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93年 冬】
厄裡西斯本來是拒絕進入城堡的,但是茱莉安既然堅持要他來,就是晚上把他關在門外也要堅持到底的。他不知道為什麼茱莉安會有這種堅持——茱莉安從來就不喜歡新國王——但他開始覺得這是對他的一種嘲弄。
聲音卻沒有很反對——平常明明是最不喜歡城堡的人——聲音給予的理由是:它也想睡到中午再起床。
厄裡西斯走過第三道城門的時候已經開始後悔了,他多久沒有進入這個地方了?
兩年了,聲音說,它變得有些安定。你有兩年沒有走進城堡了,厄裡西斯。
他還記得自己曾經常常往城堡跑,就為了讓聲音安靜一些。
到底是什麼讓他兩年不願意再走進這個地方?
路邊的守衛都看了厄裡西斯一眼便放他繼續前進,沒有過多的詢問,他走得很慢,剛剛的酒精逐漸開始作用,他就差沒有掉頭回去。如果茱莉安鎖門的話他也不是無處可去,他小聲地對自己說,他總是可以跟他那些不怎麼可愛的鄰居借個房間。
怕什麼呢?聲音咯咯地笑着。
厄裡西斯也答不上來。
城堡的大門沒有為他打開,侍衛讓他從小門進入的,這個侍衛厄裡西斯沒有見過,看來新國王將周邊的人全都換了一批。說不定他會把你也換掉,聲音說,不過我從未喜歡過本來的那群人。
厄裡西斯沒有理它。
“請問先生有什麼事嗎?”一個年輕的侍從問道,臉上有些困惑,似乎在說著門口的人在幹什麼為什麼沒有攔下這個醉漢。
“我要找……”厄裡西斯回答,差一點就直接叫出名字,於是打住,頓了頓,“國王。”
“陛下現在沒有空,請在會客室等候一會。”
厄裡西斯揮揮手,不等人帶路就直接走去會客室——這算是他唯一記得路線的地方了。他坐上沙發,看著空無一人的會客室。牆上掛著布簾和畫,但是最讓人注意的還是那扇彩色的玻璃窗——就算現在沒有光將其照亮。厄裡西斯記得王座聽那個最大的玻璃窗,那隻血腥的手中握著一顆心臟,天氣好的話,會在白色的地毯上留下一道紅色的影子。
但其實它們都敘述着一樣的故事。
你知道嗎?厄裡西斯問。
知道什麼?聲音歪歪頭。
原初之戰。他說,他自己沒有讀過,但小時候聽同伴說過,城裡的大人在哄小孩的時候也經常會說。他會說這是個精彩的故事,充滿暴力和毀滅。
不知道。聲音回答,它這次並沒有笑。不……隨後它又改口,或許知道,只是不記得了。
會客室的門再次打開,打斷了聲音的回憶。國王走進來的時候剛剛結束跟身後的人的對話,他看向起身的厄裡西斯,眼裡有點高興,可是沒有辦法藏起底下的疲憊。跟兩年前一模一樣,厄裡西斯想,看來時間也不能改變什麼。
是嗎?聲音笑道,人總是會隨著時間改變的,只是你看不見而已。
“好久不見。”國王微笑着說道,伸出手,“我還以為你不會再來了。”
“啊——我本來也不想,但茱莉安把我趕出來了。”厄裡西斯無奈地回答,“我不是在這裡過夜就是在街上過夜。”
國王瞥了一眼牆角的鐘,“想留就留下來吧,我還有事。”他說,一邊走出房間,厄裡西斯卻有點遲疑,因為看見門外站著的兩個侍衛,後者看他的神情沒有歡迎。聲音笑得更加誇張,啊,厄裡西斯,它在周圍轉了幾圈,真巧啊,它說,這不是你在地牢的好友嗎?你還記得嗎?我想他們沒有忘記你。
