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1w1,去年5月写的,懒得改动了,太多bug还请一笑置之
※不会关联企划,因为和现在设定有许多出入,只是私心想放上来爽一爽,继续悄咪咪敲碗等人设
※今后主线里应该还会有和这只已逝狂百相关的剧情吧,挺喜欢它的,嗯(
热闹的酒楼里觥筹交错,晌午时分正是饭点,大厅里顿时充斥着炸开锅似的劝酒声,杯盏击鸣间,这该说的、不该说的,有实据的、道听途说的,全都一股脑摊开来,途中被人顺去些有趣的、有价值的消息,也是家常便饭。
“哎听说了吗,陈大老板的家里又发现了一具尸体,都成白骨了!”
青年本在安静吃饭,忽然筷一停。
“……姞三哥?怎么了?”
外人看来那只是个空凳子。他瞟了一眼凳上乖巧坐着的小男孩,径自应了一声,将夹的菜放进小男孩的碗里。
“骗谁呢你,陈老板不一个多月前就去世了吗?遭遇强盗,洗劫一空来着?哎呦真是造孽,那陈老板可是咱们镇首屈一指的大富商来着……”
“嗬,你还别不信,我不是有个亲戚在衙门当差么……”
青年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白饭。不多时,他抬起头来,放下筷子,淡淡说道:“牛黄,下午记得帮我调查个东西。”
“哎,好。”
小男孩包着满口饭菜,眨眨眼,含含混混地答应。
微一蹙眉,青年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八成有危险,你待会就先在外面打探,觉得不对就回来。到时候咱们上山去找李如生讨些保命的东西。”
牛黄大口嚼着红烧肉,嘴角沾着油料,脆生生地说:
“知道啦。”
莲香是被李吟风从被窝里连拖带拽给扯进大厅里的。
睡得正酣的少女站也站不稳,哼哼唧唧地一个劲儿往小男孩身上倒,李如生唤她也不顶用,一边冒着鼻涕泡一边含混地回应。直到座上的青年笑眼喊了声“莲香小姐”,少女才猛地惊醒,“哇哇呀呀”地叫着,窜到了李如生背后。
“老李救命啊,那个杀千刀的奸商要来抓我还债了!!”
李如生无奈,轻拍她脑袋:“莲香,醒醒。”
“我醒了,我醒了,我刚才听见奸商的声——”
莲香忙不迭地答着,目光慌乱地撞上姞三的笑脸,话音一滞,脸色煞白,干脆“哧溜”一下变回了白狐狸,一脑袋扎进了李如生的怀里。
“奸商你不要过来!我跟你说,老李可厉害了,你,你休想把我从终南山拐走!”
看着炸毛的莲香,姞三心想,都说“狐假虎威”,今天倒见着原型了,看来古人诚不我欺。
他清了清嗓子,好整以暇地瞟她一眼。
“那您在我这儿赊的账又该怎么算呢,莲香小姐?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您可欠了……这个数呢。”
停顿时五指已摆出了莲香最不想看见的数字。她登时眼前一黑,根本不敢瞧李如生的表情,瑟瑟抖了抖,情急之下一梗脖子:
“姑娘我今天还就吃霸王餐了怎么着吧!”
谁知李如生突然发话。
“……莲香。”
“我错了我错了老李我真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下山吃烤鸡了你别赶我走啊!!!”
短短二字竟如惊雷,劈得小狐狸立刻扯嗓子哀嚎。
见此情形,姞三更是笑得眸光熠熠,看得一旁的李吟风缩了缩脖子,悄悄朝李如生那方挨近了些,心里直嘀咕“也不知现在谁才是狐狸”。
“莲香,你先冷静。”
李如生叹了口气,望向姞三时眼神冷了下去,淡淡道:
“你要的符和莲香欠的钱,我会备好。至于莲香,跟你去也行。”
“李道长果然通情达理,姞某就先谢过了。”
李如生盯着他的笑,眼中刃光一现。
“不过,如若此次伤她半分,我便要你偿还千倍。”
姞三暗暗一惊。这道士,语气分明蜻蜓点水,听来却杀意四溅。他赶忙赔笑:“您瞧您这话说的,在下可不舍得伤了莲香小姐。”
闻言,道人收回目光,犹如收刀入鞘。
“不敢最好。”
火光迸溅的场面着实让莲香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伸爪扒了扒李如生的道袍,战战兢兢地问:“老李,什么意思?我怎么还是要跟着这厮下山啊?”
