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已經發過了】
【手腦協調Chapter.3 ( part one)】
縫紉機運轉的聲音聽久了還是會很催眠,科蓋特握著鉛筆的手一下放鬆一下又握緊,腦中思考的數字也變得模糊。“你好了沒啊。”桌子另一邊的斯提克抱怨道,一邊扯下手中的布料,將線剪斷。“要不是你這個蠢蛋把抽屜給淹了才不需要重新做,紙很貴的你知不知道。”
科蓋特稍稍低下頭,這的確是他的錯,可是他覺得自己是無法再繼續畫下去了,一夜沒睡,現在就連拿尺的手都穩不住。“斯提克——”他輕聲喚者,明明知道會換來的只有責罵,“擋片……我忘記怎麼做了……”接著便是哈欠和嘆息。
“可以再笨一點。”斯提克停了腳,站起身將新的衣服折好和其他的放在一起,他並沒有打算去幫旁邊的人的意思,卻伸手用力往對方後腦打下去。“別弄了,看你線都歪了,浪費時間。”
科蓋特應了一聲,扔下手裡的東西,緩緩爬上床,縮進被子裡的一瞬間感覺到自己全身忽然放鬆了,本來強迫着保持專注的意識也逐漸散開,身邊的床墊一沉,他想是斯特克踩上床了,背景隱約嘈雜的說話聲,也不知道是他們的鄰居還是鄰居的電視——街上似乎也比平時熱鬧許多。
他沒有很驚訝,畢竟最近關於解藥的事情是鬧得沸沸揚揚,於是他就任憑自己下沉,擁抱久違的夢境。
四周彷彿被雲朵包裹,眼前過於明亮而導致什麼都看不清楚,他伸手,斯提克不在身邊,只有一個既遙遠又靠近的身形,他跟著一直走,一直走,也沒有路,沒有目的。
“什麼?”抽象的光影中的那人忽然回頭驚叫道,“真的假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腳下一晃。
天崩地裂。
科蓋特從尖叫中驚醒,喉嚨有些疼,明明剛才沒有做噩夢,為何恐懼要在此時縈繞在他腦中?瞄了下窗口已經是中午,夕陽從窄小的巷口轉進來,又像是發現自己走錯了一樣停在半路,將光影切割。他遏止住自己,抬頭一看是斯提克跨過自己,貼在牆邊聽對面漏出的消息,臉上和自己一般驚愕。
卻是充滿了喜悅和興奮的那種。
“騙人……”科蓋特開口,雖然知道那個滿溢在心裡的快樂並不會欺騙自己,慌忙地想要起身卻被眼前的斯提克踢倒,他按著前胸,可是再難過的疼痛也比不過心中的無力,他試圖撥開踩在身上的腳,那重量令他有點承受不住,臉上的眼淚卻是為了別件事情而流。“騙人的——告訴我是騙人的……”
斯提克笑了起來,“是啊,就是騙人的。”他向下看,連興奮都無法掩埋之中的嘲諷,“都是你在做夢,不過我可是醒著,一直都清醒無比。我贏了啊!科蓋特,我早就說過了,沒有任何理由解藥不會上市,哭啊!哭啊!去趴在那三位紡車前的夫人膝上,我從沒有見到你的哭顏還這麼開心過!”
“你不該相信他們的,你知道你不該這麼做——”科蓋特嗚咽著,臉因為呼吸困難而變得蒼白,“是誰在做夢呢,你可以指著我的臉說我可笑,但等那些政客知道你們都愚蠢地蒙上眼了,就輪到他們在你墳上起舞啦——我親耳聽見的,電視上那位女士怎麼會突然改變呢?那些可都是自私的人!”他喘息,“說不定她只是為了自己呢!她怎麼可能是獨胞胎——說不定她的雙生要死了,才這麼急著將全部的人推進深坑!你有曾聽起那藥是怎麼運作的?還要帶來什麼樣的副作用?我們並不很健康,我想我不需要提醒你。我又怎麼知道是——那你又怎麼知道不是?要換作是你也會這麼做的,你會的!”
斯提克沒有回答,他沒有理由要去為這事辯論,畢竟他和科蓋特都只是在憑空猜測,不過科蓋特說的並不是完全不可相信,這人有時候就是會說出一些莫名有理的話——要是他為了自己一定也會採取一樣的決定,雖然並不情願,可是這世上不會有人比科蓋特更了解自己。
就因為我會。
他緩緩地抬腳,讓底下的人有機會喘息,科蓋特翻了身蜷縮起來,滿臉痛苦。“斯提克,我……”科蓋特小聲地說,“拜託,不要現在……再等等吧,等第一批人有了結果……”
“不要。”斯提克打斷科蓋特,殘忍而果決,後者轉頭,一副哀求的眼神——這只讓斯提克更加生氣。為什麼總是一副被欺負的樣子啊,他在心裡抱怨道,明知道自己只會被激怒,但此時就連怒氣也沒有辦法牽動他一分一毫。“我啊——從有意識以來就在期待著這一天。”他緩緩在科蓋特旁邊跪坐下,“你說的沒錯,科蓋特,‘我的影子,我的半身’——關於我你是一點都沒有說錯,正因為如此,無論再大的風險,我都願意承受,而你,從未在我的考慮之中!就算要把全世界的人踢下深淵來換取解藥我都會一口答應。走吧,我們先將貨物送去店裡,然後立刻趕去醫院。”
“不要這樣,相信我,真的……”
“相信你?你也就是個滿口謊言的傢伙。”斯提克笑,順手抓起枕頭朝科蓋特臉上按下去,後者驚愕地試圖掙脫,卻只是在空中不知所措地揮著手,像是要抓取什麼東西,哭喊被蒙在布料之下,他卻沒有要放手的意思。“不管你高不高興都得跟我來一趟,否則我就把你揍到答應為止。”他等待,直到那手逐漸變得無力,哭聲也幾乎聽不見了,斯提克才把枕頭扔在一邊,打量著意識有些不清的科蓋特。
“對不起……對不起……”
他躺下,因為對方的窒息而暈眩,他將頭靠在科蓋特身上,肋骨下方的凹陷處,那些細細的骨頭正為了貪婪的呼吸急促起落,可是每一次呼吸和心跳都讓斯提克後悔為什麼不下手重一些——要是手裡有解藥的話他可能會的,自己還是個未成年所以也不用擔心坐牢,這皮膚底下的器官也多多少少有些問題,和自己相同的身體自己都能感覺得到——他能想到逃脫的方法太多了。
為什麼你不消失呢?為什麼不反擊,然後一氣之下摔門就走呢?