厄裡西斯沒有辦法否認,他不擅長記得人,但是這兩個他還有印象,十七歲時他剛被帶進首都時在地牢過了幾個夜,第一個晚上跟這兩個人關在同一間牢房,當晚就因為打架被帶離去別的區域。
“怎麼了嗎?”國王見厄裡西斯沒有跟上就回頭,“侍衛嗎?他們在刑期結束後參加軍隊了。”
“有前科的貼身侍衛嗎?”厄裡西斯繞過那兩個侍衛,“還真是安全。”
你還敢評論別人嗎?聲音說。死刑犯。
國王只是微笑,“我不想跟父王一樣帶那麼多人走來走去,也不想帶他原本用的侍衛。”說著他轉過一個走廊,“我發現要信任一個人是很困難的事情。”
是嗎?厄裡西斯沒有回話,靜靜地跟在後面,聲音也不再說什麼,在國王身邊它總是比較安分。
“我很高興你來了。”國王將厄裡西斯交給另一個侍從之前說,“晚點見。”
厄裡西斯看著國王和侍衛再次離開,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本來握著那對他來說是非常細小的指頭和手掌,國王從剛才一直是微笑著的,他動了動手指,可是空氣裡卻瀰漫著焦慮,那焦慮足以讓人察覺且窒息。
厄裡西斯覺得這兩年他不應該這樣完全不進城堡。
侍從將厄裡西斯帶去副塔,國王給他安排了離主建築最近的房間,他覺得這沒什麼用處,只因為就算離主建築比較近,城堡還是如同迷宮一樣令人困惑。城堡的房間比紅屋大且舒服許多,看起來也比較舒服。
就是白得有些過分了,他對自己說。
厄裡西斯覺得頭有些暈,宵禁鐘也已經響了,他洗完澡躺上床,城堡異常安靜。
他閉上眼,沒有茱莉安打開門跳上他的床,沒有外面巡邏士兵的腳步聲,沒有聲音不斷不斷地煩擾,沒有,什麼都沒有,只有雨在石壁上沖刷出平穩的噪音,但那早就成為容易忽視的背景。
空氣裡的焦躁比剛才淡了,卻沒有完全消退。
真不知道這裡的人怎麼承受得住,厄裡西斯翻了身,隨後又想或許就如同自己習慣了首都的雨一樣,這裡的人都已經習慣了這份壓力。
他該常常來的,這樣自己也會習慣的。
厄裡西斯緩緩沿著螺旋向上的階梯,被從小窗漏進來的月光分成一節一節,石板在白牆的襯托下顯得更加冰冷,他的手摸著窄小樓梯間的一側,他曾經兩度走過這裡,為了他現在也說不清的原因。
他伸了伸手指,那細小的關節的觸感還留在指尖上,小小的脖子,稍微一用力就可以扭斷。厄裡西斯看著眼前的王子,對方被強迫地必須要踮起腳尖,呼吸有些困難,可是眼裡卻一點點恐懼都沒有。
為什麼?剛剛在國王面前那個膽怯的,柔軟的神情此時此刻被藏在了哪裡。
或許從來就不曾存在過。
他手裡的人對他微笑。“放手。”他說,並不是一個請求。
厄裡西斯放手,他發覺自己已經快要爬到樓梯的頂部,就站在一個窗的前面,腳尖抵著黑暗和微光的界限上。
醒啦?聲音說。
啊,算是吧。厄裡西斯回答,沿著剛剛的腳步走回初始的地方。
繞了很久很久,他才看見那兩個不太高興的侍衛,站在一扇門前——書房,並不出厄裡西斯的預料之外。
侍衛攔住厄裡西斯,指了指他的口袋。
“幹嘛?”
