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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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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天亮得很晚。
小凯蹲在马路牙子上,云哥和磊哥站在一旁。他们的对面是一个面摊,温热的蒸汽被昏黄的电灯泡晕成一团。
太冷了,小凯又往袄子里缩了缩。云哥蹲下来,把小凯脖子上有些乱掉的围巾理好,他转头问磊哥:“要不去吃碗面。”磊哥抽完最后一口烟,含糊的应了一句。
于是云哥把小凯拉起来,牵着他慢慢走过马路,磊哥跟在后面。
老板是一个四五十的中年男人,小凯坐在难看的粉色塑料椅上,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椅子实在有些冷。
云哥把椅子往小凯旁边扯了扯才坐下,他跟那个男人说:“三碗二两杂酱。”接着问询般看向磊哥。磊哥站在一旁没有坐下,他又点了一根烟,对男人说:“我不吃。”
男人把锅揭开,高热的水蒸气争先恐后从里面逃逸出来。小凯感觉暖和一些,坐直了身子,盯着锅里翻滚的开水发呆,他看着男人抓了一把面在手里掂了掂,放进一个兜里下了锅,面条在沸水中翻滚着,逐渐鲜活。
没有人讲话,这是一种奇妙的沉默,仿佛大家都默契地选择对一些事闭口不谈。
远边的天际线开始泛白的时候,面好了。男人把两碗面端到台面上,云哥稍稍起身,先端给小凯一碗,再带着自己的那碗坐下来。
磊哥吐出一口烟来,他的视线模糊地穿过液化的小水滴和一些颗粒物,落在小凯悬在空中晃来晃去的双脚上,又逐渐上移,转而和男人沉默的目光对上。
他走向前几步,从兜里掏出钱来给男人。男人接过去,放在一个抽屉里,数出几张零钞找回,抽屉有些朽了,抽出和送回都带有一种沙哑的呻吟。
还是没有人说话,一时只能听见两个男孩吃面的细碎声响——直到一种背景式的杂音突兀地接入。
大人们回来了。
磊哥抬起头,他看向马路对面的那个门口,从里面影影绰绰地走出来一些人影。
小凯也注意到了这种不和谐的、混着脚步声,抽泣和低语的杂音。他转身看向那些人影,想起身过去,但最终没有离开他的座位。
云哥侧头小声招呼小凯接着吃面,细碎的声音又响起来。那些人影在门口停下来,一个人从里面分出来,慢慢走过马路,走进面摊昏黄的灯光里。
大姑爷皱着眉头看了看两个吃面的男孩,问自己站在一旁的儿子:“怎么带他们在这里吃面。”大姑爷的嗓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干涩和局促,而磊哥还在回味嘴里余下的烟味,他轻轻摇摇头。
某架飞机在他们上空驶过,机械的轰鸣压着空气沉降下来,小凯把头更加地低下去,几乎埋进碗里。
等吃完了面,他们被带回大人的人群中。小凯看见自己的父亲坐在一个石墩上,怀中抱着一个深色的陶瓷瓮,父亲低着头,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小凯又转头去找母亲,看见母亲和双胞胎的二孃小孃聚在一起,她们站在男人们之外,小声说着什么。
小凯感觉被包围在大人的世界里,他有些慌张,奶奶没有来,小凯不知道该去找谁。这时,一个人从他后面把他抱起来,小凯转头看见大孃对他疲惫地笑笑。
过了一会儿,两辆面包车在马路边停下,男人们上了一辆车,女人们带着孩子上了另一辆。两辆车关上车灯开始行驶——天已经足够亮了,暗淡的晨光隐约照亮了这片地域。
车上的位置还是有些紧张,小凯被母亲抱着,空气带着某种让他反感的温热,但他还是伴着车身不时的摇晃很快睡着了。
再睁开眼睛时,已经到了双碑,母亲牵着小凯下车,柏油路和黄土路在他脚下分界,从大队这里开始到“上边”(大人们似乎很喜欢用上下来区分地方)只能靠走。
路宽有限,十来个人前后排起一个队列来,村里有早起进城的小伙,他骑着摩托减速从队伍旁边经过。小凯认得这个叫李昊的小伙,村里团年他给自己分过糖,但在现在的这种空气里,小凯觉得不应该跟他打招呼。
离老宅子还有不小距离时,小凯就听见奇怪的音乐,照他老师教乐理和鉴赏的话来说,旋律用着很宏大的曲调,有一个中年男声含混地唱着听不懂的词句,情绪下沉。
大概这就是哀乐,小凯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跟着队伍慢慢走进老宅,他讶异地发现门前那片平地已经立起来了好几个长型的帐篷,好多人在其中穿梭。走进门时,音乐声变得格外大,小凯抬头发现门沿上挂着一个音响,许多外面进来的电线杂成一起接在里屋拉出来的插座上。
他的幺爸,也是云哥的父亲,从里屋出来,他跟父亲凑在一起说了两句,挥手叫男人们进屋去拿东西。小凯看见磊哥也进去了里屋,他端了一盘鸡和一盘橘子给云哥拿着,又进去抬了一圈鞭炮出来。
小凯往屋里看,奶奶正坐在那个老旧的沙发上,看着大家忙进忙出。他走过去抱了抱奶奶,奶奶愣了一下,轻轻环着小凯,把下巴放在小凯肩膀上。
奶奶颤抖着长出一口气,她跟小凯小声说:“去,跟着他们去送送你爷爷。”小凯想问奶奶为什么她不去,这时磊哥又走进屋来,叫了下小凯,于是只好打消了念头,跟着磊哥走出门去。
男人们站成一队,慢慢往山上走。
云哥分了一盘橘子给小凯,他端着那盘鸡陪小凯走在队伍的末尾。小凯看见云哥将红未红的眼眶,他吓了一跳:像磊哥那种半大人式的高中生且不论,但只比他大了三岁,还在上初中的云哥似乎不该这样悲伤。但小凯随即又想起云哥(幺爸一家)是跟爷爷相处最久的人,他们守着老宅,像守着一种不为他所知的生活。小凯低下头来,看着几个橘子在盘里咕噜咕噜地滚着。
在队伍的最前面,幺爸带着大家拨开几株枇杷树的枝叶,走到一片林中空地上,那里已经挖好一个深坑。
父亲慢慢把那个陶瓷瓮放进坑里,几个男人拿起一旁的铲子开始往里面填土。他们的动作缓慢而流畅,这是一种农业劳动经验者的共同印记。
坑逐渐填平,最终垒成一小块突起。
幺爸说:“差不多了,剩下就每年垒点就行。”于是男人们都停了下来,注视着这一小块突起。父亲问他:“碑多久立?”幺爸稍微站直,不再把重心压在铲子上,回答说:“明天早上。”
“以后会是我们来挖坑和垒土,再以后我们会躺在里面,我们的儿子孙子给我们垒土。”云哥给小凯讲,招呼他去那块突起前把端着的东西放下。
男人们依次对着那盘鸡和那盘橘子跪下磕头,父亲站起来后往两个杯子里倒满白酒,放一杯在地上,用手里的另一杯碰了一下,仰头喝掉。
父亲站在那块突起前,倒了倒酒杯,有几滴余酒滴下来,洒在土里。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云哥才拉着他走上前去跪下磕头,小凯站起来后看了看父亲,跟着云哥走到一旁站好。
“我不想做这些事。”小凯悄悄跟云哥说,“挖坑,垒土什么的。”他顿了顿,又说:“小孩子不该干这些事。”
“但你可不会一直是小孩子,凯凯。”云哥说,“不过你确实不一样,大爸以前也是从家里出去的人,只是又回来了。”他补充:“你跟你爸很像。”
小凯没太听懂云哥说的话,他跟云哥讲:“以后能不能你帮我做这些事?”
