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岸边苏醒了。
温热的阳光、干燥的沙滩、暖呼呼的水汽、爬动的寄居蟹、嘈杂的人群……
每一样都是一只水母无法承受的东西。
它晶莹透明的外皮在失去弹性——这种感觉很新颖。这本身是一只水母不该拥有的感触,此刻却清晰地传遍了全身。
啊,好难受。它迷迷糊糊地想。很快它便意识到了一件更为惊奇的事情——它正在思考。
水母是随波逐流的,它们总是乘着海水的热流旅行,洋流走到哪里它们就飘到哪里,面前出现了什么便吃什么,何曾需要担心其他的问题呢?
于是,与生俱来第一次地,它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并开始思考第一个问题:我该做什么?
我正在变干。我光滑透明的身体正在逐渐干瘪下去,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我很难受,所以这应该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这样想着,它得出了自己主动思考出来的第一个结论——我要回到海里去。
向来轻盈的触手此刻变成了意想不到的累赘,在岸上的它们不能如以前一般随着水流自如摆动,只是硬梆梆地被水珠吸附在沙滩上,像一张无形的网阻止着它的行动。求生的本能令它全力扭动着躯体,触手拍打在沙滩上溅起水花,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使它吓了一跳。它的世界里从未听过这样富有爆发力的声音,毕竟它是一只水母,只知道顺着水流快乐地游行。
它停了下来,疑惑地思考起声音的来源——它小心翼翼地放慢动作在沙滩上移动着,果然再没发出那样的声音。随着它的前进,烙人的沙粒沾在它湿滑的触手上,怪奇怪的。它低下头,看向身下的小水洼,突然发现有一个奇怪的生物在水里盯着自己。水里的那个影子长着透明的身体,头上有一些奇怪的纹路——或者说部件——
嘿,你好。
它不能发出声音,所以晃了晃触手,对方也回以友好的触手。可当它继续向前爬去的时候,对方也继续向前爬去了。
它久久地凝视着那个生物,疑惑地歪了歪头。可它没料到的是,对方也歪了歪头。
好吧,也许这是一种陆地上特有的方式。只不过它不明白这到底是友好还是逐客令。它只是一只水母,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也不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还是抛开这些先回到海里去。
当触手接触到熟悉而舒适的轻盈感时,它知道自己的目的达成了。海水渐渐灌满了它的身体,它又变得晶莹透亮,又变得能够在水里轻松地漂流了,柔软的身体在水里舞动着,令它感到宽慰和欢欣。
但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它决定先游到旁边的石头下休息一会儿,便蠕动着触手游了出去——对的,它还在思考,这不像一个水母,水母也不会认真思考自己是否还是一个水母——它还是长着头上古怪的器官,还是能感觉到触感,更重要的是,它正在沿着自己选择的路线朝那块石头前进,一只水母是不会思考自己的目的地的,它们更喜欢随波逐流。
或许我已经不再是一只水母了。但那样的话,我又是什么呢?
它不安地游来游去,许久之后才察觉到,折腾了一天的自己已经饿了。它随意地张大身下的口,清凉的海流夹裹着细小的浮游生物涌进体内。直到它们被消化完,它才意识到自己在饥饿下所被驱使的本能行动。
它低下头看着自己漂浮在水中的触手,又抬起头看着远处正在捕食的同类,更加疑惑了。
我觉得我还是一只水母。这跟我以前做的没什么差别。可如果这样的话,我到底是什么呢?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它迷茫地想。
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在它的脑海里悄然响起。
——知道自己是什么很重要吗?
——也许是吧。
——知道了又会有什么变化?
——不清楚。
我仍然需要回到大海,也仍然需要捕食,一切并没有什么变化。
它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大海,忽然发觉这一切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
那样的话,只要“继续”下去就可以了。别的东西思考了也没有用。
它像一如既往一样摆了摆触手,欢快地消失在了洋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