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二】论坛开放http://orzpen.com/moon/forum.php
========================
—【明月千山】—
南宋年间,围绕着江湖百家展开的开放型日常养老企,目前一期剧情进行中。
世界观基调可参考金古梁温大师作品,真实系无玄幻。
目前企划主线已更新完毕,进入自由投稿时间。
------
企划印象BGM:
http://y.baidu.com/song/173529?pst=player&fr;=altg_new3||-1
破记录了1W7大长篇然而只是这一篇章的「上」…先不说「下」了可能还要分个「中」………
*有大段大段的文字不知道该怎么分段,阅读上可能会有不便,十、十分抱歉…………
================正文分割线================
二月初三,子时将半。
昨日几乎下了一整天的小雨,直到酉时日落才消停了下来。说来也怪,那雨停了之后,明明也没什么风,天上的雨云却都极快地散了去。现在就只剩下几缕松散棉絮般的薄云,稀稀散散地洒在天上,衬着漫天繁星。
高墙上忽然跃下两个人来。
这两个人是同时落的地,区别却很大。其中一个身姿轻盈,有如鸿毛吻水,令一个却显得有些沉重笨拙。
“看不出来,你轻功居然那么差。”身姿轻盈的那个人是位妙龄少女。一身葱绿色的衣裳包裹着她充满青春的身体,将那玲珑窈窕的身段展现得无比美好。而那披挂在她肩上、看似厚重的墨绿色斗篷,不仅没有影响她灵巧的动作,反在她肩头落下流水般的线条,又添几分娇柔。她那被衣襟紧紧裹住的丰满胸脯在她的动作下不时从斗篷的缝隙间半遮半掩地显露出来,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诱人不已。少女搀扶着另一个人,一同站直身起,才让人发现她的身材比看上去更加挺拔颀长。她的身体看似成熟,脸蛋却仍有些稚嫩,一双明亮的圆眼却偏在眼角挑着收起,让人一瞧就知道她一定是个格外机灵、聪慧的女子。少女娇声笑着,她的眼角也满是娇意,“该不会没有我,你一人上不来这墙头吧?”
“不至于,但会有些麻烦。”另一个人开口应道。那是个看似六十多岁的老者。他的脸已被岁月染上了不少风霜,有几道沟壑甚至深得有如刀刻。他头发也已有些花白,却仍梳理得十分整齐,下巴上的胡须也打理的非常干净。老者看起来年纪不小,一双眸子也仍是清明晶亮,不见半点沧桑。他虽被少女搀扶着,却并不是无法自己站立行走,他不仅没有倚靠着那少女,看起来倒更像是少女将自己的柔软身躯挨在他的身上才对。老者此时也站直了身体,他的体态非但没有这个年纪老人该有的佝偻模样,甚至比不少年轻人都要挺拔。他的身材也自然比少女高大健壮不少,身子骨看起来也一样结实健朗,让人不难想象那身朴素的布衣下会有怎样强壮的肌肉。老者紧了紧拳头,活动了一下关节后手臂自然垂落到身体两侧。城墙很高,落地时他将双腿自然放松到极限,仍免不了在着地时发出一阵闷响,“动静怕是不会那么小。”
“若是我一个人,就一点动静都不会有。”少女有些得意地笑道。她拉着老者沿着墙快步疾行,“你说,我们难得来这儿一次,干脆四处转转,随便看看、玩玩,好不好?”
“你不去追他了?”老者惊疑地皱起眉头,他眉眼本就生得冷峻威严,此刻更是严肃得让人心生畏惧。
“他有多少本事,你都看见了,还觉得我追得上?”可那少女却一点儿都不怕他。她撅着嘴娇声说完,将老者那被自己挽着的一边手臂又往怀里紧了紧,垂下头,“要是你不在,那兴许还赢得了。可…“
可我怎么放得下你?
少女咬着下唇,一双翦水秋瞳带着三分埋怨、七分依恋地看向那老者。她心里的话已不用嘴巴来说,那双眼睛就已全替她说了。可那老者见了却是又将眉头一紧,似对少女没大没小的表现有些不悦。而她也不纠缠,趁着老者还未从自己怀里抽回手臂,她便先一步放开了手,又退开老者身旁半步,作出成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笑道,“所以废那闲心去追他,倒不如我们自己玩着,随他一人去吧。”
——四个月前
唐天择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把玩着手中竹扇。他看着眼前唐珏的白衣闪动,手中银光隐隐。那枚碧玉镯悬在他右腕上,随他的动作微微颤动,却是没发出丁点声响。唐天择看得有些入神,或者说是出神。这初冬的微凉寒意也没能让他的心绪平定下来,自七月第一次见到唐珏后,他便总会忆起二十多年前自己还在成都时,那些有关于唐门的人、有关于唐门的事。而最近同唐珏相认后,这毛病犯得就更厉害了,时常他跟唐珏正说着话,眼前便忽然一闪,光怪陆离间仿佛跟他说着话的人并不是唐珏,而是其他哪个曾经相熟的故人。而他自己也不是现在这幅狼狈颓废的模样,仍是那个他人眼中意气风发的唐门公子,他人口中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
唐天择每次从这种幻境中脱离出来,都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其实他自己也知道,无论是在成都也好,在姑苏也罢,还是在这临安,只要他自己还认得自己,那他就还是他。就算更名改姓,变得不像从前的自己,他也还是他。
只是不知道记忆里那些失散了二十多年的人是不是也一样没变。
“唐老三那孙子还是变了挺多的,能耐不少啊。”他悠悠地想着,嘴里不觉就把心里正想着的话说了出来,像是自言自语。
唐珏闻声便回过头来,笑道:“表叔也不差。三叔的毒您也不是解了吗?”
“哼,雕虫小技!要我连这些伎俩都对付不了,还不如真的死了算了!”唐天择恶狠狠地应道。他以拳掩嘴,闷声咳着。看样子这毒虽然除了,也不再咳血了,但他的身体还没法那么快回复过来——到底这个年纪了。见过他的人往往以为他只有三十来岁,其实前几年他便已过不惑之年。这几下闷咳让他本就看似瘦弱的身子又佝偻下去几分,脸上也是掩不住的痛楚。他抬起头,见唐珏正惶惶望着自己,又不服输地挺起腰杆清了清喉咙,“你用不着担心,虽说他是这些年第一个将我伤那么重的人,但那也只是因为我不防着他!要是我有心对付他,他在我手里连三招都过不去!”
“您说是便是。”唐珏笑笑,也不去管他嘴里说得是真是假,他身为小辈本就不该搀和长辈们的事,加上只是短短几日相处,他便发现唐天择果真与唐仁口中所说无二,是个极度高傲自负的人,还有些孩子气。他起先觉得有趣,忍不住同他嬉笑斗嘴,哪知有一次唐天择突然毫无征兆地变了脸色,一句「是唐门的规矩教你这般同我说话?」噎得他倒抽了一大口冷气。唐门内阶级观念极重,长幼有序。这表叔虽然个性古怪,又常年不在门中,但也的的确确是他表叔,他确实是失了规矩。好在唐珏灵机一动,立刻说道,「侄儿不敢,但爹特意交代我,说您多年孤身在外,让我多陪您说说话。还说您本就个性不羁,说话时要是被规矩缚着,难免太过生疏,怕招您讨厌。但侄儿确是失礼冒犯,这就给表叔赔不是。今后也定会…」他这话本是照着自己跟唐天择一来二去的接触后,估摸着他的性子编的,也不敢多想能有几分作用。唐珏一边说着的时候还一边低着头缓缓退步,十足一副在长辈面前失了气焰的可怜模样。唐天择果然也是很吃他这一套,板着的脸立刻舒了开来,连连说着「罢了罢了!不同你计较。」声音也柔了起来。但这之后唐珏也更注意起自己的言辞,小心地试探着这位长辈对自己的接受程度,不久后也发现对方虽然嘴上说得难听,指点起功夫来也毫不手软,可对自己的宠爱之情却不逊于成都门中任何一人。他身为蜜罐子里泡大的唐门嫡长孙,对这种来自长辈的关爱自然格外敏锐,心下更了然后便更有了自信,再同他说起话来,自然而然地也就能拿捏得到那个尺度了。
“…我说是就是?你知道唐老三有几两重?知道我有几两重?就说这话?是不是觉得我好哄得很?”唐天择一连问了好几句,唐珏却都不回答。他现在知道了唐天择的性子,有时候他说的话并不需要别人去应他,口气虽然不好但也不是真的生气,若是跟他搭上了腔,倒可能真得吵起来——唐礼跟他就总是那样的。唐天择皱着眉斜了唐珏一眼,站起身往墙边走去——他将一具竹片编制的骷髅悬在墙前三尺处,并命唐珏以银针为器,钉穿粘在墙上的米粒。这具骷髅是他亲手做的,它照着真人骨骼的模样扎成,骨头和骨头之间还密密地缠着不少细线。这骷髅不过四尺来高,看起来还是个孩童模样,自然也是细细瘦瘦,尤其是肋间所留的几处空隙,最大之处也不过一指。而墙上的那些米粒都是去了稻壳的生米,用糯米稀粘在墙上。他调着糯米稀的时候不仅没掺别的东西,还特意多加了些水,这样糯米稀的粘度就不会太大,米粒粘上墙去干透了后粘得就并不会很牢。
米粒虽然很小,但银针也很细,若发招时力道不够,便穿不过去,而速度若不够快,那即使银针打到了米粒也只会将它们从墙上击落,无法钉穿。
这本来就已经很难做到了,唐天择还把那骷髅放在前头。他在编这骷髅时将所用的竹片削得极薄,它悬在那里,稍大点风便能把它吹得摇来晃去,要瞄准其间空隙就能难了。
更别说唐珏发招时还要戴着那枚绞丝玉镯,唐天择更是再三强调,绝不准这镯子发出半点声响。
也不知他在作这镯子时使了什么法子,光是对这镯子吹口气便能让它嗡嗡颤响,更别提戴在手上的时候了,稍有些动作,这两股绞在一起的碧玉便互相碰撞,发出声声清音。唐珏一开始也觉得为难,可唐天择给他示范了几式,竟是真能做到这般程度。他身为唐门少主的傲气就也上来了,就算硬着头皮上也不能在这种时候认输!好在他功夫底子本就不错,按唐天择的话来说,这本来就是为辅佐练习唐门武功心法设计的东西,只要潜心留意自己的身法力道,做起来绝不会难。唐珏便依言试了几次,果真不负唐天择所望,很快就掌握了不让这镯子发声的办法。
那之后便是种种更上层楼的试练了。
“…功夫倒是还过得去,学得也挺快。”唐天择欣慰地看着那些将米粒钉在墙上银针,满意地点了点头,先前略微恼怒的表情早已烟消云散了。