科蓋特輕聲啜泣,“如果分開的話,會有壞事發生的。”
又來了。斯提克對這種說法一直是嗤之以鼻,“誰跟你說的?”
“紡車前的三位夫人。”
“扯淡去吧你。”斯提克伸手打了一下科蓋特的下巴,後者悶哼一聲,不再回嘴。斯提克爬起來跳下床,去包地上做好的衣服,“走了。”他命令。
科蓋特一路都很安靜,安靜地奇怪,可是斯提克知道他在那裡,他們之間彷彿有條線牽著,在無人的巷弄裡更是強烈。科蓋特的不快他也感覺得到,雖說是不快但終究是些小小的悲傷,哀求着“可憐我”——科蓋特可以輕易的在情緒上作假,這讓他變成更惡劣的一個人——斯提克很早以前就懂了,每一滴眼淚都是一個謊言,就如同他每一個答案。
推開店門的時候門框上的鈴鐺並沒有響,那從他們第一次進來的時候就是個壞掉的門鈴,幫巷口的小破店分擔一些修改和訂單是他們從不負責任的家長手上繼過來的小工作,他們甚至不能算是臨時工,薪資沒法支持生活可是勉強能做點補貼。
或者說,是為了解藥在存錢。
斯提克將手中的東西扔在櫃檯上,“錢。”他伸出手,稍稍動了動手指。
“這麼急,是要拿去幹什麼啊。”桌後方的人低頭看了他一眼,隨便地翻了翻衣服檢查成品,“別跟我說你們也要步上父母的後塵。”
“對,就是要拿去買毒的。”斯提克不耐煩地回答,“隨便啦。”
“科蓋特看起來很傷心,又打——被打了?”
“得了,他整天都是這個樣子,嚶嚶哀哀,嚶嚶哀哀。”對你們倒是很有用,他在心裡說道。“噁心。”
“你們再這樣下去會被社會團體關注的,沒準要被收容。到時候你們想不分開都很困難了。”
門外的科蓋特這時朝這個方向瞄了瞄。
“唉你怎麼不管管自己的事?”斯提克不耐煩地看對方數錢,故意放大音量,“我可不記得自己有別的監護人,你天天帶著不同的情人回來,也不見你怕被妻子發現啊,下一個會是紅髮的?還是黑髮的呀?”
櫃檯後的人愣了一下,慌忙俯下身要斯提克閉嘴,一邊將錢塞在他手裡,“要不是你們比我那工讀生勤奮,我早就把你們攆出去。”
斯提克笑起來,將錢收在口袋裡。“我告訴你,能跟那傢伙分開我是求之不得,可惜沒有人能做得到了——除了我自己!等我申請到解藥,你就再也看不到我們一起出現了。”
“解藥?”對方抬起眉毛,“我很懷疑,你們才多大?十一?十二歲?”
“沒時間跟你討論這些。”斯提克回答,“我們認識一個醫生,他會幫我們的。”他跑到門邊,一邊喃喃自語着像在跟自己確認,“總會有辦法。”
他摸了下口袋裡的刀片。
科蓋特看他走出去也沒有說什麼,他必定是聽見裡面的對話了,只是假裝沒有在關注。斯提克叫他跟隨,他也乖乖地跟在身後,小巷逐漸變成大道,車水馬龍,讓他有點喘不過氣。
每一個人口中,都是解藥上市的消息。
他們竄過人群,偷偷溜上公車,又在到站時偷偷溜下,沒有人看見兩個小孩子逃票,所有人都專注在手裡的手機上。“CH-B2的上市消息震驚大眾,新任局長喬安娜的態度轉變也招來外界許多疑惑和批評……”
“各大醫院已經開始在重症患者身上使用解藥,預計在一周後便能見到效果……”
“醫院外一早就大排長龍,都是等待申請CH-B2的民眾……”
都與我無關。斯提克每一步都向著醫院大門,聚集的人之多新聞倒是描述得很準確,科蓋特緊跟著,每近一點都讓科蓋特更緊繃,卻不敢阻止斯提克的步伐。
然後科蓋特倒吸一口氣停了下來,斯提克生氣地回頭,“你幹什麼,繼續走啊,還想再被我打一頓嗎?”科蓋特因為緊張而放大的瞳孔卻不是指著斯提克身上,而是越過了他的肩膀,落在人群後方的一點上——一個穿著警察制服的人。
“有什麼好怕的,”斯提克上前拉科蓋特的手,往他腦門上就是一巴掌,“給我過來啊。”
科蓋特回過神,小聲道歉,卻還是勉強遲疑地被斯提克拉走。
“快跑,警察要——”科蓋特聽起來莫名其妙的低語還未結束,他指的那人就已經擋在了面前,穿了警察制服的人一副要找麻煩的樣子,斯提克並不在意警察,反正這些遵守規章的人對他們並沒有什麼威脅,頂多是請去喝茶,做點家庭調查和訓話。
“哈,又是你啊小鬼。”那警察說,“偷了我的錢包還敢出現在我面前?”
