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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做了个梦太吓人不写亏了。
mode:随意
正文:
爱德华·波伊尔本来有着大好前程。
他刚从大学毕业就接管了父亲公司的一半职权,打理好上下关系并且获得了为期一个月的休假,老波伊尔很满意他的工作,临走前还嘱咐他好好享受异地的风光。通常来说人们都会选海边或者具有风情的东方城市,体验平时看不到的风景,回来好吹嘘一番见多识广。但爱德华意图标新立异,他选了个以项目游玩闻名的城市——位于沿海地区海岛上的小城。说实话那些项目林林总总不过四五个,基本都是用廉价的惊悚片改编而成。这反而激起爱德华的好奇,既然如此那为何这座城市离奇爆火了?
休假第二天他就坐上游轮前去,爱德华坐在头等舱摊开报纸,身边稀稀落落几位衣着昂贵的乘客,想去不知名海岛旅游的人还是太少了。游轮缓缓航行,遥远的,可以看见海岛上高耸的建筑,在日光下散发出迷幻的色彩。建筑集中在中心,城堡一样堆积起来,爱德华没看多久便继续浏览报纸内容,比起艺术品味缺乏的喧嚣楼宇,他还是更乐意多看股票行情。所以等游轮到了的时候,爱德华也没注意到码头拥挤得惊人。
人就像被塞进了流水线和集装箱里。像爱德华这样干练的公子哥很少,但款款而行的女士、大腹便便的绅士数不胜数。他们在码头排着队,不晓得要做什么,有人打着蕾丝边遮阳伞抱怨、有人焦急地低头看手表,缓慢地像肠子里的食物一样被挤压、前进。这对爱德华来说无所谓,他去了看起来更热闹的商业区游荡,果然这里人群疏散了很多、三三两两坐在路边或者四处游玩。码头另一边有咖啡厅、茶餐厅,还有路边卖珠宝首饰的,上面几乎都是东方首饰。所以只往里走一点,就能看到黄皮肤和黑皮肤的人,爱德华觉得好笑又新奇,但他认为无可厚非,这不也是异域风情吗?正走着时一个小孩从背后冲撞他,一骨碌跑到前面后撇嘴回头看看,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下等人的孩子不礼貌,爱德华也不好计较,被败坏的心情在看到一处装潢豪华的娱乐项目时恢复了兴致。项目就像是他事先了解的那样,游客扮演罪犯和受害者,男性游客饰演罪犯而女性游客是被害人。游玩项目的收费略高,但对爱德华来说只是一笔小钱,跟随他进去的还有两名身穿皮夹克的男性。游戏场所提供的罪犯武器花样繁多,爱德华选了看起来最干净的枪支,而不知何时两个同行者已经拿好了东西——电钻和飞刀。他想这二位同行者的爱好称得上复古了,便看见室内装潢如二十年前的浮夸风格一样,层层叠叠的窗帘和镀金的窗框,贴了淡绿色壁纸的墙上挂着花篮,唯一奇异的就是、每个转角前后都有一面大得出奇的镜子。
三人等了一阵子才等到“受害者”,一个身材丰腴,个头偏矮的女士正活力四射地拉着身边人讲话。女人声调清脆,正如这季节里的鸟,听久了还有些聒噪。他们在引导下走进房屋,藏好地方,听着女士脚踩高跟鞋的噔噔响声。然而两位同行者似乎自有打算,他们握着武器从另一边走了,透过转角处的镜子还能看见他们的身影。独身一人的爱德华走马观花观看了整个房屋,他意识到这里应该真的曾有人居住过,只是现在被改造成游戏场所。不论是柜子、烛台,甚至餐桌上,还留着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墙壁上用的是粘贴的墙纸,将满屋子奢华的摆件降了档次。爱德华看见墙角的贴纸翘了边,他想掀开那儿瞧瞧屋主人为何要画蛇添足地贴这些墙纸,而就在这时女人的尖叫传出来,她尖利地喊着什么,让爱德华迅速往那边跑去。
“疯子!变态!”女人这么喊着,她后面有一位男性揽住了她的胸脯,“别碰我!!!”
刚才的两个游客正试图脱下女人的衣裙,墨绿色的绒面裙被勒得皱皱巴巴,爱德华上前一步拉开那两人。他们身处拐角尽头的某个房间,叫游戏的工作人员过来又花了些时间。期间女人惊魂未定,她圆圆的脸上淌下汗水,眼睛睁大了,亮红色的口红被磨花了,不论如何都不肯单独呆在这里。前来的工作人员是个瘦削干瘪的年轻人,对此一副淡漠的样子,他挥挥手送走那两个游客后,低声说:
“先生,游戏是允许这么做的。”
“怎么能…?”爱德华惊异地看过去,“就算是一种噱头,也不该真的允许——”
“不、先生,一般来说只有他们有谁和女人滚到一起,我们才会叫别人走,”工作人员戏谑又猥琐地露出一个皱巴巴的笑容,“那两人看上了那个女的。”
这规则荒诞得的确有惊悚片意味了,也叫人觉得不安。爱德华不能理解,他起身离开这个游戏场所,准备找个清净的地方散心,至少让他暂且忘了刚才的荒唐事。码头还是一如既往而他身边正站着一位年轻、优雅甚至称得上绝色佳人的女士。女士介绍自己名为海伦·海亚特,仔细看去她的容貌,圆檐遮阳帽下的脸娴静且安宁,如同雕塑,两只眼睛明亮地直直看过来,令爱德华不禁动容。
“你是独自前来的游客吧,”海伦微微笑了,“我也是,我想我们能一起旅行一段路程?”
当然,他不会拒绝如此美丽的女人,爱德华欣然接受,与海伦的相遇把他方才的困惑一扫而空。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海伦想要坐皮艇去更偏远的小岛上游玩,可自己也只是刚到海岛的游客。爱德华为难地摇了摇头,他对海伦解释,海伦十分惋惜地垂下眼眸,险些让爱德华再次回心转意了。他讲了一番好话,目送海伦离开码头去皮艇那边交谈,垂挂着的裙摆和她细长的手臂如同两道优美的弧线,任谁看了都心生愉悦。
还未等他再回味,身边又有一个声音响起:“先生、噢!爱德华先生……”
“我想来感谢您的帮助,”是刚才那个墨绿色裙子的胖女人,“我叫…茱莉娅、茱莉娅·加兰,我能请您喝点什么吗?”
虽然茱莉娅身材圆墩墩的,但仍能看出她的乳房丰满,也衬得腰线如同弯折的小溪,倚靠在山头。出于绅士风度,爱德华礼貌地答应了,只不过是一杯茶的功夫。茱莉娅带他去了咖啡厅,捧着两杯热气腾腾的拿铁过来,拿铁杯子正挤压着她的胸口。她脸上磨花的口红已经补好,整个人像精致的人偶被重新打扮了一番,没了那时候的仓皇无助。
他们先是聊了一会,关于爱好和海岛的风景,随后爱德华看到方才那两个男人拿着电钻和飞刀过来了。他盯着金属折射的闪光愣在原地,随后惊恐地意识到那不是向游戏场所借来的道具,而是货真价实的凶器!
“不识好歹的女人…”拿电钻的看着发愣的爱德华,按下上面的按钮。
电钻嗡鸣的声音让爱德华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猛地站起身想要拉上茱莉娅逃离这里,然而那拿着飞刀的人就在不远处窃笑,与此同时似乎有利器划破空气擦着他耳边飞过。本能地、爱德华松开手一路狂奔,后面已经打起来,隐约听得见两个疯子在拿他取乐。
“警卫!警卫!!”爱德华大声喊,“快去帮帮忙!”
他喊着,却很少有人理会他,最终还是喊到了几个人去咖啡厅查看。客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一地狼藉,然而茱莉娅很好、安然无恙,脸上带着安静、甜美的笑容。
“茱莉娅?怎么回事!”
“没什么,亲爱的,只是遇见一点麻烦。”女人的口红在墨绿色长裙的映衬下愈发显眼,“我们还是去喝点什么吧。”
“这个时候去——你应该去报警!”
“警察不会管这些的,爱德华先生,不要浪费那个时间啦,”茱莉娅撒娇似的眨眨眼,“你看,咖啡店又好好的了,我再请你喝一杯。”
的确,咖啡店的客人也好店员也好,就好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旁若无人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就连他们这儿打翻的拿铁都有店员来擦拭。这地方透着说不上来的诡异,爱德华没法用语言形容,他的直觉捕捉到了一个词,一个茱莉娅反复提起的东西。
“我们一定得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后喝咖啡?”
“大家都不在意!爱德华先生,你是不是有点…大惊小怪的?”茱莉娅不满地皱起眉,“你不想喝吗?”
“我不想了,至少现在不想了。”
这话刚出来,茱莉娅发疯似的大笑起来,橘色卷发随着她的欢笑弹动,把爱德华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很快茱莉娅恢复了那洋娃娃一样的甜美,不断说着什么,似乎是算了、算了。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太过于奇怪,爱德华像被野兽驱使着匆匆离开了咖啡厅。他只在那刹那间察觉了海岛城市的诡异之处,这些无序和荒诞的背后并非有见不得人的黑幕,只是每个人都是如此。就好像海伦一定要坐皮艇离开、难道真的是去游玩?爱德华大口呼吸着空气,他不记得自己怎么离开了码头,也不记得怎么跑到街上,只是接近现代城市的感觉能让他安心一些。就算如此那如影随形的凉意仍笼罩着他,正在这时那冲撞过他的男孩骑着一辆脚踏车飞驰而过,发出戏谑的、幸灾乐祸的笑声。
街道很热闹,这不能给爱德华一丝一毫安全感,反而更为诡异,他看向四周去:人行道的草丛里有一个男人、手持发出巨大摩擦声的园艺剪,隐约可见灌木从下躺着一具女人的躯体;公交站旁停靠的绿白出租车里,司机抽着烟,地上一滩血迹渗入柏油路面,连带那数不清的黄色数字标牌被风吹过;数十名亚洲女孩走上公交车,一言不发、死气沉沉,公交车的司机是个男人,似乎在用亚洲话大喊着什么。城市的确还是城市,高楼林立,巨大的球状玻璃楼顶在其中被簇拥,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光,在那之下的人们从未于行走时看对方一眼,只是偶尔朝着血腥味浓重的地方窃笑。
一瞬间爱德华意识到自己在跑,在逃离他看见的怪象,他不敢再回那个码头,也不敢上任何一辆车,出租车上的标志都是亚洲语言、爱德华看不懂、甚至对此生出了浓重的恐惧。他只觉得荒唐、野蛮、危险,这一切迫使他逃向最像普通人居住的公寓楼。刚好位于三楼的一户门栋没有上锁,爱德华走进去时松了口气,他开始思索怎么办。
如果屋主人肯收钱的话,他也不是不能偿付,然而先前那两个女人让他无法相信任何一个可见的活人。爱德华四处搜寻着利器和枪支,他设想只要对方流露出半点不对劲的样子,就杀了那人,占据这个屋子。
屋里确实有人,很快就走了出来,似乎错愕于爱德华会大胆到进入这里,但还没做出任何反应就嘶声咽了气。那人的喉咙插了把切肉的餐刀,爱德华满手血污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多么直接、不假思索地就杀了这个人,他甚至没等对方说一句话、有一个反应。濒死之人的挣扎让爱德华几欲呕吐,几个小时前还风光无限的人顾不上满手血迹,踉跄着爬起来从尸体身上找出钥匙,反锁了大门。
只是迫不得已,只是这个城市太过怪异。爱德华深吸一口气,他反复这么告诉自己,双手颤抖着拨打了父亲的电话,恳求父亲派送人员来接自己回去。老波伊尔答应了,并且相当紧张。对方还没来得及过问自己的儿子为什么需要这种帮助,爱德华便挂断了电话。
此时爱德华发现,他不论如何也说不出自己同样手染鲜血的事实。那曾属于他的光鲜亮丽、风光无限此刻只剩一地血和咒骂,他看着丝滑的、明亮的血迹,像蛋糕涂层一样在瓷砖上抹开,那人终于停止了微小的挣扎,张大了嘴,眼珠凸出来,死死盯着他。老波伊尔能摆平这些,也许、甚至,这个城市里没人在乎有个人被入室谋杀。正因如此爱德华像被丢到岸上的鱼,他现在可以回到海里…用水洗去血迹,但浑身浴血的滋味永远刻进了灵魂中。
他父亲也可能从此对他态度冷淡、疑神疑鬼,也可能每当他拿起餐刀时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会想象这双手戴着名牌腕表、刺穿某人的喉咙。沾了血的手反复来回地搓,直到天色暗下来,射灯在地砖上留下一道刺眼的痕迹时,爱德华猛然惊醒。他骤然地、释怀地狂笑,血已经干涸在掌心,手心的颗粒好比针刺提醒他。
我居然想用血来洗去血,爱德华心想,血怎么可能洗掉血迹呢?那只会让满手都沾上它们!
vol.237【地缚灵】
作者:【十二招】翌日桧
评论:随意
非常隐晦的死鸽子警告。
清洁工人上门时才觉得奇怪。公寓内桌椅成对,几乎是一式两样的复制粘贴,两间卧室布置互为镜像,待尘埃落定,女主人将相同款式的大衣挂好,斟两杯茶水。自己喝上一杯,冬日的空气中变得冰冷后倒进水槽。但她只是要重新漆一遍墙面,且出手阔绰,负担得起些许怪癖。工人铺好塑料膜,数小时后完成工作。女主人请他们尽快,疏离又客气地。
搬到新寓所布置好家具后,不由得觉得空间太空。从玄关拐角进客厅,面对墙上挂画。壁纸是带花纹的奶油色,沙发正对液晶电视。但是还是太空,天花板显得高。与地板间的空隙不是一两只储物柜或落地窗能够填满的。少了一份声音,只有活物能够填满其中的空无。于是从花鸟市场带回一笼鸟。老板倾情推荐:啊不想多费力气哦,两鱼正好作伴。打彩灯,缸里铺设装饰。好一幅画呢。她站在水族箱前,冷血水生动物兀自摇曳着是,无眼睑的眼珠突出,说是“寿“的,脑门多出肉瘤赘生物,完全是趋近静止的痴傻模样。不美。
店主见她是年轻女子,又极力推荐仓鼠。豆大眼珠晶亮,煞是可爱。她皱起眉头,目光落在一笼鸟上,秀美别致,独立在栖木上,间或哀婉地啼鸣两声。耷拉着脑袋。
寓意好,又亲人。……其余的推销词连着隔壁叫卖声淡出,她只是提起笼子。鸟眼神追着她,急急撞着笼子,碗里水撒出了些,老板腆着肚子走来。便宜卖你,真的。一定要把它带走。
下午出门看医生。临走前她路过笼子,顺手将门打开。鸟降落在她的头顶。令人心中一动的挽留举动。她将其捧在手心,用一贯温柔的腔调训斥。鸟羽毛耷拉,自回笼子里躲着了。医生又是望闻问切,做数种身体检查,苦心比对数据后才松口气告诉她状况在预料之中,进展不坏,为保险似的,加上万金油医嘱:要好好休息,她面带微笑,连连点头。她早知道此日要到来,像是日升月落的节律。无需血液检查指标和x光片铁证,她自会从骨血的低语中知道的。说来也怪,自那日以后指缝残留清洗不掉的血腥气,湿润微甜。像是经期从身体裂缝中淌的似的。自上次已过去二十余日,她也觉得身子懒洋洋的。像口袋里揣着张奖券,要把那隐秘的期待延长些。
鸟在阳台上啁啾作响,日光和暖,连带着人有些倦意。接着,那翅膀一张,手掌大的一团绒羽便钻进她的掌心。亲昵地要她注意自己。她用指头轻柔地梳理背羽,因而鸟满足地窝在她身上睡着了。
再说,谁能比她自己更了解身体的变化信号——血流中激素的节律,神经丛深处的拂动无疑能够告知。腕上手表提示心跳偏快,面颊绯红,热气蒸腾到双眼带泪。她最后起身热杯牛奶,并两勺蜂蜜服下。熨平神经末梢的风吹草动,催动她进入梦乡。
如约前往诊所,等麻药起效的空隙医生像是想说些什么,她已提前闭上眼睛。麻醉药液进入血管,意识脱离。痛苦也是欣快的。醒来药力迟迟不消退,像恼人的宿醉。她由它去了,没放在心上。
归家,着手庆祝。食材在桌台上一字摆开。一打鸡蛋,椭圆形,被拒绝了的生命,只是驯顺的食材。鸟落在塑料盒边,小豆眼的眼神相当沉静。她哑然失笑,将它摘起放回肩膀上,
先是基础,她磕破蛋壳,最简单的海绵蛋糕。最简单不过的食谱。来自童年的安心回忆。年纪还小的时候并肩站在面包店外,温暖的黄油鸡蛋香气混合穿透玻璃橱窗。引得人馋虫直动。鸟的趾爪勾住她的头发。水红色的喙拨弄耳尖。拧好温度放入烤箱,热浪裹挟着香气。鸟又要她摸,急得钻到她毛衣领子上。扯松几缕线把自己团在里面,她哑然失笑,低头一看围裙还沾着几滴溅上的蛋液。羽毛颜色与其发色几乎相融。
卵。最直白的明喻。
生日快乐。她轻声说着,吹熄了蜡烛。另外一只瓷盘中躺着缠结的组织聚合物。海藻球似缠结的发丝,中心竟是一枚牙齿。决计没有生命发育的可能性。消化遗留的残渣,一粒食丸。静静躺在金属托盘上。
鸟叫了一声。
*取了鸟代表灵魂的象征。
作者:【十二招】洛瑶
备注: oc属性,一个人在重走他朋友走过的路上发生的小事。
mode:求知
Summary:清晨的光从窗外照进来,有点冰凉,也有点温和。安格对这样的好天气照单全收。他收拾行装,推开门去,就此走入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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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了。有一个声音说。
我醒了,但我之前睡过了吗?我不记得了。说实话,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在什么地方醒过来的,但这个声音太熟悉了。
所以我醒过来了。睁开眼睛,我在自己的出租屋里,他坐在旁边安静地看着我。他看上去已经有些陌生了,皮肤晒得有些黑,眉眼很明显得成熟了好几岁。他留了长发,似乎没有在特别认真地打理,卷曲的头发垂落在胸口和额前,微微挡住了那双更加陌生的灰色眼睛。
我说你是真实的吗,还是说我在做梦?
