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赫西亚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对方正站在一株将近二十米高的悬铃木下面,拾起地上小小的圆形球果扔进池塘里。
那时的天气也像现在一样,每一天都在变冷,海洋上吹来的风逐渐带上寒意,雨水也常常造访。但那一天,却是让人印象深刻的晴朗日子。
这座岛屿面积只有一百五十平方公里,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走遍岛上的每一处。然而这里景色的变化却十分丰富,有为浪花冲击的陡峭海岬,有岩石洞穴和白色沙滩,有繁茂的树林、起伏的山丘,以及一小片一小片散落在岩石与草地之间的整齐建筑。
从教堂所在的全岛至高点往西走一小段路,是一片地势平缓的坡地。路边有张长椅,坐在那里可以俯瞰远处生长多年、像半月形一样,环绕着一片小池塘的树木,以及坡下没有修剪过,肆意生长的高羊茅和黑麦草。
假如阳光充足,从清晨到黄昏,金色的光线和山坡以及树林的深色阴影,会逐渐在那些没过成年人腰部高度的草叶上移动,这幅景象,简直就像看见具象化的“时间”在身边缓缓前进一样。
可是,岛上的空气又是那么悠闲恬静,仿佛有无形的障壁将这座岛屿与外界的环境隔离,岛的时间是自行运转的。外面世界的喧嚣传不到岛上来,外面的出生、战争、游行、抗议、婚礼和葬礼,都像遥远地方发生的,高速移动的画面一样,不会对这个地方造成什么影响。
赫西亚很喜欢这种感觉。离开养育他的那个脏污、吵杂、喧嚣,有时又充满危险的地方带来的是短暂的不习惯,而不是感伤,只有与家人和朋友离别的遗憾被深深埋在心底。“岛”的秩序和稳定,以及对种种不同的包容与接收,让他觉得非常舒适。该怎么形容呢?大概,这是能让生活变得规整的地方。
虽然要做的事情、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但闲暇时,他可以静静地坐在这里待上整个下午,直到夜幕降临,池水中蔚蓝澄净的天空变成深暗的宝石与闪亮的星星。
就这样,枫树、杨树和鼠李染上红色和黄色,地上堆积起色泽艳丽的地毯,飞舞的树叶落在池塘里的景象,重复出现第四次的时候,协调的宁静风景里出现了活动的东西。
那是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从这个角度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柔顺的金发垂在肩膀上,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他在做什么?
像被勾起好奇心的动物一样,赫西亚从长椅上站起来,分开变得金黄的草叶向前跑去。
脚下和身体两侧有种阻碍,好像在浅水中跋涉一样,随着眼前景物的接近,“抗拒”和“不稳定”的感觉,穿过四散飞舞的枯叶从那个人所在的位置向自己的方向传过来。
——“羊”……似乎没见过……“黑羊”吗?最近才登记的吗?
赫西亚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站在不会引起对方注意的地方,悄悄地窥视着池塘边那个人的一举一动。
现在可以看清他的脸了。
那个年轻人衣着整洁,皮肤白皙,有着纤细而知性的容貌。如果不是因为收紧的嘴角和过于频繁的眨眼频率,让他的脸显得有点紧张刻薄,这幅面容很适合用“美丽”来形容。
但是,与外表的自我约束不同,赫西亚感到,他身上还有种“什么”。
仿佛一张庞大而精细的拼图,完整、细致、严谨地咬合在一起,构成的图像是一部巨大的机械,齿轮、铰链、管道与仪表正在飞速地、有条不紊地运转,而其中接合的缝隙之间却冒出蒸汽、喷出火星。那是种非常强大、非常复杂,让人难以理解的力量,其中却隐藏着“不安定”,每一个零件、每一种步骤都不是安全无虞的,而是蕴含着“失败”、“错误”、“崩溃”,这种力量正在以一种走在钢索上的人一样摇摇欲坠的危险感觉保持着平衡,似乎一个环节发生问题,所有的一切就会开始爆炸、碎裂,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那个人又拾起了一枚圆形的果实,球果外皮粗糙,颜色是棕色的,其中还有没消退的青绿。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把它放在左手掌心里,接着用右手食指触摸它。
果实渐渐变成了烧焦一般的黑色,接着破碎成一小片一小片,像一摊沙土一样散开了。哔哔剥剥的声音清晰可闻。
——热量操作?重力操作?还是……
赫西亚看着那个人重复了四次同样的动作,直到第五次,那个小小的圆形球体,才没有变成黧黑脆弱的一团,而是成为形状像压扁之后又干燥的口香糖,看起来很坚硬的灰色物体。
他用三个手指捏着它,凝视了一会儿。一瞬间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流露出非常疲倦困乏,但明显感到解脱和满足的表情。
他抬手横着抛出了那枚球果,原先轻巧的干枯果实竟然变成了打水漂使用的石子,在池塘中跳跃起来,留下一连串涟漪。
接着,像天空飘过的云朵把阴影投到人们身上一样,阴郁和不安的感觉又回来了,那个年轻人低头看了看袖子下面的腕表,匆匆踏上树林中间的小路,向山坡另一边走去。
那幅图景像被吸进了一道缝隙,从赫西亚面前消失了。
——这到底是在做什么?是怎么做到的?那个看似无意义的微小动作中,为什么蕴含着强烈的,无以名状的,让人想要探究的力量呢?
