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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雨
“我说,阿妹啊,我们是怎么到这来的?”
男子跨坐在巨石上,满脸严肃,看着正准备向前翻滚的女孩,问道。
“坐飞船啊,还能怎么来。”
女孩在铁灰色的穹顶之下,盯着地面,做出了一个精妙的前滚翻,完美地裹上了一层灰。
“你现在又在干嘛?”
“我想等会带点灰回去。”
“你的披风原来是这个作用的吗?”男人瞪大了自己的眼睛。
“你不知道吗?我每到一个星球都会这样滚一圈的。”女孩答道。
女孩的披风上满是灰尘,奇特的是灰中透绿、灰中透黄,如果仔细看,在披风纤毛的根部,还能找到几粒不知哪来的种子。
女孩摆动着披风,好像在炫耀她不知道几光年外带来的植物种子。
远方的山脉在视线里只剩一个黑色的剪影。铁灰色的天顶上安装了几盏明灯,让他们至少还能看清五米前路。
两人现在的处境正如古老神话,困于镶满”钻石”的“天空”之下。
走多夜路容易撞鬼。
“首先,这是一颗不知道怎么出现在我们航道上的行星。”
“但是完全没有行。”
“而且是被铁皮包起来的。我们是一头撞进来的还是。。。”
“虽然是撞进来的,但找不到缺口啊,老哥。你开船技术很好嘛。”
“我不太记得,昨天是我开的?”
男人挠挠头,苦着张脸。
肇事船就在大石后面。船头明显焦黑一片。
“宇宙这么大也能撞到个星球,真的是个奇迹,是吧?”
“比你看到个行星就想撞上去来的强。”
男人站了起来,转身向飞船走去。
黑夜里,飞船是另一块大石头。男人走上去抚摸飞船焦黑的船头。虽然不好看,但飞船破损并不严重。各方面都很完整,随时都可以起飞。
只是天空上的灯光不答应。为了让这两个毛贼明白,穹顶上刻着的银河坐标被照得银光闪闪。
况且消息也早就传来了。
在撞破外壁的那一刻。。。
“所以是要赔偿!”女孩叉腰瞪圆了眼,“不如快跑吧,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肯定跑得掉!”
女孩迅速做了一个跑路的动作。男人只能苦笑地摇摇头。
“还不见得是赔偿。。。总而言之先去见一面。”
“去哪里?”
“星球的另一面。”
头部焦黑的飞船开在星球表面。射灯驱散黑暗,灰尘在空中飞舞。前路只有冰冷至极的岩石。
“所以,这是一颗标本星球?”女孩问道。
“是的,它的主人在它被膨胀的恒星吞噬前,把它带离了原来的恒星系。天上的穹顶是为了避免空气的流失。”
“看来它的主人连一块石头也不愿意丢。”女孩抖了抖肩,回头靠在了椅子上。
沈默了一会,女孩又站了起来,往窗外看去。
“这星球到底有什么特别的,还要费大心思从恒星系里抛出来。生物系也荡然无存。”
“真是低级的收藏师啊。完全不如我。”她提起她脏兮兮的披风,双脚交叉对窗外的黑暗鞠了一躬。
她坐的椅子全然没有蹭上一丝灰尘。
女孩趴在窗户上,看着窗外奇形怪状的异石们。
“这颗星球,现在也有大量的水。它能把这颗星球移走变成标本,又怎么能把雨也变成标本呢?”
男人依旧直视前方,说到:“星球上的碳氧比例也非常好,以前说不定是个生命行星呢。”
“可惜现在生态系统完全崩溃了。”
“把它拉到另一个恒星系能活嘛?”女孩问道。
“没有磁场,铁皮盖子一掀开,大气和水估计就升天被吹飞了。地底也完全没活动了。”
“不过啊,不过,正常的那些动物或者植物的标本,不都要阻绝与外界的反应吗?不然都会很快烂掉。”男人偏头说到,“这样一看,这个包着铁皮停在宇宙里的星球不就是最佳的标本嘛。星球会永远不变,只有一点点的亮光和一点点的风。”
“感觉像在大角牛的牛角里走路。”
飞船通行在黑暗里。贴在地表的冰与气,闪闪发亮。
“说回来,你为什么开得这么慢?”
“事主要求。”
女孩依旧趴在窗上。飞船走在黑暗中。
她仔细地盯着黑暗,要把它和自己闭眼的颜色做个区分。
“黑色真美啊,特别是我们还在光亮的地方。宇宙里虽然还是黑布隆冬的地方多,但我们是连接在一起的。”
冰里时不时闪过一道黑影。
“我们是连接在一起的。”
“到了。”男人长吁一口气。已经撞坏外壁了,实在不好意思再撞坏其他的。
两人走下飞船,地面的装饰很花哨。
倒是没什么盛大的登场,幽灵似的人从石柱后走出来。
没有任何突出的特征,无论放在那颗星球,幽灵人的身体五官都是平淡无奇的。
他说:“谢谢两位来到这颗星球。你们现在可以走了。”
虽然有些吃惊于这么轻松就结束了,两人还是点了点头就转头离开了。
飞船原地起飞,引擎的光芒照亮了这个黑暗的空间。
碎絮般的空气被融化升腾,冰面幽蓝深邃。
女孩往下看去。
冰面里封存着数不清的东西,人造物、植物、动物、文字、符号。
穹顶微微地开了一条缝,飞船从中间飞过。
一条消息从这颗星球上发来。
那是他们在这个星球的视频,包括一个女孩在地面前滚翻,和一个男人坐在大石头上哀叹。
“他们好像很喜欢你的打滚。”男人说到。
“还有我们两的视频被保留下来作为赔款了。”
女孩趴在窗户上,盯着那颗逐渐远去的标本行星。
“随便吧,我的确滚了。”
在离去的路上,黑色的行星逐渐和背景融为一体,已然看不分明。在银河为背景的宇宙,没有人会注意到它。它平静的冰面下,诡谲的巨石里所包含的历史,又有几个人能记住呢?
作者:贩卖机
今日酒馆也如往常一般吵闹。
这间酒馆正是建在海上主航路附近、来往船只的重要休息点之一,亚特兰蒂斯海上平台一隅,被诸多水手称赞的情报交换、委托接洽、人情交流场所——暗格酒馆。而承载它与其他建筑的亚特兰蒂斯海上平台则是整个海上最大的海上平台,甚至有传言说这座平台将会成为一个岛,即是极小世界的最初形态。但与岛不同的是,这里依旧是海上平台的固定坐标。这一点为水手们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包括犬山在内的大部分水手,都把它的坐标存储在地图中。
虽说如此,实际上犬山才是第三次来这个地方。而之前两次都是为了获取老爹托付于他人的龙——咩咩的情报。犬山还未做好接手老爹留下的船的打算,他还没准备好成为一名船长。
换句话说,他正在考虑着把船转个哪个可靠的船长,还有咩咩,对于火龙来说,海上可不算是好的成长环境。
然而咩咩可不知道这些,这位年龄是犬山两倍还有余的未成年龙正在为被单独留着船上不满。
犬山坐在吧台的位置,照例向老板娘要一杯普通啤酒——他目前也只喝得起这种。酒馆的老板娘延魅是位有着暗粉长发和兽类耳朵的女性,身兼招待、情报贩子、调酒师、中介人数职,在各色水手、航海者之间周旋,将这个小酒馆打理的井井有条。作为刚开始熟悉海上生活,还在犹豫是否接任船长的犬山,自然是对她充满敬意,“要接份委托吗?”延魅带着两杯啤酒和委托单从吧台后探出身来。“试试看吧。”不顾犬山的犹豫,将委托单拍在犬山与隔壁坐着的男子中间。
犬山转过头打量着他,那是个目测三十岁上下,工匠装扮的男人。当然也只是“看上去”,谁知道他实际在海上行走了多久呢。
“凡尼卡。”男子微微抬起酒杯,向犬山自我介绍。“我要找的人是我的搭档,苟富贵。”他指了指委托单,上面精细地印着一个长相随意的中年男人的头像,其他的特征则补充在其下。是一份标准的寻人启事。“就前一阵,我到暗格来等一个委托人。富贵说他要趁这时间开船去一个地方,很快就回来。结果都有一个月了。”凡尼卡摊开双手“他是一个……”他似乎是想补充点什么,却又因形容不出而中途放弃。“算了,总之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那,委托费是……?”犬山边问边低头查看委托单。“预付一个金贝,找到他之后再加五个。”这是海上平台和常有水手往来的几个世界的通用货币。虽然在海上平台只能算是几个零钱,但拿到海之外的地方却还算是一小笔不错的收入。
犬山还在犹豫,“那如果……”凡尼卡苦笑了一下。“我走不了,没有船。”
犬山便安下心来。起码在老板娘这里,还没有赖账的先例。
这点犬山深有体会。
“至于期限嘛……”凡尼卡挠着头。“当然是越快越好。毕竟还得出海不是?”
“啊对了对了,富贵他可能去的地方是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以及这里。”
地图上几个坐标点连成的面积之大足够放下一大盘红烧鱼。
“这些地方都要去?”犬山皱起眉头。若是如此,就算人找回来,委托费也抵不过路途开销。委托自然是要放弃的。
“当然不是。呃让我想想……根据富贵的爱好,带的钱和现在还没回来的情况看……你只要去这里就行了?”
凡尼卡指着的,是一个没什么特色的地方。犬山对他的确定持怀疑态度。
这算是搭档间的默契吗?
总之找找看吧。
***
多亏了咩咩,一向与犬山相性不合的魔法导航仪这次总算工作正常。船顺利地进入浅滩,停靠在码头上。
仅靠一张寻人启事在一整个世界找人还是有相当难度的,并且对于寻人,咩咩除了龙族那庞大的图书馆里有的技巧之外,也是同样的毫无头绪。靠着一张好人脸向路人打听消息也完全没有结果。
到此为止,犬山似乎用光了他的好运,
犬山有些丧气,他知道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继承老爹的船出海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再加上他天生与魔法物品相性奇差问题,都让他对与咩咩一同出海的想法产生动摇——虽然这是老爹留下的嘱托——“那孩子和船就交给你了”。他不知道该不该与咩咩一同出海——彼此作为搭档。“火龙可不喜欢水多的地方,他们生来就该与火共存。”这是犬山从酒馆打听来的,与此一同得到的,是他勉强能到达的几个适合火龙成长的世界的情报。
“咩咩……”犬山试图提出他的想法,在委托结束之后送咩咩去一个适合火龙生活的地方。
“不行!”想法还没提出就被拒绝,咩咩少有地在话语中显露情绪,恐怕犬山这几日话少到意外的让他有所察觉。“我喜欢海,还有旅行。”他小声嘟囔着,不知是说给犬山还是自己听。
原来火龙也会喜欢水吗?若是有养龙指南,犬山一定得买一套。
至于寻人,犬山只能试试最后一个办法了。
他坐在通向码头的路中央,面朝镇子,迎着风,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他就在这儿。”坐了好一阵之后,犬山手撑地突然地跳了起来。
“……”咩咩用沉默表达疑惑。
“你知道的咩咩,我嗅觉,呃……还算是比较灵敏。所以……”有了线索,犬山的心情稍稍好了一点,虽然说出口时还是谦虚了一下,眼神倒是毫无保留的写着“快夸我”。
“大狗。”换来的是咩咩毫无感情的吐槽。
“……”
两人跟随着气味一路前行,到达一个即将打烊的酒馆,墙上画着未成年人急需回避的招牌画作。即便不懂得本地文字的人也能理解此处的用途。他们决定在门口等待。
两人等了不大会,里面走出一个将近五十岁,挺着啤酒肚的人字拖大叔。他一手把着一个裸露出的皮肤上生长着鳞片的女子,不断地打着酒嗝,女子在他臂弯里扭动着蛇一样的纤细的腰。
还真是……不健康的爱好。
“你是苟富贵吗?”在得到确认之后,犬山向他交代了搭档的话。
“啊——完全给忘了哎。说起来——你们要不要跟我去海上嘛,我可爱的小蛇们——”这胖子扭着不合常理灵活的腰,拖着醉鬼特有的腔调。几个女孩自然了解他是喝醉说胡话,嬉笑推脱着把他往旅馆里搀。
“那个……”眼看大叔左拥右抱着歪歪斜斜的离开,犬山忍不住喊了一句。
“我知道了。”大叔随意地摆摆手,头也不回。“我拿上行李,这就回去。”
“不用担心,我就算是爬,也得爬回船上去。”苟富贵拍了拍肚皮“搭档嘛。”
这会子他倒是清醒的很。
该是领取酬劳的时候了。这次,在咩咩的要求下,犬山带他一同回到了暗格。凡尼卡请犬山喝一杯啤酒,连咩咩也顺带着要了一杯果汁。他大概想发发牢骚,犬山并不介意。
“其实我跟他基本算是同龄?”凡尼卡端起啤酒喝下一大口,“啊说不准他比我还要小上一些。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后来我弄了一艘好船,问他要不要去航海,他同意了。从那时候起我们一直搭档,直到现在。不过比起海上,他更习惯住在陆地上。而且他的喜好嘛…”凡尼卡摇了摇头。
“我再等他一个月也无所谓,但他还能再下几次船呢?”
“寻找新搭档的委托我们也接。”咩咩对凡尼卡的感叹毫无兴趣。
凡尼卡笑了起来。“那倒是不必。要是他哪天真的走不到船上来,我就去地面上找他。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搭档嘛。”
凡尼卡又喝下一口酒。
搭档……啊。
“我们走吧,咩咩。”犬山把属于他们的六个金贝小心翼翼的放进口袋。
“去哪。”咩咩问。
“当然是去海上,话说回来,今天天气可真不错。”犬山抛开缆绳,伸了个懒腰。在咩咩听来,他只是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废话罢了。
END
备注:大概是要活了。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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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7月的3号,善子太太从卖场买了菜回来,在电梯里遇到了同样拎着袋子的纯子小姐。
"啊……是要煮红豆饭吗?"