“不及您。”唐珏望着他微微一笑,还打算说些什么讨好的话,却见唐天择瞬间白了脸,“…表叔?”唐珏被他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他琢磨着自己也没说错什么话,更没做什么多余的事,张望了下周围也觉察不出什么异样,更是担心起来,“您没事…”
唐天择紧咬着牙,嘴唇抿得发白,却是不发一言。他呆立了半刻,忽然一掌拍向那具竹制骷髅,那骷髅瞬间寸寸炸裂,碎成一地竹屑。唐珏还来不及再开口,唐天择已便拂袖转身,仓皇逃去。
唐珏只看得出他在逃,却不知他在逃什么,更无法追上去问,只好目送着他躲进屋子里关上门。
只是当时他完全没想到,这竟然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唐天择这个人。
二月二,龙抬头。
唐珏已经收拾好了大部分暗器。每过一小段时间,他便会将这些随身携带的机巧暗器都细细检查一遍。尤其最近这段日子,他虽身在临安霹雳堂,却也有些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出门在外总会有些不方便的地方,这暗器也不比其他武器,有些细巧的针、镖一旦失了便很难再寻得回来,清楚的知道自己还剩下些什么、剩下多少,就变得十分重要了,不仅能更好的应付之后可能会遇到的工作,而且要是真缺什么必不可少的,也能更及时地联络唐门补充。
院外渐渐传来了脚步声。
快到午时了,也是差不多该用中饭的时候了。早些时候霹雳堂的下人特地来询问过他,看今天他是不是要在堂里用饭,得了唐珏的肯定答复后便行礼离去前去准备,想来这会儿倒也差不多该准备好了。
可这脚步声却绝不是来送饭的下人。
来人的脚步声轻得几不可闻,却是间隔极大,普通家仆要能有这般健步如飞的轻功已经绝不可能,更别说这家仆还得拿着提篮了。
“小珏儿!小珏儿啊!你在里头吧?”门被「砰」一下推开的时候,唐珏手里擦到一半的镖便应声掷了出去。
“…嚯!你好不客气呀!”来的人是慕容峯曌。唐珏这一手本就不带杀气,自然也料定对方能轻松躲开。果不其然,慕容峯曌刚拍开门,脚还没迈进门槛,身子就已稍稍向一侧倾倒作出避势,那暗器也是几乎堪堪挨着他的脸擦了过去,虽没留下什么痕迹,却也带过一阵轻风,扬起了他几根头发。唐珏哪会不知道慕容峯曌这时是故意作出夸张口气,就连刚才的那一记也怕是他早就察觉到了的——闪避时机和度都把握得刚刚好,既不会让自己真的吃亏,也不会让唐珏失了脸面。“来个人你都这样?要是换作那姓雷的傻小子,指不定就得硬挨你那一下了!”
“他又不会来。”唐珏冷笑一声,手上仍做着之前的工作——擦拭整理他的暗器,连看都未看慕容峯曌一眼,“况且就算是他,那么自说自话地闯进客人屋里,挨一下也是该的。”唐珏说着说着,不禁想象起雷慈真送上门来让自己好一通教训的样子。他几次三番在雷慈手里吃了闷亏,又想不到办法讨回来,这会儿光是想象这种程度的「报复」竟都能让他从心里偷着乐起来。唐珏刚想笑出来,却又觉得自己有这种念头委实幼稚得紧,便把已到嘴边的笑意生生憋了回去——这么一来那本应愉快的笑容看起来就像极了讥讽的嗤笑,所幸眼下倒也并非不合时宜,“倒是你,风风火火地跑到我这里来,又想搞什么事?”
“瞧你说的,好像我就会搞事似的。”慕容峯曌见他并没有轰人出门的意思,便笑盈盈地迈进屋子里,“我就想问问你,这些天,你见着过你表叔没有?”
“表叔?”唐珏闻言抬起头来,思索了片刻后摇头说道,“没有。”
慕容峯曌双手抱胸,歪过脑袋挑眉看着唐珏。
“我说没有便是没有,你不信就别问。”唐珏没好气地瞥了慕容峯曌一眼,他确实是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唐天择了,最后一次见面好像还是在十月里。而现在距离他最后一次去那间棺材铺,也要有两个多月了。他还记得当时也问过温石,怎么最近都见不到表叔?温石也只是摇摇头,说唐天择偶尔会出远门,但去哪里、去做什么、去多久,都不会告诉别人。这确实是唐门弟子的行事风格,正因如此,唐珏就没再多问。之后他也去过唐天择的另一间住处,一样毫无收获。就这样一直到现在,唐珏也没再去找过他。而春节已过,这有些孩子气的表叔也没跑来教训他这个晚辈不懂规矩,想必是还没回来。唐珏平日里看似清闲自在,连霹雳堂里都有些人只当这唐门少主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公子,只有唐真、唐礼和他自己才知道,得他去忙的事其实并不少。时间一长,他自然而然地就把这虽然亲切、却实在不算太熟的表叔给忘了。慕容峯曌现在问起他才发觉,噢,是挺久没见着了。
但再久能久得过二十一年?更何况唐天择本来就不是轮得到他操心的人。
“唉,我也就是问问…”
慕容峯曌悠悠地叹着气,神情看起来颇为失落。
失了消息的人姓唐,慕容峯曌却像是比唐珏还要紧张。唐珏之前也在唐天择那里见过慕容峯曌,两人的交情似乎确实不浅。不知道在唐天择因“身亡”而被唐门除名的这段时间里,究竟跟慕容家扯上了什么关系?唐珏心想。他也曾小心地就这个问题试探过唐天择,结果自然是没打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从「表叔」那里都得不到什么,就更别说想从「慕容」嘴里问出什么了。唐珏同慕容峯曌接触的时间不长,却也发现这慕容家长子的心思深得很,只是这心思似乎都没用在正经地方,要是一味想要深入去探究,怕是极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唐珏当然不是真的怕他,虽然慕容峯曌比自己年纪大些,行走江湖的时间多些,武功造诣或许也高些,但「慕容」和「唐门」有着本质的区别。
要命的区别。
他们两个若是真要拼个你死我活,死的那个不见得是唐珏。但他没有跟慕容峯曌真的拼命的理由,不仅他没有,唐门也没有。所以为了不被这烦人精缠上,唐珏也就干脆处处避开他,能躲则躲。不然光是想到这人可能会时不时在自己身边出现,就能把唐珏烦得一个头两个大。单说之前那场毫无意义的比试,就给慕容峯曌占去了个好大的便宜,这个把柄他现在还捏在手里。唐珏根本不承认那个可笑的赌约,就也谈不上去要回那个「把柄」,可这也够慕容峯曌缠他的了。他这才总算明白为什么两门一世家的其他人都不爱跟他扯上关系,这慕容家的长子是实实在在地能让人觉得「癞蛤蟆贴在脚背上,不咬人、膈应人」。
唐珏没有给他更多的回应,仍然自顾自地收拾着手上的事。他今天没有别的安排,便把那些保养完、擦拭得锃亮的暗器细细地收了起来。慕容峯曌虽没有盯着他瞧,但他也不愿在外人眼前装备起它们。唐珏结束手里的事,便拿过斗篷往身上一披走出门去,全然不顾身后的慕容峯曌。
这也太放心我了吧,还是说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慕容峯曌在心里笑笑,也跟着走了出去。
屋里没有食物的气味,唐珏还没有用过中饭。果然慕容峯曌跟着他走出没多远就遇到了前来给他送饭的霹雳堂仆役。
“送去临水居。”
“有劳再帮我也准备一份,口味随姑爷就行。”唐珏刚对着仆役说完话,对方还来不及应声,慕容峯曌便笑着跟那仆役说道。等那送饭的仆役点头离开,他又挑着眉,好奇地看向唐珏问道:“你又去找雷善渊?”他看着唐珏的时候也在笑,但这笑容跟他刚才对着雷家下人时的笑容却不太一样,颇有几分玩味,“你倒是对他挺有上心。”
唐珏的脚步微滞了一息,也回他一声笑,却是真的皮笑肉不笑:“你说我看不透他。”
慕容峯曌点着头,嘴里长长地“嗯”出声:“所以你就更要看透他。”说罢,又苦笑着摇头,“唐家人。”
雷慈作为早被内定下来的霹雳堂下任继承人,自然也不会成天待在家里。他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做」,却仍有不少地方要去「走」,在霹雳堂已不愿太多涉足的「江湖」上,雷慈就是霹雳堂将来的「门面」。时逢佳节,他已有好一阵子没有工作了,最近又陆陆续续地往几家交往甚好的门派走动起来。唐珏也知道他有时会出门,但通常会在中午的时候回来,所以他就干脆在临水居等着,就算恰好没等到,反正他这会儿也没有其他能被耽误的事,在哪里打发时间也都差不多。
他和慕容峯曌一直在临水居等到未时过半,也没见雷慈回来。
霹雳堂的下人来收走他们用完餐的碗筷、小炉后,知道这两位公子还打算继续坐着,便又差人送了茶水来伺候着。
雷慈既然不在,施小佳一般也不会在了。
那下人打得茶也并不算坏,但唐珏只喝了一口便没再去碰了。
这一个多时辰的时间过得倒也算太平,慕容峯曌竟然没故意找唐珏闲扯,只是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一言不发。他的嘴角一直挂着一个浅浅的笑,唐珏当然不会笨到开口去问他在笑什么,只当作是没看见。
或许他今天有事,或许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唐珏心想。
假如说这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的话,就算是再坐上几个时辰他也无所谓,但现在慕容峯曌也在这里,就让他有些不自在了。
在被观察着。
慕容峯曌完全没有掩饰他对唐珏的打量和好奇,就如同他挂在嘴角边的笑容一样。那个笑容显然是他已经得到了一些他想要的东西以后才会露出来的表情,但究竟得到了什么,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
唐珏莫名地有些烦躁。他在江湖上行走的次数并不算很少,也不是没有直面过生死,慕容峯曌的这种试探让他本能地觉得没有危险——但正因为没有危险,却更让他烦躁了,唐门弟子和「敌意」是朋友,和「好意」几乎没有任何关系。慕容峯曌释出的恰恰是友善的气息,却让他浑身不自在。
不等了。
唐珏脚尖贴着地面往外移了半寸,正准备站起身来,但他这个动作又怎会不被慕容发现?