——然后,又是什么,让那道紧紧关闭的门扉后面,偶尔露出了一丝光芒呢?
2、
岛上的人并不多,如果留意的话,甚至可以记住全部的面孔和身份。但是,自从赫西亚拜托牧羊人,辗转查到那个名字之后,那个叫“文森特”的年轻人,好像从岛上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在众人面前出现过。
就这样,虽然感到有些惋惜,这件事情还是被赫西亚暂时放在了一边。日子一天天忙碌起来,为未成年人准备的课程早早地结束了,工厂的工作也妥善地做了收尾,接踵而来的是有关机械、枪支、生物、药理、心理、语言、各国的历史、宗教、社会的学习,以及高强度的新人训练,他拼命吸收着这些原本大概一生都没有机会接触到的知识和经验,向着一直以来的目标全力奔跑,想要成为那个保护和引导“羊”的机构的一员。
“羊”身上的“恩典”既不是纯粹的祝福,也不是宝贵的财富,而是一把双刃剑,赫西亚以及岛上许许多多的人都曾因此遭逢不幸。但是,选择加入典狱长一手建立的机构,并不是出于制裁或复仇的目的。
——这是因为我们生来为人,需要按人的法则生活在这世界上,就像同时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白天与黑夜,风沙与雨水,贫瘠与富饶,混乱和宁静一样,“他”也从未许诺过我们只靠祈求就能得到的幸福,倘若他给予我们非人的力量,必然也会加之以严苛的约束,倘若那力量让人遭受痛苦折磨,什么地方一定也掩藏着化解灾厄的方法。
作为“约束”和“方法”的一部分降生,来到这座岛屿,“第三种能力”就是他的恩典,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也是他必须背负的十字架,假如能变得更明智、更坚强、更有力,能更好地传达自己的想法,过去发生的惨剧,在将来或许可以减少一些吧。
年轻的“牧羊犬”这样想。
在他领到制服和配枪、搬进新公寓的那一天,在走廊上听到了这样的议论。
“有‘黑羊’以医生的身份加入研究所了。”
“哈?”
“听说是少年天才,刚成年就拿到医师执业资格,登上岛屿以后一边学习一边协助药品改进,现在除了作为研究者,也会进行临床治疗,据说还参加过外科手术……”
“这是岛上的医生人手不够?还是施耐德那个疯老头子的新花样?就算被打断全身的骨头,我也不想躺上那样的手术台。”
“你在说什么啊,研究所本来就是一群怪人聚集的地方,有比那还要可怕的东西在哦?”
“有什么能比腹腔被切开的时候,主刀医生突然暴走更可怕啊?”
赫西亚眨眨眼睛,听着远处飘散的对话。
岛屿上即使是普通人都早已习惯能力者的存在,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也说明他们根本毫不在乎,凭借自己对研究所的了解,完全可以一笑置之。但是,不知为什么,牧羊犬的心里,竟然有一丝忐忑不安的感觉。
3、
——那是“哈克先生”的房间吗?他的状况看起来还是不太好。那扇门一直紧紧关闭着,简直就像那个人根本就不曾存在一样。
——戴头盔的孩子最近很消沉,是因为那场事故吧。
——诺夫莱依然显得很有精神,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了让研究室的气氛活跃起来。虽然名义上是‘黑羊’,但能感觉得到……他其实……而且并不是医生啊。
——麦格里斯仍然在忙碌着,他真是恪尽职守……表情一如既往的平和,只是好像有点睡眠不足。
“赫西亚,又在观察什么?”
