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二天他們直到中午才出門。
事情是這樣的,格倫有時侯像個小孩子,這幾天也不例外,他因為太期待而拖很晚才睡,以至於澤儂也很晚才睡,第二天就起晚了。如果他們早上便去市集的話,也不會遇到認識澤儂的那兩個人,可是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澤儂首先起床,他總是那個比較早起的,他推了推格倫試著將他叫醒,差點將對方推下床。
“快中午了。”澤儂說,“都是你害的。”
格倫掙扎著爬起來,“我怎麼了……”他喃喃地念到,一邊將枕頭丟向澤儂,卻被接住扔了回來。“昨天晚上很開心地跟我聊天到半夜的不知道是誰。”
澤儂沒有辦法回嘴,所以他就要格倫快點換衣服準備出門。
格倫乖乖地照做,他脫下上衣,低頭的時候看了一眼胸口的傷疤,那是一個大的疤痕,就算已經過了一年多,泛紅的皮膚讓它看起來更嚇人。澤儂曾經問他會不會難受,格倫說已經不痛了,很久以前就不痛了,但是看到的時候他還是會感覺很不舒服。
他深呼吸幾次,胸腔裡面只有一邊的肺在好好運作。接著他就穿上外出的衣服,不再看自己的傷痕。
中午的市集已經很擁擠,格倫好幾次就走丟了,其實就算走丟了也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他總是可以自己回到旅館房間,只不過又要讓澤儂操心而已。大部分的攤上都以展示為主,從蠟到陶瓷到銀器諸如此類,澤儂走走看看,偶爾停下來詢問材料和商品的價錢,也有與同行詢問市場,他沒有買東西——除了湊熱鬧的散客以外沒有人會買東西,大多都直接下訂單。
澤儂現在在跟一個同是北邊來的男子談話,這個景象讓格倫在心裡偷笑,這兩個人在嘈雜的市集裡面顯得太拘束,說話撿字選詞甚是小心,每一舉一動都是得體有禮。
格倫沒有靠過去聽他們說了些什麼,在他心裡深處藏著的直覺讓他害怕那名男子,澤儂卻說他認識那人,這並不令人驚訝,格倫印像中澤儂認識許多奇怪的人,他所不知道——澤儂自己都不太清楚——的是那些奇怪的人大多都頗有權勢,就算不是貴族。跟澤儂說話的男子最後告別的時候向澤儂脫帽行了禮表示告辭,格倫看見那人本來被帽沿遮住的義眼。
他反正是嚇了一跳。
待那人走了,澤儂回頭向格倫的方向走,在還剩幾步的時候突然站住,聽見有人從背後喚他的名字,格倫也聽見了,那是一個聽起來很興奮的女聲。
“這不是那個……那個很安靜的那個嗎?”佩琪首先奔來握住澤儂的雙手,讓他愣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好久不見啊,你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們,在學院見過的。”她說,“本來想要再找你出去,但是同學都說你不見了。”她接著退後一步,仔細地打量了澤儂一番,“你看起來過得不錯嘛,現在在做什麼?”
澤儂的臉上仍掛著他對陌生人會擺出的微笑,“我想你認錯了……”
“怎麼會呢?”她說著看了一眼才跟上的男伴,“是他吧?上次跟告訴我們方向的那個。”
舒點點頭。
“你看吧,我就說是。”她回頭說道,“我應該沒有叫錯名字。”
澤儂沒能回答,因為他剛剛的確下意識地回應自己的名字,這代表這兩個人確實認識自己,這六年來他終於還是遇到了從前生活中的人,這對他來說是噩夢逐漸成真,一半是因為會面的時候帶來的尷尬,另一半他還不確定是因為什麼,他不覺得任何東西能被他形容成噩夢,就連那場火災都不能,但不管什麼都足以令他拋下,走得義無反顧。
“所以你最近都在做什麼?”她高興地問,“我是指……你去哪了?”
