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二】论坛开放http://orzpen.com/moon/forum.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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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千山】—
南宋年间,围绕着江湖百家展开的开放型日常养老企,目前一期剧情进行中。
世界观基调可参考金古梁温大师作品,真实系无玄幻。
目前企划主线已更新完毕,进入自由投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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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划印象BGM:
http://y.baidu.com/song/173529?pst=player&fr;=altg_new3||-1
為了騙催稿的人相信無形催稿最為致命從而逃避催稿所以我不得不在約好的時間里更新了……但從結果看來我還是被催稿了啊!?這不對吧!?這麼勤勉怎麼可能是我,下一篇我一定要拖,姓嚴的有種就把我臉朝下按在鍵盤上%^U%&FIGH^*&$CV%RI^T&*$VRBT*&I&F%VT*^(I^G&
前情提要: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772/
上元鏢局:http://elfartworld.com/works/72112/
老闆:http://elfartworld.com/works/732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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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了没啊?我先回去啦。”
他好像听到小伍的声音。对面的草丛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小伍拿手巾擦着嘴站起来,一脸的苦闷。
“嘴里恶心得紧,我先回去讨杯茶水漱漱口。你也快点啊,不然要挨徐哥骂的。”
等等,不要回去。等一下。
他张开嘴想叫住越走越远的小伍,可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逼得他再次蹲下呕吐了起来。
他好像跑在城外的土路上。说是路,其实只不过是行人和车马在荒草地里反复碾踏出来的痕迹而已。从来没有人整修过的小道被踩得尘土飞扬,不一会儿就弄脏了新浆好的官靴。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跑了不知多久了,眼前金星乱撞,嘴里也难受得很,但现在还不能停下。要再跑快一点才行,要赶快回去才行。
虽然他已经忘了自己要回去哪里。
他好像站在那个客栈的后院门前。他看见徐捕头和小伍他们就在院里,但他始终不敢进去。要是这次又吐出来了,可就要丢脸丢大了。他使劲握了握刀柄给自己打气,这才壮着胆子朝院里喊道:“头儿,我回来啦!”
徐捕头只是背对着他摆摆手道:“回来做什么,你就别进来了。”
听徐捕头的口气,倒像是看不起他刚才跑出去呕吐的样子。他心中有气,也忘了害怕,大踏步就朝院里走去,却总也走不近那扇咫尺之遥的院门。他焦急地叫着“为什么呀?头儿!”一边拼命想往院子里走,徐捕头慢慢转过身来,官帽下的脸像隔着雾气一样模模糊糊,怎么也看不清楚。
“因为我们就要被雷劈死了啊。”
他也不知道惊醒自己的是雷声还是自己的狂叫声,可能两者皆有。
客房的门虚掩着,昏黄的油灯在地上投下一长一短两个影子。有孩子的声音从门缝里断断续续地传来,不知是在跟谁说话。
“是,对不起,给叔叔添麻烦了……我家哥哥只是做噩梦了而已……是,不碍事的,谢谢……”
说话的孩子又赔了好几次罪,长些的影子才慢慢走开了去。孩子退回房间关上门,飞奔到他面前摸着他的额头轻声叫道:“平哥,不怕,已经不打雷啦。”他觉得有点尴尬,干笑两声起了身,孩子马上给他递上一杯热水,大概是他睡着的时候出去新倒的。这下刘平真的只有苦笑了。
“元宝儿乖。哎,真丢脸,都不知是谁在照顾谁了……”
距离益州城外的灭门惨案,已经过了两年。王家客栈十二口人,一夜之间全被乱刀砍杀,去查案的捕快们也不幸被天雷劈死,刘平是当时的捕快里唯一一个活了下来的。这案子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流言交飞,端的是满城风雨。
——只是没有人愿意真的去查。
刘平还记得自己走在益州城的街上,路旁的闲人围在悬赏榜前窃窃私语。“听说整整起出了二十一具焦尸呢,十二个被砍死的,八个捕快和一个去认尸的,烧得都分不出哪儿是梁木哪儿是人骨了,天可怜见哦……”“但说是天雷引火呢,也不知是哪个作了什么孽,……”
闲人说到这里就像卖关子一样低下了声音,刘平也没兴趣再听下去。实际起出的尸骸是二十具,因为八个捕快的其中一个就走在他们身后。刘平却只是懒得纠正那人。
死者长已矣,被留下的人还是要活下去。刘平去找了那个一夜一日之间就失去了双亲的孩子,袁家不算大富大贵,倒也家境殷实,不知从哪赶来的许多亲朋好友挤满了小小的灵堂,有些哀哀哭泣,有些已经开始争吵谁来领养小天保,穿着丧服的天保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墙角,却没有一个人理会。刘平站在灵堂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混合着线香和金箔臭味的污浊空气之中,他注意到只有一个男人把孩子抱进怀里,牢牢捂住了孩子的耳朵。
啊啊,最后会是他来收养孩子吧。刘平记得自己当时漠然地这样想道。他猜得也的确没错。男人是袁辉的表弟,早年跟袁辉一起做过些生意,算起来也不是什么近亲,收养孩子的时候似乎颇费了一番周折。一开始互相推托的亲戚们一听说有人站出来了,又换了一副脸色,有的说不放心一个没家没室的大男人养孩子,有的说这人无事献殷勤,怕是对孩子有什么坏心。听说最后是孩子死死抓着表叔的衣襬不肯放手,那男人也说除了袁氏夫妇的遗物,袁家的家业他一分不要,这事才算完。
之后刘平常常去探望小天保,可能是想确认那男人是不是真的有信守诺言,也可能只是想求个心安。两年的时间不长不短,大概也就刚好足够他跟孩子混熟,所以接到那男人的死讯的时候刘平几乎是连跑带跌地冲进了那男人家里,像两年前一样身穿丧服的孩子一声不吭地紧紧抱着一个小小的锦盒,直到看见刘平才终于小心翼翼地递了出来。
“表叔说,有事就去找这个人。”
稚嫩的声音里听不出鼻音,刘平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笨手笨脚地把天保搂进怀里,牢牢捂住了他的耳朵。
隔了一瞬,温热的小小身体才终于轻轻颤抖起来。
锦盒里只有一张已经发黄的纸条,上面写着“他日袁辉袁兄有事之际,李某定当倾力相助”,落款是上元镖局的李铭。听说上元镖局是临安府的老牌镖行,李铭可能是里面的镖师,虽说也是个危险活计,但要是能把孩子寄养在镖局,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至于刘平自己,在益州也没什么亲人,决定带孩子去找李铭之后自然也就辞了捕快的工作。两人一路车马颠簸,到得临安来,已经是八月十七。找到上元镖局倒是没费多少力气,投了帖之后过不多时就被引到了内堂,看来这李铭在镖行内地位还不低。等了一盏茶的工夫,三个男人走了进来,中间那个一脸胡渣的朝他打个揖道:“客人久等了,在下便是上元镖行主人李铭。”
主……主……主人啊,难怪接帖的小厮和引路的仆役都一脸郑重。
刘平还愣着,天保已经走到李铭面前双手递上了那张字条刘平还愣着,天保已经走到李铭面前双手递上了那张字条,李铭长相豪快,说话也是一般的豪爽,看了字条略一沉吟就问起了袁辉的近况,刘平这才慌忙解释前因后果。好容易说完了,三人却都陷入了沉思,像是各有各的难事,又隔了一会儿,左首的白衣男人首先发话:“恕在下无礼,敢问我等如何得知刚才这些话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足下又如何证明这孩子就是袁先生的公子?”刘平早在路上就已经预想到李铭可能会生疑,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白,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哪里礼数不周惹怒了这位先生,只好硬着头皮道:“在下所言之事全是有案可查,若是先生不信,大可去查个仔细;至于这孩子,李先生应该也是见过的……”话未说完,天保扯了扯他衣袖,小声道:“李先生没见过我。平哥,他们不信,我们走罢。”
这几句话声音不大,却不带一点感情,怎么听也不像是由一个十岁小儿说出来的。三人听了这话都有些面色不佳,李铭更是一会儿瞄瞄左边,一会儿瞄瞄右边,好几次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刘平当捕快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各路镖师没少见,在部下面前这么畏畏缩缩的镖行主人却也是新鲜,他性子本又直爽,心里想什么,脸上登时就现了出来,当下撇了李铭一眼,牵了天保朗声道:“元宝儿说得对,上元镖局是名门大家,原不是我们平头小民能高攀得了的。他们不要这个信字,我们走便是了,无谓白白受人冷眼!”一则他年轻体壮,毕竟又在衙门当过差,二来上元这几人的态度也着实让人不忿,这几句话说得中气十足,连门外的僮仆都忍不住探头探脑地偷看。刘平自出了这口恶气,也不管对面三人脸色了,拉着天保抬脚想走,一直在李铭身后沉默不语的冷面男子却不知何时已经挡在了自己的去路上。
“……慢。无论过去有没有约定,孩子送到门前了,难道要把人扔出去不成。”
后面那一句像是对李铭说的,声音比天保更冷淡几分,却丝毫不惹人生厌。这下可大出刘平意料,转头看时那人神色仍是木然,一双眼睛却是看着低头不语的天保。
这个人有很好的眼睛。
那边李铭沉思片刻,终于像是下了决心一样开口道:“说得不错。刘兄,适才是我们失礼了,如若刘兄还不嫌弃,孩子就寄放在我们家罢,只是不知刘兄意下如何?”
“啊……这……我才是,虽然刚才说了那些气话,但要是李先生肯收留天保自然是再好不过……”
情势转变得太突然,刘平边吞吞吐吐地回答边偷眼打量那个白衣男子,只见他两眼微闭打开了折扇轻轻摇着,看来是既然主人发话了自己也不打算再追究的意思。虽然刚才他是真心带着天保要走,但一个大男人带着孩子连落脚处也不大好找,老实说,孩子能留在镖局真是放下了他心头一块大石。刘平思及此处,不禁朝李铭和那冷面男子连声道谢,免不得又和李铭相互推辞一阵,完了抬头一看,天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院子里。上元镖局的院子和别家院子无甚差别,只是多了一大群鸽子,鸽群中一个杏黄衣衫的少女正忙着给水喂食,少女看见天保来到院子里也丝毫不停手上动作,只是笑着招呼一声,几只胆大些的鸽子便扑簌簌地飞近了天保,端的是憨态可掬,就连天保也难得小声笑了起来。刘平小心翼翼地出到院里,却还是惊飞了几只鸽子,不免有些难为情,只好搔搔鼻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天保说了结论,天保只是点点头,倒是那喂完了鸽子的少女听见他说的话欢叫了起来。
“你以后要住在这里吗?你福气了,这里可是很好的!我叫丹梅,你叫什么?啊,这些鸽子都是我养的,你以后可以随便找它们玩!你几岁了呀?要叫我姐姐吧?哎呀,你住在哪间房?”
