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他沒有想過自己會需要文字,但是一旦學起來又覺得人沒有文字是怎麼生活的。
忒勒斯趴在他旁邊看他寫字,不時地戳著的筆尖糾正它的位置。他恢復的狀態還不錯——至少埃圖瑪維覺得應該算是不錯,他有時候會忘記人需要多少時間療傷,在這個人睡到了三天時還真的擔心了一下。對方穿著灰色的長袍,將頭髮梳成一束,一副正經的樣子,旁人說不定真的會覺得他就是來訪此鎮的祭司。“學古語幹什麼,外面沒有人在用了。”
“通俗寫法的你也不會啊。”埃圖瑪維一邊笑一邊聽著忒勒斯喃喃地念叨起來,他放下筆接住忒勒斯向他扔過來空杯子——他想他是很高興這個人回來的。
“我說……”打鬧了陣後忒勒斯又趴回去,“我們什麼時候啟程?”
他傾身將用手撐著下巴。“怎麼?不喜歡這裡嗎?”
“也不是……只是覺得再閒下去人會變笨。”
“去幫他們修車啊,有不少開始漏水了。”
“你們指望著木盒子和帳篷可以在這樣的水坑裡過日子……這個族太大,我看著附近也有不少耕地,乾脆找個地方定下來不好嗎?”
“這裡靠近河流下游。”埃圖瑪維說,“秋天會淹水的,接著直接就是冬天。這裡的生活就是時時刻刻都在準備過冬,冬天結束就開始準備下一個冬天,來這裡也是為了交換自己無法取得的資源,等天氣變涼就要開始移動去海邊,好在這塊陸地上不怎麼下雪,不太需要擔心沒有草喂動物。”
“這麼辛苦……”
埃圖瑪維自己也清楚,這樣貧乏的區域意味著不會有多餘的人力和資源建立更舒適的生活,他一直以來也都習慣了——他們都習慣了,至於能夠維持多久不會發生毀滅性的災難他不敢去想,離現實實在是過於靠近。“這附近也沒有你想的安全,”埃圖瑪維繼續說,“近來掠劫的團伙也變得越來越猖獗,大概大家都發現比起自己掙扎著積累資源,不如去搶別人的比較簡單吧。”
“埃特,你知道……”忒勒斯輕聲道,倒是慢慢爬進長袍的帽子裡。“他們好像提起過更多人,如果他們真的是有組織的團伙怎麼辦,那種事情我不覺得我能再幹一次,實在是太累了……”
又是那種內疚,是埃圖瑪維自認不是一個喜歡細究別人過去的人,既然忒勒斯為了所謂“了結”連生命都能當作代價,那他也沒有理由再去介懷。
那夜貫穿自己上臂的箭,在力量的差距下和大火延燒的危險面前選擇迎擊的弓箭手,夜色下幾乎漆黑的眼中並沒有害怕,就如他能夠幾乎空手走進那張著獠牙坦言要將他吞噬的森林,如此輕易。
或許,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將生命看得貴重,他對自己說,隨後又逼迫自己揮走這種疑慮。
可是他回來了不是嗎?這個人臨近死亡時選擇倒在自己的雙手中,信任自己在他能夠承受自己生命的重量之前會為他背著這擔子,所以自己也得以信任回報,要不然還能怎麼做——他只是不想再看到更多熟悉的面孔為了更多毫不必要的愚蠢衝突倒在荒野之中,僅僅是如此罷了。
沒關係,埃圖瑪維只是這樣回答,你不需要一個人擔心這種問題。
怎麼?你打算替我擔心嗎?
埃圖瑪維隔著布料揉揉忒勒斯的頭髮,後者嚶幾聲表示不滿,後悔著自己說了句自己說完便後悔的話。
酒館慢慢地變得擁擠起來,埃圖瑪維想大概因為接近日中。人聲讓他尤其躁動——習慣獨自生活他並不習慣有這麼多人在背後走動,想著找藉口回營地看看,首領說過外來的族群通常會在外圍紮營,只為了那裡空地更多而且也不會有很多閒雜人找麻煩。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他也發覺了,族群之間並不融洽。在缺乏資源的時候人總不能太過慷慨,同時他也知道,不能永遠這樣下去。
他拿著筆隨手劃著線條,早就沒有在寫東西了。忒勒斯在對面眼神徘徊於人群之間,在空洞和聚焦之間來回變換,他總以為這個人是喜歡熱鬧的,但顯然也不是如此。
“你還好嗎?”埃圖瑪維問。
對方仍是躲在在兜帽下面,猶豫了很久才有些不情願地開口,“我認識這些人。”
“然後呢?”
