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二】论坛开放http://orzpen.com/moon/forum.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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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千山】—
南宋年间,围绕着江湖百家展开的开放型日常养老企,目前一期剧情进行中。
世界观基调可参考金古梁温大师作品,真实系无玄幻。
目前企划主线已更新完毕,进入自由投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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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划印象BGM:
http://y.baidu.com/song/173529?pst=player&fr;=altg_new3||-1
愚人节更新仿佛已经成为我的优良传统……
机会难得狂黑柿子一把,节日快乐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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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139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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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三年.三月二十八
“花少爷,请!”
小院里拳掌翻飞,一场比试正在进行。
早先花家少爷已知会过众人,姐姐只垂青于文武双全之辈,凡是在他手下走不过三十招的人将无缘下一轮考量。按理说花家小娘子年方二八,作为弟弟的小少爷不过舞勺之年,但看他人高马大,比长他几岁的青年人还要壮实老成,保不定是个练家子,不少人为了更有把握,前两日只作观望,直到最后一日,才到偏院比试。
从饭厅挪步过来时,百里凉还有些恋恋不舍,毕竟难得有幸和江湖闻名的铁剑大侠同桌而食,虽说都姓百里,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百里成风这等名侠,何况大侠还在席上露了一手,真是功力深湛令人心折。
但比试开始后,她就忘了刚才的遗憾,花少爷拳脚功夫扎实,手挥木棍时攻防有序,虽说招式偏于稳重,倒也虎虎生威。此时场上的短衫少年……不,应该是少女,已将花少爷手中木棍踢飞,正得意的朝四面拱手,百里凉给旁边的两人使了个眼色,不料两人无视她的提醒,正轻声探讨。
“最后一招腿法和之前的不像同一路数,烨兄觉得如何?”
“这位华小郎君四十招下来足不上腰,最后一招先踢膝骨,再中小腿,最后勾扫脚踝,真是利落!看他年纪虽小,这招倒老辣。”
“田郎君,阿烨……”百里凉低唤一声。
“……凉姐?”
“姐姐,怎么啊?”
田知甚和百里烨同时应道,虽然说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这种话,但田知甚依旧一口一个凉姐,百里凉叹了口气:“忘了我们到底是来看什么的吗?”
昨日——
田知甚泰然自若:“我欲寻找的两名女子恐通晓易容术,凉姐同为女子或许更易察觉破绽,就请助我一二,揪出浑水摸鱼之人。”
百里烨手一抖,差点将茶盏合倒在衣上,“什么?除了我姐姐,这里谁不是男人?”
百里凉再也忍不住笑:“这……先不说田郎君的江湖经验远胜于我,即使有别的娘子贪玩混进来,于你又有何妨碍?”
田知甚扬起眉看了百里凉一眼,清湛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询问,显然对有人说他江湖经验丰富这件事很奇怪:“师门不涉江湖,我也很少出远门,何谈远胜?”他既不打算掩饰“少出远门”的事实,也不认为“江湖经验不足”很难为情,末了还顺带回答了上一个问题。“这件事很重要。”
百里凉真觉得有趣极了。
所以她才会在这将比试的人挨个细看,但要她帮忙的人却在闲谈。
其实田知甚不只在闲聊,场上自称“华澈”的少年他已观察过,少年并未束发,只随便将头发在脑后编了编,样貌举止虽和阿羡不太相似,但笑眯眯的神情和身量却差不多。不过江南水乡,多得是清秀少年,若是贸然错认,不免难以收场。他索性虚心请教,百里凉也充分发挥了教书先生的美德,耐心讲了几点后总结道:“其实很简单,除了一些小动作,最重要的就是…感觉。”
田知甚的余光见华澈懒洋洋的抱着胳膊就要离开,怕是暂时无暇领悟,倒不如直接探探口风。谁知有人更快一步向华澈搭话同行,田知甚远远尾随,过了拐角后轻巧的翻上墙头,身形掩入树影,映入眼中的情形却让人意外。
刚才搭话的男子不知何故将华澈拖远,揪起头发狠狠掼在墙角,田知甚耳目清明,将那高大男子的满嘴恶言听得分明,反观华澈毫无反抗之力,先不管其身份,若不阻止,一通拳脚下来只怕要人头变猪头。他啧了一声,当下双指一并,钳下片树叶来,他虽做不到片叶杀人,让人松手却已足够。
没想到那边墙角突然转出个儒生,振振有词的为华澈出了头,男子悻悻松手后,华澈趁机脚底抹油,逃的无影无踪。
田知甚无功而返,刚回偏院,就听见一声清脆的高喊,“少爷好厉害!第一名非你莫属!”
原来是个替主人助威的书童,田知甚观他体态音容,与那华澈颇有异曲同工之处,不过这两人似乎并不认识,正自疑惑,只听有人笑着招呼,原来是吴,刘二人,这两人昨日晚饭时就和百里姐弟寒暄过,此时更是熟络起来,刘狸双手拢在袖里,“诸位好早啊,本想瞻仰各位的风采,没想到竟错过,可惜啊真可惜。”
众人不禁抬头望了望天色,都日上三竿了哪里还早?
“表弟,你我谁先向花少爷讨教?虽说我是作陪,但过不了这关就得出门喽。”吴勾笑问,“没表兄在可不成,瞧花少爷也累了,正好哩。”刘狸张望一眼就做了决定,说着站进庭中。
百里烨微觉不妥,花少爷已和人切磋数轮,几乎没怎么休息,这样岂非占人便宜?百里凉目光盈盈:“这……是如意掌吧?”
宋室南渡后虽偏安一隅,但连年战火之下,民间习武风气兴盛,更有专人设馆收徒,为贵胄和商会提供护院镖师之类的人才。如意掌虽然是馆中常见的掌法,但简练有效会者颇多,故而连百里凉也能轻易认出。
如意掌招数不多,刘狸施展起来虽谈不上迅猛,却也灵矫,中途还夹了不少花里胡哨的虚晃,虽有炫技之嫌但飘逸好看,吸住不少目光。而吴勾上场后显露了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三两下卸了花少爷的兵器,识货之人登时忘了竞争之事,连声喝起彩来。
一上午的时光轻易消磨,临近中午,大家先到前厅喝茶小憩,三三两两讨论着比试结果,大半个时辰后,厨子花五亲自来到前厅招呼众人往饭厅用午饭。客人里有莽撞武夫摸摸肚皮:“花五,今天怎么开饭晚了?听听这打鼓的肚子,要不是你家菜确实烧得不错,爷们几个可要上街吃去!”