斯提克瞥了眼身邊的人,帶著警告的意味,說著“你回去就完了”。而科蓋特仍是那副熟悉的樣子,像是嚇到了一樣退到自己背後,然後鎮定下來。“我可沒有偷你的錢包,證據呢?”
騙子,騙子,騙子。斯提克可以感覺到那脆弱無助之下的坏笑,嘴角揚着,眼神銳利如劍。
“你不承認也隨便你,反正我今天是不會放你進去的。”
斯提克皺了皺眉頭。這可不行,他對自己說。“大庭廣眾之下和小孩子過不去要不要臉?”他回答,“我一叫你可就成壞人啦!”
警察冷笑一聲,他看見他的名牌上寫了阿斯路德。
“喂,另一個小鬼。”對方又轉向斯提克,“你們來是為了CH-B2來的吧?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你的mahina斷絕關係?”
“是又怎麼樣?這又與你何干?”
“哈……果然如此。”阿斯路德看向科蓋特,“和我上次說的一樣,你真的被你的la拋棄了呢,果然是太過討人厭了吧,連你的la都不要你了呢小鬼。
“啊對了順便,帶上你爸媽再過來吧小屁孩,沒有監護人的未成年人不給用,這個可不是我瞎編的。”
斯提克的眼神稍微越過那警察的肩膀,打量醫院門口越發長的隊伍。麻煩。他心裡咒罵科蓋特要招上這麼個莫名其妙的警察,他可以回去再教訓科蓋特——不過科蓋特這麼努力地讓自己厭煩何嘗不是為了那些懲罰?那人甚至都能將“厭惡”讀作“關懷”,沒有什麼他是做不出來的。
“父母?”斯提克哼了哼,“早就不知道爛在哪裡了,或許你好心點游過那條悲慘的河就能替我們見到他們了,說不定還能向他們告狀呢!”
“陌生人,你的嘲笑是向著誰呢?低下頭好好看看吧,孤身一人站在這裡,還要將怒氣發現到無辜者身上的那個到底是誰?”斯提克又看了科蓋特一眼。
就擋吧,陌生人,用惱怒作為盾牌和刀劍,科蓋特顫抖的呼吸這樣說,做個稱職的警官,堅守你的職位。
故意的,這傢伙是故意的。
“走了,讓他和可憐的自己做伴吧,”斯提克扯了扯科蓋特的袖子,示意要讓他跟隨,可是後者沒有立刻起步,“除非聽到醫生親口拒絕,否則我是不會就這麼回去的。”
“至少被拋棄的那個不是我,是我主動拋棄了他。”阿斯路德說著又擋在他們面前,斯提克感到煩躁湧上心頭,也知道科蓋特必定是抓到最讓那人傷心的事了。“你們死不死心回不回去和我沒有任何關係,反正作為站崗的警察,我是不會讓你們進去的。”
那醫院還真是得了個忠誠的寵物。斯提克本想立刻回嘴,可是科蓋特卻已經開口,“好心的大哥哥知趣點吧,我們天天來,難道你也天天守著?”科蓋特說,壓低音量彷彿說的是個秘密,“這是?你家?還是什麼更重要的地方?或許你下次過去就能遇見有趣的新朋友啦。”
斯提克聽見那唇齒間說的卻是別的意圖——帶我們走,生氣了嗎?害怕了嗎?帶我們回警局,一切都會變好的。
“有趣的朋友當然是越多越好。倒是你,威脅警察?就不怕被抓?”
“我們才十二歲,要是你找得到能供我們吃飯的牢我可真感謝你。”斯提克回答,每次他拿年齡來做擋箭牌都異常有效,接著他向科蓋特伸出手。我已經不想拖下去了,他這麼想,你失敗了。
科蓋特也明白這手勢什麼意思,他垂下眼,落敗者的喪氣,他抬起手臂,放在斯提克手中。
我早就說過,總會有辦法的。斯提克笑,刀片夾在他指尖冰冷至極,他將手拿出口袋,下一秒刀片便順著科蓋特的皮膚劃過,留下鮮紅的軌跡。斯提克深吸一口氣,放聲大叫。
“放我們進去吧警察先生!我的mahina快要失血過多致死了!我可以感覺到他的痛苦在我身上蔓延!”
