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卡斯蒂安一点儿也不惧怕黑暗。
可是我很害怕——麦金斯·波士顿闷闷不乐地想。就寝时间早就过了,他却被希尔拉着走在学院的走廊上。整幢楼的电力系统出了问题,哪里都是漆黑一片,他把羊脂蜡烛举得老高,豆大的火苗怎么也照不亮眼前的路。劲风夹杂着雨滴喀啦喀啦地砸着窗玻璃,除此之外一丝声音也听不到,更让这夜显得死一般寂静。座钟低沉的音响在大理石墙壁间回荡,整整响了十二次。
“希尔,够啦——我们回去吧。”路过一副屠戮恶魔的宗教画时,他忍不住拉住同伴的衣袖:“它就在书桌里。明天一早我就把它揣进口袋,再也不拿出来啦。我发誓。”
银发的男孩回过头来。他有对儿幼猫似的灰蓝色眼睛,就那么直视着烛火,任由光明在瞳仁中心烙下极亮的点。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如果今晚神不陪在你身侧,有谁会护佑你、看顾你,从可怖的梦魇中拯救你呢?”
没有那尊小木神像我也可以睡得很好。麦金斯抽了抽鼻子:若神真的慈悲,该把我送回老家的小木床上,给我睡前故事、晚安吻,还有掺了糖粉的热巧克力——可他一个字儿也没说出口。他的同伴是个不谙世事的征战天使,银子似的发丝上跳跃着火的辉光——没有谁能拦住一道光。麦金斯想,他会像柄圣剑似的,向前、向前、一路向前,直劈进面前的黑暗里去——
希尔突然停下脚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那冗长的走廊上走了很久。麦金斯的脑子里堆满了黄油饼、葡萄干和七点钟的儿童节目,他叭地撞在希尔身上,差点儿在后者嶙峋的脊骨上撞断了鼻子。
“嘿!”他委屈地叫道,“你弄痛我啦——”
希尔回过头,食指轻轻点在嘴边。“嘘,麦吉。这儿有点怪。”他的眸子在烛光里闪了闪:“圣歌教室的门对面应该是《礼赞》。”对,就是《礼赞》,很久以前挂在他床边的那副《礼赞》。——这幅画是送给你的——父亲就是那么说的;那时他的手那么暖、那么大,完完全全地把他的小手给包裹住了——你瞧,希尔,欢乐的天使在圣庭里齐声高歌,天上的父慈祥仁爱,护佑我们的宝贝永世平安——
那墙上现在挤着黑黢黢的一堆,怎么看都不像副木框的油画。
“你——看错了吧?”麦金斯颤声问:“我一点也看不清……”
这里太黑了……希尔想。应该要有光——
走廊尽头的墙壁上忽然亮起了一簇明光。然后是第二簇、第三簇,无数光亮由远及近,依次点燃。一尊尊白漆的圣母像拢在光晕里,悲悯的脸孔静默在胡桃木框的大窗间,火光在她们怀中摇曳,欢快地驱散了黑暗。
希尔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德莱尔神父说过,神恩学院里没有圣母像。她太仁慈了,而“执教者当扬起手中的鞭”。他在麦金斯的反对声中走上去,想要碰一碰圣母的脸颊——他的手指悬停在空中。神像怀中的圣子没有五官,小脸被一个熊熊燃烧的眼窝填满,胡桃大的眼球在火焰里翻滚爆裂,噼噼啪啪噼噼。
“我猜……这设计师不太喜欢国教。”麦金斯在他身后干干巴巴地说。十几尊圣母像猛地转过头来,头颅喀嘣喀嘣拉扯着石制的肌腱。十几张惨白的嘴巴裂开了,她们无声地狞笑着,沥青似的黑血从眼眶、从耳孔、从糟烂的尖牙后面喷薄而出,迅速在他们脚下积了一层。
麦金斯感到肩膀上猛地被人推了一下。一个声音压过他的尖叫——他才发现自己在尖叫——在他耳边鸣钟似的喊了一声:“跑!”
那是希尔的声音。
麦金斯像儿童剧里的傻羚羊似的跳着转过身,带着他刺耳的尖叫拔腿就跑。可是地板一口咬住了他的脚。走廊像节日的风车一样旋转起来,参差的木块撕扯着他的腿,把他往黑洞洞的咽喉里吞;他张嘴呼救,却被浓稠的黑血噎住了咽喉。他绝望地伸出手——这回有人握住了它。那人的手又小又冰冷,却死死地抓着他,任凭整个世界像洗衣机滚筒里的长筒袜般搅在一起,也没有松开。
通明的火光熄灭了,雨滴敲打着每一扇雕花大窗。
“收工。——我们有两个,买一送一。”有人笑着说。他俯身拎起两个昏厥的孩子,步履匆匆幽如鬼魅,夜雾般消散在黑暗之中。
铜质吊灯里的灯泡闪了闪,挣扎着亮起来了。地板洁净光滑,墙壁白皙平整,夜晚的学院寂静无声——《礼赞》静静立在墙上,画中天使环绕着神的庭院,唱诵着主佑幸福安康。
凌晨三点半。
一辆老旧的冷藏车在林间道上横冲直撞,音响里激昂的摇滚乐吵醒了半个森林。它呼啸着碾过碎石、草根和遍地坑洼,轮子“哐”地撞上了公路边的白条石。“操,给老子加把劲儿啊!”巨熊·史蒂夫一巴掌拍在喇叭上,猛地把油门踩到了底儿,那老姑娘终于嘶吼着冲上了路。男人宣告胜利似的大吼了两声,突然有人一拳头砸灭了播放器,嘈杂的音乐戛然而止。
“这东西吵死了。”副驾驶座上的人呸地一口啐到车窗外。他有张浮肿的圆饼脸,整个人缩在深棕色皮衣里,眼睛被一架旧墨镜遮得严严实实。
史蒂夫耸了耸肩。“给钱的说了算。”他说,从置物盒里摸出一根粗卷烟。
什么家伙半夜里带着墨镜出门?这些都没所谓,都没所谓。老迪克只管报价,他巨熊只管拉;这人的货物很少,给的价可极高。疯子才会和钱过不去,连神都会对金主微笑哩——
可是神显然没多余的笑容分给圆饼脸。冷藏车在公路上走了不到两公里,突然一个疾停,那家伙毫无准备,整张脸拍平在前车窗上。“狗娘养的……”他呻吟着骂了一句,左手捂住鼻子:“谁让——你——停——他妈的——车!”
“有路障。”史蒂夫眯缝着眼睛说。“前头路给封了,老大。俺下去看看,也许得换条路。山体落石什么的,上个月格兰诺就有一次,他们说——”
“——开车。我说——走!”圆饼脸一把扯住他浸满机油的脏领子:“没时间了,你这蠢货,冲过去!”
大块头死踩着刹车板,眼瞧着圆饼脸的手往右挪了两寸又两寸,那儿有个东西把衣袋撑得梆硬又鼓囊。“轻松,”他说,“老大,放轻松。咱们在公路上,得守这的规矩……”
咔嚓。有人拉开了枪的栓——可圆饼脸的手还空着呢,那枪口是架在他自己的脖子上。“听听看,罗尼。”有个声音心不在焉地说。“守规矩——就不会死得太快。”
时间静止了一瞬——针尖儿大的一瞬。那不速之客有双阴鸷的紫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刀刃般森冷的光。他提枪的手被黑色皮手套裹着,大衣也是肃杀的黑——一个杀手。史蒂夫想。老迪克说他们中有很多人爱穿这颜色,好像裹紧外套就能把什么东西隔绝在漆黑的壳子里,比如人性——或者染血的旧伤。这死神怎么凭空出现在车里?什么时候,从哪儿?没有人给他答案。圆饼脸——那人管他叫罗尼——正忙着把牙齿咬得咯咯响:“谢尔盖……!”他恶狠狠地挤出那个伏特加口味的名字,手摸进衣袋,抬手对着那家伙就是一枪。可后者赶在枪响前射中了他的手,血腥气伴着硝烟在车里扩散开,失准的子弹一头撞上窗玻璃,碎玻璃肆无忌惮地洒下来,像场突如其来的冰雹雨。
罗尼用另一只手捞住了掉落的枪。他的左手有副不识凶器的纯洁样,扣扳机时一路从腕子抖到食指尖儿。死神没打算杀圆饼脸,史蒂夫想,至少不是现在。那人的枪口就悬在金主宝贝儿的头顶上,动手的时间大概不够自己点一根烟——可他只捏住了圆饼脸的左手腕。他们中肯定有个疯了,或者两个——这些该死的疯子!失控的子弹在车厢里乱飞乱撞,像群迷了路的凶恶蜂兵,擦过他们的脸颊、衣襟、头发丝,射穿椅背、车顶、仪表盘,空间像被压到极致的可乐罐子,碰的炸开了花。
“我的车! !”史蒂夫大叫。好买卖总是搭着等价的大风险,他知道世道一向如此,也不在意谁把谁打成烂泥浆——但他们不该伤害他的好姑娘。他从座位底下抄起他的枪,那威力惊人的大家伙早就上了膛,但谢尔盖捏着罗尼腕子的手一转,两击连发的子弹击中了他握枪的手;他的脑子刚意识到疼,凶器已经被第三发子弹打得脱了手。大块头疼得嗷嗷叫,再也无暇顾及刹车板,圆饼脸一脚踩在油门上,那老姑娘转瞬变成了疯婆娘。慌乱中不知谁一肘撞在音响上,呱噪的男音开了腔:“魔鬼降临在猩红之夜,”他嘶嘶啦啦地唱,“屠戮,屠戮,灰烬,灰烬,万物寂灭——痛饮污秽的血!”