澤儂稍稍壓抑了一下自己慌亂的情緒,“家裡有了別的安排,我搬到北邊定居了。現在是名工匠。”
“是嗎?”佩琪歪了歪頭,“沒關係,我認識很多人都沒有讀到畢業,我們也沒有,總之只要生活過得好就夠了不是嗎?”
“我想是的。”
“我告訴你,上次跟我們在酒館的那群人,只有兩個真正畢業了,有一個那次喝瘋了的,現在為帝國工作,變得特別拘謹,前幾天遇到,嚇了我一跳。”她接著又說了許多學院的同學的事蹟,澤儂對那些人自然是沒有半點印象,他點頭並偶爾用單音節回應,她身邊的人也沒有說什麼,舒也是一個安靜的人,只是他的安靜和澤儂的不同,他在陌生人面前並不慌張。
最後佩琪拉著澤儂的手說他們打擾他太久了。“下次有緣再一起出去。”她說。
澤儂禮貌性地答應。可是那是一個謊言,一個無傷大雅的謊言。
這兩個人接著也告別了,澤儂轉身繼續走回格倫的身邊,他的心很慌,手在袖子下輕輕顫抖,他想回去窩在房間裡等待一切自然過去,生活又會回歸正常。
“認識的人?”格倫問,語氣裡好奇背後更多的是擔心。
澤儂搖搖頭,“我不認識他們,但他們似乎認識我。“
“那是過去的人嗎?”
“或許,可能曾經是同學。”澤儂看向地板,深呼吸再抬頭,“沒事了,我們走吧。”
“你的手在抖。”格倫又說,“不舒服嗎?”
“沒有。”澤儂微笑道,“只是……有點緊張。”
格倫知道那種恐慌,儘管他認為自己不會遇到這種窘境,但這對澤儂來說不是第一次,他想澤儂現在一定很想回家然後窩在熟悉的小空間裡,澤儂有時候會跟他說他的感覺。
“我們可以先回去。”格倫說,“如果你想的話。”
“不用。”澤儂回答,“我很好,真的。”
格倫也就沒有再堅持,他輕輕拉著澤儂的袖管直到澤儂的手平穩下來。
“你會怕嗎?突然遇到從前生活裡的人?”他之後會這樣問道。
“也不是害怕。”澤儂會回答,“只是太突然有點無所適從。”
“要是換作我的話或許也會被嚇到。”格倫會這樣笑,“不過你還真的不是很喜歡陌生人的樣子。”
澤儂會點點頭。
“沒關係。”格倫會說,“我在這裡。”
他的確在那裡,到澤儂回到原本的家,他還會在那裡,直到最後的希望熄滅,他也會離開。
且再也不會回來。
但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了。
這天傍晚格倫還是跟著澤儂去了集會的酒館,那些人似乎也不在意這位客人,既然是澤儂帶著的人他們也是歡迎的,其中也有十四城的工匠和商人,他們跟格倫打了招呼。就連那個令格倫害怕的男子也在,他從頭到尾也是靜靜地旁觀。
格倫在一邊聽他們討論各種工作上的事宜,他覺得很新鮮,好幾次幾乎要吵起來的架勢,可是當協議達成,伴隨一聲酒杯的撞擊又立刻和好如初。澤儂沒有參與爭論,他靜靜地聽,偶爾回應詢問他意見的人,
格倫在船上工作,但是他並不擅長喝酒。那晚他喝地有些開心,後半場他幾乎都記不得發生什麼事情。
最後是澤儂把格倫扶回了旅店。
——第十七章——
“你還好嗎?”格倫聽見熟悉的聲音就睜開眼,那說話的人的手在自己的眼前搖晃,一邊笑著,讓格倫心裡有一種親切的感覺。“天氣這麼好,要不要出海?”
格倫揉揉眼睛,“出海?我……不是很想……”
“你這樣很傷腦筋啊。”那人說,蹲下來,“身為出身在海邊的孩子怎麼能怕海呢?”