他说,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觉得我在做梦。但我没法把这句话说出来。如果是梦的话,那这个梦也太真实了;如果不是梦,那我希望是。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态。我其实很清楚他不可能还活着,而我拒绝去找推定一切的证据——这样的话,他可以在我心里一直流浪下去。但与此同时,我希望他真的在哪里流浪,最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这样我就永远有一个可以追下去的目标了。
这是不是最开始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这是梦。我说道。我其实有点惊讶自己如此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判断,但是——也用不着歇斯底里,是吗?真相一直在我的胸口呼之欲出,我只是说服自己没必要去理会。不管他在哪里,他真实存在或不存在,都不影响我现在在做的事情和即将要做的事情。这是很多人教给我的,包括他。
我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坐起来,然后轻轻给他一个拥抱。当我决定做这些时,我感到一丝由衷的放松。这是梦,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但是我很高兴能见到你。我说道。
然后他的笑声就和记忆里一样畅快,这点一直没有变。他说,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这样吧,我们出去走走,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听你的。我摸了摸他留下来的长发,还有那身看上去很轻便,但也风尘仆仆的便装袍子。来到这里的他是什么时候的他呢?我设想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蓄着一个大多数时候会被简单扎成一个低马尾的、微卷的长发。他寻找一家又一家便宜的旅店,向冒险队推荐自己的经验。没有地方住的时候,他也许会随便找个地方就躺下去,然后在黎明到来时拍拍他的灰袍子,继续去找一个愿意让流浪者接手的工作。
可是这些我都没有问,我只是说,你的眼睛怎么变成灰色的了?
这个吗?也许因为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吧。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说道。然后他拉住了我的手,我几乎没有感受到一丝重力,就这样轻飘飘地被他牵着,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方向,他像飞一般把我带离到床下。
走吧,走吧。他说。
走吧,那就走吧。这间出租屋的确是我记忆中最后租住的地方,但他带我来到门前,轻轻一推,我发现门外的景象不是。门外是一片辽阔的原野,绿色在其中散漫地疯长,自由而清新的风毫无阻拦地扑上面颊,我能看到远处波光凌凌的湖水,和湖面上那些插入云层间的绵延山脉。
这是哪儿?我问他。
你不喜欢去的地方!他轻松地说道,随后他毫无预兆地跑动起来。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学着他的步伐,于是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他的长发被温柔的风托起,我从没见过这个景象,如果不算这次,就算在梦里也没有过。我都有点后悔自己不留个长发试试了。
他一直跑,直到带我来到了一处小山坡。我回过头,之前出来的那间屋子已经几乎要看不见了,而向下看,叫不出名字的羊类矫健地从湖边飞驰而去。
我说,你就告诉我吧,这里是那儿呀?
苍劲的风声模糊了他的模样,他在我身边大声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让你看看,我去过最好的地方!
我看不出这里为什么是最好的地方,在我去过的所有地方中这里远谈不上最好,虽然对我来说哪里都差不多。但是算了,也许他有自己的标准,而且我确实不会怎么往无人区走——他为什么这么喜欢?
可是鬼使神差得,我说出口的话是,我想去湖边看看。
他吃吃地笑了一声,灰色眼睛看上去无比明亮。他回答说好啊,我带你去,语气绝对很开心。我们拉着手往湖边走去,没有一个人对此提出异议,我感受到他微凉的温度,就和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一样,但是身体却如此轻盈,像一只羽毛,稍微不注意就随风飞走了。我不由自主地抓得很紧,有那么一瞬间,我不太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
你不是真实的,这里也不是,对吧。我问他。
他反过头,脚步放缓,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他说,你觉得呢?
我来不及回答,因为似乎就这一瞬间,我们已经到湖边了。那些羊——我想应该是羚羊——并不害怕我们。它们的小眼睛好奇地朝这里试探,而有几只的确非常勇敢,走过来用脑袋拱了拱我空着的那只手,短而粗粝的毛发摸上去像小狗。
没有人打扰你们,真好。我喃喃着说。
羚羊抬起头看我,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认同的赞许和狡黠的神色。狡黠的…神色?
我没有反应过来,它突然发力向前,脑袋戳中我的腹部。我是不是应该庆幸它们的角是往脑袋后面长的?但总之,我就这样被推入湖中,软泥溅在身侧,冰凉的湖水漫过耳畔,我的思绪被水的流动所包裹,来自宇宙的空响在脑海中回荡,我着急地想站起来,却只是抓到一把湿软的水草。他呢?我只听到一串朗声的大笑。他会为没有救我后悔的。
但遗憾的是,就算这样也没有随我的愿。他突然也跪下来,将自己浸入湖中,我从水里抬起头的第一刻看到的是他清亮的灰色眼睛。他从湖泥里找到我无知无措的双手,握住,坚定不移地看着我。我很不巧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这里也挺不错的吧?他说。
我没有回答,作为替代的是另一个缀满淤泥和湖水的拥抱。我真的不想承认自己做过这么蠢的事,但是好吧,反正他说是在梦里。我没有特别想你。我说。
他终于不笑了,静静地看着我。
但是如果这一切都是个梦,我希望美梦成真。就像我知道你已经不在了,但我希望你活着。我说道,这里真的很漂亮,我不想忘记。
遗忘也不代表未曾经历过。他说道,天黑之前,我都在这里。
遗忘本身也并不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在这个世界,总有些人要陆陆续续忘掉一些东西,所以会有人将旅途记录下来,然后才有人循着记录将那些被忘掉的事情重新刻进记忆体。我来到这里的原因就是如此,所以他进入了我的梦里。
时间的感知就此变得非常微弱,也许是主观上做所有事都变得漫长。在那个似梦非梦的世界里我们去了很多地方,都是文字记录不下来的、他所见的过去。就像我说的,我没有特别想他,但是跟着他的旅途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我足以珍藏的经历。
然后安格醒了。睁开眼睛,他在自己的出租屋里。屋外人声鼎沸,是清晨的市井巷里。草原、雪山、羚羊、湖水……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中逐渐消退,连同一双陌生的、也熟悉的灰色眼睛。那是什么?
他无从判断自己究竟遗忘了什么东西,但是没有关系。安格向来不在意住在脑子里的住户们,如果有需要的那天,他们会自动跑出来向他邀功的。而现在,他决定要去做自己的事情。
清晨的光从窗外照进来,有点冰凉,也有点温和。安格对这样的好天气照单全收。他收拾行装,推开门去,就此走入人海。
fin.
作者:【十二招】柏志榮
Summary:
好像一切都還像是十年前的那個秋天,七星抽起來還是那個味道,神室町看起來還是一片不滅的霓虹海洋。刺眼又迷離。
免責聲明:隨意
Notes/備註:
本文是基於→龍が如く | Ryuu ga Gotoku | Yakuza (Video Games)創作的Fan Fic(不過並不很考驗對原作的了解度就是,請隨意閱讀)
小孩子們,至少是在桐生一馬小時候,會對建立秘密基地和自己的小空間有一些很深的興趣。他和錦山彰有空的時候就會把房間裡的壁櫥門打開,清理掉積上灰塵的蜘蛛網還有,上次躲在這裡吃過零食還沒有收去的垃圾。現在看來很狹小的壁櫥裡面,手電筒的光束掃過蜘蛛網還有空氣裡飄蕩著的灰塵,他會想起這些像在鬼屋裡見過的那些幽靈影像。在很早就學會了吃苦和堅強的歲月裡,這是一個屬於他們的小小世界,藏在向日葵裡不會被人發現的小宇宙。有時壁櫥裡只有他自己,他靜靜地坐在那裡面看漫畫書,不發出一點聲音;有時候壁櫥裡只有錦山,他就能聽到很細的抽泣聲音和竊竊著自言自語的迴響。他們兩個都在壁櫥裡面的話,就會吵鬧得很啦。當然也有時候,壁櫥裡誰也不在,沉默著關著門只是立在那個地方。
桐生不喜歡他的牢房單間,雖然大概也有名人會說這也是“一方天地”,這裡太窄了,窄得好像人被整個塞進皂角盒子裡似的。每個晚上自由時間結束之後,他會習慣性地往窗外望去,可那窗戶實在太小,不如不開的好——望出去連星星都難有機會看見,透進來的光線也幾乎是沒什麼存在感。他有時候會吃吃地想到,柏木大哥從前有跟他說過:站則半疊,躺則半疊。壁櫥和牢房肯定已經不止一疊了吧?壁櫥肯定要比牢房更窄了,小時候卻覺得那裡非常地寬廣。在空氣總是濕乎乎,像是皂角盒子的單人牢房裡,他覺得連手腳都伸不開。小時候的他靜靜盯著吊在壁櫥裡面的小手電筒,現在他靜靜地看著牢房天花板上面的燈泡,一樣地覺得晃眼睛。這樣想,有時候桐生會覺得恍惚著回到了小時候,又坐在那個壁櫥裡,只是錦山不在——在照顧優子吧?他會笑笑,在牢房死一般的沉寂裡面縮手縮腳睡著過去。連夢也不怎麼會作,一覺睡到天亮。不過也有時候他睡不好,比如隔壁牢房的那一位私藏了什麼東西——搜查房間總是會搞出很大動靜,桐生在這兒睡得好不好,吃了什麼——確實是無人在意哈。
桐生剛被送到府中刑律所去服刑苦熬的那年是一九九五年,他二十七歲。剛到那裡還睡不安穩,他平均半小時就會驚醒一次。再睜開眼,生活就被固定在了時刻表上面,過去自由慣了,隨心所欲的日子大概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法再過。五點半鐘就從電鈴聲中醒來——他直到現在也很難真正進入深睡眠,六點鐘整跟隨其他囚犯列隊走去食堂,等待哨聲響過就低頭去吃那份油水都沒幾滴的飯菜,他不甚在意,他以前甚至也吃過更糟的東西。七點到十一點半到車間組坐牢,組裝電子元件。數目做夠時間刷夠,鈴聲響起就可以去吃午飯。半小時的午飯時間過完,就回牢房躺下來淺淺打個盹。睡醒了到差不多下午一點鐘,又得上工了。有時,獄警和囚犯挑釁他,給他使絆子——說起他殺了自己老大的事跡——而且還是打了劇情補丁包的野史版本。或者說,派給他難做的工作去幹。桐生多數時候連回嘴都不願意回,繼續埋頭只是做他的事情。一般來說事情到這兒也不會接著發展下去了——偶爾有那麼些個不怕死的囚犯喜歡步步緊逼,桐生就抬眼冷冷地看著他——都到這個份兒上了要還不知道自己姓什麼那只能揍一頓了。他不是軟柿子,桐生思忖,兔子急了那還要咬人呢。傍晚時候,五點鐘了,可以吃晚飯了。吃完盤子裡的白人飯,在七點鐘去點名,那以後就是自由時間了。囚犯們有的會在走廊上交頭接耳,有的會為了爭搶一塊肥皂或者一本書大吵,還有,大打一架。至於桐生自己,他總是拿著本書走到一邊,讀累了的間隙呆呆地看頭上的天花板。九點鐘鎖門以後,整個刑律所都安靜下來。在那樣刻板沉悶的日子裡,桐生不開口抱怨,也不總是回應挑釁。他把年輕人的血氣方剛和衝動壓進心的深處去,默默數著日子只是挨下去——那體驗其實是很奇怪的,但又挺無所謂的,囚犯們挑釁他,嘲笑他,桐生撇了撇嘴,看起來完全不痛不癢:他覺得那些聲音都仿佛隔得很遠,就像放課後住宅區飄來的飯菜香味,但他學會了大多數時候不為所動,正如他在忍饑挨餓的日子裡學會了延遲滿足,不為那飯菜的香味所動而起盜竊之心。他不躲著囚犯們,但也不當刺兒頭,像一隻膠片電影機自己噠噠噠地只是做著放映工作,總的來說他的內心是平靜的。
後來十年也就過去了,他得到假釋出獄的許可。
真是奇怪啊,眼前的這人——桐生明明是個黑道,按理說就是沒有組裡的人和因他蒙羞了的家人來接他,也至少會有個什麼朋友候著他的吧。在道上不交些朋友單是做獨狼可活不長。但事實就是誰也沒有來,一問才知道,他是個孤兒,不記事的時候父母就已經不在。曾經一起混跡街頭、一起泡吧的朋友,也很久沒有再聯繫過。至於組裡的事情,他不願意說。桐生語氣平淡得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規規矩矩站在那裡。最後警方答應至少派人開車送他到府中站去,這樣一來他能坐JR線回去新宿,不至於徒步走過府中街道以後還得到四丁目交差點——這都還沒完,無論怎麼說把一個異鄉人扔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都不人道。
桐生走出刑律所,警方安排好的車在路一邊等著他。
他坐上警車,車開動了,車窗外面灰色的天空動起來,他打開了一點窗來透氣。應該是才下過雨,空氣濕乎乎的,不過不是牢房裡的那種常年潮濕的氣息,只是一樣都讓人覺得有些上不來氣。一路上,負責護送的司機偶爾跟他搭話,但好像誰都不是很願意打破車裡的沉默,桐生偶爾會接話,或者只是看窗外。桐生從車上下來要走進車站的時候,司機也沒看見有誰在這裡等待他,這時候並不是進站高峰,車站這時候算得上冷清。桐生向前走去,警車沿著來時的路離去,很快就看不見了。
桐生坐上JR線列車,還好進去以前向真司借來的那筆錢通過了合法性認定,他順利把它從刑律所帶出來,爾後買了車票。桐生靜靜坐著,聽著車廂裡本來的嘈雜聲音隨著列車開動的聲音漸漸軟化,模糊成背景音。列車在軌道上駛過的節奏,一種搖擺感,輕微地晃動著車廂裡的人——桐生想起碼頭邊波浪上晃動的漁船。桐生木木地直視著他正對面的座位,他忽然覺得疲憊,卻做不到閉上眼睛——其實離到站還早得很,閉目歇息一小會兒也不至於坐過站的。桐生隱約覺得他和現在的寧靜還隔著幾層墻,或者不止那麼一點點——就好像他現在到了國分寺站,雖然也只還剩四站,離新宿也還是很遠。車窗外面的陌生景色在自顧自流逝過去,桐生覺得暈車似的透不過氣。太累了嗎?今天其實他該開心,開心是開心的,也很惆悵——說不清如何,像是吞了一大口太甜的蜂蜜,從喉嚨後面滑下去,嗓子隱隱作痛起來。桐生忍不住咳嗽了幾聲,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他覺得嘴裡發甜的同時還發苦,反而更加難以忽視,難以忍下去。
終於等到列車駛入新宿站,桐生靠在車窗上,累得要死。腦袋裡被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給塞滿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伸手抓住立柱扶手,邁開步走出車廂去。車流人流湧動著,桐生不知道該接下來往哪裡去,覺得好像自己不屬於這城市似的。馬上就可以回到的那個地方,那個他和兄弟一起長大的地方,他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才好。應該是開心的才對,只是十年的時間在他心上刻下的痕跡,早就讓這個地方也變得陌生許多。
桐生走得很慢,步伐帶著倦意,穿過人潮,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日本,東京都新宿區東口——神室町。再有幾分鐘就能回到那個地方去了。
神室町整個浸潤在迷離的霓虹燈彩中,人群熙熙攘攘著從桐生身邊擦過去。喝得醉醺醺的上班族和穿著時髦衣裳的年輕人從街道上過去,街邊的小食攤販上飄來炭火的氣味,偶爾還會聽到路上不良和路人起爭執的聲音。桐生站在天下一番大街上,街景好像沒怎麼大變,他從兜裡拿出七星煙來,吸了一口,他現在很冷靜。現在得先去見見風間老爹和柏木大哥,再是錦和麗奈,由美。桐生走在天下一番大街上,手插在他那件灰色的單排扣平駁領兩粒扣羊毛西裝外套口袋裡面,冷風灌進領口。桐生縮了縮肩膀,照著記憶裡的路線慢慢地朝風堂會館去,霓虹燈的光影落在濕冷的路面上。這裡的冬天還跟過去一樣冷,冷得很刺骨,但是冷得真實。他想起從前的很多事情來,不知不覺走到了會館門口,他止住思緒。
桐生扭開事務所辦公室的門進去,屋子裡面只有柏木大哥在,他正靠在沙發上休息。柏木抬起頭,朝門這邊看過來:“哦,桐生。回來了啊,先坐下吧。”桐生點點頭,在柏木大哥對面的位置坐下來。柏木起身來去拿了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水來,放在桐生前的桌面上。
“先休息一下吧,辛苦你了,外面很冷吧。”
“多謝。”
桐生把茶杯握在手裡,湊到嘴邊抿了一口。很熱的茶水貼上嘴唇然後沿著喉嚨一路滑下去,他閉上眼睛,輕輕歎了一聲,現在他覺得血液開始流動起來,握起拳頭也不再覺得麻木了。桐生現在覺得自己才真正坐在了神室町的風堂會館裡面,真正覺得活了過來。
“風間義父呢?”
