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肖恩無情的嘲笑】
她帶著那張票來到東城的劇院,她從未想到自己有一天可以在這裡觀賞表演,東城是貴族的區域。她坐上柔軟的座椅,這個小型包廂裡除了自己以外只有一個人。這很奇怪,她對自己說,但是想到那是工匠的票,又似乎不那麼奇怪了。深紅色充斥著每一個角落——所有座椅、天花板和地毯,還有牆和舞台前的布幕。那顏色莫名的令人恐懼,上面印著白色的標誌,跟那些在士兵的制服上、城牆頂端、街角牆上的公告上的標誌一樣。
燈光暗下來,她看著那些已經熟悉的人偶演著她已經熟悉的劇本,直到最後一個故事,她傾身,讓自己能夠看得更清楚。第一個上台的人偶披著跟布幕和整個空間一樣的深紅色長袍,有著牙白色的頭髮和淺綠的幾乎無色的眼眸,還有軍人的神態和舉止,它鞠躬,最後一個故事便開始。
第十二個王的故事:
就在這個城所在的地方,那時的國王有許多敵人,但是他的國家仍舊固若金湯。國王曾經是一個軍人,於是他以軍隊的規範統治他的國。國王有一個兒子,他的兒子跟他很不同。國王看他兒子溫順軟弱,就覺得他無法接替他的位置,於是他心裡打算將王位傳給別的人。
國王這樣跟王子說,但是王子沒有生氣,他回答,只要是父王的決定我都會聽從。
但國王的臣子卻說,小心啊,陛下,你的兒子覬覦你的權杖。
國王覺得不可能,於是將他們的話當作玩笑。
有一年,南方的侯爵開始壯大兵力,擴張領土,並且擅自立法,國王非常憤怒,他一直都憎惡那個侯爵,於是暗中決定出征,收回那塊土地。除了國王最信任的軍官和王子以外,他不打算將計劃告訴任何人,並且他決定親自領軍,讓其他的貴族都知道國王不可忤逆。
國王騎上馬,身後是他的軍隊,他帶了並不多的士兵,但他相信自己可以輕易取勝。王子來到門口送別,他親吻國王的手,他說,祝福父王凱旋歸來。
軍隊進入南方侯爵的領土,準備夜裡一舉將城池攻下。由國王帶領,他們來到城門,但是卻見侯爵的軍隊已經在裡面守候,彷彿早就知道有人要來襲。
兩軍立刻開始交戰,但是靠著城牆和堡壘,國王和帶來的軍隊逐漸被擊潰,國王自己也身負重傷。
臨死前,國王問侯爵是誰做了那個背叛他的人。
侯爵笑了,他說,那人便是你的兒子。
國王死後,王子理所當然的登上王位,成為第十二王。
她聽見身旁那個陌生人的笑聲,小到幾乎無法察覺,那是怎麼樣的笑呢?是帶著被娛樂的開心和一些些苦澀的無奈,這樣的笑聲,讓她不自覺的看向包廂裡唯一與自己作伴的觀眾。那個人卻已經起身走到了門口。
那個人好像也有著牙色的頭髮和幾乎無色的眼睛。
【3496年】
厄洛伊慶幸自己被醫生放走了,他的嘴角不比剛剛被割開的時感覺奇怪,儘管這傷口對他來說還能夠忍受,他在戰爭中受過的傷比這個嚴重得多,真正令他感到不舒服的是,就在剛才,艾登——他的主子,要他俯下身,並將匕首放進他的嘴裡。
厄洛伊知道艾登的性格——他都能很確信地說只有他最清楚艾登的性格,在那無害純真之下藏了多少算計陰謀。他對此並不介意——直到剛才。
再這樣下去連命都要賠上了。他對自己說。
兩年前他為了自己的國家出征,卻戰敗了,他那早已失主的國家被奪去一半的領土,他自己作為戰俘被帶進這個城堡受審,就是那個時候,艾登站出來說話,國王對此顯然非常惱怒,但是最終答應赦免兩個人。