道士顺了顺她的被毛,“无碍,随他去个地方即可,注意护好自己,若有危及生命的情况,逃了便是。”
“哦……好。”莲香似懂非懂。
“唉,在下还真是不受待见啊。”姞三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朝莲香伸出双手,抬了抬,“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走吧,莲香小姐。”
莲香白他一眼,跃至地面化作人形,拂袖赌气道:“谁要你抱啦,死奸商!”
“行行行,一个也是嫌弃,两个也是嫌弃,反正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
“……我怎么听你话里有话。”
“您猜?”
“……猜你个鸡翅膀!”
李吟风在旁听着对话,真是不大能懂了:莲香姐真的讨厌姞三吗?他正歪着脑袋琢磨,却见一路拌嘴的姞三和莲香停在了门边,齐声回头唤道:
“牛黄,走了。”
说罢,莲香又棱了他一眼。
“哎!”
名叫“牛黄”的小男孩赶忙跟了上去。
“吟风,随我来。”
李如生也适时起身。
“是。”李吟风收了心思。
于是,一时热闹不已的大厅由此重归寂静。
随后,取过李吟风拿来的一小叠符咒,莲香把小男孩偷偷给她的护身物贴身放好,这才跟着姞三一前一后地下了山。
老李不是说只消和姞三去个地方就行了么?怎么还郑重其事地又放护身符又交代安全事项?莲香越想越瘆。山路弯弯拐拐,深一脚浅一脚,她踏过蘑菇伞似的石头,稍稍凑近了姞三。
“嘿,奸商,你这是准备去哪儿?”
“有些想调查的事。”
“那为什么非要把我拉上?”
姞三瞄她一眼。“莲香小姐不是玉狐狸的化形么,探知‘同类’想必不在话下吧?”
少女眨眨眼,看看牛黄,又瞧瞧姞三,忽然愤愤纠正道:
“我是狐狸不是狗!!”
青年笑了:“没事,对面也不是狗。硬要说的话,大概是狻猊。”
话音刚落,曲径骤然开阔起来。迎接三人的是山麓边连绵的田野,稻子在和煦的风中绿波摇曳,农家零星分布其上。
莲香皱皱鼻子:“那你不都知道了么,还要我来作甚。再说了,牛黄不也是灵器嘛。”
“这第一,牛黄是个算盘,行商之外的事他都不大在行,”青年不紧不慢地竖指,“第二,莲香小姐,李道长虽说替您还了钱,可咱们还没算这利息问题呢?”
“……等等!!哪,哪里来的利息?!”
“哎,您拖了这么久的债,不该还利息么?李道长替您还了‘本’,这‘利’就得由您自己来了啊。”
“……”
“利息”二字从天而降,“咣”的一声砸弯了少女的背脊。
看着莲香“你你我我”说不出话,姞三挑起促狭的笑弧来,拍了拍她的肩,以示鼓励。牛黄则拽了拽莲香的袖口,鼓着小脸道:“莲香姐,加油!”
少女颓然掩面,点点头,心想这种事真的不需要加油。
想她一介灵器,来到人世学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如何欠债、逃债与还债”,真是人心不古、世态炎凉——感叹词还未出口,领路的姞三便在一幢宅邸前停了下来。
这是镇外的一处宅第。气派的围墙上红漆多有剥落,爬山虎在斑驳的墙面上肆意生长。稍远处可望见一角砖瓦飞檐。孤树自墙头探出几枝绿意来。
眼前的门只有一人高,把手处象征性挂着一块生锈的铜锁。莲香盯着门上断成两半的封条,四处望了望,想必这扇门应是宅子的后门。
她正想说话,姞三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勾了勾手,示意牛黄拿出李如生给的桃符。三人三张,贴在身上,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吱吱呀呀”的声音尖锐似人哭泣。
姞三又做了个手势,示意两人随他进去。
这么谨慎?莲香心一跳,忙按了按心口,在牛黄之后进了门。缓缓打开的门扉如同老旧的卷轴,自顾自展现出了一副破败的画面。
“……姞——”
映入眼帘的景象令少女不由惊呼出声。
“别慌,尸体而已。”
青年反应迅疾地捂住她的嘴。他低声说罢,倒不去观察树下的白骨,而是仰头望了望门后这棵树。树干不甚粗壮。然后,姞三看莲香平静了不少,便松开手,叹了口气。
“看来传闻是真的。”
“……什么?”
“这具尸骨的骨架不小,想必生前定是个体格健硕的男性。放在这样一个春末的时节,尸体白骨化一般只需要十五天左右。”
“但是,但是为什么……”
姞三抬眼瞥她,微微一笑。
“问得好。这宅子显然早已人去楼空,但——来,莲香小姐,您从这里看,能看见什么?”
