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貝翠絲起身,小心地繞過酒館裡那些有些醉意的人們,試圖不要踩到地上那些不知道是什麼的物體,她來到那人面前,對方將手放在胸口朝她敬了個禮。
都多久了,還向我敬禮,也不知道是裝給誰看。她在心裡念道,一邊坐在薩德旁邊,她永遠沒有辦法理解薩德看周圍世界的角度,那就是對自己的哥哥們來講都是個謎。她曾經試著用他的價值觀來思考,可是發現自己沒有辦法。
太冷酷了,她會這樣說,那是一種跟國王不一樣的冷酷。
貝翠絲低頭,看到薩德遞給她的一杯酒,他修長的手手指捻着玻璃杯的腳,食指上的戒指比什麼都耀眼。
【3893年】
扯淡,都是扯淡。
貝翠絲從教室裡走出來,她並沒有像大多數的同學一樣留下來詢問教授問題。他們說的那些政治關係都是扯淡,至少她知道的根本不是那個樣子,看來貴族們在表面功夫上下的努力並沒有白費,成功地騙過了這些學者們。
貝翠絲走過長廊,那是個裝飾的非常保守古典的建築,兩邊掛了歷任校長的畫像,讓她想起來首都城堡裡的一個大廳,也是這樣掛著歷代君王的畫像,她的哥哥或許有一天也能加入那些君王的行列——只要事情不出錯的話。
如果你真的覺得你的哥哥是個統治者的話。
她撇開這個想法,她必須承認哥哥有時候過於溫和,可是只要權杖握在他的手上,只要他登上了王位,自然就會變成一個合格的統治者的。
貝翠絲希望如此。
她穿過走廊,昏暗一瞬間被明亮的陽光取代,令她不自覺地閉上眼。
“早安。”薩德倚在牆邊,因為不是正式場合所以沒有打領結,她能清楚地看見他脖子上的金鍊,對方似乎絲毫不介意自己的身份被別人發現。“如何?第一天上課?”
“根本是扯淡,你們這些舊貴族玩的遊戲看來也只有對這些學者和天真的小家族有效果了。”
薩德攤攤手,“恭喜你已經可以畢業了。”然後他直起身子,“不過我可沒有看過什麼遊戲,所有人都是很認真的。”
貝翠絲不以為然,她跟薩德走出建築物,看見地上斑駁的雨點痕跡,便覺得有些失望,剛剛以為太陽那麼大,沒想到她太低估羅爾帝的雨了。“我說薩德,你為什麼要來學院?憑你們的能力要在家裡請十個老師都不是問題啊。”
“就跟小公主你來學院的理由一樣,”他笑著回答,“父親覺得我需要認識一些……普通人。”
說的好聽,普通人……如果他還會把普通人當作人看的話。
“當然如果你也想認識些有價值的人,我也很樂意介紹給你。”他說,走路的時候步伐邁的很大,但似乎是刻意為貝翠絲放慢了速度,那自信的樣子讓她想到凱恩,只是凱恩的行為舉止之間是一點點細膩優雅都沒有的,薩德也不是一個軍人,就算他在貴族的決鬥之中取得了不錯的成績,但是那自信不來自武力上的強大,而是在精神上能夠造成的,對他人的完全支配。薩德是個商人,他的思想像個商人。“放心吧,他們都是正人君子,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的話。”
“的確是很讓人擔心,畢竟是你的朋友,不知道他們對你私底下的興趣有什麼感想。”
薩德看向她,並不為此生氣。“看來你們都知道了。”
“沒有人不知道,你真當我們都瞎了?”他們走過學院的中央,那是一個寬闊圓形廣場,周圍放置著長椅供人休息,而中央則是一尊白色的雕像,經由雨水沖刷刷保持著乾淨的外表,雕像一手握著大刀,不規則的邊緣和空洞像是用動物的骨頭製成,另一隻手則提著頭顱,那是個叛國者的頭顱,用這人的皮製成的王法現在還在國王的書房裡,她曾經摸過。
“你不說我還真的以為你們不知道。”薩德抬起頭望了一眼雕像的面容,眼裡沒有其他人會有的崇敬,那對他來說就是是個雕像,或許是個昂貴的雕像。“是誰說的?那個……”他皺皺眉頭,忘記了要說的名字。“我很驚訝他有膽子說出來,我聽說他現在在梟爵手裡,不知道大人滿不滿意?”
她真的覺得這輩子絕對見不到更不要臉的人。“你還敢說!”貝翠絲壓低聲音,確定周圍的人聽不見他們的談話,“你跟你父親幾乎毀了他,凱恩可一點都不高興。還有——不,他沒有說出來,是我們猜的。”
身旁的人聳了聳肩,臉上仍是笑意,彷彿剛才她的指控是一種讚美。“是嗎?梟爵在接受我父親的邀請的時候可不是這麼不高興的。”他笑,“別這麼激動,我的小公主,我知道你的同情心讓你對我的行為感到憤慨,可是要知道,當時他需要錢,我的父親想要玩具,這是交易——況且你不知道我們多優待他,兩個月二十銀實在是太多了,他根本不值那個價,你總不會花大錢僱傭一個僕人卻叫他什麼事都不做。”
“你知道這就是為什麼你們的家族不被喜歡。”
“我們不需要被喜歡,著就是我們玩遊戲的原因。”薩德回答。“既然你下午沒有課程,要不要跟我去城鎮一趟?”
貝翠絲點頭答應,她是該去學院外的城鎮看看,這樣能熟悉各種單位的方向。他們轉了彎,繞過花圃和樹木走上通往學院大門的路。雨仍舊點點地滴落在地上,被陽光照得透明,貝翠絲抬頭望向藍天和雲朵,眼睛的淺綠色也白得透明。薩德的目光沒有離開貝翠絲身上——她不介意,有時候反而喜歡這麼被注視的感覺,只是他的目光一如昨天的尖銳。
學院和外面的城鎮離得很近,如果有耐心的話走路也可以到達,也有定時來回的馬車可以乘坐,學院門口的馬厩裡面停泊了幾輛車大多都是屬於學院自己的。薩德跟門口的車夫打了招呼,不久後便駛來一輛黑色的馬車,上面有金色和紫色的徽紋。
“真是招搖。”貝翠絲小聲地說。
“招搖有時候很方便的。”薩德微笑著伸手將貝翠絲扶進車廂。那是一個很小的車,大概能做的下四個人,座椅上鋪了柔軟的絨布,摸起來很舒服。
“我剛剛託人換的。”薩德坐在她對面,自己伸手關上馬車的門,“開學前幾天我去了首都一趟,那裡的工匠比其他地方的好太多了。”
“你去了首都?”貝翠絲抬起頭,她是很在意首都發生什麼事情的,畢竟現在帝國混亂到極點,幾乎快分成了三個隊伍——本來有四個的,但是凱恩已經注定出局——貝翠絲的年紀還不能參與王位爭奪,但是要是自己參與了,肯定會瘋掉。“不早說,現在怎麼樣?”
“沒怎麼樣,”他回答,一邊將手肘靠在窗沿上,撐著下巴,“什麼結果都沒有,倒是那些大家長們操碎了心,就怕自己賭錯了,不過現在贏面最大的還是你哥哥。”他頓了頓,“只要沒有意外發生的話。”
“你以後也會是大家長,薩德,你賭在誰身上?”
“我?誰當王對我來說都一樣。”薩德看著窗外,沿路的樹木和在他眼裡一閃而過,“其實我還蠻喜歡現在的國王的,要是換了一個更……稱職的,我們就沒有這麼多找樂子的機會。”
要是這話被別人聽到,薩德就完蛋了。貝翠絲對自己說,這個人真的什麼都不怕一樣。
“沒想到你這種人會是個保守的中立派。”
“不,我不是中立。”他笑,“我只是不蠢而已,我賭博只是為了好玩和交際,但絕對不會把一切賭在一個自己沒有把握的賭局上。入過真的要選擇的話,我會選擇國王的兒子,不管那是誰。”
“等你見到他以後你就不會這麼想了。”貝翠絲哼道,想說連舊貴族都不知道基里爾,也是太可憐了,他那個年紀最小的堂哥幾乎從沒離開過城堡,對大部分人來說是個可能存在可能不存在的人物,國王並不喜歡他,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薩德會說出這樣的話——或許她太高估薩德了。
“是嗎?”薩德的目光從窗外移開,“沒想到國王還真的有這麼一個兒子,不得不說我很驚訝。”他說,卻仍舊心不在焉,像是這對他來說是一個一點都不有趣的話題。“雖然我知道小公主你很在意王位,但還是下次再談吧,或許我能帶你進首都一趟。”
我進首都還要你帶?貝翠絲想着就笑了,這麼自大的人。
馬車一路上有些顛簸,必定是城鎮和學院之間人煙稀少,就沒有人在意道路的修繕,過不久後便能看到田野中的房子,然後越來越多,逐漸進入小鎮,黑瓦屋頂的白色房子看起來特別整齊,但是也有些單調,就如同首都那些乾淨的白色房屋。貝翠絲想念紅堡所在的山腳下,那個五彩的城市,因為是在帝國建立之前就存在的,沒有經過刻意的規劃和改建,道路糾纏交錯,建築也來自各個時期,她經常從山上往下眺望,試圖辨認各個熟悉或不熟悉的地方。
“想家嗎?”薩德問。
“我的家是帝國,在哪裡都一樣。”
“你高興就好。”他說,然後抬手指了一下路邊一棟明顯比旁邊的房屋更大且精緻的宅邸,“我就住在那裡。”
貝翠絲順著他的手看過去,在鐵門和圍欄後面是個兩層半樓的別墅,幾階樓梯通往銅製的大門,上方便是半圓形的陽台,佔地不算太大,花園也似乎只是用來分隔兩邊的建築,鐵門上纏繞着鍍金的花紋,形成薩德的家徽。
“我還以為你會住在更豪華的地方。”她說。
“我只有一個人住,不需要花費這麼多,況且再過沒幾年我就會回去了。”
車駛過街道,四周來往的大多是學生和商人,士兵站在街角,沒有城市中那樣的緊張感,還偶爾會與商販和行人聊天,他們也都是年輕的士兵,可能是剛剛入伍不久,被派來比較簡單的地區駐守。她看到街口集結的人群,一個人站在臨時搭建的台上似乎在演說,她也看見廣場中央的處刑台、鐘樓和唯一一個貴族的莊園——從規模來看便是這地區的負責人了,深綠色和棕色的徽紋她不記得屬於哪個家族。
“他們知道你在這裡嗎?”
