【3734年 春 坎伯璃南】
她聽見樂聲。
在舞台上躍動的身影和閃爍的燈光揉合在一起變成沒有邊界的形狀,但是他們的動作太慢了,每一舉每一動她都很清楚,那麼舞蹈也因此失去了原本該有的美感,僅僅剩下動作而已。她仍舊聽見樂聲,逐漸變得清晰。
觀眾席坐滿了看客,在演員攀爬時摒息,在下落時發出驚呼。眾人的呼吸隨表演起伏,彷彿他們也在空中翻飛,僅由細線與安全連結。
依然是樂聲,描繪著虛幻的夢境——從前也有人為她奏起音樂,只為了讓她開心,他們經常討論戰爭之外的東西,並不是結束之後,僅僅是偶然的平靜之間發現的額外的消遣之物。她提醒自己是自己選擇逃離的。
比起這種計算好的刺激,戰場上遇過的險境更加能撩動她的心弦。可是那個人已經不會回來了。
耶利歌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就在那天,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活著且必須要活著。
死亡掠過她的頭頂,奇異的不真實感連同時間一起變得粘滯,鮮血如薄紗遮蔽了視線,鼻腔裡被乾澀的氣味填滿,流進鱗片的縫隙之間,是她最熟悉的存在正在一點點消逝的證明。
但耶利歌並沒有在意,無論是被慣性甩出去的上肢還是掉落在地上的半身,都已經不夠格存在於她的眼中——那本該閃爍著青藍色的斧刃此刻早就被血污所浸染,它背後的人卻仍一身潔淨,僅有皮甲上的磨損痕跡表示著他是這混亂中的常客。雙眸映著夕陽的餘輝,底下冷靜的令人懼怕,連她都能感覺到一陣寒顫。此時此刻背對著日輪,他劉海下灰藍色紋路發出微光,瞬間強烈的刺麻感竄過耶利歌的全身,讓她頓時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意識空了一秒,口中嚐到燥熱的腥甜味。
曾經她聽長官描述過掌管秩序與創造的神,她總是無法想像。
那此時立於她之上的又是誰呢?
“維加爾……”當耶利歌輕聲道出這個名字,對方皺起眉頭。
啊……原來還是能夠動搖的,就算是那個神的仿製品,也是可以輕易毀壞的啊。
她驟地深呼吸,周圍的景色彷彿變得暗淡,就連他臉上的藍紋也失了色。頓時胸腔被陌生的力量所填滿,伴隨湧動的喜悅凝聚成拉扯她和面前的人的無形繩索。她的腳跟用力踩進地面,刀鋒一轉,被相同的力牽引以最快的速度指向對方的脖子。他顯然沒有預料到這一步,過於沉重的斧子來不及收回,臨時在周身張開的防護網也只會被抵消,僅能勉強改變耶利歌揮刀的軌道。
死亡滑過她的刀尖,鮮血再一次遮蔽了視線,綻放成凍結的冰刺,還未來得及完全成型就即將被融化。耶利歌抬手,準備在將自己曝露於劇毒之前再一次重擊面前的人。電流撕裂她腳邊的土地和她的鱗片,而他踉蹌著閃避,徒勞地試圖灼合傷口,同時背後開始聚集光點——他想要展翅。
耶利歌大笑出聲,無視身上新多出的創傷,這些對她來說根本不值一提,甚至這一瞬間周遭的任何事物都不值一提。維加爾!烏佐!她腦海中迴響著這個名字,東戰場不破的防線!
轟然巨響吸引了周圍的人的注意力也將她的感官扯回現實,疲乏襲遍全身,連握著武器的雙手都不住顫抖,她告訴自己這樣的狀態下她得快點退回安全的地方,可是看見那深深嵌入地面的刀,血痕沿著刀刃流下,證明傳上雙臂的衝擊並不是幻想。耶利歌在被人推到後方時仍無法揮去眼前的影子,她可以想像,切口截斷他頸根的藍色紋路,若幸運的話還會延至胸口,要是足夠深他來不及回到營地便會喪命,光裔的劍從來都不擅長承受重擊,尤其是在傷及爐芯的情況下。
太可惜了——她的雙手抹過臉,驚訝自己居然會有這種想法。但那幾秒鐘是多麼燦爛,多麼富有生命力——當然還有那最美好的,潛藏於冷漠背後的,靜靜翻騰的不悅。
她哼起小曲,拖著疲憊的腳步跳起舞。
“嘿,小子。”耶利歌說,拍了拍身邊的腦袋,後者回頭看她,就算臉上已經因為知道她即聽到什麼樣的答复而顯露失望。“該走了,我還得在午夜前把你還給你老師呢。”
“是的,女士。”
“別怪我,那些來自秩序的傢伙都太嚴肅了。”
沒有姓名的孩子。耶利歌的手隨意地捏着他的臉,並沒有什麼用意,對方也不會反抗。
“過來。”耶利歌又將男孩抱到膝蓋上,撥開他的長髮——她有一天要將這些全剪掉——真是浪費了一張可愛的臉。手中的身體有些僵硬,對觸碰還有些抵觸,她記得一年前這孩子被帶回來,護著左手上的疤痕幾乎不敢開口說話,人類的幼童就是如此脆弱,需要大把的時間才能養大,沒過多久又要步入衰老——領主真是失了理智才會允許這種生物存在。“你真的得讓你老師快點給你個名字,否則我會開始討厭你的。”
“是的,女士。”
“我從前認識一個人,他身邊也有個像你這樣的小東西。每開口都是‘是,長官’,從來沒見過有什麼表情,叫他做什麼就做什麼,看得實在是很讓人不爽,好像盾就必須當作自己是工具一樣。但他現在是殿堂的先知,那種只會服從的人怎麼可能管理得好別人——
“我就討厭死他了,”她仍繼續說著,“聽說他在戰後處刑了許多我的同類。可是人家現在好像過得很好,畢竟是烏佐親自授血的……”