冷藏车带着能震碎脆弱心灵的重鼓点撞在路障上,印跳舞白熊的车身直接打了横。史蒂夫在翻车前一刻跳下车,熊一样的躯体足在地上滚了五六圈。然后他听到了迟来的枪响声。凶手拆掉了消音器,震耳欲聋的枪声像卸去了桎梏的魔怪,在公路上利落地扩散开,一路扯碎了沉寂的夜。
史蒂夫呻吟了一声,双手抱住受伤的头。他的“老姑娘”七零八落地躺在公路上,摇滚乐已经停止了,四周冷漠又沉寂,可怕的杀戮仿若从未发生。车门被拉开了,史蒂夫不用猜就知道活下来的是谁。“别开枪!俺给你钱!”他大声嚷道,心里用最恶毒的句子把那杀手的亲友问候了个遍,“唐城有银行提款机——俺没看见你的脸!求你……”他偷着睁开眼,眼睛被车灯晃得生疼。那死神伫立在强光里,是个拒绝光明的漆黑影子。“滚。”他说,声音不急不缓,仍是漫不经心的调子。两声枪响突兀地炸裂开,车大灯被打了个粉碎。
黑暗倏地降临下来。
“——黑暗就要把你吞掉啦,莫伊!”
他依稀记得那女孩甜美的笑容。“你不寂寞吗,亲爱的智多星?陪我跳支舞嘛——”她拎起圣诞舞裙大红色的裙摆,在图书馆的静谧中转了个圈,喧哗又惹眼。
“人不会被黑暗吞掉的,黑暗只是种缺乏光线的低照度环境而已。”年少的莫伊说,目光落回书本里瑰丽的神话传说: “请回舞会上去吧,我想继续读这本书了。”
这段岛外的插曲早已埋葬在莫伊记忆的深处——可当他开着谢尔盖的车拐上39号公路,那人的身影蓦地出现在车灯的光晕里,那句关于黑暗与吞噬的玩笑话却突然滑进了他的脑海。车窗外的夜浓稠得令人心悸,谢尔盖正靠在一辆冷藏车的废墟上,无声无息地抽一根烟。晦暗的烟雾拢着他肩头披散的银发,那身影几乎融进了黑暗,像灵魂里的最后一丝光也被压榨尽了。
方向盘的纹路硌得他的掌心有些发麻。莫伊踩下刹车,车子不情愿地停下来,发出一声沉重的咕哝。“你的枪声音很吵,谢尔盖。”他打开车门,走下车:“连唐城都要被吵醒了——你的职业素养忘在弗罗恩岛上了吗?”
那人回头摆出一个微笑,面庞像出自三流工匠之手的泥塑,空洞又没生气。“你来得真快,莫伊。”他说,弹弹手里的烟,半截儿烟灰扑簌簌地落进黑暗。“人死了,任务是什么?”
莫伊的眼角不自然地抽了抽,目光扫过对方溅满血渍的脸。“……抹消押运人L,”他摇了摇头,打开后备箱,把几只塑料汽油桶递到谢尔盖手里:“销毁运输车。”
“车上装着什么?”
莫伊怔了怔,反问:“什么?”
“车上装着什么。”谢尔盖心不在焉地说,拧开桶盖,汽油稀里哗啦地浇在冷藏车上,臭味刺鼻。“‘叛神者’的押运人是个新手。神慈科做的不是慈善——”他慢慢绕着倾倒的车身走,闲适得像在自家院子里浇一丛无害的花:“他们的目标是车上的货。我在这里,说明老头子觉得货物很危险……或者很珍贵。”
“——或者两者兼具。”莫伊打开手机。车上装着什么?任务说明一个字也没提。“叛神者”尚未察觉,神慈科想付之一炬。“我们该先……”先打开货箱看一看——莫伊抿了抿嘴,把没说完的话噎回喉咙。谢尔盖手中捏着一只廉价火机。莫伊盯着他的眼睛:那是一整片深而且沉的暗紫,带着种湮没万物的死寂。这人的世界跟他一起死了,他不再关心退路、阴谋、尔虞我诈或其他生存下去该关心的事——
反正那间公寓里再没有人会翘着腿等他回家了。
“……开始吧,谢尔盖。”莫伊最后说。
谢尔盖滑着了火机。他松开手,火苗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弧线,腾地而起的火焰吞没了冷藏车的尸骸。“下一个。”他对莫伊说,静静地凝视着火海,森冷的眸子里翻腾着狂暴的光:“下一个任务……”
咣!冷藏车里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响,几乎被爆燃的噼啪声吞没了——可紧接着是更低沉的一声、又一声!货箱里有什么东西——是活的!莫伊下意识去看谢尔盖,却发现那人已经冲进了火海。浓烟四起,冷藏车吱吱嘎嘎地惨叫挣扎,白色车体油漆融化,像个扭曲斑驳的噩梦——火势很快会蔓延到油箱!“谢尔盖——!”莫伊的声音难得透出一丝焦急:“你疯了吗,你会死的!”别去理会别人的性命,你连自己都救不到!
谢尔盖没有回头。莫伊叹了口气,他总是不肯回头,因为那魂灵早已疲惫不堪,只盼着沉入死寂,和虚无融为一体。他想起离开唐城的时候,那人若无其事地对他说:你开我的车,晚点来。以防不测,我的账户是……
别告诉我这种事。他翻了个白眼:我会立刻把这账户提空,然后带着我男朋友从弗洛恩消失,半毛钱都不给你留。
那就祝你们幸福。杀手露出一个恼人的笑容,抬手把烟蒂摁灭在墙上:我已经死了,莫伊。
大火把夜空侵染成狂暴的红,谢尔盖的风衣在刺眼的明红中翻飞,那抹黑色几乎要被火焰撕碎。
他对着冷藏车的老式挂锁开了三枪,一把拉开铁门。陈腐的寒气扑面而来,车厢里一片漆黑,只有几个木条板箱模糊的轮廓。谢尔盖眯起眼睛,看到黑暗里有一截雪白的小腿:它被指头粗的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脚踝上还挂着只制式的铐子,和这车的性命牢牢拴在一起。谢尔盖不假思索地抬手一枪,最后一颗子弹尖啸着划破空气,细链应声而断。他俯身抱起被囚禁者,突然意识到那是一个孩子的身体:瘦瘦小小,肩膀窄得承受不住这世界的恶意——并且完全冻透了。
“救……”那男孩哆嗦着说,全无防备地瘫软在他怀里,声音微弱又颤抖:“请——救……麦——”他的胳膊也被绳子缚紧了,冰冷的手指死死抓着谢尔盖的前襟,好像只要稍微松懈,就会滑落溺亡在黑暗里。
“别怕,我在这里……”谢尔盖恍惚地说,在黑暗里揽住孩子稚嫩的臂膀:“我绝不让你死,亚——”
亚伯早就不在这世界上了。
像一场梦被惊醒,突如其来的愤怒在他心底炸裂。我他妈究竟在做什么?他想,这一切都和我没有干系!任务已经结束,我该在回岛的路上,这会儿可能已经到了唐城——
你想做个救星,妄图用一些行为补偿你曾经的错。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在脑海里冷冷地说。
不论亚伯,还是那只小小的乌鸦——你总以为能给予他们幸福。可你连平静的生活都保障不了。
谢尔盖一脚踹开车门。他抱着孩子跳出车厢,冷藏车在他们身后轰然爆炸,夜空中腾起一团张狂的火球。热浪猛地撞上他的背脊,那杀手把稚弱的生命护在怀里,任凭自己被狠狠砸在柏油路面上。可接着谢尔盖便从怀里扯出那男孩,毫不客气地把他推得老远,好像他是什么锐利的东西,会把人割得体无完肤。
“你真是不要命了。”一个严肃的声音说。莫伊铁青的脸出现在他视野里:“哪怕再晚几秒……”
“随便吧,莫伊。”谢尔盖打断他的话。他从兜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卷烟。莫伊不赞同地挑了挑眉,他没有理会,兀自把它点燃。摩根医生说他烟抽得太多,那男人尽职尽责,一定对身为搭档的莫伊说了同样的话——可他本就不想长命百岁,况且张牙舞爪的思绪吵得他要发疯。莫伊走过去查看那个孩子,谢尔盖狠狠吸了一口烟,感到脑子在尼古丁的作用下安静下来,低语的魔鬼缩回不见光的角落,蛰伏伺机。
“——这孩子受的都是皮外伤,不过有点脑震荡。”过了一会儿,莫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个熟人……你记得他吗?”