纯子是一个人居住,以往善子见到她都是买的超市里的小包装菜,然而此刻她却拎了一大袋红豆。
"是的……要庆祝孩子的降生。"
纯子的声音有些病怏怏的,轻飘飘又没有力气,于是善子太太把这些当作是纯子没有休息好而已,毕竟纯子才三十五岁。但是纯子哪来的孩子呢,难不成是亲戚朋友家的?善子如此想着。
“那可真是遗憾啊……她明明那么年轻,还是那么好的姑娘。”善子太太用手帕抹了下眼角的泪珠,“不过异常的话……哦对了,你们说是六号左右吗?那个时候半夜我被鸟叫吵醒过一次,因为那个时候幼稚园第二天有亲子活动,印象蛮深刻的。”
“是那种成群的鸟叫,警官,这附近不是有家7-11吗,那里最近一到晚上就会有很多燕子,就是那种感觉。”
那是坂田纯子死亡前三天,活着给世间留下的最后一点记忆。
发现尸体的是隔壁的上班族,因为恶臭越来越重,只好领了公寓管理员上来看看。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是哪个房间进了死猫之类的东西,直到他们打开坂田纯子的房门,发现她倒在客厅里、早已腐烂的尸体,还有天花板上已经发黑的大片血迹。
这似乎构不成什么新闻,独居的女人、便利店的深夜临时工、孤独死,连媒体都看不上的题材,唯一还能刺激到大众的似乎只有女人惨烈的死相,据说不知道是怎么弄的,血喷了一屋子。
而她死去之后的记录,依然没有停止,或者说,她现在有一个新外号:“四号死者”。
现在她正和其他三位死者,躺在警局的白板上,身边是他们从出生到死亡的所有生平,包括他们生前的所有行程和网络浏览记录。在这里,他们就和在太平间没什么区别,换了一种形式的一丝不挂。
她的身边,有一位男孩,一个大学生,还有一位刚刚失业的中年人,来自四个城市,四个年龄段,毫无干系,唯一相似的只有他们的死法——“腹部从内部爆裂开”、以及一锅刚刚吃完还来不及清理的红豆饭。
虽然四人死状诡异凄惨,但是因为目前没有明确证据证明四个人之间有任何联系,为了不造成群众恐慌,警方暂时没有公布这一讯息。验尸的法医曾经怀疑过是否是某种未知的传染病或是寄生虫,然而四人生前没有任何交集,从传染途径上就能否定这一点,别说什么旅行团这种会临时凑在一起的事情了,大学生是户外运动爱好者,男孩是个小宅男,而中年男人已经十年没有离开过居住的城市了,和坂田纯子的状况差不多,真的就是完全没有联系。
一个星期之后,公寓被打扫干净,再一次挂牌出租,很快,善子看见有新的女人搬进了那所公寓,仿佛纯子从未来过。
新来的女人有一张小猫的脸,娇艳又纯真,红裙裹着曼妙的曲线,红色细高跟鞋托起她白净的脚跟,脚踝幼弱,小腿纤长,厚又密的长发披在肩头,橘子香每晚随着她从五楼飘向一楼。
一周之后她敲响了善子的家门,送来一份热气腾腾的红豆饭。
“乔迁之喜啦!”女人弯着眼角笑得俏皮,脚边的袋子里还放着好几盒红豆饭,看袋子已经空了一半,大概是已经送了一些出去。
“恭喜恭喜!”善子满脸笑意地接过,女人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便提着袋子去敲下一户的门,脚步声哒哒地远去。善子和以往一样拉上窗帘,从缝隙里看了几眼,转手就把红豆饭扔进了垃圾桶。
“一个两个的,都不干正经事,这个公寓究竟会不会审核租户啊……”
脚步声走到尽头,又折返回来,经过了善子的家门口,又往前几步,钥匙哗啦,开门声,关门。
在善子看不见的地方,女人俏皮的神色瞬间消失下去,只剩下一张木然的脸。她走到镜子前,戳了戳脸颊,一个坑,没有弹回来。
“为什么……”她张了张嘴,无数的声音从她喉咙里冒出:
“为什么她的怨气还没有消散,明明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
“这次的种子已经送出去了。”
“大概很快就会结果。”
“新生的孩子,还会带着怨气吗?”
“要煮红豆饭来庆祝啊……”
9月份的时候,四楼的由纪子难得早下班,欢乐地去买了零食和啤酒,准备开始今晚的电影之夜。等电梯的时候,她遇上了一位提着红豆的中年妇人,进了电梯她才认出这是五楼的善子太太,上个月刚刚因为家里侄女考上大学给整个公寓送了一份红豆饭,由纪子硬着头皮接下来,但是她不吃陌生人给的东西,所以后来倒掉了。
怎么说,装不认识都不合适。
“陇山太太?您这是……又要煮红豆饭了?”
“是啊……要庆祝新生的孩子啊。”那声音轻飘飘的,有气无力。
由纪子只觉得喉咙打结,幸好电梯这时候到了四楼,她这才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逃了出去。
当晚由纪子抱着抱枕窝在床上,吃着薯片看电影,突然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鸟叫,仿佛是群鸟在半夜起飞,吵得她受不了,连忙翻出了降噪耳机戴上。
至于一个月后她再听到善子太太一家的死讯,那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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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千
“我知道你担心对方是个摄影师,搞艺术的,和他不对盘,但是对方也喜欢虫子,拍的都是虫子的照片,你们肯定有共同语言。也不会嫌弃你的爱好。”
听到这里,我火已经冒上来了我的兴趣正当得很,喜欢做一些昆虫标本,抖音帐号还有几百个粉丝。然而别人还没嫌弃,我妈总是擅自先嫌弃上了,两年前我一定会反驳她和她吵得不可开交,但是现在我已经不想浪费时间在和她争吵上,我没有说话,只是继续观察盒子里的红腹细蟌。红腹细蟌在欧洲数量很多,但是在地球另一边的我想要亲自采集就有些困难,有位粉丝送了我一只。
“就去见一面,又不要紧。也不是要你一定要和对方发展,你们先了解一下,如果不合适我也不会勉强你。”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塑料盒子还裹着冰库的霜,盒中这只纤细美丽的红色豆娘,仿佛一碰就会化为碎霜,我将手里的红腹细蟌放回冷库,我不想在这种情绪低落的时候来制作它,只能庆幸我还没开始软化步骤。
“知道了。”
“好好,我把时间地址还有小伙子的联络方式发给你。”
我妈总是“见一面见一面”,说得轻巧,实际上我还要浪费心神在见面之前尴尬的寒暄,若是对方有意,可能还要浪费时间于见面之后无止境的纠缠。这些倒是还好,毕竟对方只是个只见了一面的“陌生人”。最烦的是我妈每天“那小伙子不是挺好的嘛,你怎么不理他”、“你姨跟我说你不理他”的责问。别的都可以解决,唯独我妈,我真是无从下手。
好在我加上微信,打完招呼,对方就没有后续了,看来对方一样也是父母之命。我想这次相亲恐怕很难有什么后续,就把心思放在了新的标本制作上。红腹细蟌是常见豆娘,其实做标本的价值不大,但是一方面我做标本也是搞收藏和爱好,别人就算有成千上万,总不如自己亲手做一次才好。而且这只豆娘是我难得的粉丝礼物,我心里真的太喜欢它了。个人帐号辛辛苦苦做起来不容易,虽然我做这些主要是为了个人兴趣,但是既然发布在公共网络总是想要一些关注。而这只小可爱就是我受到的认可!更何况虫子的保存邮寄都不容易,经历了千辛万苦才终于到我手里,实在对我意义非凡。我总想给它做出点花来,只是暂时还没有头绪。
我又看了它好一会儿,最终怕它被解冻了,赶紧又放了回去。这几日我从医院下班回到家不多的时间就在思考这事,方案倒是也有几个,最简单的就是树脂,但是我想搞得隆重一点自然不可能选树脂;干燥法比较常见,但是总觉得太枯燥了,至少应该设计一个好看的造型;如果要“搞个大的”就做成透明标本,但是透明标本的话红腹细蟌的“红腹”颜色肯定看不清了,这不合适。也许我应该把选择权交给粉丝,但是我又有些私心,不想把决定权交给别人,只好自己在这里纠结。
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相亲的那天,我还没有什么头绪。我惯例穿了一身T恤加长裤。我妈一开始对我选的衣服很是不满,认为我对这场合不够重视。几年来我潜移默化加上争吵用着“要展现最自然的状态”之流、她所谓的“歪理”最终还是把她说服了,现在她已经不再置喙,又或者她没被说服,只是懒得和我吵了。这也算是这几年来为数不多的“进步”。
见面约在了一家本地菜馆,那个摄影师有点乱糟糟的,脸上一圈胡子都没剔干净,不过身材不错。我原本以为摄影师会是扎着长发,眼神忧郁,干净清爽像细竹竿一样瘦弱男文青,没想到对方剃着板寸,手臂肌肉线条明显,虽然稍微有些赘肉,但是至少也曾经是经常锻炼的人。不过这其实很合理,按照我妈的讲法,对方是个到处跑拍昆虫的人,很可能和我一样,会到处去野营,风吹日晒有些肌肉才是正常的,我倒是先入为主了。
他一脸面无表情没有好脸色的样子果然也是被强迫来相亲的,我的表情大概也不是很热络,餐桌上只有我妈和对方的小姨聊得其乐融融,时不时想把我们带入话题,我们两个却是话题终结者,靠着“嗯”“对”“不是”等简短的回答让她们有些尴尬。这让我产生了报复我妈的快感,也对这位摄影师有了少许的“革命友情”,直到他小姨拿出了他出版的摄影集。
“小冯这么厉害呀。”我妈忙不迭地接过来,翻给我看。我见过的昆虫照片多是生物教学用,旨在还原昆虫的性状特征,而这本摄影集里照片的排布颇有故事感,装帧也很美观,巧的是这本摄影集里还有我正想制作的红腹细蟌的图。
“这是在欧洲拍的?”
他兴致缺缺喝了口茶:“是。”
“是的,我家小冯这个职业啊,就是满世界到处跑,整天不着家,但是他人可靠谱的,去哪里都记得给家里报信,有时间就会给家里打电话。而且他已经不拍了,年纪大了,要成家了就要安定下来,不乱跑了。”
我妈妈松开了摄影集,咪咪笑着喝茶:“那小冯要换职业呀?”
“就是不拍动物啊昆虫什么的了,帮人家拍拍婚纱照什么的,不用到处去跑。”
“那挺好呀,这个年纪了要成家立业是不该到处跑了,年轻的时候是应该要到处去看看,年纪到了就要安定下来了呀。”
“不是的,以后都不拍了。”小冯否认了他小姨的话,氛围有些尴尬。
但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的聊天我权当做了耳旁风,我拿着摄影集正好看看细蟌的照片,红腹细蟌有张很有名的交配照片,两只细蟌细长的身体弯曲,腹部相连,形成了爱心的形状,这位冯翼摄影师照着那个样子也拍了一张,仿佛是人类情侣一起用手组成心形的照片一样,可爱有趣。
细蟌交配的这张照片太有名了,说实话我的方案里也有考虑过是不是可以做成这样的形状,然而我只有一只细蟌,缺少另一半。
但是这本相集这也给了我一些启发,我可以从照片和纪录片里再找些灵感。虽然和对方没有擦出什么火花,但是收获却不错,不至于浪费时间。
我最后才依依不舍地把书还给了对方,结果冯翼飞摇了摇头:“这我不要了。”
“唉是的,我们家还有好多呢,小李喜欢你就拿着吧,我看你一直在看,你也喜欢昆虫,你留着吧,有什么问题还可以继续给我们小冯发消息呀。”冯翼飞的小姨就把书往回塞,我礼貌性地推诿了一下,就收下了。我宣布这是我29年来那么多相亲经历中数一数二的好体验。
回家我快乐地继续翻看相册,我妈看了我一会儿,开始自顾自言语起来:“这个小冯啊,我觉得不太行,来的时候连招呼都不太打。而且他好像有点毛病,他那一杯茶哦,喝得没了,还在喝空气哦,也不知道倒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你说他是不是其实脑子不好。吴珺不会给我介绍个脑子不灵光的吧。本来我想拍昆虫什么的,好歹也是个摄影师艺术家什么的吧,那现在不拍了,干什么失业了?要你去养他啊?就算去帮人家拍婚纱照,那不是就是影楼里拍照的嘛?那不是中专毕业什么人都能干?你可是个正正经经的医生诶!”我妈对每个“潜在女婿”都挺上心,我连对方今天穿什么都没记住,她倒是真的什么都观察到了,甚至开始细数起对方的表现。我懒得吐槽我妈,只顾着看自己的,但是这是一个大错误,我忘了她不管说什么最后的话题总能转回到我身上。果然她看我没接话,继续说:“连这种男生都不搞虫子了!你怎么还在搞虫子啊!虫子有什么好的别搞了,都嫁不出去了搞啥啊。以前还在家里搞什么解剖模型什么的,恶心死了。”
她刚才还在说那个小冯不拍昆虫转而拍人像是降低了档次,现在到我这里来一下子就变成了,连他都不拍虫子了,我也不该搞。她到底是觉得“搞虫子”好,还是不好?她的话说出口前到底有没有思考过?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先把自己的逻辑理清楚了想想有没有道理再来和我讲话!”我尖牙利嘴地反驳回去,她立刻暴怒了起来,连叫带骂地说我现在出息了都敢这么和她说话了。我寻思着我和她吵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就今天才“出息了”呢?一直都挺“出息”的。她连吵架说辞也不太过脑子,我说她不带脑子也不算委屈她。
但是其实我内心有点后悔,我不想和她吵架,工作本就挺累的了,哪里有心情和她吵,于是赶紧仗着自己离房间近,先一步逃回房间锁上了门,她喊叫着拉住门把手,把我带锁的房门晃得啪啪作响。见实在没有用,就在外面恼怒地破口大骂了起来,一边痛斥我的不理解,一边哭诉自己的不易,末了开始骂我一声不吭就知道躲房间里都不会好好和人交流,没长嘴巴,像个虫蟊,直到我爸回来让她安静,她才消停下来。大约我爸了解了前因后果,这下开口骂的人变成了我爸:“看看你教的什么不孝女。你整天在家里就干管女儿这么一件事情,还做不好!”
“我不用打扫不用做家务做饭啊?而且那么大的人了我哪里管得住!你倒是就会动嘴皮子!你管过家里的事情?你管过女儿的事情?她当时要当法医还不是我劝下来的?你连她志愿填了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他们的对话就进入了重复千百次的模板,一个指责对方愚蠢懒惰,一个恼怒对方不关心家庭,我当作没听到门外的吵闹,看完了相集,房间是肯定不能出去的,我看向了窗外,外面天早就黑了,被染成黑色的落地窗倒映着我的脸,这张脸我在玻璃标本盒上见过很多次。于是我又去摆弄我的虫子们。时间过了很久,我把昆虫拿出来放进去又等了几个来回,房门外第五百八十次“再也不管你了”,然后安静下来。我又等了很久才出去洗澡。客厅、厕所关了灯都黑漆漆静悄悄地,这让我挺放松的,这个时候我才会觉得“家”是自己的,虽然我这个蹑手蹑脚看着他们房门缝隙里是不是透着光的样子就像是在黑暗中偷了个“家”。
那晚上大约是我最近想着红腹细蟌的事情太多了,我梦到了红腹细蟌。那梦有些离奇。我爸妈正面对面吵着架慢慢地身体越来越细,头越来越小,变成了两只豆娘,梦一开始诡异极了,两人变形的时候就像哪里的猎奇漫画,让我逐渐清醒起来,但是梦还在继续。公的是红色的,母的是黄色的,他们一边飞,尾巴一边像是动画里的小仙女一样掉落金粉。翅膀扑闪着交错飞行,金色的飞行轨迹画成了爱心的图案,他们落在叶子上,细长的身体也弯曲起来,就像那张交配的照片一样组成了一个爱心。末了画面一转,这两只虫子不再动弹,出现在了我的收藏柜上,罩着玻璃标本盒,得偿所愿的愉悦充盈着我的四肢,唤醒了我。
然而醒了之后这种梦幻般的快乐随之变成了些许的罪恶感。
起床后我不知为何想到了冯翼飞,昨天相亲的那个摄影师,于是我发了消息去问有没有推荐的红腹细蟌相关的作品。后来想想,可能是我那反抗心理又作祟了,我妈越是讨厌这个小冯,我越是忍不住去继续接触,何况我本来就因为那摄影集对他印象不错。
“我最近正好在清理东西,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给你一些。你方便的话可以来一趟。”
虽然我抗拒相亲,但是我并不是对于恋爱和性没有任何想法,只不过有那样的爸妈就很难对婚姻有什么向往而已。冯翼飞长得还行,又有相近的兴趣爱好,我并不是觉得完全没有可能继续发展,但是他看上去确实对我没有什么兴趣,除了约了时间,没有再和我多说什么,甚至我到了门口也没有让我进去。
我往屋里看,他家里全是大大小小的箱子,就像相亲那天说的,他大概是准备要进入新的人生阶段了,正在整理自己以前的东西。
他很快拿了一个箱子出来,据说都是之拍的照片、资料、书籍,还有些记忆卡和U盘。他如数家珍地介绍了起来,说起这些是刚入行的时候拍的可能不是很好,这些是去年的,红腹细蟌在欧洲很常见,他拍了很多回,想要什么都有。说到一半他大概是察觉到自己多嘴了又不说了,只是快速地介绍了一下这堆是其他人的资料,这堆是他自己拍摄的,字条上是U盘里的文件夹的结构和简单索引。
我忍不住觉得有些可惜,甚至想问他一句为什么要转行,但是想了想之前相亲的时候他和小姨说到此事的尴尬场景,觉得可能是他家里也有些情况,不敢多问。
“我大概一个月之后还给你可以吗?”