深黃色的雙眼仰望她,瞳孔中仍舊閃爍著天真,這也讓耶利歌明白這孩子根本不能理解剛剛她說的任何話。從來沒有見過創造他們的神,卻發誓將一生奉獻去追隨這樣的存在,沒見過那永不停止的戰爭,體會不到在身體裡裡沸騰的被稱為“本能”的憎惡。
他們終究不一樣,耶利歌在心裡無聲地感慨道,就算擁有相同的顏色,來自相同的血脈,終究不會是一樣的啊。本以為逃離了那個注定崩毀的地方便能找到真正的自由,可自己始終不會屬於這裡。
曾經她嘲笑烏佐的孤獨,現在她能大聲說她確實體會到了。
“你絕對不可以變成那個樣子。”耶利歌輕吻手中孩子的額頭,“就算作為工具活著,也不能把自己當作工具,領主賜予的那種生活方式實在是太殘忍。”
“是的,女士。”孩子回答,目光還被明亮的火所引誘,偷偷瞥向舞台,帶著些恐懼,卻又不自覺得去看。
“殘暴的神誕生出暴君的血統,統治一個扭曲的帝國……我們已經輸了,現在該你們打這場仗了。”
伴隨著驚叫聲一個人影摔落鋼索,她起身,整理一下外套,側著身靜靜地從人群中離開。
耶利歌匆匆地走出場地,手裡的孩子不能理解她為何如此著急,還以為是因為午夜快將近。背後劇團臨時搭起的帳篷彷若一座山,背對著月光剩下黑色輪廓,上面有什麼正潛伏——一個巨大的黑影,利爪攀附於那些塗滿了膠的粗布上卻沒有給建築的骨架增加任何額外的重量,它正在笑,從布料的縫隙之間觀看內部的動靜。
“你們不知道自己正追求的是什麼樣的存在,是嗎?”耶利歌輕聲道,“告訴你一個秘密,它就在這裡,只是忘了自己也是一個神……”
黑影抬頭。
她此時最恨自己沒有翅膀——當初將翅膀和角都遺落在舊神居了——更確切來說是遺落在逃出舊神居的路上。“將來千萬不要答應它任何事,聽到了嗎?孩子。”
耶利歌小跑起來,感覺到一雙小手緊緊攀住她的衣服,明明已經遠離帳篷,可是腦中面對危險所發出的警戒卻一點都沒有消減。她用披風蓋過他的頭,像是抱著一個極其貴重的貨品。他們都聽見了音樂。
“不是現在,阿爾。”她刻意加大音量,語氣中飽含警告的意味,周圍並沒有別人可她知道誰正跟隨——無論過了多少萬年她能都記得——只有一個人會為她奏起樂曲,那人也很久沒有拜訪她了。“阿爾,芬羅,末世之劍!它就在後面,你再不離開下場會比我還慘!”
“女士?”
“還有人在等你回去吧?”
音樂戛然而止,隨著一陣窸窣聲那逐漸逼近的壓迫感也消散殆盡,剩下來自遠處帳篷的不詳的惡意。
耶利歌又跑了一小段才放慢速度,將手中的孩子放下,緊抿著雙唇,並沒有回答任何問題,只是牽著那雙小手在夜幕中靜靜地朝城鎮的方向走去。
【YLG:你個法爺幹啥呢?幹啥呢?敏捷低的一比還衝到前排來幹啥呢?
Uzz:護仔
Amy:並不好,滾
Alor:真的不是我怕你……
其實無論是Uzz還是YLG都已經比不過戰後的Alor或Amy了】
【理性的uzz死於一次感性的衝動
感性的ylg死於一次理性的計算
括弧笑。】
【ylg以為聲音盯著她手裡那位,不不不,它正盯著的是ylg本人】
【mf:瑟瑟發抖?】
【0年 舊神居】
他聽見尖叫聲。
平時早已習慣的背景音此時卻格外刺耳,究竟是因為那聲調太過於清晰還是熟悉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是他聽見尖叫聲,久久不絕於耳。
在荒野上只剩下一個人影,害怕而無助,獨自徘徊在純白色的平原上,每一步揚起沙塵,沒有邊際似的,放眼望去盡是絕望的景象。
仍舊是尖叫聲,交織著痛苦和困惑——他最清楚這樣的語氣,受了傷正在求助呢,他想,他經常在外面尋找這樣的呼喊,通常找到的都是新人,還沒習慣戰爭,經驗少得不足以在這種情況下自救。他告訴自己得快點趕過去。
一陣抽痛爬上他的小腿,彷彿利爪剝離皮肉並且深入骨髓,瞬間整個景象隨之變得扭曲然後消散。
烏佐坐起身,輕輕揉著左腿,布料之下能摸得到扭曲的疤痕與皮膚上的皺褶,他習慣了這樣的情況,盡量讓自己的動靜小一點。
在空曠的圓形建築裡睡著上百人,窩在一起相互取暖也只有這樣能安穩入眠,身上的灰藍色爐芯發著微光,以同樣的頻率明滅。烏佐環顧四周,都是些他認得卻仍舊略顯陌生的臉,和他記憶中的同伴的容貌連接不上,就只有這一點,他怎麼都無法習慣。
忽然摸不到身邊的人,缺少了一絲溫度令他很是不滿,直到想起來此時輪到那人站哨,才稍稍消了氣。烏佐緩緩站起來,他的左腿很久以前已經不會痛了,只是那感覺仍會在腦海中浮現,走一走便能緩解……明明是簡單的事情,卻非得一次一次不斷重複。
走出深植於岩壁中的營地——東戰場的最前哨,也是這塊陸地上少數能夠保持穩定的區域——晴空下飄著小雪,將黑夜照亮,冰涼的雪片落在他肩上便立刻融化,成為環繞於他周身的薄霧。
他將抬手放在雪地裡站著的人的頭頂。
“回去。”他說。
“我才剛出來。”對方回答。
烏佐將手握緊,一把揪住手中的黑色髮束,對方驚愕地倒吸一口氣,差點叫出聲。
“誰是長官?”
“對……對不起……我馬上回去……”
“這才是我可愛的格艾拉。”他微笑,同時將面前的人放開,順手將她的頭髮撫平。“那麼——我另一個可愛的孩子呢?”
