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二】论坛开放http://orzpen.com/moon/forum.php
========================
—【明月千山】—
南宋年间,围绕着江湖百家展开的开放型日常养老企,目前一期剧情进行中。
世界观基调可参考金古梁温大师作品,真实系无玄幻。
目前企划主线已更新完毕,进入自由投稿时间。
------
企划印象BGM:
http://y.baidu.com/song/173529?pst=player&fr;=altg_new3||-1
上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6429458/
故事时间到了十月初,正是第八章主线清风徐来,临安生变之际。
====================================
前请回放:阿羡重伤濒死,虽幸遇柯云相救,终难挽散功之局,而田知甚却在毁坏的画卷碎片中发现了关于阿羡的密信……
====================================
两个月前,池州天降异像,翠微山地动连日不歇,数天之后,临近的飞镜山夜半红灯如昼,满山满谷,为乡人亲眼所见,此后各处都传山神夜巡为不祥之兆,不旦乡人聚社祭山,连城内士绅亦多办法会,忙乱一个月有余,方才了了。
如今已是十月,深秋午后,满山金红,雁阵掠空而过,鸣声悠远,有人自山间抬头张了张天色,竹杖冷不丁陷入石缝之间,突如其来的失力令持杖之人一个趔趄,就要跌倒在陡峭的山石之上。
一管长箫自后横出,连人带杖“捞”起,柯云背手望天,风神洒落,“秋来雁鸣可当琴,阿羡,来来,且坐下好好听一听。”
阿羡朝柯云一笑,拍了拍斗篷上的草屑,跟着在山石上坐下,秋风拂衣,左右十步外都是悬崖,一老一少却半点也不在乎。
从进入飞镜山深处开始,柯云时而发现难得一见的草药,时而瞧见五只兔子打架,时而辩望云气,赏听雁鸣,都是为了多作歇息,这份关怀阿羡自是能解,在柯云精心医治下,她足足花了三个月有余方能行动自如,只是散功后再没半分内力,更兼元气大损,这一路行来倍感艰辛,但她仍想回来,一见究竟。
当日花髓说她武功源出星罗宫,阿羡终是存疑在心,待稍能起身,便将平生所学尽数告知柯云,期望以柯云之见识,或能看出端倪,而依柯云所观,阿羡修习的外门功夫虽繁杂巧变,却无异样,只有内功名六藏经者,殊为罕见。
六藏经专吸他人功力为己用,名为采药炼气。凡取于外派的真力,必与本门真力不合,炼化的过程可谓痛苦难当,经脉损伤更是与日俱增,先不说如何让人忘却伤痛,不断突破承受的极限,光是修习者所知的心法不全,却能凭功力更深的同门相助导引而迅速精进,就足可震撼江湖。
六藏经固能让人一日千里,但摧损经脉脏腑,修习者必定早亡,传承武学本为流芳百世,无论哪派都希望门下繁盛,又怎忍心让弟子夭亡殆尽,以至于传承断绝?想要进益奇速,又免于早亡,除非能坐拥无数同门炼化至纯的真力,如此算来,功成者寥寥数人而已。
这道理看似简单,却如异想天开,难以办到,武学成就与天资关联极大,六藏经实则难练,要寻来大批资质合宜的孩童谈何容易?所耗费的时光、人力、财资、心血,寻常江湖门派岂能耗得起?
阿羡却说,当初传授武功者并非一人,从不露真面目,更不以师徒相称,她九岁上山,十六岁晋为采药使,照过面的采药使有四十三人,皆是年纪相近的少女,可会中究竟有多少采药使,却无从知晓。
柯云听罢喟然不乐,好在阿羡年纪尚轻,修为有限,加上在临安的三年间未再修习六藏经,终不至于无法挽回。
“从悬崖左边的小道下去,就能到达谷底。”阿羡手指百步之上的悬崖尽头,那悬崖形状十分狭长,尽头处仿佛凭空竖起的一道立壁,爬满藤蔓野葛。
潜渊会总会建在飞镜山深处的山谷之中,借地势之便,将房舍建在山隙之内,深入地下,四面皆是峭壁,只有一条天生的地隙能够出入,可谓隐蔽之至,阿羡却知道这么一条峭道。
柯云眯起眼打量,“这里如此陡峭,上得来已是不易,你怎知由此可下谷底?”
阿羡含笑道,“说来不怕前辈笑话,三年前……我曾带人走过这条路。那人唤作玉面伥,爬上来后,他忽然狂性发作,将我打下悬崖,好在悬崖右边是个深潭,我虽掉进潭里,却还能走出山,又遇见了前辈。”
即使是看遍江湖险恶的柯云,也不觉一愕,“玉面伥是何人?”
阿羡慢慢摇头,“他从前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不过见到时,他已被锁在灭罪池里很久,灭罪池中囚有不少人用来喂招,只有他每次都说……曾遇过和我很相像的女子,那时我……我很不服气,终于有一次,我问他为何要胡言乱语。”
“后来他又说只要放他离开,就带我去当年见到那女子的地方,我猜他只是想逃出灭罪池,心想既能放了他,也能抓他回山,可才爬上悬崖,他叫我离开燕……永远不准回来,我不答允,他就突然出手……”
“难怪那日在茶棚,我见你内伤非比寻常,背后偷袭一个小姑娘,果然穷凶极恶。”柯云大为不忍,阿羡说时很平静,但这样凶险的惨事……岂能轻易淡然处之?何况她说起自己长大的地方,囚着许多悍恶之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所在?