他感受周圍的目光,和警察的無奈。啊——陌生人,陌生人,他在心裡說道,還在等待着什麼呢?需要更多的觀眾嗎?踏起你的步伐,你們都已經輸了。
彷彿回應了斯提克的期望,對方祛了一聲,讓出路,“我等著你們哭著出來的樣子。”
溫熱的觸感沿著指尖流動,充滿了皮膚和指甲之間的縫隙,本來或許不該流這麼多的,但是斯提克握得很緊而且並不是會止血的那種,很痛,對他來說也是一種煎熬,這也是他的血,只是來自不同的血管。刀片藏在口袋裡面,科蓋特一句話都沒有抱怨——他在哭泣,他總是在哭泣。
斯提克看著周圍的醫護人員小跑過來關懷,心裡只覺得有些可笑,臉上還是裝出一副擔心的樣子——他怎麼不會呢?“他會沒事嗎?”他看向自己的手,還帶著點顫抖,彷彿他在害怕。
“好久沒看到你們了。放心吧,傷口不是很嚴重。”護士親切地拍拍他的背,把他帶向科蓋特的方向。
【三十年的見異思遷(不】
【3870年】
跑出城門的時候警衛和士兵都沒有看他一眼。
他們都知道他是誰,貝弗特,國王的馬倌,經常在文書的辦公室和間城區四處遊走,跟人聊一些書本和政治上的議題,人並不討厭,連國王都很信任——這樣的人連夜出城,雖然有些奇怪,但並不足以讓城牆裡的人起疑,這個人能幹什麼,八成是聽說城裡來了新的商人,想去湊湊熱鬧吧。
宵禁鐘還有一個鐘頭才會響,天卻已經黑了,雨浸透了他的斗篷和褲腳,在他身後留下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淺紅色的細痕,立刻就融在石縫裡。貝弗特的呼吸跟不上腳步了,胸口沉重地難受,可是雙腿卻不敢停下,手抱在身前,緊緊地按著。
會被發現的。貝弗特腦海中的聲音一直在警告他自己。已經被發現了。
會被押進地牢的。
會被處死的。
他仍舊在奔跑,確信自己正在被追逐,每個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如同審判的石子,擊打在他肩膀上。可是貝弗特除了自己的步伐什麼也沒聽見,就算如此他也不敢回頭,更不敢看周圍的任何人。
他們都知道。
他們看得出來。
淺藍色的月光逐漸升起,將白色的房屋鑲上紫邊,唯獨在空蕩街角的那一棟孤立的,有著尖頂的圓形房屋——那也是貝弗特體力透支時看到的第一棟建築,他踉蹌著剎住,眼前隨著暈眩的感覺一白,他感覺自己就要就地倒下,卻仍舊靠著意志將自己撐起,那是城裡的祭壇,帝都唯一的祭壇,深紅色的牆壁顯示着它比整座城市都要古老,貝弗特依稀記得帝都並沒有常駐的祭司,他從不明白為什麼,明明就是帝國的首都,至少也該有兩到三個主祭才符合標準。
此時這些疑惑都不重要了,貝弗特大口地喘息,好不容易能夠控制自己再次起步,他靠在厚重的鐵門上,將祭壇的門推開。
開門聲在空蕩的廳堂裡來回迴盪,黑暗因為突入的光而被驅散,彷彿一只巨大的手因為觸碰熾焰的刺痛後缩,縮回的方向指著祭壇上的人影身後,後者正要點燈的動作還停在空中,那人和貝弗特一樣驚訝。
貝弗特還愣在門口,反應過來自己應該立刻關門跑走,只是身體已經不聽他的指使。祭壇上的人也回過神,他擦上火柴將燈點起,火光在他周圍形成光圈,貝弗特才看清那是個金髮的男人,遠看差點以為是個少年,直到他走過來,才發覺自己根本無法決定對方的年齡,身著及地的黑袍,布料好似融在地上的影子之中。他想是不是個臨時的祭司,但他看過的祭司從來都是穿灰藍色的袍子,又覺得奇怪,如果祭司進城的話必定會先去拜訪國王。
貝弗特稍稍退後,對方微笑着,停在離他十步遠的地方。
“晚安,孩子,需要什麼嗎?”那人開口,語氣柔和,“如果記得沒錯的話,宵禁鐘馬上要響了。”
貝弗特張開嘴本想說話,吐出的卻是喘息,他彎下腰,手撐著膝蓋,試圖穩住呼吸,對方則是耐心地等待。
“你……是誰?”終於能夠出聲時,貝弗特問了他第一個想到的問題。
“這該是我問你才對吧。”他笑道,“我……算是帝都的祭司,不過太久沒有回來,人都不認識我了。你呢?是什麼讓你要這樣用盡全力奔跑?”
“我——”貝弗特打住,低下頭。你不該說出去,你會被告發逮捕的。
“不想說嗎?”祭司歪了歪頭,瞇著眼,“那沒關係,你想在這裡過夜的話可以,先把門關上吧,否則地板會濕的。”
他知道了。貝弗特對自己說,驚覺自己身上還留有血跡,恐懼漫上心頭。他一定看到了。
面前的人又等了一會,失望地嘆了口氣,向貝弗特的方向走了幾步,後者驚喘一聲,本想轉身逃跑卻被腳下地毯絆倒,人影罩在了他身上,然後祭司在他身邊蹲下。
他倏地回頭,那張微笑的臉近在咫尺,他隱約看到對方頸側皮膚下隱約浮現的藍紋,像是隨著血管流動移動到那人抬起的右手,祭司將右手揮動,鐵門便在他身後關上。
完了。貝弗特此時心裡不斷重複這句話,他可能就這樣從士兵的追捕逃入了一個更可怕的東西手裡,這絕不是個一般的祭司,都可能不是人類,是什麼?古物?受詛咒之人?這是報應,他對自己說,來自上天的懲罰,這是報應,你應得的。
“冷靜點。”祭司說,並且用手指彈了一下貝弗特的額頭。
貝弗特被這個舉動嚇了一跳——至少他知道自己應該要驚慌,可是心裡感覺到的只有一陣詭異的平靜,並不屬於自己本身,而像是從剛剛彈他的指尖強行被導入。“你……你對我做了什麼?”
“我說啦,讓你冷靜一下。這樣慌慌張張躲進來的成人你還是第一個呢,既然是成年人那就不能哄著你了,現在——”祭司停頓,仍舊帶著輕鬆的笑意,他緩緩睜開眼睛,貝弗特沉默,那雙眼和外頭的夜空一樣染上了紫色,又逐漸變得暗沉,雖然不明顯,但從這麼近的地方他覺得自己看到對方右眼瞳孔前方有一道裂痕,彷彿是打碎的玻璃一般。“說話。”祭司的命令無比威嚴,跟先前的幾乎是完全不同的人。
貝弗特等待著,想着對方既然有那種莫名的能力,那麼剛剛那句命令不知道會對自己造成什麼影響。兩個人沉默了一會,靜靜等待。
宵禁鐘在門外響徹,震動陳舊的地板和石牆。接著貝弗特眼看祭司又瞇起眼睛,側側頭,一副失望懊惱的樣子。“為什麼呢?”他喃喃嘆道,“明明看那位大人做都很簡單的……下次必須好好問問才可以。”
貝弗特反應過來,剛才沉默的那段時間什麼都沒有發生。他想讓我坦白卻失敗了,貝弗特心裡那個被那陣平靜召回的理智說道,瞬間燃起了一點點希望和信心。他還不知道,就算是個怪物但不能操控我,自己是被唬弄了,他或許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厲害,自己或許還能跑。他惱怒地將面前的人揮開,祭司輕易地就閃躲掉。“好危險,燈破了就不好了。”
貝弗特趁祭司檢查燈油的時候爬起來,休息了一下他的力量逐漸回歸,使他覺得自己能夠逃離,帝都太大,只要自己在被找到之前離開城門,往西邊的港口逃跑,乘船離開,去塔國南邊的無人之境。貝弗特抱著他的計劃努力地想要撞開門,得到了手臂上的一陣疼痛。
“你確定嗎?宵禁開始了,外面只有士兵。”祭司悠閒地說,“雖然我不知道你在怕什麼,不過我猜是見不得士兵的事。門鎖上了,如果你堅持的話……我不會阻止。”
彷彿在回應祭司的提議,貝弗特聽見門後士兵的腳步聲,藏在雨後卻無比清晰。
“聽說了……內城牆裡……”
“是誰?”
