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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243「平常心」《平常心观测记录》甄栩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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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社会工作个案记录
案号:F-2025-035
案主化名: Y
家庭结构:核心家庭(父Z-61岁/母W-60岁/子Y-34岁)
介入焦点:病态家庭结构下的代际关系与个体心理调适
第一幕,纠缠与疏离
场景描述:
Y坐在副驾,一反常态地沉默,紧盯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眼神失焦。
W颇有兴致地开口:“老Z,这桥上钓鱼的人挺多啊。”
Z的视线牢牢锁定前方路面,面部肌肉没有任何牵动,仿佛声音是从另一个维度传来。
他甚至连一个表示听见的“嗯”都没有,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节奏平稳,透出一种彻底的漠然。
W余光扫过Z,撇撇嘴角,失去谈话的兴致。
车子仍在平稳地行进,快驶出大桥区域时,Y终于开口,打破这凝滞气氛:“你俩也上这来钓呗”
W岿然不动,好似没听见一般,车内依旧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Y反复攥紧手机,把手机摁亮又摁灭,半晌后终于忍不住,试图回头捕捉W的表情,但失败了,在汽车驶入小区颠簸的刹那,发出一声隐秘的长叹。
Y推开车门,双脚落地的瞬间,一声呢喃仿佛也随之坠地:“是我声音太小了吧...”
观察记录分析:
成员间存在显著的沟通断裂。W主动尝试与Z建立情感连接的行为被Z以彻底的漠视(非语言回避、零回应)阻断。Y作为次级连接点介入,试图缓解紧张并建立与W的沟通,同样遭遇失败。系统呈现出深度疏离状态。表面的沉默下,涌动着W未被看见的失落与焦虑、Z的防御性回避、以及Y作为调停者失败后的无力和不被重视感。家庭情感纽带的核心(夫妻关系)严重失效,迫使子代(Y)承担本不该其承担的连接功能,且此功能亦无法正常运转。
第二幕,联合对抗
场景描述:
餐桌上,刚下班的Y眉飞色舞地讲着单位的趣事,W配合地听着,时不时加上几句讨论,Z虽然坐在一旁,注意力也被Y吸引去,眼下堆叠的皱纹映出他心情不错,一切都那么情动融洽,直到——
Y吃了口饭继续开口“你猜这么着?那个新来的小姑娘当时就把领导怼回去了,是真勇啊。”
W在一旁皱眉:“你们领导也是,干嘛拍人家头,下那么重的手,给人家整哭了吧,还强词夺理。”
Z收起了笑意,身体前倾,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一副长辈训诫的姿态插话:“现在的小姑娘就是娇气,你们也别太不把领导当回事了。”
Y和W被猝不及防的打断,两人默契地交换一个眼神,读懂了对方眼里对Z这种惯常打断行为的了然与厌烦。
Y迅速将目光转回W,仿佛Z的发言只是背景噪音,她接着刚才被打断的话头,用稍微提高但平稳的语调继续说:“对啊妈,那个小姑娘哭了好久呢,想当初我不也差点被欺负哭。”
W也立刻配合,仿佛没听到Z的话,重新将注意力聚焦在Y身上,脸上重新挂起之前的笑容,点头回应Y。
她们流畅地接续了被中断的对话,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将Z排除在外的对话气泡。
Z见两人没有理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不满地提高音量:“你们懂什么管理,领导就是领导,谁给你们惯的臭毛病!”
说罢粗暴地推开椅子,气冲冲地离席。Y回头看到Z的身影远去,等到脚步上消失才回过头,来冲着W撇撇嘴,W也露出了厌恶的神色。
观察记录分析:
观察到明显的“联合对抗”模式。Y与W在面对Z的破坏性介入(粗鲁打断、无关评判)时,迅速形成暂时性同盟。她们通过默契地“忽视”Z的存在、快速重建并维持彼此间的次级对话系统边界,将Z彻底排除在外。Z的打断行为可视为对Y-W同盟边界的试探或破坏尝试,其失败后引发强烈的挫折感与愤怒(表现为离场)。此模式虽在当下维持了Y-W的交流空间,但无疑加剧了夫妻间的对立,为后续冲突埋下了更深的隐患。Y在此过程中,再次被卷入父母冲突的前线。
第三幕,三角缠
场景描述:
Y坐在卧室的床上,眉头深深皱起,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双眼紧盯着门缝,双目中尽是疲惫。
“又开始了。”
门外尖锐的争吵声穿透房门,盖住Y的呢喃和叹息,也盖住Y的干呕声。
“行了,别吵了,没完了?你俩想干嘛,都小点声。”
在察觉到W和Z即将动手的前兆后,Y推开房门走出去,用身体挡在两人中间。
Y费力的将两人分开,哭泣的W跑回主卧,砰一声关上了屋门。还没等转身安抚,Z也咒骂着离开,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咳。”剧烈地干呕后,Y轻咳一声以作掩饰。
随后缓步走入主卧,安抚哭泣的W。
“是不是又滚了,有本事就别回来,一生气就出去,一吵架就说离婚,也不知道养成了什么毛病,都是女的吵完架闹离婚回娘家的,谁家大老爷们吵完架出去的?一点都不像个男人!”
W从床上坐起来,盯着Z离开的方向恨恨道。
“妈你别生气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啥样,你别理他不就完了。”
Y看着W哭红的双眼,深深叹了口气,开口安慰道。
“你爸他就是这样!自私透顶!永远只顾他自己舒服!他在外面当老好人,跟个孙子似的,回来就跟我装大爷,就挣那两个逼钱还都攥在他自己手里!谁家男人不挣钱,谁家男人不办事啊?他管过家里的事吗?我到处领你看病,你的毕业证,残疾证,当初为了让他出国借的钱,买房子装修房子,这些哪个不都是我办的,他哪个办成了?”
W反复控诉着,夹杂着对过去独自抚养Y艰辛岁月的痛苦回忆,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愤怒和积年的委屈。
“别哭了,别生气了,你跟我说说咋回事。”
Y机械地劝着,W的抽泣渐止,但眼情红肿得历害,喃喃道:“说这些有什么用,他改不了...”