“路上被襲擊,然後……”他停頓,“我就投敵了……”
埃圖瑪維差點沒笑出聲來,覺得這種行為實在是太過意料之中。側過身將手肘搭在椅背上,這時才開始仔細觀察剛剛進來的訪客,即便自己從來不是很擅長辨認外貌。周圍的逐漸被中午的新來客取代,都算年輕,談笑間聽起來是互相都是熟人,空氣裡也多了他認得的動物的氣味,他突然想起來自己記得他們身上那抹染得斑駁的青綠色和繡花的圖樣。
就在他剛剛加入現在的部族的時候在河流上游他們為了一片空地和另一群人起過爭執,幾個人打了起來,最終算起來並沒有什麼實質上的損失,事後其他人也沒有太當作一回事。在這裡第二次遇到同一群他並不驚訝,畢竟最後整個區域的人幾乎都會經過這裡,不過這個時間讓他有些顧慮——這些人一直跟在他們不遠處活動嗎?平時他已經在營地邊緣生活,要是有什麼異樣他會知道,顯然這些人仍舊保持著足夠的距離,遠的不足以讓人警戒,近的可以就在他們幾天後到達目的地。
誰突然唱起歌來,許多人便附和著一起,埃圖瑪維瞇起眼睛,已然忘記自己為什麼側身面向人群,聽著那些走調的音合在一起又莫名地和諧,讓他想起平時享受和族人同圍在火堆邊共享星月,甚至是過去和養父兩個人在寂靜的森林中花一天做最簡單的砍柴工作,人與人之間的共鳴是如此可愛。
突然他感覺心底有種迫切感,好像什麼在那裡翻了個身。
門半掩著,裡面的燭火卻已燒盡……
埃圖瑪維抬頭,底下忒勒斯踢了踢他的椅子腳。來者和他們保持這些距離,上下打量他們許久,臉上並沒有笑意。
六,
“你,白髮的,你是跟著加戴拉氏族一起來的?”
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部族的名稱,埃圖瑪維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在記憶中思索著自己有沒有見過這位,從側臉那隱約可見的疤痕他幾乎可以認定這是當時衝突間揮出第一拳的那個人。
“幾天前才到。”他小聲回答。“有什麼事嗎?”
“就是看你……們眼熟而已。這個是?”對方攤手表示自己沒有惡意,表情卻不是如此,大概是認出來自己帶著的是什麼人,卻還沒找到正規的理由發洩怒氣,又不想像上次那樣直接引發騷動——畢竟他們得比鄰而居直到雨季結束。
“其他人在忙生意。”埃圖瑪維瞥一眼忒勒斯,帶著半開玩笑的口吻,後者又踢了踢他的椅子,“我就被指派來看管犯人了。”
那人皺著眉頭,見埃圖瑪維身上配著武器才決定相信這樣的答案,目光回到他們身上時輕鬆了不少,徑自就拉椅子坐到他們桌邊。“那就好好看著,最近強盜和騙子橫行,別輕易讓人跑了。”她停頓,坐直身體向埃圖瑪維伸出手,“榭利氏族首長長女梅爾薩。你大概記得我上次打了你們的人,我沒有理由道歉,不過既然是氏族間的舊恩怨,希望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埃圖瑪維,‘只是一個旅人’。”他答道,握手握得有些敷衍。“放心,我還從未讓獵物逃走過。”
“獵人啊,是有聽說過森林裡有一些獨居的獵戶,可是越來越少見了。森林越來越黑,越來越危險,連雨季都變長了,被逼出來的?”
