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他漫無目的地在小路裡亂晃,背後的腳步聲稍顯急促,靠向身邊的房屋,轉眼發現是幾個穿著沒見過的服飾的女孩。他拉低了帽簷避開正在滴水的瓦片,平時他會享受集市的熱鬧——要不是狀態差又剛發覺自己從前背叛的人都聚集在同一個地方……他以種最不經意的姿態混入人流,任自己躲藏在別人的注意力之外,過去的兩年間他也不是第一次落到這種境地,過去獨自一人能夠度過的現在也沒有問題。
一方面他有些驚訝埃圖瑪維到現在還沒有來找他,一邊覺得如果他現在出現自己也不會很抗拒,現在仔細思考了下,現在最安全的大概只有那個人身邊了。
還說從未讓獵物逃走過。他在心裡調侃道,這不是輕易地就讓自己跑了。
左耳邊買織毯的商人在跟客人討教還價,為半張皮革誰也不願意讓步。忒勒斯就像其他所有經過的人一樣湊熱鬧式的慢下來觀賞,然後繼續閒逛。傾刻間世界變得有些灰暗,本以為是自己過於勉強自己的緣故,直到那低沉的雲團撫過頭頂,太陽一直都在那裡,懸於雲層之上,猶如天幕上被燒出的一個洞。
也唯有在這個地方他能看到這種不上不下的天氣,他發誓在某些時刻見到過遠處的彩虹,彷彿這個無序的地上連天氣都拒絕按順序變化。
不對,埃圖瑪維是被什麼分心他才走得掉。忒勒斯意識到。就如他坐在馬車上的時候那一剎那的窒息感——我可以走,他對自己說,現在,此時此刻便是自己的最後一次機會,安安靜靜地走出這個地方,從此消失,不會,不用傷害任何人,只需要再也不靠近這個區域就好了,他可以去北方,聽說東北方的天氣比南邊好很多。
“有興趣嗎?”
忒勒斯有點不耐煩地想要直接轉身走開,但說話的人見他真的有所反應,調整了下坐姿,確信他一定會停留似的擺出見客的微笑,虛假的讓人反感,直到他發覺對方幾乎還是個孩子,坐在擺滿了舊雜物的攤子上,攤開雙手,頷首時耳上掛著的玻璃鈴鐺響起來替代了笑聲。“還是在找什麼特定的東西——還是走丟了?”
忒勒斯蹲下隨手拿起一把斷齒的梳子。“就這?你今天賣出過多少東西?”
“這只是順帶的。我提供的服務是找東西。”
“找什麼?”
“任何東西,只要是丟失的都可以。”
“任何東西?”
那孩子點頭。“任何東西。想試試看嗎?第一次算你免費。”
突然間忒勒斯覺得這個對話尤其愚蠢,對方似乎也察覺到了,臉上閃過一絲窘迫——過於急切了——腦中的警報催促他逃走,他跳起來,轉頭卻撞上另外一個身影,意識停頓霎那便被人從身後鉗住雙手。那孩子鬆口氣般地靠回背後的木箱,接過梅爾薩拋去的一袋錢幣。“我說過了吧,任何東西。”揚起嘴角仍是那見客的笑,“抱歉,拿錢辦事,以後再還你。”
“還以後!以後讓我抓到你——”他還沒來得及說完,鉗著他的人按住他的後腦和背不讓他繼續出聲,那孩子還有些抱歉地望了他一眼後便起身退到一邊去讓他們有空間說話。
“噓——”梅爾薩說,用眼神驅走幾個被騷動引來的好事者。“我沒有要幹什麼……畢竟承諾過別人,要怪就怪你太難抓了。我問幾個問題就讓你走。”
“放開我我再跟你說話。”
她彎身,歪著頭打量了一下忒勒斯,後者輕喘著已經不如方才那樣全力掙扎。她皺皺眉頭,“臉色好差——病了?”忒勒斯背後的人不顧他的抗議便掀起他的上衣,現出沾了些血印的繃帶,梅爾薩才真正露出驚訝的表情。“嗯?原來受傷是真的——你?忒勒斯?這個平原上誰有這個能耐?放手放手,他應該沒法跑了。”
他慢慢地坐到地毯上,眼前有些恍惚,自己的呼吸心跳映在背後的木箱上,日光拖在各種形狀的影子背後形成殘影,一切都融在一起似的粘膩的噁心。“我把那伙強盜清乾淨了。”
“我不相信你是為貫徹正義才這麼幹的。為什麼?”