花五呵呵憨笑:“做菜要火候,火候不到滋味不够。”
“什么鸟菜要这么久?爷这身横练的硬功都叫饿软喽!”嘴里虽老不客气,但落座之后看到满桌佳肴,武夫忍不住虚咳一声:“今天……不、不错啊。”
花五连忙拿衣摆蹭了蹭手,将席上菜色一一报上:“ 珍珠白玉丸,葱爆大排 ,爆炒肝尖儿,红丝水晶冻,还有这道炙烤蜜肉,定得现杀,三刷蜜浆腌制入味,再用沸水淋一道收紧皮肉,最后细烤小半个时辰……”
武夫抹了把嘴角,摸起筷子:“够啦,够啦!还让不让人吃?”
花五点头称是,“诸位都是贵客,呵呵,别客气!”
众人被花五一番介绍勾的食指大动,碍于面子谁也不好先动筷,被武夫这一带头,顿时松懈,只见竹筷探出,杯盘响动,花五周旋其中,添茶倒酒满面热情,大半个时辰后,人人饭饱酒足,家仆撤下杯盘,又上了点心和散茶,谓之“消食”。
方才菜肴虽丰,但几乎全是肉食,未免过于油腻。百里凉尽数浅尝后就停了筷,倒是现在端上的点心更合她心意,于是捡了一块细细品尝,满心欢喜。
百里烨虽觉点心做得精致,却不怎么想去吃,田知甚更是目光不离远处的一桌,方才那边坐着怀抱婴儿的男子就已足够引人瞩目,开席不久后邻近两桌更是不太平,没说几句就相约中庭比斗,如今桌边唯剩两人,一个是华澈,另一个是书童,两人相谈甚欢,不一会儿面前的点心碟子就空了大半。
左看一眼百里凉,右看一眼华澈与书童,田知甚终于忍不住道:“凉姐,但凡女子,是否都偏好甜食?”
百里凉刚吃完翠玉糕,正喝着茶考虑要先试胭脂卷还是蜜浇山药,闻言莫名有一丝心虚,将目光从点心上移开。“虽说男人也有好甜的,不过确实以女儿家居多吧。”
百里烨点头认同:“我见贺师妹也爱吃这些零嘴,从前下山还给她带过。”
“那就是了。”
田知甚目送华澈和书童并肩走出饭厅的背影,他本想找这其中的任何一人证实猜想,可惜天不遂人愿,整整一个下午,都再未找到机会,两人直到晚饭后都是置身人群,根本无从入手。今晚的月色如隔了轻纱般朦胧,微风中带着沁凉的潮湿感,田知甚走在回客房的路上,只觉得诸事不顺。
晚饭前还出乎意料的遇见了柯行之和郑曦,这对师兄弟之间似有误会,言语行动争锋相对,旁若无人的以轻功高来高去,以至于他与百里姐弟根本没来得及发出任何疑问,就不见了两人的踪影。
百里姐弟可以说为“义”而来,那柯行之和郑曦又为何到此?
他心陷叆叇,推门直入,忘了厢房同住的人一早已经离开,屋内理应无人点灯才对。
桌边坐着的男子袍衫挺括,见人进来毫不意外,笑着斟了杯茶邀他共品。互通姓名后,田知甚坐下来借着灯光才看清,这个叫林鹰扬的,不正是上午打人的男子?
林鹰扬吃着茶点颇为自在,含笑间气度端和:“今次招亲可真热闹,不知田兄有几分把握?”
田知甚不欲被人视作敌手,惹出没必要的拳脚之争,索性将来找人的事简单说明。没料想林鹰扬也称识破华澈和书童的乔装,田知甚干脆将百里凉认出的几个乔装全部说出,想看看这人是何反应,谁知林鹰扬听完后一脸敬意,赞扬间饱含的真诚,让人几乎要怀疑上午对少女拳脚相加的绝非是他。
“不过你这心有所属,还打量其他娘子,也不怕她生气?”林鹰扬见田知甚垂着眼神情不定,恍然大悟后调侃起来。
田知甚淡淡的斜了他一眼,将自己明日打算主动落选的事说了个通透。心道此人对花家娘子当真痴情,生怕旁人娶走,明明已说过只为找人,还要再三试探,真是拖泥带水婆婆妈妈。但看起来不像恶人,难道那华澈真是阿羡所扮,也偷了他的东西?
却见林鹰扬听到满意答案后笑的开怀,又连敬了几道茶,一脸心安神定的表情,毫无苦主模样。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外头渐渐下起雨来,两人各自歇息,但睡下和睡着却是两回事。
田知甚疑云满腹无从安枕,倒是将走廊上鬼祟脚步的起转行停听在耳中,而很快飘来的异常香气让他只好从行囊中摸出一丸,翻指打在林鹰扬枕上示警。
这药名为“涤尘”,有洗骨解毒之效,离岛前师弟凌云依依不舍的往他行囊里塞了又塞,只道最近在学制药,带上有备无患。其他就罢,但解忧、涤尘这两种丹药味道独特,难道在某人眼里,徒弟不入杏林,所以鼻子也是摆设?
好在林鹰扬并未睡死,两人心照不宣,只待瓮中捉鳖。
过了片刻,果然有人窜进房内直奔林鹰扬床前,只闻一声惊叫,林鹰扬已将人牢牢擒在手中,田知甚同时翻起,正要上前喝问,床板陡然翻倒,林鹰扬与偷袭之人正如鹰抓鹞子扣了环,还来不及发声,便连同被子枕头等齐齐倒栽了下去!
田知甚一拳擂在床板上,砰的一声闷响后木屑飞散,露出底下的真实面目,刚才床板翻倒后立即弹回合拢,他根本没机会伸手捞人。
“玄铁?”他冷笑着松了松泛红的手掌关节,这拳饱含真力,普通铁板少说也得留点印子,但这铁板上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似曾相似的陷阱。
他立即冲出了房间。
隔壁厢房没人!
