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00年】
回到南方後澤儂依舊想不起來發生什麼事情,這幾年來一點記憶都沒有,最後一次記憶停留在學院,他正在準備考試,接著,就是在陌生的房子裡醒來,居然跨了一片海置身於十四城——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才會去十四城那樣的危險的地區。
澤儂隨著車繼續南下,他還有很多需要搞清楚,但是過了這麼多年他也不可能回到學院,只能回家了——家裡的人估計會氣死。六年,他就這樣沒有解釋也沒有理由地消失了六年。
澤儂並不想回家。
他不討厭自己的家人,只是那些人曾經如此殷切地將重擔加諸於自己身上,現在他能帶回去的只有辜負和失望,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有時候他會想,如果自己留在那個陌生的地方繼續生活其實也不錯。澤儂摸了摸自己比記憶中鬆散很多的頭髮,也長了不少,帶著一點點動物的味道,跟他醒來的地方一樣。
格倫——房子裡的另一個人——說這是個做蠟燭的工作室。
“你是個工匠嗎?”澤儂這樣問。
“不是。”格倫回答,“我是個捕鯨人。”
澤儂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做蠟燭的工作室裡面會住一個捕鯨人。
澤儂走在熟悉的道路上,他的家就是那棟最大的宅邸,是一個稍稍有點權勢的小貴族家,比商人高了一等但是在貴族之間算是最底層的一類,但澤儂會說他的家族做的很不錯,無論是在經商上或者是人際上——多虧了他三個哥哥。
澤儂還真的不是很喜歡他的哥哥們——因為他實在無法變得跟他們一樣,他做不到,永遠做不到。
他為此責備自己的自私。
推開門的一剎那,澤儂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他小心地探頭進去,似乎沒有人在,但當他踏進去,他發現自己錯了。
“真的假的……”澤儂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他還能記得他大哥的聲音,他愣在原地,腳步漸近,澤儂在心裡慌了手腳。背後的人將手放在他肩上,強迫他轉身,那的確是他的大哥,穿著很正式的衣服,就算在家裡也打理地整整齊齊。“真的是你嗎?”
澤儂點點頭,笑得有些尷尬。“我……我回來了。”
他的哥哥抬起另外一隻手就直接往他頭上打下去。
“這六年你去哪裡了?”對方嚴厲地問,“就這樣從學院逃走是怎麼回事?你知道父母有多擔心嗎?”
他知道,或者他不知道,畢竟對從學校到十四城之間的日子沒有半點印象,可是澤儂還是點了頭,“對不起。”他說。
“說,到底發生什麼?”
澤儂沉默了一會。“我不知道。”他回答,這是實話。
哥哥聽了後皺起眉頭,顯得非常不耐煩,“什麼叫作不知道?”
“我本來……本來還在學院裡,但醒來的時候卻在十四城。”澤儂看向地板,避開哥哥的目光,“什麼都記不得了。”
“六年都不記得了?”
澤儂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無論是誰聽了這些都一定不會相信。或許會有的,澤儂心底的一個細小的思想對他說,是有的。
但是誰呢?
他突然覺得有一些難過。
肩上的手放開,澤儂的哥哥嘆了一口氣,就像從前一樣,眼裡滿是無奈——澤儂已經很習慣這種眼神了,每一次只要自己有什麼不對——就算並不是犯錯——只要達不到他們的預期,他得來的就是這種無奈。
明明早就知道了,為什麼還要踏進這扇門呢。
“算了。”哥哥說,“回來就回來了,其他的以後再說吧。”
【3558年】
約拿從來沒有這麼期待著起床,他今天準備把這個地下室好好清理一下,昨天他已經丟出去了很多東西,比如說地上的碎指骨,從木板上刮下來的血塊,灰塵,諸如此類,海德還阻止過他,直到他跟他說爛掉的東西已經不可能再用了。
海德為此可不高興,但無論如何約拿都拒絕生活在腐肉堆裡——就算他喜歡看見死去的生物。
“早啊。”約拿走下地下室的時候很開心地打了招呼,海德從椅子上回頭,有些困惑地瞇了瞇眼。
“你是誰?”海德輕聲問道,然後思考了一會,“約拿?”