“再等等吧,他就快回来了。”慕容峯曌笑着呵了口气,看着眼前一团白雾徐徐散开。
唐珏的身形果然因为他这句话而停滞下来,他侧过脸看向慕容峯曌:“你知道他今天不在,也知道他去哪儿了?”
“是呀。”慕容峯曌点着头随声应道,“凑巧知道的,凑巧。”他看着唐珏不阴不阳的表情,故意停下话头,喝了口茶,“他去他师父那儿了,大概再过半个时辰就该回来了吧。”
“师父?”慕容峯曌的口气随意轻快得很,但话语间的这两个字却让唐珏眼里一亮。元月初五,他一时兴起与雷慈在城中梅花桩上切磋了一番。说是切磋,对他而言其实也不过是玩乐的程度。可这本该是唐珏以轻巧的唐门武功占尽便宜的梅花桩,却偏偏是他自己先跌落下来,其中缘由便和雷慈使的那手古怪功夫脱不开干系。
点「血」截脉。
这招式传闻是源于江西一带,却也在江湖上绝迹许久了。倒不是因为这功夫有多可怕,只是单纯的不好使。点血不同于点穴,点血是活的,而对手也是活的。每个人身上气血行走的速度都有略微的差异,如果没有足够的耐心去细心观察、计算对方的「血头」,这门技艺根本无从施展,但跟这漫长而废神的准备工作相比,点血失败的概率太高了——不仅要费神寻找、计算那「血头」,还得在关键时候点得中它。就像是在深山老林里捕捉一只狡猾的老狐狸一样,要找到它已经很不容易,还得捉住它,就更难了。大部分人都没有这种闲情逸致,这么一种吃力不讨好的功夫,久而久之没人用了,也再正常不过。
可这功夫现在出现在临安,出现在「霹雳堂」雷慈手里,就非常奇怪了。
霹雳堂这几十年来在江湖上再度崛起,虽然一直都是一副对武林之事偃旗息鼓的作态,但江湖上猜测霹雳堂暗中勾结了其他门派势力的人并不少,唐门自然也会那么想。
雷慈这一手,就更让唐珏对这个说法多了几分信服之意了。
唐珏这突然亮起来的眼神,慕容峯曌当然也注意到了。
“你对雷善渊的事,还真是特别感兴趣嘛,小珏儿?”
黑色伞骨划过地面又重新被抄起,锐利的金属突刺将地上的土掘起好大一片。力随伞动,接着手臂上挥出去的劲道,那小女孩一个转身,只听「咔嗒」一声脆响,那把展开后五尺有余的巨大黑伞便瞬间收拢了去。
小女孩咬着下唇,仍是十分稚气圆润的脸蛋上,两道可说是英气的漂亮眉毛紧紧蹙到一起:“不好玩儿!慈哥就光躲着我,根本不跟我打。老祖宗,你赶紧说说他呀。”
院内不远处,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端坐着,悠闲地品着茶。施小佳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给他老人家打着伞。他虽然不会武功,但从小在霹雳堂里长大,这些年来又一直服侍于长公子雷慈,偶尔也目睹过几回江湖武者切磋技艺,耳濡目染下来可说「不会作诗也会吟」。雷慈与那小女孩的切磋让他看得入神,两人从最初交手开始不到二十个来回,那小女孩出招的速度就几乎翻了三翻。相对应的,雷慈接招的动作也是越来越快。这一天的天气阴得很,即便临近正午,也没出多大太阳,而且从一早便开始淅沥沥下着的小雨也是至今未停的小雨。濛濛细雨如尘埃般落下,又像结了霜的雾似的将两人的身形都笼了进去。
而随着他们彼此之间你来我往,这雾仿佛越来越大,施小佳才猛然惊醒过来,这根本不是雾,而是被两人散出的「气」给震开的雨水!
小女孩手里的那把黑伞在收拢的时候像是一柄巨剑,她单手持伞,连刺带挑的动作之连贯,让人几乎不敢相信是这些招数都是出自这个看似纤细的小姑娘之手!因是切磋,伞上原本一些容易伤人的地方都叫少女用油布带给细细封上了,只留了几处收起时紧贴着她手腕的边缘骨稍未做处理。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我自己都不怕, 难道你怕?雷慈自然明白她的心思,而当那柄巨剑如花开般绽作巨大伞面时,他也只是小心地避开那几处锐利的地方,或干脆以掌心发力,从侧面将小女孩的攻势一一化去。
施小佳把那两人的每一个动作都看在眼里,脑袋里仿佛隐约出现无数道闪着寒光的轨迹,像被什么利器所破,但他知道,那是这两个人战斗的「轨迹」。那两人的动作越快,他脸上的表情便越是紧张,大冬天站在这落着雨的院子里,他的额角鼻尖竟都渗出豆大的汗水来!那两人动作间每一息一瞬,一念一刹,他都尽收眼底,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太快了!就像他无法察觉到凝起的汗水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顺着他的侧脸吻过下巴滑进衣襟里去的一般。太快了。这本来就是他这样的人无法踏足的世界。
正因如此,小女孩停下手唤起人来的声音才让他格外惊怕。他恨不能干脆扭开头去,好别对上那孩子的眼睛——他好几次都被那小女孩逮着,硬是逼着他学「几手功夫」。他自然是不想的,但也正因为他不想,他就更不敢把头往小女孩不在的另一边扭。
那边坐着的人,是即使在「那个世界」里都足以让人望而却步的存在。
面容消瘦的老人抬起脸来,眸子里透出的神采依旧如荒原上饥饿的猎鹰般锐利。
“你可听过,「巫山」?”
唐珏眼睛一亮。
慕容峯曌说的当然不是地处重庆府境内的那处巫山县城,而是江湖上早已不见经传了的「巫山一派」。
严格来说,「巫山一派」并算不上一个真正的武林门派,但相传早在唐代前,江湖上便已有了「巫山一派」的名号。只是这「巫山一派」也是邪门得很,一切关于它的传说都神乎其神、玄之又玄,教人不敢相信。
但江湖上许多事,本就和积毁成山、三人成虎的道理一样,哪怕只是耳食之言,说的人多了,自然就会有人信,更何况这「巫山一派」虽然如空中楼阁般诡秘,却也不是真的无法窥其一二——就算不去探讨百年以前的事,就在距今五六十年前,这个江湖也曾被号称是「巫山一派」的侠士掀起过不小的波澜。
“我也是有一次凑巧在江陵一带遇见他正要往「巫山」去,才知道的这事。”慕容峯曌眨了眨眼,“凑巧。”
唐珏冷笑道:“他让你跟去了?还是你亲眼见到了?你就信他。”
慕容峯曌闻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轻声叨着“唐家人啊唐家人”,一边摇头叹道:“你同他再处得久一些,就会知道了。”
“知道什么?”
慕容峯曌笑道:“知道他这个人啊,不会说谎的。”他说完这句话,又抿了口茶,“那次是真的凑巧。也恰逢我正有事在身,没法多跟他唠叨唠叨。所以只打了个照面,客套了几句便又分道扬镳了。当时我也以为他不过是去「巫山一带」游山玩水,后来才知道他竟然是去探望「师父」的。你说这事多有意思!我哪儿忍得住不缠着他问个究竟?只可惜这姓雷的小子虽然不会说谎,但要是他不想说、不想做,那就算你撕烂他的嘴、打断他的腿也没用。”慕容峯曌又惋惜地长叹一声,“不过我从他的话里也听得出来,他师父恐怕就是当年在江湖上出现过的那些「巫山一派」的其中一人,他不说,应该也是老人家的意思吧。”
“当年…那这么说来,他这师父不都该得有八十岁了?”唐珏听着听着,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一时间也不再想着离开了。他到底是个江湖人,江湖上的事越是知道的多一些,就越是好一些。何况是有关于雷慈的事,他更是听得兴趣盎然。但他当然没忘记自己坐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于是他一边用些不痛不痒的话应着慕容峯曌,一边喝着茶,不时瞥一眼院门,“他昨日还在临安,你又说他再过一会儿便会回来,那他师父现在是身在临安了?”
慕容峯曌点点头:“那当然是了。虽然不明着在江湖上走动,但像他们这般境界的人,本就是不管想去哪里都没人能拦得住的。”
唐珏轻笑一声:“精神头倒是不错。”
慕容峯曌也轻笑出声:“说这种话,也不怕唐老太太跳起来敲你脑袋。”他说完这句,也不管唐珏瞪他,就接着笑道:“何况有时候精神头好,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你们唐家人啊,就是太没精神了!嘴上说着「唐门做事不需要道理」,我看道理最多的就是你们。你就想想你长那么大,有没有做过「特别没意思,又特别有意思」的事?那个一板一眼的雷善渊,看起来都比你…”
慕容峯曌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他转过头看向院外。
唐珏的目光也早已投向了那里。
果然过了不久,雷慈便从那走了进来。他看到慕容峯曌和唐珏坐在院内亭中,脸上似是浮出一丝错愕。
“…怎么不进去坐?”