第二间……第三间……第四间……
田知甚肆意且迅疾的闯入闯出,却没引起任何咒骂和惊呼。
雷声在遥不可及的天外轰鸣,夹杂着潇潇夜雨,宛如浓墨倾盆泼洒,将一切光亮淹没。
田知甚掠出第十间客房时,内心不由自主的腾起一种感觉。
仿佛天地间只余一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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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说明
1.华澈就是花心,感谢花心提供这么偶像派的化名……
2.吸取教训的田田这回随身除了寻常金疮药,还有两种特效药,
解忧丹清心辟秽,涤尘丹洗骨解毒。蓬莱济世宗传统配方,
孙霁精心改良,南宋各大药铺均无销售。
3.晚饭后田田盯花心和书童(柳月),行踪诡异飘忽,以至于郑曦溜去
百里姐弟房间开小会,百里烨来找他想告之有机关,全被他完美闪避,
所以什么情报都没收到。
“少爷。”胡叔唤道。
陆依明不紧不慢地轻轻拍打着客栈的芦花枕,第七次答道:“胡叔既要睡通铺,我自然也随胡叔。”
胡叔皱起眉看看他,又低下头,似是思量如何劝他。
这龙翔客栈坐落在临安府中心,陆依明打听得此处最是繁华热闹,来往人众络绎不绝,便带了胡叔径自奔此处来:他们要找人,自是寻个热闹所在,便于打听消息。只是这来往人多,客栈的头房只余了一间,胡叔便要自去睡通铺,陆依明哪里肯依,一径跟了过来,这却是胡叔不能依他了。胡叔是个倔脾气,陆依明也不打算让他,两人就此僵持不下。
胡叔又道:“人多,不洁净。”
陆依明张眼望去,此刻人还不多,只墙角燃灯烛处有两个年轻人,正在一处说话。一屋子床铺挨挨挤挤,被褥枕席皆是旧得看不出颜色,但所幸浆洗得尚算洁净。陆依明也不辩驳,解下披风,轻轻一抖,盖在床铺上,又伸手将褶皱与边角摊平整,转头笑吟吟道:“现下洁净了……胡叔?”
一句话未得说完,却见胡叔忽然立起,身形一闪,晃到房屋一角,正是那两人所在,胡叔更不打话,伸手便向那竹青衫子少年抓去。旁边灰衣青年见机得快,迅速举起长剑横在中间,剑未及出鞘,胡叔变爪为掌,向他肩头拍去。灰衣青年竟不闪不避,反而向他掌上迎来,末了不知怎的一纵身,胡叔“噫”了一声,向后跃开来。
这几下兔起鹞落,陆依明都未看清最后那灰衣青年如何还手,更是不及反应,见胡叔退开,才慌忙冲上前去,拉住胡叔道:“没事吧?”
胡叔摇摇头,陆依明见他吐息平稳,确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抬头看去,对面那青衫少年也是一脸焦急,大约也是在询问情况,那灰衣青年也是摇摇头,然后横剑在前,向胡叔寒声问道:“尊驾何人?不知我这小兄弟何时曾得罪了尊驾?”
胡叔摇头道:“不曾。”
陆依明心下着急,他先前隐约听得这二人喁喁私语,似曾议论到他主仆二人,然而他也知道,胡叔就罢了,自己这身打扮着实不似来睡通铺的人,这二人眼见是年轻好玩,随口议论两句,也是寻常,看来也并无恶意。胡叔想必也听在耳内,然而便为这个就要出手教训?陆依明虽不曾行走江湖,不知深浅,却暗觉不甚合适,胡叔偏又如此寡言,他只好代胡叔行了个礼,道:“惊了二位,实在惭愧……”
“非是惭愧不惭愧,”那灰衣青年说话时老气横秋,“我二人若做了甚不妥的事,自当向大少爷你赔罪,但若无事,也请这位高人给个交代。”
陆依明无法,只得焦急地看回胡叔,胡叔伸手一指,道:“何物?”
几人循他手指望去,只见那青衫少年掌中托着一张白纸,纸上盛少许灰色粉末。这年轻人显见方才也是呆了,此刻终于恍然大悟,高举起手,笑道:“这位老……呃,大侠,敢怕是以为我要下毒不成?这只是些许安神助眠的药物,我是个郎中,哦,二位方到这厢,有所不知,这屋子里昨夜睡了个大汉,半夜打鼾,打得啊,那——叫一个山崩地裂,”他边说边举起空着的那只手来回比划,“我俩一夜都没合上眼,今日赶着去配了些药,是要放到这灯油里,不过为睡个好觉罢了。”
陆依明看时,果然二人眼下乌青,又见那年轻人笑得一片纯然,已是信了,低声道:“胡叔……”
胡叔也不理他,朝那青衫少年伸出手:“我看看。”
对面那灰衣青年伸手一拦,青衫少年拍拍他手臂,越过他上前,坦然将那片装着药粉的纸放到胡叔掌心,嘻嘻笑道:“别洒了,我好不容易弄了这点,晚上睡觉还指着它,你二位要是睡这屋,八成也得靠它呢。”
胡叔拈了一点在指尖,轻轻一搓,又放在鼻前嗅了嗅,这才点点头,重新将药粉递回,抱拳道:“抱歉。”
陆依明放下心来,也跟上做了个揖:“误会一场,惊扰二位,实在过意不去,还望二位兄台海涵。”
那青衫少年登时眼睛一亮,笑道:“不妨事不妨事,都说了是误会,贤弟,勿要放在心上。”
那声贤弟被他叫得响亮,陆依明一怔,看到他神色忽然醒悟:这年轻人看去也似初涉江湖,莫不是为一句兄台高兴非常?那灰衣青年神色便有些尴尬,干咳一声,也拱拱手,道:“既是误会,好在无人受伤,这位……公子,也不必放在心上。还要多谢这位前辈手下留情。”
胡叔摇头道:“你,也未拔剑。”
他二人虽过了两招,但各自均是手下留情,陆依明自然也看得出。那着青衫的小郎中又笑道:“便是受伤了也不打紧,这不是有我吗?”他拍完胸脯,又挠挠头,“呃,不过,能不受伤,还是不受伤的好,能不打架,还是不打架的好……能不睡通铺,依我看,你还是不睡通铺的好。”
陆依明见他说得有趣,不禁一笑,向胡叔道:“不错,这位岳兄说得极是,胡叔便跟我住头房罢?听店家说,头房大得很,住我俩也不成问题。”眼见胡叔不答,又补上一句:“胡叔,你方才无故对岳兄出手,便是欠了人家一笔,怎好立时又不听人家的话?”
岳无枫大约也没想到他如此能顺杆爬,呆了一呆,张了张嘴,又没说话。陆依明略含歉意地冲他一笑,还待再说时,胡叔竟然终于点了头:“好罢。”
陆依明心下欢喜,又转身拱手道:“岳兄,还有这位……少侠,此处既是睡不安,不如也跟在下住过去?我听店家说,他们头房一间房也分内外两间,二位若不嫌弃,住过去好歹安静些……”
话未说完,便觉胡叔在一旁拿眼瞅他,他心下微觉不妥,便住了声。对面岳无枫眨眨眼,笑道:“这就不必了,有我这药粉,今晚必得睡个好觉,贤弟难道不信我的手段?”
