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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3876年 秋入冬 塔國南端】
貝弗特沒有回答,或許是因為自己無法想像被當成祭品的感覺,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為了一個看起來從不管事的神承受如此折磨。本想開口問關於昨晚那個夢,可是心裡那點微小的猶豫阻止了他,就怕那不是一個毫無意義的斷片。
如果只是帝國的事情就明白多了。
鐘聲迴盪,他們走過長廊,路上碰到的祭司並沒有對他們投以太多關注。今天的霧看起來比較稀薄,倒顯得陽光有些太強,是個對祭司們來說非常理想的天氣。石柱的陰影在余光之中飛掠,偶爾被碑打斷。正如伊凡思所說廣場上集結了很多人,卻無比安靜,伊凡思帶他爬上階梯,直到末端不再通往橫向的走廊,而是被一扇小門阻攔。
“怎麼辦?回去嗎?”貝弗特回頭,總感覺自己正在做見不得人的勾當——雖然當初是伊凡思提議到樓頂去開晨禱的。祭司抬手,讓貝弗特讓開,寬鬆的袖子下仍是那詭異的黑。“都警告過你別穿出來,被當成異端真是活該。”
“這種話不能亂講,在教廷裡隨便叫人異端是很危險的,說不定哪時就會被扔進火坑里。”伊凡思握住門把。咯噠一聲,門便應聲彈開。“你看,很方便吧。”
貝弗特在門檻前猶豫了幾秒,快速地確認背後沒有人才踏上樓頂。“跟著你後都忘記驚訝是什麼感覺……教廷還會處置異端?不是已經變成帝國的責任了嗎?”
“帝國也沒有認真在執行啊。”伊凡思笑笑,一邊在四周尋找。貝弗特站在建築邊緣想下眺望,霧裡也是伏著許多人,比夢境中更多,穿著各色排成一列列,也像帝都中的軍人和朝臣。以七個主祭為首,祭司們面朝東邊,日出的方向。
“這種話也不能亂講,說不定哪時就會被我掛在鉤子上。”他回答,視線外伊凡思放下兩張凳子,大概是很久以前就藏在樓頂某處,木頭看起來有些老舊。
“你知道紅衣本來也是教廷的職位,很久很久以前統稱‘審廳’。”
所以那時他才以為自己在工作……貝弗特在心裡說。“我們借這個形象處死叛國者,教廷不介意嗎……你不介意嗎?”
“畢竟王法僅次於教條,維護王法沒有不妥的地方。”他停頓,“而我……大概沒資格介意吧。”
伊凡思坐下,傾聽靜默。這嚴肅的氣氛讓貝弗特也不想出聲打擾,幾十甚至百人以相同的姿勢定格成一幅畫,移動的只有不斷升起的日輪。他感到有些無趣似的環顧四周,除了掛在桿子上正在晾乾的床單什麼都沒有……
不對。貝弗特瞇起眼睛,遠處有個身影,也在觀察廣場上的活動——居然也有別人敢不出席早禱,他只是這麼想,估計是個侍童或者輔祭。不久後那身影站起,離開了屋頂。此時主祭也同時起身,繞過列隊站到通往祭壇的樓梯前,眾祭司隨著轉向,然後他們開口,齊聲誦念教條和訓誡。誦讀的語調平緩,沒有起伏,整齊地好像不是人聲,雖然不能稱得上響亮卻足以滲入土地,彷若帝都的鐘聲,連遠處的人都能依稀感受到腳下細小的震動。
“我以為早禱不出聲。”
“早禱結束了,他們要開始選祭司長,主祭必須得先宣誓和發言,不過每一次內容都差不多。”
一個主祭走上祭壇,伸出雙手懸在火坑之上,右手拿著匕首,在左手掌心劃開一道口子,幾滴血就順著滴下,被黑暗吞噬。他轉身,將受傷的手舉起,開始他的宣誓。
“我小時候,這廣場最多也只有不到半百個人,一共只有兩個主祭。”伊凡說道,“他們都很嚴格,我記得我曾經不止一次想把他們從祭壇上推下去。”接著他笑,輕快地像一個小孩子。
“原來你也會有這種想法。”
第二個主祭走上祭壇,重複了一遍剛才的程序。伊凡思睜眼看了下,捏著佈滿藍紋的手指,好像對這個人特別有興趣。明明昨天還用骰子決定人選,他想,但這也似乎是第一次聽這人提到小時候這三個字,他一直都覺得伊凡思跟自己年紀加減差不了太多,那語氣卻是在回想久遠的過去的語氣,是個令人怎麼也不想主動去翻找的舊物。“為什麼你不做主祭去選祭司長?既然祭司做得那麼憋屈——”他問,帶著讓自己有些後悔的蠻橫,“我不懂,你基本能算個壇長,陛下邀請你主持帝都的初冬祭,而且我想你大概一時半會也死不掉……你也不需要做異類,你去過殿堂,甚至認識領主,把事實攤開,還有誰可以刁難你?真的只有我覺得這都沒道理嗎?”
“不,有幾個人也這樣建議過。我不想和教廷有過多來往,況且我做主祭對他們來說就太不公平了。”伊凡思聳聳肩,注意力從第三位演講者身上轉移,在廣場上悠轉,在東面停留了一會,又回到了祭壇上。他向貝弗特保證將來有一天他會懂的,但貝弗特有種預感這一天不會來得很快。
“你睡吧,結束了我再叫你。”他最後談嘆了口氣說道。
正午的廣場空無一人,大部分的祭司都轉移到室內的會堂進行投票,伊凡思也跟著去了,一邊走還一邊搖晃著揉眼睛。貝弗特繞著石碑轉了一圈,他看不懂上面刻鑿的文字,但大概能認出那是古語的形狀。要是當時認真地聽就好了,他喪氣地揉了揉額角,想起很久以前在城堡裡偶然聽見的課堂。
不知道伊凡思會不會讀古語……總覺得那個人會什麼都不奇怪。
廣場比遠觀來的更遼闊,在薄霧之後就直接是懸崖,沒有護欄的保護,向下望去便是大海,四千年不斷沖刷崖壁的白浪在土石上咬出凹穴。他蹲下,將手擋在眼睛上方來阻隔日光,視線的末端隱約出現一點棕色。小船?他站起來。從這裡下得去嗎?既然無法用正常手段到達殿堂,那要船做什麼……
貝弗特吸氣,轉頭本想開口,可是身邊卻沒有說話的對象。不知不覺就習慣了,也不太好啊,他對自己說,紅衣,執死,可能身邊就不該有個這樣的人。他慢慢地走回教廷的建築,途中和薩姆謝打了個招呼,耳朵貼在會堂門上聽了會辯論。
“無聊的話就去樓上看看吧。”守門人經過身後時這麼說。“三樓正中間是圖書室,你看起來是會對那種東西感興趣的人。”
“謝謝。”貝弗特朝他點頭致意。
“早上闖上屋頂的是你們兩個?”
