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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庄园最高的窗户可以往外看到一整片里希特的家族墓地,远远望去它总是萦绕着一层乳白色的薄雾,像云杉墨绿色枝叶交错之下泄露的幽灵。在我真正成为那大理石碑底下阴冷的一份子之前,我也曾是个会爬上树只为了看一眼雏鸟、彻夜放纵,在尖叫之后大笑的女孩。如今我已经四十岁......我忘了今年到底是我出生的第几个年头,我得去翻翻自己的证件——总之我不再年轻了,这一点我紧锁的眉头可以证明,我肩上大法官的证章同样可以证明。我没有孩子,有我这样的母亲只会是某人的不幸;我也没有丈夫,我的心已经枯竭到不足以去爱一个人。
考虑到其他的亲人已经被我亲手送进了那一片海风席卷、云杉迎风歌唱的墓地里,我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孤身一人。就像海难过后幸存的水手,我抱着一块名为家庭的船的尸体,在漆黑幽深的大海上漂流。人们通常管这片大海叫做“索多玛”,这一片由泪水汇聚而成,而且翻涌了一千年之久的汪洋马上就要将我淹没了。
八岁时我的姐姐离开家去参了军,她长得很高,没人能看出她谎报了的那两岁;十四岁时我的父亲接到大法官的命令,离开索多玛去了国家的首都,从此便留在了那里。我很少再见过他,其中一次是在大法官亨德里克斯的葬礼上,跟在那位红眼睛的私生子,他的侄子维斯帕夏身后;第二次葬礼的主角就变成了他自己。我不知道在首都的二十五年间他有没有想念过自己的故乡,但他的遗体的确是葬在了他长大的地方;我同样不知道他在对侄子视如己出的同时,有没有想过远在故乡的两个女儿。
世界是由一个流氓所架构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为他的遗体接机时灰色的天上下着雨。这场雨有介于雪花和冰雹之间的特质,在我的雨伞上炸裂发出闷响,在沥青和柏油的道路上结成了冰,冷得像一位心肠歹毒之人的眼泪。我的父亲,瓦莱里安.冯.里希特生前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死后也不会有多少人专门赶来为他收尸。就连那场葬礼也异常冷清,没有他最宠爱的侄子,只有我和被我杀死的幽灵们:它们跟在我身后,沉重地,如影随形,竟成了一条长长的送葬队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不过现在要谈论葬礼还是太早,我又回到了那场冻雨中,我是他在索多玛唯一的家人,是一只脚踩浮冰漂流的黑猫。在一具朴素的棺材里我看到了他,瓦莱里安被安置得十分妥当,两只手叠放在胸前,脸上挂着我不熟悉的微笑。除了用药过度而倒在路边的瘾君子以外,你是很少在索多玛找到这样一具微笑的尸体的。他是我二十五年后仍然熟悉的回忆,密封在一面没有温度的钢化玻璃之后。机场上混杂着雨点的寒风倒灌进我敞开的领口,我却向来不愿意扣上衬衫的最后一颗扣子,这样会勒得我发疯。
而躺在棺材里的瓦莱里安呢?外界的风和雨已经不能再影响他了,我看着那副棺材被抬上车,随后自己也跳了上去,就像我还是那个在庄园里疯跑的女孩。说实话,父亲从未在我的人生中留下生命痕迹,但我还是试图透过玻璃在他苍白的脸上寻找我的痕迹。他的头发是卷曲的,不像我而像我的姐姐阿黛莉亚,但她被我杀死时还没来得及长出父亲头上的白发,我却已经有了。在他翘起的嘴角我发现了一道难以察觉的伤疤,我还记得,这是童年时我用餐叉不小心划上去的。除此以外他便只是瓦莱里安了。
残酷的母亲生下了暴君般的姐姐,忠诚而盲目的父亲孕育了同样忠诚而盲目的妹妹。我们的灵魂被我们的血亲刻下深深的伤痕,这是里希特这一庞大家族延续多年,在历史中沉淀的传统。平凡的人们总是仰慕那些古老的名门望族,觊觎那些灰尘中闪耀的家徽和国王般的权力,所有他们仰慕的东西当然都是真的,而他们没有机会看到的,我猜也不会有人想知道。我的名字是福金.冯.里希特,但步入四十岁之后我会希望自己只是福金。
汽车发动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在流泪了,眼泪砸在棺材上的声音很快被雨声掩盖过去。旁人或许会觉得这很正常,但若是他们得知这眼泪不全是为父亲掉的呢?我从不会为一个抛弃过我的人感伤,还有一种更加沉重的感情从我心中升起,就像气泡从海的深处升起一样。黏腻的双眼,鲜血冲刷过后依旧湛蓝,这是我的眼睛,也是瓦莱里安的。在第一滴泪水落下以后我似乎被一阵雷声从梦中惊醒,我意识到,他是否就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后一位家人?