“小刀交出來。”
厄裡西斯摸向口袋,那裡的確是他的小刀,從不離身。
“他不願意就算了。”門後這時突然傳來說話聲,厄裡西斯很能夠理解斐契在這方面的評價,他也不知道國王究竟是怎麼看一眼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麼,或者沒有見著周圍發生的事情前就能感覺得到。“讓他進來吧。”
侍衛不太情願地退開,讓厄裡西斯進入書房。
“怎麼了嗎?”國王坐在火爐邊的椅子上,膝上的書本顯得格外厚重。
“太安靜了。”厄裡西斯一邊回答一邊繞過地上一堆一堆的書,找了個空地坐下,地毯很溫暖,他總是覺得城堡的地毯特別舒服。“最近習慣地牢那邊的吵鬧,一點聲音都沒有反而睡不著。”
“是嗎?”國王微笑,“再過幾天就結束了,稍微忍耐一下。”
厄裡西斯本來想向後靠,但是手碰到一摞書後就放棄,“我倒是沒什麼意見……”他說,“地牢的人就一點都不高興了。”
“他們會明白的。地牢必須被清空,有太多沒有價值的東西需要被丟掉。”國王頓了一下,“父王他……不懂,所以才有這兩週。”
看來六世也被你的國王丟棄了呢,聲音在背後小聲笑着,幾乎聽不見卻無法忽視。問他啊,快,問六世是否是他殺死的。
厄裡西斯聳聳肩,無視了聲音的慫恿,大部分的人把六世的死歸咎於叛軍——斐契,應該這麼說,斐契也沒有什麼反對的接受了這個稱號——同時也有一些碎語,說是王子密謀弒父並且奪取王位,當然碎語的源頭已經沒了,但厄裡西斯心裡大概也猜到了。
在六世的送葬隊伍裡,站在最前方的基里爾,手裡執著一朵正盛開的白花,沒有一點悲傷,沒有一滴眼淚,淡漠的如同看著一個陌生人,或者一張椅子,一棵樹,偶爾傾聽城堡的鐘聲,彷彿在計算什麼時候葬禮能夠結束。
可是這跟他又有什麼關係?他對自己說。無論真相是什麼樣子,都不能改變他會站在帝國和國王這方的決定。
還有什麼對你來說是重要的?
厄裡西斯沒有回答。
“那你什麼時候把我放走?”他問,有些玩笑的意味,他不想要離開首都和城堡,就算這些東西都不重要——可是待在首都就表示自己能夠有安穩的生活,這樣便足夠說服他做任何事情。
就算出賣相信自己的人,它笑道,背信棄義者。
對,就算如此。
國王淺綠色的眼睛看向厄裡西斯,裡面沒有不悅,但也說不上是很開心,有一些嚴肅。“你想走嗎?”
“你希望我走嗎?”
對方只是微笑,沒有回答。
【3893年 冬】
他始終沒有辦法忘記那一天,他的團長站在他的左手邊,副團長在右邊,身後平原上那破舊的禮堂,曾經是一國的中心,但是經過遷城、統一,現在只能算是個墓地。雨水在地上已經能積成池子,平原上揚起薄霧,就是這麼美,跟一百多年前,傳聞首都的城外漫著紅霧,是一樣的。
瑟蘭走過空蕩的大廳,地上遍布的骸骨讓他不得不看著地板走路,試圖不要踩到那些東西,平時他會跟團員一起來拜訪的,但是今日所有人都在準備搬家,所以只有他一個人來了。
或許我是該邀請中央的那個劊子手的。瑟蘭對自己說,自己來總是有些寂寞。他將手裡的花放在祭壇上,然後緩緩地坐上第一排的座椅,他也不怎麼擔心制服會臟——反正晚上直接就要還給上面的人了,要負責洗的也不會是他。
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執行他的每月拜訪,在過不久他和他的團員就會在前往雷納西的路途上,新王決定要把他的騎士團調給蛇爵,那麼他也沒有辦法——儘管心底難免還是有些失望,他出生首都,在這裡度過了大半輩子。瑟蘭自覺跟新王的關係並沒有太差,在他的團員都覺得這是一個出於厭惡的決定——他們首先是個出過叛國者的騎士團,再來在王儲之間的爭鬥之中站錯了隊伍——他卻覺得陛下沒有惡意,只是新王登基,有很多事情正在改變。
瑟蘭記得那一天也是在新王登基不久,那個王在前幾天下葬了。