谢尔盖回过头,看到莫伊正把一块绣羽毛笔的手帕覆在男孩头上。那的确是张熟悉的面孔,五官出奇的精致,可是太过清冷和消瘦,令人觉得疏远。“谢——菲奥……”他伸出手,似乎想捉男人的衣摆:“先生——”
“——希尔。”谢尔盖的语气变得冰冷。“希尔·卡斯蒂安。”
这就是他从火海里救出来的人——一个披着孩子外皮的小宗教分子。那未熟的脊背上早刻满了血腥和献祭——谁说不是用沾满他人鲜血的凶刃,以神的名义一刀刀刻印在灵魂上面?
谢尔盖曾自己为是地“帮”过他一次,那事件作为男人“叛神倾向”的有力证明,这会儿仍令有心者雀跃不已。
“我听说休利特的葬礼被你搅得热闹极了,伙计!——就是为了这小家伙?”几天前,他要求调出希尔·卡斯蒂安的档案时,罗杰·威姆幸灾乐祸地说。这人是他在档案局的熟人,关系一直不咸不淡,各取所需。他哼着一首乱七八糟的乡村调子,把加多了糖的速溶咖啡放在谢尔盖手边:“恕我直言,你该把他留给他的神,老兄。像他这样的孩子——在神父堆儿和没完没了的祷告里长大的‘羔羊’——他们的脑子像坨泡烂了的《牧者福音》,根本不会承你的情。”
谢尔盖把飘着奶沫的咖啡推开,从陈旧的档案袋里抽出几页薄纸。“羊”是对他们这种特殊能力者的非书面称呼。管理者还将他们的能力称为神的“恩典”,对每个受困于弗洛恩的人宣称:你必跪伏,因主神赐福,令牧者牧羊于神之庭院。这句《牧者福音》的开篇语被镌刻、被印刷、被唱诵,文质彬彬却像个恶霸,无孔不入地霸占了整个弗洛恩双岛。
罗杰说希尔·卡斯蒂安是只“羔羊”,因为他登岛时还不满六岁。照片上男孩的小脸还有些圆润的痕迹,大大的眼睛不像现在那样空荡,不过闪烁着湿漉漉的惊惧。他穿着件过大的儿童衬衫,银色短发七零八落;大概相机对面有人喝令他要微笑——于是男孩的笑容便怯怯地呈现在谢尔盖面前。照片的背景白得刺眼,上面用一种公式化的字体写着:希尔·卡斯蒂安,一百一十二公分。——弗洛恩档案管理局。他继续往后翻,那孩子入岛前的履历上只有一句单薄的“生于卡布里省,马维诺拉,卡斯蒂安家族”,似乎那一切早与他撇清关系。再后一页罗列着诸如“教历一三九六年五月进入弗洛恩唱诗班,同年九月入读弗洛恩岛立神学院”之类的条目,琐屑又刻板,完全占据了他短短的人生。
“温情可不值得稀罕,”罗杰还在对面絮絮叨叨,不客气地抓起那杯被嫌弃的咖啡,捏着嗓子学出一个可笑的童音:“不行不行,尊敬的好先生们,我只要我的神!”
如果是以前,谢尔盖八成会打发给他一个笑容,可当时他没那个心情,所以只投去冷冷一瞥,然后在对方不满的嘟囔声中收回目光。接着他看到纸张末尾,不知谁用夸张的花体字留下一行评语:“天籁之音的圣洁天使,愿你成为神之利刃。”
现在这神的天使正在流血——谢尔盖皱了皱眉头,他总是在流血。莫伊压在他额头上的帕子浸透了,血正从银子似的发间汩汩流下。他的伤令人想起黑暗中孤注一掷的疯狂撞击,大火中那几声沉重痛苦的闷响——孩子的头骨也会发出那种声音吗?
谢尔盖把烟叼进嘴里,那烟叶不知混了什么东西,味道有一点苦。“想活下来?”他发出一声冷笑:“怎么不顺从神的安排?”
希尔没有说话。脑震荡的症状似乎还未消去,他像只未涉世的雏鸟那样轻晃着头。
“我们该走了,谢尔盖。”莫伊从旁边扶住他的肩膀,压低声音:“别找一个孩子的麻烦。”
“他会长大。”谢尔盖提高声音,烟蒂被他狠狠摔在地上,火星四溅:“然后迫得很多人去死!”
莫伊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半晌。然后他说:“我们都需要休息,谢尔盖。你,我,还有这个孩子。”他晃了晃腕子上的手表,“我们的船在五点半。”
谢尔盖扭过头。有只受伤的野兽在他的眸子里一闪而逝,莫伊看过去时,里面已经恢复成一片深沉的暗紫。“你说得对。”杀手说。“抱歉……他一定还在等你回去。”他踩灭那烟蒂,肃杀的身影在夜色中挺得笔直。
希尔在他身后打了个喷嚏,薄薄的嘴唇冻得发紫,衬得他的小脸愈发惨白。谢尔盖脱下毛呢大衣丢在他身上,然后捻起胸前的旧式银坠——一个邪恶的逆向十字——碰了碰嘴唇,小心地收进领口。“先去唐城。”他对莫伊简短地说,一边拉开车门。
有人抓住了他的衣摆。
谢尔盖回过头。他衬衫的衣摆上攥着一只又瘦又小的手——希尔的手。漆黑的大衣滑落在地上,那男孩衬衫的衣领扯破了,血正顺着纤长的颈子流下来,把胸膛染成一片怵目的鲜红;他那么瘦,总让人觉得血马上就要流淌尽了——可他手上的力道固执得令人吃惊。
“请——请救救麦金斯……”男孩的声音急得有些走调。他的眼睛突然亮得可怕,像蓝色的冷火在灼灼燃烧:“他没有犯错,他没有犯错,他没有……”他几乎就要哭出来了:“请救救他,菲奥多罗夫先生……!”
=====TBC
感谢观赏!