“不知道,他們……兇手……逃跑……”
接著逐漸遠去,貝弗特的血液像是被恐懼凍結,他的害怕並不是無由的害怕,在內城做了那種事情是絕對藏不住的,那拙劣的掩蓋不過為自己爭取了一點點多餘的時間。
那是錯的,他舉起木棍的那一刻就全都錯了,他深知自己犯了罪,他的道德也在不斷譴責自己——可是他仍舊逃跑,仍舊拒絕就這樣乖乖地被押進地牢。該怎麼辦?貝弗特幾乎無法好好思考,祭司說地沒錯,宵禁鐘一響所有的門都會關起來,人也會從街道上消失,除了巡邏的士兵和可能出現的醫生,他這樣貿然在街頭遊蕩是最壞的選擇,如果明天繼續下雨,他成功出城的機會更大——貝弗特後悔為什麼要停留在這個祭壇裡,若是稍早他一口氣衝到城門,他便能在懷疑指向自己頭上之前離開帝都。
他按著門面的手緩緩放開,祭司在他背後微笑。
“看來你下定決心了。”祭司提著燈準備轉身之前頓了一下,貝弗特覺得他是在打量自己,“你——”祭司指了指貝弗特的身上,“受傷了嗎?”
貝弗特順著手指向下看,大片的血跡染在布料上,本來形成噴濺的痕跡但此刻被雨水浸透,變得有點像是陳舊的髒污,只有中心部分顏色比較深,腥紅色的斑點和大片斑痕集中在了側腹。他下意識地按住,不是因為疼痛而是為了遮掩。“沒……沒有。”他有些緊張,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些血跡,“這只是……”
“沒有就好,我可不知道這裡還有沒有繃帶。”祭司笑著轉身,像先前一樣喃喃自語著,“我也不怎麼擅長治療呢,或許我該讓主上給我點啟示……”
真是個莫名其妙的——貝弗特望著燈光消失在祭壇兩側之一的通道中,他不確定是否該叫那人祭司,那人的黑袍和不怎麼嚴謹謙卑的舉止,並沒有時刻用嚴厲的語氣提起領主和教條——還有表現出的奇異現象——甚至是否是人,非人的生物他也是見過的,也是這麼古怪。他在腦中思索了一下從前讀過的內容,他曾經有段時間對神話和宗教很有興趣,可是並沒有找到一個符合眼前的人的一條。
貝弗特遲疑地跟隨祭司的腳步,祭司方才故意打斷自己的辯解,似乎並不在意血跡從何而來,還是他已經清楚了?無論如何貝弗特從進來的那一刻起只是感覺很困惑,困惑地頭痛,他猜不到,完全無法看透,於是也沒法計劃出該怎麼應對——可是這卻一次次地讓自己從恐慌裡分心,帶回平時愛好思索和找出答案的自己,或許這不全然是壞事。
他一坐上柔軟的床鋪才發覺自己有多麼疲憊,雙腿猶如鐵塊一樣沉重,連衣服都沒有脫下就陷入沉睡。
“你在做什麼!”
模糊的畫面後傳來人聲,激動且憤怒,黑髮的人影正在以一種威脅的姿勢面對另一個人。
“沒什麼。”另一個顯然喝醉了,搖搖晃晃地繞著第一個人轉,“我只是覺得如果是你的話……你知道你永遠可以避免懲罰,他們愛你,他們都愛你。”
“你誣陷我!”黑髮人影咬著牙回答,“現在我要如何面對陛下和其他的人!更何況是為了我沒有幹的事!”
“你會有辦法的。”喝醉的人笑,“你總是有辦法,你不是那個——那個聰明的,那個幽默博學的馴馬人嗎?”
“這不代表你把自己的錯賴在我頭上,該死的,這下我完了!我努力建立一輩子的人脈和名聲,全完了!”
“何必這麼認真呢?”
黑髮的人影沉默,像是在思考,然後慢慢地抬頭,“馬槽,馬槽底下……”
“你不敢!”此時憤怒的角色轉換,“你!不!敢!”