厄洛伊就是那樣活下來的。
也是那個時候他知道艾登的同情心是極為昂貴的。
“你們這些人可笑的自尊。”他聽見眼前這個年僅十四的孩子笑道,“白給你們的自由就好好拿著便是,你死了那我的努力豈不是浪費了嗎?出去啊,到我父王面前讚美我的仁慈啊。”艾登揮揮手,“算了,既然你不走就留在我身邊工作吧,想隨時離開都可以,我不在乎。”
厄洛伊走下樓梯,手不斷地摸著嘴角的繃帶和紗布,心裡很複雜,一部分是因為他驚覺自己“可笑的自尊”是真的很可笑,而且將他拖進了一個可怕的深淵。
是時候該走了,他對自己說,越早離開越好,他本來就不該在這裡。
他轉身,再過不遠就是艾登的房間,艾登住在城堡側邊一塔的頂樓,一個很小的房間,平常不會有人經過。他緩緩沿著螺旋向上的階梯,被從小窗漏進來的月光分成一節一節,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爬上這個樓梯,厄洛伊從來沒有對一個決定如此堅定過。
但就連如此堅定的他在站在房門前也要動搖。
兩年前他也站在這個門前,穿著這個國家的軍服,艾登還很茫然地問他他是誰要什麼。他並不喜歡做這個工作,艾登對他來說終究是個敵國的王儲,第一年簡直就是在照顧一個過於好動的小孩。
可是他走過來了,他現在也走過來了。
厄洛伊敲門。
“進來。”艾登在門後面說,聽這種應答的語氣表示他正在看書。
“打擾了,殿下。”厄洛伊轉開門把,卻沒有走進去,房間裡有些冷,他看見艾登並沒有關窗。艾登從書頁上抬頭,望向門邊的厄洛伊,眼神中在詢問他想要什麼。
“不進來嗎?”
“不了。”厄洛伊再一次無意識地伸手碰了碰嘴角,這個動作似乎讓艾登有些難過。“殿下我……“
“我很抱歉。”艾登說,“痛嗎?”
“不會。”厄洛伊停頓,迅速地重新考慮剛才的決定,他不討厭這個人,可以說是習慣了,如果他離開得花許多時間習慣沒有艾登的日子。但如果不走的話……“殿下。”半晌後厄洛伊重新開口,“我要走了。”
艾登只是微笑,“是嗎?”他點了點頭,表示允許,“有錢嗎?”
“有。”
“那就好。”艾登緩緩地向後靠,注意力回到剛才讀到一半的文字上面,“再見。”他說,一邊隨意地揮了下手。
厄洛伊心裡知道現在如果後悔也來不及,自己說完告別的話的那一刻已經不是屬於這裡的人了,他身上深紅色的制服,腰間的長劍都不再是自己的東西,眼前的人也不再是自己的主人。厄洛伊低下頭退了一步,他是否該感到悲傷?還是應該為了脫離這看不見前方的路而感到高興?雙手背在背後握得很緊,他準備要回到自己原本的國家——無論還剩下多少國土。
“再見,殿下。”
【3893年】
第一聲號角響起,凱恩就醒了,他從來都睡得不深,就連維特非常小心地將門推開一個縫他都能夠知道,他現在很迅速地起身,穿上制服和大衣,他聽見維特已經在外面徘徊。最近天天都有夜襲,可能是因為天氣回溫的緣故,白天變長,夜晚變短,對於按照日出日落作息的巢來說這是件格外累人的事情——偷渡者和入侵者也知道。
凱恩從十四歲開始就跟著軍隊,所有夜襲他都參與,就算他現在成為了元帥也沒有停止過,今天也不例外。
每一天都是戰爭。
每一天。
第二聲和第三聲號角也跟著吹響,表示入侵者在第三道門被發現的,凱恩大概地計算了一下,自己還有一點點時間,就很快地坐回床沿,搖了搖睡在層層棉被之間的人,輕輕地親吻那金色的長發。“起來,亞倫。”凱恩說。