由于已经不再是企划性质,涉及到的角色就不一一一圈粗啦。有问题请私~
内山隼人站在教室门口,有点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虽然只是用手上的触感去确认并不可靠,但是眼下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去确认,几分钟前刚刚去过洗手间,而且上课钟马上就要响了。
没关系,真的有突发状况,大不了请个病假跑路。
他握了握拳头给自己打气,推开门走进了教室。
教室里已经差不多坐满了人,互相认识的朋友凑在一起聊天,性格外向的四处和人打招呼,也有几个只是安静地整理自己东西的内向学生。内山走到贴着自己名字的座位上坐下,摸了摸扣在头上的帽子,最后还是摘了下来一起放到桌子里去。
不能引人注目,不能引人注目,要混进学生里面去……他内心不断地默念着接下任务时上司反复的叮嘱,只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看到底是哪里有着怪异。
正在他几乎竖起了全身汗毛警戒四周时,背后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好……可以稍微挪一下桌子吗,我这里有点坐不下了。”
和他打招呼的是个表情淡漠的少年,内山这才察觉到自己占了不小地方,一边道歉一边帮少年把桌子挪回原位,转回去之前他悄悄瞥了一眼少年桌上贴名牌的位置。
十六夜夏儿。
十六夜,十六夜,内山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猜想会不会那么巧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十六夜。龙守确实常常提及自己有个弟弟,虽然素未谋面,不过本身这个姓氏就少见,多半世界就是这么小,恰巧被他碰到了熟人的弟弟。
想到这里他又偷偷回头瞥了一眼,少年正在低头整理自己的书包,并没有注意到有人偷窥自己,略长的头发和秀气的长相让他看起来有点像个女孩子。
这么文静的孩子,不会被欺负吧……
内山有点不放心,夏儿让他想起自己还是学生的时候,那时他的班里就有文弱的男同学被人欺凌,虽然也不到恶性事件的程度,但也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来说,当事人所忍受的折磨,恐怕远远超于表现出来的部分。
不论如何,既然同事的弟弟就在自己同班,怎么也要照顾一下,至少不能让人觉得他没有朋友,很好欺负。
内山隼人这么想着,转过了身去。
“你好,我叫内山隼人,以后请多指教啦。”
时隔多年再捡起课本,说是两眼一抹黑似乎有点夸张,但是内山看着摊开的课本确实心中有了几分陌生。老师还在讲台上念着授课内容,他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心里想着做学生也还是挺辛苦的,却不想胳膊刚刚抬起来没多少,就感觉到了明显的紧绷感。
坏了。
他立刻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来不及想太多,先捂住了脸弓下身体,希望这样能稍微掩盖一点自己身上发生的异常,幸好大家都专注于听讲,似乎没什么人看着他,连他身后的夏儿都没发出什么疑问。
这么一想,确实从早上用过喷雾之后时间已经经过了将近八个小时,之前研发科的人的确说过,根据身体情况不同,也许会有人的作用时间较短,看来他就是那种作用时间短的人。没想到早上想好的退路居然这么快就能用上,只可惜比起夸自己心思周密,内山隼人现在更觉得是自己乌鸦嘴。
幸好喷雾的失效不是瞬间完成,而是需要十几分钟的时间才能完成,内山捂住嘴举起手,老师注意到他的动作,关切地走过来询问他发生了什么。“抱歉……那个……我有点想吐……”话说到一半,他装作忍不住的样子捂住嘴,草草地鞠了个躬表示抱歉,就一路小跑冲出了教室。
上课时间的走廊上没有人经过,内山却不敢大意,仍旧是捂着脸弓着腰,溜着墙边快步走,直到钻进厕所的隔间方才松了一口气,赶紧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喷雾,补了两下。没过多久,绷紧的衣服恢复到了能自由行动的程度,内山听着外面没声音,跑到洗手台去照了照镜子,看到镜子里稚气未脱的少年,终于放下心来。
实在是太惊险了,好在开学第一天,还没几个人记得住多少同学的样子,他跑出教室时应该没人发现他的身高不对劲。
就算已经脱离了被发现的危险,想一想还是觉得后怕。内山捂住了装着喷雾的口袋,心里计算着时间,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按照他的有效时间,要在学校里度过一整天,必须要进行一次喷雾的补充。
简直就像是警署里的女同事一样,每隔几个小时就要去茶水室补妆。
内山苦笑了一下,打开水龙头洗了洗脸,整理好衣服返回了教室。
下午放学之后,内山和已经略微混熟了一点的十六夜夏儿告别,拿上书包溜去了龙守所在的班级教室,正巧看到龙守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十六夜,十六夜。”
内山躲在拐角后面小声叫她的姓,就见龙守的动作略微僵硬了一下,左右张望一番之后发现了他,黑着脸快步走了过来,内山只来得及从她的表情里猜出自己八成又做了什么惹她生气的事情,就已经被她拖到了楼梯下面的角落里。本着总而言之先道歉的行事方针,刚刚站稳,内山立刻双手合十说了句抱歉,反而噎住了龙守。
“内山前辈啊……”龙守头痛地叹了口气,这个前辈有点缺心眼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的共识,但是任她再怎么清楚,也没想到这个人会在开学第一天就跑来和同样潜入的同事联系,还大大咧咧地叫出了她的本姓。“我应该和你说过吧,我潜入期间会用化名,而且不是告诉过你叫什么了吗?别在这里叫我十六夜啊?”
“啊,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不过,呃,你不觉得一番合戦更显眼吗……好了我什么都没说,找你是有别的事情想问你。”
深知自己这位同事一身怪力的内山看到龙守示威一样地晃了晃拳头之后立刻毫不犹豫地认了怂,已经放学的走廊里没什么人,尽管如此他还是压低了声音。龙守听他语气认真,也收起了开玩笑的心情,点了点头示意他问。
“十六夜夏儿是你弟弟吧?但是我们这次的行动应该是严格保密的,所以你应该没有和他说过,但是同样都在高一的话,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能瞒过去吗?”
“……船到桥头自然直,能瞒多久瞒多久吧。学校这么大,你帮我盯着点夏儿,尽量不碰上就行了。”
龙守摇了摇头,提到夏儿让她的表情变得严肃了一点,但是很快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放学钟响过已经有一阵子了,内山虽然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暴露的风险,但是龙守似乎已经快到时限,两个人只是简单地交流了一下今天的情况,确认过没有异常之后,龙守就匆匆离开了。
“……一番合戦啊。”
内山挠挠头,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字数4800,原本是想写互动结果写成了序章一样的东西,如果开企了设定没怎么变的话这篇就当做序章吧(不
※对不住龙龙,约好的互动结果剧情这么少,下次继续写你T.T
※食我狗粮啦——!
P.S.和这篇相关的前置日常:http://elfartworld.com/works/160646/
二十三年来,甘草秋穗头一回觉得自己被人讨厌了。
现在她正坐在教室里,盯着未曾翻开的课本封面,脑海里不断掠过东云右卫门临走前甩给她的那个冷酷的眼神以及那句“请别多管闲事”。
虽说她作为一名警察尚未成熟,但毕竟身为警察,该有的正义感她还是有的——被埋没在吃喝与金钱的诱惑下——“锄强”她做不了,至少“扶弱”还是能够办到的啊。
尽管“锄强扶弱”这个词并不是这么用的。
但是,可是,然而,不过。
少女在心里罗列出一堆转折词,想要恰到好处地表达出内心的焦躁与疑问,无果后更是烦躁得磨牙。情急之下,她唰的一声冲起来,大步走出了教室。
总而言之,就是很烦躁!
进校时,秋穗曾细致调查过她所在的班级中的每个学生,其中“东云右卫门”这名学生的资料在她的笔记本中大概只占了短短一行:东云右卫门,男,高二X班,外表柔和,言行冷淡。暂时没有可疑之处。
今天的发现足以再添上一行:遭受霸凌。
这大抵是每所学校都会有的现象,像是社会这个整体所催生出的顽疾,通常是一小部分学生对某一名或两名学生采取各种形式的暴力,来获取快感、优越感及其他在日常生活中无法得到的情感。
秋穗不是没有接过这类案件,但往往通报到警局时早已无力回天。
然而这次是她恰好碰上了——可当她怀着庆幸的心态,主动将东云右卫门从两三名学生的拳脚之下拯救出来时,这个满脸血痕与淤青的少年却一把拍掉她伸来的手,微微摇晃地站起身来,擦去嘴角血迹后,冷冷瞥她一眼。
“请别多管闲事。”
随后走掉。
惯常的敬语如针刺背。被拍掉的手隐隐作痛。秋穗愕然看着自己的手,觉得人生头一遭这么玄幻。
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得到答案,而且自那之后便不曾在教室或邻近场所寻见东云右卫门——眼见下午的授课快开始了,秋穗实在饿得不行,揣着饭盒出了教学楼,找到个僻静的阴影处,然后一屁股坐在低矮石阶上,揭开盖子愤愤地夹了一大口菜塞进嘴里。
随即做出了欲哭无泪的表情。
“怎么了你,便秘吗?”