“你能怎麼樣?也把我殺了?然後去找下一個替罪的人?”人影一邊說一邊後退,對面則逐漸逼近,接下來兩個人扭打在一起,過了漫長的一段時間,黑髮的那個顯然因為對方的酒醉而佔了上風。
幾近瘋狂的怒氣也佔了上風。
影子的手抄起身邊的斷木,往下擊打,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
又一遍。
又一遍。
又一遍。
為什麼還不停下來,面對著觸目驚心的景象,他早就看不下去了,如此殘暴的舉動任誰都要不忍,他想要阻止,就算拼上性命,於是他開口。
“噓——”他的耳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打斷畫面,如此之近以至於不像是屬於這個世界,他嚇得跌落,墜進無底的深淵。
貝弗特發現自己躺在地上,是晚上輾轉的時候從床上跌下來了,他摸了摸額頭,一手的冷汗,夢境還迴響在他腦海中,他從未做過這麼清晰的夢——也從沒做過如此讓自己恐懼的夢。
窗外還很昏暗,就算八聲鐘響已經傳來,緊接著是響成一片的雷,他才發覺背景裡那聽起來異常暴虐的雨。貝弗特緩緩爬起來,感受背後的疼痛。帝都的雨不會很快地就停下來,貝弗特仍舊很累,他思索著是該現在立刻離開還是等到晚上警衛換班之前出城,他去洗了澡,換上祭司為他準備的乾淨衣物才走出去。祭壇像昨晚一樣空曠,也沒有今天開放的意思,他仰頭,自己從未好好看過這個建築的內部,周圍散發著陳舊的氣味,如果不知道的人會覺得這裡許久沒有人居住——他在昨晚之前也是這麼想的,他走下祭壇的階梯,經過前排供人跪拜的矮凳,手撫過後排的長椅,腳下的地毯有蟲蛀的痕跡,無論什麼都積了一層灰。
猶如一個被遺忘的地方,他這樣對自己說,盡量將自己的注意力從昨晚的夢境移開。就他所知城裡的儀式都改成在廣場和處刑台上舉行,畢竟比起城中這個小小的古舊祭壇,那種建物能觸及更多民眾,每一年的主持都是生面孔,在初冬之前會來造訪,住在城堡裡。
“早啊。”祭司在他背後說,貝弗特轉頭,在早晨的日光下這還真的只是一個普通人的樣子,比自己矮上一點,也稱不上健壯,總是瞇著眼睛,彷彿隨時都有強光在眼前,藍紋也消失了,祭司這次沒有穿那件看起來很奇怪的黑袍,而是身著一般會在商人身上會看見的整齊套裝,仍舊是黑色的,但還是成功的讓祭司看起來沒了昨晚的震懾力和非人的恐怖,剩下的只有那人的從容和悠閒,甚至算是莫名地開朗。
或許昨天是他太恐慌而造成意識混亂?貝弗特沒有回答,祭司似乎並不介意。
“話說,”祭司又說,“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等一下我想打掃一下,你能幫個忙嗎?”貝弗特盯著那人在祭壇周圍遊轉,“啊——畢竟已經十幾年甚至上百年沒有人住了啊,東西沒有爛掉簡直是奇蹟,看來陛下還是有好好遵守諾言的,不過要是他派人好好打掃的話就更好了。”祭司踢了踢地毯的邊緣,揚起一陣灰,“這得扔掉,我想我們從這裡開始,我一個人可搬不動。”
貝弗特心中那求知欲的那一面決定要搞清楚。
“貝弗特,我叫貝弗特。”他回答,雖然並沒有挑釁的意思卻也沒有打算表現出過度的友善,“你……一個人也沒問題的吧,如果用昨天關門的那種方式的話。話說,你也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祭司停下腳步,溫和地微笑,“對於一個闖入者來說你對我的事情特別好奇。”
“我想了一個晚上,你不可能只是一個祭司。”貝弗特選擇無視對方的評論,而對方在他停頓的時候稍稍睜了下眼,一瞬間貝弗特看見了灰藍色而並非深色,“我很確定我看到了什麼,既然你都直接讓我看了,那告訴我也無妨吧。你到底是什麼……古物?詛咒……異端?”
“對一個祭司來說這還真是失禮啊。名字的話你叫我伊凡思就好了,主上也是這麼叫的。”那人還是很有耐心,“我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你要是拿刀捅我我便會死去。”貝弗特一臉不信,對方也發現了,“在我任職祭司的時候主上給了我些禮物,不過我今天沒有穿著,你知道,平時靠自己的雙手做事的感覺是很好的。”
“你剛剛告訴我你的……上司給了你詛咒披風?”貝弗特越說越覺得困惑,“所以其他的祭司也有?”
伊凡思聽了後愣了一下然後看似非常開心地大笑起來,彷彿貝弗特剛剛講了個笑話。“不不不,”他說,“只是一個私人的贈與。”
“我可以試試嗎?”
“不可以。”祭司果斷地拒絕,隨後給他一個坏笑,“那可是會侵蝕消磨理智的東西。”
怎麼聽起來這麼像是唬弄,貝弗特在心裡對自己說。“那……那那個呢?”他又揮揮手,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個‘叫你冷靜一點’那個。”
祭司沒有回答了,他蹲下來慢慢捲起地毯,一路捲到貝弗特腳邊。“幫個忙吧?如果你想走的話我傍晚可以送你出去,警衛是絕對不會攔我的。”
他看著伊凡思沉默半晌才緩慢且遲疑地跨過地毯捲,幫著祭司將隨時會破碎的織布整理好,抱起來放置在門邊的角落,然後拿起掃把將廳堂掃了一遍,接著擦拭椅凳、玻璃、燈檯、後方的寢室廚房浴室——總之是是徹頭徹尾的清理,就只差外頭的牆壁,不過那只要留給雨水就足夠了。
一聲鐘響的時候貝弗特才得到再次坐下的權力,他舒一口氣,覺得在馬厩裡的工作都未曾讓人如此精疲力竭,伊凡思看起來並沒有被影響,一臉滿意地打量整個空間,然後伸伸懶腰,“餓嗎?”