“老爹啊,今天東城會開幹部會,一小時以前就帶著人一起去了。”
“這樣啊。”
“我也剛剛從外面回來。”
桐生看著眼前坐著的柏木大哥——好像是在想什麼心事,柏木大哥拿起桌子上的新聞報紙,慢慢翻著,眼神卻像是沒有落到紙上的字上面。柏木大哥偶爾不看那份報紙,抬眼看桐生。幾次,好幾次都張了張嘴,唇角動了幾下子,像是有話要講。就要出口的那些話像是房簷邊緣底下的水珠,細小,只是一直滴落,擴散下來,終於打濕一片很大的地方。桐生實在是沒有辦法不在意。
“柏木大哥。”
“怎麼了?”
“柏木大哥是有事情要對我講嗎?”
“事情……?”
柏木頓了頓,終於把報紙疊好放下去,繼續講:“我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是關於錦山的事情。”
“錦,錦他怎麼了嗎?”
柏木大哥就跟平時一樣,看起來幹練冷靜的神色,還有語氣和嗓門都是跟桐生記得的一模一樣。桐生想,也許並不是什麼很嚴重的事情——不過現在才這麼開始自我安慰也許有點晚了,剛才那段沉默好像一塊石頭壓在他心上。雖然柏木大哥原本話也就不多。說不清那種無處不在的壓迫感是怎麼回事,像突然刮來的冷風,輕輕地掠過皮膚,但也足以讓人不舒服很久。桐生幾乎要開始猶豫現在要不要換個話題,跟柏木大哥說一下那個明燈家的冷麵吧,要一起去吃嗎。桐生開始思索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聽,毋庸置疑他當然想知道,這十年他好像突然死過去了,對外面的什麼都一無所知。心頭的不安和好奇感揉在一起,又渴望又不安,簡直一團亂。
柏木也好像下了決心一樣,深吸一口氣簡明地說完該說的就閉上嘴了——從風間老爹下命令成立錦山組,為的是以後桐生總要出來,該有個去處——再說到派了些還算是有本事的人到錦山組裡去,錦山如果用好這些人會取得不錯的成績。柏木說,他當時應該對錦山說過這樣子的話——也還沒有講完,接下來是錦山手下的人到了風間組的地盤上搞事情,念在錦山的面子上自然也沒有多追究,只是挨了自己一頓罵。再後面就是優子的死,還有,錦山的死。柏木偏過頭去,閉上眼睛,再睜開,說:“是自殺的,沒有發現遺書之類的東西。”葬儀式的事情是風間老爹親自負責的,優子的也是,他們並排葬在一起,去看看錦山吧,雖然也已經過了錦的忌日,但他應該是希望見你一面的,桐生……
“錦……”
二〇〇五年十二月五日,桐生站在日本東京都新宿區東口神室町天下一番大街邊。路人匆匆,車流也匆匆。他從七星煙盒裡抽出一支煙來,點著。輕輕吸了一口,再吐出去煙。熟悉的煙味在嘴裡擴散開去,激出一些唾液。他吞下唾液,覺得時間在冷空氣和煙霧裡凝住。好像一切都還像是十年前的那個秋天,七星抽起來還是那個味道,神室町看起來還是一片不滅的霓虹海洋。刺眼又迷離。好像什麼都沒變——因為桐生什麼都不知道才覺得什麼都沒變,現在他明白了。優子死了,錦山死了,他和錦山算到今年應該是三十七歲了,錦山從此不用再慶生而是過忌日,錦山的忌日已經過了——變了的事情有好多,他有點暈信息了。
桐生現在覺得他該去做點什麼。煙蒂熄滅了,他走向停泊街邊待客的一輛出租車。車窗玻璃外面,廣告牌五光十色的映像投射在地面的水窪裡,車門關上,車輪開始在柏油硬路上滾動,那些映像也動人地扭動起來。隨後就看不見了。
桐生覺得腦袋整個暈暈的,就把後背整個緊緊靠上座椅,微微偏著頭想稍稍睡一下。車子慢慢開進一個隧道裡,四下一瞬就暗下來。他有些恍惚,突然就想不起這條路上有幾個隧道了。忽然從車窗後面打來一束很明亮的光,照進了車里,照在了他臉上。桐生睜開了眼睛,就在那裡,就在窗玻璃後面——那是錦山的臉啊,還有那身雙排釦戧斑領精紡羊毛白西裝,毫無疑問就是錦山本錦。深邃的眼神,好像看起來有些憂慮——是因為優子嗎?
“錦……錦!”
桐生確實記得有出聲去叫他的兄弟,錦山在窗外,輕輕地朝他笑了一下,好像張嘴說了什麼,但他沒能聽清楚——桐生才突然感覺出來心跳驟然加速到了難受的程度,他喘著氣,那時候車子已經開出隧道。四周亮堂起來,錦不在了。
桐生下了車以後腳步有些踉踉蹌蹌,他不記得自己怎麼從車後座撐著站起來爬下車,也不太記得走了多遠,要走多遠。他走進去一家便利店,拿起幾罐他過去和錦山小聚常喝的啤酒,還有一包Hi-Lite軟藍喜力。自從優子的病以後,錦山就開始抽這個。手裡拿著這一些熟悉的東西,他覺得自己更能忍受一點孤單了。桐生到了錦山彰墓的前面,放下啤酒,還有香煙。酒瓶磕到墓碑發出清脆的碰擊聲,然後就是香煙紙包被打開的沙沙聲音。桐生低了頭,覺得眼睛有些濕潤。
“錦……”
他已經好久沒有開口叫錦,除了風聲和他的聲音,這裡實在很安靜。桐生覺得突然嘴唇發麻,頭腦發暈。桐生於是再低下頭,叫一聲:“錦!”
桐生希望錦山可以聽見,也希望可以聽到回應——他想起車窗外的錦,嘴巴動的時候,說出的那兩個字應該是:“兄弟。”於是他希望再聽到一次“兄弟”,就這樣就行。回程的時候可以再看到一次錦——錦的亡靈嗎?錦還會在那裡吧。
頭頂上的月亮從迷霧裡露出來,把周圍一圈雲照得有些發白,很亮的月亮,也很白。這時候,桐生想起吊在壁櫥裡面,頭頂上的手電筒照出的光圈來。
作者:【十一招】二九
免责声明:随意
备注:为“Magnum Opus 3”企划内创作
这蜂巢般的世界本不该是空荡的。
这是游顺着螺旋台阶向下走时,脑内诞生的第一个念头。
地下城是由无数细小空间缀合而成的:从台阶上看不见它们的内部,只能辨认出已遭黄土掩盖的轮廓。据此前来探索过的工匠们说,每个小空间都是一个工房——至少已探索的那些是;有些工房之间,还以梯子或管道相连,形成紧凑的聚落。游能想象到:在这座城的全盛期,无数工匠同工蜂一般,穿梭于工房内外,他们的脚步与话语汇合成持续的嗡鸣。
而现在,只有他的鞋跟与台阶撞击发出的、单调的闷响。
他们都到哪儿去了?他们和我们一样吗?
游是在其中一条通道见到卢西恩的。
那时候,游的心跳已经随萦绕在他鼻尖的气味加速:那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焚香味,唤起他心头长久留存着的、已然黯淡的竹林与流水。那是他童年的气味:在千夏出生以前,母亲是他们的城市里最受瞩目的演者之一;不仅在舞台上,在台下的母亲同样是一件完璧的艺术品——绛紫的衣袂拂过竹木铺就的地面,香炉里常日焚烧着神秘的植物骸骨,与母亲的歌、母亲的舞一同沾染了家中的每一个角落。那时候,父亲刚开始教他辨识关于演剧的一切。他是擅于辨识的,也能够记忆;因此父亲尚且对他的表现感到满意。痛苦尚未开始。母亲会抱他,为他梳头,用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渺远的歌送他入眠。他总是凝视母亲;母亲的美是他对美的最初定义和反复证明,而得到母亲照料的他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为了惊人的美的构成部分。
但那段无忧的日子过于迅捷地离去了,像是象征着北国之春的序曲。随着千夏出生,香炉荒废了,本应永恒的焚香沦落为他零落的记忆。
火石的葬仪师有着与最体面的尸体一般的完美仪态:从背后看,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双手小幅度地、规律地在身侧摆动,让游想起赛拉斯的工房里那些精密的钟表。但卢西恩显然又并不是钟表:尽管他是淡色而规整的,但他的确鲜明地活着。
游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逃开:当他陷于气味勾起的回忆,他的世界便难以容纳他人。但他旋即提醒自己:这是在探索的途中。如果有人能协助他寻到气味的源头,那再好不过——他的确想要知道源头在何,即使蛰伏在未知源头下的可能性让他感到恐惧。
他稍稍加快了脚步。卢西恩听见响动,转头来看。
“卢西恩先生。”游向他问好。
卢西恩颔首。“花江先生。”他们曾经在营地碰过面,相互做过简短的自我介绍。那时游就留意到:卢西恩在唤他的姓名时,发音并不生涩;想必在他的生活中,也与东方人打过不少交道。或许是他的客户——那些将死者托付给他的人。
(对千夜的尸体的想象,突兀地在游眼前划过。赛拉斯告诉他:她是在痛苦中死去的。她的躯体与人造的关节相耦合,就像是一具木偶。他本该因此恨赛拉斯。但是他没有。)
“您有闻到什么气味吗,卢西恩先生?”游问。
“有的。”卢西恩说,“是白兰花的香气。您也闻到了吗?”
“白兰花?”游睁大双眼;他实在无法将他鼻腔中的气味与白兰花相联系起来。“恐怕我闻到的不是白兰花,卢西恩先生。”
“那您闻到的是什么呢?或许是我认错了。”
“是……焚香的气味。有竹叶和溪水的味道……尽管我猜测这两样都并非原料。”
“您对这种气味很熟悉吗?”卢西恩的褐色眼睛注视着他。
“是的。”承认这一点比游想象中简单:“我小时候常常闻到。”
卢西恩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或许这能解释一切。”他说,“我过去也经常闻到白兰花的气味。我的母亲很喜爱白兰花……因此父亲常给她带来白兰花的花束。”
“听起来是很美好的回忆。”
“我想是的。”卢西恩的目光从游的面庞扫过;游不确定他会从自己的脸上读出何种结论。
卢西恩没有对他作出评价,而是接着说:“或许是一种针对性的精神毒素,唤起了我们各自的嗅觉记忆。”
“很危险,是吗,医生?”
“我不是医生。”卢西恩温和地指出,“我不确定是否危险。如果效果只有这一项,那么没什么危险的。不过,我们的确需要谨慎。”
跟随气味的指引不费多大功夫。随着他们行进,气味越发浓烈。最终他们被引入其中一间蜂房。卢西恩揭开覆盖墙面的厚重帆布,露出一条管道的圆形入口。被解放的香气铺天盖地地袭来;两人都眯起眼。
“这恐怕就是气味的源头了。”卢西恩说。
“但还不是尽头。”游指向入口:它的确恰能容一人通过。
“您想进去看看?”
“您不想吗?”游反问道,“假如这关乎……您的父母。”
卢西恩审视了他一阵,然后点了点头。
简短地商讨过后,他们决定让卢西恩先前去,游紧随其后;每隔一段时间,就通过呼叫对方的名字、或敲击管壁,来相互确认情况。游把外袍脱下。卢西恩俯下身,先用手探了一下管壁。他皱起眉:“湿的。”
游看他缩回来的手:那上面沾了一层亮闪闪的粘液。
“没有腐蚀性。”卢西恩说。“我们还是要当心些。”他彻底把身子探进管道里。游看着他消失在黑漆漆的管口。
“卢西恩?”他试探性地叫道。
过了令人担忧的数秒,比想象中更渺远的声音自管口传出来:“很软。当心。”
很软?
游思索着卢西恩话里的含义。对方回答得仓促,像是无暇答话。管道里究竟有什么?
他低下身,爬进了管口。
全身都进入管道的瞬间,他对空间的感知似乎改变了。借着背后透进来的、暗淡的光,他看见管道比想象中的宽:整体呈向上的地势,两侧铺有砖石,倒像是墓里的甬道。但他的身体却感到管道是很窄的。迎面而来剧烈而黏腻的风;浓烈的焚香气味几乎要刺穿他的喉咙。他能感觉到接触管壁的衣衫全浸湿透了——吸饱了粘液。
他试着向前爬动,四肢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卢西恩?”他喊道。是他的嗓音、还是他的耳道被封住了?他竟然听不见自己的叫声,只能感受到喉头的声带尚在振动。
卢西恩刚才还能答我的话;或许我只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游宽慰着自己,却止不住地恐惧。但他想要知道管道尽头究竟有什么,是什么让他闻到了来自过往、来自他死去的亲人的回味。他来到空岛是为了了断。或许这会是它最终的回应。
他挣扎着向前爬去。
——他明白了卢西恩所说的“软”是什么意思:尽管眼里管壁还离自己很远,他的身体却感到它简直包裹着他,并且仍在不断无情地收紧。
他的手脚在管壁上打滑。他的视线逐渐模糊。两侧的砖石不动;或许他一直在原地。
风吹得越发剧烈;而且仿佛是双向的——首先迎面而来,随后又从背后袭击。游尝到汗滑入口腔。他勉力呼吸。
……呼吸?