薩德傾身,想看清楚貝翠絲指的地方,“當然知道,我對他們來說可是貴客,第一天就到我這裡拜訪了,估計要是知道公主也在這裡會動員整個莊園來伺候你。”他笑出聲,如同嘲笑一樣的冷漠,“他們的小兒子也在學院裡。不過不是很重要的家族,偶爾會舉辦一些晚宴,可以去看看。”
貝翠絲點點頭,她不希望別人動用整個莊園來伺候自己,實在是太麻煩了。
馬車漸漸減速,停在了熱鬧的街角。
“大概從這裡往回走吧,”薩德說,一邊推開車門,將本來打算走過來的車夫擋了一下。“再過去就什麼都沒有了,商店還真的不多。”
“沒關係。”她回答,將手放在對方手裡,讓他扶她下車。“反正我也只是想看看附近有什麼。”
薩德微笑,“雖然說跟大城市無法比較,但是有幾個工匠和商人還是值得認識的。”
貝翠絲跟薩德走在街上,她都害怕他們這樣的兩個人實在是太顯眼,雖然她覺得貴族和一般人在外表上是沒有任何區別的,但是總是有些東西會滲透進空氣裡,特別是她身旁這個人,那種無法被抵擋的威脅感,路過他們的行人的每一次回首都令貝翠絲有些難受。
他們進入城鎮最多人聚集的街道,也是商販聚集的街道,她能看見因為多為學生而揚起的熱鬧,比起首都的嚴肅,紅堡的古舊,更多了許多活力。或許這是好事,她在人群之間穿梭,背後的薩德本來想要將手搭在她肩上卻被拒絕。但也可以是壞事,小偷強盜很容易就能利用這輕浮的熱鬧來尋找下手的對象,也不用擔心很容易就被發覺。
“那裡是醫院。”薩德指向路邊一棟方正的建築,“不過通常很忙碌,而且裡面很多是學生。我有自己的隨行醫師,如果小公主有需要的話直接找我比較快。”
什麼都找你比較快。她在心裡笑道。
“醫院旁邊有郵局……”
他又繼續隨意地指了幾個地方,可是對他來說都不是很重要的存在,貝翠絲倒是記著,以防有一天意外會發生。
醫院,郵局,士兵的站崗處。
鐵匠,裁縫,車站。
她走得有些快,過了兩個街口後就發覺自己已經置身於市場中央,除了道路兩邊的店面以外更多了臨時搭建的攤販——這要是在首都是要被取締的,而紅堡周圍則是視情況而定,有些重要的日子士兵會來管理秩序,有時候則是對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走過一些掛滿了絲綢的小舖,擺了舊書的桌子,各式的瓷器,還有掛了曬乾的草藥的店鋪,那股濃烈的香氣讓她在來到這裡後第一次感到放鬆,於是停下來去摸了摸那些彩色的草藥包,手指上也染上了氣味。
“小姐在尋找什麼嗎?”店主從他的座椅上站起來,“我們這裡有些從東邊進來的乾燥花可以驅趕疾病,使頭腦清醒,還有能幫助睡眠,身體放鬆……”
“繼續說啊。”薩德站在一邊,歪了歪頭,“我看你能騙到什麼人。”
店主愣了一下,又有些尷尬地笑,“請不要亂說,這的確是我大老遠從遠方批來的,我用我所有的家當擔保絕對有效果。”
“你敢在學院旁邊這麼裝,也不怕被學藥的人識破?”薩德捻起一小撮乾花,搓揉了一下然後聞了聞,接著又換了另一種,“這些是染色的仿冒品吧,做的還算像。看你這麼用心的份上,我不會當場揭發你。”
店主沉默,似乎想要發怒卻又不敢。薩德又笑了,他伸手拉了貝翠絲轉身離開。
“你幹嘛啊。”貝翠絲有些不滿地抱怨,“我好不容易找到些讓我感到開心的東西。”
“他門上掛的那些,是用來做致幻藥的。”他俯身在她耳邊說道,“所以你看我怎麼放心讓小公主一個人待著?這裡仗著學生單純天真來行騙的人很多。如果你想要好貨的話我房裡就有一些,剛剛從南邊的種植場送來,他們想要我幫他們配些樣品,當然現在還沒加工過,有些還是新鮮的。”
“不用了。”她避開他,有時候都忘了薩德家裡就是製藥的,而且他跟黑店打交道的次數可能比自己經過的商人還多,一瞬間覺得自己有些愚蠢,隨之而來的是意識到自己出醜的窘迫。但一路上卻仍舊乖乖地聽話了,薩德又給她指了幾個比較明顯的騙子。
“我手底下幾個小傭人就被騙過,到頭來還不是回到我這裡來哭訴。”他說,“真是麻煩。”
他們經過士兵,後者跟他們行了禮。
【3570年】
海德撥開樹枝和草叢,他很驚訝自己四十多年還記得這條路怎麼走,更不用說他當初經過這裡的時候還是個孩子——當然,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回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尋找什麼,或許只是想要答案,那些他曾嘗試過無數次詢問卻未果的問題。
我到底是什麼?
為什麼將我遺棄?
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我要受這樣的苦難?
為什麼讓我不死?
眼前忽然變得開闊,他看見腳下的草變得灰白,在樹林裡圈出一塊小小的空地,裡面沒有被雨水所濕潤,彷彿那是另一個空間,正中央立著一扇古老的大門,它並不通往任何地方,就只是一個空地上的門。深灰色的門板上刻著繁複的紋路,像是文字,被裂縫所分割。他緩緩地走向大門,繞過地上一叢叢紅色的牡丹,站在門前讓他覺得自己格外渺小,他也不覺得這沉重無比的門有任何人可以推得開。
但自己的確是從這門裡走出來的,海德記得,他也還記得那個時候聽見的,尖銳的哭聲。
是嬰兒的哭聲,他後來才知道。
海德脫下手套——他平時是不敢這麼做的——他的手指上的縫合痕跡觸目驚心,這傷口是不會癒合的,畢竟這也不是他的手指,雖然他是還能正常地使用這些手指,只是有時候得小心一點。海德抬起頭,望著灰藍的天空,陽光越過頭頂的門板向外發散,有一些刺眼。
海德握起拳頭,在門上敲了敲,卻沒有任何動靜,那門仍舊靜靜地矗立,海德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愚蠢了,他就為了這扇通往無處的門旅行過半個帝國。可是這已經是他能想到最後的希望了。
這麼多年他走遍家周圍所有的祭壇,他只想跟領主——他的造主——說一句話。他從不明白,為什麼那位神要將自己造出,又再也不理會他。
拜託,開門啊……
海德繼續敲門,用力地拍打,直到他害怕縫線會繃斷。抬起頭,陽光打在他的背上,令他的黑色披風被照得溫暖,他看了看自己泛紅的手,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哪裡,要做什麼。
“別啃他,會生病的。”
海德被突入起來的說話聲嚇了一跳,他以為沒有人到得了這個地方,倏地回頭,看見一個人影在自己的耳邊,張著嘴似乎是想要咬他,但是此時停在半空,那張臉上沒有表情,讓他想起在展示台上看到的人偶。海德想要將它揮開,可是手卻穿過了那人的身體,它成為了一團光霧,消散在夕陽下。
“什麼鬼……”海德咒罵,引起一陣笑聲。
“看來你見過的親戚了。”笑聲的來源就在海德正上方,蹲在大門頂上的一角,海德抬頭,看見了另一個人——或者不是人,對方頭上的犄角和竄動的尾巴顯示這並不是一個人類。他背著光,但是覆蓋了皮膚的鱗片仍舊閃爍,猶如紫色的波浪,深黃色的雙眼打量著海德,卻沒有任何敵意的樣子。“別介意,自從見過人後它就開始……喜歡咬人。”門上的人說,歪歪頭,“你好,海德。”
“你為什麼知道我是誰。”海德向後退,讓自己能更清楚地看見與自己對話的人。“我不記得我交過很多朋友。”
“四十一年前你從這裡走出去後我就一直看著。”那人說,“你很好找,聞起來就跟那個混蛋一模一樣。”
海德瞇起眼,不太理解對方的意思。
“我是阿爾。”他說,“或者叫我‘旅者’,我覺得這個稱呼很帥。”
“你說我聞起來像誰?”
“領主。”阿爾回答。
海德覺得他的心應該為這個名字而抽動,可是隨後想起來自己已經沒有心了,於是有些失落,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在這個人會成為他找到領主的新希望上面。“領主在哪裡?”
阿爾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思考。“我大概知道他在哪裡。”他回答,“但他很久沒有出現過,我想他睡了。”
“他不是應該……管理這個世界嗎?”
阿爾在門上笑出聲,接著他跳下來,落地的時候捲起一些碎草和葉子。“他,管理?或許吧,不過有時候他的行為實在讓人不解。”他走到海德面前,後者不知道自己是否該躲開——不,他該怕什麼呢,自己死不了,他已經證明這一點了,既然連死亡都無法威脅他,那麼便沒有什麼更能令人害怕的了。
是嗎?
阿爾往海德的臉上盯了一陣,然後他伸出有著尖爪的手,海德縮了一下,但對方只是將手按在他的左胸口。“果然是死的啊……”他讚歎道,“領主造的東西真是一個比一個奇怪。”
“你知道我是什麼嗎?”海德問,語氣變得有些激動。
“你是什麼?”阿爾收回手,“算是個人……死人?”
“我當然知道我是個死人,”海德說,“但為什麼我還活著?為什麼我沒有真的死去?”
阿爾聳聳肩,“所以說我從沒理解過領主在想什麼。”
一瞬間有些什麼東西繃斷了,讓海德下意識去看自己的手指,可是並不是縫線,而是一些更深層的東西。
他有些預感知道這個對話不會有結果的——這種對話什麼時候有過結果?他深深嘆了口氣,“所以你不知道。”
“讓你失望了嗎?”阿爾微笑,有些安撫的意思。
海德點頭。“你不會理解,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人類,直到……”
“你是一個人類。”阿爾又說,直接看進海德的眼睛,“嗯——至少你所有的成分都是人類,這樣有讓你感覺好一點嗎?”
“所有成分都是人類就能算是人類了嗎?”
