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尾聲將近。
或者應該說即將回到故事的最開始。
這一年澤儂二十六歲,格倫二十四歲,這年相較來說算是非常平穩,只聽說國王出了城,陣仗頗大,他的目標在雅國的東端,於是並沒有影響到元帥的轄區,這年似乎比往年還要冷,雪一直下到了春季。
但這些都不重要。
澤儂在十四城內仍舊做著蠟燭工匠的工作,他的債務清算得很快,畢竟送去北邊的都是些昂貴的貨品。格倫仍在漁船隊裡捕魚,就算那次暴風雨的場景還不時地會在他心裡重演,但也漸漸習慣了。格倫周圍的人也對他漸漸習慣了,沒有人會再對他外來者的身份表示排斥。他也偶爾會在工作室裡幫忙,如果他覺得無聊的話,澤儂也樂意,於是事情就是這樣。
格倫也還會夢見那個人,一樣的場景,一樣的對話,並無再多。
他醒來的時候總會看到澤儂,他有時候想像那個人與澤儂很像,這也是一開始他會下意識拉住澤儂的原因,可也覺得除了長相以外那個人跟澤儂完全不同,他就只能推測到此,並無再多。
格倫在死前腦海裡閃過的並不是澤儂,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了。
到目前為止,生活一切都很令人滿意。
他們經常一起窩在爐邊,覺得溫暖。
到目前為止。
澤儂想起來過去的時候是初冬,就在祭典當天,根據教條的規定,在初冬的時候各地要獻上祭品,大部分時候是一個人,這對這個帝國來說並不是難事,只要每一塊區域從死刑犯裡選出一個便是。他們並不想要違反教條,就算不知道後果如何。格倫在前一年的冬天參加過這個活動,他喜歡因為祭典總是伴隨著劇團進城,今年也不例外,祭祀會舉辦在他們所在的這個城市的中心,兩週前就已經開始準備了。
這顯然是一個很重大的活動,格倫想。他原本的國家並沒有很嚴格的信仰,自然也沒有這種習俗。他只記得自己有時候會求天不要下雨。
事實是,格倫從來沒有求天不要下雨,他從來不信這些,奧托會,奧托一直都很小心。
“我今天回來的時候。”格倫說,一邊往爐子裡添柴火,他戴著面罩,說話的聲音有些模糊,這是祭典前的一天,“看到一個商人在街角賣鳥,我在想你還想不想養一隻,畢竟……”他抬起頭。
“其實不養也沒關係。”澤儂回答,“本來只是因為一個人無聊所以養的。”
“你知道嗎?有時候我還會聞到火的氣味。”他小聲地說,“是不是很好笑,先是水上遇難,然後又是火災。”
澤儂微笑,“希望是最後一次了。”他隨手拍了拍蹲在腳邊的格倫的頭,“再救一次人他們就真的做一個獎章給我。”
格倫也笑了。
“如果你想養鳥的話也可以。”澤儂又說,“我都沒意見。或者別的東西。”
“嗯……”格倫哼了哼,他沒有很想要養寵物,“我一直想問,為什麼是烏鴉?”
“也沒有為什麼,”澤儂這樣回答,“大概是因為那隻鳥不會飛。”
“你這個人就是太好了。”格倫說,可是忽然想起來澤儂偶爾會對自己心狠手辣一把,就決定改口,“或許沒有那麼好。”
澤儂其實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多好的人,他只是想一只不會飛的鳥就不用怕有一天突然飛出去,消失在野外,他經常責備自己,也因為別人總是覺得他是一個很好的人而感到內疚。
有時候他會覺得這種感覺似曾相似,那種因為無法完滿別人對他的印象和期待而感到內疚的感覺,這是他不喜歡和人深交的原因之一,不過格倫算是一個例外,他知道自己大概是什麼樣子。
可是澤儂忽然想起來他有許多事情仍舊不敢對格倫說,比如說旅者,和旅者提到的那個名字。
“如果……”澤儂開口的時候語氣中帶了一點點的悲傷,太少了不會讓格倫感到不安,“如果我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好呢?”
格倫有些困惑地看向他。
“如果我其實是一個很自私的人,是一個不敢說真話的人呢?”
格倫沉默了一下,“我想所有人應該都有一點這樣吧,是人總會有一些秘密。”
澤儂並沒有很自私,他說謊的度也在一般人的範疇,而且都是無傷大雅的社交上的小謊,但他是——將會是——格倫遇過最冷漠無情的人,那個澤儂可以斷然拋下一切,走得義無反顧,不顧挽留,也不給予機會。他們現在都不知道,可是這樣的澤儂仍舊存在,明天早上接近中午的時候他就會出聲說話,擲出手裡的第一把匕首。
“謝謝。“澤儂說。
“謝什麼?”