如果周期性转向的风是地下城的呼吸,而布满粘液的管道是地下城的气道——
游笑了一声。他未曾设想过自己会做如此荒谬的假设。
“你将我们吸引过来,却又抗拒我们进入。”他说——即使他听不见,“是因为你的主人已经不在了吗?放心吧。我们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看看你的秘密。”
奇迹般地,他能感受到手掌下的管壁逐渐松弛了一些。他试探性地活动开手脚,然后尽量迅速地向上爬到管道的顶端——紧接着不受控制地沿着对侧的管道坠落。游本能地闭上眼。
——被接住了。
游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是卢西恩的脸。卢西恩的双臂稳稳地接住了他。这似乎是个过度亲密的姿势;但卢西恩的眼神中唯有关切。
卢西恩小心地将他放到地上:“您没事吧?”
明明两人身上都沾满了粘液、论狼狈程度不相上下,卢西恩却能无比自然地扮演起照料者的角色。——大概是因为,在卢西恩的优先级里,他人总是排在自己之前吧。
就像赛拉斯一样——是我的反面。游心想。
“我没事,卢西恩先生。您也是从这根管道里出来的?”
卢西恩点头。
“您刚才有听见我喊您的名字吗?”
“我想没有。”卢西恩摇头。“我在管道里似乎是失聪了——我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我又能听见它的呼吸。”
游心头颤了一下:“它的呼吸”。卢西恩也如此解读他们所遭遇的;这对他来说是解放和宽慰。
“它害怕我们。”游说,“即使它如此庞大……它仍然在害怕。我想它有能力杀了我们,但它并没有……或许我们该感谢它。”
“是的,我很感激。”卢西恩抬头望。“它有理由感到害怕。”
游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白色的震悚染上他的脸颊。
“这是……”
他们所在的腔室整体呈树叶形,高耸的穹顶约莫有四层楼高;墙上仿佛镌刻满了细密的纹理,仔细看去,却竟是长出来的鳞片。从穹顶的顶端垂下无数白色的菌丝,下端连向鳞片的根部,随呼吸的风游动着。
“……地下城的肺。”卢西恩说。
“为什么?”
“这只是我的猜想。”卢西恩说,“但一座地下城需要通风系统,这合乎情理;而在风中为什么会掺有让我们回忆起过往的物质、系统本身又为什么会活过来……或许是因为这座岛原本就与时间密切相关:既然我们在树林里能够看见未来的预兆——假设那的确是未来的预兆——那么在这里我们能碰见自己的过往,似乎也不奇怪。”
游站起身,伸出手,轻轻托住离他们最近的丝线。丝线在他手心里迅速地消融成一滩粘液;而当他缩回手,丝线又重新连缀了起来——但似乎变短了一些。
游看着他手心里闪着白光的粘液。
“这就是它所害怕的。”游说,“失去记忆。”
“我想是的。”卢西恩说。“我建议我们别再碰它,以免它在恐惧中发狂。”
“但这原本就是我们的过往——我们的回忆。”游说。他清清嗓子。“你在听吗?我们不会伤害你。我们只希望你把我们的回忆归还给我们。”
像是在回应游的呼唤,两根丝线朝两人垂了下来。游伸出手:丝线缓慢地缠绕在他的手指周围——这次没有再融化。
卢西恩却没有伸手。游探询地望向他。
“我相信我的回忆就在我的心里。”卢西恩平静地说;他面前的丝线便缩了回去。
游看着自己手上的丝线。他试着用左手拨动它;它不再回避他的触碰。
“没有人告诉过我们,”他说,“命运女神纺织的居然是菌丝。”
“或许命运女神是一朵蘑菇。”卢西恩微微笑着说。“不论如何,我们该走了,花江先生。”
作 者:重编程
mod:笑语/求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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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矿头皮埃尔遇见他的学生艾萨克的时候,距离他死亡只剩五年倒欠一天。经年累月穿行在甬道中令人的精神异质化,逐渐通晓万物,直到有一天他们开悟般预见死亡到来的日子。皮埃尔并不例外,他是芸芸众生里平凡的一个,白天皮埃尔走入带来沙滩风情的、轻柔繁复 的洛可可风格的地门,夜里却与一个十六岁男孩在地门入口不期而遇,这当然该归咎于甬道种种隐秘而神奇的特性。某些特性告诉他,他是他与甬道的孩子,他奉献全部青春的祭牲,他的爱情和死亡。
两个事实可以印证老矿头皮埃尔的判断。第一,晴明的月光下男孩细嫩如羊羔玉的躯体上,微不可察地映照着凸起肋骨的阴影,和细碎如针般因冷激而剧烈收缩的毛孔。男孩的线条并无突出,却展现出某种区别于女性的线条所喻示的冷峻。这些细节只能属于不事劳作的尚未完全成熟的男性,而这一代的年轻人自12岁起开掘甬道,令过多苦力和伤病过早地留下了痕迹,他们热汗淋淋、脏话阵阵、衣服垢秽,他们快乐但从不沉静。他要么从未生活过,要么只能经由甬道诞生。第二,月光刺入尤深的男孩的腰背,苍白得几近模糊,只有原本就如同錾制石英石般苍白的肤色才能如此,而这种肌肤老皮埃尔只在另一人身上见过,那个人就是他自己。这也就是说,男孩与他归属同一个人种,来自同一座荒弃的城市,它的名字业已消亡,他只知道自己是最后一个爱尔兰人,他补充道,现在有两个了,遗憾的是,男孩并不知晓自己的来历。
罗格营地里生活着不少盎格鲁·撒克逊人、欧罗巴-地中海人,但皮埃尔从未见过其他的爱尔兰人。也许在其他聚居地还存在着爱尔兰人?皮埃尔不知道。漫山遍野的甬道令人们迷失在通往结局的路上,散落成苟留残喘的小聚居地,依靠脆弱的共识、坚强的劳动与血液稀薄的纽带维系着彼此的生命。这些共识,比如历法,由开掘者从不同甬道中带回,它们通过各种各样奇异的符码记载,密码般无法阅读。
对于皮埃尔来说,甬道是某种难以被解读的隐喻、危险的谜题,一个永远无法被串联的意象群,他曾经付出青春的所有去追逐谜底,但不得不承认,今日的他并不比少年时了解这些甬道的本质。一些事实无法更改,比如甬道们尺寸风格各异的入口地门,或昏暗或明亮的墙砖垒砌水蚀石灰岩裸露的粗糙,烂羊毛毡、书卷、苔藓石头、封尘、尸体、金属锈蚀或其他任何容易积累的气味,甚至,某些甬道里面,季节和天候径自更替着,从洞口喷出灰风、焚风、沼气,甚至鸭掌大的棕色的落叶,甚至皮毛上附着粮食种子的兽群,甚至这次,另一个爱尔兰人。除了这些不可否认的事实以外,一切外延和内涵、解读和思考都无法确定甚至无法互参佐证,除了密码——尤其是密码。
并非所有甬道都可进出,但极偶尔的,未经破译的密码能够开启从前封闭的甬道之门。这些新的甬道会带来更多密码、更多关于甬道的猜测,也会带走更多开掘者。
从六个不同甬道中带回的密码最终拼凑成一套343天的历法,皮埃尔主持了解读工作(除他外没有人能)。而带回他的男人被认为后来将成为皮埃尔的继任者。因为历法的嬗变令季节开始更替,大地重新长出黍、茱萸、葵和芦笋一类早已绝迹的作物,人们则得到了永远过不完的闰月,和庆祝循环的节日。即使如此老矿头皮埃尔也从未教导继任者任何密码的知识,他的动机以尊严为面具,夹藏阴暗的嫉妒,却根植于对自己人生心血的独占欲望,一种神圣的忠诚。
这也就是说,十二月二日他带回艾萨克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按照习俗(也是某种明悟),预感到死亡征兆的开掘者们从不居留营地,他们点验过惯用的几件装具,携带上寥寥物资,然后遁入他们最初踏足的那条甬道如归入象冢,但皮埃尔没有这么做,他只是给男孩起名叫艾萨克,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
——有些事情改变了。继任者告诉皮埃尔,他尚处壮年,头脑中甬道的痕迹并未深刻到老人们的境地,无从得知昨夜之事。
——是吗,我不知道。
皮埃尔专注地盘着背包绳。
皮埃尔宽松的棕色斗篷外裸露的臂膀,线条依然饱满分明,这些附着着色斑的、粗粝的大臂和鼓胀的小臂曾经缔造过那么多功业。他端望硬朗的皮埃尔微微出神,曾经打翻财阀和军阀的这双臂膀,带领垦荒队治退林莽的这双臂膀,某日甬道内蔓延而出獠牙的狼种,这双臂膀战斗直至深夜,生生将狼首扼死,继任者在夜里捕捉着、回味着这些故事,他就是这样长大的,他怀着崇圣的心态踩过每一条老人曾踩过的甬道,他的身躯日益壮实。而老皮埃尔只是日渐衰老,却不曾衰弱。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劈柴的家伙,这个人脚上穿着簇新的棕色鹿皮靴,收腿工裤,一件发黄的、大码的白亚麻衬衣他曾见皮埃尔穿过,这个人挥舞着容易崩到自己的、危险的弧圈,卖力地将柴墩分成小块。
——那个人是谁?
老皮埃尔也回首望去。
——那是我的学生。
他吆喝一声:“艾萨克,过来。”那人便将斧头丢下,小跑来了,而继任者所见的只是一张鬈着棕色短发的软弱的面孔。
艾萨克富有感受质,精神平稳而反应迅速,除了身板瘦弱以外具备成为一名优秀开掘者的所有条件。他如新生儿般布满细小绒毛的耳道似乎能听见所有广阔而模糊的声响,在甬道里,这些声响几乎是辨别方向的唯一手段。但老皮埃尔认为艾萨克的气质不属于甬道,他无法想象艾萨克独自走入同身高不成比例的地门的情形,无法想像他细瘦的骨架是怎么负重曳屣在幽深的洞中,靠沉重的镐头敲击石壁的声音判断隐藏通道。他的气质属于书斋,另一种智性的劳作。所以老皮埃尔认为艾萨克应该是破译密码的那个人,而非带回密码的那个人。
因此哪怕艾萨克对于自己的来处抱有极大的热忱,并且也熟习了各式装备的操作——更不用说关于甬道的知识和秘闻——老矿头也从未批准过他任何一次参与开掘的申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有三四年,艾萨克学习探险技术的机会都很少了,他指根部白色的茧因不再握住绳结而褪去,被拇指、食指和腕部黄玉色的柔软的茧代替,这些痕迹则来自伏案、学习,来自他消化殆尽的皮埃尔前半生所有密码学的积累。
而带回密码的那个人,他花费比以往还要多的时间精力去开掘,他打开了缀饰在野百合和紫藤萝藤蔓中那口,被黄花梨柱和金丝楠木束柱簇拥着的彩窗,甬道之门,还有远方被青铜浇筑而死的旷野上伫立的宫阙,他从中带回了生息的羊群和铺设铁道的技术。他分开季风与巨大如触手的马尾藻,从浪花遍布的甬道里带回深海的声音,一颗长着鬼脸的绣珠宝螺。夜晚,他把宝螺悬挂在房檐下,整个营地便伴随着滔滔不息的浪潮入梦。继任者的威望越来越高,他懂得用龙舌兰的球茎制作通神饮料的技术,能合唱任意一首劳动调子,他向每一个人分享龙舌兰的秘密,和他们一起娱乐,他将铁道铺至已打开的甬道门口,以及愈发年老的皮埃尔门口。老人这时已经离群索居,而继任者仍经常前来探望他,也正是这时老人明白了人们盼望的是一个矿头,而从来不是谜底,他发现得太晚了,这一天距离他的死期还剩1个月。
于是晚上皮埃尔唤来艾萨克,用自己石像一般的手从下面托着他的脸庞,他说:“明天一早,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吧。”
灯心草出奇明亮,艾萨克疑惑而温顺的眼神看着老人的眼睛:“我现在这样挺好,老师。”
“……你不想去甬道中看看吗?”皮埃尔还是说出来了,“毕竟,你总是在读密码,但密码只是甬道的一部分,不是吗?”
艾萨克终于欣喜地笑了,他吻过老人,然后像一只小马那样撅着突子到处打点行囊去了,而老人对着顷刻间烧尽的灯芯出神了许久,对空敞的门洞补充道:“别留遗憾。”
次日一早皮埃尔就送艾萨克坐上铁道矿车。艾萨克身披一件棕色雨衣般的大皮斗篷,这就是传奇开掘者皮埃尔的克服斗篷,被认为拥有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魔力,能保持佩戴者永远维持巅峰直到脱下的一刻。当然是假的,皮埃尔不曾命令过自然,只是自然总服从于他,他的力量与日俱衰,只是这送别片刻的衰弱已胜过二十年来的总和。然而,另有一人穿着相似的斗篷守望在晨昏一线上,仍然回味着老人所泄露出刹那的、他从未见过的软弱,直到少年亲吻老人摇动矿车向远,他拉动道岔转换的扳手,目送害群之班马碾过预先决定的路线,扑向最为深长神秘的甬道如扑火。
白天里继任者堵住老皮埃尔,他告诉皮埃尔:“你的寿数所剩无几了。”
老皮埃尔点点头。
“这是因为你那个学生,他会杀了你。”
继任者敲了敲自己的脑壳,老皮埃尔这才惊讶地发现他已经成长到如此境地,他早已比自己更深入甬道,以至于轻易读出了他的命运。
“你已经知道我的死法了?”皮埃尔问。
“你不会死。”继任者答,“我会杀掉艾萨克。”
他话语的响度令二人的鬓角剧烈跳动着,但老人摇着头:“不要那么做,艾略特不是祭品。”这句话立即招致更为剧烈的反弹。
“为什么?是我做得不够好还是不够多?为什么您从未——?”继任者自己卡住了。
老人于是疑惑道:“抱歉,但我听不明白,你叫什么名字?”
于是继任者对皮埃尔的最后一丝好感也消散了,他的神情无关悲喜,语气也变得平缓而放松。
“好吧,我叫保罗。”他说,然后自深褐的斗篷下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手斧,伐向纯真年代里最后仰望的大树。
丛林向深处蔓延,艾略特对富含土和水的空气感到源于落单的振奋。老人曾经告诉他,开掘者总是独自行动,极端环境下最危险的绝不是甬道,而只会是另一个开掘者,这是血液统计学换来的规定。现在,铁矿车停下来了,艾萨克的面前青铜浇筑的旷野呈放射状收缩,旷野中心庄重的金属宫阙大门敞开,他怀着郊游般的心情走入其中,而老皮埃尔险而又险地躲过金属的凿击,然后为硬木柄所击倒。
入夜以后,保罗将这段末梢道岔的铁轨熔铸成粗重的锁链,封禁了青铜宫阙的大门。人们已习惯通过铁路关联甬道和营地,没有人会再来青铜宫阙。保罗最终没有杀老皮埃尔,他把他扔进地下监牢,一如皮埃尔曾经对军阀和财阀们,以及其他异己分子做的那样。
2
老师的手记连质感都还原得很到位,艾萨克看得出甬道内壁呈现典型的砖石混凝土结构,烧结表面,无金属加强筋。阶梯平整而干燥,停滞的空气中一股雨后稻草和煤渣的气味。这些气味在艾萨克脑子唤起丰富的想象,这里盛产最孤立的一种符码,一种类似方块的、结构如竹子一般的符码,只是不位于当前的深度。
长期生活在营地令甬道变得不再具体,就如同雨、雪任何一种天象或苹果下落、羽毛上升等现象。人们生活在现象之海中,漠不关心地顺从暗流飘荡在世界的浪潮里,而甬道所创造的现实不过其中尤其强烈的一股,待到最初的激浪过去后,将其纳入生活秩序并不比纳入一场大流行病困难许多。这就是生活在经验里奥秘:习以为常,直到因此遇险。
艾萨克想着,真正接触甬道使开掘者明白,甬道绝对不是种种奇异特性的显化,更不是诸般未知现象的总和,它实存于此时空,正如开掘者实存于甬道中,青铜宫阙并不比艾萨克更加虚幻。但同时,甬道坚实的物质本征与它从未被观测、解释的来历,二者并不冲突,也绝不互参互解。艾萨克眼前并行着两种现实,甬道,和甬道的虚构,前者只有事实而没有逻辑,后者荒诞至极,却又总是被作为前提强加于每一个人身上。艾萨克用镐头敲击砖石,里面传来砸中钝物的反冲感,他隐隐有些明白过来,在甬道诸般奇异的特性中密码只是最无关紧要的枝节。那么自己的出身之谜呢?如果把所有关于甬道的故事比作王子复仇的戏剧,他不啻为最后一幕刺向叔父的那把剑,不,只是剑柄上的宝石而已。
仍然无法回答甬道是什么,艾萨克正在理解皮埃尔,克服斗篷帮助他撑起60公升容量的大背囊,他的脚步越来越轻快,贪婪地循视周遭。即使眼前的景物总意味着上一个瞬间的复用,他的心里还是生出一股近于羞愧的怨恨。艾萨克想,老师花了整个青春追逐甬道,而他最好、最好,无伤大雅地违背老师未曾宣之于口的命令,晚点再回去吧。
开掘者间最富盛名的一个传言,说根据球体的原理,接近地表的空间尚且充裕,而地底深处则狭窄逼仄得多,相近的甬道将在深处贯通、交叉——进一步说,在足够深的深处,所有的甬道将互相连通,就如同一个谜底令整夜的沉思恍然。艾萨克想,不过是个一厢情愿地预设了好结局的愿景,实际上,没有人到过那样的深处,连老师也没有提及过。但倘若自己证实了那里,即使老师也会予以褒奖?