云哥沉默了一下,笑了起来,他说:“可以,反正我一直都在这里。”
他踩了踩脚下的土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会一直在这里。”小凯高兴起来,他笑了笑,牵起云哥的衣角来。
男人们又开始沉默地集队,他们准备回去“下边”:老人去世有三天的宴要摆,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磊哥在最后边,他等着大家都走开后点那一串火红的鞭炮。磊哥看了看留在最后边的两个男孩,笑骂一句,叫他们快些走开。
云哥带着小凯加快脚步,走到幺爸的后面,这个背影很宽厚的男人转头看了看他们,拿粗糙的手揉乱小凯的头发。
小凯正要生气,幺爸从兜里掏出两个橘子来给他们,说:“吃了以后爷爷保你们不肚子痛。”
云哥慢慢剥开橘子,拿了一芽放进小凯嘴里,小凯咬开,一股甜蜜的暖流在齿间流淌。小凯嘻嘻笑起来,又听见身后一小串脚步,磊哥赶上来了,他喘一口气,又转头看了看身后。
幺爸也掏了一个橘子给他,鞭炮开始噼里啪啦的爆开,吓得小凯缩了缩脖子。
一架飞机划过远边,小凯猜那架飞机要拖着长长的云气尾巴去双流机场落地,好多人从飞机上下来,去好多不同的地方。他转过头来,看见男人们都驻足看向同一个方向。
小凯再回过头去,飞机已经不见了,只剩天空里突兀的一笔直线。云哥抓住小凯的手,小凯侧头看了看这个男孩,他的脸上有一滴眼泪悄悄滑下来。
轰鸣和鞭炮的炸响混在一起,在腾起的刺鼻烟雾间回荡。
作者:小矮
要求:笑语 无声
世界上有两类规律。
一:多的将多的给予少的,直至两者配平,互不相欠,归于平静。
二:它朝着一个终点坠毁而去,某一种力也许能够扭曲它的轨道,但任何反抗都改变不了它的结局。
我们初次见面时,他第一句话就说:“你就像是……。就……。像……。是……。”
“什么?”
“你真可爱。”
那天早上,同伴告诉我,一个东西漂落在了平原上。远远地看,在厚实、悠长的草叶舞动之间,它也十分显眼。好像是一根花哨的柱子。
不是廉价的碎片。那些东西我们见得太多,已没有什么深度研究的价值。于是我去调查那根柱子。我没想到,柱子会说话。
我先是靠近到他的面前,绕着他漂了一圈,观察他的整体。他的外形与照片上的人类部分相似,不完全一致。然后我凑得更近,伸出手,抚及他身上的一道裂痕。体会他表面的成分与触感;考察能否在不破坏的情况下进入内部探索。
虽然距离这么近,我不会辨认人类脸型的表情,那是一门深奥的学问。我能注意到眼球的变化,他的眼神动了。他盯着处于他旁侧的我,眼睛跟上了我的移动。
他也马上注意到我已察觉。于是他不再装作死物,抬起他的手臂。
我不清楚他做的这个动作是伸懒腰,还是对我打招呼。但接着,他看着我,说了那样的,让我都觉得过于奇怪的话。
“你真可爱。”
“你说什么胡话?”我收回我的手。
他眨了眨眼。
他还是一直看着我。而往后他再也没那样说过。
对于漂落物,我们有一个检查清单。
“你的内部装着什么?有爆炸物吗?有毒害物质吗?”我转了几圈,没有看见那些熟悉的标志,检测仪也没有显示不安的读数。
“没有。”
“有侦察器械吗?”
“没有。”
“我怎么能相信你的话?”
“天呐。”他用手指指自己的额头,然后一路往下,直至划入空水。“那你就在这里把我拆开吧。”
我没那么做。“莫非你经常捡到我这样的东西?”他问。“不。我们见到过很多漂落物,见到过与你类似的东西,但没见过你这样的东西。”我说。
他的肩膀上呲呲作响。然后咯啦,一道裂痕响亮扩大,一块碎片与他分离,在水中缓缓漂动。它有手掌大小,我捉住它。
“你不应该到这里来吧?”我端详碎片的材质,之后带回去更详尽研究。
“我有一定的防水功能,”他答,“但这里也太深了。”
“你真是倒霉。”我评价。
“也说不定。”他耸耸肩。
他身上遍布裂痕,像藤蔓在岩石上攀爬,日渐茁壮,形成牢实的深色的网。面部一侧的眼角开裂,一只眼睛不知在什么时候飞往了什么地方。缺少的那只手臂,不久后在我们居住地的另一边被找到,也没有了什么用处,也为时已晚。肘部的创面与躯干的内部并不连通,避免肢体端受创就完全丧失其封闭性。之后我分析了创面的物质,样本的成分显示,它们不止浸入水,也曾与空气接触很长一段时间。
水压咯吱咯吱地噬咬他剩下的部分,直至饱足。花费两个昼夜。我收集了一些碎片,没能暂且保存它们全部。眼角的裂痕向上延伸,像贴一块修补一样制造出一个洞眼。双腿的外壳几乎被啃干净,但其中的骨架足够坚固,可以支撑到最后。
“你会痛吗?”我问。
“不会。”他答。伫立在平原的草浪上,他将那只眼睛合上。“海水像春风一样温暖。”
然后是下一个阶段。偶尔,有些小团聚合的物质从那个洞眼流出来。虽然可以检测它的成分,它不会爆炸,也没有毒性;它已经完全被摧毁,失去了原本的构造与功能。在此期间,他仍然可以说话。一些没有吐露过的词汇,如草叶衰朽的尖端,从本体脱离而去,就此流失。
我们有盐。我们的展览室内摆有许多水上生物栩栩如生的标本。我们的保存与雕琢技术已十分精致,但对他是不适用的。
他的声音随着海波浮动,在远处看的我们也能听见一些东西。今天我又来到他面前。那曲子我心里已读出乐谱,有一个应该存在的音符一直不存在,声音会在那里一瞬寂静,而后继续。像是一个砖块从墙壁上滑了出来,留下空洞。又多了一个、又多了一个空洞。
他的五官还勉强分得清楚,精细的手指已经粘连模糊。他扭转一点儿身体。
“今天你又在做什么?”
“我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等待。就只能这样打发时间了,不是吗?”
一些溶化变形的物质盖住了他看我的眼睛。我把那些掰开揉碎,反正它们都没有用了。“我要把你的上半部分卸下来,运回我的实验室。”我说。他的双脚一开始就陷入地面,现在已与泥土溶在一起,下肢骨架卡在里边。他在我面前努力过,双腿剩余的部分抖动,散开一些尘雾。
“好。那么,我将会看到什么?”他眼里闪着期盼的光彩。他从没抱怨过这场落难与缓刑,仿佛包裹住他、将他摧毁的这个世界与他并无关联。
“我会把你剖开看一看。反正你已经破损大半。”
“好啊。我的内部是什么样,我也还没看过。”
他说过他不会痛。所以,我找到腿部骨架最上端薄弱的连接点,将一个部件与另一个部件分离。拆解完毕后,我抱起他的躯干,往回游。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忍不住问。
他没有正面回答。“那么你又在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我与水浪和重力拉扯,一次次更用力抱紧他摇摆的胸膛。
“地上的人应该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你来到这里,是抱着什么期盼?”