“那得看你自己怎麼想了。”他回答,“最好別待在這裡太久,反正這門不會開的。”說著阿爾回頭看了一眼門,“我該走了,下次有空再跟你好好談,小心不要被咬,你的味道會吸引它。”
下一個眨眼再睜開,眼前的人已經消失了,彷彿從沒有存在過,只是海德自己想出來的,但是門邊那被擾亂的碎草和樹葉證明了那不是海德的夢境。海德緩緩地轉身,又繞回來,轉身,又繞回來。
最後他決定回家。
盧恩從圍觀的人群裡面跳出來,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往約書亞臉上就是一拳,一點都沒有手下留情的意思,約書亞失去意識前看見的是那人指骨上的血和眼裡嘲諷的眼神。
周圍議論的聲音漸漸消失。
走開,全部都走開,我現在誰都不想見到。
“要不然我怎麼做,我只有幾秒鐘可以處理這件事。”
“都跟你說過打我的人不能打臉……”
“那是你的事情,腓列門,我只負責維持秩序,客人很生氣呢。”
“我會處理的。”
“我相信你會。”盧恩的聲音停頓,多了點警告的意味,“那——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腓列門等待盧恩離開,深深地嘆了口氣並且揉了揉額角,他這次真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腓列門靠著門板坐下,這裡是湖底下的刑房區,不會有人經過,他看著呼出的白氣,思考接下來該如何處理被拴在刑房裡的人。腓列門處罰過這裡大部分的人,但他卻從來沒有想過約書亞——應該是說他不想。
從前你坐在現在的位置可以為他擋去所有麻煩。
腓列門聽見房間裡面的動靜,似乎是醒了。
那現在呢?以後呢?你手上的權力還夠用嗎?
他覺得很累,那一年他剛回來發現約書亞發病也是這麼累,本來這樣的情況會直接被上面丟棄的,好不容易被他留下來,幾年來都沒什麼問題,沒想到現在鬧出這麼大的事情,還是直接對客人拳腳相向。
但我已經沒有辦法再往上爬了啊……
腓列門站起來,轉身推開門。鑿出來的房間裡面只由兩個燈點亮,牆上覆蓋了一層冰,上面的金屬環上結了細小的白色花紋,他走到房間深處,約書亞低著頭,雙手被拴在牆壁上。他聽他的呼吸,輕輕地顫抖著,臉的左側的血開始乾了,底下能看見瘀青。
下手也不考慮輕重……腓列門在心裡抱怨著,蹲下來伸手將對方的下巴托起,檢視左臉上的傷。約書亞有些抗拒,眼神裡帶著憤怒地瞥向一邊。
“你這是在幹什麼?”腓列門問,他盡量不要讓自己聽起來像在責備——雖然約書亞是該被好好責罰的。“就這樣把脾氣帶上場嗎?”
約書亞咬咬嘴唇,並沒有回話。
“為什麼要對客人動粗?”
“你也聽到那個人做了什麼。”
他知道的,那根本不是理由,腓列門對自己說,他再傻也知道這次自己做錯事了。“這一次我還能把你保住,那下一次呢?”
“我還寧願你什麼都不做。”
腓列門放開手。
“我跟你什麼關係,非得要你這樣花費心思。”
“走開,我不要你在這裡,”約書亞掙扎著,拉緊了鐵鍊,他似乎想要踢面前的人讓他離開,但是卻因為被束縛而沒能達成,“讓盧恩來給我判刑。”
“別拉,會磨傷的。”
“你沒聽到嗎?你在這裡根本沒用,叫盧恩來。”他掙扎地更厲害,似乎在故意違抗腓列門一樣,“走開啊,我不想看到你。”
“盧恩會把你殺了。”腓列門回答,這是真話,就他對盧恩的了解,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處死約書亞並且將屍首送去給客人賠罪。
他絕對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那也比你好,你做得到嗎?” 約書亞面向他,就像每一次他炸毛要跟人打架一樣的眼神,語氣盡了他所能的惡毒,只是這次少了那種焰氣——那是什麼?腓列門有些困惑地試圖解讀,他到底在想什麼?“你有本事也把我處置了,做不到吧?大家心裡都很清楚,你只要遇到這種情況就只是個軟弱的混蛋,只是不敢說而已。要一個不能做決定的管事在這裡幹嘛?走開!走開啊!”
腓列門稍稍後退,讓約書亞在牆邊一個人胡鬧。他安靜地聽約書亞所有的咒罵,過一會就會停下來,每一次的發病都是這個樣子,他會又踢又打,叫囂挑釁,然後過沒幾天就會靜下來,接著變得過於安靜,剩下的便是一直哭——再難聽的語言他聽過的也不少,都只是小孩子的氣話罷了。
不要在裝瞎了,腓列門,他早就已經不再是你可以握在手心裡的小孩子。
過了半晌約書亞似乎是累了,於是停下動作喪氣地垂著頭,終於放鬆的手腕上可以看見紫色的勒痕。“你為什麼還不走啊——”他缩起腿,“這該死的地方怎麼這麼冷。”
“因為你流血了。”腓列門回答,“鬧夠了嗎?”
約書亞不高興地哼了哼。
“告訴我你到底想要怎麼樣?”
“你出去,找盧恩來。”
腓列門嘆氣,他很早就學會不對約書亞生氣了。“為什麼?為什麼非要他?所有人在進刑房的時候都乞求減刑。”他說,“為什麼要盧恩?”
“因為他不會跟我廢話,他會直接動手。”
“我也可以這麼做,你想要我直接判刑嗎?”
“你不會——你不敢,你甚至不敢在我身上用道具的鞭子。”
他不明白,雖然他一直都知道約書亞喜歡尋找能讓自己受傷的機會,但那也都是在安全的情況下進行的——約書亞見過真正被鞭打的人,他知道真正鞭子會留下什麼傷痕,他更清楚盧恩怎麼對待犯錯的人,那可是一個把暴力當遊戲看的人,為什麼還要哀求著受罰?腓列門覺得很挫折,他不是一個醫生,他盡了力想要解決約書亞的問題,讓他不要變成下一個亞倫……可是現在這個坐在他面前向他索求死刑的不就是他失敗的最大證明?
“如果你想的話我會。”
“你才不會!”他大吼,鐵鍊再次拉緊了,那一聲清脆的撞擊聲迴盪在刑房裡,讓腓列門閉上眼睛,“你才不會!你要是會早就做了!在那個時候就……”約書亞忽然打住,睜大了的眼睛裡面充滿了驚懼,彷彿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他很快地看向腓列門,後者也看向他。
那個時候。
腓列門當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時候。
“這從來就不是關於我,是不是?”腓列門問,此時卻多了許多憐憫,“這也不是關於那位大人做的事。”
約書亞沉默,像是在獵人面前被發現而想要躲起來的動物。
“這麼多年,你還在糾結朱諾的死。”
好像你自己就不糾結一樣,你讓她從手裡溜走。
他聽見約書亞顫動的呼吸,讓他心裡有些難受。你知道的,他不是朱諾,你永遠不能把他當作她。“跟我說你在想什麼。”
“我……那天我沒有按時回去。”約書亞說,有些遲疑,小聲地幾乎聽不見,“我如果回去了……這都是我的錯,全部都是我的錯,怎麼沒有人說?為什麼沒有人生氣?”他停頓,“你——你為什麼不生氣?”
“我沒有理由對你發怒。”腓列門回答。
“怎麼會沒有理由?你明明有所有的理由對我生氣!要是我是你,一定從此不跟我說話,或早就找機會把我處理掉,”約書亞說,“我討厭你,腓列門,我討厭你多過一切。你知道嗎?如果你也能恨我的話,我會比現在輕鬆很多!”
“那你要我做怎麼做,嗯?就放著你不管嗎?當初哭著向我求救的是誰?你連你自己都養不起,更何況兩個。”腓列門覺得自己現在應該離開,話題一關係到朱諾連他自己都會變得太情緒化——這對他們兩個來說都沒有好處。約書亞這個自責必須被解決,他對自己說,那不是他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
但也是他的錯,是所有人的錯。
“我該走了。”腓列門忽視約書亞的繼續咒罵,緩緩走向門,後者愣了一下。
“你就要這樣走了?你不打算做任何事嗎?”又是一聲鐵鍊拉緊的聲響,“回來!腓列門!”
“剛剛不是要我走?你到底想要什麼?”他回頭,就算自己在心裡催促自己快點離開,否則一切便要失控,不要聽他說話,他對自己說,一句話都不要聽,他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他心裡能夠一字不差地猜到約書亞接下來的話,只是從對方嘴裡說出來的一刻就變得如同噩夢突出的氣息。
你無法拒絕那張臉,你無法對那個人動手。
你讓她從手裡溜走。
約書亞向前傾身,幾乎是哀求的眼神——腓列門最害怕看到這種眼神——他開口:
鞭打我。鞭打我。鞭打我。
酒館裡充滿了笑聲,幾乎人人都喝了酒,高聲宣布自己畢業後的大志。酒杯碰撞,力道之大幾乎再多一點就會破碎,成為千萬的粉末。
貝翠絲並沒有加入,她靜靜地看著,不是看著那些同學,而是越過了一切落在另一個角落裡坐着的男人,那深藍色的雙眼跟她一樣不屬於這個地方。
他在看著哪裡呢?空洞的眼神卻無比有力,彷彿穿透了皮肉和骨架,打量這裡每一個人的靈魂,用枰在評判它們的價值。
她認得這種眼神,是來自一個只有野心卻沒有夢想的人。
【3893年】
馬車停在一個大型石頭建築前面,那建築非常古老,四周爬著藤蔓,周圍行走的人們沒有停下來看來者究竟是誰——但這樣也好,她對自己說,反正這次她也不希望自己的真實身份被發掘。
周圍的車頗多,畢竟這是開學前的日子,大部分學生都在忙著搬進宿舍,他們許多並不來自周圍的地區,帝國中有五個學院,每一塊陸地上都有,但是大部分的人還是希望能夠躋身羅爾帝的這所,畢竟離首都更加靠近。貝翠絲也算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來的,她的家在東北邊的雷納西,本來可以直接在那裡入學,可是她的父親和哥哥執意將她送離那塊地。
都是因為王位的關係,她不太高興地哼了哼,最近為了立太子的事情簡直所有人都瘋了,全國上下無論軍官大臣還是貴族,全瘋了——國王明明就還活得好好的。
貝翠絲本來可以在家裡學習,可以住在她那舒舒服服的城堡裡,可此時此刻她跨過了大陸和海洋站在這台階前面,指揮傭人將她的行李搬上樓——這些人在今天結束以後也要回去了,學院宿舍不允許學生和教授外的人入住。
她看著自己的新房間,很小,另一邊還有一張床,房間跟外牆一般古舊,不過她原本的家也沒有新到哪裡去。貝翠絲坐在床上,木板發出吱呀的響聲。
以後得靠自己了。
她很想回去,就算是去首都也好……
學院的鐘響了六下,這個鐘聲遠不如首都那深沉的鐘聲,但是足以提醒所有人現在的時間,貝翠絲看向窗外,橙色的陽光順著雨下落,她不太想出去,特別是還下著雨——羅爾帝總是下著雨——但是再過不久會有開學典禮,所有的新生都得出席。
她覺得自己身為蛇爵的女兒,好歹得擁有一些特權,可是這又違背了她被送來學院的初衷,於是就不太情願地穿上制服,深藍色的布料漿地有些硬,但是看起來格外正式。
貝翠絲緩緩地打上領結,她連自己想穿的衣服都不能穿了——接著她嘆了口氣,聽見房門再次被打開,走進來的女孩有著膽怯地眼神,彷彿在詢問她是否能踏進房間。貝翠絲上下打量了對方,伸出手,“你好。”她說。
女孩點點頭,握住她的手的時候有些慌亂,“你好……我是伊芙,剛剛從塔國搬過來,還不太熟悉……”
“我是貝翠絲。”她微笑,“沒關係,我也才剛剛來羅爾帝。”
“是嗎?”伊芙說,“哪裡呢?”