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剥夺了时间感,他只觉得已经走了很远,密码并未如预兆般出现,而一些不安的兆头已经发生了。例如耳畔间歇响起地层深处熔炉吞噬燃料的声响;空气中不再有气味,嗅探也失去吸入气柱的知觉;混凝土材质砖缝被丁香细小的根侵蚀如侵蚀泥土,地砖斑点遍布……
艾萨克心想,这些斑点一定也曾出现在老师的梦境中,但随着他继续深入,就连这些斑点也如笋皮般剥落了,除此之外,褪去的还有纹理、亮度、决定反射和散射的系数,等等构成质感的因素。所剩下的只有色彩和色差本身,石青与绣青、靛青与藏青、茶青色与墨青色,双色、四色,几十种差别微小的青色的混合,几千个灰度梯度的条纹,上百万像素级的色块,在艾萨克的视场里同时被声明差异,被要求关注。当他如行军般前进片刻,整个甬道向他凸来——墙壁既是棱角也是弧面,色彩既雷同又径庭,注意力既集中又破碎。艾萨克作为人的智慧裂解得自然而然,本能的部分则迫不及待地填补上心智的缝隙,古老的完型机制接管局面,开始将最细碎的表面拟合为人脸。当艾萨克的知觉再次恢复时,三面活墙壁伫立于他的面前。
三张巨神的脸轰隆隆地逼近,其一者兴奋,一者冷漠,一者忘乎所以地哭泣,他们的语调符合神情,声音大得出奇。
第一张脸:“为了更大的繁盛,巩固统治是必要的。”
第二张脸:“如果可能性带来衰弱,那逃遁就是必要的变通。”
第三张脸:“没有可以坚信的意念,失去可以贯彻的路线,背叛了二者任一,又与灭亡何异呢?”
三张脸如蛇般探出,几乎逼至肌肤相贴的地步。艾萨克握紧了镐子。
“忘记你所知道的,便可以延续。”
“有所改变,我就让你看见新的道路。”
“如果你想从我这里通过,宁可成长也不要妥协。”
三面活墙不可撼动地压迫而下,越贴越近。艾萨克大声呵斥:“停下!你们在说什么!”
没有回应,脸们重复着谶语压迫到艾萨克皮肤上。艾萨克把镐头支起来,用镐头和木柄抵着地板与垂泪巨脸,而振奋与冷漠巨脸已然压迫他的肉体。
闻所未闻。无法理解。艾萨克无法建立这些谜语的联系,但拐棍已吱吱作响,他颀长的身材被揉进冷脸高耸的苹果肌、鼻梁,以及哭脸的眼睑形成的狭缝。
“第三个,我选第三个!”青年答道。三张脸静滞一瞬,然后满意地缩回墙壁中间,天花板打开了,活门如软体动物缩回砖缝之中,艾萨克赖以认识事物的观念一个一个回来,然后甬道视野灭点发出荧荧白光,好像鮟鱇鱼默默等候无法忍受黑暗的小鱼儿那般明灭着。
简单的滑行触诊后,艾萨克初步判断,肋骨大致折断4根,胫骨应力性损伤,应该还有多处肌肉拉伤但无法判断。现在,他完全靠着老师的斗篷撑着啦,一旦脱下来,恐怕会因为伤势严重立马昏厥吧?已经够了,已经付出许多了,他得到了基于自然语言而非任何一种符码的文本,被某种类似生命的现象袭击,也见证过甬道颤栗的触摸,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吧?
可甬道究竟是什么?
艾略特忽然理解了皮埃尔,连带理解了甬道,这无关任何本质主义的形而上学,而纯粹只作为事实发生了:甬道最本质的特性是诱人入迷。他不想停在这里,绝对不想,宁可成长也不要妥协。他纵身而起,朝波光荧荧更深处走去。
下降的阶梯停止之处,就是白光所在,一片广阔的平台区,整齐地嵌着铆钉和铜环的石英石大门伫立此处。他紧了紧斗篷,叩响铜环。
3.
门扉被打开,每天都有门扉被打开,每天都有开掘者被投入邻近的囚牢,观看保罗一次又一次收紧缠裹皮埃尔全身的、带棘刺的铁丝网。那些铁钩穿过皮埃尔的掌心、肩胛骨,以及小臂桡骨中间缝隙,像吊起半扇山羊那样吊起他。保罗用烧红的钳子拔掉皮埃尔的指甲,剜掉了老人的眼睛,钳断了他的牙齿,然后熨烫过他身上的裂口,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皮埃尔不要出太多血。那些被关进来的开掘者,大部分是老人的旧识,少数则是自视甚高或对保罗腹非心谤的年轻人,他们如猴蹲踞在监笼最内侧,死死贴着墙壁,不让通道的光芒照在身上。保罗有时会冷漠地环顾这些人,然后责令他们往皮埃尔的伤口上撒尿,再用盐水清洗,如此往复。他盛情款待参与其中的开掘者们,然后亲手喂皮埃尔吃下发臭的野兔肉,酷刑结束后保罗总是亲吻皮埃尔的肋下,他双目平视的地方,而不顾任何垢秽。这些开掘者被释放了,很快又扔进一批,而一部分被释放者会反复回到皮埃尔郁积着毒气的地牢中,向他详细转述甬道探险的新发现和罗格营地的近况,令他不至于觉得与世隔绝。
皮埃尔在折磨中潜心聆听着这些东西。诸如营地三番五次的扩建,年轻时远不可及的甬道被开启,新作物的成熟和《甬道诸象事观》编纂委员会的成立,以及保罗所开拓的被认为是新时代的功绩。这些新闻偶尔能成为他的宽慰,他发觉折磨不但不能杀死他,反而令死亡越来越遥远了,他的双眼早已被剜去,却渐渐能看到黑暗中凸起的轮廓,周遭不触既鸣的惶恐的心脏。皮埃尔看见保罗的怨毒,连同他自己的怨毒。时间过去四个月欠一天,距离他的死期最后一天的时候,他看见保罗又披着棕色的披风走来,觉得有必要告诉他。
“这样杀不死我,而且,如果我想,随时都能释放自己。”
保罗照常亲吻过他,回应道:“我当然知道,但您不能也不会这么做,因为您同样知道我所知道的,您理解我。
“我不会否定您,相反,我宣扬您生前的事迹,我们编纂《甬道诸象事观》,将您奉为甬道之子,而我们将永远是甬道幸福的选民。”
皮埃尔摇晃了一阵,说:“放我下来。”
“不,哪怕我这么做你也不会走出这里。因为您的现身必然引起动乱,许多人将因此死去。您爱着我们,不是吗?您不会让这样的悲剧发生的。”
“那么,艾萨克呢?在所有声音里,我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你们杀死了他?”
保罗走进地牢中,用脚驱散毒气和秽土,瓦砾间肥沃的地面开始生出荨麻和各种颜色的花朵。
“不,我们没有。”保罗抬头盯着老人空无一物的眼眶,他觉得这两个洞唐突地冒在皮埃尔的面孔上,显得滑稽而荒谬,“他只是深入甬道,至今仍未回来。”
“现在,你们可弄明白甬道了?”
保罗终于笑出声音了:“不,我是矿头,我不关心它到底是什么。我不靠秘密组织大伙儿,我靠的是制度,用很多血检验过的制度。你明白吗?我只是不希望开掘者们徒劳地死去,只是这样就好了。”
“那是不可能的,保罗。”皮埃尔说。
“穷极甬道同样是不可能的,谁都做不到,你,我,我们都做不到。” 保罗不笑了,他绷着脸告诉皮埃尔,“你把甬道看成某种神圣的东西,但甬道和营地是一回事,不过阐释甬道靠语言的暴力,而统治营地靠暴力的语言。”
保罗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唉,毕竟是您的请求,我怎么会不乐意呢?”
那些扯着铁钩的钢索循声松脱,皮埃尔霎时落入荨麻和各色鲜花铺就的柔软织锦。保罗离开了地穴,并没有锁门。老人真的没有站起来,他像一滩烂肉摔在地上,趴着,然后用脸朝尖刺之间奋力拱着,寻找并咬住鲜花,扯出它们,吃掉它们的球茎。地牢之口,温牛奶一样滴落的光线渐渐随皮埃尔人生中最后一个白日消逝,他觉得从没有这么冷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孤独,直到夜里保罗又回来了,他整夜整夜照看着老人,对他倾诉自己的功绩像念一本童话书,把鲜泉水润进他皱巴巴的紧闭的嘴唇。
火烧过的丛林里,我们清理掉所有树根,多麻烦,但现在庄稼一片一片地长着,黍啦,燕麦啦,成群的肥羊走来走去,看着多舒坦呀。现在营地改名罗格城啦,荒野里冒出来好多外地人,都说是迁过来的,什么人都有,撒克逊人呀,希伯来人呀,阿拉伯人呀,蒙古人呀,还有辨不出来的旁的什么人,成天到晚闹哄哄地冗在市场里,总要给他们找点事做,又要组织动工,成天就忙这些了,再也下不了甬道,唉唉,你怎会知道呢?我把地牢也变成了甬道。这里只过去一个月,外面却像过去了十年。我们的排水系统,一条条整饬的小街,在一座座杏黄色水蓝色的房子顶上种着鲜花,响着海潮的声音,日落的时候城市像着火了一样,总吓我一跳,外地的姑娘们头上别着白百合花,我们的小伙子也别着,除了可怜的包着头的阿拉伯人,但白头巾多漂亮呀,好吧,开掘者们简直要住不下啦,又要列装新式装备,白头盔上嵌着荧光灯,穿在身上的装具,防水的绒皮鞋子,我力排众议。有组织地开掘可比以前快多啦,我早就告诉过你,“奇特现象”也好,“密码谜团”也好,根本的问题并不是如何去归结甬道,而在于这种归结本身是什么,我们的两支队伍已经探明甬道的尽头啦,最迟明早,所有甬道都要被打开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猜猜底下是什么……
皮埃尔的注意力不在保罗的话上,他被皮埃尔流出的意识带得神游天外,两个空荡荡的眼洞前做梦一般浮着往昔的画面。那时他还很年轻,在开掘者的营地里,在篝火照不到的冷冰冰角落里落泪,即使如此那些尖厉的视线还是如影随形,因为他第一次进甬道就当了逃兵。又冷又孤单,要不跳进火里吧,这样犹豫起来的时候,那个被他背叛的单薄的棕色身影迎着他的目光靠近了,他护住头和肚子准备挨打,落下的却只是一件携带野花香气,和热乎乎体温的斗篷。
温暖的黑暗盖住了他,可靠地抵抗了周围的视线。这个借给你,反正是我自己缝的,穿坏了再看着赔吧。她对他说。
4.
“你要出来吗?”
“不,我就在这里等人。”
“在地里?等谁?”
“等都柏林。”
“都柏林是谁?你不会一直在这里等吧?你怎么吃饭呢?”
在虚掩着的石英石大门下,艾萨克见到了白光的源头,被埋在地砖下,只有头颅像灯泡一样探出来的女孩儿。或许是艾萨克的问题太多了,她撇撇嘴发起了呆。
艾萨克走上前用铁镐刨起地砖。女孩制止他。
“哎,你干什么,别把我家刨坏了。”
“胡说八道,你家怎么可能在甬道里。”艾萨克继续往外挖土。发光女孩双手一垫,艾萨克的镐头差点落在女孩肉上。他一心惊,铁镐好险不险地偏过女孩,激出点点火花。
他刚想斥责女孩胡来,谁知道女孩放在地上的手一撑,直接从地里挤了出来,她的身下也不见容得下身躯的空洞。
“你满意了吧?”女孩啧啧道,“人家是地缚灵。”
艾萨克注意到女孩从砖缝钻出来时,如液体般黏滑的姿态,不由相信几分。
“因为埋在地里,所以叫地缚灵?”他真诚地提问。
女孩闻言似有些困扰般道:“不……不是因为这个。”她浮起来转了两圈,看见艾萨克的眼睛惊讶得微微睁大,才点着头继续说:“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只是不能离开这里。仅此而已。”
艾萨克问:“不能出去的话,你该怎么生活呢?”
女孩有些恼:“地缚灵懂不懂?本姑娘已经死啦,而且,已经死了很久了。”
艾萨克想起老师曾说过开掘者撞鬼的故事,既惊疑又好奇:“原来你是鬼。你还见过其他人吗?”
“才不是鬼!鬼是骂人的话,你要是再叫我鬼,本姑娘就吃了你!”
艾萨克赶紧举起镐子:“你还说不是!”
地缚灵女孩作势要扑,艾萨克边缩边挥舞铁镐,但女孩只是朝他翩然一转,倒垂着头挂在她耳边了。
“吓你的。”
艾萨克觉得心里毛毛的,砰砰跳着,转着眼睛找起了继续向下的道路,却被女孩立刻点破了:“门被我藏起来了,你别走呀,陪我聊会儿天,好久好久没聊天了。”
史无前例的重大突破,艾萨克想,一个居住在甬道里的地缚灵,可以交流的死者,和传言中不一样,不但不吃人,而且交流欲望非常强烈。
“你还遇见过其他人吗?”他改变主意了。
“你是第一个能看见我的活人。你们来了,我就一直在你们耳边喊,可是从来没人理我。”女孩道。
艾萨克不禁有些同情:“我叫艾萨克,”
女孩矜持地点点头:“我叫长安。”
艾萨克嘀咕道:“你刚刚说,别人曾经来到过这儿?”
“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很壮,短短的络腮胡子。打扮和你很像。”
艾萨克点点头,他天天看见这个人,以前是老师的跟屁虫,后来则见得少了。
“还有其他人吗?”
“你的问题真多,没完没了的。”
艾萨克耸了耸肩,解释起开掘者这个行当,然后说:“没办法,我就是做这一行的。开掘甬道,破解密码,然后揭开甬道的秘密。”
“密码和甬道的秘密,比如呢?”
长安闻言笑了,那不是蔑笑,而是介于兴趣和鼓励之间的笑容,但艾萨克却解读出了嘲笑的意味。就好像在说“甬道能有什么秘密”一样,艾萨克想,他的眼神突然轻蔑了起来,心里生出厌恶,甚至不想再回答,也不想听女孩说出任何一句话。这种厌恶首先吓了艾萨克自己一跳。
哪怕有失偏颇,地缚灵的一手材料也无疑是最宝贵的,如果老师在这儿,恐怕会央求长安告诉自己一切吧?但艾萨克发现,自己正抗拒着长安的论断,哪怕这个论断比现有一切阐释都接近真相。难道就因为她是甬道的地缚灵,就因为这个身份,她的话语权威就凌驾于自己,或者老师身上?不,不是因为这个。他真正厌恶的是甬道神秘的面纱,他们心血费尽想要撕开的面纱就这么轻飘飘地揭开。简直一地鸡毛。
“地缚灵究竟是什么?”艾萨克问她。
“真是敏锐的小鬼,又敏锐,又无聊,不和你说话了。”
长安把一头光纤般的秀发甩到身后,钻进天花板,不见了。耳畔响起模糊的、石砖松动的声响。
“除非你追上本姑娘。”
艾萨克环绕平台区巡视,那些原本空无一物的砖石上,块块布满或陌生或熟悉的符码,以极高的密度连缀成块面,几乎将平台吞噬般。而向下的洞口漆黑一片,尽头隐隐泛着白光,前方遍布神奇的未知,那是甬道所许诺他的一切,艾萨克突然意识到,长安令人厌恶的一面正在于随意地玷污这种许诺。
他将期盼已久的密码宝库抛在脑后,向长安奔去。
5.