Y看着W红肿的眼睛,去拿来毛巾递给W,一路上深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重新回到W身边时,换上一幅轻松表情,为W出谋划策,调剂心情。
直到夜色凝成实质,包裹住所有光亮,Z才在Y一遍遍焦灼地电话催促中回到了家。
Z坐在厨房喝闷酒,Y陪在一旁。
“你妈每天就知道翻旧账,挑事找事,把我当什么了,还记得我是家长吗?天天就盯着我手里的钱,我挣钱为了什么,没给家里花吗?我也真是过够了。”
Y压下眉眼间的厌倦,耐心劝解:“爸你别生气了,今天这个事…”
“行了,你别跟我说了,我在外头有多累,你怎么知道。”Z说完猛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呛得他咳嗽了几声,却更用力地把酒杯顿在桌上
回到卧室,Y长叹口气。
关上灯躺在床上,Y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半晌后Y转身摸向手机,手机屏幕亮了一夜。
观察记录分析:
本场景是“三角缠”模式的典型呈现。夫妻(Z-W)激烈冲突后,双方均未进行直接沟通解决,而是分别将子代(Y)卷入冲突后续处理。W在卧室内将Y作为首要情绪宣泄对象和情感支持来源,声泪俱下地控诉Z的自私、失职与逃避,并历数自身付出,其倾诉核心在于争取Y的绝对认同与情感结盟。Z则在厨房(物理空间亦体现疏离)向Y抱怨W的“翻旧账”、“挑事”和对其“家长”地位的不尊,主要诉求是寻求理解自身立场(尽管态度防御)。在此过程中,Y被迫扮演多重高压角色:冲突现场的“物理分隔者”(阻止肢体冲突)、W的“情绪安抚者”与“问题解决顾问”(需压抑自身感受,主动提供情感支持和策略)、Z的“被动倾听者”与“调解尝试者”(虽遭抗拒)。这导致Y成为父母双方负面情绪和相互指责的“核心承载容器”(表现为干呕、强颜欢笑、深夜失眠),并深陷于对父母的矛盾情感漩涡之中(对W的忠诚与对Z的潜在负罪感交织)。此模式严重瓦解了健康的代际边界,使Y长期承担本应由父母自行解决的冲突调停与情绪管理责任,不仅阻碍夫妻直面问题,更对Y的身心健康。
第四幕,倒三角
场景描述:
“天天就知道玩手机,也不学习,也不锻炼,到时候你身体残了眼睛也瞎了,没有我看你怎么办!”
W闯进Y的房间,夺过Y手中的手机,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为你付出了多少?我这辈子都搭在你身上了,你呢?这么大了也不知道做家务,天天往屋里一呆,别人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在干什么?不跟你同龄的比,你看看你表弟,他对他妈多好,你再看看你,天天就等着我伺候,你跟你爸一样自私!你们家就是遗传的自私,你跟你爸,你跟你爷爷一个德行,都是又自私又恶毒!我这辈子倒了血霉,嫁给你爸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Y平静而麻木地看着尖叫怒骂,诅咒不断的W。
Z已经两个月没有回家了,W的脾气也越发暴躁。
Y的平静和漠视激怒了W,发疯了似的向外走。
“行啊,我走,我就从哪个桥上跳下去,你们就好了,我看看没有我你们两个怎么活!”
听到这话,Y明显慌了神,拼命想要抱住W,抱住的却有巴掌和拳脚。
“妈,我错了妈,你别出去。”
Y急的涕泪横流,却无论说什么都拦不住W。
于是她猛地跪在了W身前。
“妈我错了,我错了,你别走,别出去。”
观察记录分析:
本场景是病态家庭结构中“倒三角”模式的极端化与悲剧性呈现。在父位长期缺席(Z离家两月)的压力下,母位(W)功能严重崩溃:其情绪调节能力彻底失效,表现为剧烈的言语攻击(对Y及家族的人身攻击、诅咒)、行为失控(摔砸物品)及以自杀相威胁的极端行为。W完全丧失了作为父母应有的情感容器和安全港湾功能,反而成为家庭安全的巨大威胁源。面对此危机,子代Y被迫承担起超越极限的责任与角色:从被动的承受者,瞬间转变为必须阻止灾难发生的危机干预者、人身安全保障者及情感安抚者。Y的干预行为(阻拦、哀求、最终以自我贬低与极端屈从的下跪姿态认错)是其被迫履行“家长”职能以维系家庭系统不即刻崩解的绝望尝试。此模式在此刻达到顶点,代际角色发生彻底颠倒:本应被关注照料的(康复期)子代(Y),不惜以牺牲自尊、压抑自身需求与安全感的巨大代价,来安抚和管理失控的父辈(W)情绪,成为系统唯一的“稳定器”。这种角色功能的极端错置与倒置,不仅是对健康代际关系的彻底颠覆,更是对子代(Y)身心健康的深度摧残,将其置于持续性的高风险情感绑架与自我消耗的绝境之中。康复本应是Y的核心需求,在此模式下却沦为家庭系统深层失衡引爆的催化剂,使Y在承受生理病痛的同时,额外背负起维系崩溃父母情感世界的不可承受之重。
记录结束。案主Y的处境深刻揭示了病态家庭结构对个体(尤其是子代)的持续性消耗。其家庭同时呈现“纠缠与疏离”(夫妻核心)、 “联合对抗”(母-子 vs 父)、 “三角缠”(父母分别拉子代结盟对抗对方)及“倒三角”(子代承担父辈情感协调功能)多种失衡模式。Y作为系统内关键的“稳定器”与“承受者”,其身心负荷已临近临界点,亟需专业干预以打破循环,重建健康的家庭边界与互动模式。建议后续介入重点:强化夫妻直面问题的能力,解除Y的“三角化”角色,恢复其作为子代应有的位置与空间。
窗外夜色已深,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记录本里承载的沉默、对抗、倾泻的怨愤与无声的承担,仿佛有了重量,压在手心。家庭,这个本应是港湾的词语,在Y的案例里,更像是一个结构扭曲、成员在其中痛苦共生的迷宫。纠缠、疏离、对抗、三角拉扯、角色颠倒……每一种病态的模式都清晰可见,如同解剖图上的病灶。
合上厚重的记录本,指尖划过封面上的签名:Y。
就在这时,放在桌角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刺破了书房的寂静。嗡嗡的震动声在木桌面上显得格外清晰。屏幕上,一个名字伴随着跳动的光,固执地闪烁着:
“W”
作者:【十二招】洛瑶
本期关键词:【平常心 鸡肋 无名指 流亡】
备注:oc属性,实际上是跑团pc团建不过内容没有展现出跟任何团的关系【?】给pc的生贺文,一天极限速摸且强行扣题【。】
mode:随意