陆依明忙道:“这怎能?”欲待夸他几句,方才发觉自己从未见识过这位小郎中“手段”,夸也无从夸起,一时语塞。
好在岳无枫并不在乎,拍手笑道:“这便是了,贤弟你只管回去睡。且慢,我叫了你这半天贤弟,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那灰衣青年一直默默立在一旁,此刻大约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都不知道人家名姓,就知道人家比你小了?”
陆依明微笑道:“在下姓陆,陆依明,耳字边陆,白日依山尽的依,日月明。今年十八岁。”说罢又觉胡叔在看他,心中微微一动,想是不该跟陌生人如此兜底?然而报个年纪该当不妨罢,况且这岳无枫性子十分可爱,那灰衣青年虽话不多,却也教人感觉十分亲切。
岳无枫自不知他心思暗转,得意地冲灰衣青年扬扬眉毛,笑道:“你看!我是大两岁嘛!”一面向陆依明道:“陆贤弟,他叫苏飒,又比我大了两岁,你别看他这副样子,其实功夫挺厉害,人也很好。”
苏飒面上一红,嘴上却道:“甚么叫做这幅样子?”
陆依明其实未曾料到那岳无枫生得面相稚嫩,倒真比自己大,面上自不带出,只含笑抱拳,再次见礼道:“岳兄,苏兄。”
苏飒也展颜一笑,回礼道:“陆公子。”
那岳无枫很是欢喜,大有拖陆依明坐下长聊的架势,胡叔忽道:“少爷,不早了。”
苏飒看看他,道:“正是,咱们各自安歇吧。”
岳无枫似乎有些不情愿,但也道:“是了,看我把药粉先放到烛火里去,苏兄,今日咱们可得好好睡一觉。”
陆依明只得道:“那便不扰二位了。”心念一转,又道:“二位若无甚事,明日在下做东,请二位吃酒如何?权作为今日之事赔罪。”
岳无枫眼睛一亮,道:“今日之事倒不算什么,不过我看,这酒很是吃得,苏兄,你说是不是?”
苏飒微笑颔首道:“自然可以。左右无甚要事,我明日只是要去接些悬赏,何时都使得。”
定下了约,陆依明不再盘桓,告辞去寻店家要上房。一间上房顶二十铺通铺房钱,陆依明又添些打赏,道是换来换去平白劳烦了店家,店家自然十分乐意,巴不得他再换来换去个几遍。
那头房说是两间,其实不过是一间大房,中有屏风隔开,好在十分整洁安静,陆依明暗自松了口气。胡叔又坚决不肯跟他同榻,更加不肯自己睡床叫陆依明睡地上,陆依明实在拗不过他,只得请店家厚厚铺了铺盖在外间地上,二人各自洗漱安歇。
不料到得半夜,陆依明到底不惯外宿,忽然惊醒时,便听得外间声气不对,轻唤两声,也无人应答。他连忙出来,只见胡叔面色潮红,呼吸浊重,还紧皱着眉,竟似是病了。他兀自不信,伸手探时,只觉胡叔额头一片滚烫。他们习武之人身强体健,这十多年他从未见过胡叔患病,一时大惊,轻轻推推胡叔,再次唤道:“胡叔,胡叔?你可是身子不适?”
胡叔勉强睁眼看了看他,吐出一口浊气,又闭上眼睛。
陆依明哪见过他如此,更是着急,道:“胡叔,你别担心,我去请郎中。”起身就要走,胡叔一把拽住他袖子,低声道:“宵禁。”
陆依明急得跺脚,又不敢硬挣:“这当口还管什么宵禁?胡叔,你且放开我。”
胡叔道:“不可。初到临安,人生……地疏,不可乱闯。”他这几句话说得衰弱断续,仍是坚持说完了。他平时尚且少说这么长的话,陆依明越发难过,连忙道:“是,是,胡叔,我听你的,你没力气,便不要说话。”
胡叔果然似耗尽力气,闭目养神。陆依明急得团团转,只是无奈何,忽然间看到桌上灯烛,眼前一亮,忙忙道:“胡叔,你且歇息,我去去就来。不出这客栈门,总犯不到宵禁了罢!”
说罢,生怕胡叔再拦他,也不待胡叔答他,立刻出了房门,径自奔去通铺,也顾不上是不是扰人清梦,直走到墙角处,揪起人便道:“岳兄,岳兄,岳大夫,救人,救人。”
不料那人立刻闪避开来,听了他这句话才长出口气,道:“我是苏飒。险些拔剑砍你。”
陆依明一怔,这才知觉自己孟浪,却顾不上赔罪,急忙道:“岳兄可是在旁边?”
边上一人拉住他道:“你冷静些。救谁?胡叔么?你莫慌张,我这就随你去。”正是岳无枫声气,他在一旁早已醒来。
陆依明到底年轻,急得无可无不可,好在岳无枫苏飒俱都体谅他,随着他飞速奔回头房。
岳无枫看到病人,神气又与白天笑嘻嘻的一派天真不同,面色沉肃许多,蹲下身查看胡叔面色、眼底、口中,最后才去把脉。陆依明见他如此,倒比白天更觉他可靠,本是病急乱投医,此刻平白多出五分希望。又有苏飒在旁拍拍他肩膀,低声安慰他道:“你莫急。小郎中人虽跳脱,医术很可信得过,我前日受了些伤,他几针下来,我便全好了,你看,此刻活蹦乱跳。兼且我观胡前辈这,说不准只是风寒,想必不是甚么疑难杂症,你不要太忧心。”
苏飒一副少年老成模样,陆依明心下似早觉此人可靠,此刻虽明知他是宽慰,未能全信这年轻郎中当真医术神妙,毕竟定心不少。
此时岳无枫冲他二人“嘘”了一声,二人忙闭上嘴,就见岳无枫面色凝重,俯身去胡叔胸前,耳朵贴到他心口听声。听了半晌,终于站起来。
陆依明急忙问:“如何?”