二十三號騎士團一直都很小,最小的一個,他敢這麼說,國王也知道他們是最小的。二十六年前的春天,他還不是一個正式的騎士,那天傍晚接到了命令,要去圍剿一群躲藏在城外廢棄建築裡面的叛國者。
最近總是會有這種消息,團長說是因為換了家族掌權,動亂是必定會有的。
瑟蘭一直都很相信他的團長說的話,對他來說這是個恩師和父親一般的存在。
或者說曾經是,他聳聳肩。
那一天他們全體都出發了——反正也沒有多少人——瑟蘭坐在團長身後,那時年輕的他還能對任務感覺到興奮,再過幾年就會只剩下責任了。
日落了,周圍有點昏暗。隊伍緩緩地前進,馬蹄在被雨水浸濕的軟泥草地上面踩出腳印,然後就見那殘破的巨大建築出現在眼前,本來是深紅色的外牆早就剝落得斑斑駁駁,看不出原本的面貌了。
瑟蘭之後也會這樣評論蛇爵的紅堡——就算紅堡算是保存的最完好的舊建築之一。
他問了周圍的人就是這裡嗎?卻沒有人回答,他想是沒有人聽見。
騎士們紛紛下馬,瑟蘭也不例外,他腰間有長劍,是可以參與戰鬥的。團長走向大門,示意要兩個人將門打開。
瑟蘭站在隊員後方,仰著頭試圖從人們的肩膀之間看清裡頭到底是什麼情況。
漆黑一片。
他剛開始有些失望,想著這不會是錯誤的情報吧,但是手卻不自覺地因為緊張而摸向劍柄——其他的團員也是如此。時間證明,如果他們沒有這麼緊張,這一切悲劇或許就不會上演。
團長緩緩抽出長劍,領著人踏進禮堂。
門輕聲關上,只有回音和皮靴踩斷樹枝的噪音。
他們什麼都看不清楚,但是禮堂裡面並不是空無一人。在第一個人動的時候,不幸地從團長面前竄過,而後者反射性地揮劍。
接下來便是混亂。混亂之中瑟蘭輕易地取走了不少生命——太輕易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最後定下神來看地上的死者,才驚覺這份輕易根本就不該發生。在騎士團之外,那大堂裡頭藏著接近一百個人,只有不到五分之一手上有武器,許多跟瑟蘭差不多年紀甚至更小,大部分的人都帶著傷,生了病。
這是叛國者的人,瑟蘭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但是不是叛國者中犯了大罪的那一群,這是親屬,是正在逃跑躲藏的人。
那一天團長離開了,他記得清清楚楚,他從禮堂走出來呼吸空氣順便平定情緒,他看見團長和副團長的爭執,他跟劊子手說起這個故事的時候,並沒有提到這爭執並不僅僅在唇舌之間,而是在武器之間進行的。瑟蘭從來沒看過騎士團裡的人在訓練之外認真地與自己人戰鬥,但此時此刻團長和副團長是下了決心要殺死對方。他也告訴劊子手自己太害怕以至於不敢動彈——他是希望如此的。
瑟蘭也嘲笑自己那時太年輕太衝動了,他居然膽子大到敢介入這樣的衝突,是連命都不要了。
在他開始好好思考的時候他發覺自己手臂上都是血,他想他這輩子都沒有這麼痛過,他左右的兩位也頓時懵了。不過瑟蘭可以很驕傲地說自己阻止了兩個騎士之間的爭鬥——就算那是個愚蠢至極的錯誤。
或許,他有時候會對自己說,如果副團長當時殺死了團長,帝國現在的情況或許會變得非常不同,好的不同。
那一天是這樣結束的:
團長將瑟蘭罵了一頓,副團長也隨著將他罵了一頓,然後他們收起了武器,背過身去。
副團長回到了禮堂裡面,團長從此跟他們告別。
二十六年間瑟蘭也沒有想清楚究竟一個人價值多少,他只知道他對那次事件的愧疚能夠持續二十六年,瑟蘭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塵和塵土,他該回去了,首都的鐘聲的震動輕輕敲擊着這破舊的建築物,他的行李都還沒收呢,也得好好叮嚀團裡新來的幾個年輕人對待改變的態度,和到了蛇爵的領地該保持什麼樣的規矩。
或許這次調動並不全是件壞事,瑟蘭跟自己說,就走出禮堂,去牽他的馬了。
一,