Summsry:只是平常的一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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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0
上班族起床的时间,也是自由职业者开启一天活动的时间。
你平时也是这个点睁开眼睛。今天是你一个人在家。你的男友偶尔有需要其连夜蹲守的工作,已经两天没有回过家了,但是他昨天来过电话,说是今天一定会回家的。
你很期待,毕竟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期望所爱的人都能在身边。但说实话,本来你回家的时候也就并不多见,每次重新回到这个熟悉的屋子里,你都希望他们时时刻刻在你身边。
所以你保持着一颗平常心,决定下楼先去看望你男友的妹妹。她现在也是你的妹妹了。
8:00
你做好早餐并且打算和妹妹一起享用。麻烦的是,当早饭端上桌,半个小时前被你叫醒的妹妹还蜗居在团成一团的空调被里,一点儿动过的迹象都没有。
你的妹妹是个小有名气的术力口p主兼宅女,她不爱社交,也不喜欢运动,每天最爱干的事情就是熬夜到四点睡中午十二点醒。你回到房间,好说歹说把人从被子里拉出一只手,说吃完再睡觉。
又半个小时后,你妹妹终于在你的帮助下磨磨蹭蹭地坐到饭桌前,早餐是鸡蛋和素面。吃饭的时候你为她扎好辫子,她呆了一会儿,接着说一会儿要和朋友出门购物。
她自从进军二次元后偶尔会参加几个线下活动,也结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虽然她从没有说过要和朋友出门,平时出去购物的同行者都是你或者你的男友代劳(又或者两个都是)。你说这一次需要你陪伴吗,你的妹妹摇了摇头,小声地说不用。而且会在晚饭前回来。
不管怎么说,你由衷为她感到高兴。
10:00
现在你终于坐在电脑前,开始身为一个作家一天日常的工作。
你有段时间没有为杂志投稿了,那当然是因为你刚刚结束一件委托——一段奇妙的冒险,正在写新篇章,不然怎么会有空回家里来?但你的编辑可不管这些,不管是你投稿前一天,投稿后一天,还是投稿当天,他每一天都会轰炸你,试图从你身上汲取新的养分。
于是你把文档缩小化,不得不花时间和编辑battle。偶尔你会想到换个编辑算了,但转念一想,换个编辑可不会这么快如此知根知底,也许他每日轰炸你只是为了确定你还没死,这么说突然生出几丝温情,你决定再忍耐他一天。
正在battle的时候,你以前的不靠谱同事、你那脱线的学妹,也是你少数常联系的记者朋友之一发来消息:平川平川平川平川!看到请回电看到请回电看到请回电!紧接着你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你有点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急忙接起来,结果发现只是你发给她的文件有问题,她要你重新处理一份,而且中午十二点前就要,不然她有很大概率会被炒鱿鱼。
这种话是她夸张语调危言耸听的常态了,你们互相犟了几句嘴,但最终你还是决定帮她。
11:00
你帮你的前同事、学妹、记者朋友那裂开的文件处理到一半,又一通消息发过来了。
来者是你前不久接下的委托中与你同行的调查员。这个家伙语气刻薄,行事果决,杀人如麻【?】,外表阴郁的同时身边跟着一个更加阴郁的类人宠物。而且他从来不叫你的名字,总是“作家作家”地喊。你相处起来不太舒服,但你们的合作还算是不错。
他发来的消息中包含着上次委托的后续,简单来说就是又有一些需要你处理的事。内容很详尽,工作很繁琐,这种事不由你来做也可以。你刚想询问情况顺便把皮球踢回去,结果发送过去回复的只是红色感叹号——你被拉黑了。
于是你骂骂咧咧地开始处理委托后事。
12:00
你分毫不差准时交上了你前同事、学妹、记者朋友拜托你做的事。等了几分钟,她已读,但没有接收文件,也没有回复。你开始怀疑这是否是过时了的愚人节玩笑。
13:00
下午一点,你终于处理好了所有平常的,事先预定好的,和突如其来的工作事物,终于可以吃午饭了。你煮了一袋速食泡面,这个时候那位已读不回的记者朋友电话打了过来,她口头向你表达了谢意,并且邀请你一个小时后去平时约定的咖啡店,她想请你吃一顿下午茶作为感谢。除此之外,还有新的消息想要带给你。
你看了看还在锅里漂浮的泡面,又算了算现在出门到咖啡店的时间,决定喂给楼下的野猫算了。
14:00
你和记者朋友一起享用下午茶,你点了一杯摩卡和甜得发腻的小蛋糕,她为自己点了卡布奇诺和焦糖布丁。咖啡店的环境很舒适,让你忙碌一早上的身体终于能放松下来。这位脱线的记者再次感谢你的救急,并拿出了一些你早就知道的情报,你皮笑肉不笑地笑纳了这份可有可无的贺礼,心想再也不能相信这个时代记者的职业水平了。
聊天之余,她询问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你说,就是今天。
记者朋友:啊?
你说,原来你一直都不知道。
说真的,你有些受伤,但你又有什么可受伤的?你也不知道记者朋友的生日,所以你一秒钟就恢复了平常心,摆了摆手说没事,一周后请再笑纳你不知道的情报上来就行。
你的记者朋友给了你一肘,说找你家里人过生日去。不过她给你推荐了一家蛋糕店,说是做得很快,什么造型都能做,而且味道也还不错。
15:00
你在买蛋糕的时候碰到了没那么熟的熟人。依然是你前不久那一次委托的同事,然而来者不是那位把你拉黑的神人,而是神人身边跟着的那个看上去就不太妙的类人大家伙。
他(它?祂?)戴了口罩,有效遮住了脸上那一道横跨面颊的疤痕,你有意装看不见他,但是他主动和你打招呼:“你好,平川…平川先生。”
“你好。”你也只好点点头作为回应,随后与他搭话,“你怎么会来蛋糕店里?给踯躅森买吗?”
他摇摇头:“小鹿说我工作做得不错。我每次被这么说的时候,都会去买喜欢的东西,据我所知这是人类的自我奖励机制。”
这个被那位调查员取名千鸟居的类人生物一如既往得拟人。最初你对他很好奇,但后来发现他一问三不知,虽然是个奇妙的生物,但根本也没法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最后只好保持着普通的交流。
你订好蛋糕,又随意地闲聊了几句。他取了蛋糕准备走,你叫住他:“对了,踯躅森怎么把我拉黑了,我惹到他什么了吗?”