少女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刘平和李铭在一旁看着也只有苦笑的份。天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朝她鞠了一躬。
“那……元宝儿,平哥走啦,等平哥找到活干再来看你……呜哇!?”
“平哥不一起留下来吗!?”
话没说完就被天保一把扯住衣角差点跌倒,但天保自己似乎比刘平更震惊。大人们愣了一愣,冷面男人——李铭刚刚介绍说他叫邢远——便蹲了下来,轻声问道:“怎么了?”
他大概是想伸手摸摸天保的头,只是天保极自然地往旁边闪了一闪,小手却还紧紧攥着刘平的衣角。
“啊……我……当然不能一起留下来啊?没事的,元宝儿不用怕嘛,这儿大家都是好人,又有鸽子,平哥隔段时间也会来看你,你看……”
“……死的……”
“啊?”
因为没听清楚天保说的话,所以刘平自然而然地也蹲下来,这才发现孩子的嘴唇抖得厉害。
“……因为我是丧门星,所以平哥走了,会死的……!”
不光嘴唇,声音更是抖得厉害。说出来的话也支离破碎,除了刘平以外,大概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吧。
表叔出门收账,再也没回来,母亲出门迎接父亲,回来的却只有两人的死讯。而父亲——,刘平想起那妇人哭倒在地的样子,面容和声音都已模糊,只有那句话还活生生扎在他心上。
出门做生意的父亲,只不过是不想打扰他们母子安眠。
——都不知道是谁在照顾谁了。
可他毕竟只是十岁的孩子。连邻里街坊那些风言风语的意思都还不能完全明白,只知道因为自己是“丧门星”,所以离开自己的亲人全部都会死。
刘平有些僵硬地抓住天保的肩膀,喉咙里像刀刮一样猎猎生疼,他的声音大概比天保抖得还厉害,但想说的话毕竟是磕磕绊绊地说出来了。
“元宝儿,你听着,平哥不死。平哥找了工作,就在镖局旁边租个房,元宝儿每天来看平哥,不来的话平哥就去看你。平哥……平哥不死。”
最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重复了一遍三岁小孩都不会信的空洞承诺。天保定定看着他,眨了两三次眼睛,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平哥不会死。
……当然也不能饿死。
刘平离了镖局,在街上转了半天,偌大个临安城居然就是没有一处招人。他又不熟地理,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没什么人气的小巷里,慌忙想要出去,三转两转反而迷得更深。转眼白日西沉他才找到一家开着门的店铺,日落后这些小巷更显错综复杂,还兼不知从哪吹来的阵阵阴风,饶是他胆子再大,看清眼前店铺的招牌也不禁吓了一跳。
“哇,怎么是个棺材铺子!……等等,招工……”
店门前贴的招工告示似乎已经受了多年风吹雨打,几乎连字迹都快要看不清晰。他以前是公差,对这类俗称的晦气行当倒是没甚避忌,只是不知人家现在还招不招工,不过管他呢,试过不行再算。刘平主意定了,抬脚就往店里走,可巧店主正一副闲得无聊的样子坐在店面纳凉,一听他来应聘连挑也不挑,三下五去二写了契约画了押,这才上下打量起他来。
“哎呀,真是难得有人来这种店见工,年轻人骨架不错啊。”
虽然说法有点奇怪,但毕竟是在夸自己,刘平也不多推辞,挠着头笑了起来。
“我也就这副身板比较结实了,您有什么粗重活尽管吩咐,关老板!”
对不起由于职业(?)的缘故我们这组拆弹拆得稍微有点作弊……另外图一的回廊解谜里添加了非常多私设,如果有什么跟大家矛盾的地方请用平行时空大法充满爱意地忽略……(比心
联排箭阵我承认我抄阿羡的……感谢羡老板❤
【上接自己的前一章:http://elfartworld.com/works/85266/
下接翼翼:http://elfartworld.com/works/87291/
(其实中间还缺了一小段等那谁发了再补……)】
他们的身后吊了个尾巴。
这一点纪舒平并不是一开始就发现的。进到右侧回廊里进行查探的人不算少,便有恰好跟在他们身后的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一开始他并没太在意背后隐约的动静。只是同样频率的细碎步子在后面跟得久了,未免让人觉得有些生疑。纪舒平在拐角处刻意回了一下头,视线的角落里果然捕捉到一小片飞快地扬起又隐藏到墙后去的蓝色衣角。
他觉得奇怪。若说是在尾随他们这一行人中的哪位,这藏匿行踪的本事未免也太蹩脚了一点;要说只是凑巧一路与他们路线相同的话,却实在不值得这么故作遮掩。
纪舒平从自己这边想了想,并没想到什么符合条件的关系人;那位隐藏了身份的金国王爷神色镇定自若,也不太像是在意的样子;剩下一个朱翊……朱翊更奇怪。
朱翊自幼惯习暗器,耳目本就较旁人要更灵便些,哪有连纪舒平都能注意到,而他朱翊却还浑然不觉的道理。可朱翊偏偏自始至终连个眼角都不往那方向斜一下,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纪舒平有些忍不住,上前一步用手肘轻轻撞他一下,低声喊了一句朱翊。
朱翊这会儿正停下脚步检查左手边那盏长明灯下方一块看起来颜色和周围有些不太一样的青砖,偏一偏脸,随意嗯了一声算是听见,也没看他。倒是月白听见他叫朱翊便抬眼看过来,眼神专注,像是也想听他说的内容。纪舒平顾忌这位曾经名动沙场的小王爷先是掩了身份以护卫的名义进了节度使团,现在却又扮做银鱼卫来这万贤山庄地宫,目的为何全然不清楚,便不欲在他面前多说什么,只简略地提醒了朱翊一声。
“后面。”
朱翊却不接他的话,自顾屈了食指往那块青砖上扣了两下,又去扣边上的另一块,随后把手掌贴在砖面上,尝试着按了按,半晌之后才漫不经心地答。
“后什么面啊?——回来。”
随后的那声轻斥却是因为等在一旁的月白有些等不及,抬脚想继续沿着通道往前走,却被朱翊一把扯住了披风后摆。朱翊瞪他一眼,贴在青砖上的手换了几个使力的方向,先是朝四面推了推,砖面依然纹丝不动,然后朝左扭了一下,这才听得墙后机簧轧轧作响,前方通道里看起来严丝合缝的青砖墙应声隔行朝内凹陷了进去。仔细一看,露出来的墙体内部空心,当中却触目惊心地架设着一排排密集的机关箭阵,箭镞锋锐,隐藏在设计巧妙的暗槽里,若不是朱翊寻着机关打开了墙体,一眼过去恐怕很难发现这墙上的玄虚。
箭阵由联排的弩机牵动,凹陷进去的墙砖恰好卡在括机的位置上,绷紧的弦线便无法松开那些锐利的箭矢。然而当他们经过箭阵前方的地面时仍然触动了发射的括机,金属的牙片打在青砖边缘,发出一声吓人但并没有什么威胁的咔哒轻响。纪舒平伸手去墙里试了试弩弦。
“力道不太大……”
“能躲开。”
先前一直保持安静的月白突然开口和他赶了个正着,纪舒平一抬眼发现他也正在检查那些弩机,拇指勾弦的手势娴熟,食指顺势搭上箭尾,动作流畅自然分外好看。他不自觉多看了两眼,才注意到对方看他似乎也如是,月白眸光锐利地看着他扣弦的手指,眼中透着不做遮掩的意外。
“你,用弓箭?”