莲香一头雾水地被他拉着,踉跄两步,刚好站在了宅子的中线处。自这里望出去,厅堂内的光景一览无余。她“啊”的轻叫了一声,瞪圆双眼道:
“地上有很多碎掉的古董,家具也东倒西歪,莫非……”
姞三颔首:“这里曾是镇上一位赫赫有名的富商住处,姓陈,在下也同陈老板有过些来往。可惜,一个多月前死于强盗手中。”
“怪不得……”那封条原来是这么来的。莲香默了默,不忍再去注意厅堂里的狼藉,转头看向那句白骨,“哎,那这不就是——”
“不,两码事。”青年抬手指了指屋子,“抢劫在前,尸体在后。不过,不无关联。”
这厮怎么老喜欢卖关子啊。莲香挠挠头,又听不懂了。
“牛黄,把那张符给我。”
青年拿过符咒,端详片刻,上前几步按在了树干上。
这时,平地忽涌过一阵风。顿时叶响树摇,沙沙声好似鬼魅,徘徊周身。一股莫名的阴冷冲上脑际。
姞三皱了皱眉,后退几步。桃符被风掀得几欲脱落,却仍旧顽强地贴附树干。不多时风向陡然一变,从身后一股脑奔涌而来,呼啸般撞在树上。
莲香见状,赶忙护住牛黄。
风刚止息,不知从何处又钻出了若有若无的声音,隐隐绰绰地刮着耳廓。
——是人的哭泣声。
莲香这下是真的稳不住了,左顾右盼,既想辨清声从何起,又想赶紧逃。曾给李吟风讲过的鬼怪故事全在脑子里过了个遍,吓得她抖似筛糠——现在倒像是牛黄在护着她了。
“姞三,姞三,这,这……”
青年并未应答。
“牛黄,李道长的符应该还剩两张,全给莲香小姐吧。”
小男孩便老老实实地从袖口里摸出了叠好的两张符,交在她手里。莲香崩溃地攥着符咒,直想骂他,却听姞三开口说:
“莲香小姐,李道长这符是用来封住‘狂百器’行动的。我们三人之中,现在只有您能办到。若是失败的话,咱们仨的命今天恐怕都得交代在您手上。”
莲香懵了。
“姞三你——”
紧接着,青年的发辫在眼前一晃,回过神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摔在了地上。而将她扑倒在地的青年正压在她身上,阴影落了她满身。
姞三的面容近在咫尺。
“唉,振作点啊。”
他苦笑着拍拍她的脸蛋。
莲香愣愣地盯着他,终于从嘴里挤出了第一句话。
“姞三你究竟搞什么?!!狂百器?!你不要命啊,又不是清净师,你作甚要——”
截断诘问的是猛兽的嘶吼,震震如雷。莲香下意识把住了姞三的双臂,翻身跳起。
张口突眼,獠牙竖耳。牙咬绣带,躯体修长。爪踏浮莲,凌空而立。
莲香只想当场晕过去。
这哪是什么“猛兽”,这分明是“瑞兽”啊!
“姞三,你看看你招了个什么出来!”
少女颤动着嘴唇,“这不是……这不是狻猊吗?!”
姞三站起身来,望着空中的瑞兽,笑了。
“是啊。在下不是说过了么,狻猊。”
传说狻猊,龙生九子,乃第五子也。形如狮,喜烟好坐。
可这样一只本应为工匠所刻画在香炉上的神兽,为何会化形,又为何会——
“你为什么……”她拧紧了眉头,“为什么会说它是——”
少女的疑问马上就有了解答。狻猊昂首长啸,声撼天地,随即居高临下地睥睨她。莲香戒备地压低重心。只见绣带一掠,徒留虚影闪过眼际,风擦过她耳廓,却未有下一步进攻。
她暗道不好,这只狻猊的杀气并不是冲她来的!
“姞三!!!”
莲香立刻转身朝呆立的青年奔去。说时迟那时快,利爪的痕影堪堪擦过他的肩头——扑了个空。
惊魂未定之际,狻猊喉中又翻滚起低吼来,莲香攥住姞三的短褐,死死盯住它,尝试着弄清它的意图。
这时,姞三终于再度开口了。
“莲香小姐,如果您真的想护在下,那就揭掉您身上这张符吧。这是消匿身影的。狻猊定是嗅到了我的气息,所以才——”
莲香毫不犹豫地撕掉了黄符。姞三眯了眯眼,话到嘴边竟一时无法流畅说出。
“您想好了?那,接下来,我想您知道该怎么做。”
“嗯,我明白。”
她捏紧手中的符。
“……它来了!”