千鸟居想了想,说:“小鹿…小鹿每一次交代完工作上的事,都会把对方拉黑。他说不希望在他不愿意的时候有人打扰他。”
你愣住了,你震撼了,你无语了。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对人际交往职场规则如此松弛的人!你咬着牙与对方的小宠物道别,愤恨的同时,你假装看不见自己心中那不由得生出的几分羡慕。
16:00
等蛋糕做好还要一会儿,你去了蛋糕店附近的星巴克码字。想到晚上要和大家过生日,你给妹妹打电话,想问她晚上准备吃什么。电话拨通了,她那边极为嘈杂,隐约传出叫卖和嬉笑的声音,而她小声说着对不起,紧接着少见地主动挂了电话。
你不明所以,然后你又给你的男友打电话,依然是关机状态。于是你一瞬间想到了许多种不接电话的可能性,一个比一个更糟糕。你赶紧把这些念头甩出脑子。
想点儿生活中的好事吧,平川久信!带着一颗平常心就好!
17:30
你等到了蛋糕,但是这个蛋糕看上去就像那位调查员的类人宠物般表面上看上去像个人,实际上只是比较拟人而且随时散发出一种诡异的气氛。你开始怀疑你的记者朋友推荐给你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18:00
你回到家,发现邮箱中有你的信件,打开来发现是你小笔友的来信。
你是在一次读作登山写作事件后续调查的活动中认识你的笔友的,并且一同经历了一些奇妙的事情。她是个腼腆可爱的女孩,有着不适应于这个时代的迟钝感,但是她很礼貌听话,也好在是碰到了你这个好人。
你的笔友祝你生日快乐,信件洋洋洒洒地写着她最近的旅途见闻,在信的最后,她邀请你有空再一起出去玩。你不禁大受感动,你的生日一天下来不知道多干了多少事,给别人解决了多少烂摊子,只有你的笔友记得你的生日,准备了手写祝福,而且心细地提前寄出,只为当天送到你的邮箱中。
加油,小笔友!你决定晚上和家人吃过饭后再回信。
19:00
你的妹妹回来了,并且给你带了礼物。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小声说因为要给信君挑选合适的礼物,和朋友们走了好多家礼物市场,听了好多人的建议,但是一直都决定不下来,才耽误了到了现在。
这点儿小事你怎么会怪她呢?你拆开了礼物,里面是一枚小小的,材质流光溢彩的胸针,图案是一只黑色的兔子。她红着脸说自己想了很久很久,自觉对于信君的工作帮不上什么忙。朋友们说的送给作家钢笔啦…本子啦…她觉得你已经有很多很多了。所以最后她决定送给你一些昂贵的美丽小饰物,期望你看见它的时候,能偶尔戴出去兜风,也偶尔会想起她。
我很喜欢,谢谢你,怜歌。看到你交了朋友,生活得这么充实,就是对我最大的礼物。你说道。
你抱了抱她,又摸摸她的头发。你的妹妹像小猫一般满足地笑起来,她真是你见过最可爱的女孩。为了这个笑容,你可以让自己努力地、坚持地活在这个世上,一天,再一天。
但你的男友还没回来。你再次打了一个电话,这次是长时间未接通。你和妹妹面面相觑,只能相信是他正式下班没有空接而已。
20:00
终于,终于,晚上八点,你们等到哥哥回来了。他看上去有些狼狈,再次解释工作上的有无法推脱的事情。好在没有失约,至少是今天之内回来的。
不然呢,你还想晚上十二点回来吗?你说。
你的男友有些尴尬,但他还是一副我做的事情没错的神情。因为他的工作性质,你和妹妹倒是也已经习惯了,而且说实话,也就只有在妹妹面前你可以讲上两句,你自己没有立场说他。于是你提出大家一起出去吃顿庆祝生日,你买了蛋糕,但这顿饭得你的男友来请。
你知道,他当然会同意的。
21:00
蛋糕说不上难吃,但类比这是类人生物会喜欢的东西,所以这不是一般的人类会喜欢的东西。各自尝到蛋糕后,你的男友露出古怪的神色,你的妹妹则面色如常地分走了好大一块。你问她觉得好吃吗,结果你的妹妹说,有一种令人怀念的味道,就像以前当巫女那样,能感到某种驱使着神明的感觉。
你和你的男友都吓了一跳,你赶紧让你男友花点san看看蛋糕没什么问题吧。结果是的确没什么问题,毕竟那也是个开在人类社会中的蛋糕店,白花了你男友本就不高的san值。
于是你们就这样看着她把蛋糕咽下肚,你的表情从惊恐变成了钦佩,最后停留在若有所思。你的作家直觉告诉你那家蛋糕店大有文章,也许你可以再次联系那位调查员,借来他手下的小宠物协助你调查。
不过在那之前,你愤愤地决定明天去质问你的记者朋友,到底是你们的味觉出了问题,还是她的味觉出了问题,还是她故意的。
在这种怨念之下,你就又无端想起生日这天的诸事不顺。越想越郁闷,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所以你点了一些酒,以此犒劳自己忙忙碌碌的一天。
22:00
当你显露出醉意的时候,你的男友让你别喝了,你不打算理他,所以他强硬地抢走了你的酒瓶把最后一点喝光,还拦着不让你接着点,这下你更郁闷了。
总而言之你喝醉了,不至于走不动路,但恐怕很难走直线。你的男友搀扶着你走出餐厅,餐厅门口的大马路上正好有交警在查酒驾,你男友把你带过去想让你看看度数冷静一下,但人家一看便知驾车的显然不会是你,只是让你男友测试了一次。
测试结果是你男友的酒精浓度也超标了。你男友蒙了。哦,他才想起来为了劝你别喝,他自己也对瓶吹了一口。
两个会开车的人都开不了车,总不能不回家露宿街头,于是你们只能商量着找个代驾。这个时候,你的妹妹默默从身上掏出来一张机动车驾驶执照。你的酒在那瞬间都醒了大半,你男友看上去也完全不知道这回事,这是你今天第二次表现出无言的震惊。
最后是妹妹开车送你们回家的,你们两个没用的男人。
23:00
经过命途多舛的平常一天,你们终于回到家。你的妹妹和你们道别后回去楼下她自己的住处。你男友则把你和醒酒汤一同关进浴室,说是怕你把自己喝吐了,收拾干净再出来。
你的醒酒汤一口未动,倒是洗过澡后你突然觉得男友看上去格外有魅力。你趁他换衣服的时候将他摁倒在床上,他没有拒绝你。不整的衣衫中透露出些许腹肌的痕迹,惊讶又无奈的神情也表现得十分可爱,你发誓你绝对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一切只是因为你突然更喜欢他了一点而已。
唯一遗憾的是,你扑倒他时因为视野不走直线,头撞到了床板上,然后顺势昏过去了。至于你将要干的事,你计划要写的信?不不不,好好地睡吧,度过平常的一天已经很累了,后面的事你就不需要知道了。
24:00
祝你生日快乐,小信。恭喜你在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天里又大了一岁。恭喜你即将携着这颗平凡的真心,踏往你平凡的新一年。
fin.