月白直接地这么问他,咬字略显生硬,很明显地并不是母语,却并不妨碍他的语气和目光一样并没什么容人转圜的余地。
纪舒平的眼神里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是朱翊闻言飞快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叫舒平捉住他的视线,回过一个极浅淡的笑,几乎带些安抚的意味在里面,随后才把目光移回去,答得平静而简短。
“以前用。”
朱翊便站在通道中间淡淡地打断他俩的对话,脸上的表情谈不上严厉,却也并不是什么特别满意的样子。
“合着还嫌没机会逞英雄是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后面那句是看着月白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意有所指。纪舒平是听懂了,略笑一笑,从墙边走回来。月白瞥了瞥朱翊,没再开腔,却随手利落地从弩机上卸下一枚短箭,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纪舒平方才便已看清那箭通身铸铁,无翎,箭镞部分漆作墨色掩饰锐利的反光。纵然弩弦只上了普通的麻线,由于使用机关发射的缘故,张得也并不太紧,然而此处通道狭窄,箭矢藏得又隐蔽,身手不错的人固然来得及闪躲或格挡,若只是武艺平平之辈,却是难免要中招的了。
想到这里他记起吊在后头的那个尾巴,瞥一眼朱翊,见对方摆着一脸不打算继续之前话题的态度,便也干脆摇摇头放弃了。左右跟在后头的那个脚步声浮而不实,身手听来有限,人数上更不占优,比起这机关重重的地宫根本算不上什么威胁,便要担心,也是对方需要担心的地方更多一些。
一路沿回廊而下,阻路的机关不止这一处,也不仅止于暗藏的飞矢,陷板、落石,不一而足。朱翊与纪舒平一路小心谨慎,配合亦颇为默契,大部分机关是可解的,剩下的少数,三人俱是身手机敏,态度又警醒,却也并未吃着什么亏。其中一部分机关上能见到人力破坏的痕迹,估计是先前经过的人所为。
整条回廊曲折迂回,途中联通若干大小不一的房间。房间内倒是似乎未见什么伤人的机关,陈设亦各不相同,唯一显得有些突兀的是每个房间的角落里均设了一组铜铸刻漏。刻漏本身并没有什么花巧,就只是普通的莲花铜漏,钉死在地下无法移动,里头倒都实打实地盛了清水,时刻也准。他们仔细琢磨了半天没研究出来关窍所在,便也只得搁置不理。
一路走到回廊尽头,连接的却是一间不小的厅堂,粗略一看似乎与入口处那间正堂大小相若,摆设却全不相同。四面墙上并无字画,取而代之的是联排的高大书架,架上陈设一部分是新旧书籍,另外一部分则是看着便价值不菲的金玉古玩。正对回廊入口的那面墙未设书架,一色素白的墙面上笔力遒劲地书着一阕小令,每个字恐怕将将要有半人高:
“鹤背乘风,朝真半空。
龟枕生寒,游仙梦中。
瑞日融和,祥云峙耸。
赴天阙,游月宫。
歌舞吹弹,前后簇拥。”
这词却与先前正堂里悬挂的那些书画不同,无款无题,亦非名人佳作。然而笔墨气韵无一不佳,即便纪舒平于文墨之上修养一般,却也禁不住多看了几眼。
厅中地上亦有文章。青石地面磨得平整,光可鉴人,其上纵横一十九道笔直线痕,竟是一副巨大的棋盘模样。棋盘之上零星落了些子,有黑有白,棋子俱有脸盆大小,细看与下方的棋盘连为一体,像是直接凿出来的。纹枰之道纪舒平只识个皮毛,大体只能看得出这一副残局里白子略占优势,黑棋却也并非全无胜机,棋眼似乎在左下一角。石板本身沉厚,棋子又无法移动,一时却也看不出来下方是否埋了什么机关。
那一阵低沉的轰鸣声响起的时候他们正分头查看书架上的陈设,厅堂之中除他们一行三人之外,还零星有些其他先进入查探的人,闻声各自警觉地握住了武器。然而整个厅中乍看之下并无变化,轰鸣声亦只响了很短的一阵便停了下来,除了声响持续时地面上有些轻微的震颤,四周似乎未见有何异状。
纪舒平将手从背后的枪杆上谨慎地收了回来,抬眼看向大厅另一侧的朱翊略一颔首,互相示意无事。朱翊和月白回过头去继续检查架上的古玩,纪舒平则不动声色地查看了房间里最后一个有可能留下机速房常用暗记的地方。和一路来时的情况一样,他在这间厅内也并没有任何发现,这倒大抵在他的意料之中。相比之下,刚才那阵奇怪的声响仍让他有些在意,便走到回廊入口附近,朝刚才声音传过来的方向稍微张望了一眼。廊内的长明灯投下明亮而稳定的光线,看起来不像有过什么动静,想来那机关声听来甚为遥远,或许与他们所在的这一处地方全不相干也说不定。
纪舒平这么想着,丢开那一点微弱的疑惑,打算折返回去找朱翊问问他那边有什么发现,回头却有些意外地发现朱翊正跟一个打扮上不太像汉人的小娘子说着话。那小娘子通身蓝衣,衣缘镶着宽宽的绣花带子,颈间手腕上吊满银饰,像是从黔、罗一带来的苗人,这会儿正连蹦带比划地和朱翊说着什么,脸上颇有些愤懑不平的样子,朱翊便笑着答她,表情亲切,想来大约是相熟的人,纪舒平也就没太留意。然而走到近前时零星捕捉到对话里的一言半语,似乎提了句皇城司,他便有些诧异地多看了一眼。
那小娘子不过十六七岁,大约由于年纪尚小,又不受汉家礼教约束,面上瞧着尤显得娇憨烂漫,也不知为了什么竟会与皇城司起了纠纷。只是他三月时因伤卸了皇司的差遣,现下身在机速房毕竟职司有别,皇城司近来的事他并不清楚,亦不便探问,便没做声。朱翊见他过来,也止住话头,两下做了个简短的介绍。
这位小娘子名叫黎鹂,的确是苗疆人士,与朱翊先几个月前结识。纪舒平简单与她打过招呼,月白上下打量黎鹂一眼,只点一点头,并不说话。黎鹂倒并没有汉家娘子的忸怩样子,笑吟吟地挨个大大方方问好,很讨人喜欢的样子。只是说不了几句便又忍不住把注意力转回到朱翊身上,一脸显而易见的仰慕崇拜神色,纪舒平瞧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给朱翊丢了个意味深长的揶揄眼神,惹来朱翊一个结实的白眼。
万贤山庄庄主对于珍奇异宝的收藏标准,倘以这间内堂作为参考的话,未免有些令人迷惑。厅中架上陈列的器物门类驳杂,摆设上亦找不到什么规律。毋宁说,几乎就只是将这些精致的器物极其随意地摆放在一起。与之截然相反的却是卷册类的收藏,厅中可见的所有书卷,无论是线辑、锦册、泛黄的卷帛乃至于零散的手稿,清一色俱是棋谱,别无他类。想必万庄主于弈道应该甚是沉迷。
然而内堂并无出口,看起来像是个死胡同,朱翊猜测如有暗室,或许与地面上的石质棋盘有关。不过枰上的棋子完全无法移动,四周也不见有额外棋子用以解此残局,朱翊与纪舒平两人讨论了许久,也试过些方法,均未发现机关藏于何处,只能取纸笔录下棋局内容,之后便打算折返回到正堂,与探另一条路的谭枢和白单秋会合,看他们有何发现。
黎鹂自然满心热切地表示要同他们一道走,纪舒平一开始本来稍有些犹豫,见朱翊并没什么反对的意思,月白更是一脸的无可无不可,便也默认了队伍里添了个姑娘的事实。只是她刚欢欢喜喜地跟在朱翊后面迈开步子,纪舒平便忍不住怔了一怔。
这个细碎的脚步声,未免太熟悉了一点。从刚进入回廊内不久起就一直听了大半天,怎么也没这么快叫人忘掉。
他原本猜测朱翊对跟在后头的人置之不理,大约有什么自己的想法,然而未曾想竟是熟人。朱翊显然对于她的一路尾随心知肚明却绝口不提,再加上先前的言语中与皇城司竟颇有些过节……这位娘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思忖之间月白从他身边擦过,跟上前方已经往回廊内走去的朱翊与黎鹂二人。纪舒平盯着他的背影瞧了片刻,冲自己摇摇头,干脆地将这些琐碎的思绪推进角落里,举步跟了上去。
由于有过来时的经验,沿着回廊往回走的时候要容易得多。加上有黎鹂这么个活泼讨喜的小姑娘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话,气氛简直有些轻快的味道。直到走在最前头的朱翊忽然站住脚,黎鹂还浑然不觉的样子,险些一脑袋撞上他后背去。
“不对。”
跟在后面走进房间的月白也立刻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视线的落点和朱翊一致,都看向了墙角的位置。纪舒平走在最后,闻言往他们瞧的方向瞥了一眼,面色亦显得有些凝重。
“那个铜漏不见了。……不。”
他又抬起头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摆设有些相似,然而正面架上那枚影青萱草纹胆瓶,他确定自己从未曾见过。
“这根本不是我们进过的那个房间。”
“你记得我们来时的路上,可有岔道?”
朱翊问他,纪舒平摇了摇头,月白亦摇头。黎鹂愣了一下,也犹犹豫豫地跟着说了声好像没有。朱翊略皱了皱眉。
“回去再看一看。”
通道的确只有一条,中间虽然弯折了几次,距离并不太长。他们沿路细细查看过去,并无岔路,亦未见其它暗门机关,走到尽头便又回到他们方才查探过的内堂门口,再无花巧。
朱翊逐一叩击墙面上的青砖时听见纪舒平在身后叫他。
“朱翊,你来看这个。”
他回过头去,纪舒平便指给他看砖缝里几不可见的一道金属线痕。线痕笔直穿过砖墙,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和走廊对面那扇砖墙上同样的线痕连接到一起。朱翊蹲下身去,拂开地面上的尘土,果然地上亦有这样一条闪亮的金属线。他抬头看了一眼纪舒平。
“回廊可以移动?”
“嗯。”
纪舒平点了点头。
“方才我们在内堂时听见的声音,恐怕便是回廊移动时的机括声。”
朱翊轻轻扣了扣地面,金属线两侧的回声的确有着微妙的差别,却都显得既实且沉,不太像是空心的样子,若有机关,想必埋藏得相当深。
“既然是机关,一定有控制的枢纽,仔细找找。”
这一次他们搜寻得更为细致,但在金属线附近却完全没有任何控制机关的痕迹。朱翊甚至用匕首撬松了线痕边上的几块青砖,然而青砖之下只能见到两块严丝合缝并拢的铁板,敲起来的声音起码有寸许厚,根本无法挪动分毫。
“那个……我瞧刚才那个房间另一头还有路,咱们要不要往那边走看看……说不定控制的开关在另一头呢?”
黎鹂在一边好奇地看着他俩翻查了半天,像是并没有什么收获的样子,举起手来试探着提了这么个建议。纪舒平倒是看着她笑了笑。
“我觉得黎娘子说的有理,这附近一时也找不出什么来,不妨往前路探探。”
前方却也未有什么特别的发现。穿过那间让他们发觉异常的房间之后,依然是看上去和来时并无二致的青砖走廊,除了散布着飞矢之类的机关外,并无其它机巧。青砖底下仍是厚实的铁板,却未见接缝,竟然像是整片浇筑而成。
此处的走廊亦联通零星数个房间,房内找不到什么控制机关,走到尽头却是死路,被一面厚实的砖墙结结实实封住。朱翊与纪舒平在砖墙附近仍未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正商量着是否折返回内堂再详细探索一番,忽然又听见了那阵低沉的轰鸣。
这一次比在内堂时听见的动静要大得多,似乎就从墙后面传来,还带着些令人牙酸的金属倾轧声。月白原本站在墙边,闻声朝后跃了小半步,握紧刀柄,一脸戒备地凝神盯着那扇砖墙。
伴随着地面微微的震颤,那堵砖墙缓缓向右移开,竟然露出另一段相似的青砖回廊。墙面完全移开之后新出现的那段回廊恰好与他们所在的这段严丝合缝地拼接上,发出咔哒一声闷响,似乎在什么位置上卡住榫卯,便停住不动了。
四人谨慎地等待了片刻之后才试探着踏上那条新出现的走廊。地面平坦坚实,与先前他们走过的部分并无区别,连飞矢陷板的机关都几乎和之前一模一样。沿路走到第三个房间时终于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出现:那组莲花铜漏,就在熟悉的那个角落里,正不紧不慢地滴着水。
“是我们当初进过的同一间。”
朱翊迅速地回应了纪舒平投过来的眼神。纪舒平没去询问他这么肯定的理由,只点了点头便蹲下身去看铜漏上的箭标。地宫内无风,顶端刻作花苞形状的箭标稳稳地指在亥初一刻。地宫内不见日月,不知不觉间外面已是深夜的时候,但纪舒平的关注点似乎却并不是现在的时刻。
他盯着那枝长长的箭标在心中默算了片刻,抬头看向朱翊。
“我觉得……”
“回廊是依着时间转的。”
朱翊几乎和他同时开口,笑了笑,挑一挑眉毛又问他。
“两个时辰?”