“可是……”格倫低下頭,向後縮了縮,卻被對方拉著朝房子外面走,格倫不情願地掙扎,但是那個人顯然比自己有力許多。
“我剛剛成為正式的捕鯨人了。”那個人回過頭說,“等你長大一點我也能教你捕鯨。”
格倫沒有說話。
“高興一點吶,不要每次一靠近海就一副要死的樣子。”那個人最終將格倫拉到了一艘小船前面,“上去吧,我們可以一直駛到港口看看。”
“我不是很舒服,可以明天再去嗎?”格倫小聲地說。“而且我覺得那裡的雲有一點厚。”
“不會的。”對方確信地說道,“今天絕對不會下雨,你不相信我嗎?”
“我只是……”格倫本來想說有點擔心因為感覺出海就會有危險,就算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此時他已經被對方抱起來扔進那艘小船,他驚恐地想要跳回岸上可是那人已經將船踢離岸邊,自己隨後跳上船,這個動作令船劇烈地搖晃,格倫緊緊抓住船的邊緣。
“放心,只要待在船上總是安全的。”那人的手覆上格倫的手,因為經常拉扯粗繩而長了繭子,他將格倫的手帶離船緣。“總有一天你要走出來。這樣吧,只要跟我在一起,我就絕對不會讓你出事。”
格倫答應了,但是他心裡有一些酸酸的,他覺得有些想哭,於是手裡握著那雙手不想放開。
“你還好嗎?”格倫聽到熟悉的聲音就睜開眼,覺得眼裡有些濕潤,他並不知道為什麼,也不記得剛剛的夢,他看見澤儂在他面前,擔心的樣子。
“沒事……”他從床上爬起來,“沒事。”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他給了澤儂一個微笑。
“我們靠岸了。”澤儂說,一邊將衣服扔給格倫,“外面不冷,可以不用穿外套。”
格倫點點頭,開始準備下船。
坎伯璃的氣溫比雅國舒適許多,至少讓格倫覺得這才是春天應有的樣子,他來自的地方跟北邊更相似,雖然有陽光,但寒冷永遠不會消退。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一個商業城市,不同於十四城是交易的終端,這裡是一個中轉站,離海岸只有幾分鐘的車程,看起來比十四成更乾淨許多,也更為安全。他們在旅店落了腳,澤儂先去拜訪了幾個師傅的朋友,澤儂說他參加過一兩次這樣的活動,他希望自己還記得那些人住在哪裡。
格倫這一次沒有跟著,他往市中心走了去,沿路受到了幾個士兵的關注。
不同的士兵問了他一樣的問題,比如:
你是誰?
你是鄰國人?
你怎麼來的?
你為什麼要來這裡?
諸如此類。
格倫都一一回答,並且將公民證給他們看,他們看到上面簽了元帥的章,就會默默地離開,格倫想他得一輩子被這樣詢問,這是個排他的國家。格倫想的並沒有錯,他一輩子都得被這樣問話,儘管是很短的一輩子。
但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了。
與此同時澤儂拜訪了師傅的老友,大部分都是正經的人,澤儂也很高興能與他們共處。“今年為了集市來到城裡的人特別多。”有幾個這樣告訴他,“南下北上的都有。”
澤儂也是知道的,他沒有跟那些人聊很久,就離開去下一個地方。接著又去拜訪了那些並不是很正經的朋友。
並不是很正經是指那些人跟黑市有來往。
就像先前說的,澤儂是一個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他拒絕和黑市來往,就算他認識一些裡頭的人,但這都無關緊要。他回到旅店的時候並不是很舒服——心裡不太舒服——格倫已經在房間裡面等他,自從他說好早回來他就真的天天都很早回家,雖然他並不需要這樣,只要趕在宵禁之前就可以了。