浮莲朵朵,刹那向她呼喝逼来。
眼看少女真开始同狻猊缠斗,牛黄趁机溜至姞三身边,担忧地问:“姞三哥,莲香姐没问题吧?”
姞三没有答话。他看着拼命躲闪的莲香,而后迅速收回目光,只留下一句“李如生不会坐视不管的”,便径自提步走近树旁。
“可——”
牛黄瘪瘪嘴,只好巴巴地望向迟迟不进攻的莲香,心想姞三哥究竟在想些什么?怎么能这么无情啊?
姞三则绕过骸骨站定。
尽管上空的狻猊发出的吼叫盖住了很多声音,但仔细听便不难发现那缕似有若无的哭泣。
他拍了拍树干,低声问道:
“你在哪里?”
没有回答。
“是不想回答还是不能回答?”
哭声仍在继续。
姞三叹了口气,“行,下一个问题。是那只狻猊困住了你,还是你困住了它?”
簌簌叶落,像是拒绝。姞三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一贯的轻佻口吻消失无踪,他沉声开口,语气冷硬。
“陈小姐,我知您就在这槐树里。我以符强召您现身,便不打算空手而归。事不过三,既然您不肯开口,那就容在下分析一二吧。”
“您一家老小皆丧命于此,包括您自己,无人逃脱当夜强盗之手。这抢劫,图的无非是金银财宝,您父亲乃此地有名富商,家底自不用说,珍宝必定也收藏了不少。”
语稍停顿,他挑笑道:
“‘天青釉狻猊莲花出香’——想必您一定爱不释手吧?”
叶影婆娑。沙沙声时大时小,拍打在耳畔。他并不在意,兀自继续道:
“我同您的父亲也有些交情,因此您对它的喜爱早就有所耳闻。您或许有所不知,狂百器在浊化之前亦为灵器。而这只狻猊能化形,一是借了传说之影,二则是因您强烈的喜爱。”
“可单有这两点是不足以化出完形的,所以,强盗来了。”
他望向不远处的厅堂。
就像是地狱之门突然洞开。
破碎的烛光。贼人阴狠贪婪的笑脸。碎裂一地的瓷器。亲人家仆的哀叫。不绝于耳的求救声。喷溅而出的血迹。
漆黑的夜倾覆大地,生在刹那翻转为死。
视野逐渐模糊,疼痛碾压四肢。贼人从她身上跨过,说笑着踢了踢她,手中拿着刚抢来的宝贝。
——香炉。
香炉被抢走了!
她勉力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地撞向贼人,将香炉一把夺回,紧紧护在怀中。
紧接着,刀刃从她胸膛穿出。强盗们放肆的笑声里,汩汩淌下的殷红慢慢染透了香炉,染透了莲花,染透了狻猊。
瑞兽终于醒来。
然而少女的身体早已冰冷,甚至,不复完整。
就连衙门也不再追查此事,这栋家宅终究逃不过破败的命运。
日复一日,就这样新芽成叶,绿草成荫,血迹淡去,碎片蒙尘。
没有什么能对抗时间。
“然而,不久后,又有几个小贼来送死了。”
“他们本以为能寻见‘漏网之鱼’,却不曾想过,自己才是网中鱼。”
直到生人再度踏进这里。
这方“领地”里。
——哎听说了吗,陈大老板的家里又发现了一具尸体,都成白骨了!
——骗谁呢你,陈老板不一个多月前就去世了吗?遭遇强盗,洗劫一空来着?哎呦真是造孽,那陈老板可是咱们镇首屈一指的大富商来着……
——嗬,你还别不信,我不是有个亲戚在衙门当差么,听说半个月前有两人突然从那宅子里出来,跑去衙门求救哪!说得那叫一个悬,说是什么狮子杀死了一个同伴。那狮子不仅会飞,脚底下还踩莲花呢!
——结果呢?
——衙门问他们为什么去陈家,结果他俩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一逼问才知道,是俩小偷!
——哎呦,这陈老板可够霉的。
——可不是嘛。衙门当时赏了他俩一顿板子,把他俩给轰走了,也没当真,结果谁成想,居然还真有尸体!
“请救救我……”
虚影自树下一点点擦出。满身血污的少女啜泣着,抬手掩面。缚住手腕的细链一直没入地底。
“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青年淡淡瞥她一眼,又看向半空中攻势凌厉的狻猊,微一蹙眉,开口问道:
“那您得先告诉我,它的本体——那个香炉在哪儿?”