約書亞覺得有些暈,也不知道是因為那充斥著整個空間,明亮閃爍的燭光帶來的溫暖,還是因為在空氣裡面溶解的酒精越來越濃郁,伴隨著貴族身上的薰香,讓他很想回去睡覺。約書亞今年已經十三歲了,在初春的時候剛剛從私人寵物的身份回到獸穴內部,現在能夠正式上場,他心裡有些開心,就算明白地知道這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工作,他伸手撥弄了一下頭上的兔耳——他們私底下稱自己為兔組,是能出台的組別——倚在客人的身上,皮膚摩擦着那人的衣服,一摸就能知道是上好的布料,由金絲的花紋點綴。
“累了嗎?”對方從和另一個貴族的談話中轉過頭看向約書亞,呼出來的氣息也是滿滿的酒味,這個人約書亞認識還算比較久,是那個幾個月前他還要稱作“媽媽”的主人的親戚。此時這人的手搭在約書亞的腰上,輕輕地捏了一下,“等我把生意談完了就來照顧你。”他說,一邊招來侍從,在對方的手裡放了些錢,並且說了一個名字,侍從就跑去場邊將錢交給管理者,並且把剛剛被點名的人帶來。
被帶來的孩子跟約書亞一樣大,穿著一樣的制服,先是向座上的大人們招呼致謝,然後就跳上沙發,蹭到了約書亞旁邊。
“真好啊。“他小聲地說,“我已經在那裡站了半天了。”
“一點都不好。”約書亞回答,有意地放大音量,“無聊透了。”客人顯然是聽見了,伸手拍了拍約書亞的頭。
“這麼無禮小心回去被打。”
我還會怕打嗎?約書亞在心裡笑道,這幾年挨的也不少了,自從……
“我說。”身邊的人打斷約書亞的思緒——不過有些事情他也是不願意想起來的——“今天下班後我們去湖邊好不好,迪倫說他們在那裡發現了不得了的東西。”
約書亞抬頭,在這無聊的一天裡也只有這種事情能讓他振奮。“好啊。”他立刻回答,但忽然又想起來晚上得去找姐姐朱諾,她總是有些擔心約書亞,要他下班了準時回去——擔心什麼呢?這裡的管理這麼嚴格,他也不再是小孩子了。就一天而已,約書亞對自己說,就今天,看到了就回去。
不知過了多久——約書亞對時間的概念一直都很模糊,談笑聲漸漸變少之間他的客人突然將他抱到腿上,親吻他的肩膀。
約書亞並沒有遵守他給自己的諾言,過了凌晨才偷偷地走過廚房,他們在湖邊——也就是禁閉室附近的區域——找到了一個小小的通道,似乎從來就沒有人進去過,窄小的隧道四周用木架支撐著,大部分已經腐爛斷裂,像是個廢棄的礦道一樣,他們就在裡頭晃蕩了一晚,也不管第二天還得坐檯,差點迷路了好不容易才找回了出口。廚房裡的廚娘看了約書亞一眼,後者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姐姐呢?”他問。
“她沒有來啊。”其中一個廚娘回答,一邊攪拌著鍋子,“再讓她休息會把,畢竟才剛生完沒幾天。”約書亞聽了後就跑走,為了避免被那些人指責怎麼一晚未歸。
他小跑著轉進宿舍的區域,他們的房間在一層樓的最後面,跟管理者的房間相鄰,但管理現在應該已經在場中了,約書亞並不擔心,可是還是保持安靜,周圍大部分是夜班的人,才剛剛睡下。
走了幾步,差點撞進從轉角出來的人。
約書亞嚇了一跳往旁邊閃開。“是你啊。”他說,對方聽了後朝他歪歪頭。
“早啊,約書亞。”盧恩回答,眼神有些濁,彷彿還沒睡醒似的——不過他總是這樣,約書亞對自己說,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盧恩是獸穴經理的兒子,他們不知道怎麼著就熟識了,約書亞也不怎麼喜歡這個人,總覺得這個人很危險。
但盧恩到這裡來做什麼呢?隨後他又想,還是從他和朱諾的房間那裡走過來的,或許是去找印戈納提了,可是印戈納提上的是早班,這個時候也應該上場了才對。
“怎麼才剛回來呢?”盧恩小聲地問道,朝約書亞微笑,“小心遇到危險吶。”還沒等約書亞回答,盧恩已經跟他擦身而過,約書亞被那點薄荷的味道刺得皺了皺鼻子。
“莫名其妙。”最後他評論道,才繼續跑回房間。
“朱諾?”約書亞的指骨敲擊在門上,“廚房在叫你了,起來了嗎?”