“有一些人我不喜歡,”澤儂解釋道,疲憊地坐到椅子上,“但是必須要去見。”
格倫不知道要說什麼。“沒關係,”他最後決定說,“過幾天就能回去了。”
澤儂點點頭。
這是澤儂對於旅行和活動的看法:在被邀請的時候他還是比較期待的,然而真正到了出發的那一天所有的壞想法就一擁而上,讓他變得非常不想離開家裡,但已經來不及了他必須要出席。
這種心情上的變化每一次都必定發生。
“明天,”澤儂又說,“早上會開放市集,傍晚他們會在城中央的酒館開會。”
“好盛大的感覺啊。”
那是因為澤儂的頂頭上司是個舊貴族大家,全帝國各地有上百個工匠為那個家族工作。“不是每年都有。”澤儂說,“今年對外開放了。”
格倫心裡帶著期待。
本來工會的會議是讓工匠們交換信息,並且討論接下來的工作分配和物價之類,有時候也會展示新的商品和原料,今年他們決定對外開放,所以就算不是工會的一員也能夠參與,於是許多人北上南下。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在北上的人群裡有兩個人,他們是一對可愛的情侶,最近不久從學院退了學,他們的理由是太無趣。七年前,在學院裡面,這兩個人向澤儂問了方位,並且邀請他和他們,跟另一群同學一起去喝酒,澤儂算是勉強地答應了。
那天澤儂沒有跟很多人說話,儘管那裡有很多的同學,聚會的地方對他來說有些太吵了。那對情侶之中的女孩找到了他,跟他聊了一會天。
那個女孩叫做佩琪,她的男友叫作舒,也是一個不怎麼說話的人,雖然說是不一樣的安靜。事實上,這兩個人非常喜歡跟人交朋友,見到了人都像是熟識一般。
澤儂沒有太放在心上,大概知道以後也不會有機會再見面。但是他們卻把他放在心上了——他們會把見過的任何人都放在心上——而且和澤儂當時想的相違,他再一次見到了這一對情侶。
就在坎伯璃北邊的城市市集上。
他們仍舊把澤儂放在心上。
澤儂卻什麼都不記得。
誰也想不到。
澤儂自己覺得這是他一輩子最尷尬和恐慌的一天。
——第十六章——
走了三步,又踩著腳印回到原點。
這是一段關於澤儂過去的對話:
“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格倫坐在床上問,他總是那個很好奇的,他無法想像失去過去所有記憶的感覺,畢竟自己雖然失去某些東西,但是他還能記得原本的家和父母。“一點都不記得?”
澤儂點點頭。“有一天我醒來。”他說,“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想那是一個宿舍,周圍的人似乎都認識我,可是我一個人都不認識,然後我就走了。”
“好奇怪。”格倫說,把臉埋進抱著的枕頭,“說不定哪一天起來就忽然記得了。”
“或許吧。”澤儂這樣回答,“雖然我不覺得那些很重要,我離開了五年也沒有人來尋找,或許我的過去並沒有許多值得記得的地方。”他停頓,“我在這裡卻有很多。”
這是一個謊言,無心的謊言,澤儂想起來過去本會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格倫當時想他也會為此感到高興的,就算那個時候坐在床上的格倫心裡有一個小小的預感,小到幾乎無法察覺,覺得壞事會發生,就如同他在想著要找到記憶裡的黑影一樣——他的預感是對的,誰也沒有想到,澤儂會一年後突然醒來想起了一切。