他聽見後愣了一下。“是。”他回答,心裡已經準備好要遭責備,不過對方似乎並沒有這個意思,只是揮了揮手,要他們下次要犯事就犯得隱蔽一點。
“等一下。”薩姆謝離開之前貝弗特又拉住他。“我還看到另一個人在屋頂上,不過我不確定是誰。”
守門人只是悠哉地聳聳肩。“哦。反正也管不動,跟我說有用嗎?”他說完就走了,走向廚房的方向。貝弗特立在原地,心臟警告着他應當為此擔憂,可是大腦卻告訴他也不可能有任何作為,這些憂慮都是空的,全是被三年前那一晚嚇出來的後怕。
暗殺王公貴族還有理可循,可是殺一個普通的小祭司究竟能得到什麼……
普通嗎?真的只是一個小祭司嗎?
貝弗特的手撫過樓梯的握把,乾淨的不沾一點灰塵,只有被無數隻手磨出來的褪色痕跡。活在教廷之下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感覺。他悄悄推開書房的門,希望不要驚動任何人,裡面的燈都是熄滅的,唯有自然的光照亮內部,聞起來一股古舊紙張和皮革的氣味,可是光線下也沒有一點塵埃。貝弗特暗自羨慕能在這種地方長大,他大概會願意用一切來換取這個機會。
一本本的書冊排列在眼前,從新到舊,各種經典的手抄本甚至是原版,所有關於教廷的記錄,寫滿歷史和曾經的預言,連在艾登先帝毀滅的那些都保留了下來。他隨手翻開一本,脆弱的皮革在手中已然是最珍惜的寶物。他簡略地翻閱,然後將書放回去,又去尋找別的日期。
三四八零年大災,三五二九年王祭,異象記錄,二六零八年教派分裂,黑影之眷屬研究,狂言解讀……
二五年領主親臨?
“你——”
貝弗特聽見叫喚便轉頭時下意識收回手,對方已經在他旁邊蹲下,是一個金髮的年輕人,穿了亞麻色的衣服,灰藍的雙眼讓他想起雷納西的晴空,他沒有立刻回應——那張臉帶來的熟悉感令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那綁在鐵架上的少年,和面前的人是如此相似。
“怎麼不說話?”那人問,“你是那個客人對吧。”
貝弗特有些疑惑地點點頭。
“我臉上有什麼嗎?”他摸了摸下巴。
“對不起……”貝弗特這才回過神,轉移目光看向並排的書脊,“你和我曾見過的一個人很像。”
“真稀奇。”那人回答,一邊伸出手,“我叫耶爾頓,是個輔祭。”
貝弗特和他握手,乾淨的手掌上也沒有傷痕,這叫耶爾頓的輔祭雙眼也都是完好的。巧合嗎?他想。“我是貝弗特,來自帝都。”
“我知道。”耶爾頓笑,就連嘴角揚起的樣子也都過於相似了。“每個人都知道。畢竟是伊凡思帶來的人。”
“他似乎人緣不太好。”
“惡名昭著呢。”輔祭靠向書櫃,從蹲著的姿態換成坐在地上,順手將凌亂的頭髮向後撥。“不過他好歹也算是我的老師……”耶爾頓稍微低下頭,語氣也隨之變得比較沉重,“雖然聽起來很冒昧,但三年前老師他在帝都遇害了,是嗎?你也在場吧,我沒想說別的,只是想謝謝你。”貝弗特感到喉嚨中被什麼堵住,看來教廷中消息傳得不比帝都慢。
“其實我什麼都沒做……”他說,聲音有些沙啞。他的確什麼也沒做,當時他只能任自己被無力和絕望吞噬,拼命抓著最後一點希望似的按著將死之人的傷口。“你知道……有什麼人會想殺他嗎?”
“應該不是私人恩怨,不只老師遇害,有很多祭司都被刺殺,雖然大多職位都更高一點……”耶爾頓思考了半晌,“大——”
“那是因為他們違反了教條。”
貝弗特和身邊的輔祭一起轉頭。
書櫃之間的走道另一端站了第三個人,絳紫長袍及地,襯出他嚴肅的面容,好似個將軍一樣充滿威嚴,微仰的下巴令他能俯視前方的一切。
貝弗特鞠了個躬。“午安,亞內主祭。”
“午安,願上主降指引於你。”主祭抬手,讓貝弗特直起身子,又看到耶爾頓,神情有些不悅。“我沒見過你。”
“主祭大人,這是我第一次來教廷。”輔祭回答,緩慢地從地上爬起,這時才向主祭敬禮,“見到主祭大人真是我此生的榮幸,我聽老師講起大人您許多事,請問夫人和愛女可都安好?”
亞內主祭臉上的惱怒之中閃過一絲不解和窘迫。他咬了下嘴唇,“是……她們都很好。”
“但願主上的榮光照耀,導她們向正途。”
主祭點點頭,下一秒就將注意放在貝弗特身上。“聽說你當時在場,你想知道為何有人要殺帝都的祭司對嗎?”
“是的,大人剛才說他們違反教條,可是……我仍不理解。”
“帝國有責任處理帝國中的異端,但是若祭司本身被混亂蠱惑,則不屬於帝國的管轄範疇。”
“大人是指……教廷要殺伊凡思?”貝弗特講著都覺得奇怪,在另一方面如果這是事實的話他必須要趕快帶伊凡思離開這個地方。“卻仍要請他來參加會議?”
“不,”亞內主祭回答,“教廷也已經不負責懲戒祭司的信仰不忠,殿堂自會派來使者執行審判。伊凡思活了下來,主祭們認為他目前還被殿堂所承認。”
這就是為什麼刺客可以在帝都城門裡為所欲為而不被發現,也是為什麼明明擁有領主贈禮還受重傷……嗎?他對自己說,殿堂又為什麼要審判那個人?他以為伊凡思和殿堂關係應該很好……沒有回答,當自己問殿堂是什麼樣的地方的時候,並沒有得到任何答复,自己當初也是這樣默認伊凡思和教廷的關係,或許自己太自說自話了一點——
耶爾頓的笑聲打斷沉默,也打斷了貝弗特越發混亂的思緒。 “大人,你這樣……不怕真的遭難嗎?與其說這些誣衊的話,怎麼不和我們的客人講講一百年前發生過什麼事情?”年輕的輔祭退後一步,壓低音調,“我跟你說,在首都搬回羅爾帝那會,也有個主祭,名字我不記得了,反正也是個不怎麼樣的傢伙,私下和古物交易,妄圖欺騙主上,結果呢?一夜間失去五感,內臟在體內消融,妻子生下雙頭的畸胎後也去世,幾代的報應連第二代都沒熬過——大人,你說什麼叫做天罰?拿著刀潛入別人家暗殺是天罰?”