“诶,喂,就是你。老总叫你去他办公室,现在就去。”
又是什么事情?
上一次对接的重要工作已经结束很久了,最近的工作里没有一项重要到值得老总亲自过问,难道是他看了我的月报表?那东西有什么值得他认真看的。不可能,他从来都不看月报的。
如果是发票问题应该是财务来找我,工作对接的内容也应该是让直系领导通知我,为什么要让完全没联系过的隔壁部门同事传达?而且还是让我去他的办公室。我们明明有微信好友。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管怎么说,赶紧下载一下BOSS直聘吧。
“平常心。”
脑子里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来了。
“放轻松,有什么值得紧张的。”
放轻松……说得倒真是简单,要不现在你来替我去老总办公室和那个老头过过招?
“别着急,这么一点儿事。”
忽视掉脑子里的那个冷漠旁观的声音,赶紧带上员工卡,为了表达尊敬,最好还带上笔记本和笔。一路急匆匆地往老总办公室赶,路上遇到了刚刚来通知的同事,把那人拦下来问一句:“老总有说叫我是什么事吗?”
“呃,这个我不知道啊。”
完蛋完蛋,一点儿可分析的已知条件都没有?这怎么推测。
“别推测了,赶紧去敲办公室的门吧。”那个冷漠的声音又说。
快闭嘴。在脑内怒吼一句,深呼吸两下,调整一下表情,恭敬地敲几下门,那个老头在里面说:“进来。”
我惶恐地推门进去。
“合作公司的副总来拜访我们,小李,你去仓库拿几只新款礼盒,记得把贺卡也拿几份,我上一次手写给你的。”
原来是要我跑腿!好嘞老总,收到,我这就去做!嘴上点头哈腰,心里怒骂这种事为什么要我干啊?客气地向办公室里的另一个副总问好,那么我就先走咯?这才小心翼翼地又推门出去。
“确实只是这么点事吧。”
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得意地说了,压力消失的同时它的音量也轻了下去。很好,现在赶紧去拿两个礼盒,然后回办公室拿几张贺卡。
这么热的天气,去仓库的路上出了许多汗,赶紧办完回工位上吹空调吧。在工位上翻找了一会儿,诶,贺卡……我之前放哪里了来着?
该不会找不到了吧!
怎么办怎么办?谁来过了我的工位?不对啊,才这么一点文件,我昨天才收拾过垃圾……没用的文件我昨天……一起扔进了垃圾桶里……
包括老总手写的贺卡,他好长一段时间没问我要,我以为没用了呢。
什么!
如果和老总说“你的贺卡被我扔了”……不行,得找个理由搪塞过去……现在下载BOSS直聘……
“平常心,又不是什么大事。”
脑子里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这还不算大事吗?!我马上要被辞退了!
“去垃圾桶里找一下呗,时间这么早,说不定还没有清空垃圾桶。”
怎么可能会还在原地啊!
抱着“万一呢”的想法,还是去了公共垃圾桶,里面混杂着流水线废料与各个办公室的消耗品,仔细一看还有谁吃剩的外卖。伸手进去翻了翻,拨开几个垃圾袋……自己昨天扔进去的废纸就垫在中间。
赶紧掏出来,找到老总手写的贺卡,粉色的,圆珠笔的字迹历历在目,潦草程度除了老总外没人能看懂。非常干净,没有折痕,也没染上外卖气息。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第一次如此地确信老祖宗的话是有道理的。
“我就说吧,只是这么一点事而已。”
马后炮又来了。
赶紧回办公室,端上礼盒,一路小跑回到老总的基地。老头和那个副总还在里面坐着喝茶,没人注意到我的一身汗,老总接过礼盒和贺卡,一点儿没检查地递给那个副总,副总也满脸愉悦地收下了。
“你最近的工作怎么样啊?”要离开之前老总突然问我。
“啊?噢,各个进展都还挺顺利的,也收到了一些小批量订单……”
“上一次你备的货,卖出去几个了?”
“这个,因为有其他部门的同事也在卖我备的品,所以我不太清楚销量,应该还有几百只……”
“你作为业务员怎么能不知道自己备的货还剩多少个呢?!”
风雨欲来风满楼,莫名其妙挨顿批。老总气来的快消的也快,他喝口茶,又慢悠悠地说:“隔壁部门的小张要走了,他留下来的业务交给你去结尾。”
“喔,喔!好的。”
“资料你自己去找他的领导要一下。”
“好的,好的!”
心惊胆战地离开老总基地,叹口气,总算是结束了……只是又多了一份工作。
做小张的业务?等一下,他和我都不是一个方向的业务员啊!我完全不了解他卖的货以及对接的公司!还要去找他的领导……天呐我从来都没有和那个女人说过话,她可是副总啊……
“平常心。”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这么一点点小事情。有什么值得着急的。”
还是朋友的OC,帮TA续写了一段
奥多涅斯合上了这本萦绕着不祥的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并不代表着结束,她那双玫红色的双眼在眼眶中转动了一下,显得坚硬而透明,奥多涅斯把视线转向我,我感到一阵刺痛,下意识闭上眼睛,随后因不安而再次睁开,她仍然坐在椅子上,抚摸着手里的书,就像它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狗。人的生命逆转成为一块不具形体和特征,小得足以捧在手上的方块,这本身就是一种创造性的奇迹——或是亵渎。等等,她是不是离我近了点?