虽是小雨,但绵绵落了一天,脚下的地自然也早就已经湿了,院里栽种的树也是被被拂了个透,叶上纷纷滚落着那些再承不住的雨露。天气本来就冷,一下雨更是又潮又湿。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雷慈并不太奇怪他回来的时候会在这里看到唐珏,但慕容峯曌也在就有些奇怪了,唐珏似乎一向不喜欢他,现在两人看起来却似乎相谈甚欢。他当然没想到慕容峯曌这时候是把他给卖了才把唐珏留下,只想着这两人若是要聊天,为何不干脆到一旁偏厅里去。
唐珏看着雷慈,比他矮大半个头的施小佳站在他身后给他打着伞,动作很是熟练扎实,跟主子的距离也保持得刚好,只是因为身型差距看起来仍有些好笑。唐珏坐直身子,冲着雷慈抬起下巴笑道:“我高兴。”不等雷慈反应,他又把脸上故意摆出的三分傲气收了回去,“尊师可还好?“
雷慈一愣,但他转头看了慕容峯曌一眼后便反应过来,点头淡淡应道:“还好。”
他这两个字应得简短有力,口气也是如常,可偏偏教人再难开口接些什么。
唐珏不禁回想起正月十五那天,他也是坐在此地同雷慈谈天,也是这般情形——他说,雷慈便会应,却每每都像是要把他带起的话题,丝毫不留人余地。雷慈也不单单是在那一天给他这种感觉了。仔细回想起来便能发现,从两人第一次交谈开始他就是这样。唐珏没太多机会见识雷慈和别人交谈的样子,一开始他以为雷慈可能是单纯的惜字如金,但慢慢地也发现若是有必要,他说得话也并不算少。
而要是碰到他有兴趣的话题,更不仅会应答,还会主动提些什么,眼睛里的光也会亮上几分。只是这种情况在他们之间发生的好像并不太多,这样看来,雷慈应该对自己说的大部分话都不感兴趣。思及此,唐珏感到心底一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涌了出来。可他面上神情却丝毫不变,眼角眉梢都还挂着笑,无论是雷慈还是慕容峯曌,都无法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
“…好就行!好就行嘛!来来来。”似是被这种稍显尴尬的气氛给难住了,慕容峯曌忽然站起身,一下拉过雷慈的胳膊把他给拽进了亭里,又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在自己刚离开的座位上坐下。屁股底下的凳面还留着慕容峯曌的温度,雷慈皱了下眉头,但也没说什么。
“我跟小珏儿正聊着呢。”慕容峯曌站在两人中间的一侧,“我说呀,你们这些大少爷平时都太没意思了,一个给雷家办事,一个给唐家办事,就不想给自己找点什么乐子?”
雷慈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可眼里却没有嫌恶的意思。他认识慕容峯曌至今也是十年有余,知道这人看起来虽不正经,但他嘴里说的「乐子」,和平时雷威调笑时说得「乐子」必然是不一样的事情。他有些好奇地看向慕容峯曌,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收回目光低下头,眉毛重新舒开来后,眼里的好奇却不见了。
“不想。”
唐珏看得很清楚——雷慈抬头的那一刻,眼睛确实是闪了一下的。他不是第一次看到雷慈的那种眼神,仅仅七天前,也是在这里,他就见过。
那是一种有什么东西即将破芽而出,却又被硬生生掐去了的眼神。
「你说你不养猫,那这院子里的许多猫又是怎么回事?是有人不准你养,还是你不爱养、不想养?」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听到雷慈那句「我不养猫」后心里为何会生出这个念头。这个念头虽然只是当下在他脑海里闪过,但之后他一个人独处时再回想起来便又绕上他的心头盘旋着,久久徘徊不去,教他再也忘不了。他只怪自己当时怎么没有把握住机会把这句话给问出来,虽然就算是问了,雷慈也不见得会答他,但他还是不应该放过这个机会。
一个或许能更接近他一步的机会,或许能更了解他一些的机会。
他实在是不甘心自己只能从诸如慕容峯曌一类的「外人」那里去了解关于这个人的事。
“…哎哎!你先别急着说不想啊!”慕容峯曌一听雷慈那么回答,赶紧跟怕他跑了似的按住他一边肩头。他侧过身让施小佳把新搬来的椅子放下,简单道谢后笑着坐下,悠悠长叹了口气,“…没想到我们这样的三个人,竟然也能有平平静静坐在一起聊个天、说个话的一刻”话说完,他抬起脸淡然一笑,“你们看这雨下了那么久,这池子里的水可有变多?”
两人听了,都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视线向一旁饲着锦鲤的池子望去。小雨碎碎地落在上面,莫说水花,连波纹都很少——并不是没有,只是因为雨滴太过细碎,又太轻巧,坠到水面上就如同被美人的发梢轻拂一般,若有似无,甚至不如前几日的雪来的显眼。
唐珏心知这慕容峯曌定是又卖着关子想说什么,也不揭穿,只是安静地回过头来笑笑。
雷慈比他更早些收回目光。他低头饮一口茶,眼神又飘出去,说道:“有的。”
慕容峯曌笑道:“没错,就算少得几乎看不出来,但有就是有。”他顿了顿,见雷、唐二人都不说话,便接着说道,“江湖就好比这池子,每一滴雨露都是一个江湖人的一举手、一投足的话,即使动作再小,也是能使这个江湖变化的。”
雷慈垂着眼,看着手里的茶盏。唐珏早就发现他在跟别人说话、尤其是听别人说话时,有直视对方眼睛的习惯——当初在霹雳堂假扮成他的唐真就被雷慈这个毛病折腾的够呛。而此刻他却像是一个人独坐着,好像慕容峯曌和自己都根本不存在一样,完全不看他们。
好像在他不想应对一些事的时候,他就会假装这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人还坐在这里,心却像是已经逃走了。
唐珏不知道他是对慕容峯曌说的话不感兴趣,还是不愿细听,亦或是单纯的心情不好。
但雷慈这个样子却让他觉得不太开心,他甚至开始咬着牙,盼望着慕容峯曌接下来说的话能「有意思」一些,好让雷慈的心也重新回到这里来。
老天似乎很愿意回应他的盼望。
“万物因果,天道循回。要是现在我们三人能坐在一起是「因」,你们难道不好奇将来会发生什么「果」?”慕容峯曌又笑了。他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好像无论是谁、在什么时候看到他,他都能笑得出来。可他的笑又和唐珏的不太一样,唐珏有时候虽然脸上在笑,在心里其实并没有笑,眼里也没有笑。慕容峯曌却不一样,他笑起来眉眼弯弯,两边脸颊上还各有一个浅浅的酒坑儿。他笑起来的样子轻松、惬意极了,就像是遇到了多年不见的好友、遇到了心里最亲的人。柔软温暖的笑意蕴在他的眼底,从眼角眉梢荡漾出来,这笑意若是多一分,便会让人觉着霸道,若是少一分,则会让人觉得虚假。而他的却正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是最能让人感觉到善意、亲近的笑意。
这笑意不仅在他的目光里,也在他的声音里。他大笑起来时爽朗洒脱,那声音便直冲人心扉,将他的豪情和快乐全都感染给了别人。而他柔声轻语时,又将姑苏人士特有的吴侬软语展现的淋漓尽致。
雷慈已重新看向他。
“我刚还和小珏儿说,这世上有许多「特别没意思,又特别有意思」的事。今天我们三个人都有些闲工夫,也算是个好日子。”慕容峯曌又看了雷慈一眼——他知道唐珏仍是那副提防着自己的样子,所以也不多去在意他,反倒雷慈脸上那带有一丝兴致的神情,是他这十来年都不太见到的。慕容峯曌看着他,信心顿时又生了四成。他暗中提了口气,好让面前二人听不出他的兴奋,“你们俩,要不要跟我比试比试?”
“比试什么?”
“好。”
唐珏和雷慈的这两句话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脱口而出。而雷慈的话又让唐珏和慕容峯曌几乎在同一时间瞪大了眼睛。
“…「好」?”慕容峯曌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雷慈点了点头,简短话语间听不出他半点情绪起伏。
“你…雷善渊,你都不用问问我,要比什么?”慕容峯曌的声音有些颤,像是极度不敢相信。这也怪不得他。别说他认识雷慈那么久了,就连跟他接触不到半年的唐珏,都觉得这句话不像是雷慈会说的。
这个人总给人一种疏远的感觉。无论他做的事多体贴也好,说的话多关心也好,离人多近也好,陪人多久也好,都让人觉得这是他「刻意」那么做的。这种「刻意」倒也并非是出于什么目的,可能只是他觉得「有必要那么做」。
他是霹雳堂的客人,他便对他好。他是他将来的妹夫,他便当他作弟弟,什么都由着他。
他所有的表现都不过是因为有一个理由,却不是个能让人高兴起来的理由。
这个「好」字却没有理由。
“我说好,你要比什么都好。”
慕容峯曌怔了怔,忽然大笑着拍手站起来,“好!好!好!好一个「好」啊!”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每多说一个,他的笑声就更洪亮一些,“你那么说,倒让我觉得原先想比的事太没意思了。我得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他低着头,以纸扇轻敲着下巴,在雷慈和唐珏两人之间来回踱步,看似苦恼不已。但唐珏却看得十分清楚,每次他背对雷慈、面朝自己的时候,故意投来的眼神都是无比清亮,好像这苦恼不过是做给雷慈看的假象,“这样吧!先容我回去琢磨琢磨。今晚子时,报恩寺。届时到了那儿,我再告诉你比试什么。”他说完这句话,并没有再问雷慈意见,只因他知道雷慈既然已经说了那个「好」字,那无论接下来他再要说什么,雷慈也一样会说「好」。于是他便看向唐珏,脸上仍是带着笑,“小慈儿已经答应我了,那小珏儿你呢?可要跟我们一起去?”
唐珏一声嗤笑。正当慕容峯曌以为他又要说些什么败兴的话的时候,他却说了句连雷慈也没料到的话。
“好。”
等到慕容峯曌离开后,唐珏才终于忍不住向雷慈问道:“你为什么答应他?”
“因为他说得很有意思。”雷慈十分认真地答道,“而我的日子又恰好过得很没有意思。”
唐珏微微皱眉,说道:“可你不知道他要比什么。”
雷慈仍是淡淡的:“什么都比没意思要有意思。”他说完这句话,忽然抬起头看向唐珏,说道,“而且一个人若是有他那样的笑容,无论那个人说什么,都是能让人说「好」的。”
雷慈此刻看着他的眼神全不似往日那般迫人,反倒是有几分柔意——唐珏立刻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此刻雷慈心里应该是真的有些期待、有些高兴。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雷慈说的话他其实并不同意。他承认,慕容峯曌的笑容确实颇有几分感染人心的力量,但这种力量却让他心里警钟大作——一个人的心若是被别人影响,而不是全然受自己掌握,岂非危险极了?尤其对一个唐门弟子而言,发生这种情况,就表示自己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脖子上已经被人扼上了手。
不受控制的事虽然很刺激,但也很危险。身体若变得不是自己的,就会很危险。
心难道不也是?