“啊,霍斯顿先生。”
房间的门轻轻打开了,赫西亚看到灰发的男人走进来,于是仰起脸向他打招呼。
对方披着研究室的白色外褂,这让他看起来比平时稍嫌严肃,但那双玻璃镜片后面的眼睛马上眯起来,眼角出现了细小的皱纹。
“放轻松点,你是被观察的对象啊。”
“被您这么说更让人觉得紧张。”
中年男人笑得发出了声音,他停下那台机器,摘掉那些连接在人身上、包着红色与黑色胶皮的金属线,把它们收拢在一起。
“结束了。心肺功能负荷运动实验,药物实验,反应测试……一切都很好,一切正常,可以说是超出正常的完美。”
“……”
赫西亚想要对那双饱含笑意的眼睛回应些什么,但不知该怎么开口。
“这几个小时很无聊吧,真是辛苦了。”
莫里森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透明包装纸包着的棕色方形物体,把它丢给正在四处打量实验室的受试者。
“谢谢,霍斯顿先生……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但还是很喜欢姜汁软糖。你可以走啦,多谢你的协助。”
赫西亚站起来,拿起搭在椅子背上的外套,看来这次见不到那名“黑羊”了。
“哦对了,稍等一会儿。受试之后也应该抽血看看……”
莫里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匆匆走了出去,没过几分钟,走廊里又响起了脚步声。
在没看到他面孔的时候,赫西亚就感觉到,“黑羊”出现了。
伴随着仪器的嗡嗡声、没有热力的白色光线和消毒剂的气味,那个档案上没有姓氏的年轻人进入了这个白色的空间。
他依然是那副仪容整洁的模样,身材长高了七八公分,颧骨变高了,眼睛也更深邃了一点,金色柔软的头发变得更长,除此之外,时间几乎没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但是,赫西亚觉得,与上次扬起枯叶四处飞舞的风中看到的,那副庞杂而不稳定的景象不同,这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决定性的变化,那种紧张、略带神经质的不安表情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地审视周围事物的神情。
——那些复杂的运转,让人无法理解的计算和改变,那些像火山喷发前冒出的滚滚黑烟一样的东西,到哪里去了?
“文森特……先生。”
在意识到这么做是否妥当之前,“牧羊犬”轻轻说出了“黑羊”的名字。
对方似乎觉得有点惊讶,当他的视线落到赫西亚身上的时候,表情一瞬间产生了变化。
——啊,在那里。
仿佛瞥见脚下的大地裂开了一道缝,展现出一座巨大的城市一样,牧羊犬看到咆哮奔腾、纵横交错、发出轰鸣与呼啸,但有条不紊地高速运转的桥梁、道路、河流,它们连接着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直升起来,极为精巧,极为复杂,美丽得让人震撼的高大建筑。
然而这样的景象只出现了一瞬,就像全息投影仪投射出来的影像一样消失了。站在面前的仍然是那个像大理石雕像一样的青年,他盯着赫西亚的双眼,露出了若有所思的微笑。
“你好,‘牧羊犬’先生,还有最后一针,请再忍耐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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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太哨兵向导了一点,为了推进硬上吧【大哭
*因为感到不产出不好意思,所以跑一跑这边的线,第一次见面是11年前,第二次是6年前
*然而产出了仍然感到很不好意思
*没有怎么商量,如果OOC请戳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飞去了。
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
——《飞鸟集》
将窗帘拉开的话,光线就会照亮房间中的一切,窗外阳光明媚,一只飞鸟自空中盘旋几圈,而后滑翔进入群山与青森的怀抱之中,维吉尔赤足踩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双手按在玻璃上,就连面颊也要贴上去似的紧盯着窗外的那只鸟儿。
它是否与他杀死的那只夜莺相像?是否拥有艳丽的羽毛呢?已经太久没有见到除了赫拉斯之外的活物,他在被天鹅绒窗帘隔起来的寂静中忽然有些渴望着见到其它东西了。
“我回来了……维吉尔。”
带着些许凉意的身体从身后笼罩,紧紧的将男孩拥在怀里,他的下巴磨蹭着维吉尔柔软蓬松的头发。“在做什么,我亲爱的?”