即使我一生都被家人所困,如今却还是会想念他们。那个混迹于街头醉生梦死的女孩还没有长大,而我已经开始衰老了。窗外的景象由灰暗的大地变为天空下深蓝色的海洋,父亲在他的棺材里躺着,他的微笑在他脸上躺着。他是我见到过最能制造出活着的假象的尸体,好像我看得再入迷些,就能发现他胸口的起伏和脸上的血色。
这从死亡中浮现出的微笑并不是为了我的,或许这是个独属于他一人,隐瞒了一生,日后也要被他带进坟墓里去的秘密。而这笑容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令我感到怪异的呢?那是在钢化玻璃终于被掀开之后,他被停放在教堂的停尸间里。事情就发生在那个时候,在夜里,以及夜晚还未降临的傍晚。二十五年以来他与我之间第一次不再隔着遥远的路途、电话线、人群或汹涌的大海。我不应当感到罪恶,因为我从没有愧对于他,他的死也与我无关。可是我的手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在这空旷、深邃,阴冷而又静谧的教堂停尸间里!
一开始是指间,我的指甲很短,不至于划破他因死亡而接近透明的皮肤。指纹的粗糙与他的颧骨相接触,确认他不会再醒来后维系了我一天的不安也终于被放下,飘散到空气中,溶解进窗外冰冷的雨中。他皮肤中透露出的温顺让我感到辛酸,似乎马上又要落下泪来,有一种血缘在父亲和女儿之间,同样也在生与死之间流淌。我拨开他在路途中落到面前的一缕黑发,我掠过他的睫毛,我描绘他微笑的嘴角和唇边被我留下的疤痕。父亲彻底死去了,沉醉于幸福的柔和假象中,陷入潮湿的泥土,腐殖质的甜香中。
在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我就已经握住了他的手。没有婚戒,是什么时候取下的?二十五年前还是刚刚?尸体永远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将一切都呈现出来,像一道长桌上的宴席,丝绸的桌布在我脚下隐秘地滑落,没有声响,夹带着一丝罪恶,以及顽固又扎眼的血渍。我说那就是血渍,不是什么打翻的葡萄酒,我闻到了,我就是从鲜血中爬出来的,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让人寒颤又充满暴力的味道了。
藏在瓦莱里安交叠在胸前的双手之后是一道长而骇人的伤口,即使他的血液早已冷却、凝固,我仍然能感觉到鲜血那颗心脏的创口中涌出,溅上我的脸时,血液结冰的温度。这就是致命伤了,他的心裂开一道峡谷,又不可思议地平整,像被利剑贯穿。死去时他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我很羡慕。手指抚过那道狭长的伤口时我越发对尸体的微笑感到困惑,这与现实背道而驰的一幕日后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像是把死亡像一件商品一样推销给我一样,引诱我步入沉静的长眠。
看来我的父亲死于一场富有仪式感的谋杀,戏剧中的主角提着剑步步朝他逼近,将利剑刺入他的心脏,完成一场裁决或是复仇。这真是非常的......里希特,我只能这么说。在这临时的墓穴里我度过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早晨他们在他的双手之间放上一支百合花,浓烈的香气掩盖了陈腐血液的味道。但我更想将这支有着艳丽纯白色的百合直接插进他胸口的缝隙中,深深地扎进去,直到金色的花粉落下来,纯白的花瓣没入他的身体中,这才是我的父亲,从心底开出一朵百合来。可是玻璃被盖上了,我跟着他们来到教堂,一路上隐藏了自己的脚步声。