格艾拉下意識地向後退開,遠離烏佐不移動便能觸及的範圍,雙眸和現在所有的光裔一樣映著深灰的天,此時看向了她自己的腳邊。啊,對了,這也是麻煩的新成員之一……烏佐得不斷提醒自己自己不能怪罪這些小孩子,這些時日是他記憶中境況變得最惡劣的一次,他也不覺得將來有可能改善。
“在側邊入口……”她小聲地說,“如果如果長官要去找他的話我便在這裡多待一會……”
“不用了,你走吧。”
烏佐一直目送格艾拉離開,她小跑著回營地,因為剛才令人不悅的摩擦還不時回頭,但烏佐知道她明早便會感謝他的——他總是知道。雪地裡剩下他一個,正如他夢到的景象,他踢了踢腳下的雪,然後趁那冰冷鬆散的地面還未因為他的體溫而融化前離開了正門。
他在營地周圍徘徊,記得從手指的縫隙中迅速流失的白砂要是仔細審視,便能發現上面如同光滑金屬的質感,天上飄了黑色的雲朵,在慌亂和恐懼中他也能記得曾有一次他見到了海岸線,底下是一片渾濁的灰色海洋。他有時候會想那總是出現在噩夢中的地方究竟是哪裡——僅有種微弱的直覺說那不屬於這快地,不屬於上界,更不屬於海岸後的世界。
還有一絲直覺告訴他他會再一次去到那裡,而且並不會是一場夢。
走著走著他已經站在通往營地後門的轉角,他尋找的那抹淺黃色也隨之出現在視野裡,身邊的空氣中一道細小的裂痕閉合然後消失。
“我希望你清楚這麼做的後果。”他在遠處便開口,一邊聳聳肩甩掉空氣裡讓他不悅的感覺——從出生以來他便將這異樣感與敵意相連,是寫在血液裡的本能,由他的前輩賜予,也會由他賜予後來者。
但顯然他的後來者並沒有領會到自己的出生的意義。
普萊斯坐在高聳的岩石上,似乎並不為烏佐的造訪感到驚訝,因為寒冷而缩着,淡然的臉上看不出些什麼,也就這一點看得出他們的父神的影子——他其實他並不介意自己的盾去哪裡做什麼,讓他惱怒的只是那雙眼睛裡偶爾藏不住的一絲逆反,倔犟的令人厭惡……但他總有一天能將這一點矯正過來的。
“叫芬羅下次別靠近營地。”他繼續說道,“你要在外面胡來可以,後果你自己承擔,可是我不會允許你把整個營地的安全賭上。下次我再在這裡看到他,我會把他的角擰下來。”
“是,長官。”普萊斯回答,聲音小到幾乎消失在雪裡。
“所以——你打算現在結算還是明天一起?”
淺黃色的長發落在石面上堆疊起來,普萊斯的臉也隨之藏在他的雙臂之間。“明天吧。”
烏佐點點頭。可另一方面,這又是個太逆來順受的孩子。他爬上岩石,在坡道上留下足跡,一邊比另一邊深。他們說好但凡犯一次規就得換來一次打,沒有商量的餘地,這孩子也就從來不辯解了,也從來不記恨,好像每天結算錯誤是日常工作似的,倒讓烏佐覺得自己根本在給自己找麻煩。
該做的還是得做,他總是對自己說,規矩之所以被稱為規矩,就是它沒有商量的餘地。
“起來。”命令的語氣讓那肩膀顫了下,烏佐嘆氣,將人從地上拖起來,隨後握住對方的雙手,仔細地檢視——有些泛紅,不過還不至於到嚴重的程度,但按照盾的痛覺傳遞速度,還來不及感覺到這些手指大概已經先死光了。“還有知覺嗎?”
“一點點。”
他啟用爐芯,臉上的藍色紋路發出微光,一邊搓揉著那些僵硬的手指一邊提供額外的溫度。“教你坐著不動,現在知道了?你也進去,讓格艾拉接你,她剛走。”
“是。”
“活動活動再休息。”
“知道了。”
“把大門關上,叫之後輪班的都不用出來了。”
普萊斯抬頭,輕顫的眼瞼下瞳孔稍稍放鬆,可身體卻比剛才更加緊繃,彷彿光是用看的便能知曉烏佐在想什麼,正打算開口時被烏佐捏住下巴,也就不敢再說下去。真是個既讓人省心又麻煩的特質,他在心裡唸道,有時候他還希望這小傢伙無法想這麼多,最好是什麼都不問只管服從便好。
可惜——就算他也並不討厭這項缺點。
“恢復知覺的話就快回去。”他說,一把將本來握在手裡的人向岩石的邊緣推去。“記得鎖門。”
一望無際的灰白色,宛如他揮之不去的夢境成真,但他的確記得本來不該是那樣的,那時他應該身在猩紅的平原上,被噪聲和殘肢包圍,那世界不該那麼乾淨。他的腿隱約抽痛,提醒他在這寒風裡他還站立著,而且必須要快點換一個姿勢。
於是烏佐回頭,從他腳下崩出的電光綻放,向兩邊流淌劃出一條無法逾越的界限包圍身後的堡壘,他放低身段,背後因為爐芯驟燒的溫度而冒出白氣。
來者揮揮手,表示自己並沒有回應這份敵意的心情。“啊……本來是打算來看看你和你那些可愛的孩子們,全被你打發走了啊。”她伸手撥了撥赤色的捲髮,裸露的鱗片看起來似乎毫不介意寒冷。“抱歉啦,這樣的天氣實在是對我們太有利了,不能不來,你說呢?烏佐?”
烏佐揚起嘴角,滿是不屑,放眼望去藏匿在陰影之中的黃色眼瞳也不足以對他構成威脅。就算極寒對他們來說尤其惡劣,可對影裔來說同樣難以忍受,她不可能帶太多人手來,這不過是一次因為無聊而發起的騷擾行動罷了。“我還打算讓他們多睡一會。”
“這樣好嗎?”
“滾吧,既然被我發現,你們就已經沒機會了。”
“也是呢。”
他直起身,抬起手作出請的姿態。“不送。”
面前的人一躍而起,瞬間張開深色的翅膀穩住重心並且提供向上的推力,動作輕盈無聲,僅僅擾亂了空中的雪片,她落在烏佐面前,正好沒有觸碰他身邊的電流。烏佐能感覺到他的體溫正在被對方奪走,麻木的指尖缺少熟悉的金屬觸感,或許他不該讓普萊斯回營——雖說他一個人也不會有問題,也不過是會比平時更辛苦一點而已。
一點點而已,他早已習慣,這個世界……也從不是個乾淨的地方。
那雙黃眼與他的視線平行,同樣的不屑和毫不畏懼。“那……還得我說了算,是不是?”