两人说话间再次起身,直走到下谷之处,柯云才看清所谓的小路,只是峭壁间隐隐错落的凸石,何况云雾朦胧,藤葛纠缠,不知底下还有多深,阿羡仔细说了落脚点,以她此时之身,再也无法从此下谷,只得道,“还请前辈千万小心……阿羡在这里等前辈回来。”
“傻孩子,只管找避风之处坐着罢!”柯云一笑迈步,倏然不见,阿羡探头张望,隐约见柯云坠势甚猛,连过几处落脚点后,长袖倏然一卷,已粘上一丛巨大的藤萝,一掌按在峭壁之上,将那下坠之势消融殆尽,如此一荡复一按,健如仙猿,飘若鬼神,直往那云雾深处坠去。
柯云轻易下达谷底,本以为潜渊会行事诡秘,多半戒备森严,不是时时巡视,就是处处暗哨,谁知只见满谷野草长的比人还高,高树野藤,寂静无声,不见半个人影。
不知是否因数月前的地动之威,到处都是滚落的乱石,连最小的石块都有一抱之围,更不消说大的,根本没有阿羡所说的房屋。柯云转了一圈,又仔细听过,确认谷底不要说活人,恐怕连飞鸟走兽也没有。再转了一圈,才发觉其中门道,原来阿羡所说的天然山隙早已被数不清的大石填的严严实实,加上杂草丛生,藤遮树掩,和山壁几乎融为一体,若不是阿羡事先告知,实在难以看出痕迹,柯云站在那乱石坚壁前思忖,这里的人恐怕再也不会回来,山腹之中的秘密,是永不见天日了。
柯云上来将所见一说,阿羡黯然无言,她从听到那些山神巡山的村言村语便已有预感,山谷中的一切,连着她过去的十年湮灭无迹,就似从未存在过。
柯云尚取回一束藤草,藤叶皆呈浓郁的黑紫色,在众多草木中毫不起眼,偏偏柯云只将它带了上来。藤草散发出清淡的香气,令阿羡情不自禁的吸了一口气,柯云的表情微变,“怎么?你识得此草?”
阿羡有些不解,“从前燕……燕怀疆起居之处常挂这种草做的熏囊,会中弟子见了也有样学样,不是带在身上,就是挂在屋里,听柯前辈之意,莫非有什么不妥吗?”
柯云缓缓道,“此为东海鳌州的倾盖草,没想到谷底也有,它之本身无毒,只是遇见药性相合之物能助长药力,等到开花时节,取花灸烤磨粉后效力更强,不知潜渊会中拿什么与它相合?”
阿羡心感惭愧,众弟子常年见惯,只当是野草,谁能知晓其来历?更别提其他。
柯云见状不再询问,又自袖中拿出一枚金灿灿的小物件,“谷底虽没人,却拾到一件女孩儿的东西,你看……”
阿羡望着那件样式讲究的金丝珠花,江泷泷自入临安后,浑身衣饰无不焕然一新,登上开往黄龙岛的官船那日,这枚珠花正戴在泷泷鬓边。尽管当日泷泷弃她而去,但无论泷泷还是自己,其实从未有过半点二心。
柯云见阿羡的指尖微微发抖,知她心中难过,只好拿别的话岔开,“这些人或是搬去别处,也未可知。”
阿羡轻声道,“泷泷她……连鞋子沾上泥水也要计较半日,弄丢了心爱的珠花,还不知要恼多久。珠花是前辈捡到的,不知能不能……能不能给了我?”
“好啊,你若喜欢,只管留下。”
柯云一口答应,本以为阿羡会将珠花收起,留作念想,谁料她深深拜谢后,便往悬崖边走去,直走到尽头才伸开手掌,那一瞬风盈满袖,珠花自掌心滑落,无声的重归深谷。
柯云见阿羡如此,虽忧她迭遭变故,心神急起急落,于身不利,更喜她将珠花投入深谷,是要再不回顾,此举大合他的脾性,不觉抚须颔首,含笑将她携回,“好啦,我们这就下山去。”
下得山来稍近黄昏,来往的商旅都在对岸的城里落脚,想要在江边渡头乘船,只需赶在日落之前。一老一少本已过了三岔道口,阿羡回头望那茶棚,似乎比当年扩大了店门,不禁微笑,“还请柯前辈稍待,我去去就来。”
正在门前揽客的伙计见来人从头到脚笼在斗篷中,连面容也被遮去大半,迟疑了一下才笑问,“客官来点什么?本店茶水酒菜样样都齐全!”
阿羡说了两样小菜,另要他温一壶酒,伙计听是年轻女客,殷勤的引入店内,刚进了门,就听见掌柜正大声教训别的伙计。
“你小子耍赖不成,说好的獐子怎就成了几只野鸡,这丁点东西能顶什么用?”
那伙计头戴竹笠,看不清面目,既不回嘴也不动弹,任凭耳边刮风,邻桌的客人笑的没心没肺,“掌柜的,你这店虽不大,伙计脾气倒挺大!”
掌柜陪笑,“客官说的极是,待会儿我好好说他,如今天凉,野鸡下酒滋味也好,客官添点?”
伙计很快将阿羡所要之物包好,自后厨拿出,边走边朝掌柜背影悄悄啐道,“白得了野鸡,也不见给半个铜子!”发觉阿羡正看着自己,连忙露出恳求神色,求她莫要声张。
阿羡若无其事的结了账,又悄悄取一小块碎银塞进伙计手里,低声笑道,“自己收着罢,莫要叫掌柜的瞧见啦。”
那边戴竹笠的伙计蓦然抬首——
阿羡才起身出门,忽觉脑后微风纵来,那人已逼近面前,抬手掀了竹笠。
“这里不方便,出去说话。”
掌柜见新得的便宜伙计眨眼去了三丈外,已将客人拉出茶馆,不由大吃一惊,正要叫嚷起来,一顶竹笠倏然倒飞进屋,深深切入桌角,众人顿时脚下定钉,谁也不敢再追出半步。
两人远远离了茶棚,直走出官道之处,阿羡才抽回手,笑道,“多日不见,没想到田公子游玩到此,不知有什么话要和我说的?”