原本黑漆漆的甬道发起了光,这些光来自艾萨克梦寐以求的密码,遵循解读的规律刻印在墙砖上,就如同以谜底呈现的填字游戏。
这就是老师毕生追求的东西了,倘若他在这儿的话,一定会欣喜若狂吧?艾萨克这样想着,却不愿停留片刻,即使以他的密码学水平只消片刻就能解读一句。但墙砖上又何止千句万句?这是长安的主场,只要她想躲,甬道便配合她凹凸翻涌,如躯体般变化着。
艾萨克不管不顾地向前疾行,然而,随着深度继续下降,他的前方突然出现了岔道,这些岔道的墙壁形制、外观截然不同,令艾萨克想起那则关于交叉联通的传言。更糟糕的是,他的脑中似乎有许多声音低语着,听起来都像他自己的。
——并不一定要追上长安,不是吗?
——那个激动人心的传说难道不比一个鬼魂更值得追寻吗?
——甬道的终点,一切的谜底,不正是你所追求的?
……
这个三岔道口,他想,他绝对之前见到过,三个岔口的形制,彼此的位置关系,符码排列的疏密细节,都使艾萨克确信他不久前经过这里。但他更确信自己一路直行,不曾进入岔路。
这个违背直觉的衔尾之环令艾萨克的理智又一次出现裂痕。他停下来,观察如肠道般蠕动的通道,那些符码密如绒毛。
——用镐子挖一条路吧?
——或者,去找回头路吧?去看看别的甬道?
——无论如何,要立即做出一些改变。
他已经不能分辨自己的思绪,太多太多杂念不停打断他的思考,那种支离破碎的感觉又回来了,理智的外壳溶解了,神智的内容物触角般的冒出来,拓印在甬道之壁上,于是那些密码的意义如蠹虫般流进大脑。
实体的触感令艾萨克稍微安心下来,那些低语声音似乎不再令人厌恶。密码的谜题解开了,那不过就是好些种语言的交杂,记载不同地域和民族的人们平淡的小事。艾萨克记起老师写在手记开篇的话——我们若要研究所有的密码,就必须先解答一个迄今未提出的问题:“密码为谁而存在?”太荒谬了,它不为任何人存在,它本身就是每一个人存在的记录,每一个人及其整个的存在与意识,都是密码的一部分。
阿卡夏记录的一角烧录进少年的脑中,仿佛向牛奶里倒入一桶熔浆。艾萨克眼前的甬道越来越模糊了,这些记录就是甬道存在的方式,它们变化着,增殖着,如同地下河流般复述着,老师曾认为这种记录像城堡般坚实,然而它们也不过只是虚构,被诉诸以终极意义上的、全人类的追忆,如同城堡的投影。
艾萨克想,这就是甬道的谜底了。除了被虚构以外,甬道不可能还会以任何方式存在。
艾萨克以全新的视角打探着周围,现在甬道,和甬道的虚构,融为一体了,它们互相生产出对方,面貌相异,实质却相同。没有什么是不能诉诸经验的,没有什么是不能习惯的,他这样想着,逐渐发觉甬道能以任何他希望的形态存在。以艾萨克为中心,砖石重新恢复整饬坚硬的形态,如波纹转入静水般。现在长安能做到的,他也能。
那些光影缭乱的所在豁然洞开,甬道地面倾斜,视线末端的长安亭亭玉立,而艾萨克骑上大背囊,在斜度越来越高的地面上滑行如电,他的背后甬道尽数瓦解,无数发着光的语言的砖石雪花般崩塌,席卷,被拉成漏斗形状的翅膀。
这时艾萨克预见了这个故事该怎么结束:死去的开掘者回到甬道变成鬼,而被人遗忘的故乡之名则变成地缚灵。地缚灵长安与失落的城市融会贯通,变成一个人,而他自己也将与老师融会贯通,变成一个人,老师再与地缚灵、城市、甬道、密码贯通——故事的规则总是在最开头变多,靠近结尾却越来越少。他的伤势足以致死了,但克服斗篷一如既往支撑着他,黑沉沉的甬道里女孩散发出纯洁的白色光芒,晕开砖石亘古不变的青色。甬道就要走到尽头了,一切的虚构终于崩塌为虚构的一切,坏灭成无聊的疲乏,但至少不是现在,至少,他还来得及做点什么,他绝不妥协。
“找到你了,长安。”
“欢迎回来,都柏林。”
更深处的昏暗一如既往,少女展颜一笑,说:
“前面就是甬道的尽头。”
6.
“谢谢你,长安,我自己去吧。”艾萨克说
长安应允着,不断地为他洞开甬道之墙。
艾萨克走着,心里涌出一股从命运中开释的奇异感觉,就好像被放逐的王子从未得知远方生父的消息,就好像神谕和启示都不曾降下,只是过着简单的日子。他终于来到了甬道的尽头,那里只有另一堵墙。在这堵墙松动的石砖间,夹着一张折起来的纸条。
艾萨克:
当你看见这条讯息时,皮埃尔马上就要死了,这是他的命运。希望你不要憎恨我,因为杀掉他的人不是我。真诚地讲,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敬仰他、尊重他,在我12岁那年,我来到开掘队,那时他就已经是罗格营地的矿头了,我曾经那么憧憬、那么崇拜他,几乎像崇拜英雄那样(皮埃尔确实是我们的英雄)。自那以后我的生命中就只有他的命令,以及开掘。据说我在开掘上很有天分,但我耗尽心血全力以赴取得的成绩,在他那里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有时我想,他是不是从未注意过我。
这些话庸俗且无聊,我想你拼命来到这里肯定不是为了看这个,但来都来了,你也没别的可干了,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些事,以后也不会对其他人说,还是看完他吧?
皮埃尔认识你以后老得很快,从那时我就知道你终有一天会害死他,却未想过这天会来得这么快。你被他领到营地的时候什么都不会,连用锹挖野营灶都要皮埃尔教,他教你和教我们时不同,这种不同我说不上来,而且,他从不说我们是他的学生。一开始我很嫉妒这一点,也想不通为什么他会对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如此上心,在开掘队里,我才是他的铁杆嫡系,有段时间我一度以为他要扶持新矿头了。但后来我发现了,也许你自己感觉不到,但皮埃尔以师生之名对你行监禁之实。艾萨克,我只正儿八经地见过你一面,还是在你来的头几天。你自己想想,这五年里你跟多少人说过话?开掘队乃至营地,甚至有人并不知道你的存在,你已经二十多岁却没下过甬道(因为他不允许)。我觉得这不是正常的、健康的对待一个人的态度。也许你觉得生活在皮埃尔强加式的溺爱中很好,很习惯,但他终究是会死,你终究是要长大的,不会再有人替你安排生活,不会再有人不厌其烦地教你解决问题,你必须自己掌控自己的生活,艾萨克,你必须成为你自己。
皮埃尔把甬道看得太复杂太神圣,连带着也影响了你。他从未讲过自己的过去,我也不愿意置喙这部分我不了解的,特别还是皮埃尔的人生态度,我尽量只从效能上评价。在开掘上,皮埃尔并不是一个务实的人,他知道的比我们都多,恐怕很久以前就想明白了,甬道的一切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但营地离不开甬道,没有这么个期许和奔头团结大家,是没办法开展工作的。虽然甬道本身并不为任何人存在,但甬道恩惠我们每一个人,也正是所有人的添砖加瓦构成了甬道本身,这个添砖加瓦本身既是我们的每一个人的生命热情,我们的血液、暴力,也是我们的言语和语言,我们的的虚构。从这个意义上讲,甬道是为“每一个个人”存在的。所谓“为个人存在”,只有在个人意识到甬道本身存在的前提下才是存在的,而不论这种“意识到”是理性的还是悟性的——事实上,我花这么大篇幅这样说“甬道为个人存在”,目的不在于真的去阐述甬道,更不是为了下一个本质性的定义,而在于暗示一种属于每个人的可能和权力——即自己去解释甬道,去创造甬道。
皮埃尔觉得一个人只拥有甬道是不够的,还应该拥有一个虚构的世界,至少拥有这种可能和权力,为此他把甬道塑造成一个只有喻体的隐喻,一个只有谜面的谜,在他的愿景里,甬道的可能性是无限的。但我不这么认为,因为我清醒地知道,人们对于甬道的虚构是有限的,或者说,甬道的虚构其实是人们以有限的虚构去无限地接近甬道被无限虚构的可能性,通过两种方式,语言和暴力。我对皮埃尔的理想主义精神抱有无限的敬意,但我已经预见到虚构本身因其虚构能力的丧失而逐渐疲乏——到那时甬道的可能性还存在吗?
尤其是你的到来让他更加软弱,你成了他逃避现实的出口,你置身事外,自给自足,我见到你的时候,总觉得你活在没有甬道的自己的世界中,当然这里有皮埃尔的责任。艾萨克,在那时我就明白,在他死之前我必须拯救你,至少让皮埃尔离开你。我和皮埃尔不一样,我虚构的甬道里只有事实,没有谜语,来自血液,遵从暴力的逻辑,我会按我的方式,像使用工具那样使用甬道,但我不会滥用血液的创造能力。我希望我们能开掘更多的甬道,我也希望能建立比皮埃尔更伟大的功绩,我希望皮埃尔有一天能够好好看着我,认可我。为此我必须杀死皮埃尔,至少在事实上杀死他,用我的虚构毁灭他的虚构,在旧的罗格营地上建起更繁盛的新世界。
我希望你不要怨恨我。至少,老皮埃尔一定理解我,而且并非不认同我,他只是无法背叛自己,他做不到。事实上,我是很诚恳地说这个话的,你博学多识,尤其通晓密码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你还是皮埃尔正儿八经的学生,你的身份在未来对营地的建设发展中作用很大,我希望你回来以后,能帮助我一起建设营地,我许诺你得到应有的光荣和功绩。我想这也是老皮埃尔的愿望。
如果你不愿意,出于理智我也会杀死你,但我真心实意地反感这么做,也不愿意对你做皮埃尔做过的事,我希望你把皮埃尔的斗篷交给我,然后放弃艾萨克的名字,用新的身份活下去。
最后恳请你考虑我的邀请,诚挚的。
保罗
7.
天快要亮了,朝阳快要出来了。保罗垂着头注视着膝盖上老人的头颅。他被他规整地很体面,仪态端正而且仪容整洁,残疾且憔悴的身体遍布色斑,被素白色的宽纱布裹藏得很好。老人睡得很沉,吐在保罗膝盖上的呼吸一下比一下衰弱,保罗心想皮埃尔八成要死在梦中了,倒不失求仁得仁,只是自己只能陪他到这里了。
直到晨光入水滴入地牢之口,保罗轻轻放下皮埃尔的头,用花丛垫着它,起身离开了。他前往开掘的第一线唤来多支开掘队的负责人,以及大量基层骨干,要部署新几条甬道的勘探计划。突然之间,地面开始剧烈地摇晃,大地霎时间高高低低裂成陶器的碎片。在无数人惊恐的目光中,周围的甬道开始塌陷,所有的砖石都向深处滚去,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吸引着它们,目可能及的一切甬道同时缓慢而坚定地塌陷着,带来隆隆的破灭之音,简直像地层深处敲响了一口铜钟。然而清晨的天空边滚着金红色的流云,燃烧着炽烈的火焰一样的光芒,这种光芒正缓慢而坚定地消逝着,大地深处却亮起了荧荧白光。
在这种灾难下在场无人组织,立马作鸟兽散,一会儿就跑光了。极少数的人惊惶却好奇地留在营地,小心翼翼地窥探着甬道。
保罗甩开所有人,急迫地赶到地牢入口。垮陷的地面将下去的小甬道彻底堵塞。他不顾一切地挖掘着,终于打开了一道看得见老人的缝隙,他伸手去够老人,但距离太长了,缝隙卡住保罗的肩膀,他的手臂徒劳地拍在老人脸上。
皮埃尔惊醒了。他眼前仿佛看到遥远的地平线下,一个单薄的影子披着棕色斗篷向他款步走来,一如梦中那样。那个影子看起来是那么年轻,甚至比皮埃尔记忆中年轻地多,简直就像个孩子一样。
保罗最后一次向皮埃尔伸出手,皮埃尔也举起手,向前努力地够着,他们最终握在一起。所有甬道的故事都结束了。保罗看见老人脸上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幸福笑容,他知道很久以前,在故事开头,他一定已经实现了他全部的愿望。
END
作者:【十二招】杏梓
Summary: 他们,是困在哥谭,用一生时间来“演出”的地缚灵。
注:这是一篇DC漫画旗下的角色杰森·托德和提摩西·德雷克的同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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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杰森警惕地盯着那抹绿色,他的枪口对着对方,像个微笑,“提姆……还是JJ¹?”
“有什么区别吗?你我明明都知道,我没有DID²。”提姆笑了起来,他的嘴唇依旧鲜红,好像刚刚撕碎过一团碎肉,或是几个人,“放下你的小泰迪熊吧,它要窒息了。”
“区别是我是否要决定在你身上开几个窟窿,提宝。”杰森松开了手中的枪,“还有,不要用那些黏黏糊糊地比喻,你明明知道什么是‘正常’。”
他面前的少年尖声笑了起来,苍白的眼泪落在被硫酸和漂白粉腐蚀过的脸上,像是一粒水晶。
“告诉我吧,亲爱的小小鸟,正常的定义?正常是什么?告诉我愚人船的人除了吉尔还能去哪!³告诉我为什么一个地方一定要有蝙蝠侠和小丑……” 他贴近了面前的青年,手中的枪顶上了他的下颚,“或者说你想回答,正手和反手哪个更疼?”
“我更想回答,死亡和洗脑哪个更严重。”杰森歪了歪头,接住了枪口射出的黑色玫瑰,“我猜答案是哥谭。”
“哥谭。”提姆放开了手中的枪,拥抱住了眼前的人,“港口,它似乎确实符合一切的定义,我们被置于里外之间,我们向恋人谈论爱情,我们嘲弄疯癫,取代死亡,可是疯癫就是已经到场的死亡,是死亡被征服的状态⁴。而哥谭需要死亡,我知道,我拥有,于是小丑就是死亡,我也将成为死亡。疯人比死人更早的消除了死亡的威胁,所以小丑不会死,又或许小丑早已死亡。毕竟这座城市就是旧日文化的延续,它从不教诲,从不表达,从不提示。它只负责拉开帷幕,孕育演不完的欢歌。”
“我承认哥谭确实会令人堕落。”杰森带动着他的弟弟旋转,他脸上的烧伤飞舞着,像一只蝴蝶,“我不否认哥谭本身便期待着所有人坠落。罪孽,吝啬,谬误以及愚蠢⁵,我们的灵魂就被这些占据着,哥谭就因为这些而伟大。就像我们不会否认我们永远不符合世俗对于正常的定义一样,我不会否认你说的话。毕竟哥谭确实如此,无可救药,却偏偏需要人拯救。”
“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西西弗斯式(sisyphean)很蠢,普罗米修斯也是。可是或许是我永远会被灾难吸引,又或许是我曾被那把箭射中胸膛⁶。我不后悔曾经的追逐,直到现在。”提姆完全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笑容,撕裂的皮肤和嘴唇连在一起,尖锐的呼啸喷出胸膛,“你知道的,我的现在。”
“和蝙蝠们一起过圣诞节的小丑?”杰森引导着面前的孩子弯腰,定格。“或许我们该聊聊,关于上次的人命,你会怎么赔罪?”
“你希望我怎么赔罪?” 这位新生的小丑眨了眨眼睛,“我送你一只死去的小鸟?”
“不,死去的小鸟已经足够了,我想我们不需要更多。”
杰森拽着自己的弟弟,看着那双依旧是蓝色的眼睛,没有变成绿色,这很好。他只是小丑而已,虽然无法痊愈,但也不会继续坠落。现在就很好,就这样就很好,至于剩下的,至于火焰,至于炸弹,至于一长串的死亡名单,至于肉眼可以看见的,伤痕累累的一生。这些都不重要,这些都……只是,不重要。
“少年泰坦依旧保留着你的位置,如果你想要,多一个小丑顾问也没什么不好。”
“是吗?”他听见那道声音带着惊讶,“是谁的主意?”