圣穆理尔的塑像在教堂正中央摆着,我遥远的祖先,神圣的丧子之母。我不止一次见到她,没有一刻不见到她,我永远也看不透那双与我相同的蓝眼睛。她失去了她的孩子,而我成了一个彻底的孤儿,所以我提醒自己我正是这位圣人生命里所缺失的。她的凝视下瓦莱里安纹丝不动地躺着,从一个人成为了一件物品:插着百合的花瓶、盛着圣体的盘子、装满并正在往外溢出葡萄酒的高脚杯、染上羊羔血的祭坛。
一阵愤怒的风在教堂之外呼号,撕扯着高大的云杉,在海上掀起波涛。直到整场葬礼结束,维斯帕夏都始终没有出现过。于是只有我,身上压着被我杀死的那些幽灵,在他被抬往萦绕着乳白色薄雾的家族墓地时从长椅上站起身来,加入了送葬的队伍。
作者:舞舞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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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殖
魔女是无法通过生殖繁衍的。魔女生下小孩,小孩仍是一张白纸一样的普通人类。什么魔力的继承、属性的继承,都是人类对未知种族不切实际的幻想。魔女最多只会对小孩进行家庭教育,让他们后天习得魔法,而且还要承担小孩开不了窍数年心血化为乌有的风险。
于是魔女们放弃了从白纸开始培育魔女的方法,转而去人类中寻找已经对魔法展现出一定天赋的孩子,将他们选为魔法少女,再让他们一步步成长为魔女。
事实上,现在大部分魔女也是这样成长起来的。甚至有许多魔女没有接受其他魔女的教导,无师自通了魔法。他们没有家族和流派的传承,只是因为想要同类,自发地启迪了许多人类的魔法天赋。
所谓魔法,不过是骗小孩子的东西。
对这条魔法本质的理解越深刻,就越容易成为魔女,越容易培养新的魔女。
因为能成为魔女的,也只有相信荒诞谎言的小孩子,以及,相信荒诞谎言的只有身体长大了的大人。
一年一度的引导者大会上,魔女们正举着五颜六色的果汁汽水推杯换盏。
魔女不热衷于生育,但会对在培育魔女和魔法少女方面有突出贡献的魔女予以表彰。不论有没有后继者,魔女都会为引导者大会上的突出贡献者悉心准备奖品礼物——晶莹剔透的好像魔法结晶一样的漂亮糖果。
“今年的杰出贡献奖还会是她吧。”
“也有可能是魔法叽里咕噜的那个,今年火出圈了。”
“魔法叽里咕噜是什么?”
“讲魔法少女的动画片,我家小孩天天蹲在电视前面看,班上的同学都拿着魔法棒挥来挥去,不买个正版魔法棒都没办法在班级里抬头。”
“电视……这么厉害吗?我以为现在的人都不看电视了。”
“她同学也可能是网上看的吧,总之很火。”
“但这种动画片,也就小孩子这个年龄段的人玩玩魔法棒吧,他们长大以后还会想做魔法少女吗,搞不好这段回忆还会被当成黑历史封存呢。”
“说的也是,小的时候我们全班都在看小樱,结果长大了以后,魔法少女就变成人见人嘲的高危职业,再也不会有人对它抱有向往了。”
“我认为这是两道筛选。小时候看的广撒网,长大了看的是精心筛选,看完了高危职业还想做魔法少女的人,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同类。”
“所以论量是叽里咕噜占优势,但论质还是三冠王吗?”
她们说的三冠王,正是前三年都荣获了杰出贡献奖的得主——“心理老师”。
四年前获得这个奖项的是孤儿院的院长,她把孤儿院的孩子们当成自己孩子,教他们魔法,让他们全部成长成了优秀的魔女。
心理老师做的和院长其实非常相似,她会向那些被孤立、被欺凌的孩子传授魔法,让他们拥有和人类战斗的意志。而且心理老师比院长更进一步的是,她对她的学生们加固了魔法少女和魔女的身份认同,这些学生因为长期被人类群体隔离在外,所以对自己不是人类这件事接受得异常容易。
“我是从人类成长而来的,就连我自己都会觉得我只是一个会魔法的人,但她能让学生一下子就觉得自己不是人类,算是断绝了他们回归成普通人的可能。”
“也就是说,她能让所有买魔法棒的人类,都变成魔法少女,而且这些魔法少女不会随着时间流逝把魔法少女的记忆当成黑历史……吗?”