“我聽到號角了。”亞倫不耐煩地試圖將身上的人揮開,並且回到溫暖的棉被之中,凱恩心裡清楚他不喜歡半夜被吵醒,亞倫要睡一個安穩的覺並不容易,“走開,快去集合。”
“親一個,快。”凱恩說,有點命令的意思,一邊回頭看門的方向,他真的該走了。“沒時間了。”然後他又搖了搖亞倫。
對方嚶嚶了幾聲,才終於翻過身,雖然仍舊閉著眼,可仍舊敷衍地碰了一下凱恩的臉。至少這次有反應了,凱恩對自己說。他已經開始學習對亞倫有點耐心——他的脾氣在巢可以帶來很好的結果,他比他的父親帶來更多紀律和組織,他甚至覺得他再過不久就能接管十四城——不過這卻在眼前這個人身上碰了壁。
可以說是碰了一萬次壁。凱恩總是這樣嘲笑,他能守住一個帝國邊境的治安,卻要盡自己所能才能守住這個人——才能守住自己對這個人感到的責任。
“就這樣?”凱恩失望地歪了歪頭。“我可是要去為帝國戰鬥的啊。”
亞倫這才睜開眼睛看他,那藍綠色的眼睛一直都有些濁,並不像一般人的那樣清澈透明。亞倫看凱恩的眼神在淡漠之上有些別種的複雜。“等你回來再說。”他最後說,然後一轉身就躲回被子裡。
凱恩嘆氣,只能嘆氣。
這也是戰爭,而且比他將要參與的更加艱難痛苦,讓他流過更多的血受過更多的傷。
“你自己說的。”凱恩說著關上門。
【3885年】
“你好啊,菲利斯。”
腓列門聽見那個慵懶黏膩,卻又帶著北方平淡的音調的聲音就回頭,盧恩雙手叉在口袋裡,微微歪着頭,深綠的眼睛裡面沒有什麼表情。腓列門沒有立刻回答,他還在喘氣,他現在只希望盧恩快點離開,可是顯然對方叫住他不只是為了就這樣走開。
“你要去哪裡?”對方此時揚起嘴角,那裡頭包含的惡意幾乎可以溢到地上,他慢慢地走向腓列門。
後者退了一步。腓列門的理智告訴自己如果現在跑的話一定會被盧恩抓住並且制伏,無論體力和速度他都比不過,更何況他現在穿的是裙子——但他必須要脫身,否則就得永遠留在這個可怕的地方。
“想逃走嗎?”盧恩又說,“你知道獸穴怎麼處理要逃走的人。”
腓列門抿了抿嘴,他當然知道,不是鞭打就是禁閉,或許直接就處死——這就是他要逃走的原因之一,並且已經為了今天籌劃許久,腓列門不知道盧恩為什麼會在這裡,除了送貨的時候沒有人會走這條通道。腓列門本來要沿著通道進入下水道,然後逃進附近的村莊。
盧恩走來時腓列門卻不能再退了,只能看著面前的人的手放在自己耳邊的牆上。盧恩低下頭,“嗯?親愛的?你怎麼不回答呢?”因為某些不明的原因,盧恩一直以為腓列門是個女性,腓列門並不怪他,估計是第一次見到的時候自己已經被主人要求扮成女孩子,加上朱諾的誘導欺騙所致。
腓列門別過臉,“走開。”他說,聲線還算冷靜,就算心裡已經瀕臨崩潰,“要去通報就去,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啊。”盧恩微笑,虛假的善意,“讓我猜猜,你要逃走是不想進場工作吧。”
腓列門點點頭,這沒什麼好欺騙的,他今年已經十四歲,又不像約書亞那樣嬌小,馬上就必須回到獸穴的體系裡面,這也意味著必須要靠出賣身體過活。
他不想,反正就是不想。
“這樣——”面前的人壓低了說話的聲音,“你做我的人,我專屬的人,我就能保證你不用到場子裡面,怎麼樣?”