“请恕我冒昧相邀。阿羡姑娘,近来一切可好?”田知甚目光清湛,微露笑意,“此番前来非为游玩,是想将一物还与姑娘,当日我思虑不周,多有得罪,还望姑娘见谅。”
阿羡有些讶然,当日她有意叫田知甚点破花髓罩门,以至他受花髓功力反震,命在顷刻,后来虽以药弥补,谁知田知甚回过神来如何想?本以为田知甚专程等在此处,是要出一口恶气,谁知他不但毫无芥蒂,还开口致歉。
她拈起那纸包里的奇怪碎布,迟疑道,“这是……什么?”
“以本门飞仙篆写就的密信,原本夹藏在姑娘的画中。此事关乎重大,不知能否听我一言?”
阿羡见田知甚郑重其事,不由颦眉,“你想说什么?”
接下来田知甚所说的许多话,阿羡似都听进骨子里,又似半点也未听见,唯觉满身的血液随着他的每句话,逐渐凝为霜雪。
他说他出身东海蓬莱岛,师父有位同门至交,两人相约艺成后游历江湖,可这位陶悠师叔行走江湖时,偏偏与共生教女子相恋,为此瞒下真相违了约定,坚持带那女子返乡。师父虽一时气愤,终究没怪师叔,数年后师叔添了爱女,师父还常去探望,与那孩子颇为投缘,想要收为弟子,只是蓬莱岛弟子需入岛修行,陶师叔夫妇不舍爱女,商议之后,应允等女儿过了十岁生辰,再行拜师之礼。
田知甚不善曲折,饶是用尽二十多年来的委婉,那些往事听来也直白无比。
“那年春天,陶师叔一家葬身火海,我师父只当是厉害歹人所为,至今不知是共生教为清理门户而下的毒手。”田知甚看向阿羡,“阿羡姑娘、不……陶姑娘,不如你同我一道回去面见师父,师父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你还好好活在世上,定会欣慰无比。”
“回…哪里去?”
阿羡如木偶般握着碎帛,一阵山风刮起,斗篷的风帽扬落肩头,田知甚忽然看清了她的脸,登时愣住,阿羡原本柔润的肌肤笼着一层青灰之气,伶仃的下巴,黯淡的唇色,都好似燃尽的炭火,只剩一双眼睛尚余神采。他还记得半年前她自江边纵马而来的模样,一个人怎能憔悴的只剩这么一点?
田知甚惊异之下,一时忘情,紧紧的盯在阿羡脸上,直到阿羡别过脸,拉起斗篷重新戴好。
“世上到处是受伤患病的人,田公子从未看到过吗?”
田知甚连忙移开目光,歉疚之情大起,他只用两个月就奇迹般痊愈,没想到阿羡却憔悴如斯。
“我不是有意冒犯、这些天你在何处?伤势如何?若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自当再所不辞。”
他本是满怀好意,阿羡却奇异的瞧了他一眼,“如今江湖上传的热闹,说东来派的田少侠舍身除恶,为他人所不为,不旦击杀螳螂,还挑战花髓,是近年来难得的少年英雄……一路以来,我久仰啦。”
田知甚皱眉,阿羡明知真相,怎出此言?“传言何必理会?阿羡,陶师叔既曾将你托付给师父,算来我们是同门,只要回到蓬莱,事情自会明了,往后蓬莱会护你周全。”
阿羡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冷笑,只因淡极,显得空茫茫的。“回蓬莱吗……东来也好,蓬莱也罢,只凭两块破布,我为什么要回你的师门?给我画的人既不是你师叔……你所寻之人又怎能是我?”
或是百日来病榻间的挣扎,又或是飞镜山中人去楼空的打击,加之田知甚带来的种种真相,她今日失了常态,心溃神摇。
“田公子想要画时,便强要夺画,如今画已毁去,又想以人作抵……田公子心中,究竟是真要了却师父的夙愿,还是只求自己心安理得?”
田知甚没想到阿羡如此反应,其实他按刘狸的指点,到池州已一月有余,可惜寻遍山头村落也未找到阿羡,早已满心焦灼,今日撞见实属运气,心中还暗自庆幸,甚至……有些欣喜。
可这几句话如此锋锐,比刀剑加身还要让人难受,叫他一丝无名火起,冷哂道,“你以为——我为自己?父母深仇尚能枉顾,蓬莱有你这种……”
他突然闭嘴,自悔失言,可已毫无意义。
阿羡直等到田知甚果然不再说下去,将竹杖一伸,在两人间的泥地上划开长长的痕迹,“是了,你我本不是同路人,今日不该撞见的,来日也莫要再见。”
她话音既落,竹杖霍然破土入地,插二人中间,就这么走了,以她素日的性子,此举已异常激烈,不留半点余地。
田知甚看着她决然离去的样子,未见到阿羡时,他有许多话想说,可真见着时却又是这种结果。他其实……想说的不是这些,可事关重大,他怎能不说?