“现在我们是变成了拷问吗?”躺在我的实验室里,他说。我用两条绳索固定住他,然后拿起钉锤,试探着敲击他最为完好的胸膛。
“咳,小心点儿。”
我取掉一块一块碎片,放进保管箱。里面曾经有些泥团,刚刚清理干净。体腔里装着许多东西,能量存储破漏耗尽,侦察设备与杀伤武器都已丧失功能。这些都很容易从里边拿出来。只有左胸板之下的一个器官,连结还很紧,叶子还稳稳长在枝上。我能听见它仍在运作的嘈杂声音。这并不是说它很不同,并不是说别的东西都彻底朽坏了,它还保持着光洁如新。
他通过水面镜看自己的样子。我漂近他,一只手拿着沉重锋利的工具,另一只手伸出去,捏了捏这器官。去接触他,手总会沾上一些东西。
“有感觉吗?”
“挺奇怪的。”
“如果我破坏了它,你会怎么样?”
“噢,拜托不要。”他用仅剩的手无力护了护自己被拆干净的胸口。“今天我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心呢。从这时开始,有好多感觉,忽然有一个能够安放的地方了。”
“好吧。”我说。那么我们的痛苦还要延续一段时间。
“那是什么?”他打量这间实验室的四处。对不起,这里杂乱地摆放着太多东西,上一次收拾可能是上一次火山喷发的时候了。我看着他的脖子,觉得它很快会被他自己绞断。“这是水上动物的标本,我做的。”我将那个哺乳动物标本拿过来,递到他手里。看他的眼神,我不禁补充,“这是我很久之前做的了。当时我的技术还,”
“原来这是*动物名*的标本吗?”
连我都听得出他声音里有多大的笑。“你知道这里有多深。它在掉到我们手里之前,肯定已经被浅层鱼类享用过一道了。”我十分想扭头钻进墙角的洞穴,把自己满满填塞在里边。“我们没法知道……”
“可是这个修补的造型,天呐。”他放开手,六条腿的步行动物漂起来。他又看别处。我猜,他其实一开始就看见那件东西了。“那又是什么?”
我再急匆匆帮他拿过来。“我们曾经共同做一个实验,朝水世界之外发射探索的声波。我们各自按自己的喜好,设定不同的发射方向、频率与信息。”我掰了掰长期不用有些粘结的装置开关,疏于照顾,它一定已经坏掉了。“当然,我们都避开了人类的接收频率。”
“原来如此。”他捏住损坏装置的一个角。“我曾经听到的就是它发出的声音。”
我眨眨眼。我看着他。而他一直都是看着我的。
“我是应你的召唤而来的。”
我把自己塞在角落的洞穴里,发出模糊咕哝的声音。他不能动,靠在原地也没再说话,更像是一块长草的石头摆在那里了。
等我终于愿意爬出来,他说:“我还是想回到之前那里去。你可以送我回去吗?”
我看见他的心一边继续溶化,一边继续跳跃。于是我用一块布将他包了起来,让他不必把内部全暴露在外面。这样我也可以拽着他往外游。
但这会儿外面的水波变强了,方向也混乱不堪。我一会儿得逆着水流艰难前进,一会儿得稳住自己,别被往前推太远。
“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啊!”在汹涌之中,我微弱地质问。
“那么,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在我几乎看不清的地方,他平静如坚石地回答道,这一块在自己无法掌控的波浪中翻滚碰撞的小泥块。“从前你都在做着什么?现在你正在做什么?未来,你一生之中的每一秒,你都在做着什么?”
哼着已不成曲的曲子,他说:“放心吧,我不具有任何价值。我没有任何危害性。”
我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但我到此仿佛,终于体会到他们常说的:在空气中窒息。
“我听见了你的呼唤。然后我回头望去,感到自己此时开始获得了生命。当我终于能够思考‘我该做些什么’,现在,我该做些什么呢?
“我听见短短的一句呼唤,在我头颅中反反复复回响。一条短线的无数拷贝交叉重叠,构造了一切。于是图像成为绘画,文字成为诗歌,声音,成为了音乐。”
在第一次靠近时,我就看见,我就知道,这是我们没见过的东西。我们曾捡起一些类似的碎片,从未钻研出能将它们保存的技术。
假若他有生命,我将看着他死。
我其实不必。
最终,今天这平缓的水波,就像要将我这原住民也冲走。我真想停止这么想,可我太过难受、恍惚。他的脖子没有断开,被滑落的物质埋没了。眼眶中的镶嵌物是另一种材质,它闪烁着一点波光,在瘫下去的面容上注视我。我不知道他的心脏还有无在跳,他的声音又是从哪发出来的。无知无能的我。漂在他的面前。
“你真……**。你与我想象中一模一样。怎么可能有这种事?这像是梦,但我从不做梦。所以,对我而言,你是一个奇迹。”
自然,现在他也没有眼皮了。接着眼眶也不复存在,眼珠翻滚一下,滑了出来。脱离了那孱弱的保护,珠子啪嚓一下碎裂开。
这个世界将他毁坏,我们的世界将他揉碎。往后曾构成他的这些物质,无论我们堆放在哪里,还会继续溶化,残留一点痕迹,从草叶上、从我们的箱子底部消失。物质分子混在水中,反复流过我的鳃。如果其中有我们的构成所需,就进入我身体的更深处,成为我的一部分。
我曾如何呼唤,我早已经忘记。到头来,我将我的头颅戳进那摊泥里,它们顺着水流,点点漂散。我捡起两个音符,拼拼图一样地拼凑,摸索一个词汇一颗星光大小的含义。除了这样的梦,什么都不再有了。
作者:暮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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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了。
玉零真人只是立在那,说了这样三个字。
陈起见了半晌未说话,玉零真人便同他一起沉默,他刚欲开口便先吐了口血,于是玉清真人说道。
你要死了。
这似乎又还不够,玉零真人又说,我无法救你。
玉零真人的语气好似有些悲悯意味,寒风灌满了玉清的衣袖,使得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陈起慢慢挪动到人身前,而后嗤笑一声
——果然是一张无情无义的脸。
陈起靠着断剑缓缓坐下,他已经活不长了,或许是半日,或许就是现在,死亡的阴影逐渐笼罩在他身上,他有很多话想问面前这个人,当年的真相,消失的原因,这些年做了什么,又是否曾有一丝后悔……
师尊,你冷吗?
陈起却还是问了这样的话,问完了便抿唇不语。
我不曾觉得寒冷。玉零真人摇摇头后反倒摸了摸陈起的脑袋,这叫他回忆起从前他心里不快活,这人也常这样做,陈起想同儿时一样拍开他的手,但他却没有抬起自己手的力气,又或许只是不想。
反倒是玉零先直切主题。他问,陈起,你为什么要找我?
为什么?