“對。”他不太喜歡海德的反應,他是這個房子裡唯一的人,況且昨天他們都還聊得很融洽。
“抱歉我不太擅長認人……”
“我發現了。”
海德動了動,但因為身上捆綁他的麻繩而無法移動太多,海德還在流血,約拿完全不知道這血從何而來——昨天他發現海德並沒有心臟,並且已經在這裡待了四年——四年!想到這裡他幾乎無法呼吸,四年!本來早該死去並且腐爛的人,還活著,還在流血,還能說話。
簡直是奇蹟。
簡直是個禮物。
約拿拿起抹布,在地下室轉了幾圈,這是個很大的地下室,大多都用作儲藏空間,有許多布料和珠飾,角落裡藏著人台,海德說他的師傅是做帽子的,約拿並不懂帽子,可是很多東西顯然超過四年沒有清理過。“我說你……”海德說,這次帶著一點哀求的意思,就跟他昨天說的第二句話一樣,“你既然還在就把我放走吧。”
“不要。”約拿回答得果斷,他同情這個人,可是又有一部分的他——邪惡的那一部分——不想將海德放走,只要海德在這裡被綁著,他就能天天看到他。
就讓命運決定吧,約拿這樣想,他知道總有一天麻繩會斷裂,或者,他自己會先死去。
海德沒有回嘴,只是失望地靠在椅背上,仰著頭,嘆了口氣,卻只是很短的失落。“你在做什麼?”他問。
“打掃啊。”約拿一邊回答一邊逐個打開抽屜,揚起灰塵和各種昆蟲,他皺皺鼻子,髒亂一直都不是他所喜愛——他伸手抓了一把看起來就是垃圾的東西,扔在身後的地上,接著打開下一個抽屜。“這個地方至少十年沒有整理過了。”
“就算不打掃也沒關係的……”
“海德。”
“幹嘛?”海德應聲抬頭,約拿已經站在他面前,手裡握著些東西。
“這是什麼東西,”他打開一個小袋子,聞了聞,“像薄荷。”
“啊,是黑市的貨品。”海德說,“丟掉吧,離那個東西遠一點。”
“好的。”約拿乖乖將袋子綁起來放在腳邊,然後又拿起另一樣東西,“那這個呢?”
“也是違禁的藥品。”海德看了一眼,“全部丟掉好了,反正也沒用。”
約拿繼續在地下室裡亂轉,而海德的眼神一直跟隨,他是不介意約拿這個私闖民宅又擅自決定住下來的入侵者,他已經很久沒有看過人,昨天約拿問他問題他幾乎忘記要怎麼說話——雖然他更希望能夠被從這個椅子上解放,但總是向前邁了一步。他望著約拿開始刷地板,昨天約拿已經做過一遍了,甚至還拿水往他身上倒。
海德對此很感謝,真的非常感謝,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裡待多久,事實證明他並不會死去,很明顯,他也沒辦法失去理智——如果可以的話,或許他的生活會好上很多。另一方面又覺得約拿不該在這個地下室裡,就算是個被追殺的逃犯,約拿年紀仍舊很小,昨天他說他只有十七歲的時候海德幾乎不相信。
也很不忍。
“海德。”
“幹嘛?”
“我突然有一個想法。”約拿停下手中的工作,看起來比第一次走進地下室還要更加興奮,臉上泛著紅,昨日那被受傷帶來的蒼白和遭緝捕帶來的恐懼已經完全看不見,他甩掉手上的水,小跑到海德面前,用力地將雙手拍在海德肩上,將後者嚇了一跳。“你如果有一天自由了,”他說,“會不會需要新的身體啊?”
“其實如果沒有也不會有影響……”
“但是會很麻煩不是嗎?手指之類的。”
“嗯……”
海德本來想說隨便找個代替應該就可以了,可是卻被約拿打斷。“等你自由了,能不能把我殺了,然後用我的身體?”
“哈?”海德瞇起眼,不確定自己是否聽得正確,但約拿眼裡的認真告訴海德這並不全是個玩笑。“為什麼?”他改口問道。
“這樣我就能死去但又同時活著了啊。”約拿回答,“就跟你現在一樣。”
海德大笑出聲,他可從來沒聽過一個人會求別人將自己殺死,還是求一個才剛認識一天的人,更沒有聽過這樣求死的理由。這個人真的有病,他在心裡說,稍早他還說這不是病。約拿見海德的反應有些不解,是以為海德能夠理解他的願望——但顯然不能,於是興奮便被難過代替了。
“你才幾歲,就說這樣的話好嗎?”海德說,“倒是把我先鬆綁比較合適吧……”
“但是……”
“以後再說,我或許會考慮的。”
【3894年】
斐契走上鐘塔的樓梯,他好久沒有走到這裡來了,也不知道該說懷念還是不懷念。他推開頂端的小木門,那個巨大的鐘和齒輪就在他面前擋住對面窗口的光,他緩緩地繞過障礙物,坐在窗原的人似乎嚇了一跳,立刻回頭,才放下心。
“怎麼在這裡啊,很危險的。”斐契說,“掉下去就完了。”
“如果我就這樣死了,你們才會是最高興的吧?”基里爾微笑,調整了一下坐著的姿勢,“傷勢還好嗎?”