【對uzzel來說真的都是剛出生的嬰兒……】
【東戰場是由兩個司令撐著的,也是因為兩個司令撐著所以一直沒有進展,是好幾千年都互相無法攻陷的膠著狀態】
【大家都很怕這倆頭頭】
【0年 舊神居】
阿爾有時候會開玩笑說戰區的那些早就放棄以日夜計時,改為用剩下多少數量來計算。兩個族類,各七十二支劍,七十二枚盾,也不會再有新的出生,哪天全都用完大概戰爭就能快點結束了吧。
稍早他又看到山對面的光芒,一把劍逝去,還剩下幾個他也沒有刻意去記,只知道一定比盾少得多。
他會說一個劍死去的瞬間是極其燦爛的,霎時連天地都會為之震顫,炸裂出一股巨大的能量,橫掃過大地,伴隨而來是純粹的毀滅,足以移平山頭,蒸發湖泊。他記得自己曾經差點就被捲進爆炸之中,自從跟隨了領主還從未如此心驚膽顫過——自己將來也有一天會變成別人眼中的恐怖景象,想想就覺得不自在。
相較之下盾的死就悄然無息許多,倒下便倒下,沒在打鬥的喧囂之中也不會被發現,彷彿燃燒殆盡的柴火,熄滅後碎成一些碳粉,隨風而逝。
阿爾低空掠過沙灘,所經之處揚起些許沙塵,過不久便是土和新草。在邊界的小小會面已經持續好段時間,漸漸地成為生活日程的一部分,甚至快到了時間還會帶來些期待,一半是因為能有機會休息,另一方面是他的好奇心在作祟。
腳下的海岸被青綠色的淡水填滿,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紋的痕跡,能夠清楚地看到底下的沙,僅僅被佈置在水中的石頭給擾亂。而天空則一如往常的灰,雲都在往相同的方向緩慢移動,留下一片空曠——要不是遠處的森林,他會以為自己不小心回到了上界。他抬頭,也看不到太陽,表示領主的注意力並不在附近。阿爾心裡有些不安。
他落地時正好浮出一塊黑色的石頭,光滑地能映出前方的人的身影,比平時更疲憊一點,就連水漫過腳跟也沒有挪開的意思,斧子隨意地戳在旁邊的地上,也不像是他原本拿的那一把。“你還好嗎?”阿爾帶著笑意詢問道。
“不要靠近。”對方回答,眼睛仍望著海上的霧氣。
阿爾停下,空氣裡混雜著血味,帶著灼燒的味道。“很嚴重嗎?”
“顯然不夠嚴重。”
心情很差啊……他想。“還是送你回去吧,他們會擔心的。”
“會嗎?”
那些冷漠的眼睛,如陰影中的結霜,就算被包覆在燥熱的風裡面還是會為接觸到的人帶來一陣寒意。“大概不會。”他笑著向前走了幾步,這不是第一次艾米帶著傷出現在這裡,仔細回想起來自己沒有幾次見他身上沒有傷的,就算很悲哀,但他也逐漸習慣這種對話了,還考慮著如果趁這人不注意將對方送回營地會不會被討厭,而自己又該從哪裡下手——面前的人動了動讓他又窘迫地駐足,以為自己的主意被猜透。艾米沒有說什麼,朝阿爾的方向緩慢躺倒下來,令自己浸在水里,攪起淺紅色的水紋。“別……別躺在這裡,拜託。”阿爾躍上斧子的長柄,那長桿因為增加的重量下降,在觸碰地面前才被穩住。他彎下身檢視艾米身上剛剛在另一面沒有發現的傷勢,破損的護甲底下的燒傷如同樹根般蜿蜒——他一定就在那爆炸的現場,而且還很近。 “我不能碰你,聽話,坐起來好嗎?”
“沒力氣了……”
我知道,他想要這麼說,經歷過那一場還能躺在這裡和自己聊天,必定是用盡了全力才將傷害降至如此,累就休息吧,我在這裡看著。阿爾垂下頭,卻將話硬吞回去,卡在喉嚨底下令他不自覺將雙手緊握在一起。“就算沒力氣也得起來。”他說,換上更加嚴肅的語氣,“要是他們找到這裡就麻煩了。快點,起來我立刻送你回去。”
艾米沉默,只有隨著呼吸上下浮動的肩膀顯示他仍舊活著。
阿爾也該知道,這個人不想做的事情,只要不強迫他是絕對不會去做的,平時覺得這樣很逗著玩有趣,此時只有種絕望的挫敗感。他嘆氣了口氣,“要是被烏佐知道的話你也不會好過的,我可不想再被他打一頓……”
“阿爾。”對方一如預期地打斷他的話,儘管並不如他需要的那般憤怒,但總算是有了反應。隨著身下的沙中浮出巨大的黑色石板將他們托起,阿爾總算能看清他的臉,藍紋都比平時暗沉許多,幾乎失了顏色,再使用下去便會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又一個理由必須要送他回去。阿爾焦躁地從斧柄跳到乾淨的地面上,來回徘徊,希望面前的人能夠至少起身讓他有機會使用力量。
那雙眼睛只是跟隨阿爾一來一回,安靜而空洞,甚至多了一分平時見不到的悲傷。
領主的子嗣們也會感到悲傷嗎?
“你有帶武器嗎?”艾米問。
阿爾摸到掛在腰間的琴弓。“沒有,為什麼?”