“雷納西。”貝翠絲又往窗外看了一下,人們在路上集結成隊伍,“你最好準備一下,好像開始集合了。”
“啊。”伊芙好像意識到什麼,臉紅了一陣,就立刻去找制服。
不要告訴我她會一直這樣下去。貝翠絲在心裡說道,看來日子會很長……
典禮在學院中間的一棟矮房裡舉行,僅僅有兩層樓的房子裡面是挑高的禮堂,是專門為這種場合搭建的。她坐在二樓的側邊,旁邊是她的新室友,還非常認真地聽著台上的校長致辭。貝翠絲沒有什麼心思聽,在家裡聽文書官報告也差不多這個意思,她稍稍傾身向前,令目光可以在樓底下的觀眾席之間來回,她看見幾乎什麼樣的人都有,從老人到跟她一般年紀的,打著不同顏色的領結代表年級。
她一個一個地檢視,尋找有沒有比較熟悉的面龐——貴族,或者這樣說。底下的人群中似乎也有跟她一樣想法的人,那些眼神在周圍緩慢掃視,卻不是因為緊張興奮的,大多都是有身份背景學生。貝翠絲發現她並不認識幾個,大多可能都是新貴族的子弟,更多的可能來自低階的貴族家族,那是她也不在乎能不能結識的。
“你在找什麼啊?”身邊的人問,貝翠絲才回過神。
“在找人。”
“你有認識的人也在學院裡嗎?”
“不知道,還在找。”
“嗯……”伊芙有些失落的地嘆了口氣,“我也好希望自己可能找到認識的人……”
“也沒什麼,只是以前常常跟家人到首都做生意而已。”貝翠絲回答,這不算是個謊言,父親去見國王大多也為了公事,她對首都的評價好壞參半,那是個可以同時讓人感到無比舒服但卻壓抑沉重的地方。
一定是因為那個王冠,她對自己說,那個王冠,是一堵高牆,而自己的哥哥和堂哥們也要為了這王冠互相為敵……
別再想了,這不是你的事情。
“貝翠絲……”身邊的人再次開口,這次帶著些許遲疑,“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她這才回頭看她。
“你——”伊芙壓低了聲音,“是不是個貴族啊?”
就這個問題?貝翠絲愣了一下,不過想想承認自己是貴族也沒什麼問題,畢竟這裡還有許多,只要不被發現自己來自王族就可以了。“是啊。”她說,“怎麼了嗎?”
“沒……沒什麼,只是在我家鄉很少能看見貴族……”伊芙說著就低下頭,“總覺得很榮幸。”
“有什麼好榮幸的。”貝翠絲哼了哼又繼續看向樓下,“當成普通人算了。”
“嗯……嗯,好。”
真是麻煩。她在心裡抱怨道,尋找也沒有任何結果,只是越來越失望,於是放棄了,她決定在課堂裡找可能比較簡單一點。貝翠絲靠向椅背,轉而看向台上的各種人演講,平淡地幾乎能讓她睡著,可是她卻沒有——一個感覺擊中了貝翠絲的背後,如此突然,尖銳地幾乎讓她站起來,她壓抑住那種衝動,不安地調整了姿勢。
是誰?她驚恐地不敢回頭,一瞬間她害怕是來刺殺的刺客,那是個掠食者的目光。沒關係,這里人太多了,她安慰自己。
可是人多的話不是更容易潛逃嗎?
貝翠絲擺出平時那種鎮定冷漠的表情,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心裡祈禱著典禮快點結束,她能夠混入人群快點回到宿舍。
“你還好嗎?”伊芙擔心地碰了碰她的手臂,“怎麼突然……”
“沒事。”貝翠絲說,“什麼事都沒有。”
對方沒有繼續說下去,臉上的擔心卻沒有消散。
散場時貝翠絲幾乎是不顧形象地擠進人群,背後的伊芙好不容易才跟上她,她快步走著,想辦法盡量不要碰到任何人。
“所以說到底怎麼了?”伊芙茫然地喊道,“走得好快啊……”
為什麼要跟著我啊。貝翠絲並沒有理會身後的人,她不想為此拖慢了腳步,那目光催趕著她,一直無法甩離——那人還在!她轉向,不願意脫離人群。明明才第一天入學就被發現了嗎?還是在入學之前自己已經被盯上了?
貝翠絲走過一棟建築,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她應該先去找學院的警衛,她……
她的手被一把抓住,那手如同鐵鍊一樣緊握不放,她驚叫出聲,瞬間回頭去看到底是什麼人。
“終於找到你了……”從人群中出現的伊芙輕聲喘氣,看來是跑了一小段路,她抬頭,看見眼前的人,便安靜了下來。
那人同樣穿著制服,襯衫有兩顆釦子沒有扣上,深金色的頭髮些許凌亂,那深藍色的眼睛讓她確信就是她感覺到的那個銳利目光的來源,他的表情跟貝翠絲的一樣驚訝,卻讓貝翠絲松了一口氣——或許她不該松一口氣,這個人不比派來暗殺的刺客好到哪裡去。
“薩德?”貝翠絲瞇了瞇眼睛,不敢相信這個人會出現在學院,可是對方脖子上領結的顏色顯示他已經在這裡待了一年。
“你怎麼在這裡?”薩德搶先問出了他們都想問的問題,“你家里人知道嗎?”
貝翠絲甩開他的手,很快地整理好她的心情和態度,高傲地揚起頭,“當然知道,他們送我來的。”
“貝翠絲,你認識這個人嗎?”伊芙在一旁茫然地問。
“認識。”她退了一步,語氣裡帶著些嫌棄,“好不容易找到認識的人,卻是個還不如不見的。”
“別這麼說,我可以算是這裡你唯一值得見的人。”薩德微笑,站直身子,高大的身材足以俯看貝翠絲,剛才的驚訝早已被藏起來,他收回手,如同一個紳士一樣優雅有禮,他轉向伊芙,後者紅著臉不知該如何應對。“我能否借你的朋友一會?”
伊芙緊張地點點頭。薩德伸開手,指向一邊,貝翠絲大概也知道他想私下談話——也好,有些事情只能私下說。她走在前面,兩人繞過建築到了一處沒人的樹蔭下,她回過身面向跟著的男人。
“我希望你不要將我的身份告訴任何人。”貝翠絲說,她不讓自己的語氣裡夾雜一點退縮的意思,這是個命令。
“我當然知道。”薩德只是微笑,“小公主的身份怎麼能隨便公佈,要是遇到敵人怎麼辦?”
“這還不好說。”
“你會很慶幸被我找到的,我看你在會場裡是想找出能夠依靠的人吧,我坐在後面都看見了,這裡除了我沒有別人,”他攤了攤手,“至少符合殿下要求的只有我。”
“你還是一如往常的有自信。”貝翠絲說,眼前的人姿態表演着謙卑,可是無論是神情還是氣質都透露了他的傲慢狂妄,彷彿宣告他是一個王,他主導一切,雖然貝翠絲認識的舊貴族都有那麼一點點這氣質,但這是個危險的人,她記得自己被這樣教導,薩德和他的父親,都是絕對不可以接近的人——要是現在知道她跟這個人在一起的話,家裡那幾個哥哥會氣炸的——當然前提是他們還沒有開始自相殘殺。有點身份的人都知道,在薩溫爵爺宅子裡的小房間裡死的人比他家的傭人還多,而薩溫的獨生子跟他如出一轍的殘忍惡劣,跟他父親幹一樣的勾當,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對。貝翠絲本來不相信,但是見過幾面後覺得這些傳言並沒有什麼錯誤,認識亞倫以後更是對此堅信不疑。
“就你這種品行……我寧願去找其他人。”
“噢?”薩德挑起一邊眉毛,“誰?”
貝翠絲沒有回答。
“能直接為王家效勞一直是我等的至高榮幸。”薩德意思意思地鞠了躬,然後表情忽然轉為嚴肅,“說正經的,殿下如果需要什麼直接來找我就好,與其花時間和精力去試探陌生的人,我想你也清楚。”
她還是沒有說話。
“你現在住哪裡?”
“宿舍。”
“宿舍?”他有點不敢相信的樣子,“小公主住宿舍?那個破地方?”
“有意見嗎?”雖然聽起來很令人不快,但是她更討厭的是他說的每一句都是她心裡不願意說的話。
“搬我這裡來好了,我就住在學院外面的鎮上,你出去就知道了,有馬車還有傭人。”他揚起嘴角,“我不會收小公主租金的。”
住進了你的房子就怕出不來了。她吞下那句話。“薩溫的兒子提出一個看似慷慨無比的提議,卻不要求金錢的回報,算了吧,任誰都不會答應的。”她將雙手抱在胸前,“你要我代你跟父親說什麼?東北邊土地嗎?我知道你們一直想擴大種植場。”
薩德繼續微笑,算是默認。“麻煩你了。”
“不行!那是我們家族的領地!”