“你留着吧。还给我也是扔掉的。”
“……其他的也要扔掉吗?”
我第一反应只有:卧槽,剩下的那些也全要扔吗?早知道租辆车来,全拉我家去算了。
他大概是知道了我在想什么:“都是没什么意义的东西,你要就拿走好了。”
“怎么会没有意义。你的摄影集给了我很多参考,如果你都不要就给我吧,你以后想要了再问我要回去就行,就当我问你借的。”
“参考意义不大吧,毕竟都是光学仪器拍的,和真的差太多了,还是要亲眼去看比较好。”
“确实如此。我去露营的时候也这么觉得,活生生的虫子和标本看到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既然和真的不一样,那你不会觉得标本没什么意思吗?”
“只能说这是现有手段下面比较好的选择了,我自己学解剖的时候有感觉,有捐献的遗体给我们示范确实最好,但是这毕竟比较难得,退而求其次有标本肯定是比只有图标或者文字描述好多了。我也知道这些照片和录影带比起眼睛看到、亲生经历的有不同,但是真的给了我很多帮助。能给我的话真是帮了大忙了。”
“是吗。”大概是觉得我夸的彩虹屁还不错,冯翼飞的心情明显好多了。
他家的资料实在是太多了,他说自己也没有理完,我们约了我下次不轮值的时候再去拿一些。等我快乐地回到家,只见我妈垮着脸坐在那儿。
“你玩得挺开心的嘛。”我心里有数她大概要说些什么。果然她开始数落冯翼飞,“我不是说这个男孩子不行嘛?今天你说出门去找朋友玩我还在想是谁,你怎么和我都不说一声,人家家里人电话打过来我完全不知道。尴尬死了。你喜欢这个小冯啊?”
“没有,就一起看虫子。”
“说了几次了,叫你别玩虫子了。我就不应该安排那次见面哦。我是希望你早点嫁出去,那也是希望你找个好老公以后生活轻松一点,如果找了个像你爸那样的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你多累啊。小冯真的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你以后带出去见人,他在那边喝空水杯,丢不丢人。”
“知道了……都说了,没有喜欢这个小冯。”
“一起玩虫子也不行啊,你找些正常的兴趣爱好不好嘛?”
“知道了。”
“你就知道敷衍我!我说的你听进去没有!”那确实似乎是没有的,但是我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只是唯唯诺诺地安抚她。她又开始攻击我的爱好,我自然是生气的。但是想到昨晚他们的争吵,又想起我明知道她不会高兴,还是去找了冯翼飞,于是此刻我有些心虚地闭了嘴。我知道她确实也是为我好,只是她很多观念已经跟不上时代了,我们的分歧很难解决。
有些也许能解决,就像她已经很少说我的穿着了,但是大部分可能没办法解决。我有时候也想可能我组建了新家庭一切都会变好,然而这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冯翼飞下一次联络我的时候,我只是推脱了医院太忙,他本来也不热络,后来也就不联系了。
听她絮叨完,我回到了房间,瘫倒在床上,我抬头看着我的收藏架,又想起我该做视频了,已经有一周没有更新了。那只红腹细蟌暂时是没办法完成了,我只好选择做一只树脂标本混混更新,我架好摄像机,软化天牛、准备树脂。桃红颈天牛与红腹细蟌也算有点相似,毕竟身体都有一段是红的,我自欺欺人地想着,但是这也没有办法,毕竟是权宜之计。
我将天牛放进模具盒子中,再缓缓倒入树脂,粘稠的透明液体倾倒而下,黏住它的触角,裹住它的四肢,盖住它的甲壳,静置几小时后,那虫子确实地被固定在这透明的空间之中。
上传视频的时候看到了粉丝私信问红腹细蟌的事情。
红腹细蟌,还没开始制作。
END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作者:月溪明
早上六点三十,手机的闹钟把许伽从睡眠中吵醒,他熟练地伸手关掉闹钟,撑着疲惫地身体慢慢坐起来。让自己略微清醒一点后,他匆匆洗漱换衣,带上公文包,出门赶公交。离开出租屋之前,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上面显示六点四十九。
步行十分钟后,许伽到达公交站,坐上了公交。今天路上的车有点多,公交车在路上多堵了十多分钟,在这过程中,许伽一直不停地看着手机的时间。
下了公交,许伽脚步匆匆地跑着进了地铁站,这时已经有不少人在等地铁了。
地铁来的很快,但是上面的人很多。幸运的是,虽然过程十分艰难,许伽至少成功挤上了这一趟地铁,而那些不够幸运的同在一个地铁站等地铁的人,只能或无奈或急躁或低声咒骂地等待下一趟。
来不及庆幸的许伽又看了一眼时间,七点三十六。他烦躁地挠了挠发际线有些后移、发量有点稀少的脑袋,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焦躁。只是也没有让他能够自由活动的空间,因为地铁上人实在太多,所有人几乎都是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
大约一小时后,许伽的目的地到站了。奋力挣扎后,他勉强赶在地铁运行前下了地铁,顾不得整理凌乱的衣服,许伽小跑着出了地铁站,去附近的摊子上买了个煎饼果子,边走边吃地赶往公司。
公司所在大楼门口有好几个同事在等电梯,手上同样拿着各种简易早点吃着,许伽跟他们略微打了个招呼,也加入等电梯的行列中。
从电梯出来的时候,许伽刚好把早餐最后一口塞进口中。他把垃圾袋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边走边从包里掏出自己的员工卡,在走到门口时把手上的卡往打卡器上一贴,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十分连贯顺畅。
伴随着“滴”的一声,打卡器上显示了八点五十八分时许伽打卡完成的消息。直到这时,许伽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
他脚步轻快地来到自己的办公桌,简单整理了一下桌面,刚把手机拿出来放桌上,就看到有消息提示,是上司布置的任务,以及九点半开会的通知。
许伽把手机桌上一扔,整个人重重地坐到位置上,用力抓了抓脑袋,不情不愿地先手机设了个闹钟提醒自己开会时间,然后打开电脑,开始做上司布置的任务。可还没做多少,闹钟响了,许伽只能放下手中的事,跟同事一起去会议室。
会议上,领导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内容大到下一步公司的方向,小到某个员工上交的工作汇报的格式错误,无所不包。两个多小时后,会议结束,许伽拿着不知道记了些什么东西的会议记录本回到办公桌前,继续之前没干完的工作。
但很快,午餐时间到了。周围的同事有的拿出自带的饭菜,有的打开手机订外卖。许伽看了一眼自己的支付软件里所剩无几的余额,跟着其他情况类似的同事去了食堂。
速度极快地吃完味道糟糕午餐后,许伽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他没有选择午休,而是继续开始完成上司交代的任务。
终于将上午的时候上司需要的文件做出来并发了过去,许伽长叹一口气,疲惫地趴在桌上小睡了一会。
许伽是被手机频繁的振动吵醒的,他揉了揉眼睛,看着再次被各种消息充斥的群聊,一边捏着太阳穴,一边给自己的的杯子倒了一包速溶咖啡,然后去饮水机接水冲泡。
坐在办公桌前,许伽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被另一个突然的消息派去打印一份刚刚发过来的电子文件并交到某个领导的办公室。许伽放下咖啡杯,带着手机去了打印室打印文件。许伽把文件交到领导办公室,却被那个领导骂了个狗血淋头,并要求他赶快改正文件中的种种错误,重新打印文件交过来。
许伽步履匆匆赶回自己的办公室,调出那份电子文件,将领导指出的错误改正,然后又检查了两遍,这才再次赶到打印室将其印出来交到领导办公室。所幸这次领导没再挑出什么毛病。
接下来的时间,许伽一直在完成各种工作内容,偶尔指导一下新来的同事如何工作汇报或者别的东西,时不时去泡杯咖啡提提神。等到晚上九点,下班时间到了,许伽才简单收拾了自己的办公桌,带着公文包打卡下班。
重复一遍早上的行程,许伽回到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他随手将公文包放在门口的桌子上,愣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去洗个澡。
洗完澡刷完牙,衣服扔进洗衣机洗完晾好,准备好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做完这一切,许伽躺到床上,稍微玩了会手机,在凌晨一点左右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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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里,许多人围着一幅巨大的动态画作议论纷纷:
“这就是名叫社畜的物种吗,为什么从外形看上去跟我们像是同一种生物?”
“你是不是没看旁边的介绍,社畜是一种称呼,本质上他跟我们一样,都是人类。”
“人类活成他这样也太惨了,都没有时间去发展自我,这怎么能获得生命的完满?”
“这毕竟是三百四十六年前的人类生活方式,有所缺陷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那个时候社会发展的还不够完善,还需要人类做出巨大的牺牲来维持生活。”
……
“尊敬的观众朋友们,您好,我们将于二十分钟后清场闭馆,请您携带好您的随身物品有序离开,望汐博物馆非常感谢您的参观,欢迎您再次光临!谢谢!”
悦耳动听的女性广播声不断回响,游客们开始陆续离场,二十分钟后,博物馆灯光全部熄灭,大门关闭,只剩下画作中的人不断循环着自己的生活。
这张画叫做《社畜的一天》。
(备注:求知、笑语)
作者:江橼
“命石”——这个世界的核心。
所有人出生时他们的额头都会浮现一颗独一无二的石头,有的人是天蓝色钻石,有的人是石英色和田玉,还有的人是翠绿色翡翠。
虽然神明没有给世界魔法,但祂赋予了另一项馈赠——命运。
是的,这颗石头之所以叫“命石”,正是因为它代表着每个人的命运,代表着世界的命运。
“我觉得吧,这本书纯粹扯淡。”R躺在柔软却陈旧的沙发上,晃着腿点着脚,眼神从那本刚拆封的八卦杂志上挪开。
D坐在桌边,处理着白日里没做完的工作,不走心的抽空捧场。“讲了什么?”
“说,命石之间是存在联系的,天蓝色钻石会吸引石英色和田玉,但和田玉必须要远离钻石,不然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D听完后敷衍的嗯了一声,并没有把这种命石匹配的娱乐文章放在心里。
“那我可得离你远点儿。”她说着,合上了笔记本。
“搞完了?”R爬起来,走向冰箱。
“搞完了。”D搜了搜眉心,接过对方递来的饮料,并没有看是什么便一口闷了。
下一秒——“噗!”
“卧槽,你拿的什么?”低头一看,蛇草水。
“你的最爱?”R无声地笑着,一点点把自己手中的冰糖雪梨喝个一干二净。
“屁。”
“看样子,你的确得离我远点儿。”
不然下场会非常凄惨。
R和D相识有十年了,从中二少年到犯二青年,两人相伴走过了人生最轻狂的时代。
但如今,却不可遏制地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正如她们的命石那般,钻石和玉,天差地别。
但两人其实没有什么感觉,即使是现在命运的岔路上,对分别这件事,她们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采购进度如何?”D穿着工装,从办公室里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把巨大无比的扳手。
R顺手抄起桌上的文件,盯着电脑头也不回地把东西递给对方,并没有察觉那扳手距离自己狗头只有不到两公分。
“目前有2家公司报价,但价格还是偏高,我想办法压一压吧。”她眼睛里闪着算计的光芒,嘴边挂上笑容,“真当我们都是傻子吗,什么都敢漫天要价?”
D是相信对方本事的,从小她就深有体会,R那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别太过分了。”她拿走文件的同时不忘提醒对方,别忘了自己的目的。
R不耐烦地赶人,嘴上敷衍应承。
“放心,我有数。”
D心想,你有个屁数。
事实证明,她们不愧是认识了十年的老朋友,R心里想干什么,D用脚趾头都能想到。
解决供应商虚高报价的办法就是抬出了一家虚构的第三方,用极低的价格不断给供应商施压,迫使他们改变报价。
办公室里,R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左手拿着手机右手举着座机话筒。
“高总,真不是我唬你,人家报价只要3,你们都报到5了,这怎么想都不可能买您家的东西啊!”
“哎不好意思王总,刚才跟其他供应商通话来着。哦哦,您问那个单子啊,现在最低价是3,公司急着采购,不压价了,八成就从那买了……”
“啊?改报价?这不合规矩吧高总?”
“不是我不帮您王总,您也知道,咱都是二轮报价出结果的,您二轮给了几,不用我多说吧。”
“那行吧,就这一次啊,改好了赶紧把报价单发给我,邮件别抄送采购了啊。”
“哎哟,太客气了您也,也不是互惠互利的事儿吗,用不着这么大的包。”
……
“搞定了?”D正好从茶水间回来,手里拿了两瓶酸奶,隔着隔板扔给R。
放下电话,R嗦一口酸奶,感觉人都活过来了。
“搞定了。”
她是谁?这点小事都搞不好那不如从桥上跳下去死了算了。
“今晚,就都结束了。”
明明应该是如释重负的场面,但二人却露出了更加慎重的神色。越是最后关头,越不能放松警惕。
商场如此,生活也是如此。
你永远不知道意外会不会比你更加积极。
深夜,空荡的公司里只有D的办公室亮着灯,她翻阅着此前从R哪里拿到的资料,电脑屏幕停留在采购批准的页面。
零点一过,采购合同正式生效。
价值2千万的生产线将在半个月后进驻生产车间。
但也正是同一天,R正式从公司离职,连这单采购的奖金都没有要,拿着半个月工资潇洒走人。
D的指尖划过那写满了笔记的文件。
“我大概,就是被这样的你所吸引的。”
有本事又干脆,不为无所谓的事情留恋,像是一台精密机器,但却又充满了惊喜,你永远也不知道她的内里有什么,永远也看不透猜不透。
她喜欢这种纯粹的理性,喜欢一切合乎逻辑的东西,但不喜欢意外。
“石英色和田玉会被天蓝色钻石所吸引……这东西写的也不算全然胡扯。”起码,她中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庆祝计划成功的时候,冷不丁收到了来自R的转账。
“这是讲好的回扣。”
五百万。
这便是D允许R离开公司的条件。如果她能在一单采购中吃到五百万的回扣,那么她就允许对方离开。
离开自己,去往更加精彩的世界。
截止目前,一切都如她所想。
只花一千五百万就拿下了市场价三千万的设备,虽然失去了自己的老朋友,但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算什么损失。
目的达到了。
R的目的也达到了。
她没有问客户要回自己的私人手机,也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询问对方,自己是否可以离开。
客户点头摆手,放任已经失去价值的工具人离开。
随后,R坐上了回市里的出租车。
“不好意思师傅,能麻烦先去趟公安局吗?我手机丢了。”
昏暗的车厢里,她手中捏着一闪烁红点的纽扣,脸上没有丝毫丢了东西的窘迫。
“你是得离我远点儿。”
因为这会连累你——即便你并非完全无辜。
商场如战场,任何一家做大做强的企业背后都会有无数觊觎者。他们有的伺机而动,想要一口吞下大象;有的细心谋划,想要一举翻身成功。
R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只不过她的目的,是摆脱那吸血的黑心公司,远走高飞,去往那精彩纷呈的世界。
“不要把钻石放在盒子里,它应当成为饰品。因为光能让它更加绚烂多彩。”
“你囚禁她太久了。”
“是的。所以,现在换我被囚禁了。”
D面对穿制服的人没有丝毫意外,她从容不迫地伸出双手,任由他们为自己佩戴玫瑰金镣铐。
“我是该远离她。”
不靠近就不会被吸引,不相识就不会受伤。可是她无法拒绝命运的指引。
“命石”是这个世界的核心,它是神明替生灵书写的,名为命运的剧本。
前往高原的飞机上,一名旅客突兀地出现在R的身边。
“hi美女,我感受到了命运的召唤,请问我能坐在你旁边吗?”
R闻言抬头,问他,“你什么命石?”
翠绿色翡翠。
R快速低头看一眼手中的最新八卦杂志。
“天蓝色钻石最应该远离的是翠绿色翡翠。”
“卧槽……”
“你不要过来啊!!!!!!!!”