“我想是这样的。人类学习了科学以后,就会把我们的魔法用科学解构,最后得出我们只是骗小孩的大人的结论,对魔法嗤之以鼻,但一旦把自己和人类分割开来以后,就不会再像人类一样否定魔法,反而会将魔法作为科学的对立项,更加坚定地相信魔法。”
“院长的学生,也有很多人在长大以后融入人类社会后,把院长的教导当成一个善意的谎言的,虽然是美谈啦,但最终他们还是要回归人类社会的。”
“回归人类社会不好吗,我觉得问题不是我们是什么种族,我们一开始都是人类,至少是人类一样的白纸,魔法才是我们身为魔女的决定性要素,只要会魔法,觉得自己的人类还是魔女,都能像魔女一样传承魔法。”
“嘘——颁奖开始了!”
“今年的,杰出贡献奖得主是——”
“我猜还是心理老师。”
“我猜事不过三。”
“万一是咕噜咕噜呢?”
“是谁呢是谁呢?是——女性教主!”
“啊?”
“谁啊?”
“女性教主是近年来刚刚出现在网络上的大大VIP,拥有百万粉丝,她凭借着自己的号召力,让自己的粉丝相信自己被人类迫害,主动将自己归类为了被狩猎的魔女,自愿学习魔法知识,发展下线,其规模之大,前所未有。”
“呃啊……不是咕噜咕噜!”
“魔女还是活成了人类那种为了繁殖不择手断的样子啊。”
Vol.245【胶囊】
作者:【十二招】萝卜
mode:笑语
L:
愿我的信没有打搅你回忆童年。
我原本只打算写两张纸,未尽的工作太多,外面的炮火响了三天。写信时我没有点灯,只能借着一支小手指大的蜡烛的光来写它。当我真的开始动笔,我便知道,今夜,我所有的时间将会奉献给白纸黑墨。你不用试图来找我,陌生的写信者已在你拆信的那刻被定为亡人,它应是我最后的遗物(也请你读完此信后,将它焚毁)。也不用过多担心我是谁,为什么会把这封信埋在你在多年前藏时光胶囊小院里,因为我认识你,了解你,虽然你还不真正认识我。读到最后,你便会知道我究竟是谁,在信尾,我们将第一次正式相遇。
我很乐意先打消一部分你的疑虑,证实你通过字迹,信纸和已有内容能确认的,关于我的信息:我是一名30岁左右的女性;本土的鸽城人,用鸽羽纸;我至少和你在同一个街区生活过,见证了你独自把时光胶囊埋进居民楼的院子里。让我再透露一点,让鸽城二十年前和煦的阳光,由文字鎏进你我的脑海里吧——我曾是你对窗的邻居。
二十年前!你还是一位刚搬进新居民区的瑟缩的孩子。你养母当时的盘发我至今仍认为时髦。她牵着你,你抬头,不知道是不是一连排黑峻峻的窗户,在你心中等同于怪兽的大眼睛,你显然被吓着了。你对视线的直觉是正确的,我便是藏在阴暗处的其中一位。如果当时的你能知道,怪兽也是会被罚站的,你是否能好受些?二十年前,唯一让鸽城孩子害怕的,只有虚构的鬼故事,而不是饥饿,流弹和亲人的失踪。我得承认,你略带惊恐的匆匆一眼,成为了我被体罚的下午的解闷对象。我不乞望你原谅陌生的我的恶劣,你的棕色眼睛投向我的刹那,我就知道,我接下来有很长时间都有事可做了。
年幼的你一定深深好奇过,为什么每周三下午五点半,西侧窗台下总会有一包昂贵的糖?这是两件事结成的可口:一,前情报部部长西泽说,他迷上了我家厨子制作的小蛋糕。在死于一杯毒酒前,不论我几岁,他周三到访时一律把我算作听话的小乖女。二,当时我训练弹的最远投掷距离达到了40米,而一包小包装的蜜熊牌水果糖比它还轻些。在你每周定时被养母抱去逛街时,就到了十岁的我最喜欢的投掷精度训练时间。我会在茶会结束后,在窗帘布后面小呆一会儿,透过帘缝观察不远处的你家。有时候,我用心听,能听到一声令我满意的,属于小孩的惊呼。那时过于调皮的我会偷偷地想,我在你心的形象中是什么,是不可见的糖果仙子吗?我唯一一次失误,是在你六岁的时候。我砸中了你养母放在窗口的花。