“老蛇爵病了這麼久,也該有人替他分擔統治的職責。”
簡直不要臉。“那也會由我哥哥擔任。”
薩德聳聳肩,是不想繼續爭論下去了。“你說了算,公主殿下,如果你真的覺得你的哥哥是個統治者的話,”他說,她從他的眼神裡看得出來他不相信。
為什麼這個人要這麼誠實……
“也不早了。”薩德瞥了一眼天空,“我先送你回去,記得我的提議會一直有效,哪天你改變主意再說。”他說完抬起手臂要牽貝翠絲,後者不予理會,轉身就往她來的方向走。
原本的人群已經全部散去了,只剩下伊芙在原地等待。
“抱歉讓你久等了。”薩德說,那張好看的臉一如往常的和善,一片雲影從天上掠過,讓他的眼睛如藍寶石一樣閃爍,要是一般人必定覺得他很迷人的,但貝翠絲能感覺到底下藏著的東西,彷彿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她總是能看出來。
那是對比自己地位低下的人的不屑和不耐煩。
“不會。”伊芙回答地有些緊張,臉就跟她第一次走進房間的時候一樣紅。這女孩真是太天真了,貝翠絲對自己說,得好好教她辨別好人和壞人。
“我們走吧,天要黑了,晚點我還有事,”他說,“改天再邀請兩位小姐出遊。”
虛假的客套話。
“別理他。”貝翠絲一把拉起伊芙的手,“這個人會把你吃掉的。”她扔給薩德一個厭惡的表情,“你不是有事嗎?我想你的車夫已經等煩了。”
“那好,既然你這麼堅持,”他再一次鞠躬,“再見,貝翠絲。”
貝翠絲揮揮手,像是在驅趕一個討人厭的動物,知道眼見薩德離開視野,她才嘆一口氣。
“為什麼啊?”伊芙失望地哀道。
“認識那個人的是我,相信我,他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
伊芙仍舊很失望,但依舊安靜下來跟貝翠絲回到宿舍房間。
那天晚上貝翠絲還是寄了一份自己的課表給薩德。
【3898年】
厄裡西斯帶朗轉進小巷,那間小店已經點了燈——有跟沒有差不多,像是一支蠟燭能照亮的程度——他打開門,搖響了鈴,沒有招呼,櫃檯的人對他搖搖頭,但是厄里西斯沒有在意,小空間裡充斥著樹根和草的味道。朗皺皺鼻子,遲疑了很久才關上身後的門。厄里西斯很驚訝地發現有別的客人,深色的連帽披風。哦?聲音發出驚嘆的單音節,而厄里西斯則拿出小刀,指著那個人的後頸。
“為什麼在這裡?弒君者。”他說,“你不怕被抓嗎?”
那個人嘆一口氣,緩緩舉起雙手,語氣卻溫和而平靜,他小心的翻下帽子,“拜託你不要,我還有家人。”
“喂!厄里西斯,”朗幾乎是驚叫着,反而是這裡最緊張的人,他拉住厄里西斯的袖子,“為什麼突然……”他沒有繼續說話,透過微弱的光他瞇起眼睛觀察那個人的背影,紅色的頭髮甚是顯眼,長劍的刺青延脊椎從領口露出——該死的!誰不認識這個人——朗往後退了幾步,接著直接轉向門——他記得剛入伍看到第一張必須格殺勿論的臉——斐契,叛國者首領之一。那個人也迅速轉身,接過厄里西斯的小刀,刀劃破空氣掠過朗的耳朵插在門框上。
“出去啊,”他依舊悠閒,“沒關係,反正我親切好客的弓箭手就在外面,聽說過他嗎?”朗沒有回應。“他啊……”斐契轉回去面向吧台,厄里西斯將袋子放上桌面,在旁邊坐下。“他會在你發現之前就把你獵殺,不過也許你很幸運,告訴你他很怕黑,或許你可以找一個陰暗的地方躲起來。”朗的手放開門把。“你想見見他嗎?”他微笑,顯示出自己其實早已喝醉,“我可以叫他進來,不過這個鬼地方一點光都沒有。”
“不……不用了。”
“很好,那就坐下吧,”斐契開心的招招手,“來啊,我不會咬你。”朗擔心的坐下,將椅子朝旁邊挪了挪。
“你進城了嗎?”厄里西斯問。
“沒有,國王認為我死了,那我還是保持死掉比較好,麻煩比較少,我覺得我再過一段時間再出現。”他打一個哈欠,“我來的目的只是為了看看我們家的小孩過得好不好,那傢伙在工業區第三街做工匠,順便來看看又有什麼值得知道的事情,最好的情報販子一直都在這個城——我比較好奇,這位是誰?”他的目光指向朗,令他感覺不自在。
“新來的。”
“噢,”斐契挑起眉毛,仰頭朝朗喊話,“你知道你的搭檔本來差點就是我們的一分子了嗎?就差一點點,竟然被帝國搶先了。”他開始笑,好像自己說了一個笑話,“看你的表情!幹嘛這麼緊繃啊!我都懷疑你真的是一個紅衣?殺過人了嗎?感覺如何?很失敗呀——還要再更用功一點呢。”
朗低下頭,使對方失去嘲弄的興致,看了一眼牆上的鐘,把注意力回到厄里西斯身上。他又開口,這次就沒有那麼輕鬆,“我們……雖然很牽強,但也算是老友了吧?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厄里西斯聳聳肩。
“很好,不要告訴國王我還在,千萬不要,他會……很難過的。”
“你也太高估自己的重量了。”
聲音背後輕輕地笑。
“是嗎?或許吧,你呢,多久以前進的城?”斐契的手指敲打在木桌上,“我看你也不常去找陛下做客啊,有臉說我……談正事,南方的薩溫?”
“啊。”
“誰?”
厄裡西斯轉頭看他了一眼,聳了聳肩。
斐契愣了一下,稍稍有些失望,“怎麼做到的?”
“我喝醉了。“厄裡西斯回答。
倒是說了真話,聲音說。
斐契突然站起來,戴好帽子,離開這家小店,舉起一隻手表示道別,“這樣,我知道了,那麼再見,我的朋友。”
門卡嚓的關上,櫃檯的人鬆一口氣,“謝天謝地你們沒有打起來。”
“他……他是叛國者的首領!”朗還在顫抖,“你認識他?為什麼?為什麼不直接把他抓起來!”
“很多人都認識他。”厄里西斯厭煩的揉著額頭,“他是國王的朋友,抓起來沒有任何意義。”他接過櫃檯的人遞還的袋子,確認數量後放下錢在桌上,就要轉身離開,順手拔起自己的小刀收回口袋。朗在陰暗處待了許久,直到厄里西斯向著左上方的屋頂揮揮手卻沒有任何異樣後才跟上。
“可是他是敵人。”他趕上後說,“陛下他難道……不知道嗎?”
“怎麼可能不知道。”厄里西斯頓了頓,但沒有放慢腳步等朗,也沒有看他一眼,“這個城裡的壞人比你想的多很多,如果你很閒的話也可以慢慢找出來。”他把頭歪向一邊,“就從諾亞開始查起好了,他看起來比另外兩個貼身護衛更可疑,誰知道又是從哪裡撿來的。”
【其實這是寶寶很久以前寫的黑歷史,各種亂七八糟】
【大主線劇情】
【國王這輩子只(自願)為兩個人流過血】
【3898年】
他回來了,厄里西斯走在跟他記憶裡——雖然模糊,但依舊叫做記憶——差不多髒亂的街道,一點都沒有變化,除了街上多了士兵巡視。
他慢慢的在街上閒晃,應該是沒有人認得出他的臉,他也希望沒有人認出來,畢竟,當年是他一個人為了離開軍隊把這個鎮賣給帝國的,絕對會被知道的人追殺。不過,他輕笑一聲,對我來說也沒差。
他經過昏暗的路燈照在地上的一個個圓圈,這些街,這些房子,都曾經是他的地盤……他們的地盤。他聞到淡淡的燒焦的味道,這麼多年竟然沒有消散,那棟廢墟般的貴族房屋,底下就是他從前住的家——可惜他這次的目標地點沒有這裡。
厄里西斯轉彎,看到他要的地方,在周圍算還是明亮的,裡面有人,很多人,他記得很清楚……因為這裡就是當初他被抓走的地方。他的手放到門口的把手上,但是門把卡很難轉,好像是卡住了。厄里西斯皺皺眉頭,弄了半天才把門弄開。
“喂!”他進去第一句話就抱怨道,“那個門是在搞什麼啊?”
“哦,壞啦。”老闆回答,專注在擦手上的玻璃杯,“明天早上才有人來修。”
門關上的時候還“咔嗒”一聲,斷裂。
厄里西斯在中間的位子坐下。你的興趣真的很奇怪,聲音說,你上次就在同一個店同一個位置被抓的吧。那個老闆看他一眼,有一點驚訝,然後他跟服務生講了幾個字。
這個地方,竟然連個窗都沒有。
女服務生把杯子和酒瓶放在他面前的時候緊張地差點打翻,她接著立刻就走得遠遠的。還記得嘛,聲音哼了一聲。他慢慢的將酒倒到杯子裡面,首都跟這裡根本不能比……在那個地方酒就像用水兌過一樣,現在反而感覺是在喝醫用酒精。
其他人也在看他,低語。
是他……是他……是他……
“你。”一個人突然冒出來,他隨便就在厄里西斯旁邊坐下,壓低聲音,“你就是‘那個’厄里西斯嗎?”
“應該是吧。”厄里西斯說,“那要看你說的是‘哪個’了。”
“燒了大屋的,引來士兵的,”那個人把臉湊近,整個人幾乎伏在桌上,“出賣我們的。”
“這樣的話你找對人了。”他微笑,“想幹嘛?”
“沒有,只是看到覺得有點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什麼?我不就在了嗎?”他抬起頭,臉上的笑容也跟著消失,“要為妹妹報仇的話,我還是勸你不要比較好。”
“雖然這麼說了,但是我還是沒辦法原諒。”那個人說,“維洛妮卡被送上絞架的時候我什麼都做不到。”
“你當然做不到,茱麗安,當時的劊子手……連我不敢跟她作對。”
“呀……連你都不敢,還好我沒有衝上去,不過——要是沒有你她也不會被送上絞架,不是嗎?”
厄里西斯贊同的點點頭。“換一個話題吧,我不想再談這種事情了。”
“可是要是今天不跟你說清楚以後還有機會嗎?誒,跟我講那個劊子手是什麼人,有一天我也許可以問問我妹死前留了什麼話。”
“茱麗死了。”他敷衍的回答,因為此時覺得頭開始隱隱作痛,“我說我不想談這種事情。”
“死了?怎麼這樣?真是討厭,不過其實我心裡覺得還蠻活該的,你說呢?”
“你帶了幾個人?”
“兩個。”那個人無奈的聳肩,“竟然被發現了。雖然無論如何都要殺了你好像有點太蠢,可是……告訴你一個事實。”他壓低聲音,“你左邊那個人是伊利修的表弟,你右邊的那個是我的朋友。雖然吶,我們都沒有做過跟你一樣的骯髒勾當,他們兩個不太行,但我曾在東城那群人手下當過打手,從來沒有輸過。”
他感覺得到刀的鋒利在他的脖子右邊,很冰,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被人威脅感覺很奇怪,在城裡安全慣了都有點忘記這種觸覺——憎恨的觸覺,復仇的觸覺。他把頭歪向一邊,正好能碰到刀刃。
“真的嗎?”那個人說,“你不想活了嗎?”