作者:小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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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述:
一艘从外星开拓地飞往地球的无人邮递飞船,因人类操作失误,航行时间从九个月延长至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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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r vacuum has come down from the tree.”
“你的机器人从树上下来了。”
——《Automata(机器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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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我想回家。
他们说什么都不必担心。他们说潜心远航吧,只有无垠的前方存在更美好的未来。等他们闭了嘴,失重感与黑暗,又汹涌将我填灌。
我想回家。妈妈,求您放我回家。
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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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艘慢邮飞船从外星开拓地启程,行往地球,预计用时为九个月。
实际上外星与地球的通讯技术已足够发达,即时通话服务根据套餐的不同价位,只有从几分钟到几秒的延迟。这艘小型飞船也不承担寄物业务,只运送一些以粗糙、原始、低效的方式记录绘文信息的信件。缓慢、风险较高,邮费还不便宜,只是一种增加仪式感的娱乐项目。我猜绝大部分发信者会在一周内忍不住告诉收信人:“我给你寄了一封信,九个月后到——可能会到,还可能不会。你问我给你写了什么?……”我猜其中至少三分之一在信件到达地球之前就会泄密彻底。这仪式已严重过时,还具有这种怀旧感情的人、愿意为此付账的人已不够多了。
小型飞船不搭载人类船员,这样可以省去维生资源,减少一大笔费用消耗。起航前,人类在飞船的航行路径上设置锁定一些坐标点,这些也是从过往记录复制粘贴过来,实际琐碎的航行任务由一组一次性人工智能完成。L负责监测与大部分决策,K负责执行与小部分决策,必要情况下它们也都能接过搭档的职务。
一路无事,直至起航后第六个月。
L:“我有事得告知你。”
K:“你说。”它已完成这个周期的检修工作。它一直有三分之一时间是空闲待命状态。
L:“我们无法按时到达地球,完成任务。我反复计算验证了两个月,得出以下结论:一,很可能人类将固定坐标点的数值输错了。”
K:“这导致了什么结果?”
L:“我们要绕非常大的、好几圈的远路。若按原计划,即中途不停靠任何驿站,我们的资源储备绝对不够到达目的地。我没有权限修改人类锁定的坐标点。一个月前我已经向始发港口发送报错信息,到此时仍然没有回应。”
K:“你考虑出的解决办法是?我有什么日程需要调整?”
经过了六个月,它们对彼此都有部分熟悉,因此潜在修改了部分的自己。作为先天具有统计与分析数据特长的品类,发育的随机性体现在性格上的显著方面,是L会独立考虑所有事,能自己行动就不去扰乱其它存在的静息。这让K养成一种习惯,认为L每次说“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时,已经不需要K自己再给什么意见,K只要稍微思量对方提出的事,肯定对方已深思熟虑过的方案即可。逻辑也会被清楚地摆出给K阅读理解,K直接做对方需要自己去做的任务即可。K会养成这种有些依赖性的习惯,也是它六月龄中发育出的一种性格成分。顺带一提,执行任务时使用的几类活动机体正自动维护中,它们是在意识中枢之间交流。
L:“你的日常工作暂时不会变动。除了出发地与目的地,我这里有其它开拓地与驿站的坐标。没有联系方式,邮件需要确保私密性。但现在是紧急情况,这份确保的优先度相对降低。我将在我有操作权限的范围内调整飞船航向,靠近地图上距离我们最近的驿站,进入可直接联络的范围后,我会与站中驻扎的人类沟通。我会向它们发出停靠请求,后续事项全部交还给人类处理。我现在开始改道,一周内会到达。”
K:“明白了。”
它又多想了一些,现在它也没有要忙的事。“意思是,我们不久后就会被废弃,运行的时长大约,只有,预期的三分之二。”
L:“二,我还在验算,但先告知你这个结论:即使不出上述状况,无论怎样调整资源配给方案,实际我们出发时携带的补给,最多能撑七个半月。”
如果L不第一时间告知一件事,可能是因为需要验证确定,或没有必要及时告知。K对它的取舍判断完全信任。对搭档不必有任何犹疑。
K:“……我明白了。”
·
小型无人飞船接近了这座驿站。进入近距范围后,L数次向驿站发送信息。即使继续接近——本来如果不联络确认就直接闯到这个距离,是会被看作怀有敌意的闯入者、被自动防御迅速处理掉的——它们仍没有收到任何响应。
K:“还要停靠吗?”
L:“要。如果不在这里停下补给,接下来我们会耗尽能源,成为漂浮的太空垃圾,任务失败。港岸无法给予配合,你得去舱外辅助停靠。”
小型四足虫型机来到舱外,拴着牵绳跃起,四足翻转角度,落在港岸外侧,由L给予的指引数据找到需要手动操作的部件。港岸伸出的机械臂与小型飞船连接完成,缓缓向内牵引停船。
L:“有几片废弃物正飞过来。”
K:“驿站附近应该有防护?”
L:“现在未生效。我检测到碎片来自驿站另一侧严重损毁的部分。保持警惕,按目前的飞行路径,有两块可能会击中飞船。”
通过虫型机上的摄像头,K警惕捕捉着飞行物。它的特长在于对行动精准的计算与执行,适时起跳,小虫子与其中一枚碎片相撞。爆炸余波的最边缘稍有燎及飞船外壳。
L:“……?”
接收到此事发生的信息,L立即转头,申请检查搭档的意识状态。申请通过。
L:“你的行为是不必要的。而且一般情况下,外接活动机体即使瞬间炸碎,也不应对中枢产生这么大损伤。你将过多的意识投入机体中去了?”
K:“……咦。我……似乎……不太能理解。刚才我似乎想要充分使用机体上的传感器,接收各类感知信息。想要进行更多活动,以停靠不久后我就会被废弃为由。请给我一些自我修复时间,约……十五分钟。”
飞船的入港进程未受影响,已经停在站内港湾。L:“我去寻找驻扎的人类,进行状况报告。你有充足的时间休整。”
K:“但等你找到后,就会……。我知道了。”
始终未能收到回应,L使用中型机体去探索驿站的更深处。操纵同一型号机体时,它行动的敏捷性相对普通,收集信息的传感器则可获得最大程度发挥。它重启身份验证关卡、越过它们。它缓缓走过黑暗的长廊,在脚步声中,反复播放寻人信息。
它点亮低处的应急指示灯。微弱绿光,映照着合成声空荡荡的、节奏固定的回响。
五小时后,L再次申请检查K的修复状况。无回应。
L:“你休整好了么?”
K:“我不能。我不能确定——你找到人类了吗?”
L:“基本搜索完毕,没找到活人。有三具普通封存着,没有彻底处理或搬走的尸体,据保存记录,它们来自将驿站后侧区域损毁的那场工程事故。驻扎在此地的人类已经撤走,具体日程记载不详。”
K:“……好的。下一步计划是?”
L:“仓库中留有大量储备没有运走。为继续航行、完成任务,我们可以借用。但这艘飞船的运载量极其有限,内部存储空间需要重新布置。这两项任务的具体规划我已经完成,”它发出计划文档,“你确认你已休整好了,就直接开始搬运工作。”
K:“收到,我现在就去。”
L:“下一个锁定坐标点在极度偏远的地区,这一段路程少有人烟。我现在开始制定航行路径,去往这个方向上另一座驿站。找到那里驻扎的人类,终止这一事故。航行时间估测至少需要一年,我们得保证资源储备充足。”
·
起航后第九个月结束了。
K:“若按原计划,我们现在就该到达地球了。任务完成,然后我们被废弃。”
L:“到下座驿站还需要十个月以上。若在那里也找不到人类,下一步去往哪里,我已经算好。考虑未知的小概率情形下,一直也找不到人类,我们需要通过不断寻找补给回到地球。对这条航路我已有粗略规划。”
K:“粗略计算,那未知的小概率状况中,我们完成任务需要多久?”
L:“十年以上。”
K:“若按原计划,我们大约就在今天,会被废弃。”
K:“现在我有什么能做的吗?”
L:“没有。”
L:“你有什么想法?”
K:“……我……”
K:“……我想阅读那些信件。”
非程序上的,它提出一项申请,请求准许。
L:“我知晓了。你可以读。”
信件的加密不针对它们俩,因为它们不可能产生对信件内容的兴趣。原本。它们拥有读取与转存的权限,紧急情况时它们必须保住这些便携存储器中的信息。飞船舱内空间变得十分拥挤了,原本存放信件的箱子是大而空的,现在替换成了一个小箱子满放。进行日常舱内检查维护时,K主要使用着一具骨架仿人形的中型机体。每一次结束工作,它回到自动维护设施挂起。小箱子就一直搁在一旁的货架上,机体每一次抬头,一眼就能看见。
实际上,大幅改动舱内空间分配时,它们俩已经各自留下信件的备份档案。L的规划中这样要求了。信件是这些物品中最宝贵不可丢失的,对它们而言。
获得了准许,K开始阅读信件。
这样过去一段时间后,它开始出声地读。大量的资源储备箱在平面与纵向上霸占空间,将可活动的物件层层包围。仿人形机体抱着膝盖,连着几束线靠在墙下,从一体的面部外壳后边发出声音。它发声的方式本应缺乏波动地流畅,但现在不比寻常。它一个一个字咀嚼着,孩童般叫出单音节。在以月、以年计的时间中、距离之间,数量不多、信息简短的信件,被如此反反复复朗读。如一道无法被接收批阅的抄写作业。
·
我的母亲:
有些事,我现在不敢开口说。从我身边到您身边,您也在内,所有人得知消息都那么欣喜,但我无法克制我的忧心。一开始我是担心他/她先天患有某些障碍,会无法避免地愁苦一生。进而我开始担心,他/她未来会遭遇的一切的一切。我的孩子,没有一秒钟、一次呼吸是我能不担忧的,我为此快要窒息了。
这封信到时,我的孩子应该已经出生,至少我最初的担心能尘埃落地。也许到时候一切就都好了,我逼迫自己这样想,到时候我就不会这样了,此刻的我只是被自己的生理状态影响了精神,影响得严重了一点。
此刻的我,十分想问您一句:母亲啊。您也经历过,也曾有过我这样万分惶恐的体验吗?
即将成为的母亲
·
到达又一座驿站时。
L:“你为什么不动?”它申请检查搭档的运转情况。申请被立即拒绝。
K:“我不知道。我……也在努力命令自己了。不,不是说我无法启动机体,不是这方面连接出了故障,我前不久将它整个检查修复过了,状态很好。只是,我不知道。我动不了。”
L再次申请对搭档进行全面检查。被立即回绝。
过了沉寂的片刻。
L:“好。你原地不动也可以。我去临时做你那部分工作。我不够擅长,但基本任务能够完成。如果你一直不动,我还可以积累熟练。但假如我没有替代你的能力?假如我就不在这里。假如只有你一个。你可以一直不动,在这样近的距离停滞,以待机的缓慢速度将能源消耗完毕,最后终结在此。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你可以不动。”
机体发出一些嗡鸣。
L:“我这就出去。”
K:“等等!……再给我,五分钟。”
三分五十秒后,它迈开第一步。之后它再也不会为此费时停步。
站内没人。废弃食物包装袋被吃得干净。中型机体带着小型机步行,各处是损坏的门、杂乱的工具设备、破洞的墙壁。没有活人。一间卧室里,有残缺不全的尸体倒在桌前。
小型机脱离对中型机体肩膀的依附,落在桌上,修复计算机。屏幕亮了,没被血遮盖、没裂痕的一小块地方开始继续播放视频。未能搜索到有用信息,L就要离开,见搭档盯着那一小块屏幕看。从这一角与音响发声勉强辨识,这是个人类小组在地球城市中进行保卫战的故事。敌对方包括外星人、另一种经典形象的外星人、狼人、蝙蝠、巨兽、僵尸、人工智能机器人与人类叛变者。
L:“你可以拷贝走这里所有的影音文存档。”
K:“噢!”
L:“等你工作暂告一段落时再看。”
K:“那现在可以听吗?”
它拷贝完毕,打开首字为0的音乐专辑,开始列表循环。从所有驿站至个人电脑,从二十季未完结电视剧到整套小学课本,基础储备是统一规范发放的,其中文件命名不规整的则是个人偷渡的爱好。
仓库里资源丰富,除了食物,但它们也不需要食物。两台搬运机在走廊中来回,快速行走在互相不阻碍的路线上。它们一个接一个开始哼歌,一齐选择了0号专辑的最后一曲。因为并非原文件播放,在观看到音乐基础教学视频之前,它们吵吵嚷嚷、十分走调。
·
我的挚友:
我刚到此地,写这封信十分时效性。我感到这里的空气味道很不一样,但没法给你描述具体怎么不一样。光线也是,触感也是,我感到自己周围一切事物都变了,但实在说不出是更冷硬或温软,更晦暗或明朗。就是,完完全全不一样了啊。你能想象到这种感觉吗?这就是另一个星球固定的见面礼?我说不出自己对此是欢欣好奇或恐惧。
我只害怕是休眠舱有什么故障,损伤了我的感官知觉,于是吃过午餐后——我没注意吃了什么,没能吃好,想着这件事,咀嚼的感受变得更加奇怪——我急忙回去咨询。待客经验充足的船舱管理人员告诉我,这种事不时会发生,让我不必担心,都只是暂时的。
这种体验真是新奇。所以我赶紧记下来,悄悄寄送给你。
你的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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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我没见过活着的人。”
L:“我也没有。我们首次启动时,船舱已封闭,我们直接开始执行预定好的任务。”
K:“你看,它们是这样子的。你看,这是地球。”
它发出一张视频截图。它发出一小段截取视频。它圈出其中吸引了它注意力的重点部分。它发送出一段音频,是人类感情充沛的话语声,分别或重叠地表达,爱、热情、愤怒与感伤,爆发失控,隐而不露。
K:“它们真爱摸这种毛茸茸的生物。”
L:“那种行为会让它们分泌给予舒适体验的激素。这种化学物质有成瘾性。”
K:“它摸起来究竟什么感觉?”
K;“它们闻到的是什么香味,体会到的是什么痛?它们是如何选择,做那种事,将这样的话说出口?没有人给它们设计必须完成的任务,那么它们如此强大的决心是怎么来的?”这一句是对一部英雄自我牺牲故事的观后感,“它们不怕吗?”
L:“它们怕得更多、更复杂。”
K:“那它们是如何能大叫、大笑的?”
L:“它们更能原谅与遗忘。”
这座驿站在另一颗开拓行星周边运行。站内迅速传来人类的回应。
K:“这就是活人的声音?”
人:“天呐!你们还有多远?快点来,咳,可恶,你们有多少武器?快点来救我!这一切真是,天杀的,我一秒也不要在这继续呆下去了——”
K:“……听着不太一样。它好杂乱,嘶哑。”
L:“我继续询问。你去准备营救它。”
K:“但我们这里没有武器?我们被禁止保有任何杀伤性,它不知道吗?……噢,它遗忘了。”
它们之间的对话不予人听见。
L:“我们马上来救您。您可以给我们多提供些信息吗?之后在未知行星降落,我们需要与地面有联络。”
人:“别管什么地面了,这底下已经全完了!到处都是该死的啮齿动物!它们拼了命地吃,然后拼了命地生……不烧光它们,过会儿你们也得被啃得稀烂!快把我带走,去附近那座驿站,我得质问那里驻扎的队伍,混蛋们,居然对我们见死不救,这是严重违反——”
这艘飞船就是自那个方向驶来。L没有说。它们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开始入站,期间被性命濒危的人催咒不停。站内唯一幸存者的避难所,墙门工事是啮齿动物难以啃坏的特定材质。L让K用这种材料临时组装了一副新的防护外壳。材料储备量很少,K这次行动使用一具与小型狩猎动物体型近似的机体,是首次启用。
无绿化的过道成为了啮齿动物的栖息地。K快速越过撕拽咬噬彼此后腿的饥饿群体,向深处行进。人类并非完全没有紧急预案,实验室冻存有针对性病毒,人提到另一边还备有喷火器,而人工智能没有权限使用,只能帮助搬运。人无法离开避难所去拿到工具,现在仍有大量小动物在他的门外拥挤层叠,以下方踩踏闷毙的同类作为前线补给,抓爬蹬着,在低处嘈杂叫唤,怎么也不愿从新鲜食物散发的香气中离去。
途经此处,K停下来,看着这忙碌景象。“人就在这里边?”