“我……投敵了。”他輕聲道。
“天哪——你這個不要臉的混蛋——你的新朋友這些事情?”
“他知道。”
梅爾薩沉默,深呼吸強迫自己吞下這個答案,她的手指梳過凌亂淺棕色長髮,將其順勢挽到肩上,緊抿著嘴角才提醒他她實際上比自己長了許多年。有時候他會記得他們曾經相處起來也很愉快,他曾經以一種可算是幼稚的方式迷戀過眼前的這個人,那些雨後的正午在平原上尋找不存在的植物,拿著木棍對練最後終將扭打在草地上,那些半試探半戲謔的吻,即便真正算起來只有那短暫而虛幻的半個多月——現在回想起他會說那種舉動著實愚蠢,他曾發誓自己再也不會幹這種事情。
這就是為什麼……
別再想了。
“你就為這花錢抓我?”
“當然不是。你的新朋友……到底從哪裡來的?”
“不是說了嗎?之前一直在平原上打獵。”
“忒勒斯。”她的注意再次回到忒勒斯身上,此時此刻甚至多了一絲同情。“你不知道吧,這個平原上獨居的獵人們八年前就全部走光了。過去他們會和經過的氏族交易,漸漸就沒了,而我第一次看到他是三個月前,他多少歲?應該跟你差不多吧。你的話應該最清楚,為什麼我沒有資本隨便相信外人。”
“埃特是個獵人,我只知道這些。”
“先前聽旅人說過,在、東邊,來了一個白髮的傢伙,從此這整個地方就再也沒有安全過。
“我以為你還有求於人。”
“不是,不是要懷疑你朋友,但你看,那種長相的人真的不多,他有提過有親戚嗎?”
埃特,你真的是人類嗎?
“我不知道。”
兩個人的目光在某一個時刻對上,他們沉默,他看到面前那人的瞳孔因為緊張而收縮。梅爾薩的睫毛顫了下,立刻回頭掩飾自己的尷尬。“萊門!”她喊著,原本這個攤子的主人應聲從轉角處慢慢晃了出來。躲在能聽到對話的地方嗎?忒勒斯想,也不知道從哪裡找來這麼個奇怪的小鬼。
“我拒絕。”那人一站定開口就這麼說道,還沒有給梅爾薩提出請求的機會。
“你拿錢辦事的精神呢?”她走到他身邊,揉了揉對方的頭髮,後者儘管仍舊帶著微笑,半低著頭,卻並沒有心思去回應這種對待小孩子的舉動似的——忒勒斯突然明白為什麼自己會本能地厭惡這個人,他讓他想起了一個再也不想想起的祭司,那種無論和外表或者語氣都和周遭世界都不相符的違和感他不知道該如何理解。
“抱歉,大姐,我只能找到失物。”他說,語氣裡滿是無奈,眼神緩緩地在陰影裡遊走,最後偷偷掠過忒勒斯的身上。“況且弒君這種骯髒活小的可參與不起。”
忒勒斯周遭閃爍了一下,他聽見金屬的錢幣落地卻沒有人彎下腰去撿拾東西,它們一路埋進塵土裡互相擠壓發出變形的聲音。對話還在進行,在他腦子裡卻變得漸漸模糊,漸漸地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了。
“嘿。要我送你去醫者那裡嗎?還是我去找人來?”