斐契點頭,坐上窗台,他幾天前被抓去地牢,那些處刑人還很開心地去關他的牢房裡面轉了幾圈,要不是基里爾來,他現在估計已經在被扔進焚化爐的路上。真是不甘心,他在心裡說,明明就是敵人。
“謝謝。”斐契說,看著基里爾的左手,也是纏著繃帶,這個傻瓜,居然就這樣空手往帶刺的鐵索上面抓,整個地牢中心都快被嚇出病來了。“你呢?給我看看。”接著他握起基里爾的手小心地檢視,看對方的反應,似乎沒有稍早看起來的那麼嚴重。“讓陛下受傷了,現在整個地牢都會恨死我。”
說得好像他們以前不恨一樣……
“沒關係,再過不久你就能回去了。”基里爾回答,抽回手,抱住自己的膝蓋,側著頭,望向底下的城市,今夜並未下雨。午夜的首都大多都熄了等,西城尤其無光,而東城相較之下卻很明亮,城堡腳下的間城區還能見士兵在巡邏,就算早已進入宵禁時段,首都的宵禁比其他地區長,也更加嚴格,城門都緊閉了,沒有人能出入。
斐契並沒有看著城市,而是將目光放在面前的人身上,這個帝國的王。
仁慈的王,人們都這麼稱呼他,斐契卻要在這個形容詞後面提上疑問,仁慈嗎?還是只是殘忍的一面呢……
那淌滴在自己身上的血和平靜的眼神,彷彿一邊在說:我還是在乎的。
另一邊卻在說:你能活著,是我允許。
基里爾閉上眼,“我想厄裡西斯進城了。”
“那我該走……”斐契正要起身,他不知道這人怎麼突然這樣說,但他現在最不想看到就是厄里斯,隨後卻被基里爾抬手制止。
“沒關係,他走不到這裡。”他說,“但你這幾天要小心一點。”
斐契笑,“我可不打算待幾天。”
“是嗎……”基里爾小聲地回答,似乎有些失落。
斐契也跟著沉默了,他不確定自己該說什麼比較好,這不是一個容易取悅的人,也不是一個容易被激怒的人——反而是這樣才難以相處,斐契還在努力地搞清楚這失落從何而來。
“真好。”過了很久基里爾才又開口,這次帶著微笑——溫暖的笑,“有這麼大的家。”
“明明就麻煩的要死。”斐契回答,“你還敢說我?你的哥哥和妹妹們呢?你們還有血緣關係。”
“他們……”基里爾這時仍舊在微笑,“我們一年前還想盡辦法要殺死對方。”
也是,我忘了。斐契有些後悔他說了這些話,王位的爭奪雖然沒有在表面上看起來很激烈,但是腥風血雨終究無可避免——前國王和斐契自己的父親都成為了犧牲品。有時候斐契會害怕,他沒有任何理由感到害怕——因為沒有一點證據可以支撐這背後的原因——可是他有時候會想,基里爾所操控的,比他現在知道的還要多。
他不確定,也不想確定。
基里爾突然抬頭,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事情一般,“斐契。”他說,“加入我好不好?”