主祭的臉因為憤怒而變得蒼白,“放肆!”他抬手,卻因為貝弗特在場而收住。“輕信謠言還大肆宣揚,立刻給我到地下室去悔過,並且抄訓誡十遍,明日我親自檢查,否則我讓人將你禁閉一周!”
“行,行,大人說了算。”耶爾頓再一次敬禮,臨走時回頭給貝弗特一個帶有笑意的眼神——如果還有明天的話。他的口型這麼說道。亞內主祭似乎沒有注意到對方最後的留言,緊鎖的眉頭將不快表露無遺。
“對不起,有些年輕人就是疏於管教,只會給教廷蒙羞。”
貝弗特不敢回答,此時居然有些尷尬,心裡只有首都剛搬回羅爾帝的年份,就擺在手邊的書架下排,他伸手就能抽出來看,三七六三,或許還不會很準確,能再往後找幾年。
“你也不要隨便把故事當真。”主祭說,“這裡的資料都很珍貴,拿來看的時候小心一點。”
“是。”
書房的門關起,伴隨鐘聲和此起彼落的腳步聲,看來祭司們開始從會堂裡出來了。他坐下,一口氣取出五本書冊,迅速翻閱,年份,事件和地點不斷在眼前變化,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可以讀得這麼快。
然而這時第五本書冊的封底印記已經靜止在他視線之中——什麼都沒有找到。
殿堂的使者前來審判叛教的祭司……不過那個對他們伸出援手的黑影又是什麼?那個無法用常理理解的存在的確隱約符合王座廳玻璃窗上刻畫的形象,帶有發光的藍紋。可另一方面它卻又讓他憶起自己不聽勸告去偷穿伊凡思黑色披風的時候,瞬間就被囈語佔據思緒,精神被推至狂亂邊緣的可怕……第一反應便本能地認為兩者是同樣的東西。
是來自領主的承認?考驗結束的獎勵,責罰之後的慰藉?
還是那其實是一直被稱為混沌之物……
這怎麼可能。
“見到亞內主祭了嗎?”晚上伊凡思一回到房間就開口問,把貝弗特嚇了一跳。他已經換好睡衣,看來是比自己更早就結束了一天行程,臉上寫了疲憊——也是,對伊凡思這種作息規律的人來說一夜未眠比什麼都累人。
“為什麼?”他回問道,心中無比雜亂。
“下午被主祭責備了一番。”
“抱歉……”貝弗特向後躺下,心裡其實沒有真的在道歉,更不在乎自己做錯什麼。他沉默,思考許久又翻身。“伊凡思,我問你問題,你這次能不能好好回答?”
對方聽見他的語氣比平時嚴肅不少,不禁露出一些擔心的神情。貝弗特看他緩緩站到梯子上,扶著床緣,“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不是指騙,就這次,別給我模糊的答案好嗎?”
伊凡思微笑。“我試試看。”
貝弗特盯著他半晌,忽然發現他也和夢裡的少年也有一絲像,擁有相同色調的頭髮和雙眸,或許是年紀的緣故不如先前的輔祭那般神似。伊凡思身上也沒有傷疤……應該說若真有人受了那種傷是不可能好好活著的——他曾聽說過人會將記憶的殘像拼湊成夢境,此時他開始認為昨晚大概正是這樣的情況。“我看到懸崖下有一艘小船,從那個方向航行什麼地方都到不了,你不是說從這裡不能直接去殿堂?”
“不能。”伊凡思回答,“但是來還是可以的。”
“我還遇到一個叫耶爾頓的輔祭,說是你學生,他還說兩百年前有個主祭因叛教遭天罰,失去五感,內臟消融,是真的嗎?”
他聳了聳肩。“現在的我已經沒有學生了。不過那個故事是真的,只是被教廷掩蓋而已。畢竟是很難堪的醜聞。一個主祭私下和古物交易得到不該得的力量,最後把妻兒和親族都搭進去——如果是普通人,可能就不會這麼淒慘了吧。”
“領主會親自懲罰叛教的祭司?從殿堂派使者下來?”
“會,可是很少,使者偶爾會被殿堂派來處理小問題,主上大多數時候都是直接降詛咒——很可怕的,會持續好幾代呢。”
貝弗特將下一句話暫且吞了回去。所以耶爾頓也沒有在胡說,亞內主祭也不是憑空捏造一個理由……那麼他到底該相信誰?突然伊凡思拍了拍他的臉,“你今天問的還真奇怪,誰跟你說了什麼嗎?”
“沒……沒有。”貝弗特回答。
“那就好。”
伊凡思爬下梯子,吹熄房間裡的燈,貝弗特聽見他躺下的動靜。至少今天會好好休息了,他這麼對自己說,然後閉上雙眼,任意識順著睡意流進深邃黑暗的海洋,連同四肢和身體一起下沉,直到周圍的現實都不復存在,留下源於自身的破碎幻想來填補空缺。
少年的臉。
匯集成河的血。
突然一聲巨響,半個教廷的人都應聲而起。
【全場就只有bft懵逼】
【於是這是第一次提到喜鵲的出生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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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17年 秋入冬 塔國南端】
“祭司弗洛,你被指控違反教條,追求不該追求之物,尋覓不該尋覓之理,三個人目擊你與不明的黑影對話,並且在你物品間發現異樣的符文,你可認罪?”
階梯頂端,那石造的講台背後紅袍的審判官用手指敲擊桌面,輕得無法留下聲響,但是就那麼重複著規律的動作,一下,一下。每個人的目光都在階梯前那個被迫彎身下跪的人,雙手背反綁在背後,和脖子上的項圈拴在一起,雙肩被鉤子穿過,長桿握在後方兩個獵人手中,他們忽然加重了力道,令那被稱為弗洛的少年發出驚喘。
“能不能……稍微輕一點?我又跑不掉。”他小聲地說道,背後兩人移開視線,並沒有理會他。弗洛嘆了口氣,那雙灰藍色眼睛藏在陰影之下,雖然還映著石磚上的日輪圖樣,卻早就失了光,也因為疼痛而顯得虛弱,“還是那麼嚴厲啊……”
審判官拍了拍桌子,臉上難掩不安,“你可認罪?”他又問了第二遍。
弗洛搖頭。
“你可知道祭壇下是不允許說謊的?”在一片議論之中紅袍的判官直起身,加大的音量變得急促,“弗洛,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就算你表現積極,但是不斷地被不同的人控訴同一件事,我們不得不相信證詞有一定的真實性,況且此次證據確鑿,再問你最後一次,你可認罪?”