纪舒平也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嗯,我估摸着也是。我和劭周从暗道下来的时候大约是午正,在正堂里还耽搁了些时间,走进通道里应该不会早于未初。到现在为止过去了四个时辰,回廊恰好转了两次,间隔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
朱翊点了点头。
“下一次该是丑初。既然知道了关窍所在,剩下的便是找出正确的房间位置了。且先往前再探一探路。”
这次形成的通道却是一条环路,沿路走过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开始的地方。除第三个房间之外,其它房内都未见铜漏,似乎更进一步确认了他们关于机关规律的猜想。朱翊与纪舒平一路边探索边用随身的纸笔涂涂抹抹地推敲讨论回廊的结构,后来选择回到那个带铜漏的房间里等待时,凭着记忆又补上些对于之前两次变化的推测。黎鹂和月白于机关测绘显然并不在行,基本只是安静在一边听着,偶尔补充和确认一下他们记忆中错漏的部分。最后绘出的地图虽然并不完整,但已能依稀看出些规律。回廊总共有多少种组合方式暂时还不清楚,但推测起来六种或是九种最为可能。
丑时初刻,来自地下的低沉轰鸣如期而至,随后卯、巳初刻的变化亦十分守时。随着几次探索,他们手里的地图愈发完善,到巳时附近,已经完全确认了回廊旋转的周期是六次,亦即以十二个时辰为循环。回廊的路线也已经十分明晰,只要等到时交未初,他们所在的这段走廊便会连接到通往正堂的正确道路上。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
【注】
· 因为内堂里的题壁原作是元曲,我就先入为主地默认在剧情里它是一篇原创作品了……
· 在我们组这个版本的平行宇宙里,图一的右侧回廊只有在每天的未时和辛时(13:00-17:00)这个时间段才能正确连通正堂和内堂。如果有人愿意配合我们会很高兴的!但是如果有矛盾的地方也不要方,again,请用平行时空大法充满爱意地忽略……(比心
· ……我是真的不擅长解谜类……写出这么个玩意儿来我……已经尽力了……不使劲嘲笑我的都是好人……!(瘫倒
破记录了1W7大长篇然而只是这一篇章的「上」…先不说「下」了可能还要分个「中」………
*有大段大段的文字不知道该怎么分段,阅读上可能会有不便,十、十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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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三,子时将半。
昨日几乎下了一整天的小雨,直到酉时日落才消停了下来。说来也怪,那雨停了之后,明明也没什么风,天上的雨云却都极快地散了去。现在就只剩下几缕松散棉絮般的薄云,稀稀散散地洒在天上,衬着漫天繁星。
高墙上忽然跃下两个人来。
这两个人是同时落的地,区别却很大。其中一个身姿轻盈,有如鸿毛吻水,令一个却显得有些沉重笨拙。
“看不出来,你轻功居然那么差。”身姿轻盈的那个人是位妙龄少女。一身葱绿色的衣裳包裹着她充满青春的身体,将那玲珑窈窕的身段展现得无比美好。而那披挂在她肩上、看似厚重的墨绿色斗篷,不仅没有影响她灵巧的动作,反在她肩头落下流水般的线条,又添几分娇柔。她那被衣襟紧紧裹住的丰满胸脯在她的动作下不时从斗篷的缝隙间半遮半掩地显露出来,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诱人不已。少女搀扶着另一个人,一同站直身起,才让人发现她的身材比看上去更加挺拔颀长。她的身体看似成熟,脸蛋却仍有些稚嫩,一双明亮的圆眼却偏在眼角挑着收起,让人一瞧就知道她一定是个格外机灵、聪慧的女子。少女娇声笑着,她的眼角也满是娇意,“该不会没有我,你一人上不来这墙头吧?”
“不至于,但会有些麻烦。”另一个人开口应道。那是个看似六十多岁的老者。他的脸已被岁月染上了不少风霜,有几道沟壑甚至深得有如刀刻。他头发也已有些花白,却仍梳理得十分整齐,下巴上的胡须也打理的非常干净。老者看起来年纪不小,一双眸子也仍是清明晶亮,不见半点沧桑。他虽被少女搀扶着,却并不是无法自己站立行走,他不仅没有倚靠着那少女,看起来倒更像是少女将自己的柔软身躯挨在他的身上才对。老者此时也站直了身体,他的体态非但没有这个年纪老人该有的佝偻模样,甚至比不少年轻人都要挺拔。他的身材也自然比少女高大健壮不少,身子骨看起来也一样结实健朗,让人不难想象那身朴素的布衣下会有怎样强壮的肌肉。老者紧了紧拳头,活动了一下关节后手臂自然垂落到身体两侧。城墙很高,落地时他将双腿自然放松到极限,仍免不了在着地时发出一阵闷响,“动静怕是不会那么小。”
“若是我一个人,就一点动静都不会有。”少女有些得意地笑道。她拉着老者沿着墙快步疾行,“你说,我们难得来这儿一次,干脆四处转转,随便看看、玩玩,好不好?”
“你不去追他了?”老者惊疑地皱起眉头,他眉眼本就生得冷峻威严,此刻更是严肃得让人心生畏惧。
“他有多少本事,你都看见了,还觉得我追得上?”可那少女却一点儿都不怕他。她撅着嘴娇声说完,将老者那被自己挽着的一边手臂又往怀里紧了紧,垂下头,“要是你不在,那兴许还赢得了。可…“
可我怎么放得下你?
少女咬着下唇,一双翦水秋瞳带着三分埋怨、七分依恋地看向那老者。她心里的话已不用嘴巴来说,那双眼睛就已全替她说了。可那老者见了却是又将眉头一紧,似对少女没大没小的表现有些不悦。而她也不纠缠,趁着老者还未从自己怀里抽回手臂,她便先一步放开了手,又退开老者身旁半步,作出成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笑道,“所以废那闲心去追他,倒不如我们自己玩着,随他一人去吧。”
——四个月前
唐天择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把玩着手中竹扇。他看着眼前唐珏的白衣闪动,手中银光隐隐。那枚碧玉镯悬在他右腕上,随他的动作微微颤动,却是没发出丁点声响。唐天择看得有些入神,或者说是出神。这初冬的微凉寒意也没能让他的心绪平定下来,自七月第一次见到唐珏后,他便总会忆起二十多年前自己还在成都时,那些有关于唐门的人、有关于唐门的事。而最近同唐珏相认后,这毛病犯得就更厉害了,时常他跟唐珏正说着话,眼前便忽然一闪,光怪陆离间仿佛跟他说着话的人并不是唐珏,而是其他哪个曾经相熟的故人。而他自己也不是现在这幅狼狈颓废的模样,仍是那个他人眼中意气风发的唐门公子,他人口中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
唐天择每次从这种幻境中脱离出来,都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其实他自己也知道,无论是在成都也好,在姑苏也罢,还是在这临安,只要他自己还认得自己,那他就还是他。就算更名改姓,变得不像从前的自己,他也还是他。
只是不知道记忆里那些失散了二十多年的人是不是也一样没变。
“唐老三那孙子还是变了挺多的,能耐不少啊。”他悠悠地想着,嘴里不觉就把心里正想着的话说了出来,像是自言自语。
唐珏闻声便回过头来,笑道:“表叔也不差。三叔的毒您也不是解了吗?”
“哼,雕虫小技!要我连这些伎俩都对付不了,还不如真的死了算了!”唐天择恶狠狠地应道。他以拳掩嘴,闷声咳着。看样子这毒虽然除了,也不再咳血了,但他的身体还没法那么快回复过来——到底这个年纪了。见过他的人往往以为他只有三十来岁,其实前几年他便已过不惑之年。这几下闷咳让他本就看似瘦弱的身子又佝偻下去几分,脸上也是掩不住的痛楚。他抬起头,见唐珏正惶惶望着自己,又不服输地挺起腰杆清了清喉咙,“你用不着担心,虽说他是这些年第一个将我伤那么重的人,但那也只是因为我不防着他!要是我有心对付他,他在我手里连三招都过不去!”