並沒有回答。約書亞又敲了幾下,接著門便劃開,他他看見裡面漆黑一片,覺得奇怪,聽見裡面有小小的呼吸聲,是屬於那個嬰兒的。
朱諾呢?
約書亞小心地推開門,不想吵醒小孩——他特別討厭嬰兒的哭聲——目光很快地掃過兩張床,其中一張的棉被鼓成一團。原來在啊,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那怎麼沒反應?他摸到燈罩,打開來將蠟燭點上。
“起床了!要不然廚房又要忙不過來了。”他轉身想要把姐姐搖起來,但是手還沒有碰到床上的人就已經因為驚嚇而收回。
就在他的眼前,他的姐姐的頭稍稍上揚,瞳孔放大且毫無生氣,脖子周圍一圈紫青色的指痕,而人已經沒有了呼吸。
約書亞尖叫出聲。
二,
“印戈納提,去給閣下拿酒。”
印戈納提回頭,匆促地答應,然後用最快的速度到場邊去取客人指定的東西。他在這個地方已經待了幾個月了,也逐漸開始習慣這裡的工作和生活——雖說是習慣,但是他並不喜歡。
私底下他會抱怨這種毫無自由的生活,可不是在這裡被奴役就是要在雪地裡凍死,就只有這兩種選擇了,他並不屬於這個國家,本來是想穿越國境逃離戰爭的,卻進入了另一種折磨。印戈納提跑過人群和桌椅,他戴著的羽毛不斷隨著腳步上下晃動,侍者戴著的一律是麻雀的面具——這裡的人多半都有動物的造型,所以才被稱為獸穴,在印戈納提看來是個荒誕的規定,可是這裡的王公貴族卻非常喜歡。
有很多事情印戈納提並不明白。
他來到客人的桌前,將酒瓶打開,填滿桌上的杯子,他沒有看那些客人,只感覺到那些人笑著,一隻手拍在他赤裸的腰背上。
要是幾個月前他會被嚇到,現在習慣了,也只是不舒服而已,盧恩告訴他他比起兔組的人要幸運許多,他承認這份幸運,但至於是不是許多,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印戈納提將酒瓶放了下來,鞠躬朝那些客人致謝,便回去場邊待命。
他的目光掃過場地,這是個在山壁裡面被常年腐蝕掏空而形成的巨大洞穴,是這個地方所有洞穴中最大的一個,也作賭場和主要會廳使用,他看見約書亞,正坐在一個貴族身邊,似乎快要睡著的樣子。約書亞說他七歲的時候就已經到了獸穴,印戈納提聽到後是很震驚,但又為了約書亞的遭遇而為他感到難過。
約書亞自己卻沒有這麼難過。
他同時也看見盧恩和保安隊的人在場週遊蕩,尋找任何犯規的人或者危險,他從前一直不明白明明就是經理的兒子為什麼是保安隊的一員,相處久了以後他總算是有那麼一點點理解——盧恩才是最危險最容易犯規的人。
對方唯一能動的深綠色眼睛和印戈納提對上,然後微笑。
印戈納提低下頭,沒有回應。
那天晚上印戈納提下班點名過後本來想去找約書亞回去——約書亞可以說是他在這裡唯一的朋友了,這是個排他的國家,身為鄰國人,在這裡是不受待見的,除了當初撿他回來的盧恩以外,也只有約書亞和他的姐姐朱諾真的接納過他。
他在人群裡尋找約書亞,可是怎麼也沒找到,於是有點擔心,他不是不知道約書亞,一直都是個很愛玩很容易惹事的人,他要是不按時回去,朱諾也會擔心的。
“喂。”印戈納提隨手抓了一個兔組的人,“你有看到約書亞嗎?”