“我刚刚看到一只鸟,它的翅膀很美。”维吉尔轻轻的回答道,像是怕打扰到什么似的,然后又反过手按了按赫拉斯的胸膛,“你抱得太紧……我要喘不过气来了,神父。”
听到这话,赫拉斯立马松开了手,转而和他接吻,轻轻慢慢的将自己的气息渗透到维吉尔的口中去,直到男孩翡翠色的眼眸里蒙上一层迷蒙的雾气。
“我带回来了一样礼物,”神父蹲下来,握住男孩纤细的脚踝,将银色的镣铐扣上面,另一头握在他自己的手里,“你喜欢吗,维吉尔?”
维吉尔没有回答,只是将头靠在神父的肩膀上,梦呓似的哼着歌。
男孩的面颊纯真的像是天使,纯粹而无瑕,他凑过去亲吻神父的脸颊,柔软的蔷薇色的嘴唇划过神父的脖颈,然后衔住他胸前的十字架,抬起眼含糊不清的说道,“……好凉。”
“我会让你热起来的,维吉尔……我亲爱的。”
神父将男孩的身体向后压去,啃咬他裸露出的雪白咽喉,又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舔舐男孩单薄的胸口,舌尖逗弄胸前粉红色的乳首,直到它们微微挺立起来。“维吉尔……我的天使。”赫拉斯低喃着将男孩放置在床铺上,亲吻他的双腿,将他白皙柔嫩的脚背贴在自己的面颊上磨蹭。
维吉尔低低的笑起来,用另一只脚够着去点赫拉斯的肩膀,锁链和镣铐叮叮当当的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赫拉斯亲吻了那只脚,它柔软白嫩,指甲像贝壳似的泛着粉嫩的光泽,然后他咬在羔羊纤细的脚踝上,细碎的吻落在他绷紧的足弓上,男孩的面颊随着他的动作泛起了玫瑰般的蜜色。
床铺已经被他们的动作揉乱了,维吉尔敛去了笑容,转而替之的是一种被甜蜜的惩戒困扰着的神色,他轻轻喘息着,翡翠色的眼眸迷离的注视着将头埋在他双腿之间的赫拉斯,神父仔细的吻过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那副认真虔诚的模样像极了他祈祷时的样子。
“神父……我做错了什么吗?”
“为什么这样问,我亲爱的?”
“因为……”维吉尔搂着他的脖子,忧心忡忡的说,“当您亲吻我的时候,我感觉到欢喜极了,但这是正确的吗,我真的不会被原罪的火焰烧灼吗?”
“不会的,我将会带你上主那里去。”赫拉斯亲吻怀中的男孩,抚摸他粘着一层薄汗的额头。
他们的身体交叠在一起,赫拉斯将指尖探入男孩鲜少触碰的地方,温柔却坚决的向里面探索,柔软湿润的内壁夹着他的手指,维吉尔抓着神父的袖口,发出啜泣似的喘息声。
“啊、啊……赫拉斯……”男孩纤细的腰身微微弓起,嘴唇张合犹如要张口呼救,最终将双臂缠绕在神父的脖颈上,与他交换彼此的气息,在被窗帘格挡的犹如深夜的房间中将身体交融。
粘著着汗水的身体彼此渴求着,在对方的律动之中,维吉尔恍惚中见到他们交缠的腿如同一尾鱼一样,“我会带你去天堂……我亲爱的。”
他发出窒息般破碎的呻吟来,在一阵极致的颤栗中,他眼前闪现过一片纯白,似乎有飞鸟从眼前掠过,而他的体内,赫拉斯的体温清晰的留在里面。
“那阵白色的光,那就是天堂吗。”维吉尔喘息着,即便刚刚经历过情事,他的眼眸也依旧纯粹犹如天空。“我见到了飞鸟。”
“是的,我亲爱的……欲望,这是最纯洁的东西。”
维吉尔回拥着紧紧搂抱着他的神父,一缕发丝被汗水粘在脸颊上,他望着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出的一丝光亮,露出一个被极致的爱意扭曲的笑容。
亲吻阳光的滋味固然美妙,但是他尝到了更美味的,那是连光明都可以舍弃的滋味。
镣铐的声音叮叮当当的响起,被囚禁的,究竟是猎人还是羔羊?