熟悉的少年声音逼近耳畔。往常的话秋穗一定会反驳一句“你才便秘”,可今日不同以往,少女咬住筷子,转头去呜呜咽咽地说:
“……凉了。”
“啊?”
“饭凉了……饭都凉了呜呜呜呜!!!”
“……”
宝蓝色的眼仁向下瞥,少年伸手捞走一块肉,饶有兴致地嚼来嚼去,在她委屈巴巴的注视中咳嗽一声:“是凉了。”
秋穗垮下脸来,索性把半张脸都埋进饭盒里。
“怎么,眼泪泡饭?”他用手支脸,满眼促狭。
“要你管,”她嘀咕,“你究竟从哪儿过来的啊?没声没息的,吓死人了。”
“我们班的窗户。”他伸手朝头上一指。
秋穗摆摆手:“不想说就算了。”
骗谁呢?高二整个年级可都分布在四楼和五楼,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没死也没残,还能抢她肉吃,这还是人吗?
少女赌气似的分析,顺势护住饭盒。她刨饭时总要屈起双腿,把鞋跟抵在石阶旁,弓腰埋头的样子好似一个活生生的球。他见状也跟着学,和她别无二致的黑色裙摆盖在脚踝上方。穿着女式校服的少年抱着双腿摇来晃去,于是彤红的发尾与语调也一起散漫地摇个不停。
“甘草——甘草同学——甘草——”
其间,甘草秋穗贯彻置之不理的政策,旁若无人地解决完午饭,才抬起头来棱他一眼。
“……干嘛啦!”
嘴角弯出月牙的形状,他问:“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嘛。”
……太欠揍了。这个高二的小屁孩怎么这么欠揍。还有那个东云也是,怎么你们高二的都这么让人不省心?
回想起浅原铃兰的好,秋穗不禁戚戚然。不过她转念一想,或许这是个好机会,毕竟她学生时代可从未遭受过欺凌,说不定问他的话——
少女双眼发亮:“喂,龙龙,我问你,你以前受过欺负没?”
“没啊,”龙龙太上不假思索,“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比方说——”
“……好了你可以不用说了。”
是她犯傻问错人了。龙龙太上的确不像是会遭受霸凌的类型,要霸凌也是他霸凌别人才对。
上课铃在此时悠长地拉响“警报”,秋穗借机站起身,掸掸衣服道了声再见,附加一句凶神恶煞的“你也快回去上课!”,就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拜——拜——啦。”
龙龙太上支着脸颊,笑眯眯地拉长声音,想了想,忽然“啊”的叫了声,歪着脑袋眨了眨眼。
好像忘记告诉她嘴角还沾着饭粒了。
“算了,管他呢。”
少年站起身来,有样学样地掸了掸裙摆。
姹紫嫣红的热闹春景里,细瘦身形转瞬消融至透明。
一个题外话,结果秋穗就这么沾着饭粒进了教室,被旁桌同学提醒之后才发觉不对,又羞又怒地决定下次再也不理龙龙太上了。
■■■
既然问不出什么线索,那不如主动出击。但是东云右卫门这样的小孩,开始才是最难的。
笔尖在纸页上漫不经心地划出线条,一阵七拐八弯后突然顿住。
——对啊,我为什么不能先和他搞好关系再来解决霸凌问题呢?!
秋穗得意地在纸上打了个勾,瞥了瞥身后斜对面的空座位。那原本是东云右卫门的位置,只是从上午那次起便再也没见他。她微微埋下头去,鬓发遮住了势在必得的笑意。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事到如今她也不会再想真的回到学生时代,既然调查没有进展,不如能解决一事是一事。
甘草秋穗盘算着,下定决心从明日起拉近和东云右卫门的距离。
不过老天爷总是喜欢开玩笑的。
正如上次兜兜转转一圈才发现自己新收获的学弟其实是警察局里的女性前辈,嘴欠又讨打的同级女生实质是个穿女式校服的男孩一样,这次,甘草秋穗又被捉弄了。
离“逆龄喷雾”失效还有将近两小时,放学后,秋穗闲来无聊,着实不想回警局接受御野队长充满威压的注视,只好顶着一张十七岁的学生脸四处晃悠。
将东京的街道收入眼底,秋穗不由怀念起家乡的景色来。和四通八达的东京不同,是个人情味十足的小地方。
近来时常接到父母的电话,说是家附近哪里又整修过了,哪家人又搬走了,认识的老师似乎退休了,曾经的同窗如今又做着怎样的工作。她一一应着,试图在脑海里描绘出模样来,却又只能止步于模糊的轮廓,这才发现,她真是很久都没回去过了。
不免颓然。
正在这时,思绪忽随脚步一同停止,她抬起头来,一座朱红色的牌坊正立于面前。
牌坊上红漆多有剥落,灰痕斑驳,细看之下还有些虫蛀过的迹象。高悬上方的名牌业已辨不出名字。秋穗好奇地朝里张望,才发现其实神社的正殿就在前方不远处,空地上偶有两三片落叶,被风扫得滚来滚去。郁郁葱葱的神树则张开了宽而厚的冠盖,簌簌作响,似乎在笑迎她的到来。
“……那……那我就失礼了。”
不知为何有些局促,秋穗微微鞠过躬,踏入神社境内。
怀着“来了就拜一拜”的心态,秋穗跑到净手池旁。这净手池好像还有人打理,至少比入口的牌坊看上去要干净整洁许多,三月的春天尚未褪去最后一丝料峭,她被冷水激得打了个寒噤,快步走去正殿的外阵。
许什么愿呢?
敬礼和拍手的空隙间,秋穗思索起来,自潜伏调查起已过去一段时间,这些天里发生了许多事,但没有一件是真正谈得上“十万火急”的。哦,迫在眉睫的倒是有一件。
她闭上眼,虚虚思考着东云右卫门的事,自然而然地许下了愿望。
——希望能和东云尽量亲近起来。
一声鸟鸣落入耳畔。她睁开眼,看见眼前浅葱发色的男孩,“哎呀”一声,然后笑说:“十六夜同学,真巧啊。”
“您好,甘草学姐。”
一番合战龙守的堂弟——其实是十六夜龙守,也就是她的前辈——十六夜夏児礼貌地微微鞠躬道。
虽说没有什么明显的面部表情变化,但温和的语气就与东云右卫门有决定性的不同。秋穗面上笑呵呵的,心里早已把东云从头到脚批判了个遍。十六夜夏児自然不知她的脑内剧场,歪了歪头,问:“学姐是来参拜的吗?”
“嗯,刚好路过。”少女答毕,恍惚想起龙守在介绍堂弟时似乎说过这位堂弟的家里是开神社的,继续问:“啊,这里该不会就是你家的神社?”
夏児点头,“如果不介意的话,不妨来我家坐坐吧?”
龙守后来有透露过秋穗的真实身份,即使现在秋穗还是学生模样,实质上也是堂姐的后辈,若是不尽到宾主之宜,想来也挺对不住堂姐的。这些念头在夏児脑际飞速转过。
“嗳?是不是有些打扰了……”
不仅是这方面的问题,她今天忘记带替换衣服了,若是一不小心玩得忘了时间,在夏児家人面前唐突变回成人模样,那事情可就大发了。
正在犹豫之际,熟悉的男声越过了夏児头顶。
“哔助想吃东西了。”
和她身量相仿的夏児自然遮不住来人的面容。
“……啊!”秋穗立刻瞪眼叫道。
来人闻声,瞥见了少女,原本温和的眼神竟有一瞬掠过嫌恶的凶光。
规矩束在脑后的蓝发和乍看十分温柔的浅紫眼瞳——是东云右卫门!不仅如此,他肩上还歇着一只头顶一羽蓝毛的小鸟。
这个神社居然这么灵的吗!……等等,小鸟?东云原来是这种亲近小动物的形象吗?!
甘草秋穗再被雷劈。
相较之下,夏児则要淡然许多。他熟练地从兜里掏出一小捧鸟食,朝东云右卫门伸出手去,但见那只小鸟毫不客气地啄起食来,秋穗愈发搞不懂这两人一鸟究竟是个什么关系,正想问一问,夏児就先开了口。
“学姐和东云学长认识吗?”