斐契愣了一下。他很想,斐契會這樣說,但他不行,有些基里爾堅守的東西他至死無法認同——他沒法為這種人做事。“對不起……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是嗎。”基里爾點點頭,跳下窗台是想要回去了,他走了幾步,然後回頭,還是那樣的微笑,“下次記得稱呼我陛下。”
【3780年】
“一無是處。一無是處。”
鮮血在空中潑灑成一道艷麗的弧線,如同畫家的顏料一樣濺到戴米歐司的身上,給了他蒙塵的灰色布一點不同的色彩。要是平常,他會對此大笑的,但此時腦中卻一片空白。
而大笑的,是那個外來者,在鹿的面具之後,那雙血染的雙眼充滿了對暴力的渴望和對弱者的嘲諷。他放開手,手中本來拽著的人踉蹌了幾步,血染紅他的衣襟,還不斷地從脖子上深深的刀口中湧出。
外來者——這個人的到來是一切災難的開始。兩年前這個瘦小的孩子流浪到此地,怯懦膽小,被他們的王當作玩具作弄,直到那一天,大雪紛飛的那天,宴會開始,街上被無數頭顱點綴的那一天,這個外來者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殺死了山羊們,向他們宣戰。
戴米歐司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的王要邀請這個人加入,要是當時能夠處理掉,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可是此刻他也沒有辦法想到這麼多。他的雙手彷彿不屬於自己,手中的刀落到地上,伴隨了一聲撞擊,他以為自己還站在廚房裡面。
阿朱思睜大的眼睛裡只有求助,伸出手不斷朝戴米歐司走來。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害怕?
“已經……已經沒事了。”他聽見有人這樣說,“過來,到我這裡,傷害你的人已經消失了。”隨後他便往下看,腳底下卻不是那個女人的屍體,太細小了,還掙扎著,在微弱的呼吸中試圖移動自己,鮮血漫開,觸碰了他的腳尖,帶著地上的沙石塵土,這並不是廚房的地板。
疑惑將心中阻塞,他再次抬起頭,阿朱思不在了。
戴米歐司,你殺了人,懦弱的人啊,赦了敵人的命,卻對無辜之人用刑。
他跪地尖叫。
外來者輕輕地笑。“兇手。”他玩笑般地說,“這次可不是我。”
阿朱思,連同街上的幾個同伴都指著自己的保護——但他唯一做的卻是殺害了相信他的人。
不,是那個人做的,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人的到來而逐漸陷落地獄。
“外來者!”他放聲咆哮,彷彿那就能化為劍刃將面前的笑臉劃破,但在此時又顯得無比無力。
“怎麼?”那深紅色的魔鬼攤了攤手,“來啊,難道復仇的火焰還不足以支撐你跨越恐懼的深溝?那就等吧,我新識得的朋友即將到達。啊——你比那可悲的山羊更加無趣。”
戴米歐司想要站起來將那個外來者剁成碎末,可是他做不到,他連站起來的能力都沒有,憤怒被悲傷和自責所淹沒,束縛了他的雙腳,只能緊緊抱著手中的身體。他從來就不是個戰士,他不是提希斯,他只是一個害怕得從戰場上逃走的逃兵,能做到的僅僅是在這街上逞兇鬥狠。
“戴米歐司,你必須要走!”她說,“士兵來了!全部都來了!”
他回過神來才發覺克莉絲在拉他的袖子,那女孩從來都很從容的眼神現在也只有慌亂,四處尋找著外來者,可是外來者已經回頭離去,像是一個厭倦看戲的觀眾。
【3895年】
亞倫第一次自願穿上黑色的衣服,卻仍舊在昏暗的會場內非常顯眼,他坐在宴會廳的角落,向前傾身,手肘靠在桌面上,撐著自己的下巴。他看著宴會廳裡的人,珠寶首飾,桌上的水晶和銀質餐具,極盡奢華。明明都已經沒有錢了,他笑,而這些人他大部分都認得——沒有什麼他能忘記的,他看到自己的父母,親戚,保姆,傭人……亞倫歪了歪頭,想著這些人可曾在同一個場合一起出現過。
就連他的葬禮可能都沒有全體出席。
他有些無聊地閉上眼,空氣被酒精和笑聲攪地黏膩,他一直都很喜歡宴會,至少在首都的時候是這樣的,可是現在他只想離開。
自己到底是病得多重才會決定回家的……
算什麼家,他又對自己說,他的家在首都間城區。
亞倫緩緩地趴下,發燒還沒有退,肩上的刀口和手腕上的瘀青也隱隱作痛,嘈雜的談笑令他的腦子一片空白,沒有人發覺亞倫的狀況,也沒有人會在乎,就算稍早他的出場令所有以為他已經死了的人無比震驚也沒有人會在意——他想那些人寧願要假裝自己已經死了,所以生活不會被這糟糕的消息擾亂。
沒有人和他打招呼,沒有人迎接他,更不會有人想念他。
下一秒亞倫的思緒變得比較清晰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在宴會廳外面,靠著牆坐在樓梯上面,因為身體不適而輕聲喘息,三天前被憤怒點燃的氣焰已經消失了,現在的他只是很累,非常累。亞倫撐着自己站起身,緩慢而小心地爬上樓梯,宅邸裡除了宴會廳以外沒有人了,燈也沒有點,僅有月光照明。亞倫一直走去自己暫住的客房,收拾好行李就轉身想要出去。
可是他並沒有按著自己給自己的命令走出大門,亞倫抬頭——那扇再熟悉不過的房門,因為多年沒有人觸碰而顯得老舊,他放下行李,轉了門把。
門推開,灰塵厚地令他難以呼吸,小聲地咳起來,接著他起步,在地上留下一些腳印。
這個房間很小,比別的地方更暗也沒有任何色彩,光幾乎無法從被木板封上的窗子裡滲進來,他環顧四周,在破碎的布簾和地毯上還有斑斑黑點,房中央的椅子不是木製的而是固定在地上的金屬的椅子——他的父母曾經就是把他拘束他這個椅子上。
他曾經斥責自己為何不能像厄裡西斯一樣有一把火燒掉自己家的勇氣。
亞倫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玻璃,在手腕上比劃。
就這樣,割下去,果斷沒有遲疑。
“你在做什麼?”