无数难以名状的情绪如火星吹上草堆,继而不可遏止,什么养气修身,淡泊明心,都好像抛到九霄云外,田知甚僵在原地立了不知多久,才背身走出十余步,山风猎猎,吹得竹杖摇摇晃晃,嗒的一声,倒入尘土。
田知甚闻声回头,阿羡能令竹杖破土而入,怎会禁不住区区一阵风吹?走回原地一看,才发觉那竹杖只浅浅入地,堪堪立住而已。
他看着那削的甚尖的杖脚,突然意识到,阿羡带走了碎帛。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可有可无的闲话:
1.标题出自“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空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
2.倾盖草:出自东海鳌州的草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知与不知也。
你们关心的苏老板的生意………………
========================================
冬日将至,冬至临。
临安城丰乐楼南有一间隐铺,门前四时花草衬芝兰,牌匾上书「花当殽」三个大字。
铺子门面倒是不大,三间四椽,却傍着一个硕大的园子,园亭沿湖而建,水光山色烟霞雾影。
活生生把丰乐楼平日里的喧笑人声都隔在了栅阑之外。
快十岁的金巧瞪大了眼睛盯着屋里的一事一物。
一个比她稍大些的男童上前,规整她脱下来的布履,在她看清他的面貌前又恭身退去。
外面的笙箫仿佛在云端的另一边,自己则身处蓬莱,只远远听得见那些从人间传来的欢声笑语。
踩在垫毯上的脚丫子被狐狸皮毛扰得直痒痒,她的心絮却已和这屋内弥漫的香薰徐徐地缭绕在一起。
便是好奇的外乡人路过也不会想进来一探究竟吧,她想。当娘亲牵着她的手跨进这间屋子,当她看清门栏上的绞瓣图案一层连着一层时,她的心里是那么的忐忑不安。
什么样的人才能在这圣子的西子湖畔建一个这样的屋子啊——
屋里有一人,侧卧于榻,面前摊着一卷画轴,似醒非醒,落发垂鬓。
“苏……苏公子”她的娘亲先开了口。
金巧感觉说话时娘亲捏了又捏她的手心,大约是火箱里炭烧得旺了些,娘亲的指间沁出了汗。
榻上的人也没有应答,倒是像无声笑了一会儿,才缓缓坐起身来。
苏公子,苏饮。
南山路一路至集贤亭,无人不识此名,却是唤一声“苏老板”。
大抵这一街都是些官楼酒阁,平白无故临湖多了一间铺子,只当是哪家的富贵公子出来浪荡添个兴(事实也差不多),若是遇见行礼时喊一声公子怕对方会觉得自己被小看了,便老老实实按着生意人的规矩都称作苏老板。
稍远一些的花市闹街也识他。苏老板爱逛街,爱奇花异桧,偶尔淘上一两件美品,并不端起架子。街坊当他是个先生开着一间画廊,他却摆手说自己是做古玩生意,担不起先生二字。可说是古玩,铺子里陈列的仅有几件主人的爱玩物,客人上门小厮会递上一本图鉴先供筛阅。说来也是应了苏老板的自号,奇林一个「奇」字。
外加偶有求代写书信状子的糊里糊涂撞上门,苏老板也清风淡雅如数接下,不收银两,只要求对方正坐在憩床上几个时辰做一回人物写生的模特。
罢了,这先生不能叫,老板不愿叫,看着苏老板那谪仙谪仙的透丝袍子,众人心里一转溜,“苏公子”的称呼便传开了。
苏饮从榻上下来,在旁候着的男童急忙展开轻羽丝袍伺候穿上。
“再多添些炭火”,他唤道。
所以您就不能再多穿点儿吗,男童心里嘀咕,却是利索地开门而出。
苏饮似不在意在客人面前呈未整仪容之慵散姿态,或是说他在女人面前——比如眼前这一位妇人一位幼童,总是显得风荷影,随心动,从不拘俗礼。
他就这么站着,转过目光,望向母女二人。
金巧的脸唰得一下烧了起来。尽管那双好看的眼眸里露的是微微笑意,她还是害怕得躲在了娘亲的身后,今日特意新换的冬衣都让她不禁生出一丝自惭形秽之意。
“巧儿”,她的娘亲回过神,抓着她的手道,“快来见过苏公子”。
“苏……公子……。”
苏饮还是那张浅笑的面庞,拿长袖往身旁的塌栏上一扶,道:“来。”
金巧怯怯上前,此时男童从外头持炭斗进来,见状,炭斗一搁,双手一抱一抬,金巧便稳稳当当在塌中央了。
一个半大的男娃抱起另一个半大的女娃,大约是感受到苏饮的注视,大约是自己也有些羞意,男童朝着苏饮的方向装作恶狠狠的样子回瞪了一眼,然后拿起炭斗给火箱加起炭来。
金巧坐在榻上更是晕晕乎乎,脸也烫得越发火红了。原来这塌下还置有地龙,烘得整个小床热哄哄的。
苏饮开怀笑道:“钧窑烧瓷,尤红独贵。”
随后他命男童撤去塌床后面的屏风。屏风一离,别有乾坤。
只见被遮隐着的是一个小小隔间,延边放有一个四层架格子,中间一张宽长桌案,文玩古物,纸墨书砚,一应俱全。
金巧这才想起,今日娘亲是领着她来做模特了!
男童熟练的铺开纸绢,压好镇尺,开始细细磨墨。苏公子两手空空,袖一挥,伸去揉金巧的小脸,柔声道:“巧儿姑娘就在这榻上看会儿画卷吧。若是腻了也无妨,多看看你娘便是了。小巧儿一定觉得娘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儿吧?”