岳无枫微笑道:“不妨,这位胡前辈似是多年之前受过内伤,如今旧创复发,虽然病征不好,但并无性命之忧,只是难受一阵子罢了。如今有我在,他难受也不用多难受了,我替他扎几针,就算明天不好,后天也能跟苏兄一般活蹦乱跳啦。”
陆依明一呆,道:“我竟不知胡叔有内伤在身,这些年也从来没见他犯过……”
岳无枫道:“是么?许是今日跟苏兄动手,引动真气的缘故?他这内伤,是有古怪寒气侵损心脉,绝不致命,但偶有发作之时,人体玄妙,自然发热与之相抗。这寒气古怪,我也拿不准因何发动,听你说,竟是深潜十多年不发,当真诡谲。”他说着叹口气,道,“若是我师父在此,或者能为他彻底祛除这寒气,我却是没这个本事了。”
岳无枫说起医道,自有一番侃侃而谈的风流态度,陆依明已是信了他,一揖到地,道:“求岳大夫援手,先令胡叔不再……这样,也是好的。”
岳无枫挑眉道:“你既然要求我,怎么还如此见外,忽然又成了岳大夫?罢了罢了,我不跟你计较。”说着一笑,自腰间取下一只银筒,倒出数枚银针,神情又转肃穆,便为胡叔施针。
陆依明不敢扰他,只得眼巴巴地等,好在岳无枫出手极快,顷刻间扎了十数银针下去。当真是有些门道,胡叔喘息登时便平和许多。不知过了多久,陆依明只觉时间漫长,岳无枫终于收针,重新笑眯眯地,起身道:“好啦!让他好好睡一觉,我再开个方子,明日白天抓了药服下,保管他明日晚上就没事啦。”
陆依明看时,果然胡叔面上潮红已褪,额头也不再滚烫,呼吸平顺,真是沉沉睡去。陆依明一口气松下来,方觉背后凉飕飕一片,想来是方才出的汗。又一回思,不禁尴尬,赔礼道:“多谢岳兄援手,不知何以为报。方才又那般唐突,还有苏兄,在下一时心急,冒犯了你,真是……对不住。”
岳无枫抢道:“你又见外!家人病了,哪有不着急的?我见过的比你离谱得多的病人亲友多了去啦。况且你喊我岳兄,我帮贤弟家人诊病,要什么报?”
苏飒也道:“我方才险些当你歹人,拔剑对你,也是唐突,就算扯平。”
二人如此和善宽厚,陆依明只觉再不能负他二人美意,也不再纠缠,洒然道:“二位兄台既如此说,在……我也不便再婆婆妈妈了。打扰你们清眠,很是过意不去。”末了一句却不自觉又客气了回去。
岳无枫噗嗤一笑,摆手道:“不妨事!那,我们回去继续睡了?”
陆依明想要留客,四下一看,实在没多余铺盖,只得道:“正是,恕我不能相送了。”
二人均道不妨,自回去休息。
陆依明到底是送他二人出了房门,回过身看胡叔,这才想起很该把他放到床上去,方才岳无枫也未讲不能搬动,想来不妨。他蹲下身想要把胡叔打横抱起,不料胡叔看去瘦小,身量不轻,他试了两次,竟抱不起来。他也是自小锦衣玉食的出身,何曾做过这活计,当下手忙脚乱,末了连拖带拽,才总算把人弄到床榻上。胡叔一直一声不响,放平了看,仍是睡得平稳。
陆依明熄了灯,只留了一支暗烛。他本待靠在一旁案几守夜,但他这一下不知是因突然放了心,还是因疲累,没几时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待他猛然惊醒时,桌上蜡烛已快要燃尽,天色已大亮。他呆了一呆,方才醒过神来,一看床榻上却没了人。他立刻跳了起来,背后一物滑落,转头看时,却是他自己的披风,他分明记得自己昨日本未曾打算睡,更不曾披衣物。他刚刚醒来,难免迟钝,过了一会儿才省起去看桌面,果然一封短笺端正放在那里。打开看时,字不甚佳,然笔力苍劲,一并没抬头落款,正是胡叔风格:
知少爷早想闯荡江湖,老奴不想做妨碍。料娘子亦须少爷寻回,此事老奴回去跟老爷讲去。老奴身子见好,正好回府修养,少爷勿念。江湖险恶,人心隔肚皮,不可太轻信,便是年轻面善,终是要提防些。
这短笺全是口白,朴实无文,市集随便揪个代写书信的怕也比这文字好些。然而陆依明看了两遍,体会话意,不由得痴了。
正出神间,忽然房门被扣响:“陆贤弟?怎的睡到了这时辰还未起身不成?胡叔可还好吗?”是岳无枫声气。
陆依明一顿,伸手把字笺丢在烛火上烧了,口中应道:“就来,岳兄稍等。”纸笺很快燃尽,他这才起身,拉开房门,笑道:“岳兄,苏兄。我真个竟睡过了头,方才衣冠不整,怠慢了。”
岳无枫笑道:“都是男人,整不整怕什么?胡叔怎样,咦,他人呢?”
陆依明叹了口气,真正苦笑起来:“我睡醒一看,他已留了信走了。”
岳无枫奇道:“啊?留了什么信?”
陆依明摇摇头,道:“我自幼多在家中长大,未曾独自出门,便是跟家人一起,最远也只到过两次绍兴府,哦,那时还叫越州。阿爹阿娘不放心我,我也便不说我很想出去走走……不想……”不想胡叔还是看了出来。胡叔看了出来,不晓得阿爹阿娘看不看得出?这桩心事看得出,更大的那桩,又有没有人看得出?……反正,姊姊肯定没看出……
他心思转得快,虽然恍惚出神,却也只是一刹那的事。转过来,就见岳无枫瞪大眼睛看着他,似乎不知说什么好;苏飒也盯着他,忽然柔声道:“要说这个,那我们也都是一般的。我师父这次放我下山,难得得很。”
岳无枫这才雀跃起来:“对对对!我师父也是,难得肯叫我自己下山来。”
陆依明虽还在忖度胡叔字笺最后那几句,到底是心下温暖,微笑道:“你二人倒都在山上有个师父,想来也是缘法。”
苏飒问道:“你没有师父么?”
这苏飒向来一副少年老成模样,这话却问得陆依明笑出来:“我有很多师父,不过认真算起来,大概都不能算师父……我爹才算是我正经师父。”
岳无枫道:“你有爹爹……”忽然笑着拍拍手,“爹爹是师父,那也是有师父。”
陆依明不知为何,差点冲口而出“我爹爹也不是我爹爹”,及时吞下,笑道:“你说得很是。有师父这点,我们三人都是一样的。”
岳无枫笑道:“那多好!——胡叔经我施针,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开个方子,其实用不用也都可的。我看他功夫好得很,你不要担心。”
陆依明道:“方子……他倒带着走了。”
苏飒也道:“那更不必忧心了,胡前辈必也是知晓爱惜自身的人。”
陆依明按下心中诸般思绪,笑道:“说的是。走罢,我还欠二位一顿酒吃呢。”
岳无枫道:“是是是,我要吃最好的女儿红!”