面前落下一塊揉皺的布條,以血為默潦草地寫著古語。他還是搖頭。
“你要為自己辯解嗎?”
少年的肩膀微微顫動,還沒人能看得到他的表情。審判官皺起眉頭,他就如同周圍旁觀的所有人一樣,滿是不解,更多的是害怕。他曾是如此殷切地想要為主上和教廷服務,從他有記憶起就在祭壇前仰望天空,太陽在霧後仍是那麼炫目,所有來自那一邊的都過於耀眼。他從未違反過任何一條規章,甚至能拋棄所有情感,親手抹殺一切存異心者——此刻卻為了自己發誓要徹底清除的罪行跪在此處受審,基於不存在的事實。
平時為了道德和善表現出包容,害怕的時候也是會不擇手段找理由排除潛在危險,眼前的也不過就是這類人。
他大笑,原本想要用來解釋的言辭都隨之消散。“不可在祭壇前說謊造假。”
“有什麼可笑的?”審判官大聲質問,揮手令獵人控制好犯人。後者將鉤子向下一壓,便把弗洛按在地上,他的笑聲止於一聲嗚咽。模糊的視線被紅色的布料佔滿,審判官在他旁邊站定,聽起來是被激怒了。“膽敢嘲笑教條,黑影的眷屬,終於還是藏不住你的本性。”就算無法看見,弗洛還是能感受到那些眼神——平時迴避他的眼神——從上方投來,包含著細小的釋然。
讓烈火將你們吞噬……
“祭司弗洛,面對指控與證據,你拒絕為自己辯解,因此我以審判長之權力,認定你為異端,根據教條,將被處以……”
“我自願做祭品。”
“什麼?”審判官本該為自己的宣判被打斷而不悅,但是這時被腳邊的人剛說出的內容分了心,他的影子籠罩在那少年的身上,覆蓋對方是綽綽有餘,心卻無法抑制地撞擊他的胸腔。
“我自願做祭品!”弗洛說,這次在寂靜間所有人都聽得清楚,“我仍是個祭司!根據規定我有這個權力在指控前自證虔誠,記得嗎?等我從祭壇上活著走下來,你們就沒有人有資格質疑我!”
審判官咬了咬下唇,環顧了一周旁觀者們。“根據規定……這是被允許的。”他停頓半晌,又開口,“好,弗洛,接下來你必須在他人監控之下才能參與狩獵,直到你過活九次獻祭,並且證明自己信仰並且唯一心向秩序,你的身份將被歸還。後天便是你的第一次獻祭,會有人為你準備。”語畢,審判官向後退了一步,讓獵人將弗洛提起來。
少年終於能離開地面,失去薄霧的保護,陽光使他覺得有些刺眼,那些他熟悉的臉和灰袍被照得蒼白,連邊緣都逐漸消失——主上,他的光,是否也在觀察這一切?他看向審判官的臉。“祝福大人的公正。”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還能說什麼?”弗洛回答,緩緩揚起嘴角。
九次,沒有人能活過九次獻祭,他終是被判了死刑。
“住手。”
他們總是這樣說。
“已經夠了。”
他們將鐮刀從他手裡拿走。
“去把手洗乾淨。”
“但是——”他們將弗洛留在昏暗的地窖裡,被動物的骸骨環繞,有些無所適從,他是該跟著回去還是繼續處理那個被抓現行的異端,現行犯不需要受審,應該要就地處決。
雖然是這樣說的——弗洛閉上眼睛,呼吸已經盡可能地放淺了但那股腥味仍然揮之不去,他的手彷彿不屬於自己,對剛剛發生的事情的記憶也不屬於自己——金屬切割皮膚和肉被骨頭擋下,悲鳴在耳邊已經成為可以輕易忽視的背景。好熱,明明季節正在轉涼……胃裡一陣難受,弗洛彎下腰乾咳起來,再多一秒都要受不了。
他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人的?
“一無是處。”盤繞於耳的笑聲沒有來源,背後有東西潛伏在黑暗中,它的爪子在石板上挖出溝渠,去了左邊又回到右邊。睜開眼這空間中什麼也沒有,他聽見笑聲。
弗洛望向地上的另一個人。
“你也聽見他了嗎?”那人說,伸出雙手,拉扯側身的傷口,底下的肋骨斷了不少根,弗洛從不知道一個人的生命可以如此頑強——可是此時這種堅毅只是讓他感到煩躁。快死吧,他在心中不斷重複道,就這麼死去,自己就不用動手了。“來,可憐的孩子,來會真正愛你的主人身邊。”
“閉嘴!異端……”
“異端?誰?”那人尖叫,沙啞而刺耳,彷彿是另一個人的聲音。“愚者們,腦子裡裝的盡是用來哄騙的蹩腳戲言!他們本是一體,是一樣的!你們冠一個為王就也得冠另一個為王”弗洛感到暈眩,刀從他指尖滑落,跟隨的沒有落地的響聲。為什麼把刀放下了?他盯著自己的雙膝,粗布早已被浸染成黑色,周圍鋪滿更加柔軟的物體。好熱……
“心懷喜悅吧,你被指名了啊……”
“你在跟誰說話?”
弗洛倏地回頭,原本就緊繃的神經令他差點就抓起小刀跳到來者身上,只能慶幸自己現在連動都很困難,幾秒的停頓足以讓他回神,對方灰白色的衣服表明自己是教廷的獵人。
“你……還好嗎?”
弗洛微笑,一邊試圖站起來。“就快了,”他說,指了指腳邊的罪犯,“不知道為什麼,他……”
“哈?”獵人瞇起眼,有些困惑的樣子,“這不早就死透了?真噁心,你下手就不能乾淨一點嗎?不懂為什麼主祭會讓你這種問題人物上前線。”他去拉弗洛的手臂,後者也是一臉不解,還呢喃着解釋的話。“天——還好我發現隊伍裡少一個人。他們都已經準備好要燒這棟房子了,快點!”
“我……”弗洛本打算像往常一樣開些玩笑使對方放心,但怎麼也沒法再吐出一個音節,眼前突然變得一片光亮。他抬手,卻只能墜落。
你啊,本來是沒有資格成為祭司的,可是祭司長心懷仁慈,令人救你起來並撫養你長大,你的生命屬於教廷,最終要獻給領主,知道嗎?