“它还没有结束,对吗?”我想她在等着我问出这句话,我知道部分的结局。当我越过浓雾般无序的时间乱流,赶到六号哨站时,斯图尔特的尸体已经开始融化了,不是腐烂,而是融化。就像一团奶油,扭曲而苍白,在阴郁的天空下,裹挟着海风的腥臭和铁锈的味道。那双玫红色的眼睛滚了出来,而我在不经意间踩碎了其中一个,里面流淌出清澈透明的液体。我知道,我那时已经处于疯狂的边缘了,我得与自己的幻觉作斗争,要不然地上的那具尸体会在下一刻摇晃着站起来,把我拖到海里去。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处理完那具尸体的——这是一种简单有效的保护手段,只知道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离开了六号哨站,血红的夕阳笼罩在万物之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孩子。”她无声地笑了笑,我移开视线,以免对上那双记忆中的眼睛。我听见翻动书页的声音。随后奥多涅斯说,“我们继续吧。”
夕阳惨烈的血红从窗外渗透进来,它又升起来了,令你头晕目眩,他流出来的血很快就凝结成了粘稠的黑色,从这里开始你的表达被剥夺,受困于无望海里游荡的片段规则,你必须这样做,以至于在脑海中为自己打造了一座囚笼。怀里的尸体最初还是温热的,但在下一秒就又变得冰冷,再下一秒它睁开眼睛看着你,一双死人的眼睛却有如活人般明亮。你闭上眼,斯图尔特的死相仍然残留在眼皮内侧。你深吸了一口气,让血液、海风和死亡的味道充斥着你的肺,即使这并非你的本意——然后重重地呼出来,像是在向死者炫耀你仍然可以呼吸一样。
你又这样重复了几次,然后拿起掉在一旁的匕首,竖着划开了尸体的喉咙。残留的淤血渗了出来,你残缺的手这才开始发抖,询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很长一段时间里,你只听见自己的喘息融入窗外呼啸的风中,至少是你自己感知到的时间,那些......独属于你灵魂的时间,你沉默地把手伸进粘稠的喉咙中,内壁翻开的肉是粉红色的,你的皮肤穿过一层薄薄的外皮,脖子之下没有太多脂肪,但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经脉和管道。喉管里仍然是温热的,一些透明的粘液堆积在你的指甲里,在你把手拔出来的时候扯出闪亮的丝线。
遗憾的是,他的喉咙里没有你那截断掉的手指,按照常理说这不太可能,毕竟他怎么能还有力气把那截断指往下咽呢?你看了看手上鲜红的断面,不由得泛起一阵恶心。这是视野所及里唯一鲜活的颜色,还在往外流血,将你的袖口也染成了红色。这并非你的本意,但你还是无法忽视从手上传来的阵阵刺痛,你扯下了斯图尔特的发带,将其一圈一圈地缠在伤口上,系紧,用牙齿咬着打了一个死结。尸体干燥且毫无光泽的浅色长发散下来,被地上的血成片地染上暗红色。你的手梳过那一头长发,感受着滑腻的触感流过指间,像是把手伸进了海水里。
一道泪痕仍然挂在尸体惨白的脸上,被升起的满月照亮,你垂下脑袋,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温柔、舒适,同时又十分致命。你差点永远睡过去,但手上的又一阵剧痛让你忽然清醒过来,斯图尔特仍然躺在你面前,冰冷僵硬。你再次握紧了刀柄,沿着他的喉咙继续往下划。像个屠夫般切开器官和食道,一寸一寸地摸索着,试图找到你丢失的那截手指。在柔软并且带着点任性的触感中你终于摸到了一处阻塞,它位于胸腔附近,你不得不把手腕带着一截小臂一起伸进去才能取出那截断指。它有着人的指甲,断面渗着血,你不由得想到已死的母鹿腹中仍然新鲜的胎儿。你割下尸体身上的一块布料,把曾经属于自己的这一小部分包裹起来,或许你会再把它接上,或许你只是想留着它,当作对斯图尔特的纪念。
再去看那具被从中间剖开的尸体时,你看见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了五官,平滑而苍白,仿佛结了一层壳。你在最后亲吻一次那张脸和挥拳把那层苍白的蜡壳砸碎之间选择了很久,再去看的时候斯图尔特那双暗淡的,显现出腐肉颜色的眼睛正看着你。最终你只是叹了口气,站起身离开了。斯图尔特现在有很多时间来缅怀他自己,于是你把他留在了六号哨站,与漆黑的海水作伴。你意识到此后你的余生都陷入了孤独中。
作者:伊西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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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火车,坐出租,一直到了酒店,喝水时林蜺呆望着水杯那头,肉红的手指。隐隐然,手指有点空,她放下杯子,发现戒指上镶的钻石不见了。
是在什么时候不见的呢?回想起来,许多人一下火车就摸出烟来抽,说不定是那时候急匆匆伸手捂口鼻失落的。说不定滚在了火车座椅下头,在起来上厕所的时候。也可能掉进了盥洗盆里。它会怎样?谁知道?