“算是吧。”
“那,那場大火……算了,不用你說,我大概也明白……這樣下去今年所有人都要完蛋。”
“需要幫忙嗎?”
她雙手梳過了頭髮,想要說什麼卻無從說起似的——有所求的樣子,埃圖瑪維至少能夠認出這一點。“其實啊,我有點想和你們的首領說話,但是你知道……這有點困難。所以我是想如果有一個他們信任的人介紹會比較簡單。就這樣。”
“我不能保證他們會答應。”
“夠了,我們在鎮的另外一端,報我的名字就好。”
在印象中對方的人數比他們多,是由兩三個大家族組成的意外的很單一的一群人,同時關係也意外的很緊密。他以為兩個族互相為敵是為了搶奪生存的空間,但此時想想他發現自己並不知道確切的原因——或許他應該問的。此時余光裡梅爾薩的目光已經落在了他對面的人身上,緊抿著嘴沉默許久才決定開口,他沒來得及阻止。
“你呢?‘只是一個旅人’忒勒斯,我猜大火也有你的份吧,你要裝死到什麼時候?”
聽到自己被點名忒勒斯的肩膀抖了一下,抬起頭時還有些窘迫,直面迎上的眼神卻毫不打算向對方示弱。“就你偏偏還活著。”
對方聽了直接從位置上跳起來,引來周圍圍幾個人的注意,歌聲停下,逐漸被低語聲取代。“你好意思說——”梅爾薩伸出手想要將忒勒斯從座椅上提起,被埃圖瑪維按住。
“別碰他。”他輕聲道,“他剛從祭壇那裡被放出來,被傳出襲擊傷員這裡的醫者會作何感想?”
梅爾薩咬著下唇,知道這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懸著的手在埃圖瑪維前緩緩握成拳頭,連同不甘一起被強行捻熄在掌中,沒有坐回原位,僅是轉頭看向同伴示意這裡沒有危險。她傾身,眼中帶著真切的擔憂。“你不知道這個人做過什麼事情,等哪一天倦了,他可是連把你們全部屠光這種事都幹的出來,就為了把自己身上的關係撇乾淨。這種人你也要袒護嗎?”
“真的到那時候我自然會有辦法。”
“希望如此。不要犯跟我一樣的錯。”對方轉身便離開,留下一群因不知所措而保持安靜的人。忒勒斯向後靠,決定將所有敵視的目光一個個返還似的,幼稚的可笑。
走了。埃圖瑪維說,起身擋在忒勒斯視線面前,沒有給對方拒絕的空間。
果然是因為日中的緣故人都出來活動。
背後的人倒是一直都很安靜,應該說從受傷倒下的那天起他就特別安靜,不怕死歸不怕死,本來他沒見到的對陌生環境的戒心此時全部寫回了臉上。有時候他覺得無論忒勒斯被誰追討舊債都是罪有應得,更多的是可憐這個人認為自己別無選擇——要是忒勒斯知道自己是抱著這種感覺才去救他應該會很生氣吧。
事實上埃圖瑪維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能力去拯救別人,只能一邊走一邊想下一步。
他們往營地的方向走,埃圖瑪維不記得他長這麼大有曾看過這麼多人聚集在同個地方,一部分的他只想離開,回到平原上去,在這裡他的五感似乎都不再好好運作,雨水背後充斥著的是洗刷不淨的油脂的氣味,聽著所有人在說話卻什麼都聽不清楚,試圖追踪所有人的動向卻馬上又會丟失目標——可是另一部分又想停下來看看對面那些說話帶著口音的人在賣什麼東西。
要是有一天……
霎時雨雲被撥開一點縫隙,讓灰白的日光漏落在房屋的磚瓦上,一群穿著相同斗篷的人從他們前方的巷子裡走出來——不知為何他就此止步不前了,正如剛才在酒館裡聽著人們高歌,那種迫切……本以是自己的懷舊感作祟,此時剝去了周遭竟是如此異樣。他嗅到一絲血腥的氣息。
“你在這裡。”
埃圖瑪維應聲轉身,盧丹,是木匠的大兒子,之前常常跟他們研究陷阱的設置,直到夜襲後就忙於修繕工作。依稀間他記得這個景象,似曾相似的有些荒謬,幾個月前他不小心闖入營地似乎也是一模一樣的場景,相同的人相同的語氣。強迫手指顫抖著離開腰間的刀柄,見到認識的身影他還有那麼點些慶幸。
“怎麼那麼緊張的樣子?”褐髮的青年笑,拍拍埃圖瑪維的肩膀,“是這裡太嘈雜了吧,先回去,正好大人們想見你。”隨後他將背著的包取下,“這個順便幫我帶回去,好嗎?”