所以当他看到慕容峯曌那样的笑容,心里便本能的抗拒,甚至连身体都恨不得退到三丈之外,好让自己再感受不到那笑容带给自己的好感。
他不习惯「友善」这种感情,更不习惯「友善」的人。
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羡慕,羡慕慕容峯曌这种可以对别人自然而然流露出好感的本事,羡慕他这种人。
只一会儿功夫,这两种矛盾的念头便已在他心里百转千回,等他终于再注意到雷慈关切地望着自己的眼神时,又忍不住偏开头不屑地嗤笑出声,道:“你可知那家伙在江湖上有多少对头?里头又有多少就是因为那样的笑容中了他的圈套,跟他结的仇?这本来就是他玩的手段,亏还有人会喜欢…”
雷慈忽然打断他说道:“你笑起来的样子,我也喜欢。”
唐珏一愣,又看向雷慈。雷慈眼里的柔意似乎已经退去了,又变得异常认真。
这种认真却比方才的略含期待、喜悦的样子更让人移不开眼。
「跟那种笑相比,你这种眼神才让人没法拒绝……」唐珏在心里暗暗想着,却没有说出来。他只在脸上又摆出个乖巧的笑,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撑着桌面,向雷慈又凑近了些,好奇地问道:“说起来,我本来以为你连「比什么」都不会关心,更不会答应他。你为什么要说「好」?就因为你现在没意思?”
雷慈张了张嘴。他从刚才开始便一直看着唐珏的眼睛,那里面眼波流转,让他本来就漂亮的眸子变得更富神采。雷慈看得几乎痴了。他眼前看见唐珏的嘴在动,而他的声音却仿佛是贴着自己的耳边说出来,让他的心砰砰直跳。雷慈发现自己虽然听得到他在说什么,但又像是什么都没听懂,只知道光是听到这个声音,便能让自己无比快乐。唐珏的话很并不长,却让他发了很久的呆,等他回过神再说出来的话竟已不像是在做回答。
“我也…以为你不会答应。”雷慈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就发现自己的声音被堵在了喉咙里,轻得连他自己都快要听不见了,于是他赶紧清了下嗓子,才又接着说道,“慕容峯曌不是个简单的人。虽然看起来玩世不恭,但他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也没人听说过他吃什么大亏。他大我八年,八年的时间够一个人吃很多苦,也够一个人学会很多事。”
唐珏稍抬下巴,侧着脸示意他说下去。
“他在江湖上人脉甚广。或许与你我都打不下太深的交道,但一个人若是有足够多的时间、足够多的机会,把别人和自己拉到一起,他们的关系无论好坏,都会变得比原来要深。”
「少得几乎看不出来,但有就是有。」
这些关系如果累积到了一定地步,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结出什么样的「果」?
“这些你懂的或许比我要多。”雷慈看着唐珏,后者微微一笑,似是默认了,“我没什么好顾忌的,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影响不了「我」,而「我」…也影响不了霹雳堂。”他说到这里,眸子忽然一黯。
唐珏立刻接话道:“也影响不了我,影响不了唐门。”
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里又不觉带上了那种以「唐门中人」身份示人时独有的傲气,雷慈听了也点点头。
“但无论如何,他这都是硬在跟你扯关系。我以为你一定会…”
“你说得不错,唐门不扯没用的关系,不做没赚头的生意。”唐珏又打断雷慈。他忽然露出一个苦笑,这个表情转瞬即逝,但雷慈却觉得那一刹那,唐珏像是放下了所有防备,将自己如一件没有生命力的物品般展示到他眼前——他之所以在这里,就是因为唐门正在和霹雳堂扯有用的关系,做有赚头的生意。雷慈突然想去拍拍他的肩,或者摸摸他的头,只是那些想法还来不及调动他的身体,唐珏就握着自己的扇子向后直起身子,故意夸张地摆出副纨绔公子的模样来,“但我高兴,我就是要去,你有什么意见?”
雷慈像是被他这般快速的转变的给弄晕了头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摇头说道:“没有意见。”
唐珏看着他这有些木讷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说道:“我猜你也没有意见。对了,你晚上准备穿什么?”
“穿什么?”雷慈不解地问道。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打扮,也瞧不出什么问题。
“他约的子时,莫非你就打算穿着这身衣服,大摇大摆地从霹雳堂正门走出去?你是怕别人认不得你,还是故意想让人见证一下这比试?”
唐珏这么一说,雷慈才恍然大悟过来。他点点头,连声说道:“也是,是我疏忽了,可…”他自小被当作霹雳堂下任堂主培养,平日里做的也都是一些走访于武林同道的工作。正如他的为人一般,这些工作自然都是在大太阳底下进行的。他几乎不在夜里外出或行动,即使极偶尔有一两次,也不会特意对装扮做什么改变,这种需要刻意遮掩自己的事他从未做过,自然是不知道该做什么打扮了, 而适合这种时候穿着的衣物,他自然也是没有的。
“就由我来吧。”唐珏站起身,一脸「我可是行家」的表情,笑得格外得意,“我自有安排。”
唐珏离开后,雷慈也回到了自己屋里。施小佳给雷慈换了双干燥的新靴子后便又认真地收拾起地上从外面带回来的水渍来。雷慈和慕容峯曌、唐珏说话时候他一直都在旁边,却什么都没有说,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身为下人不该插手主子的事——雷慈跟他独处的时候对他的管教并不严格,两人相谈时往往是他更在意彼此的主从身份。
他不说话的唯一理由便是他对雷慈无条件的信任。
雷慈做出的决定当然也让他有些意外,但他并不担心什么。在施小佳看来大少爷做的决定总是有他的道理的,通常也总都是对的,所以无论那决定看起来有多古怪,他都不会多说一句话。
雷慈若是恰好用得上他,他便全力去办。若是没有他出的力,他便全心支持着。
他能做的也就那么多了。
施小佳打点完了手里的事,雷慈还一个人坐在窗边桌前。屋外阴雨,屋子里便早早点起了油灯。雷慈看着那点火光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眼角瞥见施小佳始终侯在门口,他便点点头,示意他先行离去。
他就这样在屋子里发了一下午的呆,直到用晚膳时也仍是清清冷冷,好在他平日里也差不多就是一副让人看不透的古怪样子,所以包括雷掣、雷音在内,堂里的人都没有太在意。
他没有在餐桌上看到唐珏。这也不奇怪,唐珏本就很少同霹雳堂的人一起用饭。雷慈在饭后离开厅堂时忍不住跟家仆打听了唐珏的去处,才知他下午离开霹雳堂后便没再回来。
他其实也并不太关心唐珏这时到底去了哪里。唐珏既然说交给他,那么自己只要等着他回来便足够了。
他一直等到差不多戌时。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也都黑透了。除了书桌外,雷慈又在房里另外几处点上了灯。他看着那些火苗轻轻跳动的样子,思绪又不知飘到了何处。对他而言自己甚少有这种「想得越多却越觉得不安」的时候,大部分情况下,只要他沉静下来思考,总能让自己感到无比平和。
那种思考能将「他自己」变成这临水居的一草一木,变成霹雳堂的一砖一瓦。它们都是不会心烦、不会不安的,会心烦的只有人而已。
雷慈看着那火苗,仿佛能从火苗跳动的节奏里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平静地深呼吸着,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也重新回归到以往那种宁静里。而就当他几乎快要和临水居融为一体的时候,门上却忽然传来“叩叩”的敲击声。
雷慈猛地站起身来。他是在站起来以后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居然可以那么快!他沉着呼吸,面上不动如山,脚下却已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门前。
只是来的人并不是唐珏。
一位雷慈从未见过的妙龄少女站在那里。她摘下头上的墨绿色斗篷,抬起眼向着他莞尔一笑,说道:“你好呀。”
================随便分割一下================
每次雷慈出来就爆字数,他真是有毒啊…慕容也是个大毒……(撞墙
不过这次更新真的是从六月一直CD到现在,我已经没脸见人……(下跪)拖了汤勺大概八百个技能CD,他还没有一套带走我,真是要跪下喊爸爸…(不)
因为另一边已经出柜了,所以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臭不要脸地上帝视角起来!(。
好像没有QA要写的…如果有问题的话依旧欢迎直接问我><相当多的地方描述不清,还望谅解…
例行感谢看到这里的各位,太感谢了(深深地鞠躬
感谢一年来还在这里的你们,太谢谢了。
npc和npc的小圣代。
……对不起我最后还是写出来了,虽然是npc也,希望没有OOC得太多……_(:з)∠)_
【相关组织和人物:
黑旗门 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202/
魏樊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268/】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魂魄毅兮为鬼雄。
歌声,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好听是决计谈不上,呕哑嘲哳,简直可以算得上难听。然而这粗放而不羁的节奏,与铺着薄薄白雪的安静街巷形成了微妙的反差,竟仿佛从这甜梦中安适的城厢里,生出一种分外苍凉而凄切的美感来。
唱歌的人兀然地收了声,举着一个硕大的酒坛,仰头便痛饮起来。那酒坛看着没有五十斤也有三十斤,寻常男子双手抱起来尚且有些吃力,可他却只单手把了坛口,轻轻松松就整个儿提将起来凑到唇边。酒液淅淅沥沥顺着他的下颌和脖颈淌进前襟里,他也浑不在意,只顾畅快淋漓地猛灌了好几口才缓下来,喉结滚动咽下口中的酒水,率性地用衣袖抹了抹下巴,随后毫无征兆地,将那个还剩下大半的酒坛重重掼在了路中央。