“唔……”金巧的声音细不可闻。她的鼻尖被靠过来的幽兰霓香压倒了,她心里想分明这人要比娘亲好看千百倍。
衣着素朴简陋的女妇还站在进屋入口处,望着苏饮逗弄自己的小儿勉强牵出一分薄笑,眉间只是苦色。
苏饮也不多言,逗完金巧对着女妇浅浅一笑,示意请自便,便走向桌案下笔挥墨去了。
还是男童知女妇心中之顾,搬来圆凳让女妇在一旁观候休息。
约莫快一个时辰,突然有客上门。
说是突然,也没见苏饮有何被打搅之郁。倒是这位突来之访客,开门时被屋内的熏香和如春般的热气惊了一愣,看着地上还铺着的厚厚一层狐皮,他边脱身上的貂裘,边道:“苏老板你这……”
“我冷。”穿着绸褂丝袍的苏老板答道。
你看看,你看看,男童接过客人的裘衣内心直摇头。
来访之人也像是无可奈何,搬凳坐下。男童并没问其喜好,从格架上毎层各取一卷卷轴,让来客男子自行品阅。
茶,自然也是没有的了。
男子也是不恼,不寒暄,接过画卷翻看了起来。时而专心品味,时而抬头看向作画之人以及被画的榻上之幼童,若有所思。
另一侧的女妇仿若被视为无物。
良久。
冬日本燥,加上一屋子火具烘啊烤的,金巧靠着床榻边的栏阑,几次咽下涎水,喉咙里干涩得快要冒出烟来。
苏饮看看时辰也好一会儿了,搁下手中的金钩长峰。斜阳入室,小小一间屋内,此刻竟无人一语。
男童依苏饮嘱咐,从丰乐楼买了些凉水回来。
鹿梨,蜜冰,梅花酒。
官家酒楼的厨子倒也不怕苏老板的折腾,兴许平日里伺候惯了,想必那些个王公贵族亦不会逊色于公子。
男童正欲寻器具分杯,苏饮道:“长至日近了,贺冬换新。和巧儿姑娘嬉笑让我忆起,月半前辗转入手的那一套钧台窑。”
他隐隐一作叹息,接着道:“本为前朝旧物,在外流离失所尚未启封。至此处,也算是新了。今日就用它吧。”
了了几言,谁都没有注意到似乎让安静一旁的女妇有些触动。
苏饮说毕,又对金巧轻轻一笑,“可惜不是玫瑰红釉盏器,不然更衬我们的巧儿姑娘。”
金巧又红扑扑起了脸不去看他。
来客男子道:“也是巧了,冬至家母大寿,金银器皿不少,却是少了些一般客人用的瓷器,不知这钧窑苏老板是否推荐?”
苏饮道:“何金何银?”
男子道:“金水仙,银鎏金花盏,银芙蓉花盘,银梅梢月杯。”
苏饮道:“风花饮月,只是祝寿之日,显得风流。”
男子哈哈大笑:“苏老板风流之人也怕被人认为过于风流吗?”
金巧母女闻二人一来一去正听得入神,只有男童心里暗想,这客人好是厉害,竟敢与公子讲起价来。
苏饮也不辩解,笑意吟吟。
男子摆了摆手,道:“苏老板之意,在下明白了。罢了罢了,家父亦说不像寿宴倒像喜宴,幸而还有鎏金童子杯盘可换,芙蓉花盘,就算了。”
苏饮这才接过男童递上的天青杯盏,道:“入窑一色,出窑万彩。本是说这钧台窑胎土粗糙,釉色难控,不过……”
他轻抿了一口杯中梅花,“不过才会有‘夕阳紫翠忽成岚’的美妙。”
男子露出了满意的面孔。
苏饮道:“尊府要是方便,改日再派人上门挑选相衬纹样吧”
男子道:“一定一定。”
杯觥交错,相谈甚欢。
迷迷糊糊中金巧睡了过去,饮完杯中冰水后男子也动身告辞。
唯女妇一直乖坐,等候苏饮一人继续往杯中添酒自酣自乐。
“来看看画吧。”苏饮说道。
女妇惶恐起身。
画中女孩倚靠床栏,倩倩姿态,清纯如玉,娇秀欲滴。
“苏公子……”女妇哽咽着,似怀有千言万语。
东京汴梁浮梦生。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
“恩。”苏饮颔首。
就如同被问及身世、家人时的目光,他似乎看向一个飘无的,伸手不可及的远方。
她想或许就是他和她,他们缅怀着同样的过去,才让自己义无反顾的选择信任了他,选择了这个,解救被抛弃在现实里的她。
“您放心吧”男童不禁插话,“苏公子一定会为金巧姑娘挑一家最合适的大户人家。”
“明天来取银两吧”苏饮淡淡道。
女妇再三叩谢,离去。
男童蹲在塌前,望着那张熟睡的脸庞,好一会儿,又说:“公子,一定要挑一家最合适的人家啊”
就像我跟着了您一样,他想。
苏饮笑了,他想象着,他知道了真实的样貌后的样子。
那已是他国的土地。
那已是他国的人民。
他轻柔地抚过女孩的发顶。
明日,马车就会送她启程。
离开这个熙熙攮攮的临安,
离开仓皇南下从此一无所有的母亲
氏族也好,宗族也好
代替那些受尽屈辱的前朝遗姬
享受从未见过的金银奢华
承受从没受过的荣辱屈掳
“采莲当殽花当妓,岂有登临百金费。”
若是花要当殽,便是给人享用了吧。
男童见他笑容越发得轻风拂面,问道:“公子又想着什么开心事了?”