卻忘記了這六年來發生的所有事情。
誰也想不到。
初春的第二週澤儂被邀請到南邊工會,他自然是會赴約。格倫隨他去了,船隊很爽快地讓他請了假。他們是在清晨的時候出發,搭上了正要回到南邊的貨船,那船上還有兩三個隨行的旅客。
不久後澤儂會再一次搭上同一艘船,回去原本的家,那一次便只有他一個人了,水手會問他怎麼沒有跟格倫一起,他會回答他跟他並不熟識,船上的人都覺得奇怪,可是沒有人說出來。
但這都是以後的事情了。
清晨的海風寒冷的刺骨,就算已經到了春天,水里還漂浮着冬季殘留的薄冰,格倫很興奮,他第一次登上這麼大的船,他站在甲板邊緣,從上往下開,他答應會幫忙做一些雜物,可是目前他除了解開一些繩索並沒有其他事可做。
澤儂在他身後和船長說話,上船令他感到不是很舒服,就算他很擅長游泳。格倫一直覺得澤儂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比如說他平時跟人說話那麼窘迫,一到了比較正式的場合卻又變得非常自在——當然那也都是假的自在。
他突然感覺一坨布料落到自己肩上,他回頭。
“不冷嗎?”澤儂問。
“還好。”格倫揉了揉圍巾,“可能有一點。”
“再過一個時點就會起航了。”
格倫很期待啟航。“你說你要去什麼工會?”他轉身,倚在甲板的邊上,“這個國家的運作真是複雜。”
“其實沒那麼複雜。”澤儂聳聳肩,將戴了手套的手藏在袖子底下,“那些人跟我都隸屬於同一個貴族家族,他們幾年會聚集起來討論一些工作上的事項。”
“我以為你沒有上司。”格倫笑道。
“大部分的人都有。”澤儂回答。
格倫不記得自己曾經有過上司或者為任何人工做過——至少在來這個地方之前——他會把獲物拿去市場賣,可是他沒有任何的合約或者責任。澤儂有,他似乎為一個很位高權重的家族工作,格倫在逐漸學習這裡的社會結構的時候發現的,這個國家的工匠地位跟商人一般,是頗受尊敬的身份,而且隨著隸屬的家族越來越高。那是格倫第一次覺得澤儂很厲害。
“說起來我還沒有去過十四城的以外的地方。”
“南邊總是在刮風,終年不斷。”澤儂說,“我是從那裡來的。”
格倫知道澤儂是南邊來的,他說話的時候有一點像南邊來的商人,混雜著被同化了的北方口音,也就是那平淡的沒什麼音調起伏的口音——格倫就沒法這樣說話。“我們會經過你以前住的地方嗎?”
“學院的話還要再更往南邊一點。”
船帆在他們頭上揚起,被風吹得鼓脹,水手拉起錨,貨船便駛離海港。澤儂有些不安地看向桅杆,隨後又被薄冰撞擊船身的聲音所分心。“沒事的。”格倫說,“這艘船很重,沒有那麼容易出事。”
澤儂並不是擔心船會出事,他很相信這麼大的船很安全。
他只是不想要回去南邊。
也沒有什麼原因讓他不願意回去,他之前跟師傅也去過幾趟了,但是這一次讓他格外不願意。澤儂只是對格倫微笑點頭,要是格倫知道自己是不願意去,估計會直接拉著自己下船,這樣會誤很多事情。“要不要先回船艙?”格倫又問。
“沒關係,待在這裡也可以。”澤儂答道,一邊走兩步向前,靠在格倫旁邊的船殼上,“其實沒有那麼糟糕。”他覺得格倫不信。格倫也的確不信。
“我小時候也不敢下海,就算我的父母都是在船上工作的,他們在暴風雨中去世了。”
“但是你還是上船了。”
格倫點點頭,他手裡摩挲著頭巾的尾端,他似乎在思考什麼,臉上多了些困惑。“習慣就好。”他最後說。
“你喜歡海嗎?”