※
这只狻猊很奇怪。莲香想。
作为狂百器,它似乎太理智了些,一直在观察什么,但对象并不是她。自从她撕掉符咒、自愿现身以来,它的杀气就失去了确定的指向。
少女不由分神去注意树下的姞三。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那样神色冷肃的青年真是太少见了。
……他究竟想干什么?先是偷偷摸摸找到这里,又莫名其妙用老李的符咒招了只狻猊出来,自己不对付不说吧,还在旁边忙其他的。
莲香越想越气。
她可是赌上命在保护他啊!就不能加加油鼓鼓劲,呃,就不能帮她想想招吗?
这只狻猊无论是力道还是速度皆在她之上,她光躲开攻击已是竭尽全力,遑论还要把符贴在它身上。要知道她到现在都没抓住过它一根尾巴毛啊!
“早知道这样……刚才就不该脑子一热撕掉符咒了。”她气哼哼地嘟哝,“我就应该听老李的话,有危险就逃才对。”
大抵凡事皆逃不过一语成谶,少女甫一说罢,就见狻猊昂首长啸一声。霎时间,猎猎风起,树摇叶涌。而它御疾风冲来,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
说时迟那时快,莲香只顾奋力向狻猊所去之处扑去。其间,手中似乎抓住了什么,但她浑然不觉,连一声“快逃”也来不及说。
“……莲香?莲香你没事吧?!”
慢着,她好像顺带扑倒了什么。
少女晕乎乎地抬起头来,方才还被她在心里斥了个狗血淋头的男人近在眼前。她应了一声,拍拍脑袋,心说我只是想抢在狻猊前面,怎么反倒把他扑倒了……
不管怎样,姞三似乎没伤着。莲香从他身上坐起来,四下确认了一番——奇了,她也没受伤。按理说狻猊那股气势,她鲁莽地冲上去阻止,受伤才是正常的。但为何……
“莲香小姐,”姞三敛了着急和担忧,笑得眸光流转,“您居然还藏着如此上好的护身符么?”
“……啊?哪儿来的什么……咦?”
循着姞三的目光望去,少女惊奇地发现,先前李如生给她的护身符不知何时竟自个儿飞出了她的怀中,此时正横在上空,放出一方透明“顶罩”,将两人及两人身后的孤树护在结界内部,并抵御了狻猊的全部攻击。
瑞兽渐渐失去了耐心,不断以头抢着结界,喉中低鸣如滚雷。撞击处火花飞溅。然而它爪下浮莲仍无法进入结界分毫,反倒被尽数吞噬。
莲香哑然注视着它。她从那双向外凸起的眼中窥见了强烈碰撞的感情——那是一只瑞兽所不会拥有的激烈情绪。
那是……
她怔怔地摊开手。掌心里的一缕天青攫住了她。
狻猊的被毛。
“那件出香……就埋在这棵树下。”
陌生的女声从背后传来。
莲香转过头去,这才看见树下被囚住的女孩。她血迹斑斑,一道伤口空洞地横亘胸前。莲香正想开口,姞三便抢过了话头,扬声唤道:
“牛黄,动手。”
“哎!”
不知何时跑进结界的小男孩听闻命令,二话不说就捋袖开刨。女孩看着小男孩卖力地挖土,闭了闭眸,毫无血色的脸上滚落两径明亮。然后,她笑了。
“这样我就能解脱了,对不对?”
姞三悠悠道:“是,只要您肯将这件出香熏炉让与在下。”
“好,给你便是。”
话语里竟充满了莫名的决绝。
莲香着实弄不懂这两人的对话,拽了拽姞三袖口,刚想问个究竟,就听结界外的狻猊又是一声呼啸,居然不再有所攻击了。
它静静地停在结界外,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目光越过莲香头顶,直直投向那棵树下的幽影。
“可惜了。”姞三幽幽道。
“姞三哥!挖出来了,给您!”
这时,小男孩颠颠地捧着一件青色熏炉,交到青年手中。
——这出香熏炉以狻猊作盖,纯净的青釉色泽绘出了张口突眼的蹲兽姿态。下以仰莲承之,形态可爱,栩栩如生。纵然刚从土中挖出,亦不减分毫神采。
姞三抚过狻猊的獠牙,又叹一声:“……可惜了啊。”
女孩则盯着他手中的出香,少顷,抬起头来,回望狻猊,静静说道:
“放了我吧。”
话音未落,狻猊竟突然继续撞击起来!