11月8日,天气晴,有微风。
十一月的第二个礼拜日,比起前几天的喧嚣,今天的弗罗恩岛明显安静了许多。
克制住围观唱诗班小正太们的强烈愿望,老六翘掉了礼拜日。与其去教堂根烟那帮老古董们扯皮,还不如呆在家里为难得的节日作作准备。
一觉睡到了自然醒没型没样地蜷着腿半蹲半坐在新院子的石凳上,一边儿哼着最近追的电视剧主题曲,一边儿挥舞着药杵子“哐哐哐”地捣着些灰白色的植物根茎。哼到喜欢的段落,还时不时地抻抻脖子,唱出几个似是而非的句子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六从大早上起来就眉飞色舞的,整个人活泼得堪比那月亮上捣年糕的兔子。
日子难得,虽然是周日,大掌柜的黎先生还是在做完礼拜后来了药房报道,开展起了他算账之外另一个重要工作——大厨。
厨房里刀光阵阵,黑发飘逸英姿飒爽的华裔青年舞着两把双立人破骨刀,哒哒哒地剁着案板上好大的一块猪肉。三分肥七分瘦五花三层的上好猪肚腩在他的刀光剑影下,不出半晌的功夫就成了半点儿风骨也无的肉糜。案板上肉末四溅,用劲儿却极是巧妙。这个生性爱装逼的青年拒绝了老六特地准备的花边围裙。生凭着刀功,将血沫肉泥完全控制在了案板上,一点儿也没沾染到他光洁挺括的真丝黑长袍。
约是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勤工俭学周末骑着电瓶车挨家送货的吴小波载着一大堆的食物和药材来了。
小波把车往路边随便一靠,一手拎着土鸡蛋、奶酪等农副产品,一手抱着一大麻袋新鲜草药,踉踉跄跄地怼开了后院那个纯属摆设的小门。进了院子,预料中该出来迎接一下的主人正在院子里唱着歌捣鼓着什么,连个头都没回,丝毫没有打算帮忙的架势。小波心虚地想起前几日泡温泉时候的意外,看来老六是还没消气。他摇头叹了口气,认命地拿膝盖往上顶了顶那眼看就要掉下来的红薯袋子,半拖半拽着往厨房边上的储物间走去。
假装怄气其实只是在犯懒的老六早就听着了院儿里的动静。悄悄歪头撇了一眼动作扭曲着前进的小波,见今天的货量还不算太大,便放下了过去帮个忙的打算,回过头来继续捣药。他这一走神,唱跑了一个高音,强装着镇定,脸上的雀斑似是又红亮了些。
秋高气爽,欧洲百年难得一见的酷暑总算是过去了。想着七月底回岛,跑前跑后办手续的日子,还有扛着八月下火般猛烈的日头搬砖头抹洋灰盖房子的辛苦,冷不丁觉得时间过的真快。
上个月,药铺开张。托岛内留言版的福,没用多久就招到了个又能算帐又能打,还做了一手好菜的大掌柜。最难得的是,这个掌柜家里头那位羊先生貌似是个有钱的主,黎过来说是打工,其实就是闲着闷的慌出来找点事情做,顺便也满足下个人爱好。工钱要的可少,学习药材知识还特别上心。
研究所那边,虽有个药剂师的身份,空挂了那么多年的职,其实老六对这个机构压根没概念。第一天去报道时候发现同事们倒是意外的好相处。还以茶会友结识了位养了猫的知性大叔。时不时去取任务用品的维稳科大哥长得很像自家大哥,名字都差不多。借着这份亲切感,老六也跟他聊得投机,成了个酒友。
日常事务上刚稳定了些,人事处就忙不迭地给加了个体检医生的活儿,安排他给这群小羊小狗们拿中医的路子看看。岛上人大半没看过中医。更有些从小没出过岛的羔羊,连中国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进来就战战兢兢地撩衣服脱裤子,整得老六简直哭笑不得。
体检次日,老六想给自己放放假,约着手底下第一大病号的图书馆理员莱伊和试验田帮着种药草的大个青年阿什雷德一起去泡泡温泉。结果还被隔壁瞎胡闹的木星空投过来的小波砸个正着,回家生生躺了半个星期。
几天没出门,外面气温一日低似一日。本就不长的秋天一晃眼地就过去了,转眼间已经到了立冬时分。比起万圣节,感恩节这些家乡的节典,对于老六来说,反倒是这中国的二十四节气更让他觉得温暖。
小时候家里孩子太多,俩哥哥仨姐姐还有个小妹妹。二哥三岁发现是羔羊,早早地送上了岛。其他七口人全靠爸爸在岛上维稳科任职寄过来的那点儿工资勉强饿不死,但衣服总是不够穿。每每过节的时候商场有活动,大哥就带着大家出去打零工。假日工资高,穿着玩偶服卖卖萌,轻轻松松就能挣到一条新裤子或者新鞋子的钱。哪个节日有什么传统全都没概念,只记得收工回家时,家里弥漫着的苹果派的香味。
17岁考上了里洛尼亚的公费留学生,家里没钱供他,Leo只能边打工边住着年中华街小饭馆楼上的免费员工房。每到中国的节日,收工以后谢顶的胖老板钱大叔一家都会拉上他一起吃晚饭。给他讲节日的由来,教他做各种节气的特色食物。
那几年一个人在外读书,错过了哥哥被确认牧羊犬强迫带上岛的那天。也错过了三胞胎姐姐们的葬礼。只是每年圣诞节回家,家里的亲人似乎都要少上几个,妈妈生了满头的白发,家里再也闻不到苹果派的香气,只剩下一股霉味。
老六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怀疑国教的。
如果我们的主真的存在,为什么要赋予子民这种害人的能力还美其名曰恩典呢?Stanford一家里都是虔诚的信徒,平平常常的好人,为什么偏偏落到了经文中说的叛教者的下场?