“您说是便是。”唐珏笑笑,也不去管他嘴里说得是真是假,他身为小辈本就不该搀和长辈们的事,加上只是短短几日相处,他便发现唐天择果真与唐仁口中所说无二,是个极度高傲自负的人,还有些孩子气。他起先觉得有趣,忍不住同他嬉笑斗嘴,哪知有一次唐天择突然毫无征兆地变了脸色,一句「是唐门的规矩教你这般同我说话?」噎得他倒抽了一大口冷气。唐门内阶级观念极重,长幼有序。这表叔虽然个性古怪,又常年不在门中,但也的的确确是他表叔,他确实是失了规矩。好在唐珏灵机一动,立刻说道,「侄儿不敢,但爹特意交代我,说您多年孤身在外,让我多陪您说说话。还说您本就个性不羁,说话时要是被规矩缚着,难免太过生疏,怕招您讨厌。但侄儿确是失礼冒犯,这就给表叔赔不是。今后也定会…」他这话本是照着自己跟唐天择一来二去的接触后,估摸着他的性子编的,也不敢多想能有几分作用。唐珏一边说着的时候还一边低着头缓缓退步,十足一副在长辈面前失了气焰的可怜模样。唐天择果然也是很吃他这一套,板着的脸立刻舒了开来,连连说着「罢了罢了!不同你计较。」声音也柔了起来。但这之后唐珏也更注意起自己的言辞,小心地试探着这位长辈对自己的接受程度,不久后也发现对方虽然嘴上说得难听,指点起功夫来也毫不手软,可对自己的宠爱之情却不逊于成都门中任何一人。他身为蜜罐子里泡大的唐门嫡长孙,对这种来自长辈的关爱自然格外敏锐,心下更了然后便更有了自信,再同他说起话来,自然而然地也就能拿捏得到那个尺度了。
“…我说是就是?你知道唐老三有几两重?知道我有几两重?就说这话?是不是觉得我好哄得很?”唐天择一连问了好几句,唐珏却都不回答。他现在知道了唐天择的性子,有时候他说的话并不需要别人去应他,口气虽然不好但也不是真的生气,若是跟他搭上了腔,倒可能真得吵起来——唐礼跟他就总是那样的。唐天择皱着眉斜了唐珏一眼,站起身往墙边走去——他将一具竹片编制的骷髅悬在墙前三尺处,并命唐珏以银针为器,钉穿粘在墙上的米粒。这具骷髅是他亲手做的,它照着真人骨骼的模样扎成,骨头和骨头之间还密密地缠着不少细线。这骷髅不过四尺来高,看起来还是个孩童模样,自然也是细细瘦瘦,尤其是肋间所留的几处空隙,最大之处也不过一指。而墙上的那些米粒都是去了稻壳的生米,用糯米稀粘在墙上。他调着糯米稀的时候不仅没掺别的东西,还特意多加了些水,这样糯米稀的粘度就不会太大,米粒粘上墙去干透了后粘得就并不会很牢。
米粒虽然很小,但银针也很细,若发招时力道不够,便穿不过去,而速度若不够快,那即使银针打到了米粒也只会将它们从墙上击落,无法钉穿。
这本来就已经很难做到了,唐天择还把那骷髅放在前头。他在编这骷髅时将所用的竹片削得极薄,它悬在那里,稍大点风便能把它吹得摇来晃去,要瞄准其间空隙就能难了。
更别说唐珏发招时还要戴着那枚绞丝玉镯,唐天择更是再三强调,绝不准这镯子发出半点声响。
也不知他在作这镯子时使了什么法子,光是对这镯子吹口气便能让它嗡嗡颤响,更别提戴在手上的时候了,稍有些动作,这两股绞在一起的碧玉便互相碰撞,发出声声清音。唐珏一开始也觉得为难,可唐天择给他示范了几式,竟是真能做到这般程度。他身为唐门少主的傲气就也上来了,就算硬着头皮上也不能在这种时候认输!好在他功夫底子本就不错,按唐天择的话来说,这本来就是为辅佐练习唐门武功心法设计的东西,只要潜心留意自己的身法力道,做起来绝不会难。唐珏便依言试了几次,果真不负唐天择所望,很快就掌握了不让这镯子发声的办法。
那之后便是种种更上层楼的试练了。
“…功夫倒是还过得去,学得也挺快。”唐天择欣慰地看着那些将米粒钉在墙上银针,满意地点了点头,先前略微恼怒的表情早已烟消云散了。
“不及您。”唐珏望着他微微一笑,还打算说些什么讨好的话,却见唐天择瞬间白了脸,“…表叔?”唐珏被他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他琢磨着自己也没说错什么话,更没做什么多余的事,张望了下周围也觉察不出什么异样,更是担心起来,“您没事…”
唐天择紧咬着牙,嘴唇抿得发白,却是不发一言。他呆立了半刻,忽然一掌拍向那具竹制骷髅,那骷髅瞬间寸寸炸裂,碎成一地竹屑。唐珏还来不及再开口,唐天择已便拂袖转身,仓皇逃去。
唐珏只看得出他在逃,却不知他在逃什么,更无法追上去问,只好目送着他躲进屋子里关上门。
只是当时他完全没想到,这竟然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唐天择这个人。
二月二,龙抬头。
唐珏已经收拾好了大部分暗器。每过一小段时间,他便会将这些随身携带的机巧暗器都细细检查一遍。尤其最近这段日子,他虽身在临安霹雳堂,却也有些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出门在外总会有些不方便的地方,这暗器也不比其他武器,有些细巧的针、镖一旦失了便很难再寻得回来,清楚的知道自己还剩下些什么、剩下多少,就变得十分重要了,不仅能更好的应付之后可能会遇到的工作,而且要是真缺什么必不可少的,也能更及时地联络唐门补充。
院外渐渐传来了脚步声。
快到午时了,也是差不多该用中饭的时候了。早些时候霹雳堂的下人特地来询问过他,看今天他是不是要在堂里用饭,得了唐珏的肯定答复后便行礼离去前去准备,想来这会儿倒也差不多该准备好了。
可这脚步声却绝不是来送饭的下人。
来人的脚步声轻得几不可闻,却是间隔极大,普通家仆要能有这般健步如飞的轻功已经绝不可能,更别说这家仆还得拿着提篮了。
“小珏儿!小珏儿啊!你在里头吧?”门被「砰」一下推开的时候,唐珏手里擦到一半的镖便应声掷了出去。
“…嚯!你好不客气呀!”来的人是慕容峯曌。唐珏这一手本就不带杀气,自然也料定对方能轻松躲开。果不其然,慕容峯曌刚拍开门,脚还没迈进门槛,身子就已稍稍向一侧倾倒作出避势,那暗器也是几乎堪堪挨着他的脸擦了过去,虽没留下什么痕迹,却也带过一阵轻风,扬起了他几根头发。唐珏哪会不知道慕容峯曌这时是故意作出夸张口气,就连刚才的那一记也怕是他早就察觉到了的——闪避时机和度都把握得刚刚好,既不会让自己真的吃亏,也不会让唐珏失了脸面。“来个人你都这样?要是换作那姓雷的傻小子,指不定就得硬挨你那一下了!”
“他又不会来。”唐珏冷笑一声,手上仍做着之前的工作——擦拭整理他的暗器,连看都未看慕容峯曌一眼,“况且就算是他,那么自说自话地闯进客人屋里,挨一下也是该的。”唐珏说着说着,不禁想象起雷慈真送上门来让自己好一通教训的样子。他几次三番在雷慈手里吃了闷亏,又想不到办法讨回来,这会儿光是想象这种程度的「报复」竟都能让他从心里偷着乐起来。唐珏刚想笑出来,却又觉得自己有这种念头委实幼稚得紧,便把已到嘴边的笑意生生憋了回去——这么一来那本应愉快的笑容看起来就像极了讥讽的嗤笑,所幸眼下倒也并非不合时宜,“倒是你,风风火火地跑到我这里来,又想搞什么事?”
“瞧你说的,好像我就会搞事似的。”慕容峯曌见他并没有轰人出门的意思,便笑盈盈地迈进屋子里,“我就想问问你,这些天,你见着过你表叔没有?”
“表叔?”唐珏闻言抬起头来,思索了片刻后摇头说道,“没有。”
慕容峯曌双手抱胸,歪过脑袋挑眉看着唐珏。
“我说没有便是没有,你不信就别问。”唐珏没好气地瞥了慕容峯曌一眼,他确实是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唐天择了,最后一次见面好像还是在十月里。而现在距离他最后一次去那间棺材铺,也要有两个多月了。他还记得当时也问过温石,怎么最近都见不到表叔?温石也只是摇摇头,说唐天择偶尔会出远门,但去哪里、去做什么、去多久,都不会告诉别人。这确实是唐门弟子的行事风格,正因如此,唐珏就没再多问。之后他也去过唐天择的另一间住处,一样毫无收获。就这样一直到现在,唐珏也没再去找过他。而春节已过,这有些孩子气的表叔也没跑来教训他这个晚辈不懂规矩,想必是还没回来。唐珏平日里看似清闲自在,连霹雳堂里都有些人只当这唐门少主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公子,只有唐真、唐礼和他自己才知道,得他去忙的事其实并不少。时间一长,他自然而然地就把这虽然亲切、却实在不算太熟的表叔给忘了。慕容峯曌现在问起他才发觉,噢,是挺久没见着了。
但再久能久得过二十一年?更何况唐天择本来就不是轮得到他操心的人。
“唉,我也就是问问…”
慕容峯曌悠悠地叹着气,神情看起来颇为失落。
失了消息的人姓唐,慕容峯曌却像是比唐珏还要紧张。唐珏之前也在唐天择那里见过慕容峯曌,两人的交情似乎确实不浅。不知道在唐天择因“身亡”而被唐门除名的这段时间里,究竟跟慕容家扯上了什么关系?唐珏心想。他也曾小心地就这个问题试探过唐天择,结果自然是没打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从「表叔」那里都得不到什么,就更别说想从「慕容」嘴里问出什么了。唐珏同慕容峯曌接触的时间不长,却也发现这慕容家长子的心思深得很,只是这心思似乎都没用在正经地方,要是一味想要深入去探究,怕是极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唐珏当然不是真的怕他,虽然慕容峯曌比自己年纪大些,行走江湖的时间多些,武功造诣或许也高些,但「慕容」和「唐门」有着本质的区别。
要命的区别。
他们两个若是真要拼个你死我活,死的那个不见得是唐珏。但他没有跟慕容峯曌真的拼命的理由,不仅他没有,唐门也没有。所以为了不被这烦人精缠上,唐珏也就干脆处处避开他,能躲则躲。不然光是想到这人可能会时不时在自己身边出现,就能把唐珏烦得一个头两个大。单说之前那场毫无意义的比试,就给慕容峯曌占去了个好大的便宜,这个把柄他现在还捏在手里。唐珏根本不承认那个可笑的赌约,就也谈不上去要回那个「把柄」,可这也够慕容峯曌缠他的了。他这才总算明白为什么两门一世家的其他人都不爱跟他扯上关系,这慕容家的长子是实实在在地能让人觉得「癞蛤蟆贴在脚背上,不咬人、膈应人」。
唐珏没有给他更多的回应,仍然自顾自地收拾着手上的事。他今天没有别的安排,便把那些保养完、擦拭得锃亮的暗器细细地收了起来。慕容峯曌虽没有盯着他瞧,但他也不愿在外人眼前装备起它们。唐珏结束手里的事,便拿过斗篷往身上一披走出门去,全然不顾身后的慕容峯曌。
这也太放心我了吧,还是说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慕容峯曌在心里笑笑,也跟着走了出去。
屋里没有食物的气味,唐珏还没有用过中饭。果然慕容峯曌跟着他走出没多远就遇到了前来给他送饭的霹雳堂仆役。
“送去临水居。”
“有劳再帮我也准备一份,口味随姑爷就行。”唐珏刚对着仆役说完话,对方还来不及应声,慕容峯曌便笑着跟那仆役说道。等那送饭的仆役点头离开,他又挑着眉,好奇地看向唐珏问道:“你又去找雷善渊?”他看着唐珏的时候也在笑,但这笑容跟他刚才对着雷家下人时的笑容却不太一样,颇有几分玩味,“你倒是对他挺有上心。”
唐珏的脚步微滞了一息,也回他一声笑,却是真的皮笑肉不笑:“你说我看不透他。”
慕容峯曌点着头,嘴里长长地“嗯”出声:“所以你就更要看透他。”说罢,又苦笑着摇头,“唐家人。”
雷慈作为早被内定下来的霹雳堂下任继承人,自然也不会成天待在家里。他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做」,却仍有不少地方要去「走」,在霹雳堂已不愿太多涉足的「江湖」上,雷慈就是霹雳堂将来的「门面」。时逢佳节,他已有好一阵子没有工作了,最近又陆陆续续地往几家交往甚好的门派走动起来。唐珏也知道他有时会出门,但通常会在中午的时候回来,所以他就干脆在临水居等着,就算恰好没等到,反正他这会儿也没有其他能被耽误的事,在哪里打发时间也都差不多。
他和慕容峯曌一直在临水居等到未时过半,也没见雷慈回来。
霹雳堂的下人来收走他们用完餐的碗筷、小炉后,知道这两位公子还打算继续坐着,便又差人送了茶水来伺候着。
雷慈既然不在,施小佳一般也不会在了。
那下人打得茶也并不算坏,但唐珏只喝了一口便没再去碰了。
这一个多时辰的时间过得倒也算太平,慕容峯曌竟然没故意找唐珏闲扯,只是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一言不发。他的嘴角一直挂着一个浅浅的笑,唐珏当然不会笨到开口去问他在笑什么,只当作是没看见。
或许他今天有事,或许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唐珏心想。
假如说这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的话,就算是再坐上几个时辰他也无所谓,但现在慕容峯曌也在这里,就让他有些不自在了。
在被观察着。
慕容峯曌完全没有掩饰他对唐珏的打量和好奇,就如同他挂在嘴角边的笑容一样。那个笑容显然是他已经得到了一些他想要的东西以后才会露出来的表情,但究竟得到了什么,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
唐珏莫名地有些烦躁。他在江湖上行走的次数并不算很少,也不是没有直面过生死,慕容峯曌的这种试探让他本能地觉得没有危险——但正因为没有危险,却更让他烦躁了,唐门弟子和「敌意」是朋友,和「好意」几乎没有任何关系。慕容峯曌释出的恰恰是友善的气息,却让他浑身不自在。
不等了。
唐珏脚尖贴着地面往外移了半寸,正准备站起身来,但他这个动作又怎会不被慕容发现?