这次它不再有所保留,拼尽全力撞在结界上,浮莲消退又再生,可它额上伤痕却愈发明显。同火花一道迸溅出的,还有自伤口淌下的血沫,滴滴溅在结界上,逐渐汇作无数道殷红细流。
没有杀气。
莲香感觉不到任何杀气。
它只是想要撞碎这结界——撞碎了,然后呢?
莲香看向树下的女孩。女孩不再望向狻猊,眼神空洞,在听见狻猊喉中沉重的喘息时,才决绝地闭上眼。
“李道长这结界,怕是要撑不住了啊。”
姞三蹙眉说,“莲香小姐,若是结界破了,这接下来的事就还得劳您——”
“我拒绝。”
少女高声道。
青年万万没料到这个回答,挑眉惊讶道:“这么说,您是想反悔了?”
“随你怎么想。我只是觉得,从最初开始,我就没有主动权。”莲香直视他的双眼,“姞三,你究竟在打算些什么?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唯一的消息也是从姞三口中得知的。
抢劫。杀人。灭门。然后呢?这只狻猊若真是姞三手中熏炉的化形,它跟那女孩之间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
莲香很害怕,她怕自己因无知而作了帮凶。李如生曾教她善恶,说实话她到现在也没怎么弄懂过,可就算如此,心底深处的声音也在铮铮反驳:
不对!!
“噔”的一声,结界碎了。
莲香转头,狻猊的獠牙近在咫尺之间。
“不——”
不要!
她甚至还来不及闭眼,还来不及想象疼痛,便见眼前黑云压顶,听头顶隆隆威鸣,似有千军万马呼喝奔涌,紧接着,一道惨白光束直直降下,精准劈在狻猊身上。
“……”
那双眼此刻离她不过一掌宽。它维持着和她对视的姿态,片刻,伤痕累累的身躯终究倒在地上,微微挣扎后,归于近乎疲累和无助的平静。灰烟腾起处,汩汩血流自被毛里蜿蜒而下,逐渐在身旁凝出了一摊又一摊鲜艳的红。
少女惶惶抬起头来。
黑云散去。青衣道士持剑而立。
——是李如生。
“老李……”
莲香唤着,忽然感到手中微热。她摊开掌心,那缕青毛正流着熠熠光彩。还未等她弄清缘由,不属于她的情感便汹涌而来,一直流入心底。
她第一次将它捧在手中,笑靥如兰花晨露;
她抚摸它的指尖,温暖似朝阳;
她和父亲说,将来要把它当嫁妆,一同带去夫家;
她常常谈起镇上书院里教书的温雅青年,害羞如浅浅腮红浮在两颊;
谁都以为这样幸福的女孩,未来也注定美满,恰似那高悬的明月,皎洁无瑕。
可谁又能料到那一日,火光冲天。
它眼睁睁地看她死去,看她抱着它死去,看她因它死去。
她紧紧地抱着它,像要将它融入骨血,所以她失了全身温度,甚至失了完整身体。而它借此化形,等它能分辨这人世时,那些放声大笑的贼人早已不见踪影。
它整日待在这院中。那些绿袍乌纱帽们看不见它,只是匆匆来去。它见他们收捡那些尚好的玉器,想要把这家中最后的完好也带走,顿时怒不可遏,扑上去疯狂撕咬——人们惊恐大叫,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面如土色逃出宅邸,最后永远地关上了那扇大门,独留它走遍整栋宅院。
——直到某一日,在这棵槐树下寻见她。
“是你……?你怎么,你怎么有形状了?”
她仍是那一日死去的模样,但她没有在意。从第一眼认出它之后,她便欣喜若狂地抱住它的颈项,细细抚过它的被毛,失去温度的掌心一如从前。
它不能说话,只是拼命蹭着她。她咯咯直笑。
“对了,你的本体……那个熏炉,没事吧?没有坏,对不对?”
它听罢,赶忙从树旁拖出了熏炉。她怀恋地摸过狻猊顶盖,喟叹出声:
“没坏就好。我本来应该走的,爹爹他们都先走了,我只是……放不下你,不过这样就好,比起被贼人抢了去,不如就让它放在这里。”
她的笑容再无往日明媚。
“我已不是人世之身……不可久留的。”
这是它第一次体会到何谓恨与愧。
竖心在左,艮鬼在右。一个斩钉截铁,一个畏缩不前。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狠狠蹂躏着它初次获得的“心脏”。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它还没有来得及保护她。它还没有手刃仇敌。
怎么可以。
——她不能离开。
——它不许她离开。
※
“这不是李道长么,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姞三站起身来,瞥过莲香面前奄奄一息的狻猊,笑着迎上李如生平静的目光。
道士眼里结着冰,却也只露了一角出水面。他不急于回答姞三,而是绕过狻猊来到莲香跟前,俯下身去将少女拉起,这才说:
“护身符有反应。”
他伸手轻拍了拍莲香沾土带尘的褙子,“没伤着?”