随着母亲的消沉,妹妹担起了养家的责任,和他的联系也渐渐变少了。临毕业的时候,有一整个月的时间Leo没回住处,没日没夜地泡在实验室里做学位论文的大实验。一时间都没去注意已经很久没接到过家里的电话这件事。直到做完了实验,爆睡了两天以后回到中餐馆,钱老板递给他一封薄薄的信。信上的署名是弗罗恩岛教廷。
质地朴实的A4纸上,印着有如机械般冰冷的字句。叙述了一场5死一伤的“事故”。将全部的责任推给了探亲时没吃药暴走了的一个黑羊。
看完他呆了半天,最近干脆笑出了声来。弄得钱老板还以为他得了什么好消息。
他其实只是觉得主真是太特么扯淡了,搞意外搞得如此不用心。夺走了他半数亲人,父亲母亲二哥和小妹的这场恩典爆炸竟跟他家半点关系也没有,那惹事儿的黑羊家属竟然只是折了一条腿。
那天起,他就再也不想跟那个有病的岛再有任何交集。
然而这魔性的岛却没那么轻易放过他。没过多久,正在等成绩等毕业顺便找工作的Leo突然接到了大哥的来信。信封里除了两张纸,一个ID卡还有一部看起来样式很老旧的手机。信上说这回维稳科要去中国执行一个任务。之前听妹妹说Leo学了中文以后就一直想去看看,就在岛上给他谋了个研究所研究员的职位,让他去跟着当翻译兼队医,说任务不算危险,就当跟着去旅游。
他想想,去中国也好,离那个该死的教廷越远越好。
可惜,跨了半个地球,这个脑子有坑的主丧心病狂的诅咒反倒像是能力加倍了一般。任务中所有能出问题的步骤都出了问题,最关键的是因为神庭方面对目标恩典的错误评估,任务成员根本没有能力抓住这只黑羊,甚至没有足够的能力抵抗他异常强大且极度不稳定的恩典。
最后他们只能试图逃走。
事实证明这也是无谓的徒劳。Leo眼睁睁地看着离他们本来有五百米开外的目标,只一刹那间就闪到了队伍正中央。身边的大哥Lenard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把将Leo扔飞了出去。然后只见蓝光一闪,一个巨大的光球凭空出现,笼罩了始作俑者和维稳小分队全体四名队员。再一闪,整个山头方圆数十米的物质随着光芒的消逝泯灭在虚无之中。
还好大哥这一把刚好把他扔下了悬崖,不然光凭人力根本不可能逃脱光球的膨胀速度。
还好深山里有个破道观,观里医术高明的老道士正巧那天突发奇想,自己上山去采药材,不然就算是被别人看到,送到附近的医院也早就为时晚矣。
更侥幸那悬崖虽高,树木倒是不少,落地前卸掉了大半的冲力。所以老六仅仅是没了最后一个亲人,断了八九根肋骨,摔断了右边的锁骨,还有根树杈擦过大动脉直接穿过了他的大腿。
总好过丢掉一条小命。
从此以后,无家可归,无亲无故的三无青年Leo就在在道观住了下来。认了老道士当师父,成了个格外洋气的道教俗家弟子。这一呆就是四年多。养伤养了半年,顺便跟着师父学起了各种中医疗伤治病的手法。名字也被师兄们给叫成了乡土气息浓厚的“老六”。老六觉得一直这样也挺好。每天跟着师父晨练打打拳,练练剑。帮着给来拜道君的信徒们义诊。闲了下棋喝茶磨磨药。比起之前那糟心的日子,似乎这么活着才像个人样。
尤其是到了过节的时候,观里老老小小都聚在一起,做上一大桌丰盛的饭菜。每次师父高兴了,还会拿出些大款香客送的茅台五粮液,给大伙一人分上那么几杯。老六喝多了酒就脸红,整颗脑袋着了火一般,逮哪儿睡哪儿,是不是还要叫唤几句大家都听不懂的里洛尼亚语胡话。有时候撒起酒疯,黏的像个牛皮糖一样,搂住个人就不撒手,烦得要死。弄得大家都不敢给他酒喝。