亞倫扔下玻璃,回頭看是誰在跟自己說話,但隨後又很失望——約克,還會是誰呢?
“看不出來?”亞倫擺出像平時一樣的笑容。“新郎這樣離場好嗎?”
“又要逃走了嗎?就像以前?”約克探頭進房間看了看周圍,似乎決定還是不要踏入這骯髒的房間。“雖然我並不知道當時是什麼情況。”
“說吧,你要什麼?”
約克皺皺眉頭,向後退了一步,“你還是先出來說比較好,待在裡面會生病的。”
我本來就是這房間裡的病人吶,亞倫在心說道,他還是乖乖地走出房間,將門關上後看向約克,眼神裡詢問着跟剛才一樣的問題。
“你提著行李要回首都嗎?”對方問。
“與你何干?”
約克沉默了一會,似乎因為亞倫的冷漠而惱怒,他伸出手,“這樣很傷人的。”他說,一邊將亞倫綁髮的黑色絲帶拉松,纏繞在指尖,他輕輕地用手背撫過亞倫的臉,後者順著這撫摸將頭側向左邊,“放下來好看一點。”他說,“你知道嗎?亞倫,如果你是個女人今天在婚禮上的就會是你。”
亞倫瞬間笑出聲。
“你?”他的語氣尖銳刺耳,“我要嫁也嫁一個真正的貴族,你呢?約克?你不過是個假貴族。”
“承認吧。”約克離開亞倫,也是一張笑着的臉,他張開手,“我已經是了。”
亞倫搖頭,“不,約克,你永遠都不會是一個貴族,從骨子裡面就不是,大家都知道,他們歡迎你是為了不讓你難堪。”
亞倫剛說完約克的笑容便消失,他知道是自己戳痛了這人心底的疤,約克抿了抿嘴。
“那你就是嗎?”約克說,“亞倫,逃家的孩子是沒有身份的。我是一個假貴族,那你是什麼?”
我不知道。“去問國王吧。”亞倫回答,迅速地搶回約克手中的絲帶,藍綠色的眼睛裡這時只能見得嫌惡,“檢點一點,你剛剛娶了我的表姐。”然後亞倫將對方從自己眼前撥開,順手提起行李,“事實上,你沒有錯,我要逃走了,再見。”
【來自肖恩無情的嘲笑】
她帶著那張票來到東城的劇院,她從未想到自己有一天可以在這裡觀賞表演,東城是貴族的區域。她坐上柔軟的座椅,這個小型包廂裡除了自己以外只有一個人。這很奇怪,她對自己說,但是想到那是工匠的票,又似乎不那麼奇怪了。深紅色充斥著每一個角落——所有座椅、天花板和地毯,還有牆和舞台前的布幕。那顏色莫名的令人恐懼,上面印著白色的標誌,跟那些在士兵的制服上、城牆頂端、街角牆上的公告上的標誌一樣。
燈光暗下來,她看著那些已經熟悉的人偶演著她已經熟悉的劇本,直到最後一個故事,她傾身,讓自己能夠看得更清楚。第一個上台的人偶披著跟布幕和整個空間一樣的深紅色長袍,有著牙白色的頭髮和淺綠的幾乎無色的眼眸,還有軍人的神態和舉止,它鞠躬,最後一個故事便開始。
第十二個王的故事:
就在這個城所在的地方,那時的國王有許多敵人,但是他的國家仍舊固若金湯。國王曾經是一個軍人,於是他以軍隊的規範統治他的國。國王有一個兒子,他的兒子跟他很不同。國王看他兒子溫順軟弱,就覺得他無法接替他的位置,於是他心裡打算將王位傳給別的人。
國王這樣跟王子說,但是王子沒有生氣,他回答,只要是父王的決定我都會聽從。
但國王的臣子卻說,小心啊,陛下,你的兒子覬覦你的權杖。
國王覺得不可能,於是將他們的話當作玩笑。
有一年,南方的侯爵開始壯大兵力,擴張領土,並且擅自立法,國王非常憤怒,他一直都憎惡那個侯爵,於是暗中決定出征,收回那塊土地。除了國王最信任的軍官和王子以外,他不打算將計劃告訴任何人,並且他決定親自領軍,讓其他的貴族都知道國王不可忤逆。