“不喜歡。船很安全,但是海太危險。”他說著就垂下眼,“總覺我身邊有太多人喪生在海裡。”
接著是一陣沉默,船向東邊稍微轉了個小小的彎,船身也隨之傾斜。“我這樣說是不是只會讓你感覺更不安?”格倫突然意識道自己犯錯一樣轉頭看向澤儂,尷尬地笑了,“抱歉……雖然說很多但也頂多兩三個而已,其實也不是很多……”
澤儂說沒什麼,他不會因為這樣就感到緊張。
他靜靜地聽著格倫說起一些海上有趣的瑣事,比如說,第一次捕到鯨魚,或者撈起各種亂七八糟的雜物,像是鞋子,珠寶,鍋蓋,鑰匙,諸如此類。澤儂跟他一起笑,可是心裡卻沒有表情上那麼開心。
兩三個。他在心裡重複道。就他所知格倫只有提起自己的父母。
“嘿!格倫!”他們兩個的對話被一個水手打斷,於是同時看向同一個方向,那個水手招招手示意要格倫過去幫忙。
“我去一下。”格倫說,將圍巾取下套在澤儂的脖子上,“覺得不舒服就先去船艙待著會比較好。”他拍了拍澤儂的手臂,“晚點見。”
澤儂看著格倫跑到甲板另一頭,幫忙水手固定帆下的繩索。他知道格倫對這次遠行很興奮,這也是他不想要告訴格倫他不想出行的原因之一。
他有很多事情沒有告訴格倫,他覺得那些事情都無足輕重。
有些事情格倫說的很準確,這艘船很大,就算遇到了風雨也不會出事,頂多是被浪推得有些顛簸,格倫跟澤儂待在船艙裡面,格倫一直試圖讓澤儂不要太不安,就算事實上澤儂不會因風雨而感到不安。
倒是格倫想起了那場把自己捲進禁海的浪,令他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胸口的傷口。
不到一年後他會在一次被捲進一樣的浪,而這一次他沒有那麼幸運。
但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了。
——第十五章——
澤儂在工作室裡,他以為格倫會像往常一樣回來,可是基於這幾天格倫都會來得很晚,無論他有什麼事情要做,澤儂他不准備過問,是一直到了天黑格倫都沒有出現,他才開始有些擔心。
十四城並不是什麼安全的地方,尤其是冬天,天黑地很早。澤儂沒有收工作室他想格倫隨時會回來。
可是格倫沒有,澤儂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是接近半夜,他無法出去找,宵禁鐘馬上會響起。
澤儂只能靜靜地等,他他往爐子裡添了一些柴。
他覺得格倫最近怪怪的,也不知道是為什麼,總覺得格倫有些躲著自己的意味。澤儂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事實是,這是他第一次有真正意義上的朋友,當然也是他第一次遇到人際關係上的危機。
如果這是跟別人一起生活的代價,他也沒有後悔付出這麼多,可是他確實為此感到苦惱。
門上傳來砰的一聲,澤儂看到格倫蹲在門邊,似乎是剛剛跑了很長的一段路才到達這裡。澤儂並沒有表現出著急或者生氣,可是他心裡是兩者皆是,他從椅子上起身。“還好嗎?”他問,“我差點以為你出事了。”
格倫點點頭。
“不要再這麼晚回來了。”澤儂又說。“很危險的。”
格倫點點頭。
“回來就好,早點休息吧。”他伸手將格倫從地上拉起來,給了他一個微笑,隨後便要去清理爐子——在這之前怕格倫回來太冷,他一直都在燒火,所以工作室裡面格外溫暖。澤儂轉身,放下了心後就開始感受到晚睡的疲憊,而且比以前更甚。
身後的人拉著他的手卻沒有放開。
他回頭,有些窘迫。
此時此刻澤儂想起來那一天在醫院自己也是被格倫遮掩拉住,格倫那個時候看著自己的眼神跟現在差不多,彷彿很急切地想要說什麼。澤儂這幾天一直在想格倫那個時候可能是想要叫自己奧托,卻叫不出來,經過思考後澤儂大概摸索出了些頭緒,比如說格倫以前一直提到的那個被忘記的黑影,估計就是他死去的好友,因為格倫從來沒有提過他的朋友死去,只可能是忘記了。
一切似乎都逐漸變得合乎情理。
他卻希望事情永遠都不要明了。
“怎麼了嗎?”他小聲地問,有些害怕的意味。
格倫這一次確實地說話了。“你最近變得很奇怪。”格倫說。
澤儂當時就懵了。
“他們說我應該跟你談談。”格倫又說,一副事態很嚴重的樣子,澤儂就是被這個樣子嚇壞的,他的腦中跑過這幾天他做過的事和說過的話,至少是他記得的那一些,他不覺得有任何不妥的地方,所以他想格倫是不是知道自己遇見了旅者,畢竟這是個充滿謠言八卦的地方。
他僵硬地微笑,“談……什麼?”