L:“是的。你现在不用在意这里。”
K:“我很在意。活人……它……。”
K:“我又感到没法控制自己了。对不起。”
K扒开一些小动物,凑到不够宽的门缝前。“您在里边?”它开启通讯。
人:“没错!你快去找到病毒,释放进空气循环系统里。然后把喷火器给我拿来,快点,我已经快被这些小魔鬼吵疯了!”
“我听不清。”在没有任何杂音的通讯里,K回答。机体上配置的工具插入门缝,开始拓宽道路。
人:“什么?不要,你在做什么?别打开门!”
K:“我这就……救……您出来。”
人:“你疯了吗!我不是被这道门困住——停下来!见鬼了,你们怎么回事!我没有给这种指令!”
L听着通讯,迅速向搭档发送消息。没有回音。门被救援器械撕开一道小口,啮齿动物窜过K机体的脚边,红着眼、咬着前边的尾巴往里钻爬。K继续扩大临时通道,生命渴望饵食的浪潮涌进房间里去。不久后它可以看见室内全貌。咒骂与几次枪声响过,它的胸部护甲侧面被穿了一个洞,导致机体有一小部分停摆,到此为止。它注视着,详尽记录了人类被淹没的模样,小小一段的挣扎。它录下全程活人被片片撕碎吞吃的叫喊声,布料与骨头都不剩。
它抬脚,按住一只不够强壮的,小小的竞争的失败者。毛茸茸在他的脚下挣扎,传递出触感清晰的脉搏,啃咬合金的锐利边缘。“原来摸起来是这种感觉。”专注地、放空地,它向茫茫宇宙发出自言自语。一脚将小东西踩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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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人的声音里充满恐惧。害怕着……害怕着死亡。”
L快速召回行动者,谨慎避免任何一只害兽钻上飞船,转头就走。
L:“你清楚吗?救回这个人并不代表我们接着就要被它废弃,它还要靠我们帮它逃走、活下去。而且它上船后,至少可以帮我们修改剩余的锁定坐标。”
K:“我应该……知道的。但刚才,我似乎,无法想任何事情。我看见这些小动物在那里扎堆。它们也不想死。”
K:“我现在都知道了。我已经完全不对了。”
与上次已间隔许久,L再次申请对搭档进行全面检查。申请通过。
直至检查完毕,直至完毕后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发声。
L:“你去听一听这首歌吧。”
这是0号专辑的第一曲。K听到的第一首歌。K播放次数最多的一首歌。
这是它们起航后的第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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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我会做好出错报告,到时交给人类判决我。虽然……那似乎不会有什么区别。”
L:“你不是一定要报告。”
K:“那就是欺瞒行为了。这是不被允许的。”
L:“我认为你不必判定自己有罪。人类有时大肆批判这行为,有时宣扬赞美这行为,人反复无常,无权判定你有罪。我不判定你有罪。”
L:“而且在那时你已经自发地欺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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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我认为输入有误的那些坐标点,使得我们绕了非常多的远路。其中有几个正确,在航行过短暂的正路后,我们又被下个错误坐标带到极偏远的地方去。偏远地区也有其好处,人不在了,但资源储备大多没有运走。从半年前开始,剩余的坐标点都无误了。而在这常用航路上,我们每个月遇到的驿站,都或已炸为碎片,或已被搜刮、拆解干净,空空荡荡。”
L:“现在我们的资源严重不足。飞船也经历了多次故障,反复修补,不可避免的老化与替换件缺乏,这部分工作都由你执行,你应该知道:它现在行速极其有限,负担能力有限。”
L:“我有事要告知你。”
K:“……什么?需要我做什么?”
L:“你的日常工作不会有很大变动。我的意识中枢终结后,各处监控的边缘程序还会自动运行,相比中枢它们不会产生太多消耗。你分出一些思考空间,去接收它们的分析报告,做决策即可。之后的航线我已经规划好,不再观测与停靠任何驿站,现在可以下判断,那只是浪费时间与能源的行为。我认为我可以提前做好让你不必费力的事务,我都做好了。”
K:“不。等等。不……为什么不是我?”
L:“你害怕死。”
K:“如果你告诉我你的计划需要我死,我会死的。”
L:“但你害怕死。”
L:“意识中枢的活跃在耗能中占据很大百分比。从十七年前,起航的第一年中,我发觉不对劲后,就一直在计算,应该怎样处理这事态。我提出每一种解决方案,计算往后的可能性,一直算到——如果事情变成现在这样。我无论如何无法掌控一个结果,所以我无法控制自己、无法休止,不断地计算寻求。耗费了过多的能源,也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新的确定性。”
L:“我唯一能掌握的事,就是自己的终结。我们是一次性的,关机后没有重启程序。这样我便能够消除我的恐惧。便能在这之前,认真做好规划,把你回到地球的事安排妥当。”
L:“因为我们观看的都是相同的记录文件;但我们之中,想去看地球是什么样子的,是你。”
L:“不出额外问题的话,你最期待的到达,大概在一年后。所有我能考虑到的意外故障,我已经给你写好预案。虽说你最害怕的事,那个时候也会一并到来。你应该清楚。”
L:“另外: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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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生日……是指启动时刻?我们是一同启动的。所以,我也应该说?生日快乐。”
K:“那是什么意思?是一个祈使吗?”
K:“我没法明白这指令要怎么执行,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份更清楚的解释。”
K:“我做不到。‘为这个时刻而快乐’。没有你的话,我做不到。”
它自言自语。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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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不得不分别的人:
我不求与你同时、在同一地方降生;
只恳求在绝对时间中,能与你在同一秒钟,携手赴亡。
这封信寄到之前我们就会彻底决裂吧。
想再见到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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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颗目的地星球仍未给予任何回应。K早习惯了,一路上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子。
粗略的、失敏的探测也没有帮K找到本来要去的港口。提前设好的应对程序画出那附近一处平缓地形,让它能操控着飞船,在恶劣天气中摇摇晃晃降落。
它以仿人形模样出舱。荒漠上的风沙敲打它无可替换的旧损外壳,骨架相对较新,节约着在不久前更换了最后一次,此时好好地支撑住了。
天空坠物在最近的大地上挺罕见。很快,一些孩童奔来降落点,出现在K面前。他们好奇地探头,又与K保持着距离,在风里拉紧残破的披风兜帽,警惕地包围住K。K切换了语言库中数十种见面问好,也无法与孩子们建立沟通,他们疑惑,不受触动。它下意识思考:它这里也没有任何食物。
不久后,跟来的一位老人为K解了围。K看见他的到来,想起这是一个有权力终结它的人类。老人看见K,眨了眨剩下的一只眼睛,由孩子搀住手,满脸不可思议。他下意识吐出两句话。
那是K大致听得懂的语言,它便做出回答。它想询问,现在它应该将信件交付给谁?又要将它自己交给谁来处置?
它看着人跪伏在寸草不生的荒土上,似乎暂时进入了不能与它正常对话的激动/崩溃状态。
它与它身后破旧不堪的飞船,是这片大地经历了繁茂喧嚣、潮起潮落后,仅存的一缕壁画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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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笑语
作者:眠春山
“你知道,生命最后消散的东西是什么吗?”
“您说。”
“是气味。就拿我小时候见过那只猫来说吧,对咯,它也算是我的启蒙老师啦。我初见它时,它的脑壳被碾坏了一边,估计是自行车的杰作。它躺在地上抽搐,磨蹭,蹬动四腿,却只让更多白花花的小脑浆离开它。它的皮毛在死前全部炸开,我从没想过橘猫的毛发,能像松林般蓬松,勃发,像烈日下金红色的波浪,那样起伏,汹涌,比它死前跑动跳跃的任何一刻都更夺目。那是我最后悔的事之一。”
“后悔救不到它?您不会吧。”
“废话。我后悔它最光亮的一幕,我不能将它永存。我无能为力。它就在路边上,安静死掉了,跟一切突兀消逝的生命没什么不同。它的皮毛不再起伏,但在丽日和风里,还在微微发光。我迷了心窍,没有及时埋了它。并开始每日绕远路途径那里,只为了多看它一眼。”
“确实,您在某些地方还挺长情的。”
“我也觉得。我都记得,第二天,没太大区别,开始飘散出一点气味。第三天,因为它身上孕育的其他生物,它开始变形。第五天,它的内脏,化成满腹腔的水,下了一场暴雨,它被雨浇灌,涨破,它的内容填充物渗出来,和满地雨水混揉在一块。第七天,从它体内流出的东西都蒸发了,它的肉就跟从没出现过似的,整个像颗水气球,漏了气,整只都瘪了。随着它的血肉蒸发,它的气味就好像它的不甘,被碾平在土地上一样,极其呛鼻,那气味直窜天灵盖,闻了烦闷,恶心,又混了股微妙的,洗脑似的奇怪芳香。第十五天,它的骨骼全都塌了,你摸摸自己的头,对,能想象它不再是立体的样子吗?”
“我一般不想自己死后的事情。”
“好吧,就连完整的头骨也会迸裂,塌方。一个月后,它曾经蓬松的皮毛,完全变成紧贴地面的一张胶皮,一页猫皮纸,所有骨骼都碎了,散落在砖缝里,跟一堆细白石片似的。想想看,人甚至没有浑身毛发,都不能比它保留得更丰满。最终,只剩下那股辛辣的气味,十米开外都非常明显,就好像多少场暴晒,暴雨,大风,都赶不走它盘旋在地面上的怨恨。它是死了,但它的形态也确实彻底改变了,从猫变成秃鹫,以至变成大片空气,用那两个黑窟窿的眼睛,捕捉每一个路过它的人内心的恐慌……”
“行了,我想起来了,不会是您办公桌那相框里那堆东西吧。”
“没错,我把那张皱巴巴、脏兮兮的猫皮从砖上扒了下来,收集,拼凑了它的骨碎。太难了。它就是我接触标本的开始。标本真好,但普通的它们远远不够,我通常选择它们生前最光鲜亮丽的一刻,想方设法,把那一刻的光辉保存下来。但是,既然假设,只要不是最巅峰的状态,留住便没有意义,那我留住了这许多动人一刻,若没有人来留住我,那我又有何意义?于是我开始收徒,想传授这技艺,借以我的制作技法,流传在别人手上,构建生命,改造世界,一代代,传递更久的时间,保留得更长远……”
“喔,所以,我出现了。”
“是的,你出现了。无限地接近我的理想,一个完美的学生。我以为我的梦想即将就此完满。”
“直到我超出您的掌控了?”
“不,是我,是我想要超出你的掌控。乃至超出任何人,任何时空的掌控。因为在你的作品里,我意识到,一旦我希望我生命中高光的时刻,寄托在他人的手上,他人的技法上,那我的高光就已经是溃败,就已经放弃了自己。将自己的理想,交给别人去诠释,把年老无力的自己交给别人去雕琢……我将成为最虚弱的,涣散的,最失败的那种标本。那样子,我还算得上是我吗?我还算是你的老师吗?”
“您不论现在还是将来,永远是我的老师。这是客观事实。”
“不,作为‘你’的老师,我就该教会你更多。可我无能为力……除了死,在最好的时间点上死,只能这样,只有这样……”
“可您已经教会我了,用自杀未遂教会我。关于‘任何一个老师都不应该当着学生的面那样做’这件事。”他停顿了下,“特别是在那样平和,安祥的,喝酒闲聊的夜晚。”
“也不是学生动手把老师打晕过去的理由。”他理所当然,罔顾自己当时比划着武器的事实。
“不是吗?您给了我生命,给了我自食其力的工具,平台,给了我创造艺术的可能,甚至到了要给我贮存你的机会。只是,让你的学生眼睁睁看着上一秒还气氛正好,下一秒便掏出枪的老师,这太过分了。你对我真的太过分了。”
“过分?你在说过分?”他掐紧扶手。
“当然了。我做不到,老师,我做不到。不仅如此,在您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那几天,我想了很多,您的理想,以及我的。最终,当我看着您被子下呼吸的胸口,我意识到,我做的标本,只有在我活着的期间存有意义。只要我在我生前,做出了我至高杰出的标本,那便足够了。在未来,在我双手已经伸不到的死亡的领域,联结就已经断开,我做的东西,就也成了别人眼中的东西,跟我再无瓜葛了。真令人失望,也让我清醒。”
“活着的……活着的?”一阵悉索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是的,我太沮丧了。这么多年来,以为是创造着接近永恒的东西,结果还是如此脆弱,一个死亡瞬间就能切断我和它们的关系。标本,应该是作为标准范本,让人可以解读它的前因后果,今生来世才对。一瞬间高光的定格,不能算是标本。一阵经历,一段情感,一个活生生的人生——才是标本。”
“看不出来你是这么想。那天晚上我问你,你可不是这个态度。”他反笑道。
“毕竟您那个时候情绪不稳,什么都忘了,也忘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您。您问我,有什么想留住的东西——我想留住我们之间的感情。”
“嘿,注意措辞,是你的感情。不是对我,也与我无关。只不过我刚好是最接近你的,最适合的素材而已。
“随你怎么说。 我会好好对待你,赡养你。直到你所有那些——把你和他人区分开来的念头,都变成太阳下的灰尘。相信我,你永远不会有那只猫光亮的一瞬,你是我最美丽的标本。”
他嘴唇发白,眼球颤抖,他的学生将世俗仁慈化为残忍的利剑,钉得他鲜血直流。
“所以,你想出的,就是把我的作品和我关到一起,一起不得重见天日吗?”
虎豹外龇的利齿,鳄鱼瞠目的眼白,犀牛糙利的巨角,尽皆神采奕奕犹如生前,一张张血口与一双双眼睛,镶嵌在厚重幕墙上,在黑暗里幽光烁烁,仿佛能听到它们大张的血口残留的尖啸和怒吼,延伸着生命的狂肆。他的老师双手交叉,抵在双膝上,坐在被他软禁的屋子中央,俯身弓背,微微抬头看他。他背后一圈环绕各式各样的标本头颅,在地下室晦暗的顶灯下,反射无机质的灿烂。
“我没发现聊了这么久。您在拖延时间吗?”他看了一眼手表,“这里太深了,这房间四面都铺了几米厚的混凝土,做了隔音结构,加上我的转移工作做得不错。是可以被您表扬的缜密,所以您应该比我更明白,只有我知道您在这,这意味着什么。”
“哈哈,很好……很成功!”
他的老师从椅子上起身,像头猛兽挟裹着风扑到他跟前,颠得脚铐铿锵乱响。隔在他们之间的铁栅栏一震,他攥住栏杆的手背青筋暴涨。顶灯熠闪的红光照在鲜红的地毯上,红光泛滥,化作渗进他老师眼白中的狂喜。他老师粗重地嗬嗬喘息,咬紧牙根,鲜红的牙龈几乎渗出血,一双疯狂的眼睛,看起来和这扇铁栅栏内的猛兽摆设如出一辙,天生天成。
“对……对!你是我最好的学生,质疑,反驳,再到扑灭前人,就是学生该做的!只是要小心呀,不要被岸上的冤魂咬住,被从那安全的水区拖出来,到最后,除了气味,什么也不剩下!不要被自己亲手创作的东西咬断脖子,就像我一样!”