“為了所有的事情。”
這一晚格倫再一次夢到了那個人,仍是一樣的景象,那被他緊握著的手卻消失了,他慌張地爬起來,天還沒亮,他不想把澤儂吵起來,就回去繼續睡覺。第二天就是祭典,他對自己說,開心一點,一切都會很好的。他說所有人都會有些秘密,就算澤儂有他也不會感到不開心,因為他自己心底也藏了許多東西,比如說這個夢,和他所做的推測。
他喜歡和澤儂一起生活,正是因為就算什麼都不說,就算心裡堆積的秘密讓自己難過,他仍舊可以跟澤儂一起窩在爐子前面取暖,可以互相打趣。
他覺得這種感覺似曾相似,彷彿曾經也有過一個人,他能夠自在的與之生活在一起,就算難過的事情和煩擾的事情在心裡沉澱——他想或許就是那個黑影,他夢到的那個人。
格倫不知道的是,明天早上他會看到澤儂擲出的言語飛刀,而那刀在他心裡的感覺比兩年前那支差點取走他性命的魚叉更為難受。
他們現在都不知道。
事情是這樣的:
這一晚格倫並沒有好好地睡,他難得的比澤儂起得更早——事實上澤儂難得的起得非常晚,晚到格倫有些擔心是不是生病了。他在樓上樓下之間徘徊,一部分也是因為自己想要快點出去參加城裡的節日。
他聽到熱鬧的喧囂。
然後在喧囂背後是澤儂下床的聲音,他跑到臥室門口,滿心興奮,澤儂慢慢地爬起來穿衣服,臉上有些茫然,格倫想他可能是因為還沒睡醒。
“喂,你怎麼還沒起來啊。”格倫笑著說。澤儂歪了歪頭,眼裡除了困惑還是困惑。
格倫走向他,一邊嘆氣,一邊無奈地拉著他的袖管,“快點啦,都快要中午了。”
澤儂沒有走。格倫突然感覺事情不太對勁,不安從腳底蔓延到全身,甚至他的手指和髮絲裡面,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如此害怕,可是心裡藏著的小小的預感跟他說,壞事發生了。
他希望澤儂只是跟自己開了一個玩笑,昨晚他才說自己並不是一個很好的人,諸如此類,他想等一會澤儂就會笑著跟自己說他只是在逗他。
但是澤儂並沒有。
澤儂只輕輕地開口,語氣雖然很輕但卻足以蓋過外頭的喧鬧,雖然柔軟溫和在耳裡卻如同利刃:
“請問……我們認識嗎?”
格倫愣了一下,驚恐地看向背後的人。
【完】
——第十八章——
第二天他們直到中午才出門。
事情是這樣的,格倫有時侯像個小孩子,這幾天也不例外,他因為太期待而拖很晚才睡,以至於澤儂也很晚才睡,第二天就起晚了。如果他們早上便去市集的話,也不會遇到認識澤儂的那兩個人,可是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澤儂首先起床,他總是那個比較早起的,他推了推格倫試著將他叫醒,差點將對方推下床。
“快中午了。”澤儂說,“都是你害的。”
格倫掙扎著爬起來,“我怎麼了……”他喃喃地念到,一邊將枕頭丟向澤儂,卻被接住扔了回來。“昨天晚上很開心地跟我聊天到半夜的不知道是誰。”
澤儂沒有辦法回嘴,所以他就要格倫快點換衣服準備出門。
格倫乖乖地照做,他脫下上衣,低頭的時候看了一眼胸口的傷疤,那是一個大的疤痕,就算已經過了一年多,泛紅的皮膚讓它看起來更嚇人。澤儂曾經問他會不會難受,格倫說已經不痛了,很久以前就不痛了,但是看到的時候他還是會感覺很不舒服。
他深呼吸幾次,胸腔裡面只有一邊的肺在好好運作。接著他就穿上外出的衣服,不再看自己的傷痕。
中午的市集已經很擁擠,格倫好幾次就走丟了,其實就算走丟了也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他總是可以自己回到旅館房間,只不過又要讓澤儂操心而已。大部分的攤上都以展示為主,從蠟到陶瓷到銀器諸如此類,澤儂走走看看,偶爾停下來詢問材料和商品的價錢,也有與同行詢問市場,他沒有買東西——除了湊熱鬧的散客以外沒有人會買東西,大多都直接下訂單。
澤儂現在在跟一個同是北邊來的男子談話,這個景象讓格倫在心裡偷笑,這兩個人在嘈雜的市集裡面顯得太拘束,說話撿字選詞甚是小心,每一舉一動都是得體有禮。
格倫沒有靠過去聽他們說了些什麼,在他心裡深處藏著的直覺讓他害怕那名男子,澤儂卻說他認識那人,這並不令人驚訝,格倫印像中澤儂認識許多奇怪的人,他所不知道——澤儂自己都不太清楚——的是那些奇怪的人大多都頗有權勢,就算不是貴族。跟澤儂說話的男子最後告別的時候向澤儂脫帽行了禮表示告辭,格倫看見那人本來被帽沿遮住的義眼。
他反正是嚇了一跳。
待那人走了,澤儂回頭向格倫的方向走,在還剩幾步的時候突然站住,聽見有人從背後喚他的名字,格倫也聽見了,那是一個聽起來很興奮的女聲。
“這不是那個……那個很安靜的那個嗎?”佩琪首先奔來握住澤儂的雙手,讓他愣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好久不見啊,你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們,在學院見過的。”她說,“本來想要再找你出去,但是同學都說你不見了。”她接著退後一步,仔細地打量了澤儂一番,“你看起來過得不錯嘛,現在在做什麼?”