“再等等吧,他就快回来了。”慕容峯曌笑着呵了口气,看着眼前一团白雾徐徐散开。
唐珏的身形果然因为他这句话而停滞下来,他侧过脸看向慕容峯曌:“你知道他今天不在,也知道他去哪儿了?”
“是呀。”慕容峯曌点着头随声应道,“凑巧知道的,凑巧。”他看着唐珏不阴不阳的表情,故意停下话头,喝了口茶,“他去他师父那儿了,大概再过半个时辰就该回来了吧。”
“师父?”慕容峯曌的口气随意轻快得很,但话语间的这两个字却让唐珏眼里一亮。元月初五,他一时兴起与雷慈在城中梅花桩上切磋了一番。说是切磋,对他而言其实也不过是玩乐的程度。可这本该是唐珏以轻巧的唐门武功占尽便宜的梅花桩,却偏偏是他自己先跌落下来,其中缘由便和雷慈使的那手古怪功夫脱不开干系。
点「血」截脉。
这招式传闻是源于江西一带,却也在江湖上绝迹许久了。倒不是因为这功夫有多可怕,只是单纯的不好使。点血不同于点穴,点血是活的,而对手也是活的。每个人身上气血行走的速度都有略微的差异,如果没有足够的耐心去细心观察、计算对方的「血头」,这门技艺根本无从施展,但跟这漫长而废神的准备工作相比,点血失败的概率太高了——不仅要费神寻找、计算那「血头」,还得在关键时候点得中它。就像是在深山老林里捕捉一只狡猾的老狐狸一样,要找到它已经很不容易,还得捉住它,就更难了。大部分人都没有这种闲情逸致,这么一种吃力不讨好的功夫,久而久之没人用了,也再正常不过。
可这功夫现在出现在临安,出现在「霹雳堂」雷慈手里,就非常奇怪了。
霹雳堂这几十年来在江湖上再度崛起,虽然一直都是一副对武林之事偃旗息鼓的作态,但江湖上猜测霹雳堂暗中勾结了其他门派势力的人并不少,唐门自然也会那么想。
雷慈这一手,就更让唐珏对这个说法多了几分信服之意了。
唐珏这突然亮起来的眼神,慕容峯曌当然也注意到了。
“你对雷善渊的事,还真是特别感兴趣嘛,小珏儿?”
黑色伞骨划过地面又重新被抄起,锐利的金属突刺将地上的土掘起好大一片。力随伞动,接着手臂上挥出去的劲道,那小女孩一个转身,只听「咔嗒」一声脆响,那把展开后五尺有余的巨大黑伞便瞬间收拢了去。
小女孩咬着下唇,仍是十分稚气圆润的脸蛋上,两道可说是英气的漂亮眉毛紧紧蹙到一起:“不好玩儿!慈哥就光躲着我,根本不跟我打。老祖宗,你赶紧说说他呀。”
院内不远处,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端坐着,悠闲地品着茶。施小佳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给他老人家打着伞。他虽然不会武功,但从小在霹雳堂里长大,这些年来又一直服侍于长公子雷慈,偶尔也目睹过几回江湖武者切磋技艺,耳濡目染下来可说「不会作诗也会吟」。雷慈与那小女孩的切磋让他看得入神,两人从最初交手开始不到二十个来回,那小女孩出招的速度就几乎翻了三翻。相对应的,雷慈接招的动作也是越来越快。这一天的天气阴得很,即便临近正午,也没出多大太阳,而且从一早便开始淅沥沥下着的小雨也是至今未停的小雨。濛濛细雨如尘埃般落下,又像结了霜的雾似的将两人的身形都笼了进去。
而随着他们彼此之间你来我往,这雾仿佛越来越大,施小佳才猛然惊醒过来,这根本不是雾,而是被两人散出的「气」给震开的雨水!
小女孩手里的那把黑伞在收拢的时候像是一柄巨剑,她单手持伞,连刺带挑的动作之连贯,让人几乎不敢相信是这些招数都是出自这个看似纤细的小姑娘之手!因是切磋,伞上原本一些容易伤人的地方都叫少女用油布带给细细封上了,只留了几处收起时紧贴着她手腕的边缘骨稍未做处理。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我自己都不怕, 难道你怕?雷慈自然明白她的心思,而当那柄巨剑如花开般绽作巨大伞面时,他也只是小心地避开那几处锐利的地方,或干脆以掌心发力,从侧面将小女孩的攻势一一化去。
施小佳把那两人的每一个动作都看在眼里,脑袋里仿佛隐约出现无数道闪着寒光的轨迹,像被什么利器所破,但他知道,那是这两个人战斗的「轨迹」。那两人的动作越快,他脸上的表情便越是紧张,大冬天站在这落着雨的院子里,他的额角鼻尖竟都渗出豆大的汗水来!那两人动作间每一息一瞬,一念一刹,他都尽收眼底,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太快了!就像他无法察觉到凝起的汗水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顺着他的侧脸吻过下巴滑进衣襟里去的一般。太快了。这本来就是他这样的人无法踏足的世界。
正因如此,小女孩停下手唤起人来的声音才让他格外惊怕。他恨不能干脆扭开头去,好别对上那孩子的眼睛——他好几次都被那小女孩逮着,硬是逼着他学「几手功夫」。他自然是不想的,但也正因为他不想,他就更不敢把头往小女孩不在的另一边扭。
那边坐着的人,是即使在「那个世界」里都足以让人望而却步的存在。
面容消瘦的老人抬起脸来,眸子里透出的神采依旧如荒原上饥饿的猎鹰般锐利。
“你可听过,「巫山」?”
唐珏眼睛一亮。
慕容峯曌说的当然不是地处重庆府境内的那处巫山县城,而是江湖上早已不见经传了的「巫山一派」。
严格来说,「巫山一派」并算不上一个真正的武林门派,但相传早在唐代前,江湖上便已有了「巫山一派」的名号。只是这「巫山一派」也是邪门得很,一切关于它的传说都神乎其神、玄之又玄,教人不敢相信。
但江湖上许多事,本就和积毁成山、三人成虎的道理一样,哪怕只是耳食之言,说的人多了,自然就会有人信,更何况这「巫山一派」虽然如空中楼阁般诡秘,却也不是真的无法窥其一二——就算不去探讨百年以前的事,就在距今五六十年前,这个江湖也曾被号称是「巫山一派」的侠士掀起过不小的波澜。
“我也是有一次凑巧在江陵一带遇见他正要往「巫山」去,才知道的这事。”慕容峯曌眨了眨眼,“凑巧。”
唐珏冷笑道:“他让你跟去了?还是你亲眼见到了?你就信他。”
慕容峯曌闻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轻声叨着“唐家人啊唐家人”,一边摇头叹道:“你同他再处得久一些,就会知道了。”
“知道什么?”
慕容峯曌笑道:“知道他这个人啊,不会说谎的。”他说完这句话,又抿了口茶,“那次是真的凑巧。也恰逢我正有事在身,没法多跟他唠叨唠叨。所以只打了个照面,客套了几句便又分道扬镳了。当时我也以为他不过是去「巫山一带」游山玩水,后来才知道他竟然是去探望「师父」的。你说这事多有意思!我哪儿忍得住不缠着他问个究竟?只可惜这姓雷的小子虽然不会说谎,但要是他不想说、不想做,那就算你撕烂他的嘴、打断他的腿也没用。”慕容峯曌又惋惜地长叹一声,“不过我从他的话里也听得出来,他师父恐怕就是当年在江湖上出现过的那些「巫山一派」的其中一人,他不说,应该也是老人家的意思吧。”
“当年…那这么说来,他这师父不都该得有八十岁了?”唐珏听着听着,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一时间也不再想着离开了。他到底是个江湖人,江湖上的事越是知道的多一些,就越是好一些。何况是有关于雷慈的事,他更是听得兴趣盎然。但他当然没忘记自己坐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于是他一边用些不痛不痒的话应着慕容峯曌,一边喝着茶,不时瞥一眼院门,“他昨日还在临安,你又说他再过一会儿便会回来,那他师父现在是身在临安了?”