“没,没有……”少女木愣愣地摇头。
冰化了些。他颔首:“嗯,那就走吧,回去了。”
“哎,李道长,这就想走了么?您刚才一道雷可把在下这新宝贝给劈成这副德行了啊。”
说罢还捧出熏炉,手指一条斜跨炉身的裂缝。
李如生抬眼,冷冷直视他:
“来时你保证的什么?莲香差点被咬死,我劈它一剑,合情合理。”
“呦,瞧您说的,那我不是——”姞三还想解释。
“走了,莲香。”
见李如生作势要走,莲香赶忙按住他的手,示意他稍等片刻。随即几步上前,盯着姞三,问:
“姞三,你利用我?”
姞三挑眉:“这又是从何说起啊,莲香小姐?”
“你煞费苦心,又找老李要符咒,又把我带过来,不就是提前查出了陈家小姐的亡魂还弥留人世,想借我转移注意力,借机问出这出香熏炉究竟藏在哪儿,好彻底掌控这只狻猊么!”
“嗬,不得了,还‘煞费苦心’,您居然也会用成语了。”
“休想岔开话题!”
莲香激动地怒瞪他,扬声宣布道:
“我告诉你,姞三,今天只要我莲香在这儿,你就别想对它下手!!”
青年笑了,鼓起掌来。
“好,好,正气凛然啊。莲香小姐,您可是在下见过的第一只爱心如此泛滥的狐狸,不对,灵器。”
“……你!”
莲香气得直想抢过熏炉砸他脑袋上。
姞三退后一步,目光滑过狻猊,眸光闪了闪。
“试问,就算您今儿在这儿阻止了我,那之后呢?这只狂百器可杀了人,您总不可能要将它放归山野吧?再瞧瞧那李道长,首先这只狂百器不归他管,更何况您还被它伤过,若是再让李道长顶着‘除恶’之名劈一剑,那这狻猊只能就地嗝屁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它现在已经快撑不住了吧。哎呦,真是可惜了。”
他慢悠悠地说。
少女很想反驳,但被他堵得无话可说。正是因为明白这并非狡辩,所以才更加窝火。她狠狠剜他一眼,干脆退了两步,来到狻猊身边,蹲下身去,试图抱起这只足有一只成年狮子大小的狂百器。
狻猊不曾挣扎。它连挣扎的气力也不剩了。
“……莲香。”
“老李,我没事。”少女抚着狂兽的毛。
它业已停止流血。逐步流失的生命力在躯体上化作荧薄的光,流过它天青色的被毛,像夏夜渡过河川的萤火虫,消失在她的指间。
她想起了自己看见的片段记忆。
面对即将永别的女孩,它退后,喉中隐有低吼。
槐树叶飒飒而落。头顶涌来的乌云堆积盘旋,无法控制的情感扭曲变形。
“……你……你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强作笑靥,伸手想碰它。而它猛地张口咆哮,不可视的东西在它周遭一瞬掠过电光。她吃痛地收回手,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最宝贝的狻猊。
它恨这一切。
它恨它自身,恨猖狂贼人,恨那无情时间,恨这苍凉人世,甚至还有放不下它却又注定离别的她,它都恨,恨之入骨,恨之入骨!!