厄里西斯沒有回答,像是默認了問題的答案,溫暖的液體順著脖子往下流,傷口還很淺根本不算什麼,他無所謂。那個人拿出他自己的武器。
“你們在我的店裡想做什麼?!”老闆朝他們生氣的抗議,可是四個人沒有人在聽,周圍其他的客人這時都把注意力轉移到他們身上,沒有逃跑似乎是想著不會波及到自己所以可以慢慢坐下來看將要發生什麼事。
你確定嗎?聲音戳戳他的肩膀,你想死我可不想啊,換人吧。
“是罪惡感作祟嗎?你不反抗感覺好像我們才是壞人一樣。”那個人嘆了口氣,“好歹說一聲‘住手!’‘我不想死’什麼的,這樣我們都很苦惱的。”
讓給我好不好?聲音再次戳戳他,裝作哀求道,累了嗎?厄裡西斯,那就讓我掌權吧,我不會在此時與你搶奪的。
他依舊沒有說話。
“既然如此。”那個人移開他的刀,做出要砍的姿勢,厄里西斯右邊的刀的主人將利器收回,那個人則瞄準剛才的地方確保就算頭沒有下來也能致命。
(你為何在這裡,弒君者?厄里西斯說。)
你為何在這裡,背叛者?聲音說。
他低頭,刀從上面掠過,“呼,好險。”他站起來摸了摸脖子上的劃傷,在流血卻絲毫沒有感覺,那個人咒罵一聲,後面兩個則不太確定該怎麼辦,一臉茫然。計劃中他們不會被發現,計劃中他們會趁厄里西斯跟那個人講話的時候刺殺他,計劃中……
“白痴!動手啊!已經沒有計劃了!”那個人大聲說,可是後面兩個舉劍只為保護自己,他們慢慢退開,面對一個從前霸占西城的人,又或者是一個士兵?他們已經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了。
周圍的人鴉雀無聲,在酒吧裡看到打架、刀劍相向也不是新奇的事情,過一會就好了,他們安慰自己道,等分出勝負就會再安靜下來。那個人第二次揮刀,厄里西斯直接抓住他的手就把武器奪過來,少了武器那個人膽怯了。
“從前我覺得士兵的訓練很可笑,特別是護衛,可是真的蠻有用的。”他讓刀在手上轉一圈,接著指向那個人。
那個人愣了很久,悠閒的感覺完完全全消失,他最後有些膽怯的開口,“你是誰?”
“厄里西斯,還會是誰?”他笑著回答,但是染紅的雙眼卻訴說著完全不同的事實。不對,現在在這裡的已經不是他了。
他往前,膝蓋用力頂上那個人的腹部,然後利刃從他的背部貫穿到胸口。其他的人開始驚慌,厄里西斯能聞到恐懼的味道瀰漫在空氣中越來越濃,幾乎令人窒息,但是此刻他享受這樣的氣氛——他們享受這樣的氣氛。
厄里西斯回身,順手拔出那個人身體裡面的劍,“接下來是誰?”
人們尖叫,全部湧向門口。
門……壞了,聲音搖頭。
他看著那些人,握著武器的手鬆了開來。
厄里西斯,它的語氣忽然變得失落,為什麼?你已經多少年沒有為自己的慾望殺過人?十年了吧,我忍了那麼久,難道就不能滿足我一下嗎?
他遲疑,沉默,閉上眼裝作什麼都看不見。
你啊,懦弱的厄里西斯。
待士兵發現事情不對勁而趕到現場,兩個士兵都很年輕,一個是一條鍊子的階級,另一個是兩條,他們撞開門後呆站在門口,死亡的氣息迫使他們摀住鼻子。他們小心翼翼的跨過地上的屍體,那些屍體的面貌都還算完整,驚嚇的表情一覽無遺。
厄里西斯坐在原來的位置上,他的臉上和衣服上都沾滿血跡,酒瓶已經空了,杯子也空了,他的桌上擺了一個玻璃的盆子,裡面裝的東西讓士兵們倒吸一口氣——一整盆的眼球,血水還積在盆底,不同的瞳色,相同的眼神——職業病就是改不掉。
“你們還準備站在那裡多久?”厄里西斯把手背在身後,“要帶走就快點,我不會反抗。”一鏈的士兵猶豫的看向另一個,兩鏈的士兵推推他,他才走到厄里西斯身後,用繩子把他的手綁好。
“站起來。”士兵忍住不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在顫抖。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他緩緩站起來,直接走向門口,沒有管腳下踩到什麼東西,士兵先是面面相覷了一會,然後再厄里西斯不耐煩的催促下才跟上。
進了間城區厄里西斯以為會直接下去地牢,但是兩個士兵把他交給其他人後他就被帶向城堡的方向。
“你們在做什麼?!”他看見離城堡越來越近的時候終於有意識的掙扎。
“你是紅衣吧。”押著他的一個五鏈的士兵說,“我們是沒有資格擅自處分的,要上面的人的決定才可以。”
他想到了自己會被關起來,會被處刑,但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還得面對那個寶座——面對國王本人——某種奇怪又陌生的情緒從心裡冒出來,那是什麼?
緊張嗎?緊張因為要以這副狼狽的樣子走進城堡?
後悔嗎?後悔當初沒拉住聲音反而任它為所欲為?
害怕嗎?害怕在犯錯以後還得面對他失望的表情?
還是這些全部都有?
在這種時候連平時一定會嘲笑一番的聲音也沉寂。他走進城堡,腳步充滿遲疑,他不記得上一次感覺得到恐懼是什麼時候,可是現在絕對是其中一個,像烏雲一樣壓在城堡的尖塔,也壓在他的身上。
消息已經傳到了,士兵的臉上全都這麼說。
黑暗的王座大廳空無一人,只有值夜班的守衛,應該所有人都睡了,他想。“等一下。”五鏈的士兵說。接著腳步聲傳來,這個腳步聲卻讓厄里西斯鬆一口氣,來的是一個老人,六世遺留的臣子們,他們自從被剝奪控制軍隊的權力以後就變得有些無理取鬧。
老人輕蔑的瞄了他一眼,“我認得你。”隨後他轉向士兵,“他做了什麼?”
“屠殺。”士兵簡短的回答。
“除掉他吧。”老人揮揮手,“我從來就討厭這些穿紅衣服的傢伙。這種無聊的事情不需要陛下來操心。”
“是。”士兵鞠躬,押著厄里西斯要往地牢去,但是走了幾步他卻回頭立正站好,他們都聽到又有人來了,這次的腳步很輕很輕。厄里西斯本來想著好不容易逃過一劫,現在該面對的他還是得要面對。
“放肆,是誰給你資格判我的人死刑?”國王快步走過來,跟著的是他的兩個貼身護衛和諾亞,“走開!”他命令,老者一句話都沒說就馬上逃離現場。
“厄里西斯。”他聽到自己的名字只得回過身,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毫不在乎。國王的臉上除了失望以外什麼都沒有,沒有焦躁,沒有生氣,沒有不安……更不用說平常那種寬容和理解——不過這種時候任什麼人都不會有寬容和理解的。
“你承諾過你不會隨便殺人,為什麼還要做這種事?”國王問。
“人不是我殺的。”他回答,“從來就不是。”
“那是誰?”
厄里西斯把手放在胸口。
騙子。
“叫它出來。”
“它說它不想。”他的頭又開始痛,不可以,他對自己說,不可以讓它出來,他並不清楚原因,只是感覺不能讓聲音和國王碰在一起。
“叫它出來。”
“它說它不想出來你沒有聽見嗎?!”厄里西斯不耐煩的放大音量,綁著他的繩子突然被士兵拉緊所以他不能再靠近國王。
“把他送到地牢中心,要不然其他人都會被吵醒。”國王下令道,“我要看他受到懲罰。”
地牢在半夜比早上還要熱鬧——不過在這麼深的地下他們又怎能分得出早晚?——厄里西斯被用帶針的鐵鍊綁在中心大房間的架子上面,那些針拉扯著他手腕上的皮膚異常疼痛。一些比較閒的處刑人聽到國王陛下親自光臨都跑過來湊熱鬧,在外頭熙熙攘攘地圍成一圈。
“陛下,要我去找圖爾思坦嗎?”一個處刑人問。
“不用。”國王說,“我要昆西。”
處刑人頓了一下,給厄里西斯一個“你完蛋了”的表情,就立刻離開去找國王指定的人。昆西很快就出現,他非常恭敬的向國王敬禮,“請問陛下有什麼要求?”
“不要殺他,其他就隨便你了。”國王揮手讓人搬來椅子,緩緩地坐在房間的們邊。
“遵命。”昆西走向厄里西斯,戴上處刑人的皮制手套,“你不是那個以前代過我弟弟的班的那個人嗎?”
“不認識。”
“尼路啊,眼睛看不見的劊子手。”
“嗯……”
“唔——本來打算好好謝謝你的,不過公事要公辦你了解的吧,所以下次再補償你。”他一邊把鞭子浸在鹽水里面,“抱歉。”
昆西,雖然很資深但是卻是整個中心最下手不知輕重的刑手。他聽見空氣被斬破,於是閉上眼睛。鹽水燒灼著他身上長長的一條傷口,這種的痛他勉強還能接受,只不過握緊拳頭讓那些鐵鍊上的針更沒入他的手腕。
國王在旁邊安靜的看,他把腳縮到椅子上,下巴靠在膝蓋,但是絲毫沒有移開視線。
隨著厄里西斯身上的血痕越來越多,他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昆西很明顯也發現了這點,他走向小桌子,拿起裝鹽水的盆,然後直接朝他身上潑過去。
“該死的——”他被突如其來的一波疼痛弄得完全清醒過來。
“不要昏過去。”昆西在他耳邊說,“會死的。”
“死了又……”他的聲音已經在顫抖,“怎麼樣……”
“這是陛下的命令,又不是我決定的。”
“祛。”
“不錯了,你還能忍,”昆西再一次揮鞭,比前面幾次都重,他感覺自己好像瞬間脫離了一秒鐘,“接下來就要真的來了,準備好嗎?”
他咳了兩聲,“嗯……沒問題……”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厄裡西斯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但是昆西的動作變得比較慢,是想讓厄里西斯有喘息的時間,新倒的鹽水已經被染紅。
九,他對自己說,九下就已經讓自己感覺不到除了痛以外自己的存在,接下來要怎麼撐過去他還沒有想到——因為沒辦法思考了。他的意識越模糊,聲音的輪廓就越清晰,它很有興致地在旁邊待著。
又是“咻”的一聲。
十。
十一。
十二。
咦?