陈起自己也没有想得很明白,他本是一个雨夜里濒死的乞儿,只因玉零一念之仁将他带回门派,而他花了十余年才摆脱入门过晚的影响成为这人唯一的亲传弟子,他万般努力才勉强离近他分毫,尔后便是那一场大战。玉零真人去时什么也没带走,回时亦什么也没带回,一封信,一柄断剑,一块破碎的命牌,仅此而已。
他此时本该盛怒,本该抓着玉零的衣领问他,你怎样铁石心肠才得以说出这话。
但陈起没有。
他探寻真相数十年,修仙没有天赋,又常年逃避追杀,衰老与疲惫早早攀上他的脸庞,而今他凭心口一股气而来,早已热血不再,只是仍有埋怨。
别人回时都好端端的,唯有我的师尊连一捧灰也无,你叫我如何不去找你?
是了,你向来重情,这是我未算到的。玉零点点头,他这话说得并不合场,陈起却很早就习惯了,他或许是快死了,很怀念这样不近人情的坦然。
能握握我的手吗,师尊。
这个要求也很快被应允了,陈起回握住玉零的手,温暖的感觉贴着他的掌心仿佛一路热到了心底,他总算又感到有些力气。
师尊,你究竟为什么要消失呢?
玉零真人刚要回答,却很快被陈起打断,玉零能感到陈起手里的力道变大了,他便默不作声地受着。
我已寻你多年,梦里常看见你,你仍宿在那小屋,我日日早起为你奉茶,你时常写画些玩意儿,我便在你身旁为你研墨,这本该是很好的,梦醒了我就想,为什么你要走呢?
时至今日,我仍看不懂你那些写画的玩意,只察觉出这是某种文字与符号。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
对,你说的没错。玉清真人只是淡淡地看他,既无悲喜,也并不触动。
我也并不是第一次找到你,是吗?
是。
你为何要一次次去死?
因为我要救世。玉清说这话时无波无澜的脸上也平添几分肃穆,有陈起不曾见过的光芒从他的眼睛一闪而过,在未来,不再有灵气,不再有修真,现在这个世代会破灭,但人们仍然活着,而一种叫科技的东西会兴起,凡人也能飞在天上,相隔万里也能互通音讯,只是,它带来繁荣,亦带来毁灭。
玉零说到这里顿了顿,我回到这里,只因为我要挽救一切。
玉零的话里隐隐描绘了一个陈起完全无法想象而又宏大的世界,但陈起并不想理解他说的话,他只是紧握着玉零的手继续发问。
那又如何,为什么你非得死?
陈起,我并不是人,在未来,我被叫做机器人,虽含有人的字眼,但只是一种周密计算的工具,我的死亡,这只是算法得出的最快达到目的的结论。为挽回那个结局,我篡改了我身体里的法则,但也并没有完全成功,现在我仍然无法动手杀人,那我只能让自己成为关键的那一个棋子后杀死自己。
那你为何要救我,因为救了我,也能够改变你所看到的那个结局吗?
不,只是机器人法则不允许我见死不救。
你真绝情……,陈起又吐一口鲜血,这血溅在玉零素白的衣袖上犹如雪中红梅,玉零只是望着他
是么,我所在的那个时代,大家都说我拥有最出色的情感模拟模块,玉零说到这笑了一下,这是他在表露自豪的情绪,只是看来人心仍有许多我难以推算的地方。
你快死了。
对,我快死了,师尊,但我仍是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是你呢?
陈起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覆在玉零的手上,玉零说的话有太多他不曾听闻的词汇,他并不完全理解,只晓得他的师尊要一次次死去,重生,再死去,或许是重伤让他的意识变得不再清晰,又或许只是这熟悉的感觉让他回到了仍在对师尊抱有期许与憧憬的过去,陈起愈发激动起来。
你以为你是工具,是为了目的而行动,可你为什么不想想,世上也会有人为你的消失而感到难过呢?
玉零此时不回答了,即便他只是不知晓人心的工具,此刻也明白对方并不期待他的回答,他静静地坐着看陈起,像看一株花,一棵草。
陈起通过那双眼,那双无波无澜无情无义的眼睛中得知了玉零的回答,他感到难过,又不全是为自己。
陈起笑道,你定然想不到我会为你的死如此疯狂,即便在知道你并不是真正死去之后。你要猜猜我为你杀了多少人吗?
2413个人。
这里面有多少人与你的计划相关?
近乎半数。
你不生气吗,师尊,你一念之仁救下的人,因为你杀了这样多人。
我没有生气的情感模块。
陈起问他,是吗?
玉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被设定得很好,即便本身没有情感,那双眼睛望着人,坦坦荡荡又显得真诚,情感就好像和真的似的。陈起有些明白了,就像他不理解对方的话一样,玉零同样不能完全明白他的话,这让他心里有些宽慰。
师尊,今天我来是为了杀你,但没想到你更想杀我,设下那样多陷阱,你没想到吧,我仍是来了。
陈起起身走近了玉零,又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冰凉而又柔软,好似人的肌肤,陈起以前从未靠他这么近过,也从未发现原来靠近他是这样轻松的一件事,不枉他明知会死,仍一意孤行,他赌对了。
可他仍有余恨。
他快死了,或许只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玉零不再消失,不再被他发现后“死去”,他静静地等着徒弟找上门来,就如同过往他们关系尚好时,玉零总在那小屋里,在那门后,静静地等待他每日敲门奉茶问安。
他是为了杀玉零而来,一年,两年,起先是思念成疾,三年,四年,而后是痛苦乃至发狂,五年,六年,他常常回忆,因为不回忆便容易忘却细节,而后是七八九乃至十余年,他渐渐查明真相,渐渐由爱生恨,恨他当年为什么要消失,恨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最恨,恨他为什么消失了不带着自己一起走。
这天突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就仿若他们初见,玉零自雨中而来,滴雨不沾,白衣似雪,玉指如葱,将那濒死的乞儿抱起,他心无杂念,却不知那乞儿已将他看作天上明月,他知晓师尊异于常人,但若能远远观望,这不也很好么?陈起不曾想将明月揽于怀中,却亦不曾想过这月也会消失,
千百个日夜里,陈起常对着天问,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
后来陈起才明白,只因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或许是一种巧合,让玉零救了他,救了一个无关紧要又执念过深的人,这个人现在坏了他的计划,又要死在他的怀里,纵是不通人情的器物,未来也要将这一重大失误牢记在心,以免重蹈覆辙。
陈起不由得感到快活起来,这一情绪起伏让他突然失了力道倒在玉零怀里,玉零果然还是接住了他,玉零早已篡改了法则,却依然没有对陈起见死不救,又或是他无药可救,也就施舍一星半点怜悯,但就这点怜悯玉零也做得极为到位,雨不但未落在他身上分毫,玉零还让他枕在自己膝上,陈起很高兴,明月此时也为他低头。
这是临终关怀。玉零道,其实本不必画蛇添足加上这句,但他依然解释道。
告诉我,师尊,如果你失败了,那你还会回来吗?