“那把……應該可以。”
他望著那把長柄的斧子,乾淨的白銀色表面透著淡淡的青藍色,但他同時也知道上面本應該染滿血印的,只是此時已經被那場爆炸給蒸發了。他將手指環繞在雕有精細裝飾的斧柄上,一陣酥麻竄過手臂,隨之而來的則是細微的刺痛感,但他仍舊將手裡的武器提起來,用上了雙手才能舉穩。很老的武器了,就算被仔細地保養著,阿爾能感覺到手中金屬傳達的疲乏感,上頭殘留的氣息熟悉的可怕。“好重,你居然就這樣把它一路拖過來……”
“沒關係,很快的……”
“嗯?”阿爾回頭時艾米正將頭髮撥開,爬閉上眼,似乎在準備什麼似的。
簡直就像——
阿爾突然就不敢繼續問下去,一顆水珠落在他肩上讓他差點跳起來,溫熱的,透明的水,彷彿誰的觸碰,但絕不是領主或者他的同族。天上不知何時積滿了厚重的雲,遠方響起雷聲,他會將一切怪給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無論是那個死亡的劍或者是領主決定暫時離開或者光裔眼裡見到難得的悲傷——這實在是過於異常的一天。
“艾米,這是誰的斧子?”
對方沒有回答。那無端的不安正在吞噬他,麻木的手指扔下那柄武器,然後站到艾米面前,緩緩蹲下。“艾米……”他輕聲喚道,幾乎在乞求一個回答。“為什麼烏佐還沒有來找你?”
“很快的……”對方話快被雨聲吞沒,疲憊至極,也無力再重複。“從這個方向——”他的手指拂過自己脖子上交纏在燒傷之間的藍紋,“直接砍下去就可以了……”
雨傾倒下來,揚起一陣微暖的水霧,將遠景包裹起來。阿爾想起來曾經聽說過一種叫做眼淚的東西,還以為這輩子都沒有機會見到,但此時心中有種感覺那東西和落在肩上的水滴並沒有太大差別,他想他們都還沒有準備好。
“我帶你回去好嗎?”
沉默,又是沉默。
我知道。阿爾坐到了石板上。光裔的翅膀需要一方請求和另一方同意才能使用,艾米會到這裡來表示他的請求非常可能被拒絕了。也是呢……烏佐在戰爭中活躍了多久,如今在新來的盾背後丟了性命,論誰都沒法一下子就接受——自己心裡都五味陳雜,該是釋然還是害怕也搞不清楚,他從未喜歡過那個傢伙,可那終歸是東戰場上最堅固的壁壘般的存在。他此時伸手去碰艾米,從沒有想過冰冷一次能用在形容光裔的皮膚上,就算下著微暖的雨,就算底下的爐芯還殘留一絲活性,小心地將那些手指握住,有雨水的保護不需要擔心帶毒的血液。
他能,現在,立刻,只要彈指之間便能到達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你知道的,他們不會冒這個險,他們一天內輸了太多絕對不會再放棄你。”阿爾將臉埋在雙手之間,明明就是長期操持武器的手,卻因為太過難以受到傷害而保持著柔軟,某一部分的他告訴自己就算回去也一樣,無形的東西他怎麼也無法解決。
被孤立的領主的子嗣,原來是如此無助而悲哀,如夕陽的最後幾秒一樣迅速凋零。
“那我帶你去領主那裡好嗎?以後就……”他又說,話音未落便反悔,口中的“我們”也被吞了回去,自己聽著都覺得是個太絕望的承諾,只慶幸領主並沒有在天邊看著。他思索著別的方法,可怎麼也無法在紊亂的思緒裡理出結果來,若要是此時有人帶著敵意前來,無論哪一方,他怎麼也不可能有辦法應對,他不能將艾米扔在營地,上界不會為他們敞開大門,前方邊界的濃霧更無法跨越——領主賜予他在空間中穿梭的能力,此時竟哪裡都去不了。
雨水的沖刷之下他忽然感到有什麼順著相反的方向輕撫前額,撥過了他的短髮,他抬頭,那雙灰色的眼睛還是望著遠方。“對不起,這對你來說太難了……”接著阿爾看著面前的人掙扎著爬起來,淺黃色的髮絲因水貼附在臉和脖子上,片刻的錯愕令阿爾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愣在原地任艾米緩緩地走過他的身側,一手搭在斧子的長柄上,背後閃出光芒,試圖組成羽翼的形狀卻總是在即將成型的時候閃滅,連著藍紋一起在水霧中留下光暈。
阿爾的周身分割,下一秒他便落在了艾米身後,拉住他,不敢用力又害怕被掙脫,但對方並沒有反抗的意思,就這麼停在原地。他辨認不出對方的表情,明知不會和剛才有太大區別。 “送我回去吧。”艾米輕聲說。
他還是會被拒絕的……阿爾對自己說,可怕的想法迴盪在他胸腔內的臟器間。他終要尋死,甚至不惜去尋找自己的同類,那會是多麼殘忍的決定,就連他這個外族都無法想像。
是,這些對他來說是太困難了。
“那就為了我。”
阿爾聽見自己這麼喊道,隔著雨聲聽起來格外遙遠和陌生,他掌中的手僵了一下。
“我做你的劍。”
艾米背後的光停止閃爍,他回頭的時候眼中難掩那一分惶恐,不過阿爾並不打算停下來,連自己都厭棄的自私讓他聽起來尤其堅定。
“我做你的劍,要我殺了你可以,要怎麼樣都可以,但是——”阿爾上前一步,將艾米的手貼在自己胸口,他們周圍的空間被分割成小塊,如波浪一般逐個翻轉,再靜止下來是卻已經是別的景象。忍受不了看不見的空虛,他的朋友,唯一能夠讓他舒心的伴,他的……阿爾想不到該用什麼詞語來形容,可必定是無比重要的東西,以至於他還未失去就已經能感覺到痛楚——不是他們還沒準備好,是他自己還沒有準備好,也可能永遠都不會準備好。
即便是用最醜陋的手段……
“但是,在這之前你必須要為了我而活。”
【這是告白章(不是)】
【alor會後悔的,他也的確後悔了,無論是要帶amy去上界的想法,還是要保amy命的想法】
【這一個承諾拖了千萬年才得以兌現】
【其實amy在族裡算是比較異類,相較來講比較獨立一點,但是uzz的死加上被同類同時拒絕的確是shock到他了,比起搬到殿堂的光裔那種緩慢的消磨,這比較像是一次突然當機一樣的情況吧】
前:http://elfartworld.com/works/326972/
十.【3897年 夏 塔國南端】
席恩坐在門前,一條腿前後擺動着,攪亂沉澱在地表的霧,連同長矛的尖端搖晃,心裡一邊抱怨怎麼如此無聊。他在殿堂守門都沒有感覺這麼乏味過——從很久以前他就像想過這個世界的樣子,現在唯一想的便是去城鎮村莊里轉轉。夏儂說得沒錯,教廷的嚴厲和殿堂不同,更保守不少,也更瑣碎。
再怎麼也比殿堂那些沒良心的傢伙好。
他的余光之中隱約出現一個身影,低著頭走在風中,行進的路線好像是從建築背面繞過來的,還特地走遠來假裝自己從山下來。席恩起身瞇起眼,等待那人靠近。來者站定,鞋蒙上灰和土很是狼狽,但臉上還帶著微笑,撥了撥黑色長袍,那團黑色的東西不如一般布料一般反光,連光都沾染不上似的——還是說它將一切都吞噬了呢。“牌子我沒帶,就讓我進去吧。”他說。
“這可不行。”席恩回答,“就算是你也得按規矩來,伊凡思。”
“你和薩姆謝簡直一模一樣。”伊凡思伸手搭在守門人肩膀上,“腿還習慣嗎?這個世界怎麼樣?”