厄里西斯疑惑的看向昆西,昆西停手了。他本來想說話,但是也被昆西阻止。“噓——”昆西將食指放在嘴邊,用眼神示門邊。
他朝他指的方向看,才了解停手的原因——
國王,睡著了。
也是啊,已經過了睡覺的時間了。昆西打開鐵門跟在外面等待的諾亞說話,諾亞進來,輕輕把國王搖醒。
“很久了嗎?”國王揉揉眼睛。
“我們先帶陛下回去吧。”諾亞說。
他緩慢地站到地上,“明天再繼續,我要跟他單獨講話。”昆西和諾亞退到房間外面,鐵門關上後就只剩下厄里西斯和國王,國王稍稍抬起頭,但是眼神卻彷彿在俯瞰著他。
他從放刑具的桌上拿起一樣東西,厄里西斯的小刀,紅色小刀。“願意出來了嗎?”他問。
“晚安,我的王。”聲音沙啞的回答,它微笑,但是它明白自己一點都不像是在笑,“你怎麼還在這裡?明天還要早起呢。”
國王不以為然,“痛嗎?”
“很痛。”它點點頭,“他很痛,連控制我都沒辦法了,但是我沒有感覺。”
“我該稱呼你什麼?”
“已經有不少人問過這個問題,我叫什麼?”聲音停頓,“隨便你怎麼叫,聲音,厄里西斯,惡魔,它,他——祂……”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我?誰說過是我了?”它笑出聲。
“他死了,你也會一起消失,對不對?”
“是啊,所以我會想辦法讓他活下來,除非——這是我的王的意願。”
“我從沒有說過想要他死。”
“那我就放心了,”聲音說,“但我想要一個東西。”
“你想要什麼?”
“我要你流血!”它放大音量,莫名的興奮,“流血啊!流血啊!我的王,讓我看看那束縛我的血液!我不明白,為何你一個指令就足以讓我噤聲,為何我在城堡裡會變得無力?你的王座背後鑲嵌了一個怪物的形象,你也是那樣的嗎?要是我割開你的血管,是否也能見到那影子般的手?”
外面有人敲敲門,確定裡面一切都正常。國王回過頭看了一眼門,然後又把注意力放回到聲音身上,聲音咯咯地笑,它喜歡看到國王的淺綠色眼睛在黑暗中依舊明亮。但它更希望的是他能適時的展現一下害怕,免得自己感覺太挫折。
“就為了這個嗎?”國王皺了皺眉頭。
“當然還有別的,但是這是我跟厄裡西斯之間的事情。”它說,“他為了待在這個城——牢——裡用盡全力要將我壓抑,我要他別忘記自己是誰,屬於何處,我無法說服他留在那裡,也無法說服他為我殺人,但是你——我的王,我因你有這能耐而憎恨你。為我流血吧,將他驅逐,否則將來這種事會不斷重複。”
“你承諾過的——”它說出這幾個字時像是在哼一首輕快的小調,“你承諾過——”
國王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思考。那是什麼樣的表情?聲音會跟厄裡西斯說這是一種好奇,取代了其他所有的情緒,似乎他自己都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而厄裡西斯並不重要。國王褪下右手的手套,左手執著紅色的小刀。
聲音繼續咯咯地笑。
厄裡西斯驚喘一聲醒了過來,眼前的人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打擾而停手,刀刃貼在手的皮膚上,還沒來得及留下傷痕。“你瘋了嗎?居然聽它的?”
“你回來了,厄裡西斯。”國王放下手中的刀,“我並沒有聽它的話,我有自己的決定。”他歪歪頭,“朗的事情我會處理。”說完國王就走去門邊,外面的人為他打開大門,換了昆西回到牢房。
“陛下真的不太高興啊。”昆西說。
“誰知道……他在想什麼……”
“冷靜點,太激動會更難熬的。”處刑人拍拍厄裡西斯的肩膀,後者因為傷口反射性地抽了一下,“先給你一針,明天繼續。”
【一個怪物促成了另一個怪物】
一,
【3882年 破寒 六週】
不是我做的。
不是我做的。
凱恩幾乎無法呼吸,他因為恐懼而無法動彈,雙手不住地顫抖,他想要移開視線,可是卻被自己逼迫著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的景象。
在那長長的樓梯之下,面朝下躺倒的人,裙角被血染紅,彷彿是一具屍體,但是仍呼吸著,只是很微弱,手還按著腹部,試圖保護那已經注定被失去的東西。
不是我做的……
凱恩花了比較多的時間才走進巢的內宮,他去年搬到了一般士兵的宿舍,跟其他所有士兵過著一樣的生活,他的父親相信如果要把他變成一個士兵,他就得各方面都像個士兵。
凱恩不會抱怨自己得住在小小的宿舍裡面跟十幾二十個人一起住,也不會抱怨得睡在鐵架床上,他比元帥和那些又刻板又沒用的文書官更喜歡那些士兵。他揉了揉肩上的擦傷,那是他昨天在戰鬥訓練的時候被打傷的,元帥不允許他的訓練師用練習劍跟他對打。剛剛晨操已經結束,凱恩被告知今天剩下的訓練他不用去了,元帥不久後要見他。
他不知道他的父親又要幹什麼。
凱恩緩緩地走進一個圓廳,灰白色的牆壁刻有深紅色的花紋,圓廳中央有精緻的家具和白色地毯,牆上嵌了三個拱門,其中一個通往元帥的臥室,一個是他母親的,還有一個是客房,平時沒有人使用。凱恩走進第一個拱門,進入走廊,附近沒有很多人,連傭人都沒有幾個——平時除了基本的照顧也只有醫生和凱恩自己會走進來了。
他敲了敲門,等待回應。
“是你嗎?我親愛的凱恩?”那聲音聽起來疲憊虛弱——但是這已經是他母親還算好的一段時期了。凱恩回答,然後轉開門把。
這個房間並不算大,跟另一邊的客房是一樣的,只是這裡沒有一根脊梁,沒有一個尖角,沒有火爐,也沒有花瓶、剪刀和任何尖銳的物品,窗戶被鐵欄隔離,整個房間顯得有些空蕩,蠟燭並沒有點燃,只靠著窗外的光照亮,在地上形成光影的條文。他的母親坐在床邊靜靜地向外看,她是一個優雅美麗的人——至少從前是的,現在美麗的容貌被憔悴和憂傷啃噬,她的手指要一動就能看見皮膚底下的骨頭,雙眼沒了神采,那曾經如金絲編織的長髮也黯淡了。
她伸手招凱恩過去,他便乖乖地走到她身邊,對方的嘴角在微笑,眼睛裡卻什麼都沒有,空洞如外面的雪原,她的手輕撫凱恩的頭,“看看我最愛的兒子,已經是一個士兵的樣子了。”
凱恩微微低下頭,臉上有些紅暈,“還早呢,我現在還不能上戰場。”
“沒關係,慢慢來就可以了,你父親就是太著急。”她親吻凱恩的臉頰,是一個溫柔的吻,“什麼樣的怪物會把自己十一歲的兒子推向戰場……”
他聽見自己的母親的眼淚,覺得心裡一陣刺痛,她總是在哭泣,就算沒有原因。他愛他的母親勝過一切,這也是他討厭元帥的原因——當然,也是他討厭自己的原因。
那不是我做的……
“放心吧,我一定會成為最厲害的士兵。”凱恩強迫自己擺出自信的樣子,試圖讓對方能夠停止悲傷,“以後帝國會是我的,我一定會讓母親大人脫離這個牢籠。”
但是他眼前的人只是嘆了口氣,沉默了許久,然後才伸手將凱恩抱在懷裡,“我只要你安全就好了,我不想再失去一個孩子……”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門上傳來敲門聲,凱恩反射性地向後看,他母親將他放開,抹了抹眼角,“去吧,是你父親的侍從,要是遲到了他會生氣的。”
凱恩點頭,“我會常常來的。”他說,就跟著侍從離開,留下母親繼續坐在窗口向外看。
元帥在辦公室裡徘徊,硬底的皮靴踩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敲出聲響,他挺著腰背,手背在背後,一臉嚴肅,高大的男人身上每一個線條都是經過戰爭雕刻出來的,就連他的話語言辭,眼神表情都是。這裡的人都怕他,凱恩也不例外,這個人生氣起來如暴風一般,而且不會因為對象而有所區別。
凱恩站在門口立正,向元帥敬禮。
“你又去你媽那裡了?”元帥問。
“是的。”凱恩回答。
元帥抿了抿嘴,凱恩知道他不喜歡自己去找母親,凱恩並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眼裡的厭惡,他在各種方面敬重這個人,身為軍人,身為王,身為戰士,他的父親都非常優秀,就只有這一點,他無法諒解。
“算了,我現在沒有心情跟你爭論這一些。”元帥說,他拿起本來靠在桌邊的長劍,掛在腰間,然後走向門,朝凱恩揮揮手,“跟我來。”
凱恩沒有問要做什麼,他不該提出任何問題,只是安靜地跟在元帥背後。他們來到馬厩,已經有一些人在那裡等待,元帥跳上他的馬,伸手要拉凱恩。
凱恩從沒上過馬,他的身高還不足以踩到馬鐙,他被元帥提起,坐在他的後方。凱恩看到其他人也紛紛上馬,動作見武器的撞擊聲響遍馬厩。門打開,風雪灌進空間裡,在牆壁之間遊轉,凱恩沒有想過這麼突然的就要到外頭去,驚訝之間他睜開眼睛,外面很亮,但陽光並不會帶來任何的溫暖,他想到自己沒有穿普通制服以外的衣服,元帥沒說話,隊伍忽然就一齊跑出馬厩。
凱恩緊緊地抓著元帥,不想要被顛簸甩下去,他們是從巢面向邊境的一邊跑去的,巢坐落在兩個山壁之間,如同一道門,將帝國和邊境隔離,離邊境有一點點距離,中間有小型的結凍的湖泊和一片森林。
他們跑了一段,踏過了長滿冰錐尖刺的雪地,直到巢被遠遠地落在後頭,再也看不到。最後隊伍停在森林邊緣,那裡的樹木高大茂密,針一般的葉子披了霜,讓整片森林都成為灰白色。凱恩不知道為什麼來這裡,更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停下了,這是個危險的地方——從小他就是被這麼教導——不僅僅是可能會有偷渡者藏匿在裡面,還有一些野生的動物也會在這裡出沒。元帥向身邊的隊伍示意,他們便再次起步進入森林,不久後回來,向元帥報告這一區沒有太大的威脅。