“是,我知道。”
他醒來的一刻還以為自己身在殿堂,或上界,總之是另一個世界,直到視線中出現熟悉的面容,他心裡升起一股小小的失望。
“知道什麼?”叫做夏菲的醫者拍拍他的臉,“怎麼樣?你發燒了,居然也沒有人發現。”
弗洛嘆口氣,感到思緒確實比先前清晰許多,身體也不那麼沉重,大概是睡了很久。“只是不想說吧。”
“你自己也是,稍微注意一下啊,好歹也是從前學過些醫學的人。”
他翻過身,無視側身傳來的腫脹感,將臉埋在枕頭里——想要梳理的時候才發現記憶破碎到沒有辦法連接起來,僅有的畫面是自己將雙手浸在刨開的人體裡面,誰在他耳邊大笑?聽到是因為發燒而混亂也無法帶來任何安慰,那表示從頭到尾,一切瘋狂和輕瀆的話語都來自自己本身。
來,到我這裡來。那雙給予他擁抱的手很諷刺的比誰都親切溫柔。
“我……生病了嗎?”
“也不是很嚴重的問題,平常的話睡一覺就會好,是壓力太大呢。”她回答。“弗洛……我覺得你還是跟上面申請回來吧,自從你做了獵人後精神狀態越來越差。明明就是個連見血就暈的人,戰鬥也笨手笨腳,頭腦也不好使又沒靠山,再這樣下去的話……”
“沒事的。”他說,“身為不淨之人得比其他人更努力才行,矯正異端,要是他們願意回來就好了。”
“獵人和審判官全是群沒心沒肺的傢伙,天天就跟你講這些,也難怪你要崩潰。”夏菲揉揉他的頭髮,“給你簽一周的假條,就算沒辦法說服你,至少逼你好好休息再去工作,祭司之前我首先是個醫生,不準反對醫生。”
“這樣說話會被制裁的,不過你的話,是我也下不了手。”
身邊的人沒有回應,他側過臉,還沒看清為何就被人提起,兩柄長勾橫在他面前,主祭和審判長的表情一樣嚴肅。門外傳來夏菲的爭論聲,要他們不許打擾病人,卻一下被打斷,她不再敢說什麼。
“比我想像中的要快啊。”弗洛嘆道,“這次又是什麼?”他已經見過這種情況不下三次了,有人指控他行為不端正,恐怕就是當時找到他的那個同僚,雖然感覺對夏菲有些歉疚,但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深呼吸,低下頭並緊手腕等待鐐銬。
“祭司弗洛,跟我們去審廳一趟。”
窄小的視野中只有模糊的灰黑色。痛覺並沒有消退,可是相較起金屬器具伸進眼眶的那一刻,也就如此。他輕輕碰了碰繃帶,綁得有些太緊,下面空空的,右眼已經被剜去。他在地上翻了個身,一點光亮應該來自窗戶,陽光被霧過濾變得柔和——他心底有了些榮幸的感覺,無論被強安上了什麼指責,他遵守自己的誓言,他的一部分將被送到主上手上。
他閉上剩下的那隻眼睛,突然感覺到的那一股溫潤令他慌了手腳,以為傷口又開始出血,他再次碰了碰繃帶和周圍的皮膚,才發現手指上沾了的是更清透的液體。
還有八次,將來的每一次都會比這個更艱難。
視線隨著時間緩緩變得清楚,他的右眼本身就不好,真的失去了也沒有太大影響,他撐著自己起身,想著這些人至少還給自己一間房間。
“你居然還在感謝他們嗎?”
弗洛反射性地轉過身背靠牆壁,動作太快引來一陣暈眩,他環顧掃過四周,窄小的房間裡沒有別人。和地窖那時一樣,他對自己說。
“在這裡。”一眨眼,便見到一個身影出現在本來空無一物的地方,她淺綠色的瞳中充滿嘲笑,頭上長了深紅色的曲腳,兩條細長的尾巴點著地面。她略顯隨意地鞠躬。“你好,弗洛,知不知道我是誰?”
弗洛搖頭。
“真是的你們這些祭司,連自己朝拜的是什麼都不清楚嗎?”她說,“你們叫我偽神,又把我歸為古物一類,不過我不是很在乎就是。”
“請你離開。”因為恐懼而顫抖的聲線之中,他看到那女孩走向自己,卻沒有地方可以讓自己躲藏,對方伸出手,輕撫他的右眼眶。“和古物互動是被禁止的,我什麼都給不了你。”
“我可是你們的神的另一種形態啊。”偽神笑起來,“這麼不敬真的好嗎?但我可以給你破例,因為我比領主慈悲多了。”她的手指停在空洞的位置,然後用力按下去——弗洛因為劇烈的疼痛而掙扎,卻不敢叫出聲。
許久偽神終於放開手中的少年,後者捂著傷處蜷在牆角。“跟我交易吧?我能給你你想都想不到的力量。反正你都被當作異端,就算真的犯了異端罪也沒什麼差別,不是嗎?”
“我不是……。”弗洛小聲地回答,“我從沒有做過那種事情,將來也不會,我的主人只有領主。”
“我知道。”偽神回答,“全部的人都知道,他們都把這裡當戲看呢。領主也知道,但有什麼用?他不會給乖孩子獎勵,也懶得去懲罰犯規的人。你聽好了,我這是在幫你,外面的那些人想要你死,以至於能公然造假證,他們根本不怕,天罰不會降臨。不如——你來落實法律如何?”她試圖去摸弗洛的頭,卻被後者閃避。“躲什麼?你明明也很清楚。”她直直望進那隻空洞的眼睛,捧起他的臉,“你不是也很希望他們死?”