上火车的时候钻石一定还在,林蜺可以确定这一点。它硌了一下她不戴戒指那只手的手心。它勾到了她的衣袖。那是林蜺特意找出来的白裙子,勾起了一根丝。它好像刻意提醒她,这是最后一次点缀她的无名指。林蜺之前其实想过,把钻戒跟小衒放在一起……但最后,她并没有。
小衒和钻戒都是上一次婚姻的遗物,同龄,都带了一些属于前夫的自作多情,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如果按照小衒出生时算起,钻戒年纪大过小衒,倘若按照小衒形成时起算……不。即使是小衒还安然静待在林蜺的卵巢里时,钻石也早已经存在了。除非把人看作一个靠分子原子间的作用力松散集合着的物体,原子的寿命本无所谓长短,那么小衒与钻戒仍是同龄。小衒即与天地同寿,从未离去。
爱女林弘衒,生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时某某分……那时并非爱女,林蜺还未爱上她呢。要林蜺爱一个素未谋面的可爱孩子,或者更简单些,小衒则要复杂得多,曾与林蜺一体,不,曾经就是林蜺,同时又是沙砾般的侵入物,侵入蚌中,掌上明珠率皆如此。她让林蜺腰痛,背痛,大腹便便,恶心,头昏……等她正式诞生时,那巨大的痛苦让林蜺憎恶她。弘衒两个字都是左右结构,林蜺特地挑了这样一个略显臃肿的名字,以此纪念不愉快的体验。痛苦之余,林蜺对这丑陋的女婴还怀着占有欲,可以演变为保护欲,或吞噬她、兼并她、使二者复归一体的欲望——致其死亡的欲望。
婴儿丑陋得林蜺不肯哺乳。几个月后,稍稍可爱了一点,但也已经没有母乳了。客观来说,小衒的长相从来只勉强可称作“可爱”,不在“漂亮”之列。弘衒是个华美的名字,本人恰恰相反。小衒有个英俊的父亲和中人之姿的母亲。奇怪的是她脸上最不和谐的部分全是爸爸的,像那一半俊俏的基因挣扎着尽量释放出自己的恶毒。他身上有与那英俊不符的恶习:抽烟(让林蜺从此讨厌烟味)、喝酒(带得林蜺也开始喝酒)。他身上也有与英俊相符的恶习:出轨。林蜺曾以为自己足够爱他,爱到会大吵大闹又不情愿离婚。与其说这是错误估计了林蜺对他的爱,不如说林蜺爱一厢情愿地把自己想象为一个多情又炽热的人。
但戒指保留了下来,林蜺下不了决心去扔,何况一开始它不那么起眼,无非是众多遗物中的一件。
小衒总爱玩弄那枚钻石。这个女孩固执地把自己的十根干瘦、黝黑的小手指塞进林蜺的指缝里,犹如昆虫足节上的倒刺。她一边拨弄着钻石一边说:“将来妈妈把这个给我。”林蜺从不曾想过自己遗产的归属,听了像被人提醒自己的死期。她表面用了逗孩子的语气,其实是发泄那点小小的不快:“你要呀?我偏不给你。”小衒不怎么生气,反而说:“那我买和妈妈一样的。”林蜺说:“好哦,我帮你记住——你要买,不要别人送。”可能她已经后悔生了这个女孩。自己的一部分基因,一直活在这个世界上,或是某一刻突然中断,都由不得自己决定,那是多么奇怪的事。
如果早知道钻石会丢,应该把它陪给小衒的。也许小衒会开心——多么矫情,多么烂俗,多么自我安慰的一句话。小衒不会开心,因为小衒已经不复存在,或者本来就是一个幻影。关于小衒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正如钻石,它不过是一块透明、坚硬、放出七彩光芒的石头而已。
有意义的反而是葬礼。林蜺的父亲,母亲,妹妹,乃至于姨妈、叔叔……都劝说她,没必要办葬礼。
林蜺说:“你们不想,就别来了。我求你们来了是怎么样?我告诉你们,就算就我一个人去,我也办,你们是妈妈还是我是?你们是妈妈,我平时怎么没怎么见过你们呢?”
母亲说:“你这么大火气干嘛,这是为了孩子好,你给孩子办葬礼,怕万一孩子有了牵挂,不好去投胎……”
林蜺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一笑,才意识到自己很久都没有笑过了。
她说:“别跟我说这些屁话了,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再也没有这个人了,消失了,完全,彻底!你更年期过后还会来月经吗?林弘衒就像你的月经一样,消失了,懂吗?投了什么胎,投到了卫生巾垃圾桶下水道吗?死人胎啊!”
小衒死了是件好事,在那一瞬间。
不过林蜺是认真的。如果一个人的生命和几千人的生命之间没有高低之分,一个死掉的卵子与一个死掉的孩子之间差别也不大。
爱女林弘衒。她只是林蜺的爱女,虽然葬礼那天,他也来了。他有了新妻子,新孩子,连他们都一并带了过来,好像太阳终于把地面上最后一滴雨都晒干了,从此他的人生又开阔,又灿烂,一条旭日初升的大道。本来新家人就足以分担他的痛苦,何况他根本没有痛苦。爱女林弘衒,对林蜺如此残忍,让林蜺觉得自己离婚、把女儿带离他的视线,是自私又错误,是剥夺了有人为她哭泣的权利。
爱女林弘衒,是母亲的一部分。痛苦、颤抖、迷茫的那一部分。割除掉痛苦的部分,不会让肌体焕然一新,只会造成新的伤口。
林蜺把手指偎贴在脸颊上。如果小衒长大了,自己触摸她的脸,可能就是这种感觉。
行李箱里还放着小衒的骨头。小衒的遗物。遗物是摆脱不了的。遗物有生命,会生长,就算逐日修剪,也避免不了它的蔓延。
她放倒行李箱,拉开拉链,掏出装骨头的袋子。月白色,丝绒材质。解开袋口,一小把碎片,在明亮的灯光下,像摔了一地的白瓷。
这个想法是突然出现的,但竟严丝合缝,仿佛林蜺等的就是这个。
五百克骨灰可以做一粒钻石,打磨好,再镶到空戒指上。彻底把小衒的残余化为异物,纯净透明,放射宝光,做戒指的灵魂,当作那似有若无的灵魂从未存在过。如果少,还可以再加些林蜺的头发。
那其中只有碳。大约有一部分来自于胎儿时期。一点点,可能来自于卵巢时,小衒和她的姐妹们,沉睡着,等待赴约。爱她们就像爱自己。
作者:【十一招】宅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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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样,你们给我介绍个文静好看的,能跟我一起打游戏的,而且要胸大,必须得大,越大越好。”祁晓峰把筷子往桌上一扔,靠在了椅子上。
出乎他的意料,亲戚们并没有陷入尴尬,小舅和小姨一起“哦~”了一声,小舅妈咯咯咯笑了起来,爸爸和小姨夫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了释然的表情,妈妈在跟耳背的姥姥大声重复着外孙刚刚说的话:“妈!晓峰说,要文静好看的!要胸大的!而且越大越好!”
如此其乐融融,反而让尴尬反噬了祁晓峰,刚才的一肚子火硬生生憋了回去不说,还浑身上下都装满了不自在。
“你看啊姐夫,这下整明白了,晓峰不是不找对象,是你们之前给他介绍的不满意,不符合人家的标准。”
“哎呀,现在的孩子发育就是好。我邻居家里小姑娘,今年上初一,一米七的大高个,比她妈还高。”
“就是,哪像咱们小时候那样,一个个瘦脊麻杆跟猴似的,男孩女孩都分不清楚。”
“晓峰,我有个同学,正好前两天聚会的时候跟我说了个事情。他们家里有个女儿跟你差不多大,也是在北京工作,在一个出版社上班,也是家里发愁找不到对象。我同学两口子都是研究生,知识分子家庭嘛,家教家风这些应该没问题。他家女儿我见过一次,感觉也挺文静的,身材气质这些都比较符合你的要求。这样,我管他要个照片,回头你也把你帅一点的照片发给我,回头看看要满意的话你们年轻人自己联系。”
“妈!玉龙给晓峰介绍对象!说这孩子身材气质都比较符合晓峰的要求!哎你这饺子都凉了吧,来别吃了我给你锅里热热去……”
“你赶紧谢谢一下小姨夫啊,这么大人了不懂事!完了你好歹去见一下,就当认识个朋友,人在外面多个朋友多条路。听到没!”