埃圖瑪維點點頭,背起那袋材料和工具,回過頭身邊原本跟著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第一次趕集被不小心嚇到的ATM(×)其實不是就是第一次遇到同類了,就算沒有爐芯那樣強的聯繫但是多多少少吧】
【TLS:放眼望去竟然被仇家包圍了???(缩)救我(小聲)】
三,
忒勒斯因為失血而感到暈眩,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經在終點。望著眼前零落的屍體,他能記得這些人的名字,幾天前他還和他們一同坐在火堆前嬉笑打鬧,如果沒錯的話,自己是從初冬就開始和這些人一起旅行的。
也就這樣了……他回頭,腳步略顯蹣跚,緩緩地走到邊上的木樁上坐下,不安地捏著手指。本來,他們打算繼續往西邊走,忒勒斯知道這些人靠打劫維生,只是從來沒有介意過罷了。
直到那次夜襲。
對,那次夜襲。忒勒斯背上的鞭痕在雨水浸潤下隱隱作痛,此時被新傷的疼痛給沖淡。為什麼呢?他找不出來個理由,只知道這是他該做的事情——從小就听著祭司說些對錯是非的準則,現在好像也能夠理解一點。“不可在祭壇前說謊,”他對自己說,努力地回想石板上的句子,卻怎麼也記不全,“從勤勉雙手中竊盜是罪……”他想他過去犯的種種罪行現在是時候還清了。
忒勒斯盡量讓自己的思緒不要消散,可是隨著每一次眨眼這變得越發困難,全身都很沉重,彷彿正在被大地吸引,這裡的氣候比他想像中冷得多,還是因為自己已經太接近死亡?也好,都可以,至少自己在死前做了件其他人也會覺得可以接受的事情……至於其他人是誰他也沒多花心思在乎。
或許吧。
什麼叫或許吧?
他突然直起身——好險,差點睡著了——被風吹亂的樹影在眼前晃動,整個森林似乎成了同一個活物,正在向著某種看不見的危險露出獠牙示威,又為了恐懼顫抖。他聽見笑聲,或者只是樹葉,或者兩者皆是……幾年前在教廷似乎也有過這種景象,那時……那時他……
清晨的陽光幾乎是靜止的,既沒有溫度也不會變化,既不刺眼也不讓人感到舒適,就算來自太陽仍會給人帶來寒顫,忒勒斯卻覺得親切,這就是他所習慣的陽光的樣子,冷冽而嚴厲。那棟巨大的石製建築平凡的不會在任何人記憶中留下印象,就這麼理所當然地融在背景之中,和來回進出的穿著各色長袍的人一起,每一幕都讓他喘不過氣。
若他能不去回想他會用一切換來不需要忍受這種折磨的機會,那沉積在地上的白霧,那充滿灰塵氣味的書庫,每日在這種陽光下曬衣服,在小小的禮堂裡面聽無趣的課程,從窗外便能眺望到懸崖和海,偶爾去附近的村莊看看有什麼新的商人經過,夜裡沾了滿身露水溜回房間。
不對,早上下雨了,他的手撫過那一把異樣的弓,他沒有辦法想像這個東西存在了多久,取走多少性命,然後他回頭看了眼在床上睡著的人,手指不自覺得就離開金屬表面。
他再次找回意識時自己已經不在木樁上,他摸到濕潤的泥土,一股奇異的腥味,是雨水還是自己的血?反正都一樣,他們從哪裡來,就會回歸到哪裡去。
鐘聲在他耳邊響起。
死在外面也沒關係嗎?要開始下暴雨了。
沒關係啊,埃特,你這樣的人大概永遠不會理解吧。
忒勒斯不太記得他是怎麼撐過來的,只知道自己渾渾噩噩了好久,腦中依稀有那麼個影子,不可動搖的強大,皮膚上浮現著隱約的灰藍色微光,好刺眼,他試圖去觸碰,卻只會換來灼傷。放棄吧,背後那個聲音低語道,那不是你該觸及的世界。
“慢一點。”
天底下還有哪個人面對傷患第一句話是慢一點……他感覺自己背後的地在震動,而自己周圍堆滿了包好的東西——在車上,他意識到,隊伍已經開始移動了。“多久?”