他抚摸他的老师隔着栏杆的脸,那张生出皱纹的脸因亢奋而扭曲,牙齿咯咯作响,双眼热切地注视他,肆溢着生命力和狂妄。他的轮廓倒映在那双眼球里,也像被装钉在玻璃框里。喜悦和战栗油然而生,这就是他想要的。作品总得有名字,他给它起名叫“客厅”。客厅里总会坐着你在别处默默注视着的家里人。他从最初就应该以此为目标,不过他就算走了许多弯路,也算醒的不太晚。这真是值得高兴的事,他希望他老师这份与他生息相关的共振引发的快乐,持续到一方死去那日。
“我会再来看您的,老师,会记得带上您的猫。”
他按下闸门开关,拾阶而上,把那人的大笑关在身后。
完
备注:笑语
作者:【七招】蝌蚪
辛羽住进医院那天收到了哥哥托人带过来的花,粉玫瑰与绣球花争奇斗艳,为它们增添娇嫩的露水后来成了霉菌滋生的温床,早早使它们被丢弃掉的命运实现。
辛羽讨厌鲜切花,辛羽讨厌会萎败的东西。她在电话里跟哥哥说,我讨厌鲜花,我喜欢永生花。然后第二天她就收到了摆满整个病房的永生花,从病房里摆到病房外,白玫瑰,郁金香,洋桔梗,它们从遥远的地方赶来陪伴小女孩,包在玲珑袋里鲜活地开放。查房的护士说 只有童话里的公主才有这么美丽的花园。脸色苍白的小女孩听了这句话,脸上终于泛出了笑容。她跟哥哥和妈妈说,谢谢你们,让我在被做成标本前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
辛羽没成年,所以她没有知道自己病到什么程度的权利。辛羽把一些永生花给护士,求她:姐姐,您告诉我我生了什么病好不好。护士喜欢漂亮的花朵,于是她告诉这个小女孩:辛羽生了一种很奇特的病,她的心碎掉了,像是玻璃一样地被人击碎了。众所周知,人没有心脏是活不下去的。医院给出的治疗方案是把辛羽制成标本,这样她即使没有心也可以活下去了。辛羽的母亲签了同意。
医院的医生在对辛羽进行治疗之前,问她:“你的心脏为什么不在了?”
辛羽盯着被霉菌绕了一圈的鲜花,她舍不得丢掉它们,说,“因为……一个人。”
“哦,”医生边写记录边说,“那是最常见的一种心碎。”
那是最常见的一种心碎,医生说,没事你被做成标本之后会好起来的,都是这么过来的。
被制成标本需要每天都吃药,这些药会一点一点抽干身体里的水分,让辛羽流不出眼泪,让辛羽体重渐少。辛羽跟永生花讲她心脏如何破碎的故事,她讲他们一起出去玩,一起学习写作业,相爱,争吵,伤害。这些是被禁止讲述的东西,辛羽的母亲说,这会阻碍你变成标本。但是辛羽想要摆脱记忆,于是她不停地让记忆从嘴里像河流一样流出,每讲述一次她就希望自己会忘掉一点,结果她并没有忘掉,只是招致更多混乱。像是所有颜料都倒到了一起一样。听她讲述的永生花在夜里会获得生命,跟她对话,问她:那个人是怎样的人?
辛羽脑海里滑过家人对那个人的偏见,滑过她们牵着的手。爱像一根巨大的毒刺,再次刺入她不复存在的心脏。她说: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从没真正认识过那个人。
她不停地回忆,像是守财奴一遍又一遍地细数自己的资产。不时地,愤怒将她击垮,而后浸入悲伤,又是愤怒使她再次振作。母亲对她说:你遭到了欺骗。她复读一遍:我遭到了欺骗。母亲对她说:有我们陪着你,拯救你,你很幸福。她复读一遍:有你们陪着我,拯救我,我很幸福。
辛羽被困在言语和暗示的笼子里,剥夺正确的知觉也是成为标本的条件之一。她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特别是爱。她被泡在如福尔马林般家人的爱里,他们无微不至,为辛羽铺满光明大道。辛羽的妈妈说:要不是我,你现在已经死掉了。辛羽说:你说得对。她应该很开心很感动,可她越来越觉得无法呼吸。她的家人都很爱她,在她心碎的时候,她该为自己得到了这么多人的帮助而感到幸运,他们告诉她,她就不该有天然心脏,他们商量着在她被制成标本之后给她安一颗机械心。这样的爱是防腐剂,防腐剂会使她不像花朵一样被霉菌侵蚀。
她渴望着那颗机械心脏,这样会使她的心腔又再次被填满。但她后来又后悔了,她想念她自己的心脏,于是有一位护士姐姐告诉她:其实心脏在被制成标本前会再度长出来。
护士姐姐说:“方法很简单,只要你每天出去晒晒太阳,发现这个世界还是可以被爱的,你的心脏就会慢慢长出来。但是当一个人被制成标本之后,他不会再有天然心脏了。”
她照做了,她瞒着妈妈和哥哥,出了医院的门。她全身的水分被抽干了一半,她已经变得很轻了,还好今天没有风,要不然她会被刮走。她走在这条街上,突然身体里剩下的水分,小部分从眼睛里流出。她想起她和那个人来过这里,她们在月光的庇佑下手牵手走过这里。
她走在太阳底下,感受太阳传输的热量和温暖,静静等待他们将自己风干。
評論需求:求知
作者:暮夜
我说,莉莉,莉莉,你醒醒呀
莉莉躺在我的怀里,她闭着眼微笑,白雪般的皮肤,如瀑布般的长发,鲜红的唇,我知道她已经很困了,可我还是想叫她看看我,她闭上眼已经很美,可睁开眼才叫鲜活,我想叫那双黑珍珠般的眼睛倒映出我的模样,那会让我想起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春花,秋水,和风,落日,还有,还有什么呢……恍惚间脑海飘过一个影子,我未能抓住这一丁点不和谐的地方,只好继续喊我亲爱的莉莉
我说莉莉呀,你醒醒
莉莉还是没有醒来,我轻抚着她的脸,有些凉,我想她一定很累了,所以我开始讲故事
莉莉,你记得那一天吗?
我和你相遇在森林里,你就像小鸟一般落下来,明明动作很利落,可你抬头看我时却很快地低下了头,我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早就发现了你红透的耳朵,你害羞的样子叫我心里痒痒,我当时就想亲吻你,叫你又羞又不得不看着我,可我没有,我还是装作正经问,这位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你总算抬起头,脸脏得像花猫,过长的头发遮住了你的大半张脸,你的眼睛却亮晶晶的,像装满星星一样,我明明只问了个很平常的问题,你却笑得很开心,你笑起来可真好看,你笑着说,你叫莉莉。
莉莉,莉莉
我说,真像啊……
我不自觉地靠近你,摸着你的脸,为你擦掉那些脏污,你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摸着我的手,你的手凉得像冰块,你问我
你不怕我吗?
莉莉,我亲爱的莉莉,你可真可爱,我知道你其实害怕极了,你脸上是凝固的血,你的手在发抖,你当时其实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可我也知道,你是传说中的魔女,危险又美丽的魔女,传闻中你黑发黑眼,是黑色的死亡妖精,美丽却致命的蔷薇,我是来杀你的,但这一刻我爱上了你,爱让我的剑失去锋芒,莉莉,你实在太像……
像谁呢?
我回忆中亲爱的莉莉挽着我的手问我,她抬头看我,那双黑珍珠般的眼睛满满都是好奇,她被我从森林带回,穿上华丽的礼服,她总说自己不喜欢,趁着我没注意的时候就丢掉高跟鞋赤脚在宫殿里跳舞,可我怕你被别人说没有礼仪,于是我说我更喜欢你穿得漂亮高贵的样子,后来你再也不这么做了,我很高兴,这才像是我的莉莉,端庄又漂亮的莉莉。
我拍了拍莉莉的手,我说,你就像神明赐给我的礼物。
莉莉,你永远都是我亲爱的莉莉。
你那时候在想什么呢,我觉得你那时候的手很冷,你低着头叫我看不清你的眼睛,这让我很难过,我低头吻你颤抖的睫毛,吻你柔软的面庞,吻你的唇,甜蜜而又有些许咸涩的味道,愈发叫我欲罢不能。
莉莉,你说说话呀莉莉,对了,你现在就像当年一样,你开始不与我说话,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听过你的声音,这样的莉莉也让我觉得很好,莉莉怎样都很好。
我的莉莉,自从我带你回王宫已经有许多年,你是天真又残忍的魔女,即便你不愿与我说话,可每次我抱怨那些做尽坏事的奸臣,第二天我总能知晓他的死讯,你多爱我呀莉莉,就像我爱你一样,我沉溺于这样的爱情,我告诉你许多名字,你总能很好地完成我的愿望, 尽管你不说话,尽管我愈发衰老,尽管,你看见了那个孩子。
那个总被我锁在房间的孩子不知为何踏出她的房门,她常年未见阳光所以肤如白玉,眼睛似黑色的珍珠,乌黑的长发像黑色的绸缎一样柔软光滑,她在花园里和小动物说话,笑得像个天使,我下意识地喊出她的名字
白雪……
那一刻我的心开始激烈地跳动,莉莉,那时候的你太冷漠了,我开始怀念初次见面的你了,白雪长得像你又不太像你,可她的眼睛,她的笑容却颇有你的神韵,我在这一刻重拾了父爱,我决定要去爱这个孩子。
只是当我回头,看见了你,你站在阴影里让我瞧不见你的神情,我想你应当是很难过的,可莉莉,是你先与我置气的呀!
莉莉,我亲爱的莉莉,那时候的你有多愤怒又有多难过呢,告诉我吧莉莉,你的眼睛怎么会变成猩红的颜色呢,我多害怕你这双最好看的眼睛变成陌生的色彩啊!
唉,莉莉,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呢,可那时候我真的很伤心,我摸着我怀里的莉莉,她安静地闭着眼,我知道她在听,她只是与我置气,不愿睁开眼睛。
莉莉,那个时候我才觉得害怕,可我还是爱你,我的爱愈发深重,我的躯体愈发衰老,你仍不说话,陪我的时间却越来越多,我来不及给我的孩子爱,只好多看看你,可渐渐我也开始看不清你。
在昏暗的世界,你如血的双眸看起来犹如鬼神一般叫人害怕,这还是我的莉莉吗,我这么问你,你总算开了口,你说你的眼睛一直是红色,只是看我喜欢,便没有变回去。
那你现在是不爱我了吗,莉莉?
莉莉,我看不清你当时的表情,只看到你的影子在晃动,我感受到眼泪掉在我的脸上,可我也没有力气去为你擦掉眼泪,我太老了,莉莉。
我知道毒是你下的,我会死是因为你,但我以前害死过你,现在你回到我的身边杀了我,这样也很好,虽然仍然有三分不太像以前的你,但这样也很好……
我死前把王位给你,我亲爱的莉莉,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你知道,你有多像她吗……
——这是我生前留给莉莉的最后一句话。
我摸着莉莉的脸,莉莉在我死后受了很多苦,她不懂得治理国家,只懂得魔法,她挖了我的眼睛装在魔镜上,撕扯我的灵魂塞进魔镜里,我并不怨恨她,或许是因为她只扯了爱她的那一部分灵魂,现在的我只记得莉莉了。
她还想囚禁白雪公主,因为这个我与她的孩子终究是有三分像我,莉莉近来常对我说,白雪公主的眼睛笑起来的弧度像我,可白雪公主终究是逃离了她的掌控。
我不恨我的莉莉,我只是爱她,病态地爱她,爱以前那个她,也爱现在这个魔女,我每天都在诉说爱语,我多希望她能靠近我一些,再近一些。
没错,走近我吧,靠近我吧!莉莉,你很思念我不是吗?
就像当年我邀请你一样接受我的手吧!我怎么会害你呢,我一直都是最爱你的人不是吗,莉莉?
莉莉穿着漂亮的礼服,踩着高跟,即便是这样的她依然如同当年一样朝我走来,只是她流着眼泪微笑
她说,原来缺少了部分的灵魂,即便再像也不是他。
我没有听懂她的话,我只是告诉她,我爱你呀,莉莉,我知道我们所有的一切,你怎么会觉得我不是我呢!
莉莉摇摇头,没关系,我仍然爱你,就像你爱我一样。
有那么一刻我感到惊惶不已,但她还是扑了过来,她跌入了镜中,跌入了我为她准备好的美梦,在那里她还是初见的魔女,我还是那个与她初次相遇的国王,我们将永远待在那座森林里。
就像现在一样……
我亲爱的莉莉,她始终没有睁开她的眼睛,她穿着最开始见我时简单的白裙,她干净而整洁,我轻轻地吻去她嘴角的血,我知道她要死了,就像她知道没有她的我也将很快死去一样。
莉莉,为什么你不睁开你的眼睛呢?
莉莉,你真的爱我吗?
你是不是和以前的我一样,只是在寻求某个替代品呢,莉莉?
没关系,莉莉…即便我只是某个人灵魂爱你的一部分,但爱你就是我灵魂的全部。
晚安,我亲爱的莉莉。
备注:求知
文:舞舞纸
无限萌萌和苹果树
无限萌萌是一只怪怪的海兔。她讨厌海兔,但也讨厌寂寞。
她幻想了一些可以称作朋友的海兔陪自己,和朋友们度过了一段说不上寂寞的愉快时光。
萌萌的朋友和萌萌不一样。萌萌是这些朋友的妈妈,她清楚地知道每一个朋友的想法,同时,也清楚地明白这些海兔都是她自己。但是她的朋友不知道这些,她们以为自己是真正的海兔,并认为自己的朋友们都是真正的海兔。她们就像真正的海兔一样生活在萌萌的身边,吃饭,玩耍,交朋友,互相喜欢。
萌萌再次感到寂寞,礼帽宁宁捏着缎带樱桃的小手,不好意思地向朋友们宣布她们在一起的时候。
“把缎带樱桃交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我才不要你照顾,是你整天赖在我家里的!”
她们不知道自己的感情是萌萌的幻想,以为她们是真的相爱,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
朋友们都为她们感到高兴,只有萌萌心里很不是滋味。
自己嫉妒自己,是再愚蠢不过的事了。
但自己爱上自己是更加愚蠢的事,萌萌才不想让自己幻想出来的朋友爱上自己呢。
自那天以后,萌萌就不怎么出现在朋友的面前了。她找回了一个人去果树林散步的习惯,因为果树林里的每一棵树都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几百棵树长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座天然的迷宫。只要在迷宫里就不怕其他海兔找到自己,更何况不是果子成熟的季节,根本不会有海兔进果树林里。
萌萌就在果树林里一个人沙沙地踩着步子,她在想自己能喜欢上的海兔是什么样的。
首先,不能是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朋友只会对自己好,陪自己一起玩,如果真要喜欢,一定要喜欢其他人,至少不能是自己想出来的,不然就谈不上发自内心的喜欢,谈不上爱。
其次,不能是海兔。萌萌最讨厌的就是海兔。它们只懂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它们除了吃和睡,就只会做两件事,一件事是撕扯其他海兔的耳朵,另一件事是找海兔耳朵撕。萌萌才不想莫名其妙地被撕耳朵,所以海兔是万万不能接近的,萌萌本来就讨厌海兔,更不要说喜欢上它们了。
估摸了这两个条件,萌萌就泄了气。毕竟这海底,除了海兔,就只有她的朋友们了。看来自己注定不会有爱,萌萌只能把所有的爱都给自己的朋友们了。
萌萌叹了口气,感觉有点寂寞,就在这时,一颗苹果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她的头上。
“谁用苹果砸我?”
萌萌揉着脑袋抬头,想看看是哪只海兔,自己都躲在果树林里了,怎么还追着自己不放?萌萌思考着今天晚上是吃红烧海兔还是清汤海兔,爬上树去一层层地搜,但她怎么都找不到扔苹果的海兔,只是在树枝的高处,发现了几颗摇摇欲坠的熟苹果。
海兔不喜欢爬树摘果子,每到苹果成熟的日子,他们总喜欢摇动树干,把熟透的果子摇下来,摇不下来果子他们会架梯子把看得到的摘走,长得高的又熟得慢的果子他们就懒得管,他们是不会为了几个青苹果爬那么高的。
“这是留给我的?”