哎!你成了小替罪羊。我听得到你有一个月的时间不再愿收我的糖果,而是把它扔掉。我想了一个主意,央求西泽先生为我带一包最贵的巧克力豆。对于我礼数的缺失,我受到了一个月禁足的惩罚。但我们的友谊得以继续下去,我想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和往年一样,我十三岁的生日礼物只允许购买一件。我选了一架漂亮的打字机,好赶上鸽城结交笔友的热潮。当时的鸽城报纸,有意思的寄信地址甚至能上头版头条。我想象着住在首都的皇女会抽中我署名“忠实的国民”的信件,与我一同畅聊——我当然没有忘记你,我的小笔友。我知道你当时的零花钱用来付邮资有些奢侈了,便当起了你的专属邮差。待我集中寄信的日子,清晨(极早,极早,所以我想你每次尝试蹲点看寄信人的举动都失败了,因为太小的你还起不了床,或者已经等得睡着),我会来到你家的楼道,上到六楼,把信塞进你的门缝。等过几天,再来取按照我们约定日期塞出门缝的信件。我还记得你第一次给我写回信,没有任何单词拼写正确,作为一个已七岁的小孩,你的文法确实还得精进。可我蛮喜欢这用涂鸦和错误单词组成的信件,你问我,“你是糖果仙女吗?”是的,是的,敏锐的孩子。我要求你把回信写在我的信纸背面,而我从不在周三,也就是你养母带你出门的时候寄信收信,她永远不知道我的存在,而你总相信我是来自你故土的神女,“不得沾染尘世”。不止一次,我的关节已经抵在了门板上,可保持神秘是有诱惑性的,碰面又有失望的风险,我终究还是没有敲响你家的门。
那段时间过得多么快!整整七年,我们做了七年的笔友。七年时间,足以让只会许愿糖果口味的小孩开始苦恼起意义和未来。某个周三,养母再来看你,周四她就因急病病故。那时的你也许还不知道,距离你一千公里的边境城市,每天要立起一万个墓碑。我在楼上看着黑色的棺材载着她的遗体离去,跟在后面的你,似乎神志也被埋在了棺材里了。你的回信来得很迟,那天,你本该去参加学校的毕业舞会,却被守丧终止。你找了一张新的信纸,才足够把想说的话写完。你说,在整理养母遗物时,你发现了一些有关自己出生的秘密。你向我谈论生和死,宇宙和轮回,你问我死神能否带走一切的苦恼?生命是否为重复一切的无能?我靠在窗台,思虑着如何向你做答复。我看着你在客厅独步,很久,很久,直到你停下,打开了养母遗留的留声机。你开始放舞曲,热烈的,放浪的,挣扎的,你在客厅里狂舞,跳双人舞,交谊舞。你的舞伴,来自虚无,来自你的想象,你搂着ta大跳三步。我的小笔友,你跳舞的时候,跳的是成人的舞蹈,而非毕业舞会上本该跳的少年舞步。可怜又可怜的你呀,你当时在想什么,让你为自我生命的价值舞动,在给我的信尾,留下一句热切的“请带我走”?我看见你的舞步从六楼漫到楼底,你举着一个铁盒,醉酒般地挖开,让它埋入。那个本该做时光胶囊的盒子里,装的是你的身世,还是你的全部过去,全部生命,又或者,像我猜想的那样——一张通往生路的门票?那封信是我们最后的交流,我没有答复你,并非被吓着,或者生气了。我的小邻居,我现在把迟到了多年的真相告诉你:那天晚上,我不得不坐车离开了鸽城。
我被收入了军部。
我的小邻居,我写到这行的时候,外面下起雪来。鸽城的冬天向来很冷,你是知道的。而今天我的临时房间不能打开暖气,显示我的存在。读到这里,你一定明白过来了,我是一位军官,士兵,我是你的长官。我从未负责过你,你我也没有真正见过面。此刻我站在过去,了解到了另一种时光的可能,我忍不住又停下笔,思考命运。在我的现在,你的过去,我还活着,而时光如洪流般从我的面前袭来,我在构想一种迷宫一样的可能性:
会是你开的枪吗?
会由你的枪声搭建我们命运岔路的迷宫吗?