澤儂的臉上仍掛著他對陌生人會擺出的微笑,“我想你認錯了……”
“怎麼會呢?”她說著看了一眼才跟上的男伴,“是他吧?上次跟告訴我們方向的那個。”
舒點點頭。
“你看吧,我就說是。”她回頭說道,“我應該沒有叫錯名字。”
澤儂沒能回答,因為他剛剛的確下意識地回應自己的名字,這代表這兩個人確實認識自己,這六年來他終於還是遇到了從前生活中的人,這對他來說是噩夢逐漸成真,一半是因為會面的時候帶來的尷尬,另一半他還不確定是因為什麼,他不覺得任何東西能被他形容成噩夢,就連那場火災都不能,但不管什麼都足以令他拋下,走得義無反顧。
“所以你最近都在做什麼?”她高興地問,“我是指……你去哪了?”
澤儂稍稍壓抑了一下自己慌亂的情緒,“家裡有了別的安排,我搬到北邊定居了。現在是名工匠。”
“是嗎?”佩琪歪了歪頭,“沒關係,我認識很多人都沒有讀到畢業,我們也沒有,總之只要生活過得好就夠了不是嗎?”
“我想是的。”
“我告訴你,上次跟我們在酒館的那群人,只有兩個真正畢業了,有一個那次喝瘋了的,現在為帝國工作,變得特別拘謹,前幾天遇到,嚇了我一跳。”她接著又說了許多學院的同學的事蹟,澤儂對那些人自然是沒有半點印象,他點頭並偶爾用單音節回應,她身邊的人也沒有說什麼,舒也是一個安靜的人,只是他的安靜和澤儂的不同,他在陌生人面前並不慌張。
最後佩琪拉著澤儂的手說他們打擾他太久了。“下次有緣再一起出去。”她說。
澤儂禮貌性地答應。可是那是一個謊言,一個無傷大雅的謊言。
這兩個人接著也告別了,澤儂轉身繼續走回格倫的身邊,他的心很慌,手在袖子下輕輕顫抖,他想回去窩在房間裡等待一切自然過去,生活又會回歸正常。
“認識的人?”格倫問,語氣裡好奇背後更多的是擔心。
澤儂搖搖頭,“我不認識他們,但他們似乎認識我。“
“那是過去的人嗎?”
“或許,可能曾經是同學。”澤儂看向地板,深呼吸再抬頭,“沒事了,我們走吧。”
“你的手在抖。”格倫又說,“不舒服嗎?”
“沒有。”澤儂微笑道,“只是……有點緊張。”
格倫知道那種恐慌,儘管他認為自己不會遇到這種窘境,但這對澤儂來說不是第一次,他想澤儂現在一定很想回家然後窩在熟悉的小空間裡,澤儂有時候會跟他說他的感覺。
“我們可以先回去。”格倫說,“如果你想的話。”
“不用。”澤儂回答,“我很好,真的。”
格倫也就沒有再堅持,他輕輕拉著澤儂的袖管直到澤儂的手平穩下來。
“你會怕嗎?突然遇到從前生活裡的人?”他之後會這樣問道。
“也不是害怕。”澤儂會回答,“只是太突然有點無所適從。”
“要是換作我的話或許也會被嚇到。”格倫會這樣笑,“不過你還真的不是很喜歡陌生人的樣子。”
澤儂會點點頭。
“沒關係。”格倫會說,“我在這裡。”
他的確在那裡,到澤儂回到原本的家,他還會在那裡,直到最後的希望熄滅,他也會離開。
且再也不會回來。
但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了。
這天傍晚格倫還是跟著澤儂去了集會的酒館,那些人似乎也不在意這位客人,既然是澤儂帶著的人他們也是歡迎的,其中也有十四城的工匠和商人,他們跟格倫打了招呼。就連那個令格倫害怕的男子也在,他從頭到尾也是靜靜地旁觀。
格倫在一邊聽他們討論各種工作上的事宜,他覺得很新鮮,好幾次幾乎要吵起來的架勢,可是當協議達成,伴隨一聲酒杯的撞擊又立刻和好如初。澤儂沒有參與爭論,他靜靜地聽,偶爾回應詢問他意見的人,
格倫在船上工作,但是他並不擅長喝酒。那晚他喝地有些開心,後半場他幾乎都記不得發生什麼事情。
最後是澤儂把格倫扶回了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