對方的眼神忽然軟下來,不太確定地移向腳邊。“我不知道。”他問,“你最近是不是不太高興?”
沒有。澤儂在心裡這麼回答,卻沒有出聲,因為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思考為什麼格倫會覺得自己不高興上面。事實是,澤儂除了有點安靜以外並不覺得自己跟平時有什麼區別。而他不知道的是,就算他自己覺得自己和平常無異,可是周圍的人一眼就能察覺,格倫是其中之一,還是特別緊張的那個。澤儂知道格倫是什麼樣子,發生什麼在心裡想很多,然後就越想越多。
他感覺手被握得更緊了一點。“我做了什麼嗎?”格倫小聲地說,“我有種直覺是因為我。”接著格倫抿了抿嘴,這個動作讓澤儂感覺格倫像個小孩子——這是他一直都有的想法,就算格倫只比自己小兩歲——澤儂從來沒有記得自己跟小孩子相處過,他於是很擔心。
其實是害怕的。
格倫慢慢地放開澤儂的手,焦慮地摸著自己的耳朵,“花店的大叔說你以前都是一個人住。”他的手再移向頭巾的結,“是不是我在這裡賴太久了……因為自從我出海以後你就怪怪的。”
“你知道……如果你想的話我也可以搬出去。”格倫說。
格倫也真的只是這麼想的。
這是他的想法:他現在有個工作了,也在城裡跟各種人混熟,要自已生活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他喜歡跟澤儂住在一起,但是如果真的造成了麻煩,他會選擇保持朋友的關係,就算要搬走到別的地方去。
澤儂看著他,沒有出一點聲,這讓格倫尤其難過。
“說話啊……”他喃喃地唸道。
澤儂彷彿忽然回過神來一般,格倫就知道他剛剛在腦子裡回答了他的問題但沒有記得要說出來,那本來有點僵硬的微笑放下了,他覺得澤儂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悲傷,這個眼神格倫記得,他在提到去尋找記憶中那個人的時候澤儂也是如此。“你總是想太多。”澤儂說,語氣卻是很輕鬆平常,“我沒有不高興,當然如果你想要搬走我也沒有資格阻止。我的確自己生活了很久,但是……”他頓了頓,“說實話我不想再回到那種一個人的生活……”澤儂接著沉默,又揚起嘴角溫和地微笑,“沒事,早點睡吧,明天你不是還要早起嗎?”
他轉身繼續剛才的動作要去清理爐子。
明明就答應過不高興就不笑的。格倫在心裡說道,他站在他本來站的位置,有些懊惱為什麼自己要懷疑澤儂,他承認他會想太多,只要想法被種下就只會越長越大而且揮之不去,現在好了,他斥責自己的愚笨——他現在倒是讓澤儂傷心了,到頭來還是因為自己。
格倫慢慢地走去幫澤儂清理爐子,澤儂在火災以後清理爐子格外仔細,格倫很理解,他想到那次災難仍舊會怕——只是不是因為自己差點死掉,他比這個更加接近死亡過,而是因為差點失去澤儂。
他也不想回到一個人的生活。
格倫將頭靠在澤儂的肩膀上,就是那片有點顏色不一樣的皮膚,後者看向他,“怎麼了?”澤儂問。
“對不起。”格倫說,聲音小得幾乎是在自言自語。
“為什麼要道歉?”
“為了所有的事情。”格倫回答。“我以後會早點回家,也不會再說奇怪的話,也不會想要搬走,也不會想太多。”
“知道就好。”澤儂說,“現在幫我拉一下袋子。”
格倫乖乖地將麻袋撐開,讓澤儂能把灰燼趕進去,然後他在袋口打了一個繩結,他總是嫌棄澤儂的繩結打得很差,畢竟格倫自己在船上工作。
“我明天不用出海。”格倫上樓之前突然想起來,天氣太冷了船隊決定要減少出海的次數,反正存貨的魚在這樣的溫度下也能保存更久。“我在工作室裡幫忙吧。”
澤儂點點頭。
走了三步,又踩著腳印回到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