國王騎上馬,身後是他的軍隊,他帶了並不多的士兵,但他相信自己可以輕易取勝。王子來到門口送別,他親吻國王的手,他說,祝福父王凱旋歸來。
軍隊進入南方侯爵的領土,準備夜裡一舉將城池攻下。由國王帶領,他們來到城門,但是卻見侯爵的軍隊已經在裡面守候,彷彿早就知道有人要來襲。
兩軍立刻開始交戰,但是靠著城牆和堡壘,國王和帶來的軍隊逐漸被擊潰,國王自己也身負重傷。
臨死前,國王問侯爵是誰做了那個背叛他的人。
侯爵笑了,他說,那人便是你的兒子。
國王死後,王子理所當然的登上王位,成為第十二王。
她聽見身旁那個陌生人的笑聲,小到幾乎無法察覺,那是怎麼樣的笑呢?是帶著被娛樂的開心和一些些苦澀的無奈,這樣的笑聲,讓她不自覺的看向包廂裡唯一與自己作伴的觀眾。那個人卻已經起身走到了門口。
那個人好像也有著牙色的頭髮和幾乎無色的眼睛。
【3496年】
厄洛伊慶幸自己被醫生放走了,他的嘴角不比剛剛被割開的時感覺奇怪,儘管這傷口對他來說還能夠忍受,他在戰爭中受過的傷比這個嚴重得多,真正令他感到不舒服的是,就在剛才,艾登——他的主子,要他俯下身,並將匕首放進他的嘴裡。
厄洛伊知道艾登的性格——他都能很確信地說只有他最清楚艾登的性格,在那無害純真之下藏了多少算計陰謀。他對此並不介意——直到剛才。
再這樣下去連命都要賠上了。他對自己說。
兩年前他為了自己的國家出征,卻戰敗了,他那早已失主的國家被奪去一半的領土,他自己作為戰俘被帶進這個城堡受審,就是那個時候,艾登站出來說話,國王對此顯然非常惱怒,但是最終答應赦免兩個人。
厄洛伊就是那樣活下來的。
也是那個時候他知道艾登的同情心是極為昂貴的。
“你們這些人可笑的自尊。”他聽見眼前這個年僅十四的孩子笑道,“白給你們的自由就好好拿著便是,你死了那我的努力豈不是浪費了嗎?出去啊,到我父王面前讚美我的仁慈啊。”艾登揮揮手,“算了,既然你不走就留在我身邊工作吧,想隨時離開都可以,我不在乎。”
厄洛伊走下樓梯,手不斷地摸著嘴角的繃帶和紗布,心裡很複雜,一部分是因為他驚覺自己“可笑的自尊”是真的很可笑,而且將他拖進了一個可怕的深淵。
是時候該走了,他對自己說,越早離開越好,他本來就不該在這裡。
他轉身,再過不遠就是艾登的房間,艾登住在城堡側邊一塔的頂樓,一個很小的房間,平常不會有人經過。他緩緩沿著螺旋向上的階梯,被從小窗漏進來的月光分成一節一節,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爬上這個樓梯,厄洛伊從來沒有對一個決定如此堅定過。
但就連如此堅定的他在站在房門前也要動搖。
兩年前他也站在這個門前,穿著這個國家的軍服,艾登還很茫然地問他他是誰要什麼。他並不喜歡做這個工作,艾登對他來說終究是個敵國的王儲,第一年簡直就是在照顧一個過於好動的小孩。
可是他走過來了,他現在也走過來了。
厄洛伊敲門。
“進來。”艾登在門後面說,聽這種應答的語氣表示他正在看書。
“打擾了,殿下。”厄洛伊轉開門把,卻沒有走進去,房間裡有些冷,他看見艾登並沒有關窗。艾登從書頁上抬頭,望向門邊的厄洛伊,眼神中在詢問他想要什麼。
“不進來嗎?”