今年端午节那天,三师兄正好过阳历生日,一个没看住让老六又喝多了。这回断片儿断得厉害,第二天醒过来就是晌午了,老六排着脑子死命回忆,就是一点儿昨夜的记忆都没有。也不知怎的,师兄弟们看着他的眼神都有点怪怪的。当天下午师父把他叫到房里,递给了他一个绿布口袋。里面装着一张回国的机票,一本里洛尼亚寄过来的护照还有捆成个小卷的一千欧元,还有一些常用好歹的中医用具。
“走吧,了了尘缘再回来。”
那天到底干嘛了呢。师父的话也是莫名其妙的,全家就剩我一个了,哪儿还有什么尘缘。
想到这儿,头顶几声零星的雀鸣打断了他飘了十万八千里的思路,把注意力重新拉回这个简陋的小院里。他抬头看了看院里的那棵躯干焦黑的老苹果树,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正拿嫩黄的小喙戳着树上半红不绿的小苹果。
这棵树就是那场“事故”留下来唯一的活物。
回到岛上后,教廷把大哥那点财产转到了老六名下,还给了他一笔相当丰厚的伤亡抚恤金。由于挂着研究院的值,岛上按公务员标准能给老六分配住房。让他自己挑宿舍,要愿意自己花钱盖,也可以去挑块闲着的土地。
老六其实没怎么来过岛上,唯一去过的就是现在已经没有了的老面会处。还记得那是个二层小楼,旁边有棵挺大的苹果树。当年他来的时候还看到过有小羊站在树底下,拿能力让熟透的苹果自己掉下来。当时年少的自己还很是羡慕了一番。想着想着他决定再去看这个地方一眼,看看这个唯一熟悉,却也带走了他一半家人的故地。
从码头往北,过三个路口,看到图书馆左转,再走五百步,嗯按现在的步幅应该是二百步,然后……右转。
二层小楼已经没有了,地上斜斜向上伸着几根绣迹斑斑的钢筋。表示着地基的位置。旁边的苹果树树干焦黑,远远看上去像是死了一般。走近再看,却能清楚看见枯黑的树冠上,生着几根不算粗壮的树杈,其中一根顶端还结着孤孤单单一颗又青又小的小果子。他盯着这棵树看了半晌,然后转身走回财务处,签下了这片废墟。
之后两个多月时间,老六除了去图书馆上网和研究院报道,把心思都扑在了这片土地上。借研究院同事的光,找了几个有着便利能力的羊朋友开挂,颇为迅速地环着苹果树盖起了一座四方形的平房小院。后院里挨着大黑树放上了石桌石凳,东边一个卧室,西边建个厨房,南面分别是厕所储物间中间用一到木门隔开。北面临街的那间前后都开了门,有模有样地在门框上面搞了个绿十字灯,当起了药店老板兼坐堂大夫。
小波搬完了东西,听到储物间隔壁的声响,走过去靠在在厨房门口探头往里边儿看着热闹。“黎大哥在呢,做什么好吃的呢?” 院子里头的老六停了手里的杵子,拿一口略显生涩的普通话抢着回了他:“今天立冬,黎在包饺子,小波要不也一起吃吧。”
“好啊,饺子我好几个月没吃着了,正馋这口呢。黎哥我来帮你。有白菜吗?我们家家传的白菜饺子可是一绝。”眼睛发光的青少年一边说着一边迫不及待地挽起了袖子。黎伸伸手指着一盆剁的碎碎的白菜。“那盆切好的已经杀好水了,拿块屉布拧一下。”
“那就麻烦小波了,我搞点东西,一会儿来帮你们。”老六边招呼着边进了厨房,拎了个罐子又走了出去。“行啦,你弄你的。包好了叫你过来吃现成的。” 小波翻蒸笼找屉布。