“啊?哦,嗯,是……是同班。”
东云右卫门似乎想说什么,这时小鸟抬起头来“啾”的叫了一声,又继续埋头吃食,他便抿抿唇线,颔首道:“同班,不熟。”
夏児收回观察的目光,摸了摸小鸟的脑袋,然后示意秋穗上前来。少女不知他意,不情不愿地蹭上前,甫一在夏児身旁站定,少年又请她摊开双手。她茫然照做,下一秒,原本还在夏児手上的鸟食便尽数倒在了她掌中。
“那我就不打扰两位了。如果学姐不忙的话,待会请和东云学长一起来,不然……”夏児有些犯难地叹了口气,“堂姐知道了会训我的。”
看他一本正经叹气的模样,秋穗失笑,点了点头:“好。”
十六夜夏児离开后,一时间两人皆无言。
鸟儿仍然忘我地啄食,而少女保持着喂鸟的姿势,努力将视线集中在小鸟身上。面前的东云右卫门高她许多,因此她根本无法确切感知他究竟在看什么。她这才想起自己在放学前立下的目标,绞尽脑汁想找些话题。
云流过天际,顺势遮住日光。风自来去,叶摇声杂乱无章。尴尬的沉默在空气中流淌,以致凝固、沉淀。
“啊,那个,呃,东、东云同学。”
她仰头看他,僵着嘴角干笑道:“上午的事,对不起。”
还是老老实实先道个歉吧。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毕竟她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如果硬要说错的话,大概就是……因为不小心看见了东云的秘密?
东云右卫门低下头来,闻言后长睫微颤。细长的浅紫眼眸里,浮光明明灭灭。
“……没事。”他静静道。
少女立刻在心中长舒一口气。还以为他要借机发难,没想到现在倒还挺好说话的。
一旦放下心来,甘草秋穗便打开了话匣子:“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儿呢,没想到学校附近会有神社。东云同学好像挺常来的?我看十六夜同学和你似乎关系不错。”
“嗯。”他点头。
“这样啊,”她笑说,“我还挺喜欢这里的。神社总有种‘净地’的感觉,对不对?虽然这里看上去好像香火不太旺……”又歪歪头,“对了,你知道这间神社叫什么名字吗?那牌坊年头太久了,名牌都看不清了。”
东云又摇摇头。
“真遗憾……”她沮丧地喃喃。
谁知少年微倾头,原本掩住只眼的额发向外偏去。他双眸注视着她:“遗憾?为什么?”
“嗳?没有为什么啦。无法知道喜欢的地方的名字难道不会觉得遗憾么?”她笑。
东云眨眨眼:“是吗?”
原来他也会提问啊。她有些感慨,“嗯,每个人有所不同啦。哎呀,不说这么伤感的话题了,换掉换掉——对了,这只小鸟是叫……‘哔助’?”
“嗯。哔助。”
哔助昂头“啾啾”两声,似乎是在附和。
秋穗眯细眼:“真可爱……是你养的?”
“不是,养它的是夏児。”
“原来如此……啊,不过十六夜同学也挺适合养小动物的。很稳重的感觉。”顿了顿,少女又说,“我原先一直以为东云同学对人很冷淡,爱答不理的那种,没想到也挺好相处的。”
少年没有回应。她继续说:
“所以呀,从今以后,我的目标就是和东云同学当朋友。”
身为学生来说这个目标确实有些奇怪,不是学业,也非梦想,而是特定的人际关系。
东云右卫门似乎未能料到,第一次略略诧异地睁大眼,看上去还有些手足无措。甘草秋穗笑了,缓声道:“不急的,慢慢来就行。希望有一天,我能成为东云同学的朋友。”
听说许愿说出来就不灵了。不过神明大人也一定会允许她这点小任性的吧。
云影在石砖地面上流转。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挨过严冬之后的阳光迫不及待地送来浓稠的温暖,以轻柔的一个吻,印上她毫无虚假的笑容。
——蓝发少年是如何回答的呢?
他出神地盯着她,随后错开视线,抬起头来,目光瞬息游向极远之地。仿佛那里有光,有暖,群鸟振翅,绿树蔚然。
“……嗯。”
他收回目光,淡淡笑言。
其实这篇才是最开始写的
不过竹马一直没上线xx
“惣惣。”
从背后传来了喊声,刚褪下警服的男性警官动作一僵,随后又如常地迈出步子。
“住惣,住江惣一郎!”
声音的主人锲而不舍,并且正在快速接近中,本来没多少起伏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雀跃,一听就没什么好事。男人叹了口气,徒劳挣扎地加大步幅。
“抓——”鞋跟撞击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那家伙大概是在道路中央跑了起来,意识到这一点的住江惣一郎深呼吸,顺着突然落到肩膀上的手掌力道转身,“到——”肩上的大力让人呼吸一窒,同一时间惣一郎抬起胳膊护在脑袋前,风声骤止,“你啦——”精准地架住另一条相较之下比较瘦弱的手臂,一本封面精巧的小本子距离砸到惣一郎的头也就差了那么几厘米。
惣一郎与偷袭者沉默地对视好几秒,僵持在一处。最先败下阵来的还是住江惣一郎本人。
“龙守,你先松开我。”
“不准逃。”十六夜龙守不容置疑地说道,直面强硬语气的惣一郎却直观地感受到捏住肩膀的力气变小了,随后偏中性的声音又继续道,“看剧本吗?”
“好,好,我不逃。”这么说着的人一矮肩,远远地躲开那只手,惣一郎揉着已经开始发麻的肩肉,跟歹徒搏斗也可以毫发无损但对上这暴力女人却回去又要浪费膏药,这么想着惣一郎终于又把视线投向面前站着的女性,同样是脱下裤装警服的龙守此刻换上一身长裙,瘦高的身材也看不出什么爆发力也不知道那副能捏碎石块的怪力藏在身体的哪处,“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横穿道路,再说两名警官在路边拉拉扯扯像什么样。”
“哇出现了老妈子惣惣!有什么关系嘛反正不是在执勤中。”龙守赌气地撇撇嘴,也就在这时候她才看起来像个正处大好年华的女孩子。
就是不在执勤中所以才想避开你啊——惣一郎头疼地看着几乎要戳到自己鼻子里的小本子,其主人固执地保持着累人的姿势——毕竟惣一郎是属于高过头的那一类人,并且辅以气势汹汹的瞪视。
这样的拉锯战在这几年不知上演了几回,回回都是以住江惣一郎的妥协收尾。
当然,这回也不是例外,惣一郎无可奈何地接过了本子。
“你是想让我站着看吗?走吧,顺便陪你去喝一杯。”
这是一本有着年代感的笔记本,似乎是国外的产品,厚实的本子有一大半都已经被如刀锋般锋利的坚硬字迹填满——这哪里像是女孩子会写出来的字,惣一郎凭着记忆翻找出上一次阅读完的部分继续往下看。
“小守今天也很精神呢,还是要老样子?”
“嗯,麻烦老板娘了。”
这里是位于某个偏僻小巷深处的小酒摊,夫妇经营了数十载,虽然只是小本生意但日子也过得滋润,因为无名故而对来往的客人都熟稔得像是家人,更别提自酿的酒和下酒小菜的美味足以令人流连忘返。
而十六夜龙守则是五年以上的熟客了。
“哎这不是小守吗?好久没来了我还以为你像以前那个男人一样抛弃了我们的老板娘呢。”
被点到名的龙守连甩他一个眼神都欠奉,从那张嘴中说出的名字却让她抬起头,“警官很忙。”
“是哟是哟,大官人嘛——我们市井小人看不懂喔。前几天的那位——不过年长的男人也有年长的好处是不是?”
“对,比市井小人好。”
“……你!”
显然是被吵到的惣一郎抬头,扫了一眼气急败坏的男人,男人挺起胸结结巴巴地装腔作势,“怎、怎么着……你们警察——!”