席恩深吸一口氣,伸展時從后腰傳來異物在脊骨旁邊錯動的怪異感覺,已經逐漸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還行,基本都和從前一樣,能再站起來就謝天謝地了。這裡什麼都有,你也有去過吧,酒館和戲院——為什麼殿堂沒這些東西……”他停頓,“當我沒說,差點忘記你也是個從者。”
“在這裡不能講派系。”
“行,行,真是麻煩。我說——你從殿堂的方向走來,為什麼回去?領主召你了?”
黑衣的祭司將手僵了一下,緩緩收回身邊。“去給朋友送行而已。”
“哦,我還以為上頭突然有什麼變動……反正跟我沒關係就好。”
“真是冷漠啊……”伊凡思嘆氣道,一直以來都瞇著的雙眼稍微睜開,隨天上飄過的烏雲變得暗淡,卻在陰影下隱約發光。也非人,也非光之裔的東西,怪物……領主最忠誠的僕人——這也是他不待見伊凡思的原因之一——可是這人現在正站在面前,像個人一樣面露寂寞的神色,自己連究竟是該表現得親近還是疏遠呢也不清楚了。
“早就失去人性的東西就別學人擺出這種表情。”席恩打開門。“去吧,我換班再去找你。”
伊凡思感謝地點點頭,緩慢地踏入教廷的後門。席恩坐回原本的位置,聽見門背後談話的聲音。你只是嫉妒而已。握緊雙手,手腕處傳來傷疤拉扯皮膚的緊繃感,有什麼在底下鼓動,比血管更加微弱但是急促,每一動都帶來疼痛。這就是為了仿造神的作為造出來的殘次品,漏洞百出,只有不斷用外物填補才能繼續運作——他有時候會這樣告訴自己,夏儂總是那樣說,只是嫉妒。他抬頭,遙遠的太陽沒在雲裡。
席恩當然沒有直接去找伊凡思,他換班後第一件事是去山下的城鎮轉了一圈。席恩坐在酒館裡啜著溫熱的甜酒,窗外天已經幾乎黑了,環狀的山頭連成一片,整齊地很是異常,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汪水,而太陽正落在中央,彷彿一顆燒白的鐵球被扔進水里,發出的光倉皇地想要逃回內部,於是只剩下一團可憐橙紅色,為即將到來熄滅的命運瑟縮哭泣。天空的邊緣也慢慢染上淡紫,再過不久他就能看到第一個月亮升起。這是個不算太小的城鎮,至少對一個擠在一個小島上的城鎮來說是個名副其實依山傍水的好地方。背後傳來酒客挑釁鬥毆的騷動聲——他總是羨慕這種景象充滿生氣,充滿衝突。殿堂外是有城市的,但那也僅僅能算是個城市的倒影,擠滿了幽魂,日復一日重複相同的動作,在午夜時分回歸原點。
他和周圍的人們一起笑,讓服務生將自己的杯子蓄滿,趁著酒意和熱鬧用拳頭回贈陌生人的叫囂。所謂自由的滋味大抵便是如此,和酒精一樣帶來無比快感,隨後伴隨的卻是迷茫和內疚。殿堂是個很小的籠子,僅僅去那裡拜訪的認識感覺不到的,他們永遠看不到海平面上的異狀,永遠見不到那群島背後屬於死者的半個世界,更看不到大祭司長踝上的腳鐐、被拔除的翅膀——不過他們怎麼可能不理解?住在殿堂裡面的東西正是“束縛”的根本含義。
明明活著卻動彈不得的痛苦他比誰都明白。
可能這就是原因。他的背撞在桌腳上,幾年前的自己會被這一撞嚇得心驚膽顫,撞多了也就不在乎了。這就是為什麼有人會真心追隨領主,在籠裡的動物,被飼養久,忘記外面還有更大的世界,就算也是同一個神,殘忍暴虐,又丟下整個世界不知道去了哪裡,是死是活也沒人知道,但從者們不需要這些,他們只需要一點點關心就覺得先前的全不算數,沒有領導的生活太困難,沒油燈的夜路太可怕……
如果……該怎麼辦……
酒館席安靜下來,席恩最後揉著額頭從地上爬起來,隨意地整整衣服,沾了髒污也沒怎麼在意,只希望這麼回去不會被主祭發現。他在抓起掛在椅背上的祭司袍,摸出口袋裡的硬幣扔在桌上。外面湖面呈完美的圓形,薄荷色映照著星河,如鏡子一般任白霧在上面遊走,殿堂外的海也是這個樣子,這湖被稱為天湖也不是沒有道理。傳說這湖通往死後的世界,那也只是傳說罷了——席恩曾經去過里拉,從殿堂坐船就能到。
就算此時連路都看不清楚他還是記得里拉的視台,滿眼間都是白色的細沙,放眼望去什麼都看不到,就只有在平地中間矗立的一個老舊的小城堡,好像風一吹就會碎裂成沫,周遭沒有人居住的痕跡,也是那麼靜靜地存在着……
就和那地的管理者一樣啊。
席恩笑起來,引來一陣目光,人們正在趕在宵禁前回家,就只有一個人正往城外走。對他來說這些浪漫實在是過於可愛。他一邊走一邊掙扎了是否要繼續摸黑回教廷,考慮到自己的行為很可能被上報還是決定拖著疲憊的身體爬回山頂。
霧也在他腳邊盤繞,形成漩渦,想要將他留在原地似的,有時候他以為能在霧間看到幻影,可是在集中注意力後又發現那只是自己對自己的嘲諷,幻影終究只是幻影,不可能成為真實。
“你一定會喜歡那邊。”暈眩間他想起夏儂在他臨走前這麼說,她的臉上掛著一如往常的坏笑,“就乾脆別回來吧,殿堂我一個人就能守,說不定馬上還能升職。”
“怎麼可能……我和大人說好了……”
教廷坐落在山頭彷若一扇屏風,沐浴月光下好像一個巨大的棺。啊,好想就此睡下,席恩搖搖頭,告訴自己不能因為看到終點就放鬆,五年前他就是因為這種愚蠢的疏忽而傷了脊椎,他自認不算太笨,既然得到第二次機會就不能犯同樣的錯誤……
不能……
席恩感覺到身體突然不受控制,失重間他腦中閃過完蛋的念頭。“不可以——”
一隻手將他扶住,另一隻手撫過他的背,就如那天……他撞進對方的懷裡,重量使對方退了一步才站穩。熱度從那手傳入腰後,然後從后腰的異物中湧出,傳遍全身同時燒盡酒意,稍早留在嘴角腫痛也一併消失。他有些窘迫地離開面前的人,伊凡思的微笑總是在他心底攪起煩躁。“不可以什麼?”