燒吧……
“兩根肋骨,我就給你所有你想要的,將那些叛教之人都殺死,重整教廷,就當是——為了領主肅清叛教者。”
弗洛沉默,那一層樓高的祭壇彷彿就在自己的眼前,他被綁在鐵架上,腳底是不滅的烈火,灰藍的天之中沒有一朵雲,幾乎呈現白色的太陽在視野的中心靜止不動。
左邊還是右邊?面前主持獻祭的祭司問。
救我,他的思緒最深處的一個小小的聲音這麼呼喊。
來吧,我從出生起就準備好了,他仍要如此和自己確認。
右邊。他回答,堅定無比。
“偽神讓我違反教條,成為真正的異端來整頓教廷——”弗洛將這話說出來,使自己也能夠聽清。“必須肅清背離教條者,這是身為審判官和獵人的職責。”
看看你,如此殘暴,還有個祭司的樣子嗎?真是令人不悅的存在。
“存異心是大罪。”
可是為什麼不管怎麼拼湊,心中都只能得出和古物相同的結論?回答我啊,快回答啊。血液積聚在眼周,指尖卻是僵硬冰冷的,呼吸壓在胸口很難受,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為什麼,估計是腦中試圖整理的想法太過雜亂且不可理喻。倘若一切都是主上的安排,他都願意懷著感激接受——誰來告訴自己這都是考驗,這荒謬的一切背後最終都有解釋……
“唯有在教廷中你能找到正途,去,謙卑下跪侍奉,誠心祈求赦免,執行你的使命。”
身披紫袍的大祭司背著光佇立在大堂中央,幾乎成剪影,一手握牧杖,一手握燒紅的鐵棍,高大如圍繞祭壇廣場的石柱。他們走了!去了殿堂!你被棄在麻袋裡,臍帶都還繞在脖子上,直到哭聲將人引來。你就不該出生,更不該被救起,褻瀆的化身,你能做最好的事情便是在祭壇上死去。
“混沌的兒子,為什麼你的眼睛仍是天的顏色?”女孩親吻他的耳朵。
有無形的東西裂開了,幾個細小碎片剝落,可是剩餘的卻未曾這麼堅固過。一聲巨響,手上的鐐銬和鐵鍊撞擊地面。“我的每一根骨頭要為下一次祭祀保留,想要的話就等吧!”
“不愧是它的人。”偽神站起身,“從一開始就沒了理智嗎……”她說,攤開雙手,掌中出現一顆山羊的頭顱,還滴著血,雙角黑得發亮。“沒有人活得過九次獻祭,就算你僥倖撐下,他們也絕對不會讓你好過。”
“就算如此。”他回答,“那便是主上賜予我的命運,將其圓滿是我此生的唯一追求。”
“他什麼命運也沒有給你,你對他來說根本微不足道,就和其他所有獻祭給他的靈魂是一樣的,不管你再怎麼充滿熱忱,他也不會因此而回應——如果你真的成為異端了他還會比較提得起興致,說不定還會親自來看看。”偽神翻轉着手裡的羊頭,好像那是個新奇的事物一樣仔細觀察,“你繼續否認——我等著你八年後匍匐在我腳邊哭著求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啊,真是令人期待,到時候你會剩下多少能供我取用呢?”她停頓,看向弗洛,和他的目光對上,接著用力折斷右邊的羊角,將其化成灰。
她抬起那個獨角的羊頭,“這個——就當作是我好心的邀請,這場宴會的席位會給你保留。”
頭顱落在弗洛的腳邊,深色粘稠的血濺到他身上。
房間再次回歸只有一人的狀態,弗洛甚至開始以為自己因為失血出現了幻覺,直到他再看到那漆黑的角,便將羊頭踢到門邊。他跪下,面朝太陽的方向,低下頭幾乎觸到地板。
“我唯一的主人,你卑微的僕人向你乞求,請你給予指引——”
哪怕一點都好……
【偽神:不是0san做不了好山羊!
聲音:人在棺中躺,鍋自天上來】
【也不知道寫不寫得完OHO】
【幾個年紀大的人的黑歷史,補設定補high了啊】
【還是私貨組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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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開始,以信仰之名,我縱自己成了十惡不赦的存在,恐怕,就連祭壇下的烈火也無法將身上的污跡燃淨了。”
一.【3876年 秋入冬 塔國南端】
他們遠離了城鎮,走在荒野的石子路上,周圍被野草鋪滿,就藏在白霧之下。太陽已經要落山了,向身後眺望,只能看到山巒的剪影和偶爾出現的小樹林。貝弗特覺得他們一直在往上走,卻不知道終點在哪裡,伊凡思只是叫他再等一會,但聽得出就連他都感覺很疲憊。他抬頭看眼前的人,那名前些時候才拯救過他的祭司,現在依然是自己的好友,就像平常一樣穿著異樣黑色披風——黑得幾乎沒有一點反光,不自然地飄動著,連白霧都不敢靠近——灰藍的紋路藏在脖子後面的領口處。他行走的速度也比剛才慢上許多。
這種時候倒顯得特別普通。貝弗特稍稍加快幾步,和祭司並肩。
“馬上就到了。”祭司說,一邊指了指遠處,“看。”
貝弗特順著祭司的手指指的方向看去,暮色和霧氣背後隱約可見一個巨大的輪廓,如同一面大牆攔住他們的道路,雖然不高但是連綿百米,暖色的火光散佈在建築之中,在霧的另一端忽明忽暗。
“教廷。”貝弗特輕聲讚歎道。
幾天前他和同伴來塔國執行紅衣的任務,伊凡思聽說後就提議和他們一同旅行,他的目的是塔國最南端的教廷,正好順路。他們沒有理由拒絕,跟隨伊凡思能讓他們省去了非常多繁複的手續。
“先跟你說,這不是個很有趣的地方。”伊凡思說,“裡面的人也不是很有趣,你確定要跟我來嗎?”
“當然。”他點點頭,這可是一般人想求也求不到的機會,祭司和祭壇雖然在各地都有,可是教廷中央卻無比神秘,所有高等的祭司都在此訓練任職,執行特殊的儀式,甚至有傳言這裡能找到通往殿堂的入口——腹中的什麼在燃燒,驅走寒意。他本以為伊凡思會很為難,沒想到很爽快地就答應了。“倒是你,就這樣隨便帶我來沒問題嗎?”
“沒事的,他們不會攔我。”
“是,是,全帝國就沒人會攔你。”
祭司微笑,貝弗特才突然想起來這是今天他第一次看到對方笑。“不會想到要回家就不高興了吧?我還以為你這樣的人會和教廷關係很好。”
“我的家不在這裡,況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伊凡思繼續走著坡路,“有些……不怎麼愉快的過去。”
“是嗎……”
建築物逐漸從霧靄中浮現,那是個石製建築,被風雨磨損了表面,石縫中覆蓋了青苔和藤蔓,看起來並沒有任何的裝飾,完全是以實用為目的而建造。貝弗特抬頭,建築表面整齊排列着方形的窗,僅有第一層是長型的開口,都被鐵欄保護著。像個監獄似的。
“三千多年前他們從海的另一邊移居這裡。”伊凡思又說,“在這裡建立教廷然後離開,去了殿堂,我想我們對他們來說太易逝了一點,然後一切都變了。”他停頓,臉上閃過悲傷,轉瞬即逝。“其實這是後門,這棟建築是朝著殿堂的方向建造的。”
貝弗特挑起一邊眉毛,“你是在暗示殿堂就在南邊嗎?”