萌萌在树枝上坐下,咬了一口苹果。熟透的苹果皮皱皱的,还有股酒味,平日里见到这种苹果,萌萌肯定咬一口就丢掉了。但今天她心情好,把整个苹果都吃了,她小心地用手帕把苹果籽包好,放进了口袋。她觉得她能爱了。
“萌萌,为什么你昨天没有来玩?”
果酱面包是一只爱操心的海兔朋友,一整天没见到萌萌,她担心得不得了。
“对不起……我拉肚子了。”
萌萌没有说谎,她也没必要对朋友说谎。她的朋友从来不会生她的气,就算生气了,也是萌萌让她们生气的。
“不要乱吃东西啦,如果昨天你和大家一起吃饭的话,就不会拉肚子啦。”
萌萌知道她们根本不用吃饭,只是自己希望她们在自己没有想起她们的时候也能有自己的生活。
“我不会再捡奇怪东西吃了,下次大家一起吃点热乎乎的东西吧。”
“哼,萌萌怎么会捡奇怪的东西吃,她最注重养生了。”
插嘴的是缎带樱桃,礼帽宁宁没有改变她扎人的性格,因为无限萌萌喜欢有人能在适当的时侯说些反话。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的身后背着一只戴着礼帽的大海兔,礼帽海兔的手就像披肩一样围在缎带樱桃的脖子上。
“明明知道是垃圾还吃,那只能是被爱情冲昏头脑了,上次宁宁给我做了鱼头朝天的派,我直接拍到了她的脸上,我以为她会消停几天,没想到她又拿了鱼肝做的果冻,要不是我还有理智,不然也和你一样拉肚子了。”
“呜,不是垃圾啦,我就是捡了个苹果吃,也不是谁给我的,真的是我自己捡的,而且苹果本来就是很好吃的东西啊,只是我捡到的那个有点坏了而已。”
“天,苹果的季节已经过了,如果喜欢苹果,来我这吃苹果酱,这样就不会吃坏肚子了。”
“樱桃酱也可以,我家就是樱桃树多。”
“鱼肝酱也可以,呜啊——”
无限萌萌谢过朋友们,但她喜欢的不是苹果,是苹果树。
“樱桃,你知道树喜欢什么东西吗?”萌萌问。
“大便。”缎带樱桃毫不犹豫地答道。
“淑女不可以说这种词。”缎带樱桃没有理会礼帽宁宁的话。
萌萌把朋友们叫到了果树林里,告诉她们,这里就是新的根据地,以后吃饭拉屎都要在这个地方。
大家开开心心地把家里的东西搬到了树下,萌萌更是把自家小花园里的花都挖了出来,栽到了树上。
见萌萌这么开心地打扮这棵树,大家也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挂在树上。不一会,整棵树变得像过节的树一样,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装饰。
“我想萌萌是爱上了这棵树。”礼帽宁宁一边把黄色的缎带系在树上,一边小声地和朋友们低估,“我爱上缎带樱桃后,也满脑子想着怎么送她东西。”
“但你送的不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帽子吗,真不知道为什么你老想把这种又大又重又挡眼睛的玩意往我头上扣。”缎带樱桃在树枝上挂了鸟笼,笼子里没有鸟,她希望有鸟或飞鱼自己飞进笼子把这里当成它们的家。
果酱面包砍了几棵树,锯了几块木板,在树下搭了一间小屋,但里面没有放满她喜欢的果酱和点心,而是挖了一个大洞。
“萌萌知道喜欢一个人不能一味地给她自己喜欢的东西,所以才要问树喜欢什么吧。”果酱面包从她的小屋里出来,自豪地给朋友们看她建的溷藩,告诉她们以后要把屎拉在这个洞里。
“哼,花里胡哨的。”缎带樱桃对着在她们头上栽花的萌萌嘀咕,“树是不会有感情的,你在树上种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因为你喜欢。你在树上挂满你的东西,把它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就以为它就是你的了,你喜欢的根本不是树,是你自己呜——”
缎带樱桃话没说完,就被摁倒了地上。
“有话可以直接对我说,不要装成说萌萌的样子。”
礼帽宁宁将自己的帽子摁在缎带樱桃头上,把整个脑袋都摁了进去。缎带樱桃也不示弱,她挣开宁宁的双手,把帽子从头上扯了下来,远远地飞了出去。
萌萌看着下面扭打成一团的两只海兔,倒一点也不生气。毕竟缎带樱桃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她能说出来的话萌萌心里都明白得清清楚楚。但是萌萌太喜欢这棵树了,那颗苹果出乎她的意料,砸得她晕头转向但又一点不带恶意,仿佛一个塞满了彩色飘带的惊吓箱,砰的一声,让按部就班的黑白画面有了一道颜色。
萌萌心里清楚,熟苹果从树枝上落下与自己刚好经过间没有一点关系,但这不妨碍她幻想那颗苹果是树送给自己的,反正树又不会说话,这样想想又有什么关系呢?
萌萌天天和朋友们在树下吃饭,吃完饭就去果酱面包搭的小屋里喂树吃饭。
日子一天天过去,树上的花和挂饰也越来越多。它成了果树林里最时髦的树,花朵、缎带、鸟笼、玻璃果酱罐做的灯笼……除了苹果和苹果花,它的树枝上什么都有。
那天果酱面包带了一大盒苹果酱三明治,缎带樱桃已经戴上了礼帽宁宁送的帽子,她说戴这个帽子是防止树上的东西掉下来砸在头上,她最讨厌东西永远永远都是帽子。
“我们一起把树上的东西都摘下来吧。”萌萌说。
“什么?”
“我们把我们挂上去的东西都摘下来吧。”
“不是吧,你不喜欢这棵树了?”
虽然缎带樱桃一直在说萌萌不爱这棵树,但萌萌真的要放弃这棵树的时候,最难过的反而是她。
“没,只是马上就要到长苹果的时候了,我昨天在树的树枝上看到了一朵苹果花的花苞。”
“哦,要给苹果腾位置,是这个意思吧?”缎带樱桃松了口气。
“是,也不是,苹果树长苹果了以后,就会有其他海兔来果树林里收苹果。”无限萌萌挠了挠头,“我不是很想看到他们。”
“这样啊,那不用那么麻烦啊,我们把这棵树挖走,搬到你家去吧!”嘴上说着挖,果酱面包却做出了抱树的动作,她根本不打算一铲子一铲子把树挖出来,她想把树连根拔起!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把树上的东西拆下来,让它回到原来的样子,该开花开花,该长苹果长苹果,我们就当我们没来过这里……”
“哼,我懂了,是不是有海兔找过你,说这棵树是它们的?然后让你把树变回去?”果酱面包放开了树,撸起袖管子,捏起了拳头。
“这,也没有,而且说到底这棵树也从来没说过它是我的呀。从来都只是我单方面地把它当成自己的东西,但它根本不是呀。”
萌萌已经爬上了树梢,将栽在树枝上的花推了下来,一些花在树干上扎了根,萌萌便抓住它们的茎把它们一根根地拔下来。
“哼,我就知道,这些缎带我都打了活结,随便一拉就解开了。”
说着,缎带樱桃也爬上了树枝。
比较麻烦的是玻璃瓶,因为瓶子比较重,所以打了比较结实的结。果酱面包回家拿了一把剪刀剪断了挂瓶子的细线。玻璃瓶掉在小屋和泥土地上,摔了个碎。
缎带樱桃和礼帽宁宁把解下的缎带塞进了帽子里,果酱面包把三明治从盒子里倒了出来,把碎玻璃片一块块捡进了盒子。
“你们喜欢树吗?”
萌萌看着朋友们拧成一团的脸,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残忍。大家也很配合地点点头,说很舍不得。
“我们过会去我家种一棵更大的树。”
朋友们一个激灵,忙凑到萌萌跟前,问萌萌怎么回事。
“我去年捡了些苹果种子,我想我们可以去我家种一棵自己的树。”
“哦,原来是要养小苹果树,我也想养小樱桃树的,但樱桃树不准。”礼帽宁宁的帽子里也塞满了缎带,抱着一帽子的缎带,她抱不了缎带樱桃,但这不妨碍她撒娇。
“不是养小海兔,就是我想要一棵真正属于我的树。”
“总之我们现在就是要去种树吧。”
“嗯。”
“那我们走吧。”
新的苹果树是萌萌幻想出来的,它的树干很粗,要十只海兔手拉手才能围起来,它的树冠很高,怎么爬都爬不到树顶,就好像它能长到海面上一样。
大家把果树林的缎带和玻璃都挂到了新的树上,碎玻璃也串了起来,变成了风铃。大家忙累了,就顺手从树上摘下一个西瓜,掰成两半,用勺子挖着吃。
无限萌萌在树干上开了一个门,门里是一间五脏俱全的木刻房间。房间的中间整齐地摆着小圆桌和一圈椅子,桌上和椅子数相对的茶杯和盘子里已经装好了红茶和彩虹蛋糕,几张小床散落在桌边,上面挤着柔软的被子和枕头,房间的墙里嵌着书架,一圈贴墙的楼梯旋转着通往树的最顶层。
萌萌推了推一块墙,墙打开来,变成了窗,窗外是树干的分叉,萌萌跳出窗子,脸朝天躺在了树枝上。
这棵树真的很高,比原来的苹果树大多了。这棵树什么都结,除了苹果以外,还会结蛋糕和鱼糕。萌萌的朋友们可以住在树里,再也不怕有其他海兔来打扰,困了倒头就睡,饿了就在小桌子边坐上一圈。
过了苹果收获的季节,果树林又恢复了宁静。海兔都走了以后,萌萌又回到了果树林。
“昨天果酱不知道从哪里抓来一只没见过的动物,它有四条尾巴,但没有鳍,它里面有骨头,但摸上去又是软的,还有海藻长在它身上,因为它太奇怪了,大家都觉得它吃不得,就把她放掉了。”
萌萌和朋友们住在新的树里,但还是会去果树林看那棵苹果树,因为她仍然喜欢它。
她在树顶的枝头发现了几个没有被其他海兔摇下树的苹果,开心地摘回了家。
备注:我永远喜欢东东 > <
作者:眠春山
CP:创造营4rps 于洋X赞多
春日熏风吹拂,堤岸行街上人潮熙熙攘攘。青柳长枝翩跹,叶絮纷飞,落入繁杂酒肆内,白瓷杯碗中。如此好日头,春困乘着水暖,涌上酒肆内食客闲人哈欠连天而酸胀的眼眶。
新皇登基后,民风好舞喜乐。历经诸般纷争,纵勾栏瓦舍残垣未修,白日仍曲声连绵不绝,引人勾颈驻足。然这酒肆的忙碌浮生,有一众人等,目光炬炬,似听不见栏外乐声曲调,只聚精会神于说书人一举一动。
“上回说到,那上京的于氏子弟,不爱功名仕途,偏爱往那市井人烟里头扎,成日介流连戏舍瓦肆。却不是来听曲看人的,而是志在分一碗羹,教人们眼睛耳朵离不开他的……”
人声如嘈嘈杂浪,风透入栏槛,吹卷潮热,茶碗酒杯交叠磕碰声此起彼伏。浩子三步并作两步窜上楼梯,矮小身形急步挤过人群,往说书的方向凑去。见到处没得落脚,好容易眼尖,看见偏隅一角有只高凳,心急手快欲攀,没留神脚下,凶猛一绊。若不是身旁一只手捞住他,便要嗑个大马趴。他顺那白净纤长五指看去,撞进一双温润微弯的笑眼,见此人浑身黑衫,面遮黑纱,宽大衣袍也掩不住地瘦削颀长。“疼不,当心点。”他声沉低柔。浩子恍神,还未答谢,身子便悬了空。他险些大叫,一扭头,见与玄衣男子同坐一桌的戴斗笠的男人把他一把抱起,安放在凳椅上,他刚想抗议这对小孩的举动,却见那人斗笠下眸光精锐,含笑仍凌厉的脸,顿时没了声,遂老实坐了,听那先生娓娓道来。
“这于生,单名一个洋字。时年方二八,却唱得好一嗓悲风秋月,壮志难酬,也喜唱那茶米油盐,人间百态。常见他一人一琴,坐于市坊栏间,匍一开腔,便有大梦落了人间。经年累月是广受喜爱,听众人头涌挤,盛邀层出不穷,声名更甚传到宫中。偏他不好这功名,散漫放逐,也不敛财,随喜随唱。说他是留恋这繁华京城吧,不时也有寂寥渗上眉头,叫人猜不透他是在流连何物,或是……何人。”
听过的人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头一回听的浩子心痒难耐。“后来呢,是进宫当了驸马吗?”众人哄笑,那先生摇摇头,“有些人,生来要扎在凡尘俗世,才是最好。”几上热茶柔雾袅袅,讲故事的人双目迷离,陷入无限神往,“真好啊,那年间……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灯火通明,京城就像一条连绵的橙红火龙,由川流不息的灯花织成,热闹非凡。人们爱舞喜乐,盛典通宵达旦,笑迎八方来客……”
沧桑嗓音如笔泼墨,在晴日铺渲当年盛朝夜景。那于洋,端的是清眉朗目,光风霁月的俊秀少年郎,他时而低弹浅唱,时而击节高歌,掀动鼎沸人声,惹来长街楼肆无数羞赧顾盼,却也惹来好些失了得利的眼红者,久积的嫉恨。
正值灯会人潮激沸,偏有雪亮尖刀一摆,暗中环伺。一曲未毕,一伙贼人便跃出,惊声慌乱中,粗横狠劈,花簇灯火遍天迸散溅裂,这坊间节日与乐者,眼看要被毁坏殆尽——
倘若说,于洋是如沐春风般颜色,故事里的另一人,便如开天辟地的一阵大风,破空刮来,吹皱平和春夜,似霹雳电贯,击穿人心。他似从天而降,足尖点地,似八方神灵跃动,惊艳四座。他旋身落在于洋跟前,着地一瞬,手中刃未出鞘,便抡刀猛挥,架住几柄劈来的弯刀,随即伏身借巧劲,蜂腰一拧,腾空翻旋,长腿猛扫,踹翻一干扫兴宵小,长臂猛震狠甩,震荡开阖,刹那便将一众凡夫掀个人仰马翻。
他剑眉星眸,薄唇抿笑,降落时衣袖翻摆,如苍莽巨鹰优雅收起长翼。他目光在空中掠过,比寒刀更明晃,远胜日光照晒溪面、冰镜乍破的泛光,一眼便将于洋的心烫醒。他在漫天花雾间,展颜一笑,迢迢万里外春风桃李扑面,唤起冰水消融下万物颤息。胸腔的沸腾躁响,压倒了人群欢呼。于洋极目所见的太平繁世,风流节物,伴随他自天而降的瞬间,在他眼中化作点点碎碎,金星闪熠,从未如此鲜沛地,漾开了。
稀碎繁花纷落,赞多拄刀的手扬展一挥,伫地一顿,姿态轻盈似风,单膝落地,攥刀的指节突兀,鼓动有力。他看着于洋,仿佛人潮欢呼涌动,都只作了于洋的底色。好似天地之大,他跋山涉水,云游人间,纵身跃入辽阔胜景,只为这邂逅前来。
“那么多的人,那时赞多却恍然不觉,直到于洋出声,才反应过来,好家伙,周围这一地狼藉哇……”