玉零没有马上回答,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在未测算两端选择所带来后果之前,他不能轻易给予答复,也不能说谎,他便不说话,只垂头看陈起,玉零心想,一炷香内,陈起必死无疑。
机器没有心灵,他不会感到伤心、痛苦,他只觉得不解,但他还是低下头来听陈起说话,其实他的听力很好,但他知道陈起希望他们能够更加亲近些,于是他便模仿着人类这样做了。
师尊,那你要记住一点。陈起嘴角的血犹如止不住的水一般殷殷流淌,纵使他即将死去 他的眼依然亮堂如火,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这句话完整地说出。
倘若他日有幸回到当年那个雨夜,请一定要记得……
不要救那个乞儿。
陈起没等到玉零的回答便死去,他死时反倒不像他生前那样纠缠不休。
玉零心想,这个人陪了他十多年,又赔进了剩余的十多年,拢共也就三十余年,人类如此愚痴,或许这便是最后毁灭的缘由。
玉零悄然为陈起合上了眼,而后他起身,再度踏进了雨中。
一如当年。
作者:巫念桃
mode:随意
一、
诗人是个潦倒的诗人。
他当掉身上最后一块宝玉——那是他生下来就含在嘴里的。
“这玉成色好。”
“含着口水,要打折扣。”
他用当来的钱买了一个仿生人,给它取名叫甄。
他本可以用钱去做些别的。
一大块猪油护手。
一双厚实的鞋子。
你为何不穿草鞋?他偶遇一位好心人。
草鞋阻碍我的脚步。诗人赤脚走过太多地方,翻过山、蹚过河、追过北冥之鲲、骑过南海之鲸,当他疲倦时,他会把双手双脚插进泥土里,温暖的土壤令他心安。偶尔,他会从里面揪出一些蚯蚓加餐。
停下来歇一下吧,你流的血浸满了路。
那是我的灵感。诗人解释道。诗人并不是天赋型诗人,并不能张口就来,他的记性不好,也没有纸笔,只能将突发的灵感塞进伤口里,有需要时再取出来换些吃食。
好心人送了诗人三只老鼠,临别前吹起他的笛子,赠予诗人一首歌。
一个拐杖。前些年诗人爬墙摘人家的梨,院内狗一吠,他一脚踩空摔了下来,跌坏了腿。他歪在墙下,就着狗吠写了一首诗,叫死去的狗,去肉铺换了一碗熟狗肉。他自此瘸了一条腿。横渡南海的时候,他勉强用瘸掉的腿紧紧贴着巨鲸滑溜溜的背部,才不至于被甩进海里。
或是一剂号称治百病的药。近些年他头疼得厉害,疼得噼里啪啦。或许是之前因为喝掉的黄河水中存在螺丝钉和塑料袋。夸父是不是也是因此而死亡呢,但诗人不是夸父,他也没有追逐太阳的梦想。他只是一位穷困潦倒、忘记来路、即将死亡的诗人。他越发地渴望土壤——不满足于双手双脚。
恰逢寒冬,他把自己深埋土壤之下,只露出一颗头,准备就着土壤睡一个冬季。但很快,他发现自己的脑袋已经成了麻雀的家。他艰难地爬起来,摇头晃脑间,摇晃出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蛋,诗人不客气地收下——这是麻雀的房租。
他意识到,他需要一个伙伴把自己深埋于土壤之下——在自己死后。诗人并非吝啬于自己的躯体,只是他贪恋土地的温暖——啊,这一个小小的要求不过分吧。
诗人决定买一个仿生人。
很久很久以前,牛郎还没有偷走织女的衣服,诗人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青年人。他路过墙垣,看见一株刺破春光的红杏。每一瓣叶子上都长了一个字,诗人眯起眼,一字字念出来,满园春色关不住。一个跛足道人恰巧路过,赞叹道“好诗好诗,请问兄台尊姓大名?”“诗人。”“我问你的名字。”“我就叫诗人。”“好名字!”青年人觉得这是冥冥之中的暗示,他注定要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写出流传千古的诗篇。青年人的母亲叹气,加紧了纺织的节奏。
诗人的父亲死于战乱。母亲死前把他叫到床边,伸手比划一个二。“二两银子?”母亲摇头。“两颗灯芯?”母亲气得从白无常手里抢回一点时间。“两个人。你大概真的是一位诗人,只有诗人才不会老。只是像你这样,两个人在一起始终不能长久。我担心你。”
母亲的话在二十年后应验。晨起的妻子发现枕头上掉落的一丝白发,她将白发捻起,吞掉,穿衣、下床、研墨、将写好的信放在诗人枕边、离开。
诗人起床,打开信封——早安。我无法和一个不能陪我老去的人共度余生,所以我走了。每念一个字,就有一朵老去的花瓣轻轻飘落在诗人的眼角。
诗人想起从前。
你在做什么?
我在写诗。
你的诗呢?
我在等灵感。
你写好了能给我看吗?
我写好了第一个给你看。
诗人烧掉信,收拾好行囊,离开家。
在诗人漫长的旅途里,他见过数不清的、各式各样的花朵,他见过满城盛开的芍药,馥郁的花香久久不散,见过漫山遍野的红梅,见过星星点点的雏菊,它们娇妍美丽、汁液饱满。偶尔,他会想起那个下午,那些飘来的老去的花瓣。他把花瓣一片片晒干、叠好,收在靠近心房的地方。他会定期拿起一片花瓣贴在面颊上,让眼泪赋予老去的花瓣新的生命力,继而衰老、继而重生,如此循环。但如今,诗人已经老到流不出眼泪(尽管他外表上依旧年轻),那些花瓣也变得脆弱不堪。
诗人决定买一个仿生人。
二、
甄是仿生人里的劣品,年久失修,生锈的关节里长出花草,动起来咯吱咯吱。或许是脑神经接错了,甄喜欢重复诗人说的话。
“我买你还不如买一个鹦鹉。”
“我买你还不如买一个鹦鹉。”
诗人有些后悔,这是什么破习惯啊。他花了好些力气,纠正了甄的坏习惯。
它是一个仿生人,不是鹦鹉。
甄很安静地跟在诗人后面。它除了外表看上去像人,其余的完全和人不一样,这让诗人感到轻松。只是甄太安静了,安静到有时候休息结束诗人会忘记它,径直离开。等诗人弯弯绕绕找回来时,甄还坐在原处,头上落满了雪和枯叶。
“嘘。会吓跑它。”诗人头一次看到甄不张口就发出声音,为了让仿生人更像人类,甄尽量每次说话都张开嘴唇,尽管只是简单的上下开合。
诗人看见甄左心房被打开,一只夜莺躺在里面。
“它死掉了。”诗人凑近一看,夜莺的胸脯残留的着一截玫瑰刺。
“它从哪里飞来?”
“从远方飞来。”
“它嘴里唱着什么歌?”
“唱着我听不懂的歌。”
“一定是一首悲伤的情歌。”
“你可曾看见一朵红玫瑰?”