“不——嗯,技術上來說是的。”他回答,“這也不是秘密,很多高位的祭司都去過。它的確在那裡,可是用一般的方法到不了。”
“殿堂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伊凡思沒有回應,他們已經到達目的地。那是一扇很普通的門,就像一般家庭的前門一樣單調,鑲嵌在幾階淺淺的台階上放,前面站了個灰衣的祭司,手執長矛——這不是很少見的裝備,教廷可以擁有私兵,不需要受帝國管束。灰衣的祭司看了他們一眼。“你好,伊凡。”他伸出手,“就算是你也要按規矩來。”
伊凡思將一個金屬牌遞給他,後者迅速瞥過上頭的字,就將其歸還,隨後注意力便轉向貝弗特。“這是誰?別跟我說他是你的輔祭。”
“這是我來自帝都的朋友。”他說,“薩姆謝,這是貝弗特。貝弗特,這是薩姆謝,守門人。”
守門人點點頭。“真是難為你,得天天跟這個瘋癲的傢伙碰在一起。”
“習慣了。”貝弗特回答。
“借他說個話。”守門人將伊凡思拉到一邊,稍微壓低聲音。“該死,伊凡——偏偏選在今天帶外人來?記不記裡每一個主祭對你都很有意見,每一個!現在祭司長去世了,這裡沒有人能再護著你了知道嗎?”
“我知道。”伊凡思只是微笑。
“你到你怎麼做到的,能這麼輕鬆……”薩姆謝嘆了口氣,“你最好跟對的主祭搞好關係,你在這已經升不了職,弄不好說不定連帝都的位置都會丟掉……”
“你太緊張了,我在這世上的職位取決於主上的安排。”他拍拍守門人的肩膀,對方一副見到自己完全無法理解之物的表情。
“實在是沒法和你好好說話。”最後薩姆謝放棄似的低下頭,退開一步,“你們進去吧,但你得自己跟裡面的人解釋參觀的事情,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又拉住伊凡思的袖子,“你小心一點,講真,有攔不住的東西混進來了,也不知道屬於哪方……還有拜託你在任何人看見之前把這黑袍換掉。”
“我會的,謝謝你的忠告。”伊凡思走進門,揮手讓貝弗特跟上。
門背後通往一個寬大的長廊,向左右延伸,灰色的內牆彷彿沒有盡頭,貝弗特這才發現這建築是個弧形,環抱所謂朝向殿堂的方向。雙開的大門和一般的小門以相同的間距交錯排列,立在長廊兩邊,之間掛著古老的畫作和文本,裱在金框裡,伴有吊燈。只有他們正面的那個門和其他不同,有兩層樓那麼高,穿過二樓地板的半圓形鏤空,他猜想後面應該是個禮堂之類的空間。
一個藍衣的女孩向他們走來,並向伊凡思鞠躬。“歡迎祭司的到來。”她說,“住房已經準備好,請跟我來。”她轉身,疑惑的目光停留在貝弗特身上,但是沒有多問。他們跟隨女孩,向左邊走去。
“沒想到你在教廷裡的敵人比在其他地方都多。”貝弗特笑道,“你做了什麼?偷了他們的袍子然後扔到池子裡嗎?”
“他們不喜歡我的理由和你剛開始害怕我的理由一樣。”伊凡思說,“我在這裡被當成異類,受詛咒之人。”
“對不起。”暴雨籠罩的夜晚,那深紫色的雙眼,在手指上流動的灰藍紋路——是太習慣了,都忘記第一次見到時自己是多麼驚恐。
“不用道歉。歷來主祭和祭司長都有接受和不接受我的,我並不介意,或許他們對我來說也有些太易逝了。”他見伊凡思那一如往常愉快從容的表情,覺得有些內疚,就望向別的方向。每幾個門為一組,被小走廊分隔,那些通道的盡頭能看到自然的日光,逐漸暗淡,被石柱切成一段一段。
“那邊是什麼?”
“祭壇,廣場,三十三個石碑。”
女孩帶他們走上樓梯,來到四樓,這裡的房間都比較窄小,像是會在傭人宿舍會看到的格局。他們被帶到其中一間,女孩在門前停下。“明天一早進行選前儀式,請祭司必要準時參加。”
“知道了,謝謝。”他遞給她兩個硬幣,然後目送她離開。伊凡思推開門,讓貝弗特進去。房間不大,僅有上下的床和兩個桌子,地毯退了色,看起來已經很久沒有換新。他把包扔在床上,走到窗邊向外眺望,能看到半個廣場,另外一半被霧遮蓋,石碑離建築有一小段距離,順著建築的弧線排列,正中間是祭壇,長長的階梯通往頂端的坑洞,如同一個井,深淵開口的霧氣被什麼驅散。
“澡堂在地下室。”伊凡思緩緩坐下,他的確是累了。“住在這裡的好處就是祭壇的火不會熄滅,所以總是有熱水可以用,是過去留下來的,那火……很燙呢。”
“你們要選什麼?”貝弗特離開窗戶,“我以為你是來開每五年的會議的。”
“這是行程之一。”他回答,脫下黑袍,披在椅背上,“你也聽到了,祭司長在初春時去世,我們要在冬日之前從幾個主祭裡選出一個新的,還要再任命一個新的主祭代替他的位置。”
帝國的王位由王族血統傳承,教廷卻要用投票決定祭司長。貝弗特想著都覺得有些可笑,他是知道七個主祭的,在城堡工作過的人不會不清楚,那些人的地位和帝國宰相相當,要說特別正直虔誠也可以,但是畢竟仍都是身居高位的人。“你會選誰?”
“不問誰最可能贏嗎?”
“總覺得你的意見比多數人的意見有權威。”貝弗特聳聳肩,“你不是能……看見靈魂什麼的。”
伊凡思起身,在自己的包裡摸索一陣,最後拿出一個很小的物品,扔在地上,那東西跳了幾下,最後落在二上。他拾起骰子,收回包裡,“西提爾主祭。”
貝弗特愣了好一會終於反應過來。“開玩笑的吧——就這樣?!”
眼前的祭司無辜地點點頭。這時外面傳來低沉的吟誦,緩慢嚴肅,是日落後的儀式。
“你不去嗎?”