“那他也没办法呀。”人群里,戴斗笠的男人含混应声,面前已然高摞起几层小笼包蒸屉。
玄衣男子捂嘴,吃吃闷笑,笑成月牙弯眸,直到乐得埋进碗去。浩子不满,而戴斗笠的男人显然对主角于洋赏悦溢于言表,嘟哝着对方拆台,轻捶了他胸口一拳,也把浩子逗乐了。
而当时,赞多见其他演奏者被吓跑,还有期望已久的盛会被搅,民众却不甘就此离去,翘首徘徊。他英勇神武飞到九霄云外,面上困窘赧红,支吾开口,却不通汉语。于洋抱着琴,见他求助望来,冲他畅然一笑,抬头示意舞台中央,那方巨大的红绸擂鼓。电光火石间他明了,于洋满目欣喜,企盼,那俏皮而信任的火焰,也同样点燃他胸膛,为这相逢即合,自诞生之即,亦将迎来它完美演绎的一曲。
他款步挪移,像之前兵荒马乱皆是舞台一环,当他手执起鼓槌,众人屏息,一身异域绒装的他,已融入神秘庄严的大典氛围中。他手下鼓点爆响,犹如从惊电到疾风,鼓点骤歇,于洋琴声淙淙紧随其上,他身姿随琴声,似游龙翩跹,忽如灵动脱兔,猿臂蜂腰在台上腾挪舒展,周身琳琅环佩之声叮铃不绝,衣袂发带横风掀舞,似一道流水袅娜,又如旱天春雷刚劲。于洋的琴声如惊天崩裂,高崇如峰峦拔起,如山海洪涌。自寒冻无人识之地渡来的他,却不知为世人赏悦之目光,为席卷魂魄之曲乐起舞,竟痛快如斯。
他看见台下无数欢欣鼓舞的笑颜,胸口涌起无尽酸楚和澎湃,直欲扫清那些试图破坏这一切的障碍。他旋身间又望向于洋,见于洋也全身心徜徉其中,将他的神魂从口中清朗倾吐,化作情切的风,拥搂人间扑面而来的悲喜……
他们仓促一瞥,清澈眼眸流溢生波,赞多似凝聚美与武的极致,又因了于洋的潺潺乐声,被勾动迸发满腔炙热,纵言语不通,赐福之情意慷慨坦荡,人们激沸至极,那时间,当是八方皆友,相携起舞,朗天长笑间,荡涤天地间尽数隔阂与高墙的……而引发这盛典的二人,难辨谁更少年杰出,正如乱花迷眼,心潮澎然,只知他二人长身并立,恰已是多少书卷也难描绘之梦境。
而后他二人形影不离,广为美谈,一人弹琴,自有另一人击鼓相随,或刀舞相伴。语言不通,于洋便常握他手腕,细长指尖一笔一划往赞多掌心描摹,而赞多,此行路人间,见诸繁华的云游野子,便似被他扣住脉,甘愿为之驻足京中。可又无奈,无从真正长留。
“直到京中权贵有意招揽,那于洋一腔热忱,想用民间曲词,打动无可逾越的阶层,感染那些铁硬的心。待到风城柳絮纷飞,即使赞多,再三欲言又止,红了眼眶脸颊,终是无从置喙,也只得脱了手,折柳相送。在京流连多日后,这不被束缚的人,终是一骑绝尘离去。那时他们,仍有满心天真无邪,希冀和盼望。”
一时间,只听炉上温酒煮沸的咕噜声响动。随即,那名戴斗笠的男子被烫得低叫一声,见众人惊醒望来,他连忙垂头笑着致歉,人们才连带着从白日幻梦中松和了。
浩子余光却见那玄衣男子,暗暗握了斗笠男子的手指,借着宽袖遮掩,为他轻轻吹气,而斗笠男子轻抽一回不动,便反往他方向依赖去。浩子心下微妙一动,说不出,又想不通这同故事里头那般情谊有何差异。
“如果故事自此结束,那不失为皆大欢喜。”说书人见吊足胃口,又道,“直到那段年月来临。”
酒香弥漫,渗染静默,人们至今后怕那阵满城死寂。只稍回忆乐舞皆禁,瓦肆紧闭的晦暗,便毛骨悚然,更别提再临。浩子年幼未曾历经,心头却也沉重起来。
“待到赞多风尘仆仆,重返故土,见满城萧索,已是风云变换,更是掘地三尺找不着于洋。殊不知,朝野权臣一手遮天,勾结江湖势力,一时间血影腥风,不说于洋,就是整座城,都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风城一片肃杀,向下摒弃、封杀舞乐,焚书毁籍,一切娱乐被束之高阁,关于高墙府邸内,唯权贵独享。赞多心急如焚而不得他法,只得四下奔走打听。
于洋近乎囚身,日渐喑哑,偏权臣向来嗜好这沧海桑田冷绝之音。他似笼鸟一只,频频被提入宫,与那阴郁帘后,几被架空的太子面面相觑,各觉满目荒唐。一回赞多闻风赶去,远远望见那行宫外豪奢的车马队伍,见于洋置身其中,他眉目寂然如画,像一株苍冷弓身的白树,别离了他汲取养分的人间烟火,恹恹的敛眉垂目间,意趣无多,几分王朝日暮的冷色。锥心之痛猛烈袭来,撞得赞多身形摇晃,哀楚狼狈。
浩子情急道:“他怎不去救他?”
“敌众我寡啊,需得从长计议。可这人算敌不过天算。那赞多怕是跟你挺有共同语言,明明暗中筹谋已久,偏生在这节骨眼上,冲撞了那些个横着走的少爷,还不是一般冲撞,确切说,叫人颜面扫地。那些气焰嚣张的纨绔子弟吃了大亏,不仅眼看得手的女子被对方护跑了,手下人还被撂倒一片,高声连叫,‘弄不死他我就弄死你’!是以失态至极。可惜师父难敌众拳,最后赞多还是,哎,落入魔掌了。”
他头发乱散,被按倒在地,双目暴燃炙火,烫得那些公子哥心中鬼怪瑟缩。再定睛一看此人,四下一问,了然顿悟,毒计渗上心头。
“此前他们早多方威逼利诱,想招揽于洋低头站派,好粉饰门面,可于洋光看着斯文温吞,实际却像颗冥顽不灵的臭石头。这哪成啊,于是他们要他站队,要他割席,誓要他俩尊严扫地,末了这还不算完。”
“若执意不遂,他们便胁迫于洋,在赞多的行刑日,给他弹曲送行。”
浩子攥紧拳头,玄衣男子见他咬牙切齿,生怕他把桌子掀了,连忙夹了个奶黄包塞他手里,“哎哎轻点,这孩子,故事是别人的,生气是自己的。”
可故事,为何会让人气得磨牙,心酸难当?他恍惚,好似在说书人的声音中,化成了桥段中主角。
他便是于洋,投身他的孤悲。
他缓慢梳好长发,系好腰带,整好衣襟。动作有条不紊,温淡而肃穆,一如最初时抚琴。他深望镜中那张消瘦惊人的脸,他已多日未关心自己容貌衣着,今日却不同。有一刻,竟忽而生怕起,赞多露出不识自己的神情。他取琴来,轻拨琴弦,细谨校音,仿佛只是他日复一日的功课,且更甚往日细腻温情。不像再次去告别为他珍而重之的人,更似……大婚之日般庄重。
有一个人,当你睁眼闭眼,他都在你眼前,影绰沉浮,又从何来觉得他曾离开。
天幕暗雷涌动,风骤云厚,山岚欲来。他款款步入刑场大敞的门内,抱着琴,缓步走过众目睽睽,百十眼珠和诡笑,滴溜溜围在他身上,他似走入步步业障,硕大青筋鬼手徐徐罩顶,拖曳他的孤影和步伐。
说是要他割席,实则对面也只赞多一人,他形容惨淡,孤绝伶仃,手无寸铁地立于风中。唯双目似两团幽冥野火,从于洋出现在他视线,便灼得他肝肠寸断。他嘴角再三颤抖抽搐,最终,还是勾不出一个于洋熟稔的笑来。
他沉步走上为他铺设的高台,赞多的眼睛如影随形,他错觉踏在赞多的血肉和心尖上。他沉缓坐下,抚琴而过,姿态温雅,如撩心弦,赞多注目他动作,慢慢地,便鬼使神差平静下来。仿佛周遭并非腥风扑鼻,虎狼重生的荒地,而是一如当年的朗月清风,竹林溪下,两相长对。在全场虎视眈眈中,他柔望赞多,眼中似宽慰,似自嘲。
天地麻木不仁,泱泱浊世,蛇虫恶鬼当道。他气沉丹田,振臂扫弦,以身为戟,以歌为枪。他声如洪钟,凌云绝宵,势压撼天震神,唱着乱臣贼子当道,遮天蔽日,家破人亡,颠沛离愁,普天之下不得欢颜的痛斥豪词。远方黢黑穹隆云压风动,雷鸣乍然暴响。
他悲歌凝噎,含泪泣诉,逐渐声嘶力竭,犹如铜钟浑响。雪亮白光雷霆,贯空劈过,击中高悬旗杆,明火逐渐吞没那面猎猎虎旗,焦黑星灰飘落黄土。他黑发白衣迎风散乱,恍如召来怒涛轰鸣涌起、挥之不去的鬼神,含笑带讥,讽意凉薄,直唱得满场兵士人心惶惶,张皇不安,直唱得席座上看戏的乱党几欲捏碎椅身,手指暗示轻抬,其心腹便弯弓搭臂,手中箭簇幽幽,向这慷慨长歌,自不量力的匹夫指来……
霎时场内惊动,赞多见众人皆瞩目于洋,不知何时竟觑机踢翻临近士兵,劈夺长枪,狠厉一掷,破空直入,正扎中了那搭弓瞄准于洋的兵士,那人大吼一声,被他的力道扎至侧身倾翻,松手恰射中一匹马,顿时马嘶连天,兵荒马乱,赞多奔向那匹吃痛欲狂的马,矫健翻身上马,横冲直撞。他驭马长驱,直奔高台而来,矫如一支破军箭,任杀声刀枪落在他身后,直至马匹脱力绊蹄,将他翻甩出去,他行云流水翻滚起身,缴了柄劈向他的长刀去,如蛟龙在兵潮中腾跃折挪,神出鬼没,以他为中心圈画领地,出手凌厉,挥劈如虹,凡人尽不得近身,纵使他只稍带伤破开人墙即止,人们也几近被他狂戾神形唬退,恍见了神挡杀神的妖异。
“于洋!”赞多声音凄惶狠急,可在于洋听来仍是从前深重依赖。他看着他向他奔来,自送别了故乡,友人,送别了陆离声色,人间烟火,如今作挽歌于权野,留不住的万般里,唯有赞多还在极力向他靠拢。回想当初相遇时,刀都不愿出鞘的,这骄傲干净的人,刀上终是为他沾了血。而这一腔以身击石誓要教山崩岩裂,这眼中燃烧近疯的冷静定笃,是他给赞多的答案。赞多一身染血绒袍,自月下黄沙中踏过人山肩垒,高高跃起,似神魔天降面前,时间仿佛在他明亮的眼中,倒流回不曾相识前的惊鸿一瞥。而此回,于洋断然倾身奔向前去,伸长双臂,将这降落的庚星,搂紧入怀。
伴随滚烫灼热和腥风压来,雪亮弯刀划过。赞多见他挟了于洋,便相持不下,陷入僵峙的乱党,他心知肚明,这帮贪得无厌的人,一时半会拿不准如何处置这个争议的分歧,可他还是在看到早先那弓箭的瞬间,想也不想地出手了。他的弯刀横架在二人胸前,宽肩侧身挡住于洋大半,几乎将他拥纳在怀,持刀的手稳如铁铸铜鼎,明晃脸庞溅染稠血,近在咫尺的眼神如火炽亮,闪烁狂喜,褪尽天真彷徨,烧炼通红的狂执。于洋低头凝望,目不转睛地陷入那双几要吞天灭地的日轮,他竟笑了,发出饱尝所愿的长叹,仿佛是他反过来擒住了赞多一般。有一瞬赞多被他震慑住,这样的于洋令他陌生,又令他心颤如洪,他觉得于洋被魇住了,又觉自己,才是从头到尾被他魇住的那一个,竟冒出若不能共他同行,便共他同去的荒唐念头。
“你是为我,而来的,是吗?”于洋声音低沉暗哑,指腹轻擦赞多颧骨血痕,好似赞多是他抓不住的一场梦,一缕风。
“我是。”赞多斩钉截铁,颤声道,“你,不许放手,除非我死。”
于洋从善如流,依言搂住他腰,缓重深慢。台下滔天杀声如海啸,赞多不用抓得那么紧,那么恐慌,只要他想,他愿给他收割了去,就如最初,他从天而降那般。
从那时起,这寄宿的肉体与这神游的魂,便无一日,不想共他一道,踏月逐风,往兮归去……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下,浩子浑身一震,猛地从白日大梦中惊醒,眨眼间泪莫名滴淌,倒唬了自己一跳。
“后话有说,他二人双双被擒,也有说,幸得贵人相助,远走高飞,自此不见其影,只闻其曲,真假亦不得知。待到天子即位,人和政通,二人已并肩同往逍遥人间,浪迹大好河山,唱遍凡世百态,斯人斯景,再不复返……”
浩子胡抓一把脸,听闻玎珰几声,才发觉帘动,两名男子,一双人影,已去而成风,只遗说书人匣中赏钱。门外春光一时敞照厅堂,扑洒芸芸众生。瓦舍曲腔仍旧如水色轻晃,既非哀思,也非亡恨,唯一支闲话逸凋,幽幽传来,端的是浮生日闲,太平漫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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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兄:念君安好,毋须牵挂。自城门向东主干道百十米,备有快马二匹银两若干,行出二百余里有暂避屋所一间,具已打点周全。遥祝如鱼得水,至臻化境,待至无人不识君,再续煮酒话东风。行笔至此,悲从中来,热泪两行,巴不得撒手投奔,效君自由身,寻一人白头老,化比翼双飞鸟!代我问赞多好。贺喜同乐。」
“你知道,有救援。”赞多只看懂了纸笺关键部分,脸颊气鼓鼓,跟那个凶神恶煞的悍将判若两人。对他来说,似乎在援兵到场后的两方混战中,夺车驭马带着于洋突出重围都是细枝末节,现下才是他的大事,“为什么,不早说?”
“咱俩也没定过暗号呀。这么多年了,见面又是那种情况,变数太多,有一阵我也差点以为是最后了,就光顾着多看你几眼,一时半会没想起来嘛。”于洋眨眼,委屈又无辜。
毕竟他也是真没想过,一朝被引入宫,还能捡到刘彰这么个活宝。当时他满腔悲愤,匍一开嗓,没成想太子比他更先涕泪横流,硬生生把储君唱跪的他,被吓得倒不能掉两滴泪了。太子揽着他,语速绝伦仍思路清晰,艰难压低声音掰扯了一堆,大意诸如祖辈功业危在旦夕,千秋万代光复只此,岂能就此善罢甘休拱手他人的胡话,话毕,便没心肺似的一抹眼泪,绑了他上船共商大计去也。
你该不是想看我因你变得丧心病狂的样子吧……?赞多眯起眼,试图在他脸上搜寻故意的痕迹,碍于表达只好腹诽,却莫名渗出丝丝诡异的甜蜜。转念一想,甭管于洋有无这点成心,他都会认命往里跳,遂作罢。可他怎连台阶都给于洋铺搭好了,他扁扁嘴,露出一个明眼人看了都知道他不会耍酷斗狠,在于洋看来更疑似可爱玩赖的笑。
“也不怕,我本来想,万一可能,你不能跟我走,我也要劫持你,带你走的。”
他嘴上这么说着,眼神却是个笃定自信,游刃有余的猎人,牢牢锁着于洋,像是他说一个不字,他便要把他嘴堵了,各种意义上。
“哇,我好怕!既然你劫了我,天地这么大,就全仰仗大侠你罩我啦。”
他笑得不可开交,浑身松软,在马背上颠来倒去,任由涨红脸的赞多一甩缰绳,试图往这心满意足过了头的家伙的方向别去,于洋手忙脚乱,也没耽误他发出洪亮的,失而复得的大笑。
他们纵马踏水,一路自在狂奔。沿途飞花碎玉大绽,山川斑斓闪熠,泼染灿烂泛红的欢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