滾。忒勒斯這麼說,反射性地甩開試圖去碰他肩膀的梅爾薩,從喉嚨裡勉強擠出的一點音節破碎而嘶啞讓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大姐先走吧。有相關的消息我會通知你的。”
“沒問題嗎?他要是沒了我的計劃也沒了啊。”
放心吧。他微笑道。歸還失物是我的特長。
八,
萊門在旁邊站了會,直到梅爾薩等人消失在街道轉角。他眨了眨眼,然後望向忒勒斯,帶著種抱歉的意思,稍稍抬起腿將忒勒斯背後的木箱踢開。“你比我記得的容易被影響啊。”他喃喃自語着,來自異地的口音似乎變得更明顯,“小心點,忒勒斯,這裡仍算是無主之地。”
忒勒斯沒有聽懂,只是彎着身期望這陣不適感能消退——已經比剛才好多了,無論這個人做了什麼他至少能好好思考。對方也沒有趕他的意思,在旁邊悠閒地徘徊,每步都伴隨一點點的鈴聲。
“我從前有一個陶笛。”忒勒斯輕聲道,仍舊覺得這樣的對話尤其愚蠢。“不知道去哪裡了。”
“還你的以前房間的木箱裡,自己回去拿吧。”
不,他決定他不喜歡這個人。
忒勒斯徑直走回營地,也顧不上會遇到什麼時候結下的仇家了,他只知道要趁雨再次開始下之前回去,那裡有一個安全的地方。
埃圖瑪維坐在營地邊緣的舊車廂上面,牙和骨頭色的身影,就如往常獨自工作,忒勒斯爬上車廂頂部,一句話都沒有說。對方打量了他半晌,他知道他可以嗅到新血的氣味,卻不想顯得過於擔心似的問了還好嗎,隨後伸手撥開他的抗拒將手背貼在他的脖子上。沒有再發燒了,他這麼說。
埃圖瑪維比早上安靜得多——他一直多不是個多話的人,是另一種安靜,連同動作和呼吸都變得更緩慢小心的那種,猶如正在黑暗中潛伏躲藏那種。他的皮膚上還留有一絲絲灰藍的影子,忒勒斯想那是他是因為突如其來陌生的擁擠而感到不知所措了,他終歸也沒有自己想的那麼沉穩自信,莫名地很像個普通人,還是特別不諳世事的一個。
忒勒斯傾身看著埃圖瑪維一手拿著錘子一手扶著腐爛的木板,小心地將埋在裡面的釘子挖出來,放在一邊,手指上沾染了塵埃和銹,嵌在因為習慣工作而磨出的那層薄薄的繭子裡。他隨手拿起錘子,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知道要拿這工具做什麼。他小時候只有被教導着讀寫和戰鬥,旅行後也從未在同個地方停留到需要修繕任何東西的地步。
埃圖瑪維竊笑著將新的已經上過漆的木條放在剛剛他拆掉的那塊的位置,遞過幾個乾淨的釘子。這裡,他指著一個點,不要太用力,木頭會裂開。他就這麼隨著指令將釘子敲進木板裡,順著車頂的邊緣,直到木條不會再移動。埃圖瑪維最後給車頂上了層漆,用防水的布將其蓋起。
忒勒斯在一旁的木樁上等待,不安地捏著手指。
“可以繼續嗎?”