“反正再怎麼跪主上也看不到。”祭司從包裡撿出幾件衣服,“快點,現在火燒得最旺,而且一定一個人都沒有。”
“可惡,我以為教廷會比皇宮更嚴肅一點。”
“讓你失望了。”
“突然好想回去——”
伊凡思輕笑著讓貝弗特再等幾天,他可能會見到某些奇特的人,但伊凡思沒有多說什麼。貝弗特知道他再也無法從伊凡思口裡得到更多信息——這麼幾年來無數問題被這個人揀選過小心地回答,他不願意說的就會是個永遠的秘密,他願意說的便決不會參假,最多也是模棱兩可讓人更加困惑而已。
這就是……自稱全帝國最虔誠的祭司。貝弗特揉揉額頭。他突然感覺自己應該開始考慮搬到鄰國。
好安靜。
太安靜了。
熾焰的熱度讓他的眼睛感到乾澀,可是周圍的陽光又太過刺眼。他身上穿了紅袍,手裡拿著刀——什麼?工作嗎?可是為什麼他會在這種地方——他用戴了手套的手在臉上形成陰影,環顧四周,遠處的石製建築像是一面牆,腳下的霧海中伏着許多人,都望向他,令他想起站在處刑台上的景象。
他聞到灰的味道,一點溫熱的液體滴到他鼻尖上,順著皮膚流下,來自他的手和那柄利刃。
結束了嗎?他轉身想要去和搭檔對話,視線中卻只有一個金髮的少年,那人的臉令他感到有點熟悉,可是一時間卻無法回想起任何對應的名字。少年被綁在鐵架上,好像是失去了意識,一隻眼睛周邊纏有布條,似乎是受過傷。不太對勁,他在心裡這麼說。
你……他開口,一邊伸手想將對方搖醒,但一刻他看到手裡握著的東西,他咒罵了聲就將它們扔出去——兩根細長的骨頭,彎成相同的弧度,仍帶著體溫,附著了斑駁的深紅色,落在地上的瞬間化為灰。
少年忽然抬頭,蒼白的嘴唇顫抖。他在說什麼?那本來已經佈滿鞭痕的胸上裂開兩道傷口,鮮血湧出,直漫到他的腳邊,從他們所在的高台外緣流下。
是誰?
少年朝他微笑。
天花板這麼近還真是令貝弗特感到不習慣,動了動手,是乾的,方才那個夢太過真實以至於他現在還不知道究竟自己醒了沒。他翻身,伊凡思正坐在桌邊,眼神有些飄渺,沒有了焦距,只知道是朝著窗外的某處,或許是祭壇,或許是更遠的地方。
睡意逐漸包覆他的全身,迷茫之間那少年的面容的殘像又浮現眼前,和前幾天他處死的對象重合,被火焰扯碎,再次沉入睡眠之前他僅能依稀記得一些帶著無盡悲傷的斷句。“不小心……失控了呢……”
伴隨日出入耳的並不是早晨的鳥鳴,而是樓下來自期待的人群的嘈雜喧鬧。伊凡思不在,下舖還保持著未被使用過般的整齊,可能一晚都沒有睡。是什麼能讓那個人如此煩心,貝弗特怎麼也無法想像,那可是個就算面對死亡也——
第一次,他臂中逐漸失去溫度的身體屬於他熟悉並喜愛的人……
冷水打在臉上,貝弗特甩了甩頭,他才發現自己連稍微回想都會感到害怕,三年前那次刺殺,如同現實向他揮來的重拳,提醒自己伊凡思不管裡腦袋裡裝了什麼,身體終究是人,流出的血是紅色的,在記憶中無比清晰,溫度比一般人的高,幾乎燙傷他的手。他實在開不起那種玩笑,就算對方不止一次讓他放心。
放心什麼?他是這樣吼回去的。你剛剛在帝都的城牆裡被陌生人割喉了啊!
貝弗特強迫思緒轉移,希望心跳能平緩下來,於是任憑好奇心驅使他去尋找喧囂的源頭。
祭司們聚集在後門,彷彿在等什麼到來。伊凡思就站在走廊遠端,一點也沒有要靠近的意思。“他們在看什麼?”貝弗特在他身後問。
“聽說主祭找到了個特別的東西。”伊凡思微笑,緩緩睜開眼睛。“只不過是舊時代的遺物罷了。”
“不去湊熱鬧?你們祭司不是特別喜歡舊時代的東西?”
“想去就去吧。”身邊的人回答,轉過頭決定離開,一遍喃喃自語,“我——晚點再去和主祭打招呼。”
“還真少見……”貝弗特對自己說。遠處的人群朝他的方向移動,跟隨着最前那名身著絳紫色長袍的人——主祭手裡捧著一個玻璃制的盒子,黑色絲絨的內襯上放置了顆很小的琥珀色碎塊,她看了貝弗特一眼,後者向她行了禮。
她停下腳步。 “這是誰?我沒見過他。”
“伊凡思帶來的。”隊伍中的人回答。
主祭挑起眉毛,一臉驚訝,“他到了?我以為他不會參與這種事情。”
“昨天就到了,大人。”
“別讓我碰到他。”她嫌惡地說,然後又打量了一番貝弗特,“你看起來倒是個守分的人,教廷的活動一直都沒有規定不能公開,你不要鬧事就可以繼續待著。”
“感謝大人的寬容。”貝弗特再次敬禮。
“願你早日得上主引領。”主祭揮揮手,便繼續沿走廊向前。
腳步聲逐漸消失在遠方,長廊又回歸平時的寂靜。貝弗特還在原地,仍然靠在牆邊,身體的一側被陽光曬得暖和,霧漫不進來,只在他鞋跟邊打轉。“他們真的——很討厭你。”他最後說。伊凡思從小走廊探出頭,還是那麼愉快的樣子,和昨晚的悲傷好似屬於不同的人。“那是個什麼東西,寶石嗎?”
“從前——”伊凡思靠在他那一側的牆角,“帝國之前,祭祀的過程比現在仁慈許多——還是更加殘忍,這得你來決定了。他們會在祭壇上將祭品身上的一部分在他們還有意識的時候取下,丟入火中。有時候在祭祀結束以後灰燼會被蒐集起來,封入樹脂。那盒子裡的東西就是曾經的祭品,傳統派認為這些東西可以帶來某種力量。”
“可以嗎?”
“或許吧,但是我不覺得那是很珍惜的東西就是了。”
“聽起來是比現在的祭祀好。”貝弗特聳聳肩,那兩根肋骨落地的瞬間迴盪在耳邊,那麼真,那麼遠。“反正我們——帝國也在對非死刑犯幹差不多的事情。”
“這是很複雜的問題。”轉角裡的人小聲地說,慢條斯理,就像在談論麵包或者日光。“我的朋友,給你機會你會怎麼選?二指寬的舌頭,還是八顆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