“約書亞?”對方將印戈納提的手甩開,“沒有啊……”說完轉身要走,卻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回頭,“啊,對了,我好像看他跟另一群人跑走了,應該是去玩了吧。”他皺皺眉頭,“下次別跟我說話,偷渡者。”
“是嗎……”印戈納提低下頭,“謝謝……”
他待在原地了很久,等大部分的人都走了,他才漸漸往宿舍的方向走去,中途忽然想說還是跟朱諾說一下好了,就偏離原本的道路走去廚房。朱諾是個很好的人,印戈納提一直很喜歡她,她總是很和善,是跟約書亞同時來到獸穴的,卻因為臉上的胎記而被安置在廚房,最近生了一個女兒,長得跟她幾乎一模一樣。
印戈納提推開廚房的木門,裡面的工作人員一齊看向他,讓他有點退縮。
“啊,是伊奇嗎?”朱諾朝他揮手,“怎麼了?”
“沒……沒事。”印戈納提回答,“我只是來跟你說一下約書亞可能會晚點回去。”
“我知道了,謝謝你。”她隨後嘆了口氣,“那小鬼也真是的,一定是又跑去跟朋友玩了。”
印戈納提點點頭,“那我先回去了,晚安。”
“晚安。”
他關上門,走過倉庫,想要抄捷徑回宿舍,正想爬上樓梯,卻被一隻手拍上肩膀。印戈納提嚇了一跳,差點叫出聲。他倏地回頭,看見一個穿了粗布和皮革衣的男子,他認得這個人,是朱諾的戀人。
“朱諾還在廚房。”印戈納提說,“如果你想找她的話。”
“我……我不是想找她。”男子回答,有點緊張地望了望四周,“你知道她的房間在哪裡嗎?”
一般的工作人員是不允許到他們的宿舍的,只有朱諾因為跟約書亞一起所以有了特權。印戈納提遲疑了一會,心裡有點起疑,可是沒有多想,這個人畢竟跟朱諾是一對。
“你想要做什麼?”他問。
男子有些尷尬地變換了重心,“我……也沒什麼事情……”他停頓,“我想要給她個驚喜。”
原來是這樣啊。印戈納提點點頭,指了下樓梯,“在頂樓走廊的最後一間,我也正好要回去,你跟我一起吧。”
“這就不用了。”男子說,“我有很多要準備,先走了啊。”說完便快步離開。
三,
盧恩看見場地對面的印戈納提在朝四周觀望,就抓了跟他四目——或者三目,反正他現在是會這樣挖苦自己的——相對的時候朝對方微笑。他還是蠻喜歡這個偷渡者的,既聽話又好欺負。
“你看你看。”盧恩身邊的另一個保安說,一邊用手肘頂了頂盧恩的手臂,“那不是一直窩居南方的薩溫爵爺嗎?”