原来是个不会读空气的笨蛋,这种等级龙守随便就能对付一打。惣一郎兴致缺缺地挪回视线。
“没人教过你不要随便跟陌生人搭讪吗,我们不熟,大叔。”龙守只顾低头来回扯了扯惣一郎的袖子,“别管他,继续看你的。”
“酒杯。”只出言提醒一句,惣一郎又埋头下去。
“啊……”此时龙守才意识到什么,转眼一看手中捏着的小瓷杯光滑的表面上出现了两三道裂痕,龙守尴尬地朝老板娘挥了挥手,“老板娘,抱歉啊这杯子我买下来吧。”
“哎呀,你这孩子真是的,一遇上那两兄弟的事情就这样,也不知道他们上辈子哪修来的福分喔。还有你也是,就积点口德吧,你不知道龙——”
“老板娘。”龙守仰起脸,冲着絮絮叨叨想过来收拾杯子的女性露出个笑脸,“我来买就好了,顺便再给惣惣一碟下酒菜吧,麻烦了。”
秘密就该是秘密,由不得多余的窥探。
仿佛刚才的小插曲没发生过一般,摆好老板娘端来的一碟牛肉片,龙守支起手撑着下颚,看向对面再次沉浸在阅读中的人。想要从他的表情中研究出阅读进度,没多少情绪波动的脸让她无功而返。
片刻之后,惣一郎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整个人往后边靠了靠,与剧本拉开一个微妙的距离,抬起头就对上似笑非笑的龙守目光炯炯的视线,跟个想要奖赏的警犬似的。惣一郎目光飘忽了一下。
“……跟上一次比有进步。”叙事手法一入既往的烂,情节的侧重很奇怪等等这些说出来就会变得很麻烦的评价在惣一郎的犹豫之下全数吞回腹中,“起码故事很精彩。”
“这样啊……”
对无故被丧气的龙守拿竹筷戳来戳去的牛肉片抱有极大同情心的惣一郎赶紧补救,“要继续写下去啊,我很喜欢龙守的故事。”也就只有故事而已了。
“我不会放弃的。”
立刻就变得意气风发,龙守猛地探手拍了惣一郎肩膀好几下,豪气万丈地灌下一大口甜酒。变脸之快让惣一郎叹为观止。回去要上的膏药恐怕也不止一点了。
“不过龙守啊,我看你的剧本也好多年了,每回都会出现在不同故事里的森森到底是什么情况?”
“嗯?不是有很多作者都喜欢把自己写进去作为彩蛋让读者发现的吗,那个就是啊。你可终于发现了,我还以为你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头都不会问我呢。”
“……”一时语塞,根本无从说起的惣一郎在内心默默地翻了一个大白眼。
啊啊,又来了。实在看不过眼的惣一郎端走那一碟早被戳得看不出原样的牛肉片,夹了一片放进嘴里,将它们从龙守的暴行中拯救出来。
“可是那个女孩子是叫森……噢。”惣一郎的表情突然变得一言难尽,“等一下,你该不会……小守原来一直是森森吗?”
“读作mori,写作森。”答得理直气壮。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昵称戳中他哪块笑点,惣一郎的拳头抵着唇笑起来,连眉梢都暗含星光。惣一郎的笑脸并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珍物,然而不管看了多少年,龙守还是被晃花了眼。
“不准笑。太犯规了,你别笑。”笑起来这么好看的人实在少见,龙守像是被闪到一般低头捂住眼睛,“拥有像森林一般广阔的胸怀,大概是取了这层意思吧。可一般不都是说像海或者天空一样吗,会说这种话的人都是笨蛋。”
伸长了手臂想去戳牛肉片的手中突然一空,连竹筷都被惣一郎没收,龙守只好对着摆出一副好好吃菜表情的惣一郎吐舌表达不满。
“很可爱。”惣一郎突然语出惊人,眼中不起波澜看不出一丝勉强,“挺像你的。”
即使与外表不符,内里却如他所说,不愧是那个男人。
“森森。”
埋首于书案的男人忽然抬头,冲着一进门就霸占原主床铺的女孩叫了一声,仿若才发现她的视线一直黏在自己的背上。
“……啊?”貌似被点到名的女孩迷茫地偏过头,揉了揉盘腿坐得有点发麻的脚,她从床上蹦了下来,劈手就给了年长男人一记手刀。
没打着。男人捏着她的手掌,笑得灿烂。
“是读作mori,写作森的森森喔。”
“你是笨蛋吗,这种叫法谁会懂啊!”
真是个不知所谓的称呼,还亲昵得不行,女孩在心底窃喜。
“不觉得很可爱吗,森森。”
“真是个笨蛋。”
男人认真地望进那双蓝色的眼中,眼底星星点点的笑意像偷跑的流星雨迅速地划过消失,只留下灼人的尾焰悄然燃烧,他的心落到了实处 。他伸手扯住女孩的脸,企图用强制性的手段让她的嘴角上扬,只是还没等他摆好想要看到的表情,手底下的触感就让他为之一愣,是柔嫩的、属于少女的肌肤。像是手上细密的伤口碰到了辣椒水一般,男人换了个方向,仅仅是用力地揉乱了女孩服帖的短发。
换上了长辈式的口吻。
“女孩子只要可爱就好啦。”
“你说想出这种不知所谓的昵称的人是不是傻瓜啊,惣惣。”
“根本就是个笨蛋,不是吗?”
自言自语的龙守忽然笑了。
宛如冰雪消融后挣扎着破土而出的幼小花骨朵般稍不小心就会随风而逝的笑容。
也许比春日暖阳更加暖,一直拧眉注视着她的惣一郎也跟着一同轻轻笑起来。
能让所有人都微笑起来的笑容,为什么温度却抵达不了她自己的眼底呢。
真是个笨拙的傻女孩啊。
惣一郎往龙守的嘴里塞了一筷子牛肉,坚冰般的微笑僵在了脸上,噎了个正着的龙守拍着胸脯咳嗽起来,在接过惣一郎倒满的酒杯全部猛吞下去之后,她扬起手臂作势欲打。
“说来,”惣一郎漫不经心的开口,“你不是还有报告要写。”
话题转换得太快,龙守的拳头一时之间捶下去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张笑得露出虎牙傻兮兮的脸庞。
星火点亮了眉眼,龙守咬着夺回来的筷子点头,“内山前辈帮忙写了。怎么样,他很棒吧。”
“不要老是麻烦别人。”
“惣惣这是嫉妒了吗?”
“没有。”
话题到了这边便进行不下去,本意达成的惣一郎也失了继续下去的性质,对面反倒是又一次打开话匣。
这不是能笑得开心吗。
果真是傻得无药可救。
※最初约互动的时候本来是想走友情线的,不知道为啥就(。另类的友情线吧(?
※谢谢叉借我宗一!!
※换了种写法,还想着模仿刑侦剧,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悔恨
※宪章老师真的太帅啦!!!!!
“……你没事吧。”
金色。
轮廓分明是典型的亚洲人,唯有这双狭长的眼是薄金色。
初见时她便觉得少年的眼睛足以摄人心魄,如今近距离观察之下,她只觉从那双眼中隐约觑见的渺小的自己,宛如被浓稠树脂灌淋全身的昆虫,动弹不得——近乎窒息般的美。
强烈的美感与求生意识几乎同时冲上脑际。
“……甘草小姐。”
好似置身湍急江流里,被少年唤及的姓名是救起她的最后一根粗木。
甘草秋穗一震,彻底回过神来,之前被奇妙地阻隔在外的外界声音一股脑涌入耳中,她仿佛游鱼重回水中,获得氧气后的晕眩令少女不得不抓住少年的手站起身来。
——对了,她还有不得不说的话。
秋穗佯装疑惑地昂首望他:“谢、谢谢您……”微一停顿后,这时必须眨一眨眼,再装作迟疑地出声问:“呃,请问您怎么会……”
——怎么会知道我的姓氏?
不需说完。
黑发少年未起疑心,松开手后静静说:“我刚好认识你的姐姐。”
她瞪大眼,然后点头:“原来是这样。”
“刚才没有伤着吧,抱歉了。”他上下打量她。
“啊,没事,我很好,倒是我走路没看路,对不起!”她急忙鞠躬道歉。
目光微有缓和。他摇摇头。
“不用道歉,没事就好。那就这样,我先走了。”
秋穗礼貌地微弓身,直到少年走过拐角,彻底消失不见后,她才放松了一直紧绷的肩背,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
——龙崎宪彰。
她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崭新一页上,娟秀字迹写出了这个名字,并圈了起来,旁注一句“可疑,在学校偶遇时注意伪装身份”。
本来是以防万一才想出的剧本,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看来这学校说大也不大。
“……啊,作业还没交!!”
严肃不过三秒,少女便想起了最初的目的,继续飞奔去教室。
■■■
东京警局一队接到命案通报时,甘草秋穗刚从外面回来。看着办公室里的前辈们纷纷配枪戴帽,准备工具,秋穗好奇地凑近了正在一旁喝茶的十六夜龙守。
“前辈,这是又发生案子了?”