“我把它丢掉了。甄回答。”
“你杀死玫瑰,丢掉了它的生命。”
“玫瑰没有生命体征。”玫瑰对甄而言,和路边的废纸没有区别。
“是啊。你是这么认为的。”诗人没法跟甄解释,夜莺的玫瑰在染上血液的那一刻已经活了,它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玫瑰。
“而且它衔着玫瑰飞不了多久。玫瑰对它而言太重了,我把它丢掉了。”甄解释道。
“是啊,玫瑰对它来说太重了。”诗人来回踱步,在雪地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
对话结束。甄因为无法理解诗人的话,大脑cpu温度过高,烧断了保险丝陷入休眠。但没关系,过了这个冬天,它就会格式化掉雪天里躺进心房的夜莺和玫瑰。
诗人剪下一绺麻雀毛,塞进脚趾缝里。给麻雀做了一个小坟墓。他尝试在雪天找到一朵差不多的玫瑰,未果,用落叶拼合成玫瑰的样子,将它们埋在一起。
诗人看着雪。他很少有这样安静地坐下来的时候。他无时无刻不走在路上,注视着远方的远方,那些雾蒙蒙的一片。远方对诗人来说一个时间上的概念,而非地理上的概念。这是他头一次坐下来看天。在一个雪天。他身上套着一件单薄的麻衣,还是母亲在世时亲手缝制的。他从落下的雪里看出自己命不久矣。他捧着融化的雪水,雪水里倒映着他依旧年轻的面孔。
三、
甄醒来时,诗人已经老去。他是在雪落完的一瞬间老去的。
你不是仿生人。甄看上去有些讶异(事实上他并没有这种情绪,它只知道讶异的表情,却无法准确理解意思)。他一直以为诗人和他一样,是仿生人,因为他看起来永远年轻。仿生人最容易和人去别的一个点,就在于仿生人不会变老。其次,是仿生人不会写诗。它分辨不出诗和句子的区别,也不晓得如何评价诗的好坏。对于诗人的作品,它一向夸赞“不错”。这是程序设定使然——人类喜爱赞美。
“我不是。所以我老了。”
一阵沉默。
诗人老去,身上的陈年旧伤却像婴儿一样张开眼睛、肆意挥舞手脚、发出尖锐的哭声。诗人不得不将伤口里存放的东西一一取出来,放进甄的左心房。那真是一个好地方,空空荡荡,正适合放东西。
“感觉怎么样?”
“有些奇怪。”
这些本来就是奇奇怪怪的东西啊。像是几片腐烂的花瓣、鲲的羽毛、人鱼的眼珠、一段枯树枝、一些灰尘、五只死掉的蚂蚁、一小块鲸鱼的骨头、一瓶子月光和一瓶子日光(遇到漆黑无比的地方诗人会拿出来用)等等。
幸好是仿生人,没有什么排异反应。诗人一边取出东西一边感叹。伤口的疼痛减轻了不少,只是每取出一些,诗人就会更老一点,头也疼得更厉害了。一直老到手抖个不停的时候,诗人停了下来,艰难地喘息着。还剩下最后一点,是一封烧掉一半、模糊到看不清字迹的信纸。
“要放进来吗?”
“不了,先留着。”等把信纸拿出去时,自己就会死亡,诗人的直觉一向很准。
四、
甄花了一些时间消化身体里的新东西。
一向空荡荡的心房突然塞满了物品,这让他有些不习惯。
“这就是心脏的重量吗?”甄指着胸口问诗人。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不叫心脏。这叫……”诗人一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名字。对他来说,只有生物胸口里的鲜红色的、跳动的、由无数血管组成的红色肉球才叫“心脏”。仿生人胸口里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倒也不能这么说,诗人犹豫,毕竟这都是他的灵感,听起来骂自己……总而言之,仿生人和“心脏”搅和在一起就是一场混乱,仿生人和“电子芯片”倒是和谐一致。
“这是我的心脏。它们很重。”甄一锤定音,给胸口的东西下了定义。
“你高兴就好。”诗人不认为甄理解心脏的含义。人没了心脏会死亡,仿生人不会,他们可以拥有无数个“心脏”,只要他们想。
拥有心脏后,甄开始间接性休眠。
他梦见自己——或者说诗人——走在海边,海面零零碎碎散落着白冷冷的人鱼的眼珠。他捡起一颗,上面还残留着未流尽的泪水。
海边的居民走过来,道:“你可以带走,做纪念品,但要交五十朗克。”
这片海域经常有人鱼死亡。一条又一条人鱼,在风暴中被一个又一个王子救下。她们的鱼尾变成人腿,身体变成泡沫,眼珠则留下来,落在海里,日复一日地流泪。阴天的夜晚,甚至能看见她们沉默的灵魂在海面徘徊。
“我能看看眼珠吗?”甄醒来,问诗人。
诗人讶异于仿生人会做梦。
这对于仿生人来说可不是一个好兆头。这会加重他的处理器的负担。甄的处理器是诗人用两壶烧酒和四首诗换来的,那时他尚还富余。此时他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替甄换一个更好的处理器。
他下意识摸了摸脚趾缝,只抠出一指甲泥:“好像被我拿去换馄饨了。”
甄又陷入了休眠。他断断续续做了不少梦,都是以诗人的视角,这让他有种和诗人连为一体的错觉。
梦里他捧着夜莺的尸体,雪很大,夜莺的胸脯残留着微弱的热气。他能感受到一种奇怪的电流从手心沿着掌纹钻进心里这太奇怪了。
醒来后,他问诗人:“我坏掉了吗?”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仿生人无法进行情感上的辨析,他们不知道软硬、热冷,触感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甄却开始模糊仿生人和人的界限。
“你能教我写诗吗?”
甄走在路上,他开始捡起一些小东西,像诗人之前做过的一样。
诗人用它们写诗,它能用来做什么呢?
啊,仿生人想要写诗。诗人啃着指甲,被里面爬出来的小虫子吓了一跳。
也不是不可以试试。
“你看到了什么?”
诗人点了一盏灯,指着墙壁上的影子问甄。
“影子。”
“还有呢?”
“光。”
“还有呢?”
“墙壁。很久没有粉刷的墙壁。”
还有呢?