“嗯。”盧恩回答,看向場子最中間貴賓席上的大人,周圍圍著的年紀都很小,大部分連出台的基本年紀都不到,這是個他們得特別注意的對象,私底下的名聲特別壞,雖然盧恩有點懷疑就算是個舊貴族大家的家長,估計也不敢在獸穴這裡為非作歹,畢竟這裡還更有權有勢的人在。盧恩大概地注意了一下,約書亞在別的桌上——就算從小就認識,盧恩也從來沒有關心過約書亞如何,這種小東西頂多能算個玩具,他只是覺得要是其他的時候薩溫爵爺來拜訪,約書亞必定是被青睞的類型。而他今天將注意力特別放在這個小東西上面,是因為早上消息到達,聽說菲利斯……
不對,應該改叫腓列門了。
“在笑什麼啊。”身旁的人又問,“怎麼今天很心不在焉,生病了嗎?”
“沒事,只是在想早上那個消息。”
“哦,你說腓列門啊。”那人想了一會,“其實我沒什麼注意過他,不過……”他停頓,有些試探性地瞟了一眼盧恩,“就是那個把你弄瞎的那個吧……”
盧恩點點頭,他的指甲頂着手心的皮膚,雖然表情上戴著笑容,就跟平時沒什麼兩樣,但他的心裡已經想過一萬種報復的方式,就這個人,不知道從帝國哪個角落裡被賣過來做商品,先是逃走現在回來,居然還要分走他將來管理這地方的一半權力——成何體統。
不,他不會恨這個人,這樣便太過於幼稚了,他只是想看這個人受到折磨,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等凌晨換班的時候盧恩收到指令去人事那裡取文件,於是晃去了宿舍的區域,走廊裡面一個人都沒有,估計都已經入睡了,盧恩並不擔心會吵醒誰,他走路一直都悄然無聲。他有些無聊地數著地毯的花紋,一直到走廊的最後一間房間——再往下走便是樓梯了。他沒有敲門,手轉了下門把,發現還鎖著。
不在這裡啊。他有些失望地嘆息,那表示他還得去別的地方尋找人事。真是麻煩,他在心裡念道,不過……稍微有些太激動了呢。
盧恩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小小的玻璃瓶,用小指在裡面沾了些粉末,就已經能聞到強烈的薄荷氣味——也只有這一點特別麻煩,他舔了舔手指,瞬間就感覺到原本那些令人討厭的情緒消失,像是快要睡著卻還醒著一般舒服。
下一秒他聽見隔壁房間傳來的動靜。
是小東西和小東西的姐姐的房間?盧恩有些好奇地移動過去,門半掩着,雖然不明顯但是裡頭的呼吸聲異常急促。
盧恩將頭靠近門縫,朝里面看進去,房間裡沒有點燈,但也足以讓盧恩看到東西,床上有個身影,似乎不是小東西或者小東西的姐姐,那人弓着背,身下的棉被底下有東西在動。盧恩並沒有說什麼,他也聽見了在急促的喘氣下面還有微弱的,那種幾乎窒息的哭泣聲。
是嗎?他在心裡笑了,居然光天化日下幹這種事情,也是太大膽了。盧恩盤算了下自己可以立刻禀報這回事,可經過一些簡單的思考,自己又為什麼要這麼做呢?首先他還得趕去取文件,在這這個人並不重要。
更何況,腓列門從前似乎特別喜歡這女孩。
盧恩緩緩地退後,覺得自己實在是有點幸運。
他按著原路走回去,一個轉角裡差點被跑來的約書亞撞到,後者嚇一跳似的向後閃,隨後才有點不開心地打了招呼。“是你啊。”
“早啊,約書亞。”盧恩回答。但約書亞一直上的是早班,怎麼這個時候才回來呢?他想,卻沒有得出一個很好的結論,剛剛那一點藥令他有些恍惚,加上剛剛見到的景象令他有些開心,這小東西回去一定會心碎的,今天腓列門回來也一定會心碎的,不知道那個剛出生的嬰兒會被怎麼處置呢?獸穴可容不得吃閒飯的人。
不過他也不會在意這些。
“怎麼才剛回來呢?”他敷衍地問道,“小心遇到危險吶。”說完也不在乎對方怎麼回答,就已經經過約書亞往樓梯走去。
沒過多久,就聽見那從走廊盡頭傳來的心碎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