他咬住嘴唇。“真是勞煩大人了……花力氣在這種多餘的地方。你這是在等我嗎?”
“沒有,我本來以為你會在鎮上過夜。”伊凡思回答,既然他在教廷的地上這麼說那就一定是真的。席恩知道那雙眼睛雖然總是瞇著卻仍在看——現在就在打量他的衣服。“和人打架了?”
不高興倒是換種語氣啊。“只是一群人在胡鬧而已。你要訓就快點。”
伊凡思沒有繼續應答,移開目光甚至看起來有些退縮,一邊讓開往教堂後門的路,自己並沒有打算跟隨。
這個人有這麼多感情嗎?席恩在心裡說道,明明見到自己親生兒子自殺都沒變過表情?明明可以毫不猶豫地將託付撫養的孤兒拋棄,十幾年不聞不問?只要符合教義都自動視為合理,卻能因為朋友的死無比悲傷——也不知道是諷刺還是什麼,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場合下讓他見識到了不一樣的一面,本打算調侃,卻瞬間失了興致。
“我要去睡了,明天還要值班。”席恩又說,“別搞事,要不然我交代不了。”
“特地到鎮上去打架的人給的忠告嗎?”祭司緩緩坐在階梯邊緣,伸了伸腿,似乎沒有繼續對話的慾望。口裡說著放心卻還擺出一副什麼都不好的樣子是要給誰看。席恩皺起眉頭,指甲抵著手心的皮膚,轉身要走進教廷。
他又停頓。
可惡……
明明雙腿都是好的,卻怎麼也邁不出那一步——
他惱怒地低吼一聲,就坐在了伊凡思旁邊,一邊後悔自己幹嘛多管閒事,又用不能對不起上司、妹妹和朋友的理由來搪塞自己。束縛的真正含義,便是沒了枷鎖也能強迫人留在原地——一個一個,這些老不死的傢伙都太狡猾了。
“你還是直接回家去吧。”席恩說,“回去還有人能顧著。”
“真難得,居然……”
“別得寸進尺。”
伊凡思側側頭,轉移了話題。“回去並不能改變什麼。”他對著天空說,藍色的紋路爬上耳尖,在空氣裡留下一點溫暖的意思。真正的爐心……席恩不自覺得又瞥向自己的手腕,他告訴自己得改掉這個壞習慣。“我活過的時間比你想像的長,孩子。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那為什麼你還在這裡徘徊?”
“為什麼呢?”疑問句尾端的幾個字已經小的幾乎是喃喃自語,黑衣的祭司雖然瞇著眼但是確實望著遠方暗淡的城市,慢慢地便安靜下來,一動也不動。
看到沒?就像視台上的小城堡,席恩為自己過於隨機的想法翻了翻白眼作為嘲笑,本來就不多的耐心也因此提早耗盡。反正自己盡到了關心的責任,如果這人不願意傾訴那也不是自己的問題——他給自己一個心安的理由,然後起身離開。
究竟是為什麼?伊凡思沒有挽留席恩,他知道這孩子事實上並不喜歡和自己談話,能陪自己在這裡坐那麼一會已經很不錯了。他望著遠處的城鎮——在他眼中一切都比實際上亮許多,只要再多睜開一點眼睛,便能看到明晃的黑白虛像重疊在現實事物上,它們的靈魂,就是這般平凡的樣貌。
大概是因為……自己恐怕再也無法遇到第二個和貝弗特一樣的人了吧。
他腦中閃過提圖斯的印象,但是瞬間便被貝弗特的臉給覆蓋,真是奇妙,明明是擁有相同靈魂的人,竟然可以如此不同。他努力地想要回憶起那個祭司卻無果,那是過於久遠的事情,無論是弗洛這個名字還是那份混雜愧疚的怒氣,都早該被自己捨棄了——不朽的生命讓他明白,任憑情感肆意燃燒的結果,永遠只會是一個遍體鱗傷的自己加上什麼也沒有被改變的現實。
什麼時候也是因為這醒悟,要活得像個人類變得越發困難了呢……
他動了動手指,在空中比劃出輪廓,那隻向他伸來的手很寬大,覆蓋了被麻繩和重物磨出的繭子,不屬於一個學者或處刑人,而是屬於一個馬夫。你還好嗎?要是此時貝弗特在的話一定會這樣問。去他的殿堂和教廷,痛苦的話,離開就好了。
我們就不該讓你活下來……滿身是血的祭司苦笑道。怪物……
伊凡思彎下身,緊緊按著胸口,突如其來的衝擊令他驚喘出聲,用力地深呼吸也沒能減緩帶來的慌亂感。不朽又如何,醒悟又如何,傷從未好過,不過是在失去時間的同時將它們忘記了,放任它們累積成厚厚的疤痕。
那些傢伙怎麼樣都好。倒是你……別讓自己太累,好嗎?