苏飒笑道:“若是吃醉了,我可不管。”
陆依明也抿唇笑道:“我负责,岳兄吃醉了,我来背他回房。”
苏飒无奈何。
然而谁也没料到,这顿酒,最先喝到桌子底下去的,是陆依明。苏飒揪他起来,哭笑不得:“你这两杯倒的量,凑什么热闹?”
陆依明朦胧睁开眼睛,忽道:“你会不会害我?”
苏飒一呆,陆依明已自哧哧笑起来,道:“我知你不会害我。我一见你便知。是不是?你说,说你再不会害我。”
苏飒心知不能跟这小醉汉一般见识,只得低声道:“我再不会害你,放心罢。”
岳无枫也吃了一碗酒,笑得打跌:“待他醒了跟他讲,看他不羞死。”
苏飒苦笑着把他放回桌上,拎起一碗酒灌了下去,却喝得急了,咳了起来。岳无枫笑了陆依明笑他,正忙不过来,忽然“哎唷”一声,把椅子坐翻了。好容易爬起来,苏飒也正瞧着他闷笑。
三个年轻人无甚来由,就此笑作一团,都喝了些酒,人人双眸晶亮,便是吃醉了的陆依明,也是神采逼人。这江湖中,便有千重风雨万种浪涛,此刻总是还未曾淋到他们身上。
岳无枫举起酒碗,笑道:“来来来,吃了这杯酒,咱们便是好兄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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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这么久,还没能拐到主线,我好焦急……
感觉大家都在喊打喊杀了,我家小少爷却是十分居家,不枉我给他安了个巨蟹座(。
本来想赶儿童节(??)更新的但出了点事没赶上……总之终于迈入了四月!并在四月初来了一次花家书院的副本遗址夜游惊魂,虽然最后啥也没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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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枢下了衙出来的时候,门口有人在等他。
纪舒平的公服还没有换下来,一身银绯的站在阶下,瞧过去稍有些打眼。他去年才刚离开皇城司,人缘又好,许多同僚都还记得他,便陆陆续续过来打招呼。他心里仿佛藏了事,眉头不自觉微微收紧着,一面简短应答着同僚们的问候,一面目光却直往门口瞟,等终于见着谭枢高挑的身影出现的时候表情才稍缓了缓,向跟自己寒暄着的旧同僚道了抱歉,快步走过去截住他。
“劭周,我有事与你商量。”
他的语气郑重,谭枢听出来并不像是寻常闲谈的意思,便也没多费时间在寒暄上,只简洁地点了一下头。
“拣个安静些的地方说。”
怡乐楼临近荐桥,在繁华靡丽的行都算不上什么数得出名头的大店,然而因着交通便利的缘故,每日里人流却也颇为熙攘。好在楼内的酒阁子素来以闹中取静著名,沿着二楼的走廊左拐右折,转进雅间之后就隔开了前厅嘈杂的人声,连隔壁客人的谈笑也不会听见。
纪舒平略有些不大耐烦地扬扬手,让伙计撤走桌上小山也似的看盘。明前新焙的团茶带着袅袅热气薰出含蓄清雅的淡香,然而饮茶的人却并没有细细品啜的兴致,只草草抿了一口,待端茶的人轻掩门扉走开之后,便开门见山地问了谭枢。
“花家书院的事,你听说了吗?”
三月末的时候城西厢的花家书院招亲,这在见天都有新鲜事的临安城里原是件投个石子都听不见响的小事,然而当招亲结束,花家闭门谢客后的第二天清晨,却有浑身浴血,神态惊惶的人冲进钱塘县衙报官,称这花家书院实是彻头彻尾的吃人书院。他们将一众参与招亲者骗入书院,困在地底密室内如猪羊一般任意屠戮,甚至还将人肉做成饭菜待客。
县衙的人一开始还觉得只是他受了惊吓的胡言乱语,拖拖拉拉遣人前去查看的时候,才发现实情竟比报案人颠三倒四的描述还要惊人。花家书院的侧院地下埋了层层叠叠新旧交替的白骨,官府赶到的时候不知被何人全部起了出来,草草和几具新鲜尸体一起掩埋在书院后院山坡上,规模却依旧骇人。欲盖弥彰的样子,更教人琢磨不透用意。
因着此事实在太过耸人听闻,恐怕百姓以讹传讹多生事端,钱塘县衙当即便封锁了消息。然而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吃人书院的传闻在市井里传得飞快,加上真真假假的亲历者证言,愈发像一个离奇古怪的吓唬人的故事。
然而倘若只是个吓唬人的故事,显然并不至于让纪舒平摆出这样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皇城司掌宫门锁钥,司都内安危,临安城里一片叶子落下来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自然少不了这一件。谭枢垂着睫毛啜了一口茶,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把他所听说过的这桩案子从头到尾飞快地梳理了一遍,一时并未发现有什么特别值得在意的地方,便只谨慎的抬眼望了望他,眼神里带一些探询的意思。
“……知道一些。怎么?”
纪舒平没有马上答他,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手心里油滴鹧鸪斑的黑釉建盏,像是在犹豫措辞。片刻之后才将盏内残茶一口饮尽,注视着盏内残存的一圈雪沫开了口。
“有个认识的人,恰好在那日参与搜查花家书院的行列中。——此事本不应为外人道,然而昨日他邀我喝酒,多饮了些,无意间便多说了点细节。”
纪舒平顿了顿,抬起眼去看谭枢。对方只是一如既往神色沉稳地等待着下文,目光礼貌而专注地停留在他鼻尖到下巴之间的位置上,并不令人觉得轻浮随意,也不显得咄咄逼人。纪舒平抿了抿嘴唇,沉声继续往下说。
“……他说,花家书院的地底有一座奇怪的大厅,初看瞧不出端倪来,仔细丈量才发现是由几个小厅拼作六角形状,地面还刻着花纹繁复的沟槽,然而每条沟槽都汇往中央的一个窨井……”
谭枢的眼神随着他的描述轻微地动了动,然而并没有马上吱声。
“六角厅附近发现了大滩血迹和分尸的工具,虽然并未见到尸体——也有可能是被人掩埋了,后来挖出的尸首据说有的亦残缺不全。但更重要的是,满地沟槽和中央的窨井都透着浓重的血腥气,已经被染成了赤褐色,显然是经年累月有血水浸润的缘故。……劭周,你不觉得耳熟吗?”
谭枢抬了抬眼神迎上他投过来的目光,以不易觉察的微小幅度轻轻地蹙起了眉心。
“夔州?”