貝弗特點頭,這種時候他一點都不打算客氣。
祭司走向後面,幾分鐘後拿來食物和水,貝弗特才發覺自己餓得頭昏。“謝謝。”他接過餅的時候說,“昨天攻擊你我很抱歉。”
對方坐在祭壇的椅子上,聳了聳肩表示自己從不介意。
外頭的雨已經停了,從窗外照進來的日光逐漸變得明亮,光跡在地上遷移,滑過新打掃好的石板地,爬上階梯,打亮祭司的半張臉,祭司側側頭,似乎很喜歡陽光的陪伴,直到那一抹溫暖因為路過的雲又變得暗曖。貝弗特第一次真正感覺到祭壇的莊嚴氣息,好像方才那道明媚的經過為這空間添置了些什麼似的。
“主上曾親自造訪過這個祭壇。”伊凡思說,“所以這棟建築永遠不會被拆遷。”他停頓,轉向貝弗特,“你呢?感覺好點了嗎?”
貝弗特不知道祭司指的是什麼,他自覺自己從早晨起就表現的很平靜。
“轉移注意力是很輕鬆。”祭司繼續說道,“但是該面對的總是會回來,早晨我向你坦陳,你是否也該回報我一點?”
他手裡的杯子差點掉在地上,猶如上一秒有人往他頭上揮了一拳,那些東西回來了,或者說根本沒有離開,只是稍微被自己遺忘了一下下。“我不懂。”他仍舊故作鎮定地回應。
“你啊——很不安呢,就跟那些站在絞架前的犯人一樣。可以告訴我了嗎?為什麼要逃跑?被追殺了?還是——傷害人了?”
他的呼吸漏了一拍。
“你在說什麼。”顫抖的聲線就快要將自己曝露,對面的人瞇著眼,目光卻無比有力,一邊說著自己可以被信任,一邊說著我已經看透了。
“清晨的時候有兩個士兵過來,問我是否看見一個逃跑的青年。”伊凡思的語氣比他見過的都更加嚴肅,貝弗特感覺恐懼再次從背後爬上,“說是被命令要抓那人回去。我打發士兵走了,你得說,是什麼原因讓他們要抓你回去。我看見一個啜泣發抖的靈魂,你不像一個兇暴的人——我得聽你自己說。”
搖擺不定之後,他還是錯看了這個祭司。
“為什麼。”他應對的時候充滿警戒,隨時準備起身,“你為什麼不問那些士兵?或者……或者‘讀我的思想’,憑什麼認為我會說實話,誰知道你會不會把我告出去?”
“我做不到。”伊凡思攤攤手,“主上沒有賜予我那樣的能力。”
貝弗特因為這樣的回答而愣住,他本來只是想刻薄地開個玩笑,對方卻說地彷彿真的有此事——對啊,這個人並不普通,他居然就這麼看淡了這個事實。
祭司伸手招他過去,“聽著,孩子。”他這麼說,“我不會告發你,除非你拒絕告訴我發生什麼,我會像承諾一樣的送你出城。”
“這算什麼,讓我放下戒心然後玩弄我嗎?”
祭司抬頭,貝弗特突如其來的激動沒有讓他心煩,看不到的眼神透露的只有同情。
“噓——”
貝弗特瞬間從矮凳上跳起來,像是受到驚嚇的動物,“是你!你,你昨晚——”他停下,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於是轉移重點,“你知道了是不是?從頭到尾!你想怎麼樣?你覺得你能拯救我?”
“那得看你值不值得我幫助。”
影子的手抄起身邊的斷木,往下擊打……
他痛苦地彎下腰,一根弦繃斷了,心裡的焦慮就如同和祭司說好了一樣在此時襲擊他,他大口喘息,試圖穩住紊亂的呼吸,從唇齒之間擠出的語言幾乎是在對自己為自己辯解,“不是故意的,我不是……”伊凡思的手輕拍他的背,這次卻沒有那份詭異的平靜流入——此刻他是多麼希望對方對他做些什麼,這個人是做得到的,貝弗特確信,可是也不知道是過於仁慈或者殘酷,才決定無所作為。
昨天的慌亂還能支持他忍受一切,但是那個夢境,那些還不能算作記憶的記憶,祭司的言語——貝弗特愕然回頭,才發覺自己站在裂谷中的一根孤立的石柱上,他在朝自己扔着石子,將自己逼入崩潰邊緣。
手裡的木頭質感刺痛他的皮膚,因為大幅度的動作和過度用力而疼痛,這些警告卻不足以阻擋他的憤怒,手臂向下揮動,幾乎感覺不屬於自己,一遍又一遍。
“做點什麼啊!”貝弗特吼着。
那酒醉的受害者無力地掙扎,頭部的重創令那人意識不清,手在貝弗特面前胡亂推搡抓取。
又一遍,又一遍……
“我會告訴你一切,我會——”他隨手拉住祭司的袖口,“拜託,”他試圖呼吸,“我想我快死了。”
伊凡思的微笑中帶著同情和自責,“坐下來,貝弗特,相信我你離死亡還很遠。對不起,我以為你準備好了……”
血濺在他身上,氣味讓他作嘔,身下的人不再反抗,眼神失了光。
又一遍,又一遍……
“我殺了人,我把那個人殺了,”貝弗特幾乎是絕望地哀求,“那人陷害我,將他的罪扣在我身上,我很生氣……我本來……”接著又因為缺乏氧氣而停頓,“幫我……”
我沒法停下來。
我感到了興奮。
“我了解了。”伊凡思說,一邊加重手的力道讓貝弗特坐下,比他所見過的任何人都還要溫柔平和,卻一句話也沒有繼續說,直到貝弗特好不容易抓回一點呼吸。
在慌亂離開之後,他只剩下無盡的悲傷和厭惡感——如果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施暴,那他跟那些地牢裡的人有多少區別——或許從來就沒有很大的區別,況且自己馬上也要落到那裡去。
在他被憤怒驅使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經完了。
“你為什麼什麼都不說……”他開口,覺得精疲力竭,又低下頭,“算了,我不值得你幫助……用你們祭司的話怎麼說?我的靈魂會在噩夢裡徘徊直到永遠?”