“不了。”厄洛伊再一次無意識地伸手碰了碰嘴角,這個動作似乎讓艾登有些難過。“殿下我……“
“我很抱歉。”艾登說,“痛嗎?”
“不會。”厄洛伊停頓,迅速地重新考慮剛才的決定,他不討厭這個人,可以說是習慣了,如果他離開得花許多時間習慣沒有艾登的日子。但如果不走的話……“殿下。”半晌後厄洛伊重新開口,“我要走了。”
艾登只是微笑,“是嗎?”他點了點頭,表示允許,“有錢嗎?”
“有。”
“那就好。”艾登緩緩地向後靠,注意力回到剛才讀到一半的文字上面,“再見。”他說,一邊隨意地揮了下手。
厄洛伊心裡知道現在如果後悔也來不及,自己說完告別的話的那一刻已經不是屬於這裡的人了,他身上深紅色的制服,腰間的長劍都不再是自己的東西,眼前的人也不再是自己的主人。厄洛伊低下頭退了一步,他是否該感到悲傷?還是應該為了脫離這看不見前方的路而感到高興?雙手背在背後握得很緊,他準備要回到自己原本的國家——無論還剩下多少國土。
“再見,殿下。”
【3893年】
第一聲號角響起,凱恩就醒了,他從來都睡得不深,就連維特非常小心地將門推開一個縫他都能夠知道,他現在很迅速地起身,穿上制服和大衣,他聽見維特已經在外面徘徊。最近天天都有夜襲,可能是因為天氣回溫的緣故,白天變長,夜晚變短,對於按照日出日落作息的巢來說這是件格外累人的事情——偷渡者和入侵者也知道。
凱恩從十四歲開始就跟著軍隊,所有夜襲他都參與,就算他現在成為了元帥也沒有停止過,今天也不例外。
每一天都是戰爭。
每一天。
第二聲和第三聲號角也跟著吹響,表示入侵者在第三道門被發現的,凱恩大概地計算了一下,自己還有一點點時間,就很快地坐回床沿,搖了搖睡在層層棉被之間的人,輕輕地親吻那金色的長發。“起來,亞倫。”凱恩說。
“我聽到號角了。”亞倫不耐煩地試圖將身上的人揮開,並且回到溫暖的棉被之中,凱恩心裡清楚他不喜歡半夜被吵醒,亞倫要睡一個安穩的覺並不容易,“走開,快去集合。”
“親一個,快。”凱恩說,有點命令的意思,一邊回頭看門的方向,他真的該走了。“沒時間了。”然後他又搖了搖亞倫。
對方嚶嚶了幾聲,才終於翻過身,雖然仍舊閉著眼,可仍舊敷衍地碰了一下凱恩的臉。至少這次有反應了,凱恩對自己說。他已經開始學習對亞倫有點耐心——他的脾氣在巢可以帶來很好的結果,他比他的父親帶來更多紀律和組織,他甚至覺得他再過不久就能接管十四城——不過這卻在眼前這個人身上碰了壁。
可以說是碰了一萬次壁。凱恩總是這樣嘲笑,他能守住一個帝國邊境的治安,卻要盡自己所能才能守住這個人——才能守住自己對這個人感到的責任。
“就這樣?”凱恩失望地歪了歪頭。“我可是要去為帝國戰鬥的啊。”
亞倫這才睜開眼睛看他,那藍綠色的眼睛一直都有些濁,並不像一般人的那樣清澈透明。亞倫看凱恩的眼神在淡漠之上有些別種的複雜。“等你回來再說。”他最後說,然後一轉身就躲回被子裡。
凱恩嘆氣,只能嘆氣。
這也是戰爭,而且比他將要參與的更加艱難痛苦,讓他流過更多的血受過更多的傷。
“你自己說的。”凱恩說著關上門。
【3885年】
“你好啊,菲利斯。”
腓列門聽見那個慵懶黏膩,卻又帶著北方平淡的音調的聲音就回頭,盧恩雙手叉在口袋裡,微微歪着頭,深綠的眼睛裡面沒有什麼表情。腓列門沒有立刻回答,他還在喘氣,他現在只希望盧恩快點離開,可是顯然對方叫住他不只是為了就這樣走開。
“你要去哪裡?”對方此時揚起嘴角,那裡頭包含的惡意幾乎可以溢到地上,他慢慢地走向腓列門。