慕容峯曌点点头:“那当然是了。虽然不明着在江湖上走动,但像他们这般境界的人,本就是不管想去哪里都没人能拦得住的。”
唐珏轻笑一声:“精神头倒是不错。”
慕容峯曌也轻笑出声:“说这种话,也不怕唐老太太跳起来敲你脑袋。”他说完这句,也不管唐珏瞪他,就接着笑道:“何况有时候精神头好,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你们唐家人啊,就是太没精神了!嘴上说着「唐门做事不需要道理」,我看道理最多的就是你们。你就想想你长那么大,有没有做过「特别没意思,又特别有意思」的事?那个一板一眼的雷善渊,看起来都比你…”
慕容峯曌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他转过头看向院外。
唐珏的目光也早已投向了那里。
果然过了不久,雷慈便从那走了进来。他看到慕容峯曌和唐珏坐在院内亭中,脸上似是浮出一丝错愕。
“…怎么不进去坐?”
虽是小雨,但绵绵落了一天,脚下的地自然也早就已经湿了,院里栽种的树也是被被拂了个透,叶上纷纷滚落着那些再承不住的雨露。天气本来就冷,一下雨更是又潮又湿。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雷慈并不太奇怪他回来的时候会在这里看到唐珏,但慕容峯曌也在就有些奇怪了,唐珏似乎一向不喜欢他,现在两人看起来却似乎相谈甚欢。他当然没想到慕容峯曌这时候是把他给卖了才把唐珏留下,只想着这两人若是要聊天,为何不干脆到一旁偏厅里去。
唐珏看着雷慈,比他矮大半个头的施小佳站在他身后给他打着伞,动作很是熟练扎实,跟主子的距离也保持得刚好,只是因为身型差距看起来仍有些好笑。唐珏坐直身子,冲着雷慈抬起下巴笑道:“我高兴。”不等雷慈反应,他又把脸上故意摆出的三分傲气收了回去,“尊师可还好?“
雷慈一愣,但他转头看了慕容峯曌一眼后便反应过来,点头淡淡应道:“还好。”
他这两个字应得简短有力,口气也是如常,可偏偏教人再难开口接些什么。
唐珏不禁回想起正月十五那天,他也是坐在此地同雷慈谈天,也是这般情形——他说,雷慈便会应,却每每都像是要把他带起的话题,丝毫不留人余地。雷慈也不单单是在那一天给他这种感觉了。仔细回想起来便能发现,从两人第一次交谈开始他就是这样。唐珏没太多机会见识雷慈和别人交谈的样子,一开始他以为雷慈可能是单纯的惜字如金,但慢慢地也发现若是有必要,他说得话也并不算少。
而要是碰到他有兴趣的话题,更不仅会应答,还会主动提些什么,眼睛里的光也会亮上几分。只是这种情况在他们之间发生的好像并不太多,这样看来,雷慈应该对自己说的大部分话都不感兴趣。思及此,唐珏感到心底一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涌了出来。可他面上神情却丝毫不变,眼角眉梢都还挂着笑,无论是雷慈还是慕容峯曌,都无法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
“…好就行!好就行嘛!来来来。”似是被这种稍显尴尬的气氛给难住了,慕容峯曌忽然站起身,一下拉过雷慈的胳膊把他给拽进了亭里,又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在自己刚离开的座位上坐下。屁股底下的凳面还留着慕容峯曌的温度,雷慈皱了下眉头,但也没说什么。
“我跟小珏儿正聊着呢。”慕容峯曌站在两人中间的一侧,“我说呀,你们这些大少爷平时都太没意思了,一个给雷家办事,一个给唐家办事,就不想给自己找点什么乐子?”
雷慈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可眼里却没有嫌恶的意思。他认识慕容峯曌至今也是十年有余,知道这人看起来虽不正经,但他嘴里说的「乐子」,和平时雷威调笑时说得「乐子」必然是不一样的事情。他有些好奇地看向慕容峯曌,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收回目光低下头,眉毛重新舒开来后,眼里的好奇却不见了。
“不想。”
唐珏看得很清楚——雷慈抬头的那一刻,眼睛确实是闪了一下的。他不是第一次看到雷慈的那种眼神,仅仅七天前,也是在这里,他就见过。
那是一种有什么东西即将破芽而出,却又被硬生生掐去了的眼神。
「你说你不养猫,那这院子里的许多猫又是怎么回事?是有人不准你养,还是你不爱养、不想养?」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听到雷慈那句「我不养猫」后心里为何会生出这个念头。这个念头虽然只是当下在他脑海里闪过,但之后他一个人独处时再回想起来便又绕上他的心头盘旋着,久久徘徊不去,教他再也忘不了。他只怪自己当时怎么没有把握住机会把这句话给问出来,虽然就算是问了,雷慈也不见得会答他,但他还是不应该放过这个机会。
一个或许能更接近他一步的机会,或许能更了解他一些的机会。
他实在是不甘心自己只能从诸如慕容峯曌一类的「外人」那里去了解关于这个人的事。
“…哎哎!你先别急着说不想啊!”慕容峯曌一听雷慈那么回答,赶紧跟怕他跑了似的按住他一边肩头。他侧过身让施小佳把新搬来的椅子放下,简单道谢后笑着坐下,悠悠长叹了口气,“…没想到我们这样的三个人,竟然也能有平平静静坐在一起聊个天、说个话的一刻”话说完,他抬起脸淡然一笑,“你们看这雨下了那么久,这池子里的水可有变多?”
两人听了,都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视线向一旁饲着锦鲤的池子望去。小雨碎碎地落在上面,莫说水花,连波纹都很少——并不是没有,只是因为雨滴太过细碎,又太轻巧,坠到水面上就如同被美人的发梢轻拂一般,若有似无,甚至不如前几日的雪来的显眼。
唐珏心知这慕容峯曌定是又卖着关子想说什么,也不揭穿,只是安静地回过头来笑笑。
雷慈比他更早些收回目光。他低头饮一口茶,眼神又飘出去,说道:“有的。”
慕容峯曌笑道:“没错,就算少得几乎看不出来,但有就是有。”他顿了顿,见雷、唐二人都不说话,便接着说道,“江湖就好比这池子,每一滴雨露都是一个江湖人的一举手、一投足的话,即使动作再小,也是能使这个江湖变化的。”
雷慈垂着眼,看着手里的茶盏。唐珏早就发现他在跟别人说话、尤其是听别人说话时,有直视对方眼睛的习惯——当初在霹雳堂假扮成他的唐真就被雷慈这个毛病折腾的够呛。而此刻他却像是一个人独坐着,好像慕容峯曌和自己都根本不存在一样,完全不看他们。
好像在他不想应对一些事的时候,他就会假装这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人还坐在这里,心却像是已经逃走了。
唐珏不知道他是对慕容峯曌说的话不感兴趣,还是不愿细听,亦或是单纯的心情不好。
但雷慈这个样子却让他觉得不太开心,他甚至开始咬着牙,盼望着慕容峯曌接下来说的话能「有意思」一些,好让雷慈的心也重新回到这里来。
老天似乎很愿意回应他的盼望。
“万物因果,天道循回。要是现在我们三人能坐在一起是「因」,你们难道不好奇将来会发生什么「果」?”慕容峯曌又笑了。他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好像无论是谁、在什么时候看到他,他都能笑得出来。可他的笑又和唐珏的不太一样,唐珏有时候虽然脸上在笑,在心里其实并没有笑,眼里也没有笑。慕容峯曌却不一样,他笑起来眉眼弯弯,两边脸颊上还各有一个浅浅的酒坑儿。他笑起来的样子轻松、惬意极了,就像是遇到了多年不见的好友、遇到了心里最亲的人。柔软温暖的笑意蕴在他的眼底,从眼角眉梢荡漾出来,这笑意若是多一分,便会让人觉着霸道,若是少一分,则会让人觉得虚假。而他的却正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是最能让人感觉到善意、亲近的笑意。
这笑意不仅在他的目光里,也在他的声音里。他大笑起来时爽朗洒脱,那声音便直冲人心扉,将他的豪情和快乐全都感染给了别人。而他柔声轻语时,又将姑苏人士特有的吴侬软语展现的淋漓尽致。
雷慈已重新看向他。
“我刚还和小珏儿说,这世上有许多「特别没意思,又特别有意思」的事。今天我们三个人都有些闲工夫,也算是个好日子。”慕容峯曌又看了雷慈一眼——他知道唐珏仍是那副提防着自己的样子,所以也不多去在意他,反倒雷慈脸上那带有一丝兴致的神情,是他这十来年都不太见到的。慕容峯曌看着他,信心顿时又生了四成。他暗中提了口气,好让面前二人听不出他的兴奋,“你们俩,要不要跟我比试比试?”
“比试什么?”
“好。”
唐珏和雷慈的这两句话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脱口而出。而雷慈的话又让唐珏和慕容峯曌几乎在同一时间瞪大了眼睛。
“…「好」?”慕容峯曌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雷慈点了点头,简短话语间听不出他半点情绪起伏。
“你…雷善渊,你都不用问问我,要比什么?”慕容峯曌的声音有些颤,像是极度不敢相信。这也怪不得他。别说他认识雷慈那么久了,就连跟他接触不到半年的唐珏,都觉得这句话不像是雷慈会说的。
这个人总给人一种疏远的感觉。无论他做的事多体贴也好,说的话多关心也好,离人多近也好,陪人多久也好,都让人觉得这是他「刻意」那么做的。这种「刻意」倒也并非是出于什么目的,可能只是他觉得「有必要那么做」。
他是霹雳堂的客人,他便对他好。他是他将来的妹夫,他便当他作弟弟,什么都由着他。
他所有的表现都不过是因为有一个理由,却不是个能让人高兴起来的理由。
这个「好」字却没有理由。
“我说好,你要比什么都好。”
慕容峯曌怔了怔,忽然大笑着拍手站起来,“好!好!好!好一个「好」啊!”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每多说一个,他的笑声就更洪亮一些,“你那么说,倒让我觉得原先想比的事太没意思了。我得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他低着头,以纸扇轻敲着下巴,在雷慈和唐珏两人之间来回踱步,看似苦恼不已。但唐珏却看得十分清楚,每次他背对雷慈、面朝自己的时候,故意投来的眼神都是无比清亮,好像这苦恼不过是做给雷慈看的假象,“这样吧!先容我回去琢磨琢磨。今晚子时,报恩寺。届时到了那儿,我再告诉你比试什么。”他说完这句话,并没有再问雷慈意见,只因他知道雷慈既然已经说了那个「好」字,那无论接下来他再要说什么,雷慈也一样会说「好」。于是他便看向唐珏,脸上仍是带着笑,“小慈儿已经答应我了,那小珏儿你呢?可要跟我们一起去?”