元帥點頭,他回過身看向凱恩。
凱恩抬頭,回應元帥。
“身上有帶東西嗎?”他問。
“沒有。”凱恩回答。
“好。”他身前那個穿著制服的男子伸手,再次將他提起來,但這次只是將他往雪地上一扔,凱恩摔倒,掙扎著爬起來,但是卻被另外兩人的劍尖阻擋。他看著元帥從口袋裡摸出一把匕首,也扔在他的腳邊。“在我年輕的時候,我的父親也把我扔在這種地方,”他說,“現在你得向我證明你有資格繼續留在巢裡,活下去,月底會有人會來接你。”
凱恩還在消化剛剛元帥隨著匕首一齊扔下的宣告,眼前騎馬的隊伍已經轉身離開,揚起一片雪,那些腳印不久就被風撫平,消失無踪。他們把我留在這裡,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彷彿在說服自己相信眼前的處境。
我被丟在雪原裡了。
凱恩的手指摸著匕首,皮質的把柄讓他就算握著也不會粘住他的皮膚,他的之間被雪凍得發麻,四肢也逐漸變得麻木,他得動起來,他對自己說,否則就會死在這裡,他得進入森林讓樹木遮蔽風雪,他得升起火,他得打獵,他得找到水……
他不能就這樣死去,他還得贏得整個帝國……
他還向母親保證自己會再去看她……
二,
【3882年 破寒 滿週】
夜色覆蓋了灰色的天空,緩緩下落,將在樹林之間。
凱恩窩在一個石頭後面的火堆旁,用毛皮包裹身體,手邊是用匕首綁在木棍上製成的長矛,上頭有一些血跡,其他的已經被他擦掉。他身上的傷口在痛,有些來自於樹枝的摩擦,有些來自於幾天前他和野獸的搏鬥——他的腿上和手臂有咬痕,現在只用布簡單地包紮,不是很嚴重——至少他這麼覺得。他覺得那天留下的驚恐現在還未退去,那場搏鬥完全是靠運氣贏得的,但是那也提供了他這幾天的食物和剩下兩週的保暖,他將肉埋在雪裡,不但是要掩蓋血腥味也保證它們不會腐爛。
凱恩覺得他能撐過這幾週,前兩週不算太差,但是看情況這兩天天氣會變差,附近的小動物不多了,大多跑去森林深處躲避寒冷,他得去更遠的地方捕獵。他對自己有信心,他可以回去跟元帥說自己做得到,他能繼續留在巢裡,能成為合格的王儲。
凱恩很想這麼做。
他將更多樹枝丟進火堆,確保就算是自己離開一段時間火也不至於熄滅,接著他動了動身體,疼痛從腿上傳來,他咬咬牙,無視那疼痛。凱恩閉上眼,他不敢睡過一整夜,許多動物都在晚上活動,這幾天他完全是靠斷斷續續地瞌睡撐過來的,雖然很難受,讓他的身體和頭腦都昏沉遲鈍,可是還不至於到無法運作的地步。他想念食堂的熱湯,想念宿舍的床鋪,想念熱水,想念他的朋友。
凱恩告訴自己哭是軟弱的表現,他不能哭——剛開始的幾天這種衝動很難壓抑,但是後來也就漸漸減弱了,不知道是自己習慣這裡還是他沒有空在乎這些,凱恩不清楚,可是他不想在乎。
他靠著石頭平滑的一面坐著,在微風吹拂下允許自己的意識稍稍下沉,他很累,要是環境允許讓他睡個整整兩天都沒問題。
凱恩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他沒有睡很久,比平常的小睡還要短——他是被驚醒的,他聽見從石頭背後傳來的腳步聲,近到令他幾乎跳起來,想要伸手撲滅火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眼前站著一個人,高大的身影被火光照亮,雖然裹滿了禦寒的衣物還是看得出來是個男人,腰間佩了短刀,或許還是個戰士,那雙眼睛——瞳孔外圍有著清晰的一圈黑斑——俯看凱恩,就如元帥將他扔下的時候一樣冰冷無情。
入侵者。他的腦子裡拉起警報。是入侵者的斥候。
他聽見從石頭後方又走出來兩個人,他能感覺眼前的那人在微笑。
“小王子。”那個人開口,“怎麼了?迷路了嗎?”
該死的。凱恩在心裡咒罵,他們當然認得出來,他那牙白色的頭髮和淺色的眼睛是到什麼地方都能被認出來的,在鄰國必定更是惡名昭著。
那人的手摸向短刀柄,“放心吧,我帶你去一個更好的地方。”
當凱恩回過神來自己已經在奔跑,穿梭在樹林之間,手裡沒有握著長矛,什麼都沒有帶,他的腿現在感覺不到疼痛,可能是因為極度的緊張和害怕。
他跑了,他對自己說,他應該要像個士兵一樣戰鬥,但是他跑了。
蠢貨,你以為你能一次打過三個武裝的成人嗎?
他不行,他連一個都打不過。
凱恩被一塊凸出來的石頭絆倒,失去平衡,向前滾了一圈,瞬間失了方向於是只能跪在地上大口喘氣,冰冷的空氣幾乎是刮擦著他的喉嚨和肺部,他覺得自己就差沒有暈過去,唯一只有這些疼痛在驅使他保持清醒,背後又是那腳步聲。
凱恩試圖爬起來,但是卻被短刀出鞘的聲響嚇了一跳,金屬劃破空氣,朝他直衝而來,凱恩反射性地向一邊躲閃,可是刀刃卻仍舊刺破他的右身側,刮破衣服,切割他的皮肉。
他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更大的痛而驚叫,他沒有去看,但是還是能感覺到血從傷口裡湧出,他用手按住身側,掙扎著要爬起來,不被那些敵人殺死。
凱恩在慌亂和敵人的嘲笑之中看見了光——是月光嗎?
不是,隨後他發現,那是火光,上下晃動,向著他們的方向逼近,速度顯示他們在馬上。
敵人?更多的敵人?
他閉上眼,絕望從心底升起,他等待著身後那些斥候補上致命的一刀——他逃不過的,更何況前後都是敵人的狀態之下,他們不會放過帝國元帥的兒子,絕對不可能。
凱恩靜靜地等待,覺得身體變得更冷,或許是因為失血的緣故。
可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那些斥候沒有追上來,應該說是本來想要追上卻中途轉向跑走。凱恩睜開眼,看見面前的馬匹,幾乎要崩潰——那些熟悉的臉和制服——是巢巡邏隊。
他緩緩舒出一口氣,接著失去意識。
“起來。”
一桶水倒在凱恩身上將他叫醒,他的視線逐漸清晰時候看見了元帥,一臉憤怒。凱恩的頭暈到無法好好思考,但是他想這是巢裡了,本想說自己能回來真好,可是父親的怒容又告訴他事情不可能這麼簡單。
“不是說月底才能回來的嗎?”元帥質問道。
“殿下,我們在森林裡巡邏的時候……”
“閉嘴,我要他自己說。”元帥怒斥著打斷士兵的話,後者低下頭不敢繼續。
“我……”凱恩開口時才發覺自己還在顫抖,因為剛才的恐懼和傷口的痛苦,他的喉嚨很乾,幾乎發不出太多聲音,“我被入侵者追殺……他們……我跑了,然後遇到巡邏隊……”
“你的刀呢?”
凱恩想起自己留在營火旁邊的矛。“我……沒有拿……”
元帥皺皺眉頭,向前一步,站在凱恩身前如同一座山,“你遇到敵人居然第一個反應是逃跑。”
凱恩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自己也考慮過,可是當時的情況不允許他做出任何除了逃跑以外的舉動。“要不然……”
元帥抽出長劍,凱恩沒有繼續說下去。“身為帝國將來的領導者——身為我的兒子!”他幾乎是咆哮道,“我的兒子!居然遇到敵人毫不抵抗的就逃跑!我曾經慶幸過沒有像基里爾那樣的孩子,沒想到你跟他也差不了多少,簡直對帝國來說是恥辱!”他抬起另一隻手,指向歪頭的遠方,森林的方向,“回去!剩下兩週給我好好反省!”他轉頭看向周圍的士兵,“把他放回他生火的地方,不准給他包紮傷口,聽懂了沒有!”
士兵們愣了一下,才表示自己聽到了元帥的命令並且會確實照做。
“你在開玩笑嗎!我會死的!”凱恩脫口而出的一瞬間就後悔了,看來他的頭腦已經被各種混亂和疲憊擾亂。元帥轉身回來的一瞬間凱恩的瞳孔因為恐慌而放大,他看見元帥的劍尖朝自己逼近,伸手想要阻止,可是他知道這只是徒勞。
“你以為你很重要嗎?”元帥的嘴角上揚,彷彿剛才凱恩說了一個笑話,“有一個沒用的兒子還不如什麼都沒有。”他抬起劍,用力朝凱恩刺去,後者聽見劍撞擊地板的石頭,而利刃已經埋在他不久前被敵人刺傷的側身,形成另一條長長的傷口,跟第一道交叉。
凱恩這次連叫都不敢叫——誰知道他一開口元帥會不會直接將他殺死。
“扔出去,月底前我不想看到他。”元帥說著,一邊用侍從遞來的布將長劍擦乾淨,收進腰間。
士兵向離去的元帥敬禮,然後彎下身將凱恩扶起來,一句話都沒說,但是眼裡充滿同情。
血隨著顛簸一股一股流出來,凱恩幾乎無法支持著自己的意識,他們來到了他的火堆餘燼邊,士兵將他放下。“對不起。”他們小聲地說,“我們必須照著殿下的命令行事。”他們看了凱恩一眼,其中一個幫他再次升起火,“我們只能幫到這裡了。”他們最後說,就駕馬往巢的方向跑去。
凱恩蜷縮在火堆邊。
他會死的,他對自己說,如果再繼續失血的話他不可能活過今晚。
不可以。
凱恩深呼吸,扶著石頭爬起來,他的手在地上摸索,眼睛已經難以聚焦,他的手指摸到長矛的柄。
必須要想辦法。
他開始覺得這不是考驗,而是懲罰。
懲罰什麼?他做錯了什麼?錯在他是元帥的兒子?他笨拙地解開捆綁匕首的布條,幾乎拿不起那武器,他咬住木棍,緩緩蹭到火堆旁邊,將匕首伸進火裡,直到金屬燒燙發紅。他再一次深呼吸,他很怕,懼怕這舉動會帶來的痛,懼怕這森林和他可能帶來的危險。
可是他必須要這樣做。
他閉上眼睛,用盡僅剩的力量將滾燙的金屬貼上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