酱色的碎片在雪地里飞溅开来,一汪清冽的酒水迅速浇融了地面上的薄雪,洗出底下铺路石板青灰的颜色,又缓缓朝着更大的范围洇濡开去。
那人只是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水痕慢慢渗透地面,拽了一下身上披着的破烂黑袍,裹住一身风尘仆仆的红衣铜甲。他的右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从前额贯穿到颊边,深而且狰狞,带着轻微的弧度,合着他此刻微微勾起的唇角,显得那笑容里也带着些张狂嘲讽的意思。
一只静静栖在旁边一株老梅枝头的黑鸦挪了挪脚爪,似乎是被他抛掷酒坛的声音惊动的样子,低沉嘶哑地啊了一声。扑簌簌碰落枝上的一点雪,悄没声息地,落在了地上。
沈芊仪悄悄从侧门出来的时候,天光都还没怎么亮,蒙蒙地刚能借着积雪的反光看清楚路面。她原和姊姊萃音约好了今日去家里瞧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挂着心的缘故,还不到五更天便醒了,翻来覆去地怎么也再睡不着。起身慢腾腾穿好衣服,院子里只一个粗使丫头打着呵欠缩手跺脚地做着洒扫的活计,连仆役们都还没有什么大动静。
昨日破五,揖财神爷,是商贾行当里颇为看重的一个日子,兄长沈苑自然免不了些应酬周旋,吃多了酒,返家的时候已是深夜,此刻恐正甜浓好睡。虽先一天已说好要送她过去,芊仪也不愿这么早就唤他起来。左右她姊妹感情甚好,平素时常走动,路是熟识的,不带从人也不是一两回,干脆自拿了备好的礼篮,和已经起来了的仆从交代一声,请她兄长晌午前再来接,便一人先出了门。
沈萃音的夫家住在城北,和沈家的老宅子离得不近,与他供职的大理寺却是不远的。虽说是有官身,不过是做些誊写抄录杂务的小吏,薪俸微薄,比她在家时的殷足是有些差距了。为这缘故,沈家或明或暗的总归会悄悄接济些许,年礼包得也比别人家常例的厚几分,年前一早就使人抬去了姑爷家里。芊仪今天提来的无非是些她少女时爱的精细吃食,蜜姜豉、酥蚫螺,与她解解馋罢了。
还在正月节序里,临安城醒得是比素日要晚的。敲打铁牌报晓的行僧暂歇了苦工,赶趁早市卖点心的铺席摊子亦只有零星几家勤勉的刚刚开张,然而行人寥寥,瞧着也没什么生意。芊仪走在路上已经有些时候了,天色仍然阴阴地晦着,晚些时候指不定还要下一场雪。江南的冬天,原本并不怎么经常落雪的,今年却从除夜起便纷纷扬扬下了好大一场,过了这么些天也没全化尽。她脚上穿的是年前新做的小羊皮靴子,踏着道沿残雪,微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因为街巷安静,都能听得分明。
实在是因为四下里太安静了,显得那声陶器碎裂的清脆声响,几乎有些惊心动魄的意思。芊仪吃了一惊,抬起头见路口有人掷碎了酒坛,只道是个通宵饮酒的醉汉,恐怕他闹酒疯,便想远远绕过去,却不想还未错身就被叫住了。
“这位小娘子。”
开口的声音里倒完全听不出醉意。嗓音是低的,却并不是粗粝的那一种,沉而且警醒,怎么听都不像是个醉汉的腔调。然而芊仪仍不大愿意和陌生男子搭腔,只佯作没有听见,半低了头想快步走开,那人却又叫了一声。
“这位穿鹅黄披风的小娘子,且慢一慢。”
她听见有脚步朝自己过来,晓得躲不过,没奈何只好停下,抬了眼去看来人。原先离得远,瞧得不甚分明,靠得近了便明显见那人脸上好长一条蜿蜒狰狞的伤疤,散着头发,身形又分外魁梧,看着有些怕人。芊仪心里惴惴,忍不住便稍退了小半步。
那人见她如此,笑了笑,便在四五步之外停了下来,像觉得这是什么可乐的事似的,连话里似乎都带着点笑音。
“我脸上的疤,吓到小娘子了?”
芊仪微摇了摇头,却赶忙垂下眼睛不敢多看。她的心跳得厉害,拿眼角悄悄四下瞥了瞥,没见人影。右手边的路她倒是认得的,通往贡院去,今年是科年,正月里就有省试,那里该会有留守的人。正这么想着,却听那人又开了口。
“罢,只是想问问小娘子……”
他仍笑着,倘不看脸的话,语气倒算得上是温和有礼的。
“可知道龙翔客栈,往何处去?”
原来只是问路。芊仪便定了定神,略想了一想,偏过身去给他指路。
“郎君且往此路去。过了观桥,沿御街朝南行,约莫半刻钟左右,至众安桥附近便可见龙翔客栈的店幡子。倘没见着,问问路人,也俱识得的。”
她仍不大敢直视对方的脸,只垂着眉眼,话倒说得颇为条理清晰。对方似乎觉得有些超出预期地轻声笑了笑,有衣衫摩擦的声音,夹着些奇怪的金铁轻击,像是稍致了一礼。
“小娘子说得仔细。多谢。”
她听得脚步声逐渐远去,悄悄松口气,正准备继续朝招贤坊的方向走,忽然从身侧伸过来一枝什么东西,刚好递到手边,她下意识地接过来,才发现是一枝犹带些霜棱的红梅花。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只见一袭黑袍的背影,遥遥朝她扬了一下手。
“与小娘子博鬓。”
【注】
·题目叫做山鬼谣但是抬头诗引的其实是《国殇》。大概因为惊鸿一瞥的魏叔叔简直有山鬼那么苏。【喂!
……总之用楚辞是因为黑旗门的地址(?)填的是襄樊,感觉荆楚古歌还,蛮合适的……?
·故事发生在绍兴十二年正月初六。这一天,是岳飞将军的头七。
这次没有和少年篇交替更新的理由大概是因为我想在过年前从地宫里出来……虽然怎么看怎么危险的样子。四章主线都出了我才刚进入图二,只能不要脸地疯狂往前赶进度了。故事梗概大法好。文手的自尊心,那种脆弱的东西,不需要。【日
部分台词原文来自他们的荔枝人,感谢审稿团的爱❤
【上接翼翼(姑且算):http://elfartworld.com/works/87291/
前文提要:http://elfartworld.com/works/87474/】
自他们意外被困在与正确的道路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数来差不多已有将近四个时辰了。
石门刚落下的时候他们在这个房间里仔细翻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开启的机关,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两个时辰之后,在回廊转动的同时,这道石门却也跟着自行打开了。困局虽解,然而移动的回廊却使他们再度偏离了正确道路,已没有什么离开的必要。联通正堂的道路只有一条,想要返回,只能在这里继续等待明日未时到来。
为了探查回廊整体的结构,前一晚他们基本就没怎么休息。既然这会儿只能干等,便索性选择留在这个房间内原地休整。为防着有什么突发的意外状况,由三个男人轮流守夜,朱翊值的第一班岗。
纪舒平在回廊按时旋转的低沉轰鸣声之前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就着抱枪贴地而眠的警醒姿势,能看见值守的朱翊靠墙坐在不远处一盏长明灯的阴影下,怀里抱刀,目光沉静地半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提了枪起身。几步之遥外黎鹂把脸颊蹭在朱翊借给她的披风上,睡得正香。月白在另一边蜷身而卧,刀压在身下,老练地把胸腹要害掩藏起来。这样的睡姿纪舒平在四川宣抚司的时候曾经见过,只有经年沙场的老兵,才养得出这般警觉的入眠姿态。
他把视线从月白身上移开,走到朱翊身边轻轻碰一碰他手臂,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唇形。
“我来,你去歇会儿。”
毕竟一夜没睡,朱翊眉间也稍有些倦色,当下没什么异议地点点头,就打算起身往月白的方向过去,不想给纪舒平一把拉住。
“去哪儿?就这睡吧,我守着。”
朱翊瞄他一眼,把手臂往回抽了抽,纪舒平却没松手。朱翊便轻笑了一声。
“我睡哪你也管,你以为你是谭枢吗——就谭枢也不管我睡哪啊。”
纪舒平没被他逗乐,脸色反而略微沉了下来,隐约有些恼火的样子。
“朱翊。”
他的声音里带着明白的警告味道。
“能不能好好听人说话。”
朱翊挑挑眉毛,不再耍嘴皮子,只伸了手把他拍开。
“能。你说。”
纪舒平没有马上开口,先转过脸看了一眼月白。那位王爷安静地蜷成一团,枕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不是醒着。他又把视线移了回来。
“那个金国人。”
他一面轻声说,一面紧紧盯住朱翊看。听见这个指代的朱翊脸上表情纹风不动,显然并没有觉得意外的样子。看起来至少到这个程度为止的信息,朱翊事先应该是知道的。然而纪舒平最终只斟酌着谨慎地补了这么一句。
“……你尽量离他远一点。”
月白明面上能查得到的身份是金国节度使的贴身护卫,至于他事实上就是那位完颜氏的少年名将这件事,即便在机速房内部也属于极秘要的内容。就算他暗自猜测素来耳目灵通的银鱼卫恐怕已经从自己的渠道得了些消息,然而无论朱翊知道与不知道,机速房的情报,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从他这里往外透露。
朱翊听他这后半句,倒是先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只含糊地应了,回过身仍我行我素地往月白的方向走。纪舒平皱了眉伸手想拽他,给朱翊灵巧地闪了开去,简直被弄得真有些动气,低低叱了一声朱翊,声音比先前他们对话时要略大一些,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朱翊侧过脸,带点似笑非笑的表情轻描淡写地回他。
“你安心好了,我自有分寸。”
说完也不再理他,径自走到月白边上,在他背后附近拣一处地方盘膝坐下来,靠在身后墙上,合目养起了神。许是被这点动静扰着了,睡梦中的黎鹂动弹了一下,倒没醒,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过去。纪舒平瞪着朱翊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长长吐一口气,把枪尖靠在这一侧的壁上,心里暗自把这不听人劝的小兔崽子来回骂了两遍,也倚枪贴墙坐了下来。
朱翊自小我行我素惯了,除了谭枢的话他还能听点进去,旁人说什么都只当耳边风。纪舒平不是不知道这点,只是手里握着的情报着实让他不得不对这位小王爷提起一百二十分的警惕,眼见身边至交友人分明知道他金人身份却仍毫无提防之意,甚至还有些刻意回护的样子,实在让他有些沉不住气。