前几天被小波一砸,触动了锁骨上的旧伤,之后又染上了点风寒,开始一阵一阵的头痛。几日的缠绵病榻,让一向精神的老六隐约透出点病弱的架势来,简直有了点莱伊的药罐子风范。正好前几日师父托药商跟着药材一起给捎来了几罐陈年的老酒,店里也还有不少上好的毛当归,打算泡点药酒祛祛湿寒。
临近冬日,白天短了许多。不过才五点多钟天色就擦黑了。老六紧了紧夹棉的外套,抱着混好的药酒走进了厨房。小波和黎两个人已经和好了馅,切好了剂子。黎正在擀皮,小波站在旁边包。面皮擀又快又圆,外薄内厚,堪称模范,小波虽然是个熟手,但包的还是有点跟不上手速。
看着老六走进来,黎抬头看了他一眼。“六先生,你来擀会儿皮。我去做水煮两个试试咸淡。”看着黎的成品,老六自觉水平实在有点拿不出手,自告奋勇地跑去烧水煮饺子。小锅沸了放上几个饺子,点两过凉水。白胖胖的饺子没一会儿的功夫就翻着肚皮飘了起来。
老六搛起一个胡乱吹了吹,拿手虚接着送到小波面前。小波含糊的说了声谢谢,偏了个身,低头直接一整个地把热饺子叼进了嘴里。皮虽然已经凉了,内里面汤汁丰富的饺子馅还烫得很。一经咬破,滚烫的汤汁把他烫的张着嘴呼呼地哈气儿,表情精彩得像点满了颜艺技能树一般。老六举着筷子跑远了一些,看着他扭曲的蠢样笑得直不起腰。
一旁的黎默默地白了顽童老板一眼,自己拿了双筷子,夹走了自己那颗试吃品。在碗里戳开,仔细吹好后才送进嘴里。一入口,黎不由得挑了下眉毛。
家传的味道果然不错,下次按这个做给家里那两个吃好了。
廿七的下弦月散着淡淡的白色光芒,温和地照亮这个与中国太不一样南部的欧洲岛屿,照亮这间像跑错了片场一样的中式小院。
老六把卧室的方桌往门口挪了挪,搬个椅子坐在正对着门口能看到月亮的位子上,一副大爷的神态目送两个大厨进进出出地端着饺子,调料和碗筷。小波接过黎给调好的饺子醋,一偏头看见了老六手边的小酒壶和杯子,不由得一乐。
“老六真不愧是中国通,「饺子就酒,越喝越有。」”一把抄起小壶。“刚才烫我那下这壶酒就算还了哈。”说着拿起来悬着空往嘴里倒。没有看到倾出的酒浆不是寻常的透明,而是有点浑浊的淡灰色。这一口下去小波差点没吐出来。“你这什么酒啊,又苦又涩的。”
“药酒,未成年人,别瞎喝。”说着他自己也尝了一口。确实苦了点,之后有时间还是拿整个的当归慢慢泡,再加点红枣桂圆冰糖什么的调一下味道,甜甜的应该好卖。桌上忙了一下午的两人没功夫管脑子里正打着小算盘的老六,正对饺子发起了一波强势的进攻。小波吃的大开大合,颇为豪迈,一脸淡定斯文相的黎竟然速度上也不落下风,动作却透着风度翩翩。
“喂,你们给我留点!”放下酒壶。抄起筷子加入了饺子争夺战中。碗里的不如盘里的,盘里的不如别人的。打着筷子仗,老六突然觉得身上暖和了不少,胳膊都舞得格外得劲儿。伤啊病的全都自动消散了一般。
看来这当归酒挺有用,改天给那个药罐子送点儿过去吧。心满意足地夹着一个从小波碗里抢来的饺子,老六咧开嘴笑成了朵烂花儿。
《本草汇言》:重齿毛当归。善行血分,祛风行湿散寒之药也。民间素有当归泡酒,可益精血,补肝肾的说法。
《药学词典》云,当归因能调气养血,使气血各有所归,故名当归。一般取用干燥的根部入药,这一味中药,名唤独活。
对于老六来说,这味药的名字真是有点一语成谶。
家当归时已无家,昔人何在,但求莫独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