……
甄沉默。它不能理解诗人想要从这里得到怎样的答案。
“我看到花,风,鱼鳞,绒毛,海洋,无声的告别。我看到影子、光和墙壁。”
诗人顿了一下,他不该对仿生人太过苛刻,这非常现实主义,倒也不失为一种风格。只是诗人不擅长也不喜欢罢了。
“玫瑰的尸体。”甄道。
“模仿地很快啊。”诗人愣了一下,仿生人没有清理掉麻雀和玫瑰。
甄似乎掌握了诗的技巧。它能将任意事物组合在一起,形成一段跳跃的、无逻辑却又充满机械魅力的句子。
诗人此时正躺在坟墓里面。他请求甄帮他取出纸片。他活得已经太久了。
“就像你当初取下夜莺胸脯里的玫瑰一样,取下我伤口里的纸片吧。”
甄沉默许久。这有些违反仿生人不能拒绝主人的设定。他的处理器对他发出警告。但甄依旧磕磕绊绊地坚持,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滋滋啦啦,断断续续:“你……会像夜莺一样……死去……我……回到以前……不会取出玫瑰……。”
他的眼角与胸口闪出火星。甄不肯采取行动。他被强制休眠。
诗人长叹一口气,他不应该教甄写诗。或许再往前推一点儿,他不应该往甄的心口放东西。或许再往前推一点儿,他不应该买一个仿生人。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将纸片塞进甄心房器械的缝隙处,以确保纸片不会掉出来。
五、
甄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把诗人埋进土壤里。他沿着诗人来的方向继续向前走。他一天比一天走得慢。心房里装了东西,会使我走得慢。这是一个新颖的体验。甄每走一步,都细细地感受来自心房的动静。他偶尔写诗,写在树叶上、花瓣上、甲壳虫壳上,并把它们放进心房。这些东西加重了它的负担。种子在甄的体内生根发芽,旺盛的藤蔓寻着零件的缝隙甄体内生长,野蛮地破坏了里面精致的线路布局。甄在一个海边永久地停下。
一个海边生长的小姑娘发现沙滩上生了锈的甄。
她停下来,扒开甄身上的湿漉漉的海藻,扫去他身上的泥沙和寄居蟹,打开甄的左心房。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杂草和花朵长满了内驱,还有一些奇怪的玻璃瓶和骨头。她将里面的物品取出来,除掉杂草和野花,打扫了沾上灰尘的处理器,给生锈的关节润滑。小姑娘在缝隙里找到一张烧过的信纸,里面塞了几片花瓣。时间太久,纸与花都太脆弱,一碰就碎了。
*很久之前写过的,翻出来修修补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x)
作者:落水
免责mode:笑语/求知
雨将停未停,云将散未散,月光稀疏,暗淡。
高层建筑上布满的全息广告在无声地散发着迷离的光彩,穿过一层层的空中车道后已经变得昏暗,且杂乱。
寥寥行人,他们快步穿行着,似在匆忙追赶着什么,但也不忘躲避笼罩着街道的被切割、衍射的色斑。
在行人的脚步踩踏过的水坑边上,在这水坑被雨水打散的色斑中,有一双眼睛在向外看着。
眼睛的主人并不在此处,在这条逼仄的巷子里,像这样的眼睛还有很多,耳朵,鼻子,皮肤,以及各种无法以生物器官来命名的探测器,将整条狭小的巷子堆砌得更加拥挤。
任何进入这条小巷的东西,哪怕是光,他都知道,但没人知道他在哪。
当他身处小巷的时候,他是小巷杀手。
当他身处高楼的时候,他是高楼杀手。
他到这座城来已经过去了十年,如今,他是一名城市杀手。
或者再精确一点,瓫城杀手。
三天前,一位危险的人物进入了瓫城杀手广阔的感知之中,无人知晓他当时在哪里,又或者在做什么,但在那双带着特定标记的合金板鞋踏上瓫城街道的时刻,无数的眼、耳、口、鼻都短暂地停滞了。
当它们再度运转起来的时候,这些感知器官纷纷聚合了起来,最终聚集到了这条巷子里。
在那片水坑旁,一个挺拔的男子靠在墙边,似在躲避对他而言毫无影响的细雨,却对周边频繁密集的探视毫无察觉。
该动手了,等太久了。
不,还没准备好。
他在犹豫,在纠结,瓫城杀手的探测越是严密,他的心绪就越是无法确定,那个男子越是无所觉察,他就越是难以置信。
男子突然动了,周边各类探测器几乎因为同时转向而引发了一阵微弱的共鸣,这些不应当出现的声响已经破坏了杀手观察者的立场,但男子依然无所察觉,他只是伸出手去接了几滴雨,像一个普通人一般将雨滴放在指腹间摩擦了几遍。
在这个动作之间,杀手刚刚失措的举动带来的失协震荡,已经在雨和水的交融中消散。
但他终究还是暴露了。
不,他应该早已暴露了。
男子曲起手指,将指尖的雨滴弹向了身旁一片破旧的瓷砖,无数的雨滴正在持续地敲击着这块瓷砖,但杀手知道,这一滴不同。
男子并未说话,也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就这么站在雨里,静默得像是又一块瓷砖,但他不是。
雨停了一瞬,又再下了起来,空气中又再激起了一阵微弱如雨点一般的回响,男子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杀手不敢再注视他,也不敢再有任何的动作,传感器向他发送的信息从未中断,但他已经关闭了接收器,自愿做了一个又瞎又聋的高位截瘫。
“坐吧,”身材高大的沙端坐在桌旁,抬手虚指着面前的座椅,示意这位不速之客坐下,“电气刀,久违了。”
“你也是,沙,”电气刀并未坐下,“或者,我应当称呼你师父,又或者,爸爸?”
沙的手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动作,但并没有半点僵硬的感觉,虽然未动,却似乎一直在圆转自然地运动着。
“你若是要这么正式,就该叫我父亲,”电气刀没有回话,沙终究还是收回了手,“但你半夜时分不请自来,终究有违礼数,不是吗。”
“如果我事先通报,恭迎圣诏,想必还未见面,你就已经动手杀我了,”电气刀这才坐了下来。
“那你就不该来,”沙放在膝上的手紧握住了,“来了,就总有人要死。”
“至少在那之前,我好歹能和你坐下,说几句话,”电气刀握住了身侧的刀柄,第一次抬起视线,直视对面和自己同样的双眼,“父亲。”
“我给了你身体,教会你技术,还给了你这把刀,而你,终究还是要用它们来杀了我。”
“是的。”
两人间的桌椅瞬间炸裂成了万千碎片,它们爆裂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还未飞散,就已经在崩裂的过程里充分燃烧,成为了灰烬。
沙高大的身躯在桌椅意识到自己应当破碎之前就已经扑到了电气刀身前,若是刀光晚了千分之一秒再亮起,电气刀此刻已经随着桌椅一起化作了漫天的繁星。
但刀光毕竟亮了,所以电气刀此刻还站着,而沙的左臂已经摔落在了地上。
“你变快了,”沙说道。
“你也不慢,”电气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从左眼上扯出了一根依然发着红光的钉子。
“十年前,我问过你一次,现在我还要再问一次,”沙身旁的地板、墙壁、挂饰纷纷活动了起来,一部分往他的身上拼接而去,一部分往四周飞去,形成了一场爆裂的风暴,在风暴将两人围在中心的时候,沙已经变成了一个更加高大的巨人,他高举起了自己的双手,喝问道,“为什么?!”
狂风随着他的拳头与暴喝声一并砸落,电气刀在地上滚了一圈,勉强躲过了这一击。
震荡的余波将他高高抛起,风暴中的钉刺、木片、砖石与玻璃化作万千雨点向他冲来,另一方的沙则高举着拳头,准备好了致命的一击。
电气刀的身体在暴雨中旋转着,他身上的人造皮革已经破碎,被风暴撕扯成了包裹金属部件的血色大衣,他像是一只被投入漩涡的破旧布偶般飘摇着。
但他握紧着刀柄的手,没有半刻放松。
沙的拳头动了,电气刀也动了。
他已经破损的脚腕喷射出猛烈的火光,随后脱离,小腿,膝盖,大腿,甚至腰肢,一节节如爆炸般将自身喷射而出,在一瞬间为他提供了恐怖的动能。
只见又一阵刀光闪过,电气刀的身影穿过风暴和巨大的拳头,停在了沙的胸前。
“凭你……”沙高大的胸前伸出了一只近乎枯萎的手掌,紧紧地握住了电气刀的刀身,“还杀不了我。”
沙走出了他的外置装甲,年仅五十的他老朽得如同上个世纪的草纸卷轴,但他的手掌稳稳地握着刀身,即便这把他亲手设计的刀已经全力发动,内置引擎开到了极限的声响几乎盖过了他沙哑的嗓音,他的手依然纹丝不动。
“我的儿子,你还是这么冲动,”沙说道,“你既然走了,既然用我送你的刀闯出了名头,就该带着这个名字苟活,就该死在荒野里,而不是回来找我。”
沙的老脸已经贴到了电气刀的面前,电气刀的身体已经被拳头和构成拳头的一切物件紧紧地束了起来,除了咽喉,他身上没有任何一个位置能够动弹。
“但你该死。”
“该死的是你,是你那个废物母亲!”沙的嗓音骤然提高,又再衰弱了下去,“我生你养你,你连一具身体都不肯给我?”