——可它偏偏愧对她。
于是,无尽深渊吞噬了它。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力量。
天青毛色。绣带飘逸。浮莲生又灭,灭又生。
狻猊低吼出声,瞬间,从它周身的空气中冲出数条锁链,紧紧缠住女孩的双手,再将她脆弱透明的身躯撞上槐树树干。
锁链随即没入地底。
可“它”不是它了。
无视她苦苦哀求它放了自己也好,毫不犹豫地咬断贼人的脖颈也罢。
深渊愈将它吞噬,它便愈是强大。它变得能保护她,变得能保护这个家,变得能自由来去,变得无比强大。
恨与愧看似在眨眼间消失无踪。
——再也不是了。
这时,忽然有什么碎裂了,清脆的声响打断了莲香的回忆。
她抬起头来,望见树下的女孩。女孩正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原来是囚住她的锁链断了。仿佛初学走路似的,稳住身形后,蹒跚地,一步一步走来。
她没有回头看令她重获自由的姞三,没有抬头看为她斩断束缚的李如生,更不曾看仍旧护住狂兽的莲香。
她只是注视着地上那只狻猊。
狻猊似乎感知到了她的目光,微弱起伏的躯体便再度挣扎起来。它急促地喘息着,缓缓地昂起头——沾染血污的凸眼捕捉到女孩时,她已只剩一道虚影了。
女孩俯视着它。
那双眼里没有欢喜,没有悲伤,没有痛楚,没有怨憎。
她仅是看着它,良久,直到最后一缕魂魄消散在风中。
突然,莲香听见了什么。近在耳畔,隐忍的,低沉的,一瞬即逝。
她还来不及多想,这回便轮到狻猊消失了。
少女动了动唇,什么都说不出,只能轻轻抚过它结着血痂的皮毛。
狻猊静静闭上眼。俄而,一丝清凉坠落。不知过了多久,天地空茫、衣衫尽湿。莲香才终于停了手。她的掌下已是空无一物。
少女站起身来,望向姞三原本所站的地方——现在只剩一个孤零零的熏炉。
天青色裂了一道深纹,在细雨中朦胧,分明失去了一切光润,却又变得无比清透起来。
莲香走过去,俯身抱起熏炉,轻轻将它放在树下,拍了拍手,小跑着回到了李如生身边。
“老李,你说姞三这厮如此可恶,该怎么是好呀?”
道士用指抹去剑上细流,淡淡道:“劈了便是。”
“对,劈了好,不劈不能平民愤!”她点头如捣蒜。
李如生瞥她一眼,然后兀自提步走去。
“走吧。”
“哎!回家啰!”
大门终于缓缓紧闭。这一次,或许不会再有任何人推开了吧。
书院老先生家有一盘永远无解的棋局。
知府大人家的儿子闯祸了,那孩子本就是个小霸王,犯了事天不怕地不怕的,直楞着脑袋要他爹爹给压下去。
他爹爹凑上前笑嘻嘻的给孩子递了块温软的白玉,说小祖宗你今年犯太岁可要小心点,太张扬不好。转眼挥了挥手,把书院老先生家准备赶考的儿子送去替了死。
老先生这辈子为人清廉,哪经历过这事。带着留下的姑娘收拾收拾就上了府,府上那小霸王耀武扬威的坐着,把姑娘家流的眼泪和老爷子藏不住的叹息全当个笑话看了去,而知府大人和小霸王耳语了一番,姑娘家就被留下了。
老先生被赶回去忐忑了一晚上,第二天上府里领人时,收到的就是自家姑娘失了温的躯体,那白玉似的腕上还有青紫的痕。小霸王难得理亏的躲在了知府大人身后,但他虽然心虚了,却也毫不在意的和知府大人说着悄悄话。
他说爹爹您给的玉哪有这玉好玩,性子烈着呢。
老先生苦啊恨啊。世仇也不过如此,但是他哪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只好到处去讨个说法,白纸上镌刻一样的字迹似在泣血。知府大人家被这样弄的人心惶惶,指不定什么时候传到皇上那去了就得丢掉官帽子。
于是那一晚上老先生就在书院里能看到窗外古树的屋子里,在那永远无解的和孩子们下的棋局面前被人捅穿了胸膛咽了气。
那小霸王一早上就来书院子里搜刮民脂民膏了,经书之类的一概不感兴趣,画儿也只是当个趣味看了几眼草草收起。
而那溅了血的棋盘残局就在桌上摆着,小霸王说,我想试试人骨做的棋。
那取老先生身上骨造就的一枚棋,却怎么也上不上色。人说老先生生前清贫,怕是死了也只留得清白在人间,这玩意邪门,怕不是有什么东西护着,千万小心。
小霸王笑的猖狂,手一伸就将整副围棋带了回去。
他说,我知道这人生前见不得一点沙子,他家孩子也是一个个不听话的硬骨头,合着是随了老子。我就要把这东西带回去,看看在我的地盘上谁才是管事的,这黑子我是造定了。
隔日,府上大火。府里的佣人们只受了些微伤,而知府大人和他的儿子则烧成了焦炭。
屋里还摆着那副棋,贝类做的白子温润如玉,玛瑙造的黑子闪着微光,摆着一盘无解的棋局。
而整副棋里多了一枚白子,摸起来是光滑的绸缎,看起来白如白玉。但不知为何恍惚间总是隐约溅了点血色上去。
那是一枚骨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