他笑着,举起手中的碧筒瓷杯,梅花贴荷边。
“美好之物与其任它荒芜,不如置于玉楼瑶殿”
“哪怕那只是区区幻影”
一饮而尽。
==========================================
偶感觉偶还是没写清楚,简单粗暴地报一下设定了
大体上就是金国占了北宋后其实俘虏了一大批女眷,宫里的宗族家里的,开了一个供金国领导层玩乐的妓院(洗衣院)人数很多,自杀死了的也很多,苏老板就是把人卖给(已经变成金国人了的)宗族,养大培训好了(当家里女儿的替身etc)填进去,顺便金人是给那些女眷付钱的(虽然大概用的就是北宋自己的钱)平均差不多1个人1k两金
中间一段暗语想不好地方插说明……
金器1件=500两金,银鎏金1件=250两金,银器1件=300两银
所以那男子一开始报给苏老板的就是750金600两银,苏老板声响都不给一个……
====================
顺便说有想逛店的话偶去开个百家……
平时找苏老板画写生也没关系,不过要有觉悟画了那就是上了商品目录志………………
这年冬天来得迟些,雨淅淅沥沥下个不住,倒有些替死者鸣冤的样子。
近来临安动荡不断,持枪拿刀的江湖游侠竟仿佛骤然间全被西湖吸住了目光。
“人多,是非多,映柳轩的果子都要用抢的了。”
费丹正画一卷太湖行旅,“没得老是拿这些乌糟事儿叨絮。江湖纷扰,与我何干?万庄主既不谈诗又不论画,只是可惜了那地方。”
“不就是些花啊树啊的……听说万庄主那顿断头宴,可是请了花月楼的掌厨呢,光稀罕果子就有七八道,合羹都是用琉璃碗装了呈上来,官家也不过如此罢,要是也请我就好了。”
“羡娘子,人人都为财死,只你学鸟儿,叽叽喳喳个不停。”
“哼,老拜托我带果子的那个不知是谁。”
“我倒是想去看看。据闻万贤山庄背山临水,高低有致。佳苑难得,官府一封,开启便不知何年了。”
“不就在眼下?你要是真想去,喏,钱塘湖门外大理寺贴着组团告示呢。”阿羡抖掉手帕上的残屑,“这些喂雀儿正好。”
“这可是最后一块。”费丹道。随后,他将所有心力都投进太湖粼粼的波光中去了。
柯慎思拧干袍子上的雨水。他整了整衣冠,扣响柴扉。临安给他的感觉,是烟雨朦胧的,这是那些酸溜溜的大陆文人的用词,更确切的感想,大概是湿漉漉的。
“不曾相迎远客,丹失礼了。”
“是行之冒昧。”柯慎思微一拱手,把蜜柑交给小童,“蒙柳花先生不弃。”
费丹复又回礼。
蜜柑干干净净的包着纸,黄白相衬,分外诱人。小童眼巴巴捧着,馋涎都快打湿纸袋了。
阿羡这回,似乎介绍了个靠谱的家伙。
(TBC)
一个特别短的副本前置,表示费郎君并没有狗带……柯师兄和他(导游)相见的过程客套客气无话可谈,真是一个大写的尴尬【。
上接: http://elfartworld.com/works/8090149/
年末狂赶一篇,填上一点算一点,剧情紧接着上篇。
====================================
前请回放:阿羡与田知甚在池州再度相遇,田知甚表露蓬莱岛弟子身份,告知阿羡密信内容,阿羡却怒而离去……
====================================
池州城外,矮墙小院,农家茅舍,倒也淳朴简洁。
柯云已将残信细览无余,所谓的蓬莱飞仙篆,在他眼里只是改形换样的古道篆,却无保密之用。
“时隔多年,难怪你不知晓,共生教本非我大宋子民,乃是南诏国苍山中的小族,武功阴邪毒辣,屡屡为祸武林,野心着实不小。十几年前中原各派合力围剿,杀得好好的苍山血流成河,原因正是在此。不过你娘早年叛教出逃,当与他们不同,她这份决心……可不像是寻常女子哪。”
“至于蓬莱那帮人,自古避居东海,不与外人交游。传言蓬莱有门徒三千,小子自称蓬莱弟子,倒会浑水摸鱼。”
阿羡陪坐在侧,望着桌上烛火的眼神很安静,她不是潜渊会的弟子,不是羡归飞的掌柜,甚至不是“阿羡”……潜渊会、星罗宫、蓬莱岛、共生教,她的灵魂在当中辗转流离,几乎要碾作灰烬。
“他见不得别人轻慢蓬莱,不像是冒充的。”
好稀罕么蓬莱岛,头顶长眼睛啦。
柯云肚里有些嘀咕,姿态却是逸然,“既已如此,阿羡有何打算?要不要老夫帮忙?”
“打算?无论是信中说的,还是从前的事,我尽忘了,隐约记得有过一场大火,却总不大真切……飞镜山的人说是离魂之症,前辈能着手回春,不知可有什么办法吗?”阿羡眼眸转动,她借急发难,有意激怒田知甚,是为得到残信?还是不愿再听?那时的她没想过之后。
柯云道,“哪个庸医说给你的?离魂者心肾两衰,身魂分离不由自主,岂能行动自如?信他个鬼。”
“这么说……总有一日想得起来?”
阿羡恍然良久,似是细细思索了一番,“既然我已取回了信,以后的事与他无关。他知道一切,定要追查潜渊会的下落、要寻到燕怀疆、要追根到底。这人什么都不怕,总也不死心,纵意妄为莫名其妙,可都是为别人,这样的人……不该死。”
柯云颇感意外,以阿羡如今的境地,能说出这番话实属不易,只是人可以不回头,却未必不后悔。
“小姑娘主意倒挺大,散你功力虽能救你一时,但经脉的暗伤还要修养五年,五年之后若能无异,方能算是无事,可明白其中意味么?”
阿羡唔了一声,悠悠开口,“白天入山时,右脚的力气总也匀不开,轻身功夫算是没啦。听说经脉大损的人不能再习内功,即便勉强再习,也与精深二字无缘。可五年之后,还有十年……十年之后,还有二十年呢。”
“你只求来日?”
“阿羡盼有那一日,如不能有,那也求百岁无忧,方不负了前辈的劳心费神。”
柯云见她颈项亭亭,一如当年茶棚相遇的模样,只是雪压纤枝,经寒愈韧,自有一股秀拔之气。
长命百岁居然只是次选?哈……哈哈!