“大概兩天。”埃圖瑪維回答,將忒勒斯自己的水袋遞給他。“不過我想大部分是因為高燒。”
忒勒斯揚起頭,車廂上掉落的木屑隨著震動落到他臉上。“是嗎——”他嘆道,幾乎是在對自己說話,想到他走進森林時那種為大義赴死的態度,又想像自己這兩天的狼狽模樣,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種過於尷尬的場面。
忒勒斯偷偷瞄了眼埃圖瑪維。他會問嗎?問那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後者顯然發現了這試探的目光,他一直覺得這個人似乎比自己想的遲鈍,彷彿人說的話永遠都會和意圖相符,可是有時候也是會被這種細微的敏感驚訝到。
“再過半天就能看到目的了,”埃圖瑪維只是說,“你還是得去找一個正規的醫者,我沒有處理過這種傷勢。”然後他停頓,既不是責備的語氣也沒有厭惡的意思,就只是純粹的好奇。“有……多少人?”
“不記得了。”
暴雨走得很快,但是跟隨其後的那些濕潤的雲朵似乎還在留戀這片空曠的平原,不斷地會緩慢地向其灌注雨水,時大時小,連綿成一片就是不肯間斷。忒勒斯坐在車廂後方從開口看出去,他以前並不是沒有和有馬車的隊伍一起旅行過,這一次卻多了種不真實的感覺。
或許自己根本沒有醒來過,他大概還在做夢。他對自己說。“教廷裡說死後的世界就是夢境。”
“是嗎?有人見過?”
“還真的有。聽主祭說過,就在殿堂——你知道殿堂嗎?領主就住在那裡,至少現在是——殿堂的背面有一片灰色的海,上面有個島,島上有個小堡壘。那裡就是死後的世界。”
“那死者呢?長什麼樣子?”
忒勒斯趴在車廂的擋板上,聳聳肩。“不知道,去過的人說那裡除了白砂和小堡壘以外什麼都沒有。”他伸手去撈那些揚起的塵土和碎草,卻什麼也碰不到。“啊,現在想想如果醒著的人能去的話就不能算是夢境了吧。”
埃圖瑪維在他身後沉默,忒勒斯回頭時看到對方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的手。這種表情他清楚,有些人就是會做這樣的夢,每一次他講這些有的沒的後都能輕易地在隊伍裡挑出曾有這種夢境的人——教廷那些人會很喜歡埃圖瑪維的,他想。
他們拖著潔白床單的兩個角在日光下奔跑,將白霧攪亂如同湍流,身後傳來祭司不耐煩的斥責。十二年,十二年……忒勒斯閉上眼睛。
“你說的殿堂,在什麼地方?”
“在……南邊吧,坐船就能到的地方。”他說,“只有最高位的祭司能去那裡,想看看嗎?如果能拿到一塊那種金屬板的話……”
“有機會的話,或許。我也想去去看別的地方。”背後的人偷偷笑起來,臉埋進了搭在膝蓋上的臂彎裡,“雖然我沒離開過這個區域但還是多少聽說過一點的。”
“乾脆我們一起去旅行吧,感覺我們兩個的話大概來什麼都不用怕。”
“這是在邀請我嗎?”