腓列門皺了皺眉頭,他想了這麼久最後只能得到一個有效的方法,雖然冒險,但是他只要能離開這裡——他深呼吸,拿起逃跑之前從廚房順來的小刀,朝盧恩的脖子的方向劃去。如果可以,腓列門不願意用這個東西,他從來沒有真正打過架,更沒有傷害過任何人。盧恩輕易地閃開了,他跟著保安隊一段時間,對他來說這可能根本不算是具有威脅的攻擊。
“滾開。”腓列門說,“我寧願死在牢房裡也不要跟你一起。”
盧恩生氣了。
下一秒腓列門就被拽著頭髮摁在地上,盧恩抓住腓列門持刀的手腕一折刀就落在身邊。腓列門全力掙扎,他看不見小刀,可能是被踢開了。
“不需要等到牢房了。”盧恩說,慍怒埋藏在他一般說話的音調裡格外可怕,“現在就能讓你實現願望,你覺如何?” 一邊想這個人剛剛還一副追求者的樣子現在動起手來毫不留情,腓列門用力一踢,他感覺似乎是踢到什麼,像是小腿的骨頭,盧恩的瞳孔放大了一瞬間,帶著一聲咒罵失去重心。
腓列門趁機翻身,跨坐到盧恩身上,卻被後者扼住脖子,使他無法呼吸,盧恩的手握得很緊,腓列門覺得眼前變得模糊。
不可以。腓列門對自己說。
慌亂之中,腓列門的拇指按到了一片柔軟的皮膚,他沒有思考更多——也沒有時間讓他思考——他將拇指往下按,盡自己所能地試圖造成傷害。
手指周圍傳來溫熱的水一樣的觸感,腓列門聞到血的氣味,脖子周圍的那雙手放開了,腓列門才看見自己做了什麼——盧恩捂著左眼,滿臉痛苦,血從他的指尖滲出,流到地上。
“混蛋,你……”盧恩的話語被疼痛打斷。腓列門站起來,他不能留在這裡,他低下頭,手上還染了鮮血,一直到衣服裙子上也都被沾染。
腓列門沒有回頭——他不敢回頭,他用力按住顫抖不已的雙手,使他這才發覺自己有多害怕。
“你完了!菲利斯!”他聽到盧恩在背後咆哮,憤怒撞擊通道的四壁不斷迴盪,“你會後悔的!”
【3893年 新王登基】
斐契站在王座前的大廳,就在離那三個台階最近的柱子背後,被陰影籠罩。挑高的大廳懸著吊燈和掛毯,都隨著空氣微微擺動,但就是那光也止於廳堂兩側的邊緣地帶。斐契還是很慶幸自己可以站在黑暗之中,他寬大的黑色斗篷的帽沿掩蓋了他的臉,周圍的人只是覺得他有那麼一點點陌生,不像個貴族,也不像個軍人或者文書官,但是那些人都聳聳肩,不予理會,這一天首都的戒備太森嚴,全帝國上下最有權有勢最重要的人都出席典禮,重要到斐契隨便挑一個殺死都能改變帝國的結構。他們不覺得任何不該出現的人會出現——本來斐契也不可能進來的,但是王應允了。
更正,新的王應允了。
聽見整個廳堂瞬間安靜了下來,斐契回身從柱子背後偷看,站在地毯兩側的人們也看向同一個地方。
那長長的深紅色地毯鋪在純白的石板上如同一道傷疤,血流成的河,散發着令人恐怖的氣息但是同時如此莊嚴肅穆以至於沒有人敢動彈。一隻白色的鞋尖踏上深紅色指向的遙遠的另一端,緊接著跟隨的是白色的長袍,和長袍裡面那個人。
一切彷彿都退了色一樣,連王座後面那片玻璃上淡淡的顏色都能染在他身上,在厚重的長袍下他顯得幾乎會被淹沒。周圍的人臉上的表情很是複雜,都跟斐契抱著相同的質疑——這樣的人如何扛起一個帝國。
帝國新的王,基里爾。斐契將這句話又在心裡重複一遍,每一次重複都很不真實,但是卻越來越能讓他感到痛苦。沒有人能預料到這個結果——甚至他自己,以為自己是最了解事情的人,他都沒想過基里爾會想要成為統治者——但顯然對方渴望統治以至於能夠殺死自己的父親。
他望著新王緩緩走近,就快要到達自己躲藏的柱子。基里爾也在環顧四周,斐契發現,雖然並不明顯,或許是不想讓在場的人看到自己的情緒,可那雙眼睛仍然尋找著,不時在某些地方停下,順著那些方向斐契能夠看到人群之中再熟悉不過的臉。
最後目光到達斐契身上,卻失了目標——斐契瞬間躲回了柱子背後,又為自己的舉動後悔不已。
鞋跟踩在地毯上的聲響示意正在走上階梯,一共三階,腳步聲停下,他靜靜地聽新王宣讀誓言和教條,接著一陣布料的窸窣聲,估計是轉身準備坐上王位了。