祭司輕聲地笑了。“其實不是這樣運作的。”他說,“我不說話是因為你正在經受你自己的懲罰,我沒有資格干擾。我啊,是沒有資格判斷人的對錯的,主上吩咐我以他的命令行事,他告訴我只有教條和王法能決定生死,因此你的未來還是得交給陛下來定奪,你可以一直待在這裡直到你準備好,或者我也可以如承諾過的一般將你送出帝都——不過將來的發展如何我便不能掌握了。這麼多年後,對我來說生命是唯一重要的東西,你奪走過一個,但你亦是一個,值不值得幫助還要取決於你的選擇。”
貝弗特深深嘆了口氣,有些失望,結果還是得回去受審……既然士兵已經前來詢問自己的下落,那麼出城的話被抓回來的機率實在是太大,自己猶如被圈在牆角的老鼠,無論進退都不是——他又有什麼反抗的資格,早就再也不是那個可以說自己無罪的那個貝弗特,剩下的選項僅有放手一搏做最後的掙扎,和相信這個祭司面對未知的審判。“如果我永遠不會準備好呢?”
“我能一直等。”伊凡思回答。“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他第三次睜開眼睛,“從最初開始,就是秩序和混亂在征戰——那可是只有那位大人見過的場景——混亂和主上是一樣的強大,可是最後它輸了,主上用兩者創造我們,於是這征戰持續至今。如果你,貝弗特,你的秩序取得勝利,你便會準備好,這就是我能給予的幫助。”
貝弗特有點困惑地看向旁邊的人,“你可以保證?”後者點點頭,貝弗特盯著他好一會,再次瞇起的眼睛底下藏著無盡猜不透的心思。
“好吧。”最後他說,“麻煩你再等我一會。”
伊凡思微笑。“好的。”他回答。
【3897年】
貝弗特睜開眼睛,發覺自己站在一個邊緣,周圍是毫無波瀾的水面,如一面鏡子一樣卻沒有映照環境,他看見頭頂的太陽,靜止在空中,水里的月亮也是靜止的,沒有雲朵,沒有風。他看向腳下,陳舊的石頭砌成的矮牆,往前延伸形成一個環,朝下眺望便是無底的深淵,毫無生氣,如同一個墳墓。
“這是個井。”
貝弗特聽見了聲音卻沒有被嚇一跳——況且這說話聲他聽了十幾年,比任何東西都要熟悉,唯一令他驚訝的是自己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能遇見那個人——或許自己不該驚訝,這麼長久的相處他早就清楚對方。
“你不問些什麼嗎?”
貝弗特緩緩地回頭,深黃色的雙眼打量著祭司,後者仍穿上那件他不敢再觸碰的黑袍,像沒事一樣,一樣的悠哉開朗,也不見一點衰老的痕跡。
“這裡是……”後半句話還沒說出已經被收回,貝弗特半晌回過神,他記得自己已經死了。“你為什麼在這裡?”
“這是我的工作。”伊凡思攤攤手,“里拉,死者的城市,起點,終點。”
“所以我是死了。”
祭司點了點頭,此時有了點惋惜,“是的,朋友。”
貝弗特深吸一口氣,他一生學著要接受很多事情,但是這個仍舊很難以消化。“所以——這就是了?永恆的噩夢?”
“我說過了,並不是這樣運作的。”伊凡思傾身向井底望去,“你得跳下去,然後到達城市裡面,你的執著會被讀取,接著成為現實裡唯一的東西,那是個很安靜的地方,你會喜歡的。”
“你說的話總是很有說服力。”貝弗特哼了聲,“祭司……你現在還會跟我說你只是個祭司?”
伊凡思發出一陣開心的笑聲,“你就是不放棄是嗎?”
“最後一次了。”
“職稱上來說是的。”他回答,“我是個卑微的祭司,做著最底端的工作,千年來主上派我管理這裡,因此在殿堂他們也稱我‘真知’、‘渡者’,但主上稱我伊凡思,我更喜歡這個名字。”
“我就知道。”貝弗特滿意地對自己說,這麼多年他終於確定自己的猜測,他沒有感到任何驚訝,卻是有種一生的願望得到滿足的感覺——讓他想起年輕的自己——他微笑,隨後又想起來那年這個人安慰自己離死亡還很遠。
也不知道這算是個謊言還是真話。
本來想要向深淵踏出的一步還懸在空中,他看到那圓環對面模糊的人影,不斷地出現,彷彿樹上細小的花瓣,卻在冒出時就凋零,成為落雨,消失在井底。他想那都是死去的人,自己在別人眼裡必定也是這個樣子,接著一個想法從腦中閃過。貝弗特轉過頭看向伊凡思,腳也逐漸收回。既然這是死後的國度,而這人又是管理人,他必須見過,“那繆里爾呢?”
“不是所有人都能讓我親自前來。”對方聳聳肩,“你或許能找到她。”
貝弗特嘆了口氣,有些失落的樣子,可是知道再怎麼樣也會是無濟於事,伊凡思不願意說的那便是怎麼樣都不會說的。
“那就這樣吧。”他的目光再次移向那些不斷落下的白點,“幫我跟諾和亞倫說對不起,你知道他們……”
“那得你自己去做了,我的朋友。”伊凡思笑道,此刻睜開眼睛已經不是那藍色的雙眸,而是和四周水面一樣平滑的鏡面,“你準備好了,去吧。”他這麼說,“孩子們會在下面等你。”
貝弗特踏出一步,就感到彷彿是一股力量在拖曳他,回頭早就來不及了,他回過神眼前便是逐漸遠離的,站在井口俯看的伊凡思,直到那人也成為遠方的一個點,那個年輕的馬倌,手執斷木的兇手,深紅面具底下的劊子手,也全都成為遙遠的影子。
“噓——”他的耳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如此之近以至於不像是屬於這個世界,雙手遮住了他的視線,猶如一股暖流,令他緩緩陷入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