还能是谁呢?红头罩的身边就是蝙蝠电脑,而小丑则坐在蝙蝠侠的巢穴。正派,反派,反英雄。或许他们不该有什么牵扯,或许他们不需要藕断丝连,或许最简单的抉择就是放弃,或许蝙蝠侠不该,或许布鲁斯不该……可是布鲁斯老了,可是蝙蝠侠也老了。
“好吧,谢谢。”那道声音咕哝着,主动松开了手,“但是我是不会放弃我的计划的。”
“为什么?”
杰森是真的很好奇,他知道如果提姆想要,他完全可以恢复,他可以回到原来的一切,继续做他的红罗宾,保持不杀人的准则,继续在哥谭上空飞翔,去宇宙或者别的地方执行任务,在韦恩庄园享受晚餐,但是他没有。他住在阿卡姆,偶尔的出现伴随着鲜血和死亡,他们的所有见面,所有超越英雄,反英雄,反派的界限,只在蝙蝠洞,只存在于这个狭小而阴暗的地方。
“因为哥谭需要小丑。”
杰森猛然回头,他知道他们的谈论大多是空话,尽管其中夹杂着数不清的隐喻,但是它们依然是空话,是不着调的乐章。可是这句不是,这句中含有什么,它存在着什么,尽管只有一瞬,但是他确实感受到了来自虚空的一瞥。而这,令他毛骨悚然。
“就像某种地缚灵?” 杰森拿出了那支黑色的玫瑰花,那支提姆射向他的玫瑰。他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隐晦的含义,也不知道这些含义是否会与他不谋而合,但是他知道这朵玫瑰不属于自己,他的归处也并非自己。
“就像某种地缚灵。”
那个孩子轻轻哼起了歌,于是杰森也和他一起。
“带我回家,去疯人院,
从不孤独,在疯人院,
混乱掌控一切,多么美妙
见证了这一切,你却没有笑⁷
…… ”
提姆笑了,看看他们,混乱,荒诞,受害者唱着加害者的歌谣,反派躲在英雄的家乡,他们在哥谭,他们存在于哥谭,他们是港口的智者,他们是愚人船的疯子,他们是英雄,他们是恶棍,他们是艺术家,他们是荒诞的世界木偶,是默剧里大笑出声的演员。
他是提摩西·杰克逊·德雷克,是罗宾,是红罗宾,是小丑。
他是杰森·彼得·托德,是无名小贼,是罗宾,是红头罩。
他们是哥谭的配角,是无人不知的蒙面疯子,是无人所知的普通人。
他们,是困在哥谭,用一生时间来“演出”的地缚灵。
END
尾注:
¹ JJ: Joker Junior,就是小丑提的昵称,我记得动画里小丑用过“little JJ”的称呼,所以JJ应该是OK的。
²DID: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解离性身份障碍,也就是我们俗称的人格分裂,在本篇中,提姆并没有分裂出小丑人格,他是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虽然我认为这样会非常痛苦但是……是的他知道。
³愚人船和吉尔:愚人船的概念最初应该出自《亚尔古英雄传奇》,在文艺复兴时期被重新注入活力。在文化上,这些船上理想的英雄,道德模范,社会典范;但它在现实里确实存在,只是船上承载的是疯人。而“吉尔”是一个村落,类似于一个疯人渴望被遣送去的圣地(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像阿卡姆?)。它的现实和文化的双重含义很有趣,而且非常对应蝙蝠家,所以我用在这里。
⁴我们嘲弄疯癫,取代死亡,可是疯癫就是已经到场的死亡,是死亡被征服的状态:来自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顺便一提角标³的内容也是我在这里读到的。感谢福柯。
⁵罪孽,吝啬,谬误以及愚蠢:化用自波德莱尔的《致读者》。很适用哥谭。
⁶那把箭射中胸膛:其实是化用波德莱尔的《太阳》,这里是指决定追随蝙蝠侠的脚步。
⁷歌词来自《蝙蝠侠:阿卡姆骑士》游戏,小丑唱的(点头)。所以他们为什么知道……这是一个隐喻,如果有兴趣可以猜猜看。
作者:【十二招】飛龍
铲子插进泥土中,掀起土块,带出,倒入身旁的筐子。两三次就填满了筐子,肌肉结实的胳膊提着筐子走出长长的甬道,把土倒在了外面。正在外面闲聊的两个人听到这个身体结实的工匠从里面钻出来,其中一个人转头递过水袋,“喝口?今天就歇了吧。”
那个人结果水袋大口喝着,而后擦擦嘴,哑着嗓子,“不了,早点挖通,我们可以早点回去镇子。”
“怎么?想你老婆啦?”
“你不想吗?”钻出来的男人向旁边一撇,向旁边的伙伴翻着白眼。
“哈哈哈,当然想了。”刚刚递过水袋的男人站起身,他的脑子中浮现出了自己女人的身材,当然他不会告诉其他人,她的美妙之处。来这里挖了几个月,都没有时间回到镇里去看看。
“走了,走了,接着去做事。”闲谈的两个人拍拍手上的土,跟着那名一直挖土的男人钻进甬道,继续挖掘这条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挖通的洞道。
他们三个都是附近镇子的人,被镇长派到这个遗迹工作。他们并不清楚这个遗迹是什么时候建造好的,镇长告诉他们遗迹的内部需要维护,年头太久,砌在通道中的石砖已经老化,需要更换成新的石砖。
同时,镇长也交给他们另外一个任务,挖通一条地下甬道,一路到镇子上。
“拿着这个。”镇长放在罗恰克,也就是这次任务的头,他的体格在这次的队伍中最壮,就成了这个队伍的领头者,“在你们开始挖那条新甬道之时,按下它的按钮,它可以给你们指引方向和宽度。”
罗恰克看着手掌中的这个小盒子,他认出了是什么作用。这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上面有个按钮,可以帮助人更好的进行甬道挖掘工作。“好的。”他回答到。
那个遗迹虽然就在镇子的西北方,但却几乎没什么人会去那个地方。
在人们的口中,那是个可怕的地方,经常被描述成阴风阵阵,怪物横行。曾经的经历者说看到过没有血肉的骷髅,手上拿着锈迹斑斑的武器,破碎的盔甲晃悠悠挂在骨头上。
还有的人看到说曾经遇到过一种灰色的,软乎乎的胶质怪物,遭遇它的时候,他们是两个人。这个怪物伸出触手卷住其中一个人,拉进那个有些透明的身体里。那个人没过多久就吐出一个个细小的泡泡,溺毙其中。再过一段时间,包裹在这个胶质怪物身体里的尸体就会被消解殆尽,成为养料,而那些不会被腐蚀的物品以及衣物则留在了怪物的体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排出去了。
看到了这一切的那个人趁着同伴被卷进去之时,逃出了遗迹,只是因惊骇过度,不久之后就归于天际,与他那名死在怪物体内的好友汇合了。
等等,一类的传说还有很多。但是,并没有人实际看到这些事,全都是道听途说,很多年了,也就有人并不怎么在意,这几个在遗迹中挖掘通道的工匠就是其中几个。
镇长跟这三名工匠一起来到遗迹之中,一路带他们下到最底层的房间,告诉他们需要挖掘的位置。同时还告诉他们,通道两旁的门要严格按照他所设计的图纸来制作。
房间内放着一座看上去像是金子打造的雕像,大胡子偷偷看了几眼,却发现镇长也在盯着他,赶紧转头看向别处。
“一丝一毫都不能有修改,知道吗?”镇长讲解图纸过后,很是严肃的确认。
“是,镇长先生。”几个人点点头,其中一人问到,“那我们的工钱……”
承接这项活计之前,镇长承诺他们每个人五十金币,虽然要挖几个月,但已经足够他们支撑家里生活好一阵子了。
“一分都不会少。”
通道一英尺一英尺的向前延伸,一块又一块石头被镶嵌在墙上,距离完工的日子越来越近,工匠们的心情也越来越好。
咔嚓。
罗恰克的铲子穿过土层,险些因用力过猛飞出去。“到终点了。”他啐了一口口水,又用铲子戳了几下土层,略有些昏暗的光线从外面透进来。
“真的吗?”跟在罗恰克身后的大胡子挤到前面,用手扒住出口的边沿,撑出半个身子向外看着。外面是一间窗户被封死的屋子,有几堆箱子码在角落。他钻出通道,走到门那里拽了拽,门外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动,听上去像是挂了锁。
“出不去。”他转身走回通道,摇摇头,又重新跳了下去,“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嗨,管他呢,把两边的门装好,我们就可以回去了。”跟在最后面的那名年轻工匠蛮不在乎地接话,“这趟活总算搞完了,我可得回家歇几个月。”
“你小子,我看回家腰要酸几天了吧。”
“你别胡扯。”
两个人在下面吵吵闹闹,罗恰克并没有参与其中,他钻出通道,在房间内仔细看了看,发现并没有办法看到房子外面的情况,只能听到外面偶尔有脚步声经过。他紧紧趴在地上,透过那一点点门缝隐隐看向外面, 石板砖的地面,看上去很熟悉的鞋子式样,感觉像是镇子上的人会穿的那种。
他试着向外喊了两声,却没有引起任何回音。
返回通道之内的时候,另外两个人已经坐在地上,彼此不说话。
“我们走吧,先回睡觉小屋去。”罗恰克拎起一些工具,沿着来路返回通道的中段,那里有一个他们为了能好好休息而费力挖出来的小屋,同时,这也是镇长所要求的一项。
小屋内有一张床,两个凌乱的铺盖卷,还有一些补给品和工具。罗恰克打牌赢了,今晚可以睡床,其他两个人只能睡地板铺盖。
“我去看看通道的情况。”这是大胡子工作的习惯,在睡觉前检查,确保无事,也是罗恰克信任他的原因之一。
“小心点,这鬼地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知道。”油灯的光芒照在大胡子的脸上,也照在崭新的木门表面,上面的清漆刚刚变干,“不会太久的。”他拉开了木门,又再次从外面关上。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当罗恰克写完当天的记录,准备上床好好大睡一觉的时候,才发觉大胡子并没有按时回来。
“胡德还没回来吗?”
“不知道,别是出了什么事吧?”年轻的工匠早已钻进睡袋,不知在想什么,听到罗恰克的问话也坐了起来,“我出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两个人稍做准备,提着油灯到了通道之内,他们慢慢向通向遗迹的那一侧走着。通道内除了他们的脚步声,什么声音都没有,静悄悄,却让人感觉无法呼吸。年轻工匠不时回头看看罗恰克的位置,确认他还跟着自己才敢继续向前前进。
似乎幸运还光顾着他们,一路到通道的尽头,看到了那个安置着样子可怕的金质雕像的房间,“胡德?”年轻工匠将半个身子探出,看着那个房间,用很小的声音喊着。没有得到回答,他转身看向罗恰克,“怎么办?要出去吗?”
“出去看看吧。”罗恰克用油灯向外面晃了晃,看到不远处雕像的附近似乎趴着一个人,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指了指那个方向,然后带头走了过去。
“罗恰克!等等我。”年轻人的声音有些颤抖,脚步也稍微慢了一些,走过那段并不长的距离也用了很久。
年轻人接近罗恰克与那个趴着的人之时,罗恰克已经完成了检查的工作。他将那个人翻过来,很轻易就认出了是大胡子胡德。胡德的眼睛圆睁,脸上五官扭曲,左手紧紧抓着心脏的位置。
“他怎么了?”年轻人颤抖的声音从罗恰克背后传来。
“死了。”简单而干脆的回答。
“我们要把他拖回去吗?”显然,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年轻工匠有些慌了手脚,他反复确认大胡子胡德的皮肤温度,冰凉冰凉,仿佛一座冰块雕像。
“先放在这吧,明天我们完成工作,就把他放到另一侧的那间仓库去。现在,我们先回去。”
“也……也好。”听到可以返回小屋,年轻工匠显然松一口气。
小屋内的空气此时也变得静悄悄的,虽然油灯早已吹熄,但罗恰克仍然可以听到年轻工匠翻身的声音,每过几秒钟就会响起一次。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安静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听上去是从小屋门口那边来的。
“什么声音……”几乎就是瞬间,年轻工匠的睡袋猛地弹起。
“不知道。”罗恰克回答,他还醒着。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门口的声音仍在继续,咔嚓咔嚓,那是骨头与木头摩擦的响声。咔嚓,咔嚓……声音响了很久,突然停下了。年轻工匠一直盯着那扇木门,好在木门很是结实,没有任何晃动。
年轻工匠想起了自己的老娘,想起了自己的未婚妻,想起了家中那头有些上了年级的驴子。他用手猛的抓了几下自己的头发,手掌沾满额角的汗珠。他的眼睛重新盯着那扇木门,一直盯着,一直盯着,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
“我……我要出……出去看看。”他的声音略带颤抖,似乎在强压心中的那些恐惧。
“你别去,外面不知道什么情况。”罗恰克也坐起来,被点亮的油灯让他的眼睛有些一时无法适应。
油灯被提在年轻工匠的手中,微微有些晃动,他没有回答罗恰克的话,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拉开门走了出去。
罗恰克等了很久,很久,没有等到什么人回来。他睡不着,却又不想出去,就这么僵持着,最终终于没有抵抗住不断袭来的困倦,睡了过去。
砰,木门终于被从外面打破,木头的碎片飞的到处都是。
镇子上从此又多了一则传说,三个无法归家的工匠,游荡在那个本就诡异的遗迹之中。而镇子上的人再也没有敢去那个遗迹的了,他们都说那个遗迹受到了诅咒,再后来他们发现自己无法找到那个遗迹的入口,也都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过了几百年,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从已经被命名为奥林镇的镇子中来到了遗迹,并且带回去了一些消息。她穿过遗迹的密门,在那个位于通道拐角处的小屋里找到一具饿死的尸体,还有一本日记——
一个叫乔森·简森的建筑维护工死在了那个小屋里面,他被一群骷髅困死在那个小屋这种,没有了食物,也没有了水。
mode:笑语/求知
作者:【十二招】 痛土豆
是的,我的確曾進入城市的底下,但那又如何?要知道你所問的既不是圍牆高聳的遊樂園也不是什麼富有生活情調的河邊廣場,雖然它們聽起來並沒有太多區別。那天我逐級而下,手中握著警惕不安的燈光,影子在汩汩的水流中央不住搖晃,形狀像一道傷痕的豁口,像一小輪滿是天花的月亮。它緊密地跟在我身旁,並且會與我一同面對接下來將要遭受的任何苦難,我唯一的安心便寄託在這裡,將它小心對折、存放妥帖,以免遭到水流的沖刷而溶解。我已不記得這是第多少次,我要同你説,起初我以為我不會再來,然而我終究是又回到這個地方。上部緩緩下壓,我被迫俯身,用鞋尖一點點探去路,它總是碰到一個柔軟的東西,並且下陷、包裹,變得濕潤如晨霧初泛的野樹林。我曾在那裡與她用餐,行人説我們親如姊妹,如此相像。我感到自己已經融入其中,可以輕而易舉地與他們打成一片。在這裡無視方向是你我的義務,單行道,可以回頭,但那裡什麼也沒有,你知道嗎,那裡什麼也沒有。這就像你生了一場大病,它將剝奪你所有說話的權利,而你眼睜睜看著自己變得靜謐、隆重而生機勃發。我始終看著不遠的一條溪流。終於,我走到近旁舀起來喝了一口,它悄悄劃過我的喉嚨,尋常如任何一個在人們懷裡冉冉升起的疑惑,這疑惑飛越遙遠的房屋,自上而更上,正因如此,那味道我無法形容。我沒有否認你的問題的意思。正在此時,四面愈來愈逼仄窄悶,水泥的群體幾乎與我摩肩接踵,我向它們問好,它們的國王亦如此回應——那聲音渺遠更寬廣。下水的水下。爾後我們前進,他們隨我一同前進,於拱橋低頭俯瞰水面的鐵網,它依舊那樣粼粼閃光,使我想到某天夜裡相似的景象...星子正是如此閃光,如同視網膜熄滅前最後的著力,它們嚮前奔去,它們隨大河奔流不止,直至遇到結末、那從未遇到的,它們在夜色的照拂下明亮異常。那是苦惡的深冬,水緣崚嶒散播著寒氣殷殷的銀色長線,連接此世与彼世,此時與彼時。這長線次第柔軟下來,蜷縮為沉底的一團,又在散開與聚集中來回振動,伸得越長,白霧就越重,使道路變得促狹,而人變得扁平。那天她嚮我漂浮而來,正如那天她自鐵的縫隙裡伸出手來,她的雙眼熠熠發光,裡面並未有所缺口,我想,她是為我而來,正如我們都將回到家鄉。這不是玩笑話。我拉著她的手,帶她上了岸,又多次落進浮萍彌漫的田埂池塘,地上隨著我們的去迴留下一滾又一滾陰慘的深色水痕,招展的冬枝在頭頂愕然地存在著。如此一來她身上沾滿灰泥,仍在攀升生長,直至她變成石牆,高聳入雲,是的,就是正攙扶我的那個。她的表面未必比同類更光滑或粗糙,但每每撫觸都傳出刺耳的尖嘯,直將厚實的涼氣戳破,就這樣消失得了無影蹤。遍尋無跡之間我衹能緊貼地面,用指頭輔助行進,將我分成萬萬份小塊的鐵網陷進皮肉,成為新的骨頭,我嘗試抬頭,我覺得外邊已經隆起一座山丘。這丘上生長的都是茅草,它們豐腴的身軀頻頻向池中伏倒,然後瘋狂地纏結,成為球,成為人,在石製的天空之下。我說了,跳躍,跳躍!我會告訴你的。往後我就懂得了滑翔,在天地之間十五釐米的一方空地,維持我為數不多而吹毛求疵的平衡,拂過淺灘,拂過新出的柳芽。它們鏽跡斑斑。一如我之前曾對你提到過,那斑點細密而至深,正如夜中葉縫會透露出的棕紅色,犬牙參互,黑羽重重。這種棕紅在我的身體上開始彌漫,形若萎病的鼠尾花莖,仿佛正在我良久的注視中蠕動,以一種奇異的姿態擴散,深入器官與內臟。在棕紅的擠壓中我變形成一條魚,滑溜溜地移動,石磚仿佛逐漸透明如一團膠漿。雖然我衹是衆魚之一,我也知道她需要更多擁塞的景觀,她不會庇佑你的。我到達了福音之門,然而道路已經消失,這門上空無一物。接下來无盡的闇寂中我已不在乎輝光,我的頭發不斷生長,黑色的,在不遠處漂浮。她向我似有若無地點頭,引導我看向間旁隱秘又細弱的河流,才發現不知何時我的視線從那裡移開了。我不禁這般問道:它們究竟流向何方?