唐珏一声嗤笑。正当慕容峯曌以为他又要说些什么败兴的话的时候,他却说了句连雷慈也没料到的话。
“好。”
等到慕容峯曌离开后,唐珏才终于忍不住向雷慈问道:“你为什么答应他?”
“因为他说得很有意思。”雷慈十分认真地答道,“而我的日子又恰好过得很没有意思。”
唐珏微微皱眉,说道:“可你不知道他要比什么。”
雷慈仍是淡淡的:“什么都比没意思要有意思。”他说完这句话,忽然抬起头看向唐珏,说道,“而且一个人若是有他那样的笑容,无论那个人说什么,都是能让人说「好」的。”
雷慈此刻看着他的眼神全不似往日那般迫人,反倒是有几分柔意——唐珏立刻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此刻雷慈心里应该是真的有些期待、有些高兴。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雷慈说的话他其实并不同意。他承认,慕容峯曌的笑容确实颇有几分感染人心的力量,但这种力量却让他心里警钟大作——一个人的心若是被别人影响,而不是全然受自己掌握,岂非危险极了?尤其对一个唐门弟子而言,发生这种情况,就表示自己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脖子上已经被人扼上了手。
不受控制的事虽然很刺激,但也很危险。身体若变得不是自己的,就会很危险。
心难道不也是?
所以当他看到慕容峯曌那样的笑容,心里便本能的抗拒,甚至连身体都恨不得退到三丈之外,好让自己再感受不到那笑容带给自己的好感。
他不习惯「友善」这种感情,更不习惯「友善」的人。
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羡慕,羡慕慕容峯曌这种可以对别人自然而然流露出好感的本事,羡慕他这种人。
只一会儿功夫,这两种矛盾的念头便已在他心里百转千回,等他终于再注意到雷慈关切地望着自己的眼神时,又忍不住偏开头不屑地嗤笑出声,道:“你可知那家伙在江湖上有多少对头?里头又有多少就是因为那样的笑容中了他的圈套,跟他结的仇?这本来就是他玩的手段,亏还有人会喜欢…”
雷慈忽然打断他说道:“你笑起来的样子,我也喜欢。”
唐珏一愣,又看向雷慈。雷慈眼里的柔意似乎已经退去了,又变得异常认真。
这种认真却比方才的略含期待、喜悦的样子更让人移不开眼。
「跟那种笑相比,你这种眼神才让人没法拒绝……」唐珏在心里暗暗想着,却没有说出来。他只在脸上又摆出个乖巧的笑,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撑着桌面,向雷慈又凑近了些,好奇地问道:“说起来,我本来以为你连「比什么」都不会关心,更不会答应他。你为什么要说「好」?就因为你现在没意思?”
雷慈张了张嘴。他从刚才开始便一直看着唐珏的眼睛,那里面眼波流转,让他本来就漂亮的眸子变得更富神采。雷慈看得几乎痴了。他眼前看见唐珏的嘴在动,而他的声音却仿佛是贴着自己的耳边说出来,让他的心砰砰直跳。雷慈发现自己虽然听得到他在说什么,但又像是什么都没听懂,只知道光是听到这个声音,便能让自己无比快乐。唐珏的话很并不长,却让他发了很久的呆,等他回过神再说出来的话竟已不像是在做回答。
“我也…以为你不会答应。”雷慈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就发现自己的声音被堵在了喉咙里,轻得连他自己都快要听不见了,于是他赶紧清了下嗓子,才又接着说道,“慕容峯曌不是个简单的人。虽然看起来玩世不恭,但他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也没人听说过他吃什么大亏。他大我八年,八年的时间够一个人吃很多苦,也够一个人学会很多事。”
唐珏稍抬下巴,侧着脸示意他说下去。
“他在江湖上人脉甚广。或许与你我都打不下太深的交道,但一个人若是有足够多的时间、足够多的机会,把别人和自己拉到一起,他们的关系无论好坏,都会变得比原来要深。”
「少得几乎看不出来,但有就是有。」
这些关系如果累积到了一定地步,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结出什么样的「果」?
“这些你懂的或许比我要多。”雷慈看着唐珏,后者微微一笑,似是默认了,“我没什么好顾忌的,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影响不了「我」,而「我」…也影响不了霹雳堂。”他说到这里,眸子忽然一黯。
唐珏立刻接话道:“也影响不了我,影响不了唐门。”
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里又不觉带上了那种以「唐门中人」身份示人时独有的傲气,雷慈听了也点点头。
“但无论如何,他这都是硬在跟你扯关系。我以为你一定会…”
“你说得不错,唐门不扯没用的关系,不做没赚头的生意。”唐珏又打断雷慈。他忽然露出一个苦笑,这个表情转瞬即逝,但雷慈却觉得那一刹那,唐珏像是放下了所有防备,将自己如一件没有生命力的物品般展示到他眼前——他之所以在这里,就是因为唐门正在和霹雳堂扯有用的关系,做有赚头的生意。雷慈突然想去拍拍他的肩,或者摸摸他的头,只是那些想法还来不及调动他的身体,唐珏就握着自己的扇子向后直起身子,故意夸张地摆出副纨绔公子的模样来,“但我高兴,我就是要去,你有什么意见?”
雷慈像是被他这般快速的转变的给弄晕了头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摇头说道:“没有意见。”
唐珏看着他这有些木讷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说道:“我猜你也没有意见。对了,你晚上准备穿什么?”
“穿什么?”雷慈不解地问道。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打扮,也瞧不出什么问题。
“他约的子时,莫非你就打算穿着这身衣服,大摇大摆地从霹雳堂正门走出去?你是怕别人认不得你,还是故意想让人见证一下这比试?”
唐珏这么一说,雷慈才恍然大悟过来。他点点头,连声说道:“也是,是我疏忽了,可…”他自小被当作霹雳堂下任堂主培养,平日里做的也都是一些走访于武林同道的工作。正如他的为人一般,这些工作自然都是在大太阳底下进行的。他几乎不在夜里外出或行动,即使极偶尔有一两次,也不会特意对装扮做什么改变,这种需要刻意遮掩自己的事他从未做过,自然是不知道该做什么打扮了, 而适合这种时候穿着的衣物,他自然也是没有的。
“就由我来吧。”唐珏站起身,一脸「我可是行家」的表情,笑得格外得意,“我自有安排。”
唐珏离开后,雷慈也回到了自己屋里。施小佳给雷慈换了双干燥的新靴子后便又认真地收拾起地上从外面带回来的水渍来。雷慈和慕容峯曌、唐珏说话时候他一直都在旁边,却什么都没有说,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身为下人不该插手主子的事——雷慈跟他独处的时候对他的管教并不严格,两人相谈时往往是他更在意彼此的主从身份。
他不说话的唯一理由便是他对雷慈无条件的信任。
雷慈做出的决定当然也让他有些意外,但他并不担心什么。在施小佳看来大少爷做的决定总是有他的道理的,通常也总都是对的,所以无论那决定看起来有多古怪,他都不会多说一句话。
雷慈若是恰好用得上他,他便全力去办。若是没有他出的力,他便全心支持着。
他能做的也就那么多了。
施小佳打点完了手里的事,雷慈还一个人坐在窗边桌前。屋外阴雨,屋子里便早早点起了油灯。雷慈看着那点火光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眼角瞥见施小佳始终侯在门口,他便点点头,示意他先行离去。
他就这样在屋子里发了一下午的呆,直到用晚膳时也仍是清清冷冷,好在他平日里也差不多就是一副让人看不透的古怪样子,所以包括雷掣、雷音在内,堂里的人都没有太在意。
他没有在餐桌上看到唐珏。这也不奇怪,唐珏本就很少同霹雳堂的人一起用饭。雷慈在饭后离开厅堂时忍不住跟家仆打听了唐珏的去处,才知他下午离开霹雳堂后便没再回来。
他其实也并不太关心唐珏这时到底去了哪里。唐珏既然说交给他,那么自己只要等着他回来便足够了。
他一直等到差不多戌时。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也都黑透了。除了书桌外,雷慈又在房里另外几处点上了灯。他看着那些火苗轻轻跳动的样子,思绪又不知飘到了何处。对他而言自己甚少有这种「想得越多却越觉得不安」的时候,大部分情况下,只要他沉静下来思考,总能让自己感到无比平和。
那种思考能将「他自己」变成这临水居的一草一木,变成霹雳堂的一砖一瓦。它们都是不会心烦、不会不安的,会心烦的只有人而已。
雷慈看着那火苗,仿佛能从火苗跳动的节奏里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平静地深呼吸着,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也重新回归到以往那种宁静里。而就当他几乎快要和临水居融为一体的时候,门上却忽然传来“叩叩”的敲击声。
雷慈猛地站起身来。他是在站起来以后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居然可以那么快!他沉着呼吸,面上不动如山,脚下却已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门前。
只是来的人并不是唐珏。
一位雷慈从未见过的妙龄少女站在那里。她摘下头上的墨绿色斗篷,抬起眼向着他莞尔一笑,说道:“你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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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雷慈出来就爆字数,他真是有毒啊…慕容也是个大毒……(撞墙
不过这次更新真的是从六月一直CD到现在,我已经没脸见人……(下跪)拖了汤勺大概八百个技能CD,他还没有一套带走我,真是要跪下喊爸爸…(不)
因为另一边已经出柜了,所以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臭不要脸地上帝视角起来!(。
好像没有QA要写的…如果有问题的话依旧欢迎直接问我><相当多的地方描述不清,还望谅解…
例行感谢看到这里的各位,太感谢了(深深地鞠躬
感谢一年来还在这里的你们,太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