“哦,是秋穗啊,”龙守捧茶,耸耸肩,“对啊,听说是凶杀案。”
关于寒假前突然爆发的早乙女学园人口失踪案,东京警局一队队长御野龚三郎主动请命,把一队的精英骨干“卷”了个精光,甚至连甘草秋穗这种新入队没多久的小警察也不放过,通通安插在了早乙女学园里。
然而事实上,不论在那个失踪案件频发的学校里是否有所进展,现实生活中的案件可不会因此就暂且退让三分。这就直接导致大好的休日里,大家正为“终于可以暂时不用扮学生上课”一事而感到由衷欣喜时,老天爷便以此催逼各位警察迅速想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
“前辈你不用一起去么?”
“不用不用,那边人手足够了。”龙守摆摆手。
甘草秋穗歪歪头:“这样。那我先去一趟档案室,拿点资料过来。”
“好,快去快回,我刚才出去买了点心。”
蓝发女性拿起桌上的纸袋微晃了晃,眼含狡黠:“有你爱吃的水羊羹。”
“……一分钟就回来!!”
少女几乎是眨眼就消失在了门外。
等她抱着一摞资料,还未踏入办公室,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断续的话音。秋穗猫腰蹭了进去,发现先前出警的前辈们恰好归来。而十六夜龙守坐在办公桌前,见她来,招招手示意她过去。秋穗心领神会,结果刚迈出两步,就听得有人在旁唤她。
“甘草小姐。”
冷静自持的男声。
“在、在!”少女一个激灵,赶忙转过身去,立正站好。
看她神情僵硬,青年——佐久间宗一挠挠浓密的黑发,犹疑的神色一闪即逝。他清了清嗓子,在周遭明显沉重起来的氛围中压低声音说:“请随我来,有件事想让您帮个忙。”
“……呃,好。”
不是人员都定了么,什么事还用她帮忙?整理资料?
秋穗放下资料,心里犯嘀咕,但仍是快步跟随青年出了办公室,一路走至尽头,他才停了下来,指了指面前的房门:“刚才调查的时候有个早乙女的学生在案发现场。为谨慎起见,我们请他来协助调查了。”
早乙女的学生?
少女微踮脚向窗内望去。少年端坐在审讯室里,穿着早乙女高中部的男式校服,垂眸不语,十分镇静。佐久间也一同看去,剑眉紧蹙,唇角下撇,话语里掺了几分几不可察的叹息。
“他之前也像这样被调查过几次,因为每次都恰好抢在我们之前出现在案发现场,还戴着手套,就像鉴定科的人一样。……都快成老熟人了。”
秋穗眨眨眼:“所以才怀疑他?”
“嗯。不过他每次都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审讯他的人也问过他原因,他说是‘社团活动’。”
……早乙女哪儿来的鉴定科(模拟)社团啊?
“所以您说的‘帮忙’,就是让我来问他么?”秋穗探问道。
“抱歉,是我擅作主张的。我觉得这种情况下,由气氛比较柔和的女性来问的话,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佐久间眼含歉疚。
秋穗总算明白他刚才为什么会犹豫了,随即笑说:“没问题,虽然我不确定能不能问出有用的信息,不过我会尽力的。”
浅棕色的眼瞳中终于沉下星点煌辉。他点点头,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就在审讯室隔壁,随后为她打开了房门。
甘草秋穗参加的审讯调查并不算多,而且多数情况下都是跟着各位前辈,怀着类似于“参观学习”的心情,担任从旁记录一职的。虽说她和佐久间宗一不是很熟,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名比她年轻,却较她经验丰富的青年自有一种独特的稳重气氛。那么,若是佐久间这么说的话,她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少女轻轻拉开椅子坐下。手中薄薄一页的资料上标注出了姓名。
“你好,龙崎宪彰。”
黑发少年终于抬眼——面部轮廓分明是标准的亚洲人,唯有那双眼,竟是金色的,甚至因为颜色太过纯正而差点摄住她心魄。
“……你好。”他说。
低沉的声线听上去亦非少年应有的。
秋穗强自定下心神:“你是早乙女学园高二Y班的学生,是么?”
他点头。
尽管面无表情,但的确是有配合的意愿的。秋穗放下心来,想了想,缓了缓嘴角笑道:“真巧,其实我的妹妹也在早乙女读书,和你一样,今年高二。”
“这样。”
“是个很能咋呼的小姑娘,说不定你还能在学校里碰见她。”
为求生动形象,她编出来的事迹大多源于从前的学生时代,什么上课睡觉、忘写作业、被请家长之类的糗事基本都说了个遍。她一边说,一边在心里诧异,没想到自己还记得那么多事,她原以为这些琐事早就被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眼见少年的目光渐渐温和下来,金眸里剥落了极冷硬的冰层,秋穗偷偷瞄了一眼时间,决定直奔主题。
“然后我在想,早乙女里应该没有哪个社团的社团活动,是会让学生专门去案发现场扮演鉴定人员的,是吧?”
“……”
他盯着她,皱眉不语。
“今天下午14点35分,你比警方早一步出现在山下公园的案发现场。这是这两个月来第五次了。龙崎同学,我想你自己很清楚,同样的,我们也很清楚,‘社团活动’这个理由只是借口。”
“……”
“我没有想逼问你的意思,”见他缄口不言,她叹了口气,“近来东京很不安全,命案频发,而且你——你和我妹妹就读的那所早乙女学园也发生了多起失踪案件。你在警方之前出现在案发现场,就意味着你有可能目睹了案发全过程,我们害怕你以此被凶手威胁。”
至于另外一种可能——他就是凶手——不过这一点倒暂时被目击者澄清了,因为他是报案后才赶来的。
当然,也不排除他作案后刻意制造不在场证明。
调查一时间胶着不下。近乎凝滞的空气重重压在肩上。少女看他实在没有想说的意思,不禁有些头疼,但又无法像前辈们那样拍桌厉声威喝,只好继续无奈地瞪着眼睛。
……哪怕是表下态也行啊。
这时,少年像是有所感应般,抬眼看她。
“你叫什么。”
“……嗳?”秋穗眨眨眼。
“我说姓名。”
“呃……甘、甘草。”
“这样,”他微颔首,“甘草小姐,我并没有目睹案发过程,也不是你们警方所怀疑的凶手,我只是——”顿了顿,为难地蹙起眉,而后说,“只是有些事不得不调查罢了。”
“可……”
甘草秋穗还想再说些什么,审讯室的房门忽然被打开,佐久间宗一的身影出现在门外。青年闭眼摇了摇头,示意她“到此为止”。
将少年送至警局门口,龙崎宪彰忽然转过头来对她说:
“再见,甘草小姐。”
明明是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少年的语气也并非如何意味深长,但秋穗还是忍不住一惊。好像被看穿了谎言似的,那双金眸里滑过一段薄而锐利的光。
待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街尽头,佐久间宗一才叹了口气,说:
“在学校还请多加小心,甘草小姐。”
秋穗困惑地看向青年。
“我刚才没有告诉您,是因为没必要,不过现在我想我有必要提醒您了,”宗一忧虑地皱眉,“警方早已在之前查明——龙崎宪彰,他的家庭构成和过往经历都是虚构的。”
“什……”秋穗瞠目。
不可置信。
这事实明明令她无法置信,可在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却在细细地重复:
我猜也是。
“警方其实早就盯上他了,但派去跟踪的人员总会在关键时刻跟丢他。……这次将您卷进来,是我的失误,没想到他会对您表现出兴趣。”
佐久间说着,低下头去。
秋穗慌忙摆摆手:“您请别这样,我实在是受不起!这次协助调查我也没有问出什么成果,理应是我向您道歉才对。”她又笑了笑,“没事的,谢谢您提醒,今后我会尽量谨慎行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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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教师办公室,甘草秋穗再度想起了那双极具美感的金色眼瞳,色泽虽纯,但总透着不似年轻人的古旧与厚重——仿佛渡历史洪流而来,静静跨越千年的美。
所以她才会觉得被瞬息摄住了心魄,才会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因为那是近乎神明、神话的美感。
亦非人应有的美丽。
*注明一下,文中提及的“协助调查”其实就是日文中的“任意同行”,但还是有些细微差别,实在是找不出准确的翻译了还望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