……不过朱翊这个态度,倒是让纪舒平确认了银鱼卫的确是知道些什么。具体知道到什么地步并不好说,但能让朱翊如此纵容维护,幌子上的那个节度使护卫身份,恐怕并不太够分量。许是在银鱼卫……不,也有可能是更上一级的层面里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节也说不准。那位小王爷自己一路上倒始终保持着沉默低调,即便舒平暗中留神盯他行动,也未见什么有私下里的小动作,倒真像只是朱翊手底下一个普通的银鱼卫卒似的。
既然朱翊说他自有分寸,权且便信他有这个分寸好了。
纪舒平在心里默默将记着月白王爷的这一页纸打了个折角。将他们困在这房间里那伙身份不明的人物,若真是赏善罚恶令上的盗宝贼,金国方面关注此事倒也显得颇合情理。只是月白这个人,待从地宫出去,恐怕还得详细再查一查。
这一夜倒是未再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大事。熬到未时,疑似盗宝贼子的那伙人也没再出现,他们便顺利地从正确的通道返回了正堂。谭枢与白单秋已经在正堂等待了将近两日,谭枢尚且还稳得住,白单秋面上的焦灼之情显然已溢于言表,见他们从通道里出来,几乎是立刻便迎了上去,关切地探问他们的情况。
朱翊昨晚上似乎休息得不怎么好,早晨起来就没什么好声气,这会儿见到谭枢,脸上的表情才稍微松动一些,走过来和他说话。黎鹂一听说谭枢是皇城司的人便有些气鼓鼓的样子,避瘟疫一样站得离他远远的,也不肯打招呼。谭枢脾气好,并不和她计较,只笑一笑就继续和朱翊交流起两边通道里的情况。
跟右侧变化复杂的机关回廊比起来,左侧的通道要显得简单得多。谭枢和白单秋沿着通道一路走到尽头处,见到的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水潭。水面宽只一丈左右,水底却依稀泛出点微光来。谭枢曾经下水探过,那水潭另一面连通一个显然是人力而为的石砌水池,水池之外空间开阔,如同一个巨大的洞穴,极目可见被一些极为厚实的青石墙壁分隔开来。入口处的水池背靠一面圆环形的墙壁,墙上题了四首诗,谭枢已经默下,并在返回时让单秋将其与正堂的诗词誊抄在一起。环墙之外的空间则被断续的高墙隔阻了视线,谭枢试着朝深处走了一段,发现被石墙分隔出的道路曲折分岔,像是个庞大而复杂的迷宫。
考虑到单秋和朱翊一行未跟上,谭枢并没有太过深入迷宫内部,只在入口附近做了一番勘察。整个迷宫似乎隐约是个方正的八角形,隔出道路的青石厚墙是中空的,墙上散布着些仅容一人出入的小门,门可以抬起,但相当沉重,朝内望去是一条幽深逼仄的甬道,不知通往何处。
正堂右侧的机关回廊是个死胡同,被困在里头的两天里该查能探的基本也已经被摸了个透彻,一行人便决定一道往左侧水潭那头的迷宫处走。
左侧通道不似右边那样精巧,越往深处人工痕迹越少,光线亦显得幽暗。还好朱翊他们事先准备周全,点起了一盏小巧的灯笼照路。谭枢正回了头提醒众人潭水冰冷,下水之前最好做些准备,有些意外地见纪舒平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在灯笼的光线稍微有些笼罩不到的地方站住脚,侧了脸似乎在看甬道拐角处墙上的什么东西。谭枢把手里的灯笼抬了一抬。
“豫持兄?”
纪舒平闻言转过头,紧几步赶上来,迎着谭枢略微带些询问的眼神,只轻描淡写地笑笑。
“没什么,朝前走吧。”
潭中的水果然如谭枢所说的一般,异常冰冷刺骨,从水中出来之后几乎每个人都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寒战。月白为了遮掩身份染的黑发浸水之后褪了色,露出他原本的一头红发,朱翊干脆大方地揭露了他金国使团护卫的身份。纪舒平本来就知道,当下便未动什么声色;谭枢素来处变不惊的性子,只深深看了月白一眼,却也没做任何评论,这件事倒给心照不宣地揭了过去。只是他们在池边拧干湿透的衣物时,却发现黎鹂并没有跟上来。
黎鹂毕竟只是个年轻的小娘子,比不得他们这些经年习武的男人,恐怕是体力有些不足,过水潭时慢了一些。谭枢和纪舒平的意思是稍微等她一等,白单秋与她虽是初遇,似乎颇为投缘的样子,还提议了是否需要下水去找一找,不想却被朱翊措辞严厉地拒绝了。他并不打算等待掉队的黎鹂,态度强硬地坚持继续朝前探索,这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显然让白单秋颇为不满,出言顶撞了几句,叫朱翊狠狠地斥责了一番,低着头抿紧唇角站在那里,敢怒而不敢言的样子。
气氛显得有些僵。谭枢扯扯朱翊,低声似乎劝了几句,朱翊并不回应他,只抱了手冷冷地支使白单秋去解环墙上那四首诗的谜题。单秋本来年纪就小,再怎么也是公卿世家的出身,自小家里宝爱着长大的,受了这样的气难免觉得委屈,眼眶微微泛着点红,一言不发掏了纸笔出来的手都带了点抖。纪舒平有些看不过去,走到他身边去安慰地抚一抚他肩膀,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给朱翊远远毫不客气地打断。
“让他解。不许帮他。”
朱翊是单秋名正言顺的上官,他这么发了话,纪舒平也不好再说什么。单秋只咬紧牙,把头埋得更低,疾笔在薄纸上做起演算来。
环墙上的四首诗皆是字谜,这一点在谭枢第一次探查返回转述时单秋便已经有所猜测,现下亲身站在这里,愈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八角形的迷宫暗合八卦方位,那么这四首诗的谜底应该亦与卦象有关……
单秋心思本就机敏伶俐,近来的兴趣又与术数有关,一旦沉下心来推敲这个谜题,倒把他与朱翊之间的争执暂时抛到了脑后。提笔在纸上写写算算了一段时间之后,忽然一展眉,像是找到了解法,兴奋地抬起头似乎打算说些什么,一眼瞧见正看着他的朱翊,唇角的弧线便往下掉了掉,又低下头去谨慎地复核了一遍,才另取了张纸将推演的结果誊抄清楚,默默递给朱翊。
朱翊倒也没再为难他,就手接过来看了一遍,神色淡淡的,既不夸奖也不批评,只略点一点头。
“说得通。”
谭枢倒是先冲单秋笑了笑,表情里带些安抚和鼓励的味道,之后才开口去问朱翊。
“若按这个解释,有四卦俱为生门。我们是选其中一条走,还是继续分开查探?”
朱翊略沉吟了一下。
“一道吧。这迷宫一样的地方,把人分得太散了反而不方便。——纪舒平,你的意思?”
自从在水潭那头的石壁角落里意外见到一枚机速房暗记之后,纪舒平几乎便已经确定了那位“蜀僧”的确曾进入过万贤山庄的地宫。记号的笔迹潦草,只有一个代表“前行”的标记,写在一个模糊的瞧不太出是什么的记号下方。到了水潭这头,他借着查看环墙的由头已经将整个水池周围仔细看了一圈,却未再见有任何记号。舒平正暗自思索着刚才那线索的含义,忽然听朱翊这么问他,答得略有些心不在焉。
“……你定。”
这明显像是在敷衍似的答案让朱翊略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追问下去,点了点头,把那页纸还给白单秋。
“你来选吧。”
单秋伸过手去接,朱翊顿了顿却又把纸抽了回来。
“不,还是我来。”
他扫了一眼纸上列出的四个卦象。
“走涣卦。”
【注】
·撒腿狂奔的故事梗概线上有些看着太突兀的跳剧情大概会由那谁那谁和那谁之后再做一些补充……另外细心的旁友大概已经发现了一个最大的问题,不我并没写错,那就是故意安排的www
·查了一下荷花四绝(环墙上的破阵提示)的作者生活在距离企划差不多半个多世纪之后……所以again我依然决定把这些诗当做原创来处理……。
人家已经二章了我还停留在第一章……而且这次仍然还没有谈上恋爱……!(摔 我这么努力工作能涨工资吗东家……!
标题其实没什么含义,就是说中秋时间发生的一些事情( 写得仓促,如有BUG或OOC请用力敲打我!
强行把中秋前和中秋后要交待的事都塞在了一起。
一般人称其为……过渡段(
前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76077/
关联:http://elfartworld.com/works/81837/
流水账,只求交待一下必须交待的情节,还有情报传递什么的OTL
———————————————————————————————————
柳云岸一身风尘策马回到镖局,已是太湖之行三日之后,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今年的三伏天刚过不久,天气仍然酷热难当。可这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文士仍然穿戴得整整齐齐,斗笠摘下,竟是一滴汗也看不到。他前门刚下马,二虎已经笑嘻嘻地迎了出来。
“柳先生您回来啦。”
二虎接过马缰,又有点好奇地偷偷打量着这个上元镖局里最难捉摸的人,“柳先生,东家和总镖头让您调查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柳云岸一副“这事也是你能问的?”的眼神瞟了二虎一眼,看得他脖子一缩。但他嘴角带笑,也没多生气,“正要和他们说。那两位现在在哪?”
“应该是在里屋吧。您也知道,东家大病初愈,总镖头又是个爱操心的,总怕他累着伤又复发,没事总爱关在里屋不出来……”
“先生您回来啦!我想吃糖糕!”
“先生我想要纸鹞!燕子那样的!”
一阵脆嫩的稚声突地穿过院门,打断了两人对话,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孩童窜过来,紧紧抓着柳云岸衣摆不放。紧接着一个接着一个,全都粘了过来。柳云岸出门并不多,多数时候都窝在自己房里不知捉摸些什么。可每每出门总会带回些糖葫芦,糕点,纸鹞,木刀木枪之类的分给镖局里的孩子们。久而久之孩子们也都知道这个会说故事的先生出门回来会有好东西吃,有好东西玩,都纷纷粘着不放。柳云岸也不恼,变戏法似的,笑着从马鞍口袋里掏出一个又一个小玩意儿。孩子群里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丹梅。”
廊下不远处一直看着这里的女孩偏偏头,似乎不确定院门口的那人在叫自己。直到对方朝自己招手,她才缓缓过去。
柳云岸从袖口里摸出一对银簪,道声失礼便侧身插入她两侧的发髻团子。那银簪不大,只比少女手指长点,十分纤细。前头用银丝与细黄水晶珠子串成一簇簇小黄花模样,被银叶子隐隐约约地挡着,活生生一对银敲珠串的细小桂枝绕在发髻上。他又退了一步,似是观望了一阵才点头温言笑道,“我看着这对簪子就觉得十分适合丹梅,又十分适合这个时节。果然是没买错。你且看看喜不喜欢?”