後者退了一步。腓列門的理智告訴自己如果現在跑的話一定會被盧恩抓住並且制伏,無論體力和速度他都比不過,更何況他現在穿的是裙子——但他必須要脫身,否則就得永遠留在這個可怕的地方。
“想逃走嗎?”盧恩又說,“你知道獸穴怎麼處理要逃走的人。”
腓列門抿了抿嘴,他當然知道,不是鞭打就是禁閉,或許直接就處死——這就是他要逃走的原因之一,並且已經為了今天籌劃許久,腓列門不知道盧恩為什麼會在這裡,除了送貨的時候沒有人會走這條通道。腓列門本來要沿著通道進入下水道,然後逃進附近的村莊。
盧恩走來時腓列門卻不能再退了,只能看著面前的人的手放在自己耳邊的牆上。盧恩低下頭,“嗯?親愛的?你怎麼不回答呢?”因為某些不明的原因,盧恩一直以為腓列門是個女性,腓列門並不怪他,估計是第一次見到的時候自己已經被主人要求扮成女孩子,加上朱諾的誘導欺騙所致。
腓列門別過臉,“走開。”他說,聲線還算冷靜,就算心裡已經瀕臨崩潰,“要去通報就去,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啊。”盧恩微笑,虛假的善意,“讓我猜猜,你要逃走是不想進場工作吧。”
腓列門點點頭,這沒什麼好欺騙的,他今年已經十四歲,又不像約書亞那樣嬌小,馬上就必須回到獸穴的體系裡面,這也意味著必須要靠出賣身體過活。
他不想,反正就是不想。
“這樣——”面前的人壓低了說話的聲音,“你做我的人,我專屬的人,我就能保證你不用到場子裡面,怎麼樣?”
腓列門皺了皺眉頭,他想了這麼久最後只能得到一個有效的方法,雖然冒險,但是他只要能離開這裡——他深呼吸,拿起逃跑之前從廚房順來的小刀,朝盧恩的脖子的方向劃去。如果可以,腓列門不願意用這個東西,他從來沒有真正打過架,更沒有傷害過任何人。盧恩輕易地閃開了,他跟著保安隊一段時間,對他來說這可能根本不算是具有威脅的攻擊。
“滾開。”腓列門說,“我寧願死在牢房裡也不要跟你一起。”
盧恩生氣了。
下一秒腓列門就被拽著頭髮摁在地上,盧恩抓住腓列門持刀的手腕一折刀就落在身邊。腓列門全力掙扎,他看不見小刀,可能是被踢開了。
“不需要等到牢房了。”盧恩說,慍怒埋藏在他一般說話的音調裡格外可怕,“現在就能讓你實現願望,你覺如何?” 一邊想這個人剛剛還一副追求者的樣子現在動起手來毫不留情,腓列門用力一踢,他感覺似乎是踢到什麼,像是小腿的骨頭,盧恩的瞳孔放大了一瞬間,帶著一聲咒罵失去重心。
腓列門趁機翻身,跨坐到盧恩身上,卻被後者扼住脖子,使他無法呼吸,盧恩的手握得很緊,腓列門覺得眼前變得模糊。
不可以。腓列門對自己說。
慌亂之中,腓列門的拇指按到了一片柔軟的皮膚,他沒有思考更多——也沒有時間讓他思考——他將拇指往下按,盡自己所能地試圖造成傷害。
手指周圍傳來溫熱的水一樣的觸感,腓列門聞到血的氣味,脖子周圍的那雙手放開了,腓列門才看見自己做了什麼——盧恩捂著左眼,滿臉痛苦,血從他的指尖滲出,流到地上。
“混蛋,你……”盧恩的話語被疼痛打斷。腓列門站起來,他不能留在這裡,他低下頭,手上還染了鮮血,一直到衣服裙子上也都被沾染。
腓列門沒有回頭——他不敢回頭,他用力按住顫抖不已的雙手,使他這才發覺自己有多害怕。
“你完了!菲利斯!”他聽到盧恩在背後咆哮,憤怒撞擊通道的四壁不斷迴盪,“你會後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