那雙淺綠即便在影子裡也能透著明亮的顏色,在牙色的髮絲背後,帶著毫不掩飾的驚喜和一種覺得自己僅憑意志就能喚出自己想要的結果的自信,就跟那晚一樣——大概就是那時候起他決定自己此時此刻自己會坐在這車上往南遷移的。
他愣了一下。
四,
目的地和忒勒斯想的完全不同。隊伍大部分留在了外緣準備在那裡紮營,只有幾輛載了貨物的車和他們一起。雨仍舊斷斷續續地下,但沒人似乎在乎,穿著斗篷隨其被打濕,那些人影給帶來他一種莫名的警戒感,放眼望去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輪廓,卻不見任何一張人的面孔。
地上甚至鋪了石子防止在來回踩踏後變得泥濘,房子也大多是石頭或灰泥製的,零零落落各種色階的瓦疊成的傾斜屋頂,大概為了讓雨水不會積攢在上面——這也是第一次,他想。“一臉好像沒見過村莊的樣子。”埃圖瑪維在背後侃道,他從剛剛開始心情就莫名的很好。
“你自己跟我說村莊,我還以為是什麼荒野中的小聚落。”忒勒斯說,經過廣場時他的眼睛掃過那熟悉的梯形建築物——祭壇,這個地方居然有自己的獻祭台。“這已經是鎮了。你來過?”
“很小的時候,來看過一次初冬祭祀。”
忒勒斯還沒有看過教廷以外地區的祭祀,初冬的時候自己好像不是在路上就是在哪個沒人知道名字的小角落。不,以自己做過的種種事情來講能不被抓去當祭品已經是謝天謝地。霎時他又覺得思緒有些恍惚,或許自己的狀態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樣好……突然他在有機會低下頭前就被向後拉回原本的位置。他從不喜歡被人照顧,不過這一次他會任自己卷在毯子裡。別死在我手上。埃圖瑪維說,忒勒斯分不出究竟是認真與否。
忒勒斯笑。你會怎麼做?如果我沒有撐過來?
去皮後曬成肉乾吧。對方回答,忒勒斯繼續笑,直到他差點喘不過氣,身上的傷口提醒著他自己曾經離著這玩笑成真有多近。他想起過去自己手下那些瀕死的人充滿恐懼的眼神,他想他應該更加害怕才對。真的嗎,停止存在真的有這麼可怕嗎?
他們最終停在一棟樸素的原型建築旁邊,埃圖瑪維首先跳了下去,然後向他伸出手,猶如一個命令。忒勒斯並沒有接,一部分或許是不想讓自己顯得太脆弱,一部分他會承認是因為這舉動過於像一個命令。
那建築彷彿是從教廷剝下來的某個隔間,相同的大石塊築成的牆,相同僅為了實用存在的門窗,頂上卻頂著和附近其他房屋相同的瓦片,其中碎了幾塊,露出底下的木板,從裡面爬出和平原一樣顏色的藤蔓和苔。祭壇背後掛了的白色旗幟上面則畫著白色的空心圓——忒勒斯本想開這風格雜亂的建築的玩笑,可是這想法又瞬間被其他的想法給打散——這裡真的有個醫者,或許已經是這個地區地位最高的祭司,但是這裡確確實實有一個醫者。
應門的人是個矮小的中年女性,幾乎被埋沒在補過無數次卻依然乾淨的白袍中間,袖子因為太長而捲在上臂,長得就和其他他記憶中的祭司一樣,抬頭時沒什麼表情,只帶著彷彿沒有什麼東西能在讓她感到驚訝的木然,藍眼,黑髮,面無表情,可能只有待在教廷太久任何人都會擁有這種特定的沉悶的氣質。忒勒斯慶幸著自己不認識這個人。她只是揮揮手讓他們進去,他們也沒有問太多就跟上。
祭壇裡沒有點很多燈,大多集中在空間後方擺放的堆滿書記筆記的文件附近,其他的角落都靠著那扇大窗透進來的日光照亮,於是便落得和外頭一樣晦暗。大廳裡空無一人,跪拜的小凳子也沒有擺放出來,大概現在還不到開放時間,安靜地讓人感到不安,每一步都能踩出迴聲來忒勒斯總感覺這裡不只有他們三個。祭司將他們領到裡面一間更小更明朗的房間,只有一張簡單的床和一套桌椅,牆邊的箱子裡放滿了瓶罐,牆上的架子上每一格都仔細地標了簽。
就和他記得的癒部會有的佈置一模一樣。
我晚點再回來。他聽見埃圖瑪維在門口說道。
你的手臂?