纪舒平没有答,然而坦率直视他的目光里已经分明地写明了他的意思。谭枢的眉心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收紧起来,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口。
“……先前未过多关注此案细节,确实是我失察了。然而这事现在不在我手里,若这时要追下去,恐怕有些麻烦。”
纪舒平点了点头,没什么意外的表情,显然这事他早已经知道。
“小韩那里?还是阮指挥?”
谭枢摇了摇头。
“此案虽然离奇,恐怕责审的人暂时还未联想到淫祀巫蛊之类的事上,案子多半还留在钱塘县衙那里,皇司没有插手。——不过,豫持兄,请恕我直言问一句,你查问此事,是于私,还是于公?”
纪舒平避开了他直视过来的视线。
“……是我自己想查。”
谭枢柔和的声音几乎不像是警告,而像是恳求。
“你当还记得那时候官家说了什么。”
纪舒平垂了垂眼睛,有些沉郁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在表达懊恼还是不满。
“我知道官家不欲细究此事。只是……”
谭枢摇摇头说了句“天意难测”,像是即便在静室里也不愿听他口出无状引来言官弹劾似的,倒叫纪舒平忍不住看着他,短促地笑了笑。
“劭周,你不必拿这话来堵我。我也并非对前夔路转运使和天家阴私有什么非要刨根问底的执念。如果说想要弄明白什么……比起许确背后的人,我更在意的是那位稜驣神的大巫。——还记得那个你来时刨地三尺也没找出来的大巫吗?”
谭枢略点了点头。这件事收尾的方式的确是显得出人意料了点,然而追究到纪舒平一开始被遣出去的缘故,确确实实是“夔路淫祀,与贵人勾连,杀人祭鬼目无法纪”。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官家,在接到表文后都一针见血指出了“此必有大巫倡之”,然而问题偏偏在于这个事件的核心,那位在夔州一路势力一度呼风唤雨的稜驣神大巫,在这事件暴露之后竟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仿佛凭空蒸发了似的,以谭枢之能,竟然也没能查出一点蛛丝马迹。而后更是只能在官家的指示下草草收尾,别无后话。
“你未亲见过,恐怕没有什么实感。我见过一次,那人身上明显是有功夫的,而且多半不是什么正经功夫,邪门得很。回来之后我便留意了一下……你莫皱眉,不过是找可靠的朋友探听些消息……说是可能出自于江湖上一个神秘的组织,叫做星罗宫。——更巧的是,这次花家书院的事,我听说,也与这个星罗宫脱不开干系。
“劭周,我想到那个地牢里去看一看。”
纪舒平直率地说。
“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毕竟不能尽信。然而书院现下叫钱塘县封了,不许人进去,我也不方便借机速房的名头。不过他们只派两个人把了正门,想用别的方式进去,也并不很难。”
谭枢沉默了一会儿。纪舒平也没说话,静谧的雅室内听不见什么多余的声音,连角落里梅花银熏炉的香烟也只细细一线,袅袅地往上攀升。
“……这会儿还是月初,月光偏淡,落得又早,虽说方便遮掩一下行迹,不过若为了查探起见,还是需有些光线的,放在前半夜要好些。”
谭枢轻声提着建议,纪舒平点了点头。谭枢顿了一顿,又问他。
“你打算几时去?今晚吗?”
“不……今晚还是略仓促了点,我想稍做些准备,明晚再去。”
“好。明晚戌末时我去寻你,可好?”
这一句却让纪舒平露出点意外的表情来。
“你同我一道去?”
谭枢亦回望他,表情里倒像是也有一些诧异。
“怎么?……我想夔州之事我亦曾参与,或许也能有些许助力……不过若你觉得我去不好……”
“不是。”
纪舒平截断了谭枢的话,笑意攀上他唇角,仿佛扫去了从方才起一直盘旋在他眉间的隐忧似的。
“只是觉得你不必非要来跟我蹚这一趟浑水。”
谭枢也笑了笑。
“豫持兄,且不论我在此事中的干系,这浑水我蹚与不蹚,早就身在其间了。倒是你这般见外,却是置你我十年情谊于何地?”
纪舒平大笑,轻拍了拍谭枢手臂,语气诚挚,眼里仿佛闪着光。
“我知道。是我生分了。”
戌末亥初对于临安城来说还算不上晚,御街上夜市灯火通明,远还没到入睡的时候。即便拐进城西厢,亦不时能见到从各处瓦子勾栏里兴尽晚归的人,醉醺醺的或是扶着从人,或是三两为伴,口中喧笑哼唱着方才听来的新曲,提了灯烛照路。倒是衬得换下了官服的两人走在路上丝毫引不起什么人注目。
花家书院在临近钱塘门的偏僻地方,附近没几户人家,灯火稀疏得很。一勾上弦月这时候已经落得很低,稀薄朦胧地照着黑魆魆的园子,显得比传闻中的吃人书院还要多几分吓人。门口确实有两个钱塘县的兵卒守着贴了封条的正门,瞧去年轻得很,多半是同僚欺生,才被排挤来担这么个苦差事,这会儿心不在焉地凑在一处坐着聊天,浑然不察几步之外两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攀上院墙,翻进了被封锁的院子。
纪舒平伤了右手之后,攀爬上便有些不太方便,落地的时候谭枢不着痕迹地借他一把力,换了他一个感激的点头。
黯淡的月光被院墙遮去了一大半,只能见墙边密密栽着树木,生得茂盛,却似乎未怎么修剪过,枝桠横斜,虬结在一起,费了一些功夫才钻过去。院子方方正正,不大,地面却像是被整个翻过来似的,被彻底挖开过,七零八落地露着新鲜的泥土。谭枢弯腰捻了一捻,指尖还有些潮湿的雨气,他直起身压低声音对身旁的纪舒平说话。
“恐怕此处便是那埋尸的院子。”
纪舒平从一开始起注意力便落在院子正中那口井上,此刻也直盯着那在一地杂乱衬托下显得有些突兀的井口,没有移开视线。听见谭枢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径直便朝井边走过去。
昏暗的光线只够勉强看清井边垂下的软梯,再往下便是一片漆黑。纪舒平往井里探了探身子,伸手试了试梯子的分量。
“我下去看看。”
谭枢应了声好,替他守了井口,看着纪舒平沿着软梯爬下去。过了一会儿听见井底传来一声轻而沉闷的声响,知道他已经着了地,四下环顾并未见到什么异状,便也跟着爬了下去。
踩到井底的时候周围并不是一片漆黑,纪舒平点了一只随身带来的琉璃灯球,暖橘色的光被封在透明的琉璃罩里,不摇不颤地被他举在手里照亮面前一扇闭紧的门。
谭枢落地的时候便借着微光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笔直的井壁由普通的砖石砌成,除了没有水,和一般的水井内壁没有什么区别,看不出什么花样。光秃秃的砖壁上只有这扇小门看起来是唯一的出入口。
“这里通往地牢?”