少女面露惊喜之色,摸着头顶发簪便奔去内屋找镜子。柳云岸一身礼物都分发完了,这才整整衣衫,进了内院。
屋内确实只有裘鹤假扮的李铭与刑远二人。为了尽量不出岔子,只要在镖局内这一身装扮裘鹤从不卸下,行事作风也与真李铭毫无差别。柳云岸也按当年的称呼,唤他东家。只是刑远小心谨慎,平日里无事并不愿意让裘鹤随意外出。这可憋坏了恣意逍遥的唐家小少爷,柳云岸敲门进屋时还什么动静都没有,待两人见到是也知道李铭真实身份的柳先生,裘鹤又恢复了那股百无聊赖快要打滚的模样。
“你就让我出去嘛。就一天!我都快被憋死了……”
另一个木头人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柳云岸一看便知刚才又在争论什么……或是说,单方面争论什么。他也禁不住弯起嘴角,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关了这么多天,确实该出去散下心。不过装成李铭出去还是有点风险。不如就委屈小少爷,扮成女装吧?”
“女装……”李铭外表的裘鹤竟然没有反对,似是仔细思考了起来。柳云岸趁热打铁,笑得有如春风拂面,“就说是总镖头的远房表妹,这几日来临安游玩,便住在镖局里的。”
这一次木头人冰冷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镇远镖局的事怎么样了?”
说起正事柳云岸收了笑容,撩起衣摆坐定,趁着端茶的功夫定下心神暗地里运起心法。他本就功底深厚耳聪目明。这时下里顿时灵台澄亮,屋里屋外有多少活物分别是些什么,处于什么方位都听得一清二楚。待确定没人偷听了,这才点头道,“我先从我做的结论开始说起吧。镇远镖局的失镖案子,应与我们无关。”
李铭正敲着核桃,听他这么一说被勾起了兴趣,好奇地探出身子,“这怎么说?”
“镖局保镖,一般有三知,这是既定的行规。三知,知镖,知托镖人,知收镖人。少了这其中一样,镖银和护镖风险都必然成倍增加。这是镖局行当的默认规则。而有两样不知的,多半是生死镖,也就是十有八九会出事的镖。”
“你是说……”李铭的眼睛闪亮亮的,“镇远镖局这趟镖,是生死镖?”
“嗯。”柳云岸端茶又喝了几口。在外奔波了几天,又是顶着午后烈日回镖局,他是真有点渴了,“我打听过了,镇远镖局这镖只知道是要送往清河郡王府的,押送的是一个雕花木盒子。四寸见宽,约八寸长,盒内有什么全然不清楚。拖镖人不肯告知身份,只说事成有一千五百两白银。”
“一千五百两……”刑远那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波动,“这一个雕花木匣子,竟值得三万两白银?!”
“而且还不知道盒子里到底是什么物事,也不知托镖人身份。”柳云岸放下茶盏,端正脸上浮出一丝冷笑,“两不知的三万两生死镖。这不出事反倒要算是稀奇事了。”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道,“我在路上也遇到了银鱼卫。官场又向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时只怕皇城司也在关注此事了。”
刑远沉默着,似乎在想什么。李铭偏着头,仍有疑问,“这也不能说明和咱们失镖的那事无关?”
“嗯,确实如此。”柳云岸此时笑得颇轻松自在,“但也没法证明有关。这就是关键。”
“我倒是能猜出先生几分意思,”刑远低声道,“两次失镖,托镖人,镖内物事,收镖人均不相同,更莫说受镖镖局不同,劫镖人也不一定相同。这要说有关,凭现在的信息也太少了些。”
李铭点点头,砸碎一个核桃,“那这桩事就算是解决咯。暂且放到一边。”他说着把碎壳连带果仁都推到一边,又拿过一个新的核桃。三人又据最近临安动态交换了一些情报,这才各自告辞歇息不提。
过了中秋,原本大家都盼着能休整个几天。这时原本各处也都在忙着家宴团员,本就没什么生意上门。镖局里更是各个都悠闲自在,懒洋洋的。谁知没几天便来了位带着小孩的男子投贴拜门。当家的带着总镖头与柳云岸迎了客人,又聊了好些时候这才送走客人。只是那个孩子却留下了。
送走那拜贴的刘平,柳云岸冷眼看着那孩子跟着打杂仆役走远,这才拦住李铭与刑远二人,低声道,“东家,总镖头,务必屋内一叙。”
李铭与刑远对视一眼。这先生平日里温文尔雅,少有如此严肃之时。顿时二人也紧起十二分神色,三人径自进了李铭日常起居的后院主屋。这里一面墙外是刑远的住处,另一面墙外则已贴着空无一人的西厢房,少有人来。
“我便开门见山了。”柳云岸确认四下里无人靠近,这才视线落在已落坐的两人身上,“二位对先前这事,如何看待?”
刑远首先沉吟道,“我看过那字条,确是李铭当年笔迹。”
柳云岸微微一笑,这笑得几乎可以称得上微微一哂了,“只要稍许掌握些诀窍字条便可以作假。莫说他人,便是柳某自己有心仿字也能仿个七八分。”
李铭在椅子上盘着腿。私下里他不用那么绷着,多少也就自在了些。这动作多少给他增添了点孩子气,“先生觉得那刘平有假?”
“不好说……”柳云岸下意识地打开折扇又闭上,这多是他思虑时的动作,“我刚拿言语刺他,那反应倒是……若真是傲气,反倒简单。只不过又不像是能做捕头的性格。若是装的……那倒要更仔细着他。”他停顿了一下,又微微摇头,“现下丢的镖、东家的‘事’、还全都云里雾里的一团,本就怕横生枝节的当口,人员变动最是忌讳。更不用说是这样证明不了路子的来人。我之前并不想收这个孩子,便是此意。”
“他毕竟只是孩子。若是字条是真的,怎能让李铭背了诚信。”
邢远仍是面色冰冷,惜言如金。此时若外人见了,只怕都以为他对柳云岸拒绝孩子这件事多少心怀怨恨。但镖局里熟识的人都知,他一向如此面冷心热,言语间只是叙述,并无不满。
柳云岸笑了一声,眼角却不带丝毫温度。这模样无端给他平添三分寒意。“我知晓总镖头的意思。一个孩子能做的毕竟有限,翻不出多大浪花。可孩子能做的事情,也不比实际上少多少。”
他折了折了手中扇,又道,“那孩子拿着李铭的手书,若是真的,保不准他手上还有什么能让东家露馅的东西。若是假的,那他的来历目的于我们而言更是两眼一抹黑。届时若他有些什么动作,我们再想补救可就晚了。”
“先生意思,是还要把这孩子送出去?”
“那也不用。”他舒了口气,那点寒芒便转瞬即逝,复又平和。“我现下里仔细想想,柳某在厅上虽是试探,但其实也是冒失了。总镖头的善心之举,反而弥补了我的过失……这以退为进,说不准倒是好事。”
李铭……裘鹤与邢远相视一眼,都猜不出面前这人到底在沉吟些什么。但柳云岸只是打开折扇复又合上,似乎没有解释的打算。
“为什么?”裘鹤终于耐不住好奇问道,他虽然少经磨练,心思单纯,可人却聪明。话一出口他也便意识到问题所在。若手书是真的,镖局力拒孩子于门外,与往日李铭作风并不相符,更说不通。若手书是假的,李铭又怎能分辨不出?若有心者顺着这条“不正常”的线索继续追查,只怕多少会意识到镖局有什么变故。柳云岸见他自己已经明了,朝他笑笑,便转了话头。
“事到如今,如果这两人没有什么计谋当然是最好不过。但如果在谋筹什么,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总镖头答应把孩子接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东家——”柳云岸转头朝李铭模样的裘鹤道,“你须尽量避开和那孩子同处一室的机会——尤其是要避开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他盯着主位上的小少爷,眼里一点精光闪现,全然不似平日里春风拂面,“小孩子倒不怕他对东家有什么身体上的不利,但是最得防着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穿你。这于镖局,于现在的东家,都是最大不利。”
“这我有分寸,不消你们嘱咐。”李铭笑嘻嘻地靠回椅子,手里还剥着个核桃扔给柳云岸,全然没有个东家样子。可当年李铭本人也便是这般十分没架子的模样,谁也没说不好。
邢远也道,“那孩子的房间我已经派人安排好了,远离前厅和主屋。李铭平日里和我在一起,不会有多少接触的机会。你用不着担心。”
“嗯……”柳云岸仍有思虑,“至于孩子本人,让大人监视反而不妥。好在镖局里收留的孩童甚多,也不打眼,我会让五儿他们留神,这倒不是最打紧的。”说罢他又转向另一边的邢远,速度之快使宽大白衣旋出一个圈儿,“总镖头,人我们虽已经接下,但来路我们还是一定要搞清楚。那刘平的家底,来路,和那孩子关系如何,都得查个水落石出。这且不说,那孩子的来历,其父母和东家当年是否有过交情,最好也得弄得清楚明白。其实这个才是最主要的,知晓了这个主动权就在我们手里。”
“刘平和孩子的底细我已经派人去查了,不日应该就有回报。”邢远靠着椅子,永远是那副雷打不动的冷面阎王模样,“但那孩子父母和李铭的交情,只怕难。”
“柳某清楚。”柳云岸点头道,“若查到了,这当然是最有益的。可这只怕也是最难查证,也最不宜去查证。”他冷冷地加强了‘最不宜’的语气,言语间似乎又在盘算什么,“所以我们只能放到最后,实在要查,也只能暗地里旁敲侧击,决不能走漏半点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