斐契不想看——他還曾考慮過要帶著基里爾逃離帝國的掌控——他在心裡想像背後祭司長正在將王冠置在基里爾頭上,而手執權柄的基里爾即將頒布他的第一條命令。
他還曾經覺得怎麼樣都沒關係只要能保護基里爾。
斐契低下頭。
他們現在卻要永遠互相為敵了。
【嘶聲哭喊,遍體鱗傷,跪地求問,並無回音。】
海德在被長矛刺穿的那一刻他連聲音都發不出,嘴形只重複著同一句話。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是我。
他恢復意識的時候發覺周圍的景象並沒有改變,古舊的祭壇靜謐無聲,眼前地上的石板破損了露出底下的土壤和植物,都被血液浸濕——他自己的血液。他感到身上的力氣全部被抽乾,重量便壓在刺穿他身體的十一支長矛上面。
可是他沒有死,他不會死——海德在第一次被切開的時候已經發現了,他也從那一天開始就希望自己死掉。
願望不會成真,這他也明白。
海德在原地等了一會,腳背輕抵地面,腳尖也浸在血池裡,他想自己就像這裡的祭品,就算初冬祭祀已經都移到了主要的大城市之中。他的血順著鑿刻在四周的古文字往外擴散,形成咒語一般的圖形。
真是可笑,當他後來回憶起時會這樣嘲笑,明明就是出自領主之手的東西還要被獻祭還給領主。
此時他希望領主能因此而回應他。
從海德有記憶以來他就知道自己是被領主造出的,他一次次地在尋求自己的造主,甚至走回了他來自的那扇大門,帶著自己縫起來的破碎的身體,他問的問題和現在的一模一樣: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我要受這樣的苦難。
為什麼讓我不死。
海德不明白。
他等待著習慣這痛苦,他就能想辦法讓自己脫離此地。眼前的光逐漸變成彩色,伴隨著一陣暖意,連那片有著領主身影的玻璃牆都顯得沒有那麼冰冷。太陽出來了,他告訴自己,該走了,否則會有人來。
海德閉上眼,試圖要踩在地上,卻被彷彿是從背後傳來的厲聲的指責嚇到,雙腳一滑,伴隨著身上的劇痛。
怪物。
那些人這麼叫他。
那天他在眾人面前掉了手套,露出雙手,他手上有一半的皮膚和大部分的手指都不屬於自己,海德自己並不介意,只要能用就可以——但很顯然外面的人對此很害怕。海德不是醫生,他已經用僅有的兩個指頭做到最好,可那些縫合的傷口仍舊觸目驚心。
海德再一次試圖將自己支起來,這次比上次好一點,直到他能感覺身上的縫線在斷裂,每一次都帶來一點點的焦慮。如果他站起來的時候舊傷裂開,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帶著這樣的身體回到家裡。
海德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如果回不去他會落得怎麼樣的下場。
或許自己會被發現還活著,那些人會一遍一遍地試圖殺死自己。
或許他會失去大部分的內臟——當然那些也不屬於他,而是跟手指同樣的主人,這些手指曾經無比興奮又膽怯地觸碰自己,這身體曾經與自己靠得如此之近,他能夠親吻對方的呼吸——海德不想失去這些,就算沒了他還會繼續活著,就如他現在沒有心臟。
每一次受傷,海德就越來越難說服自己是一個人類。
可是不是人類,他又是什麼?
他希望約拿在身邊,約拿會告訴他他喜歡這樣的自己,無論他是個什麼樣的生物。
約拿不在,也不會在他的旁邊,約拿死了,成為了他的一部分,他親手殺死的。就算海德不能記得約拿的臉,他也能清楚回想,在他手中裡約拿眼神裡的恐懼和欣慰兩者摻雜。
“殺死我,”約拿乞求道,“等你有機會,讓我跟你一起永遠存在。”
海德為此心碎了。
就連被自己的造主所遺棄都未曾令他心碎。
海德用盡全力站起,他不敢喊出聲,長矛的尖刮擦地面尤其刺耳,那些沉重的長干在他身體裡一沉,每一動所帶來的都足以讓他昏厥。沒關係,他安慰自己,這不是第一次了。
海德慢慢地將第一支長矛退出胸口。
沒關係,他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