柯云开怀而笑之际,阿羡已起身朝他拜倒,此事她早就想好,虽逢变故亦未动摇。
“承蒙前辈多次相救,又一路悉心照拂,阿羡无以为报……微尘之身,别无所长,往后愿为使婢,侍奉前辈左右,听凭差派,还盼前辈不嫌阿羡愚钝,能够勉强允肯。”
“老夫自在惯了,可不需谁侍奉啊。”柯云心生怜爱,将人扶起,“天生万物,同归道一,小溪大江和鸿毛泰山,哪有什么不同?莫要将自身看得太轻。”
阿羡不懂道家法语,多年的受教更与之相悖,但柯云说鸿毛泰山没什么不同,小溪大江一样重要,她略略思忖,随即展颜,不再苦苦恳求。“前辈的话我记得了。“
柯云见她柔顺而通透,忽忆曾经,竟有些触景伤情,“你们哪,个个嘴上听话,个个不叫老人家省心。”
“……前辈?”
柯云摆摆手示意无碍,眼望空空的墙壁,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老夫是想起了大徒儿。行之打小在武艺上一点就透,可惜天性少了点通达,从前他做下错事,就回来求我清理门户,其实何至于此?”
“以为避而不见,终有一天他会自己想通,回想起来,这些年实不曾好好听他说话……唉!诲明不诲暗,终是老夫之过也。”
阿羡静默的听着,柯行之是郑曦的师兄,她见过多次,却没说过几句话,不知怎地,想起那日郑曦涂了个张牙舞爪的柯行之,拿笔一顿乱戳的情形,不禁微微一笑。
“柯郎君虽不喜多言,但武功高强为人仗义,对同门更是关怀备至……许是一时未能想通,但假以时日,定能明白前辈的一番苦心。”
柯云听得阿羡软语劝慰,脸见喜色,又大摇其头,”空心竹子滚石头,一路撞到底,憨包要能想明白,哼哼,老夫只好跟他姓喽。”
阿羡咬唇直笑,“这可怎么办?前辈好生吃亏。”
柯云含笑相视,突然道,
“你这孩子,说来说去尽是旁人,怎不为自己说说好话呐?谁叫老夫与你大为投缘,现要问一句,你愿不愿入我门下,做我徒儿?”
阿羡几乎疑心听错,“我…怎配拜前辈为师?”
“有何不可?”柯云潇然大笑,“我派名为逍遥,不拘俗见,不依常理,名声他见么只是蓬草飞灰,理它做甚!”
他负袖而谈的姿态如青冥苍鹤,悠然而下,意飞神扬。
“柯云一生自负全才,莫论武学一道,就说书画音律、天文历数、兵书阵法、医卜星算、机关百技、莳花弄草、无不精通,世上本没什么难事嘛。做我徒儿,强过拜百个师父,你看好是不好啊?”
阿羡怔怔的看着柯云一本正经的细数诸般好处,一颗久惯离别的心早被连根带土的撼动,她并非拖泥带水之人,数息之后已做好决定,叩首拜了师。
逍遥派拜师别无讲究,只需九叩为礼,拜师既毕,柯云不知从何处抓出把剑来,笑道,“好徒儿,逍遥派传承数百年,先人遗下三柄神兵,凡是入门弟子,皆有信物傍身。流火重剑大巧无畏,飞虹匕首凛锐难当,韧风软剑游刃有余,流火和飞虹早已传了行之与曦儿,今日就将韧风传与你。”
从来拜师只有弟子奉上重礼,哪有师父先给徒弟送礼的?阿羡恭敬接过,有些迟疑,“弟子不曾习过剑,只怕会辜负了师父厚赐。”
“不会好得很啊。韧风之威,非在刃利,而在藏余,和寻常的剑可不一样,你就不想看看?”
阿羡见柯云满脸期待,只得握剑在手,韧风剑较寻常的剑细窄轻巧,剑鞘不知是何种鞣皮所制,隐现螭龙衔尾纹,拔剑时,一股纤流自鞘中跃出,流丽如仙。她心下一动,手腕轻旋,剑身即产生无声的律动,似乎每分力气都能巧妙的传震剑尖,感受殊为妙异,不由笑叹,“好精巧的软剑。”
“不如此又怎配做逍遥派信物?好生收着,切莫离身。”
柯云早已不用兵刃,若非门派信物不能随意搁置,韧风剑又曲直随心,才不肯扣在腰间,带着到处走。今日既收新徒,又传了信物,浑身轻松,满心愉快。
阿羡见柯云的笑脸里透着一丝诙谐,只当他惯来如此,收好了韧风,重斟一盏热茶奉上,“师父说了许多话,还请润润嗓子。”
柯云满脸笑容的接过茶盏,“阿羡,都说池州本地有种异兽,你见过没有?”
阿羡微笑,“不知师父说的异兽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
柯云道,“这小畜头上长角,尾巴带刺,尤其的狡猾,不信你瞧——”
茶水如青龙出盏,爆射出窗——
田知甚屏息凝神隐伏在树上,呼吸压低到极限,耳力却更为敏锐。
窗纸乍破,他倏然一个大翻身自树上翻落,头顶叶落簌簌如急雨,尚不知遭了多少暗器,他又朝一旁纵开,片刻前的立足之地尘气涌动,他却无暇换气,因为第三、四轮暗器已猛逼近前——
分明听得到四面微响,却看不清袭来的究竟为何物,刹那间数十道重劲如飞剑般贯入身体,直透魂魄,耳目脑海,一切皆空。
许久,一滴水珠自眉间流向鼻尖,滴落地面,田知甚余悸未消,抬手一抹,指缝间凉沁沁的,居然是水。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青衣老者携着阿羡的手走出门来,夜风中步履从容,须发飘然,“哦?小子是天一老怪的徒孙么?”