mode:笑语/求知
本人文盲请大力鞭策。
作者:蓁煌
mode:笑语/求知(读者的阅读感受/我需要知道读者有没有看懂)
所有的文章都当有感而发。而主题中,有我最第一的感受。也许第一词听见这一个关键词时,人们会期待一篇漂亮美好的故事。是的,一开始我就是这么想的。一个世俗意义的美梦应当像《霍比特人》描述的那样:矮人们在幽暗密林里迷了路。他们又困又饿,过河时邦柏倒入水中,梦到了一顿每每的大餐,以至于醒来时他分外地失望。
于是我按照这个标准回顾了一番那些能当写作素材的内容,然后非常失望的发现,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应当怎么办呢,用一个月的时间现场学习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然后按照《释梦》的内容去倒推一个故事吗?这似乎是可行的。那这个故事大概会变成后现代《西厢记》:在与崔家小姐夜会的前晚,张生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莺莺的脚是那么的白。这下,作者将会得到了一个变态故事,读者将会得到两个登徒子:作者和张生。谁又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恋足癖变态然后当中众展览呢,反正我不会,我既不是恋足癖,也不是变态。
到这里你应当看出来了:我既不喜欢当代人对梦的认识,也不喜欢所谓美梦成真的情节。那就是幻想中的幻想,有个词应当更合适一些,叫“白日梦”漂除那些虚幻美妙的误会,更加直白地描述了那种人们这种对美好愿景的向往。现在你应该会认为我是一个现实主义和唯物主义战士了,要在故事里声称一切都绝不是幸运可以解释的,是奋斗得来的。但并不,我要说的是真实的美梦只是人的欲望。
我向来是个自命不凡的人,不管睁着眼睛,或是闭上眼睛,都是。于是我从来自命不凡地做任何事情,以至于有时我会认为自己只是因为这一点不凡去存在。但幸运地,我发现了原因,正好在本次任务期间。
我见到了一处巨大的希腊白色立柱,幽蓝的黎明天光从高塔上的窗户中透出,所有人都好似被鼓风机吹着向上升起,我就是在那时醒的。那里的人大概是对人形的生物意外的,但好在,有人认识我,我听到有人说: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我猜我是病了,等我能走路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这里的全貌:这是个机械化程度很高的工厂,有操控台,流水线,以及一个泛着光的门,就是我来的地方。
让我们来梳理一下信息,传送门,高科技世界,穿越。是的,令人兴奋!这是一个无限流小说,这里就是穿越局管理中心,你是那个美强惨主角,这里的万人迷销冠,接下来你就可以带着你的金手指系统大杀四方。
假的。即使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人,睁眼时也要在新手菜鸡和被洗掉自我认知的旧企业大动脉这两种身份上徘徊。哪里都有狗老板和官僚主义。然后接着,你就贯彻了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定律,开始到处闲逛,去了所有闲人免进的地方。然后你就看到了那些流水线,和高高的矿车里是什么。那是一车一车炭块一样的垃圾,你能感觉到那些人还活着,车里的每一块是他们自己,又不完全是他们自己,他们活着,却必然是沉默的,但很快马上,流水线就要启动了。是的,你来的地方是一个扬沙场,去的地方则是一个焚烧炉。
然后你就接到了你的小队任务,你终于意识到,你也要跳那个炉子。但好消息,这回不用。于是你被留下了看场子,然后你就见到了看不惯你们队伍成活率太高的上司要求操作员乱摆数据调配电脑。接着由于我是个没有经验的人,我开始狂摆这个操作员的脑袋。
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但这里的活着有知觉的一切,都让一个有理智的人觉得,这还不如垃圾。是的,这是一个恶心,污浊的地方,所有的,要进炉子的非行政岗成员,全都还不如垃圾。而你闭上眼睛后去的地方,就是你睁眼时来的地方。任何这里的一切,没有意外地,让人难过。万事如意只是一种愿望,美梦本身就是不存在的。但如果你问我本身对这个梦的想法,那其实不算噩梦,因为恐惧的含量是完全不达标的,而且内容相当的好。在一开始我就说过,做这个梦是幸运的,我从中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这样说的话,怎么就不算是一种美梦成真呢。
都说人生的开始会通过一条狭长的甬道,那是一个人最初的记忆。
高文没有这段记忆,他人生最后的记忆却和甬道有关,他穿过了细长的,仅能够通过一人的甬道到达了这个地方。
但其实非要说的话,那也不应该算是最后的记忆,只是高文有种感觉,好像那似乎是某种结束的讯号。他现在和自己的兄弟们在这里工作着,伙食也并不差,只是没办法去到外界,所以高文一直有一个目标便是等这个工作做完,他要去外面的世界感受一下久违的阳光。
李桐说这是梦想,也可以算是美梦。
高文不知道美梦这个词还能这么用,能在人清醒的时候做梦,感觉很新奇——就像是李桐本人一样。
每隔一段时间这里就会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李桐只是其中之一。他是和他团队一起来的,他的团队就像是大部分来到这里的人一样,只想去到最深处,说是有宝藏。
高文没见过宝藏,他的工作便是在这片区域里面按照图纸搭建起来,和他同在一个区域里面的还有王二和张三。张三比较活泼,也爱摸鱼,偶尔会离开这片区域一会儿,王二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高文也没有去找的想法。
后来李桐就留下来了,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大部分外来的人都会离开,会有少数的人留下来。留下来的人一般都会说一些奇怪的话,李桐的话也很奇怪,他和高文说他还不甘心,他觉得里面的机关上面的字符一定有能够破解的方法,那是古老的密码。其实他对宝藏没有兴趣,他是一个符号学的狂热爱好者,他只是来破解密码的。
“密码是什么?”
高文有些不解,他没听说过这个词汇。
“就是一种暗号,你可以这么理解,如果你没有对上暗号就会万箭穿心,我就是这么死的。但是若是对上了,你就安全了。”
李桐说他死了,高文并不相信,他又不是那种大师还能看到鬼魂。所以高文猜测应该是因为受了某种重伤所以怀疑自己死了,毕竟李桐是张三带回来的,刚带回来的时候血肉模糊的,确实有些吓人。
刚开始张三还对这个新人感兴趣,毕竟这里的工程他们做得太久了,谁都希望能够有新鲜的血液进来调节一下气氛。
但很快张三便感觉到了疲倦,这个“新鲜血液”满脑子都是机关密码,反而让人生厌。
李桐走的时候张三得意洋洋地告诉高文和王二,他找了隔壁区域的大柱知道了解密的方法,将这个碍眼的李桐给赶走了。
于是高文又回到了自己原本枯燥的生活之中,没有人和他说那些新鲜词汇总觉得有些无趣,他有些羡慕地看着时不时跑出去摸鱼的张三。
说起来,高文也没有怎么离开过这片区域,他只知道自己应该在这干活儿。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干了多久的活。
地底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透不进来光也不知道时间。
“吶张三,你能带我去其他区域看看吗?”
突然有一天高文提出了这个请求,张三愣住了,高文也愣住了。高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他有种本能在告诉自己,他只要在这里干好活儿就行。
“也不是不行……就是我不确定你能不能去其他的区域。”
张三挠了挠头,说着高文不能理解的话。
“你和我是同级的,你能去我肯定也能去。”
在高文的强烈要求下,张三只得带着他走了自己平时经常摸鱼的路线。通过这条路线他们到达了另一个区域——和自己原本工作的地方完全不同的区域。
这个区域里面有着大的石头做的神像,除了一个看起来十分老练的工匠之外没有其他人,而真正吸引高文的是另一边的一条通道。
那条通道十分的狭长,基本上看不到尽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的让高文感觉到熟悉,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张三在他耳边说着的话语,直直地向着那条通道走了过去,他总觉得通过了这里便可以到达外界。
只是还没有等高文走几步,他便失去了之后的意识,等回过神来便还在自己工作的地方,面前是自己似乎永远做不完的活儿。
“你别想着出去了。”
一般不会和高文搭腔的王二突然说道。
“也不是……就是想着走走。”
高文说着,又开始忙活着手中的活儿。他不知道王二为什么要这么说,就如同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默认自己就理应在这里干活一样。想要见到阳光的想法,对于高文来说或许就像是李桐说的那样,不过是一个美梦。
后来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手里的活儿就像是一辈子也干不完一样。
大地突然震动了起来,或许并不是地动,只是因为在地底下所以不管是哪里有动静总是像是地震一样。
“地动了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高文大喊着说道,张三这时候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而王二就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并没有挪动半分,于是高文自己找了一个角落里面躲了起来,他可不想被活埋。
不一会儿墙壁开了一个洞,一群穿着奇装异服的人拿着一些高文完全认不得的玩意儿走了进来,说着高文完全听不懂的话。
他们的话和李桐的很像,但是又不一样。这让高文想起来李桐最开始也是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后来被张三带回来之后才能听懂的。
高文想去找张三,他总觉得张三一定有什么办法,然而他刚站起来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准确的说并不是打消,而是忘却了,因为他看见在自己常待着的地方有着一些光亮。
那是从洞口照射出来的光亮,吸引着高文走了过去。
他站在这亮光里面,抬头看向了让阳光透过的洞口,似乎还能看到一些云朵和土地。
于是高文便拥抱着这跨越千年而遇的阳光,离开了这个世界。
Vol.237 【密码】
作者:【十二招】萝卜
mode:笑语/求知
T提起那著名的宇宙密码时,我们正在“浮动蓝星”餐厅等烤兔子。这家店提供仿地球风味的特色美食,通过透明的地板可以看到一整座仙女星系。T取了一把多功能餐叉,在地板上比划起一圈螺旋:“L,看见了吗,太空里的兔子。”
我点了点头,假装专注地拨弄烤得太糊的蒜苔。我知道,他打俏皮的比方是想暖场。我暂时不想领情。三个人的聚餐搞得我有些不快——是的,F也在。我不怪她冷落我,看来对她来说,与男友的朋友聊长时间的天也是件轻松且愉悦的事。在我对着镶金边的餐具发呆的时候,她就和T大笑着约定好,过会儿要一边聊毕达哥拉斯定理,一边大吃豆子。我洗耳恭听了他俩的学术热情,像是与希帕蒂娅和阿基米德共进了晚餐。豆泥的口感烂透了。
T指的是黄金螺旋和兔子数列。我六岁时,在第二代模拟地球的沙滩上曾经捡起过它。那是DR学院斐老师的一节代课,课程的内容是人类文明史。她秉承寓教于乐,于是带我们去正在建造的人工海游学。SUR23987班的孩子从来没见过真实的海滩,任何一粒沙子在我们眼里都金光闪闪。我对这些晶亮的小东西充满了好奇,独自一人淘了很久的沙,细数挖上来的各种小玩意,直到斐老师的触手打在我的肩上,“嘿,孩子,你捡到了解锁宇宙真理之门的密码。”
我因为挖出来的螺壳成了大家争先恐后想要摸一摸的教具,骄傲得不得了。斐老师用碎贝壳片写起了字母,数字,又用灵动的十二只手画了几十只形状不一,圆头圆脑的小兔子,讲明白了用这些小兔子们组成的数列:
“有那么一个时代,人类把斐波那契数列比作自然的密码,相信宇宙将一部分的真理藏在优美的螺旋中。后续的历史长河证明了他们的猜想,他们曾经用黄金比例建起了美观的大厦,后来又用黄金般的真理建起了他们的文明高塔。孩子们,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螺旋,我们生活的宇宙的密码或许没有那么复杂,但是发现它的人类们,仅从向日葵花,松果壳,一片小小的蝴蝶翅膀就展开了那么多的联想。”
六岁的我得以理解了一位遥远又遥远的人类朋友,斐波那契。或许相比于认识他,我对沙滩上那些个长耳朵的小动物更感兴趣。但教育的意义足总有那么几个优秀的老师,在你很小的时候于耳边咆哮世界的秘密,等你长大些,在餐馆里无聊地听别人闲谈的时候,它会隆隆地响起来。
说回我们。我就知道T果然不会平白无故讲什么数学的奥秘,等我回神时,他与F的话题已经聊到了对星球矿产的开发。他最近欲买下一颗小行星,那颗星星有一半边闪烁着金色的光芒。他要用这批金子建造仿古人类时期的建筑,选取最能模拟人类行为的机械工匠,让它们在建筑的宏顶署上他闪亮的大名,名垂星系的青史。他半开玩笑地高呼,将餐叉递在我们的面前,“理想!说出你们的理想!”
我接过多功能餐叉(实际上,它现在的状态是一把锋利的餐刀),轻飘飘地讲了几句关于希望顺利毕业的话。在两位出身就是drafter的同学面前,我的梦想估计小得可怕。我明白F接下来说她要开一家飞船巨蝎博物馆是一句玩笑话。她一定会用drafter的身份,在创造新宇宙时撰写并隐藏属于自己的密码,等着新宇宙的居民慢慢地探索属于她的秘密。她的理想深耕于浩瀚的宇宙,我只能期盼,她密密编写的秘文里,会有一行文字属于我。
……
忘了说烤兔子。它来得很晚,等我连豆泥都吃掉了,它才配着发蔫的叶片端上来。
“等会儿,地球上的兔子不是六条腿吧?”
我们三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六只眼睛呆呆地看着餐盘上的食物。
“这餐花了我5000个信用点。”
“我听说581D星养殖多腿生物,那里的食用动物至少有一千条腿。六条腿不算什么,吧?”
“见热寂了,这家店不在学校的管辖范围内,我们举报不成的。”
“那就当581D星的风味特色美食了,谁同意?”
“……我同意。”
“我也是。”
我们勉强享受了一整只烤兔子,不知道是兔子数列开头的那一只还是无穷结尾的某一只。总之,我们的口腹之欲破坏了数学的永恒之美,来自数学的宇宙密码也能带些鲜美与多汁;又或者,我们三位来自太空的drafter学生是“鸡兔同笼”研究者的恩人,少了这只怪兔子,他们终于算清了课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