我不得不相信,命运会在今天给我下一种预言。
你读到信的时候,你已经杀了陌生的我。
我可以想象,在我步入我本该的正轨以后,命运先用“迫于生计”的方式压垮了你。鸽城的冬天太冷,在尝试了木匠学徒,搬运工和抄写员的工作以后,你最终决定加入开始大规模招生的军校。我能估计得到,你是无法适应军校生活的,你小时候的信件就从来体现不出一个军人的魄力,你原本可以成为一个诗人,一名教师,或者在海的另一端观察海豚,但在命运的拐口,你被推入了战争,千万个像你一样的孩子,也被推入了战争,而千万个未做准备之人的墓碑将会竖起。
士兵,你逃走过。这是我们除这封信外最后的交集。鸽城的冬天很冷,冷到你宁愿选择逃走,也不要再进行艰苦练习。我未解答你对死的疑问,于是你选择相信,如果你失败了,死神会带走你全部的苦恼。你来到我们曾经共同的院子,想带上铁盒逃走。因为那不仅仅是出生证明,那里面还有一张特许证,对吧?它可以打开南方的关口,让你有机会回到你生母的故乡。你一定想知道,为何你懵懵懂懂醒来时,你又回到了军校,仿佛一切都是一场梦?因为在梦中帮助你的青女是我。你逃走的文书工作是我补救的。我做这些并不是想做出什么弥补,我从未指望你原谅我。文书工作之所以得以轻松进行,是因为你逃走时漏执行的计划,已经由我帮你补上了。是的,那不是触摸,我亲爱的,那更不是吻。那是一颗你本该咽下的胶囊。
士兵,你从来没有机会逃出任何该履行的计划。你以为你没有咽下那颗需长期服用解药的慢性毒药,但命运就是这样,你的差错由我补上。现在,我用这行墨水向你宣判:你没有任何机会能做逃兵。只要你离开军队一个月的时间,你就会死于心衰。你跟你真正侥幸的队友们不同,虽然我现在不知道你的队友会是谁。我在写这封信的时候,你们的出逃计划只是我要解决的千百个刺杀事件中的一个。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个事件会真正导致我的死亡,我所知道的是,只要你已经打开了这封信,就证明你们的计划已经成功,而你又来找特许证了。即便它在我写下这封信时已被我拿走。是的,让你们能够争取一个晚上,第二天乘乡镇有接应的火车逃离的最好机会,是我被枪杀的突发事件。士兵!会是你开的枪吗?会由你的枪声搭建我们命运岔路的迷宫吗?
士兵,写这封信时,我们已有八年没再相遇。可我一直都很熟悉你:我写信时你23岁;左右手都惯用;养母去世后你改姓生母的姓氏“吕”,因为你的养母不爱你;你最爱吃红葡萄司康,老是吃不起,一块分成两天吃,唯一一次一天吃两块的经历是在十岁的“和平日”。士兵,我还知道你曾经稚嫩地爱过我,又因我的不辞而别朦胧地恨过我,即便你完全不认识我。你将一切归因于我,站在军部学院学院门口发誓的那一刻,又决定将儿时的一切抛走,你老是想逃脱,在命运向你展现分岔的时候,你总是想往回走。我写这封信,这封象征着我死亡的信,只有一个要求:我以长官的身份命令你,士兵!正视你的命运!
举起你的枪,杀掉跟你同行的叛徒们!高举你的武器,为我们的国家献身!你身后从来,从来就没就没有过退路!你曾在信里问我生与死的问题,那我现在告诉你,开枪吧!杀死叛徒们吧,尽你的义务!我早已调查,未来五年,任何有接应的逃脱都是那个国家发出的诱饵。信封里的那颗胶囊是结束一切时用的药,你必须还有勇气,你本还是一名我们的兵!
我从不担心我的信会被蚂蚁分食。我们的故乡,鸽城,没能保护我们的和平,也至少能保护我们的信件。现在,请你烧了它吧。自此,我在人间的概念只有回忆,而回忆也会在战火中蒸发。
我们没有来过这地狱。
与你终将相遇的,
F
注:此文有杂糅《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和《小径分岔的花园》,为习作尝试,卜蹭波大的.jpg
另:这是一封诱骗死亡的巧言之信,而收信人别无选择。欢迎狱友们讨论故事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