田知甚心头大震,梅天一是蓬莱岛少有的入世高手,与掌门同辈,江湖敬称天一老人,这老者却毫不客气的呼为“老怪”,刚才那场“雨”若想杀人,只怕自己已身死百回……水是无形之物,能随心所欲运用到这等地步,简直匪夷所思。
他肃然起身,恭敬见礼,“晚辈田知甚见过柯前辈,多谢前辈宽宏大度,手下容情。”
“蓬莱岛啊,很好嘛,小小徒孙也来欺我徒儿。”
田知甚双目垂视地面,诚实回答,“晚辈自作主张,有失礼数,愿领柯前辈责罚。只是……晚辈的恩师才是梅太师祖的徒孙,晚辈入门太迟,还未有幸得见梅太师祖金面,所做所为,梅太师祖实不知情,还请柯前辈明鉴。”
柯云一噎,不禁多看田知甚两眼,见他筋骨修匀,气息绵长,蓬莱岛的根基尚可,可惜也是个憨包。
他缓步走近,右袖微拂,口中笑道,“难道老夫会同蓬莱的曾徒孙儿计较?既然听也听了,有什么话,尽可说说。”
田知甚忽觉拘着礼的双臂骤沉,那轻飘飘的袖角一挨,好似巨石压顶,膝盖难以承受,几乎立即要跪倒。他突然明白,刚才柯云在屋里说的一些话多半是说给他听,做师父的自然要为徒弟撑腰了。想明此节,他只得硬挺着将礼一寸一寸揖到底,“晚辈不敢,还请柯前辈和阿羡姑娘见谅。”
话才说完,顿觉身上一松,田知甚顺势挺身而起,已出了一身汗。
柯云颔首,“小子是知礼的,好说好说。”又转向阿羡,悄声笑道,“敢情那异兽都躲进了林子,师父去逮上一头给你瞧瞧?”
阿羡还不及答话,已眼睁睁的看着柯云的身影迅速消失,一切都发生在片刻之间,根本不容她应对,难怪郑曦常说师父平生最爱捉弄人,这老头儿——明明听出田知甚在外偷听,却偏生不说,还哄她把话说尽,即便一番好意,却叫她再无可搪塞……她又侧头白了田知甚一眼,什么蓬莱弟子,尽会偷听?
田知甚也恰好望来,两人瞠目相对,一时无话,夜风绕身,寒意沁骨,田知甚见阿羡的身影在风里尤显单薄,心中一酸,“回屋吧,外面风冷。”
阿羡微微一顿,瞧他衣上还沾着几片叶子,满身的狼狈,“你不也在风里?”
“阿羡,今天还不算过完吧?”
田知甚不接话,反而仰天看了一眼,云将明月半掩,幸好还挂在空中。他赶到渡头时已错过渡船,沿江而上十余里才寻到渔船过江,花了好大功夫追到此处,平生所学好似就为今日“做贼”。
在此之前,他没想到会听见阿羡与柯云的对话,更没想到一个人身上,有那么多的曲折与为难,像一张密过一张的渔网,层层叠叠,尽缚于身。阿羡不愿为一个早已湮没的真相,让任何人去死,他却斥她绝情寡义,枉顾父母深仇,相比之下,他的忿忿不平何其浅白无力。
阿羡跟着看了一眼月色,醒悟到几个时辰前自己说过“来日莫要再见”,没想到田知甚牢牢记着,只好道,“虽还不算……但信是不能还的。”
“嗯,信不必还。蓬莱岛不愿去,也不必去。”田知甚的语气比平时还要淡然自若,黯淡的月色模糊了彼此的面目,也让声音添了一丝温和朦胧。
“阿羡,我虽是师父自田边捡的,但师父待我就如亲儿,和我讲过不知多少关于陶师叔的事。陶家出事后,师父对我尤为严格,不光传授本门功夫,还教别派功夫,怕的是我日后离岛,不慎为人所害。我想为师父一了夙愿,那是天经地义之事,可那是我的天经地义,不是你的。”
田知甚不快不慢的说着,虫鸣嘶嘶,风声萧萧,万籁交织犹如音律,只有自己知道,他的心早已跳脱节拍。
“之前……不是有意与你为难,你的事我不会向师父提半个字,从此你可以安心。”
阿羡叹了口气,良久才问。“田公子不是很想知道真相吗?”
“你求你的来日,我也一样。”田知甚似乎笑了,数月来焦灼惆怅的心如水滴石穿,重归澄湛。
阿羡也泛起一点笑,“你能一直瞒着你师父吗?”
“不能。”田知甚看着她苦笑了一下,答的干脆又昂然。“但我可以不回蓬莱。”
他问了最后的问题,“如果等到那一天,能不能——告诉我?”
阿羡听他说不再坚持追寻真相,为此宁愿不回师门,还是那么纵情妄为,莫名其妙……一种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像尘埃被清风拂散,露出微红的余烬,星星点点,微微发烫。
她莞尔而笑,“好罢,这也非什么难事。”
要说的终究会说完。
田知甚黯然的退了七八步,声音随之飘远,“你那匹黑马落入茶棚掌柜之手,我已赎了,去带它走吧,保重。”
“呼雷?”阿羡愕然,绝没想到田知甚会救下自己的马,忽然记起茶馆里情形,那掌柜如何识得呼雷的好处?怕是拿做拉车运货之用……余光见田知甚已退出院门,这一走再也难见,情急之间,脱口而出,“要是掌柜的搅赖不认,怎能让我带走呼雷?你还不能走,至少等明日带回呼雷再说……”
田知甚双眼一亮,三两步迈了回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可有可无的闲话:
1.江湖人重辈分,逍遥派柯云和蓬莱岛梅天一同辈,田知甚是梅天一的曾徒孙,而阿羡是柯云的弟子,要是细算辈分,田知甚现在……也许算是阿羡的徒孙辈。(本章又名一夜之间变徒孙)
2.水珠打脸是逍遥派老传统,柯行之曾用此法督促郑曦练功,以柯云的功力,无声无息打杀人不过轻而易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