在燃燒啊——看,這不正向著四周蔓延?比祭火更猛烈,一切的一切都沾染上那苦澀的火焰,在熾焰中化為白灰,被吹散後曝露出埋藏於底下的血肉。那名為弗洛的年輕祭司,為了一絲絲他不理解的接納和關懷而泣不成聲,他以為他早就不是那個人了。
作為人類的感覺,一直以來都是這麼難以忍受的嗎?
“喂,你……”背後傳來席恩的聲音,參雜了些許驚愕,“不舒服嗎?是不是因為剛才用了……”
“我沒事。”伊凡思輕聲答道,並沒有抬頭,知道自己看起來並不是沒事的樣子,他有些希望此時席恩暴躁的脾氣凌駕於善良之上,可是顯然臉這一點希望也要與他作對。
席恩在他旁邊蹲下,煩躁地揉著頭髮。“真是不讓人省心啊——走,我帶你進去。”伊凡思沒有動,也不是他不想,就只是身體並不聽從自己的使喚,沉重的猶如灌了鉛,還不斷將他向下拖拽。身邊的人四周張望了會,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是好,再開口時有些不好意思,“我……之前有些太過分了,抱歉。”
“不是你的錯。” 伊凡思強迫自己擺出一個微笑。但這孩子是不會相信的不是嗎?“是我太失態了,你不需要擔心,馬上就會好……”
席恩緩慢地握緊拳頭,然後放開,握緊再放開,起身,低著頭抿了抿嘴,最後在伊凡思身邊坐了下來,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靜靜地等待。
【完】
【長達十章的世界觀補完】
sion對evan的感情和per對evan的感情一樣複雜,沒什麼親切感也恨不起來,他說得也都沒錯,是知情者看evan會有的自然理解,他想要相信evan是個怪物可是他知道他不是
evan害怕自己逐漸失去人性,所以bvt的存在彌足珍貴。
【十祭9-十祭10】
【觀眾席二樓——看台座】
“什麼樣的悲劇!”科蓋特輕嘆道,向前傾身,從看台的欄杆上往下眺望,卻不是在觀賞舞台的動靜,而是座位邊上的騷動,紅髮的英雄和銀髮的投影,不願被跟隨,不想再跟隨。
“什麼樣的悲劇?”斯提克心不在焉地應答,他正盡力想要看清頂樓的景象,他聽說了,最近有新的演員加入,是個極強勢的存在,違背自己誇下的狂言,為工具而死的可悲之人。
“他們總是得到悲劇。”科蓋特抬起頭。
“他們自找的。”斯提克回頭。
科蓋特將手裡握著的東西捏緊,紙張在手指的壓迫之下發出細碎的聲響,那是劇目列表,儘管細節並不多,卻也足以讓擁有的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斯提克不以為然,但科蓋特已經讀過很多遍了。
他會說他也對劇目的順序並不介意,他介意的是這一小疊紙張並沒有發送到每一個觀眾手裡。
斯提克正在尋找提希斯的身影,科蓋特想他會很想知道一個山羊如何看待另一個山羊的遭遇。他們也是悲劇的常駐演員,他們總是死在獻祭的途中——科蓋特稍稍放鬆手指,讓那本冊子下滑,又在它即將脫手時捏住它的邊角。
“斯提克——若我把它扔下去,會激起多大的水波?”他有些無聊地說。
“啊,科蓋特,你的理智就如此貧乏嗎?”他鏡像的兄弟皺起眉頭,目光仍流連在底下的座位間。“他們會搗毀上面的一切的。”
“或許那也是‘他們’自找的。”
“歹毒的人——”斯提克抬手就往科蓋特頭上揮去,後者因為突如其來的重擊發出驚呼,試圖阻擋,但前者並沒有停下的打算,直到科蓋特放棄抵抗,只是輕聲啜泣。斯提克笑起來,一副勝利者的樣子,可事實上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姿態,他嘲笑自己兄弟的軟弱。“你沒資格拿著那東西。”斯提克宣布。“給我。”見科蓋特沒有反應,他便打算將劇目奪過來。
“究竟是誰歹毒!”拉扯之間科蓋特這麼哭道,“你從未在意過這書冊上的內容,為何是現在?四樓什麼都沒有,只有降詛咒於我們的怪物,為何為他們出聲?或——”
霎時間兩人的爭吵戛然而止,兩隻手停在空中,但原本手裡的劇目已經被拋出,即將落在底下剛入座位的觀眾頭上。那兩隻淺灰色的雙眼定格,瞳孔因為驚嚇而放大,慌忙間失去平時習慣了的協調,踉蹌幾步撞到欄杆,也沒能及時抓住似乎注定丟失的東西。
或許這樣就能終結這永恆的折磨了。
他們發現自己的嘴角不自覺得上揚。
突然另一隻手從他們身側閃過,手腕上紋有淺紫色的符號,周圍的皮膚彷彿在排斥那異色般佈滿了疤痕和青筋——可也是那手正拽著劇目的邊角,小心地將它帶回安全的地方。“這地方真是什麼噁心東西都有。”那人喃喃自語道,一臉不屑地打量自己撿回的物品和身旁的人,最後給了科蓋特和斯提克嫌惡的眼神。“這——”他揮了揮劇目本,滿臉不懷好意。“我拿回去算了,給你們這種小鬼太浪費。”
斯提克笑。“你怎麼不問問自己是什麼?怪物劣質的仿造品。”
對方顯然被激怒,將手冊甩到遠處的走廊上,然後握起拳頭準備在周圍還沒人時給斯提克一個教訓。斯提克和科蓋特退後,仍舊在笑。“聽吶,祭司。”科蓋特輕聲說,聲線因為方才的哭喊而略顯沙啞。“他們正在喚你的名字,別被可憐的怒意耽誤了上場的時機啊。”
那人拉起他們的衣領,“哪有什麼……”
“九十二號,請九十二號盡快到後台報到。最後通告,請九十二號盡快到後台報到。”
藍眼的祭司怒吼了一聲,才不情願地將手中的人扔下,離去時用力地踢了一腳座椅來發洩心裡的怒意,只留下背後嬉笑的喜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