他會答應,可是雨已經搶在開口前落下。埃圖瑪維抬頭,聽見雷聲的剎那目光有些空白,但也就被一點雨洗去了身上最後一抹灰藍色。
他把他半強迫地扔回帳篷並摁在了火堆旁邊,火焰的溫度慢慢地剝去身上的水汽留下持續了整天的緊繃,脫下鞋子和斗篷,將臉埋在膝蓋間。埃圖瑪維在旁邊燒起熱水,轉身時順手撿起忒勒斯的斗篷披在身上。“我出去一下,別又給我睡在地上。”說著便已經消失在門簾後面。
又是雷聲,雨水隨之傾盆而下,天空瞬間就籠罩上了墨綠色,擠壓著帳篷的四周讓忒勒斯覺得有些封閉,埃圖瑪維手背的溫度還印在他脖頸,就在血管跳動的地方隨著空氣裡的暖意越發滾燙。他告訴自己沒關係。
忒勒斯直到三週後才感覺自己開始找回自己原本的自在,沒有了前幾天那種總是在醒睡之間遊走的恍惚,卻還是被拽著回去見了醫者幾次,直到她點頭允許他不再造訪。他沒能理解埃圖瑪維究竟是出於什麼樣子的動機如此在乎自己,如果說是真的出於單純的善良他也不會懷疑——只是他認識這種熱心並且打從心底感到害怕,災難總是隨之而來。
災難?他幾乎嘲笑地對自己說。災難不都是你的作為嗎?他很想問,如果有那麼一天……可是每次話語到嘴邊又被吞下,有些東西一旦被揭露在光天化日下就會變質,然後他會對自己說,離開,趁還來得及。
“埃特。”忒勒斯從草地上站起身,抖落清晨河畔的露水,對方抬起頭。“跟我對打,認真地。”
忒勒斯脫下上衣,幾週的休息讓他的四肢變得有些陌生。埃圖瑪維微笑,沒有拒絕,抽出腰間的獵刀,用布條將刀柄和手指包起來,留下刀刃,刻意使呼吸和重心下沉,就如平時他遇到危險的時候那樣,靜靜地等待。
獵人。他哼了聲,踏出第一步,對方幾乎同時做出反應,比預料的要快,他推開從下而來的刀刃,任其掠過自己的側腰。埃圖瑪維遲疑了一下,便被忒勒斯鎖住手肘,他順勢撞進他懷裡打亂他的重心,刀刃指向喉嚨。
接著他退開,讓埃圖瑪維有機會呼吸,淺綠色雙眼因為驚喜而閃爍,為片刻的危機感到興奮。“繼續。”
他們一來一回直到被浸透,也分不清是汗還是雨。忒勒斯終於是能夠理解一點埃圖瑪維的自信從何而來。他翻了翻手裡的短刀,手臂有些開始麻木。
該怎麼說才好呢?並不能說他討厭這種對戰,但是實在是太……辛苦了。埃圖瑪維並不比自己高大,力氣卻比自己高出一大截,手腳快得嚇人,同時又沒有多少技巧可言,幾乎完全無法預料下一步他會怎麼做——就像是和擁有壓倒性力量的孩子在打著玩。每一次他會贏,然後下次贏得少許困難一點。
埃圖瑪維的胸口隨著呼吸起伏,也是時候開始疲乏了。他已經開始能跟上這種節奏,忒勒斯想著如果這人如果接受訓練會變得何等令人畏懼——他沒有錯,教廷會很喜歡這個人。“我靠近的時候你總是會猶豫。”忒勒斯說。
“你不會躲。”他看向腳邊,慢慢收起刀,又坐回原本的位置上。“其實我不太常和人戰鬥。”他承認道。
忒勒斯躺在埃圖瑪維身邊,隨後側身去拉過他的手,這傢伙剛剛竟然準備空手接刀,他差點沒有剎住。手指拂過那道淺淺的紅痕,不深,明天大概就會消失。你不會躲,他在心裡重複著這句話,好像突然也能理解那種以為自己不小心傷害對方瞬間的驚恐,換作他會不會因此遲疑就是另一回事了。“馬上就會習慣的。”
鎮上傳來正午的鐘聲,他閉上眼,伴著新草的味道他任憑在森林裡的一幕幕在腦海裡迴響。十個,他想起來,總共有十個人,沒有臉和名字,不記得自己怎麼做到的,遲來的絕望背後剩下的僅有這個蒼白的數字。
【ATM的戰鬥力大概要到去了殿堂一趟才會真正拉起來,得被那個頭更鐵的揍過,TLS不是個很好的老師,他就是那種自己會做可是不會解釋的人,靠得都是身體記憶】
【TLS:等等什麼叫做失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