随着沙的话,他的拳头开始握紧,机械压缩、破损的噪音在他面前吱呀吱呀地响着,他笑了起来,把手里的刀扯走,抛到了一旁。
“儿子,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你的也不行了,”沙靠到电光刀的耳边说道,“帮我找到那个女人,我可以考虑放过你。”
“身体是心的外延,”电气刀的眼神看着沙,就像他昨夜盯着那场雨,“这一切,是你身体的外延,不是吗?”
“别废话!”沙的拳头再次握紧,电气刀已经明显破损的身体再次锁紧了一圈,沙忍住了喉咙里的瘙痒和疼痛,再度喝道,“那女人在哪?!”
“以心御身,以身御物,”电气刀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我不想这么说,但你的武学……确实很强。”
沙的拳头彻底握紧,电气刀的身体彻底碎裂,沙终于放心地咳嗽了起来,他扶着身旁树立的巨大拳头,几乎咳嗽到浑身发抖,这才慢慢停了下来。
沙的拳头慢慢放开,那个曾是他儿子,后来被他亲手改造的男子,已经变成了一地散乱的扭曲金属团。
他朝儿子已经面目全非的面部伸出颤抖的手,露出了宽慰的笑容,“儿啊,你不肯说,我就自己找出来。”
拳头上延展出了一根电缆,径直插入了电气刀的头颅上,就在此时,被扔到了一旁的刀面上闪过了一阵光芒。
沙难以置信地低下了头,他的胸口已经被这把他亲自打造的名为“电气刀”的长刀穿透,浓得近乎紫黑色的血顺着刀身溢出。
“我,是刀的外延。”
电气刀退出了沙的胸口。
“你……把你自己,”沙缓慢地靠在了已经开始崩溃的巨大拳头上,“打成了一把刀?”
“用你给我的身体,教我的技术,和送给我的刀,”电气刀直立在沙的面前,刀身上反照着沙的脸,似是镜面,又似是一双眼睛,“杀了你。”
“你……”
拳头轰然崩溃,意味着这个苟活了太久的男人,终于失去了他谨守的性命。
电气刀沉默地竖立着,刀身不再折射光彩,仿佛墓碑般直立在沙的尸首面前。
片刻之后,他身上伸出了几根电缆,连接上了他“原来”的身体,这具已经被扭曲压扁的机械磕绊着站了起来。
他捡起了地上的刀,刀身闪出一阵电光,随后便被插入了刀柄中。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沙,刀柄微震,最终陷入了静默。
作者:烤鱼
评论要求:笑语 求知
科罗教授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关掉了显示屏。实验大获成功,一直以来压在他肩膀上的沉重负担像是被拖进回收站一键清空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飞快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像逃跑似的离开研究所。天知道他有多久没有回家了!作为生物科技研究所的主任研究员,科罗教授以他天才般的创造力成为了研究所里不可或缺的存在。毫不夸张地说,研究所离开了科罗教授,就仿佛一台没有发动机的汽车。
科罗教授乐意把自己奉献给科学事业,但并不代表他愿意奉献自己的全部。持续进行了太久令人身心俱疲的工作后,科罗教授终于忍无可忍,决定逃离这里。
于是他进行了实验,实验相当成功,他从今以后再也不用到研究所来了。科罗教授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在他行驶在回家路上的时候,连续的红灯也无法破坏他的好心情。
他开始畅想自己未来的生活。自然地,作为一个出色的科研工作者,他积累了相当大的一笔资产。他可以用这笔钱买下一座海边的别墅,每天听着海浪的声音醒来,然后在沙滩上把自己的皮肤晒成古铜色。环游世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比起这个,他更喜欢待在家里,全情投入于最新的体感游戏设备。他已经买了一台,只是根本没有时间体验,不过不要紧,从现在开始,他拥有了足够多的时间。
想到这里,科罗教授放肆地大笑起来。他停好车子,迫不及待地用钥匙打开房门,向着空荡荡的房间大喊:“我回来了!”
科罗教授理应早点发现异状,只是一时的兴奋挤走了他的理性,让他忽视了房间里若有若无的披萨饼味。因此在彩带“嘭”的一声,从礼炮里喷到他脸上的时候,他对此毫无准备,惊恐万分地后退几步,重重地撞上了身后的铁门。
“欢迎回家!”
惊魂未定的科罗教授颤抖地看向面前的几人。除了他以外,这里一共有三个人,每个人都拿着一个礼花筒,对科罗教授露出如出一辙的笑容。令人惊恐的是,他们每个人都长着和科罗教授一模一样的脸。
“你来的正好,披萨还没凉透,坐下吃吧。”左边的科罗说。
“我们还以为你会来得更早一些。”右边的科罗说。
“根据统计,间隔在缩短。不过也不排除有意外。”中间的科罗说。他看了仍在发抖的科罗一眼,伸手搀扶他:“吓坏了?没关系,大部分人都是这样。除了第一个。”
科罗教授勉强从冲击中恢复了一些。
“这么说,我不是第一个?”他跟着科罗们来到客厅,他们往他手里塞了块披萨,尚有余温。
“我们都不是。这里住不下那么多,1号到5号都去了海边的别墅,”科罗之一说。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是11号,他们两个是13和17号。”
都是质数,科罗教授想。这个发现让他找回了一点平静。他又吃了点披萨,觉得自己好多了。
“那我是几号?”他尽量保持心平气和,好让自己不被接下来的数字吓倒。
“27号。”科罗13回答。这让科罗教授感到安慰,比他预估的最坏情况还要好上一些。
“那他们都在哪儿呢?”
“我们买下了一栋公寓,大部分的人都在那里了。我们几个负责留在这里,给新来的说明情况。”科罗17说。
“我的天啊……”科罗叹气。他从来没有预想到这种状况,这是他的失误,也是所有科罗的失误。随即他又想到了关键的一点:“那,我的存款……”他看到几个科罗的眼神,立刻改了口,“我是说,我们的存款,还有多少?”
“仍然足够我们维持生活,不过仅仅是目前。”一个科罗说。
“预计在科罗增加到35人时达到饱和,届时我们会出售海边的别墅。”另一个科罗说。
“天啊,就没人想想办法,停止这一切吗?”科罗教授大叫,“这世界上一模一样的我,已经有二十八个了!”
三个科罗一齐盯着他,于是科罗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了。
为了摆脱工作,科罗教授想方设法克隆了自己。
光是克隆人的身体可不够,想要克隆人能够完美地代替自己工作,科罗教授的记忆也是不可或缺的。但是如果克隆人知道自己是复制品,怎么可能乖乖配合科罗教授呢?于是科罗又把关于克隆的记忆从克隆人脑中删去,自觉这样万无一失。
但是科罗教授毕竟是科罗教授,他对工作的厌倦早晚会压垮他,让他产生克隆自己的念头,并付诸实施。就这样,科罗教授一个接一个地复制自身,不断地用另一个自己代替自己工作,可以预见的是,在科罗教授的存款用完之前,这样的循环会一直持续下去。
所有的科罗都心知肚明,想要打破这样的循环非常容易,只要他们肯把一切都告诉最新的那个科罗,但是无论是哪个科罗,都不会这么做。
四个科罗倒在沙发上,异口同声地发出沉重的叹息:
“实在是不想工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