沒事,已經快好了。
說不定他該開始找機會脫身了,忒勒斯玩笑似的想著,居然就這麼放心地把自己放在陌生的地方,如果他像對之前的同伴一樣轉身就離開順帶抹去過去呢?就像從前那樣,他知道自己完全可以出於一時興起毫不猶豫地做出這種抉擇。也不知道那個人是真的沒有想過這種情況,還是太自信自己在他完全準備好的情況下還能贏第二次——忒勒斯也發現,埃圖瑪維恐怕並沒有那麼多真正和人交手的經驗。
“你做了什麼?”祭司一邊解開他身上的繃帶一邊問,頭也沒有抬,手指拂過那些鞭痕時停頓,接下來的動作變得有些困惑。
欠錢,被討債的人抓住了。他回答。
忒勒斯被塞了更多藥,然後又睡了很久,醒來時已經傍晚,起來時身上比到達前更加沉重,但好歹虛弱的感覺減輕不少,沒什麼大不了的,真的,就只是失血過多和受涼而已。他摸到自己身上麻布的薄衣,在散發著柔軟光暈的火爐前側耳聽外面大雨滂沱,迷糊間還以為自己回到他熟悉的家,直到從背景的噪音裡透出馬踢敲打在石板上的聲響。此時此刻仰望著天花板無事可做,他才確實地意識到自己有多累——是,累,好像自己漫遊兩年從未停下來過,中途發生什麼只剩下模糊的印象,他只是不斷在走,從一個屋頂去下一個。
好累,好想回去。他翻身跳下床在周邊徘徊。回去哪裡?
我沒有地方可以回。他進入森林前是這樣說服自己的。因為沒有地方可以回去所以去哪裡都差不多,沒有起點何來的終點一說。忒勒斯在診間裡來回踱步,摸過所有他能打開的小櫃子和抽屜看裡面有什麼東西,不久便失去興趣,悄悄打開門聽外面走廊沒有動靜,便側身溜了出去。
外面的長廊變得更加昏暗,幾乎透著種陰森的氣氛,眼角瞥過那些黑暗的角落以為有生物潛伏,眼睛適應後卻發現只是灰塵或者被棄置的蛛網。唯有從外圍牆壁上的小窗漏出暗黃色的光,背著簡單的拼花玻璃猶如一個個小小的劇場,講述他在熟悉不過的故事內容。
老套的,無聊的,手足相殺相食的故事。
然後他轉進內牆的通道,往裡面便是他們先前經過的祭壇,此時已經零星點上更多燈,讓人走動時不至於撞到任何東西,可他尋思著也沒有人在這裡,今天祭壇一整天都沒有開過大門。他緩緩走到祭壇尾端的較大的花窗下,並沒有踏上那矮階更沒有去注意台階上那個巨大石台上面刻了什麼,眼裡只有那個圓形的窗,無論原本是什麼顏色現在都被夕陽浸染,彷彿外面有大火蔓延,而他們置身於另一個空間觀望整個世界燃燒。
“你還會像從前那樣祈禱嗎?”
忒勒斯轉身,埃圖瑪維坐在牆邊的書桌前,翻著本書,牙白色的身影幾乎融在那片暖光中,他顯然是回營地過一趟,換了身更舒適的裝扮——他還是第一次看過工作之外的埃圖瑪維,他想對方也是第一次看到狼狽之外的自己。
“不會。”他回答,晃到桌子後面,傾身向前。教廷裡的文書一直都是古語,看起來很陌生但實際上是個更加簡單實用的語言——根據記載,光之裔從來也不是以注重文學詩歌為名的種族,他曾經好奇過是否另一方也是如此,可是顯然敗者的文字不配留在歷史裡。“你知道你在看什麼嗎?”
埃圖瑪維聳聳肩。
忒勒斯的手指點上書頁之間的縫線。這是本食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