“多半是。”
纪舒平简洁地答他,一面举着灯仔细去照门把,看清的时候忍不住皱起了眉。
“……他们居然把门封死了。”
门把被铁条密密实实缠了好几圈,边缘灌了铅水,封得严严实实。纪舒平与谭枢两人尝试了好半天都没能撬开一道缝,只得作罢。除了那道被封死的门,井底并无任何机关花巧,将狭窄的空间细细摸过一圈之后,一无所获的两人只能先后沿着软梯爬回地面。
四月初的临安,地气已经很暖了,中午时分甚至可以说得上炎热,然而还未完全入夏,太阳落下之后还是有些沁人的凉意。花家书院里林木繁茂,地方又荒僻,更透着一股仿佛挥之不去似的森冷寒气。沿着明显疏于打理而显得破败的走廊往前厅走的时候,忽然有不知是猫还是别的什么活物,在草丛里窸窸窣窣动了几下,惹得两人警惕地把手搭上刀柄,凝神看去却只见小小一团黑影飞快蹿过走廊消失不见,只是虚惊一场。
前厅一无异状,门背后整齐码放着几张长桌,拭抹得一干二净,和积着灰尘的地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除了几张桌椅,这个厅堂的其他部分像是很久未使用过一般,亦不见有人踏入的足迹。与前厅隔着一条走道相连的书堂里摆了些零散的书籍,一些陈旧的儒家经注、若干文人的笔记志略,杂着些坊间流传的话本,上面倒是有些新近翻阅过的痕迹。书堂再往里,隔成小间的厢房看起来便是花家安置招亲客人的客房了。据说花家便是在这里安了机关,半夜将床板翻转,让熟睡的客人跌入地牢的。
客房内每间陈设看来都十分相似,薄薄的床板底下铺着的竟然是厚厚的铁板,从敲击的回声上听来少说也有半寸来厚。谭枢抵着床板的边缘试了试力,朝纪舒平摇了摇头。
“……是玄铁。”
纪舒平皱起了眉头。这样厚度的玄铁,若是寻不到机括,怕是用火烧上三天三夜也不见得能让它损伤一丁点。一排二十余间房舍全部做这样布置,别的不说,这些托名为花家的人,至少在财力上恐怕颇为可观。
淡薄的月色早已经隐没到了高耸的围墙后面,院内肆意生长的树木更笼蔽了仅有的稀薄天光。浓重的黑暗里,两人小心地借着琉璃灯的微光试图从床板底下找出一条能够进入地牢的通路,然而开启的机括估计被藏在了地窖之内,以纪舒平与谭枢应对机关密室的经验,在沿着房舍屋角细细搜寻了一大圈之后,竟仍然不能得门而入。
寻觅了很长一段时间仍徒劳无功,却隐约听见隔了几条巷外梆子闷闷的响,打了三更。能翻的地方已经都摸过一遍,再多耽搁下去也无益处,便只能沿了墙角悄悄翻出去。此处的坊巷本就荒僻,这个时间更是静悄悄的全然不闻人声,一直到拐出市西坊才见几点寥落的灯光,老妪守着晚收的馄饨摊打着盹,一只黄猫儿在她系着围裙的膝上睡作一团。
“钱塘县这边我也会盯着些,有什么线索及时知会你。”
谭枢边走边偏头低声交代,纪舒平点点头应了一声好,又补了一句。
“倒也不必追得太紧,你那个位置,别惹了有心的人胡乱揣度。”
“却是不妨的。”
谭枢抬眼朝他感激地笑笑,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顺手摸出个扁小的酒壶,拧开壶盖,对着壶嘴便灌了几口。不知是灌得急了还是不小心,洒了几滴在衣襟领口,浓酽的酒香在夜风里泼散开来,熏人欲醉。纪舒平惊奇地挑了挑眉毛。
“……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谭枢痛快地几口饮完,用手背拭了拭唇角,就手甩了几下空酒壶,残酒散乱地溅了几点在他袖口和袍角,酒气便愈发浓重,简直和刚散了什么酩酊的宴席下来的醉客没什么区别。他喝得急,酒意涌上来的就快,眼神虽然依旧清明,却显得比方才要稍微亮上几许。他拧上壶盖一边将酒壶收起一边带着歉意向纪舒平解释。
“朱翊今晚住我那儿。我不想惹他对当年之事再生什么疑惑,便对他说今晚我有酒席应酬……”
纪舒平不禁失笑。
“多大了,还老爱蹭着你住?你屋里的褥子是分外软和还是怎么回事?”
揶揄之后又忍不住摇了摇头。
“……倒是星罗宫这事,本来牵涉江湖,朝他打听恐怕更容易一些,只是……唉,还是罢了。”
谭枢知他依然不愿朱翊涉入天家是非,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垂了垂眼睛,承应由别的渠道也替他查一查这个组织。
谭枢到家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掩了门往平日起居的院里走,在月洞门口停了停,吹熄了朱翊替他留的一盏照路的灯。往房里走的时候却意外地见朱翊举着个烛台正从书房里出来,着了寝衣,头发也披着,眯着眼睛掩口咽下半个呵欠,抬了烛火照照他,抽了抽鼻子。
“思堂春?能有七八年陈吧。谁请的客,手笔不小啊。”
也不像是真想听他答的样子,一面漫不经心问着,一面脚步也没停,擦过他肩膀便往厢房那头走,施施然从容自在,仿佛谭枢才是来借住的客人似的。
“小厨房灶上给你留了热水,自洗漱了去睡罢。我困了。”
谭枢略偏了偏身子,追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静静应了一声。
“好。”
【注】
•去钱塘县衙报案的是个npc(当然是pc也可以,剧情合适的话欢迎取用),县衙直到上班接警之后还拖拖拉拉了好一会儿才派人去看,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根据飞白里之人的意见,这会儿飞白已经把人全部埋好了……所以截止本文发生的时间点,从官府(钱塘县衙)的视角来看,暂时还并不知道是谁埋的人,对于为什么要把人挖出来重新埋也是十分懵逼的……【之后官府查案的进展如何,要看还有没有别的活的官家角色跟我撞剧情,总之如有需要欢迎沟通_(:3」∠)_】
•花家书院的床板是玄铁的梗照抄自羡老板投稿:http://elfartworld.com/works/140082/
•怡乐楼当然是我虚构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