“见见见见见,谢谢小姨夫……”祁晓峰拿起红酒杯,跟小姨夫碰了一下杯,仰脖把酒倒进了嘴里。
飞机落地,祁晓峰打开微信,爸爸妈妈小姨小姨夫分别给他发了消息。
爸爸说,小姨夫把那个女孩的照片发给你了,你别管行不行好歹去见一面,男孩子主动点,约人出来吃个饭。钱够不够!
妈妈说,小姨夫把那个女孩的照片发给你了,你别管行不行好歹去见一面,男孩子主动点,约人出来吃个饭。出门前先洗个澡,打扮精神点,别喝酒啊,第一次见面就喝酒给人印象不好的,完了主动送人上车,要吃饭找个离人家女孩近的地方……
小姨说,小姨夫把那个女孩的照片发给你了,你别管行不行好歹去见一面,男孩子主动点,约人出来吃个饭。吃完不行拉倒,小姨再给你介绍别的大胸女孩,别有压力,小姨懂。
小姨夫说,晓峰,我是小姨夫,女孩叫于芈欣,小名叫芈芈,我把照片发给你。
祁晓峰叹了口气点开照片。
嗯……
看着挺文静,是还挺好看。
而且胸很大。
很大。
第一次约会结束后,晓峰回去先洗了个澡,等从卫生间出来回到自己租的次卧中,手机上又是一圈微信轰炸。
小姨夫说,晓峰,芈芈手指头的事情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后来知道了我就先给你爸你妈说了,你爸你妈说不是什么大问题,最后还是看你自己决定。祝你工作顺利!
小姨说,晓峰,芈芈手指头的事情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后来知道了我就先给你爸你妈说了,你爸你妈说不是什么大问题,最后还是看你自己决定。你要有什么不方便跟你爸你妈说的告诉小姨就行!
妈妈说,晓峰,芈芈手指头的事情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你小姨夫也是后来跟我们说的,我跟你爸都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最后还是看你自己决定。你也别一上来就嫌弃人家,女孩都爱面子,咱们就大大方方的,也不去揭人家的短,万一你要觉得合适也跟我们说一声,我这边有好多衣服买了没穿,现在胖了也穿不上了,那女孩不知道是胖是瘦,要不行我把衣服都寄给你……
爸爸说,怎么样!
祁晓峰看了看眼前这杯用白酒啤酒醋菜汤果汁沙拉酱调配的迷之深色液体,果断选择了真心话。
朋友之一问:“你喜欢芈芈哪一点?”
祁晓峰说:“全部都喜欢!”
朋友们起哄:“那不行,你必须得说具体一点。”
芈芈也在旁边说:“对啊,你这个回答太敷衍了。”
祁晓峰说:“那我喜欢她胸大!”
朋友们轰笑,芈芈笑着翻了个夸张的白眼。
又一个死党说:“那朱玲胸也大啊,你跟朱玲最后也分了啊。”
其他人又开始起哄:“对啊,你肯定还喜欢别的。”
祁晓峰说:“我喜欢芈芈的手指,特别喜欢。”
一个反应快的女生用了不到半秒的时间及时打断了尴尬的沉默,她说:“芈芈你手指是怎么……”
芈芈伸出左手,无名指与小拇指空空荡荡。她说:“小时候五六岁的时候,我们家院子里有人装修。他家住在顶楼,说是要搭一个遮阳棚,其实就是想再往上加盖一层。那些车床工具就放在院子里,小时候我的性格跟现在完全不一样,一点书都看不进去,天天就爱在院子里疯玩,家里大人说别往车床那边乱跑,但是,小孩子嘛。反正后来有一次工人走的时候没断电,就直接把这两根手指给压碎了。那时候医疗水平也不太好,总之就这样了。”
另一个女生说:“那你生活上会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芈芈说:“还好吧,没有什么特别不方便的地方。就是晓峰玩的那个吃鸡那些我玩不好,别的都……啊对了,我婚戒得戴在右手。”
“这个无所谓吧,我也是戴右手。”
“国外是戴在左手,不过咱们中国是讲男左女右的吧?”女生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了婚戒的事情。
“峰子啊峰子,看不出来你丫还是一慕残癖呀!”一位醉醺醺的朋友猛地冒出来一句。
“哎,说什么呢!”“喝多了吧你……”“哥,别犯傻逼行么?”“你闭嘴吧你。”
朋友也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连忙道歉:“我我我我喝多了我傻逼我我……我喝酒我喝酒,不好意思啊,我的我的,对不起啊峰子,对不起啊芈芈,对不起对不起……”
芈芈笑了笑。祁晓峰挥了挥手说:“我不是慕残癖。你这样,你把我面前这杯喝了。”
回到天通苑的出租屋时已是十二点半。两人洗了澡关了灯,躺倒在床上。
“生气了吗?”祁晓峰问芈芈。
“不生气。”芈芈摇了摇头。
“老陈这人没什么坏心眼,就是脑子缺根弦,喝多了爱说傻逼话。”
“不生气。”芈芈翻了个身,伏在祁晓峰的胸膛上。
祁晓峰搂住芈芈,两人热吻了起来。吻着吻着芈芈脱掉了祁晓峰的睡衣,亲吻着他的胸膛,祁晓峰喘着粗气用双手肆意地在芈芈睡衣里感受温柔。二人缠绵了一阵,芈芈将右手伸进祁晓峰的睡裤,像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直到第一次二人赤裸相对时那样,径直将手指伸进了祁晓峰的后庭。先是中指,然后是无名指,祁晓峰发出两声微弱的呻吟。最初,第一次时,他当然是惊恐的,但两秒,或三秒之后,他就深刻地理解到了他的本性,他对这件事情难以拒绝,这种快乐会成为他此后生命中的一部分。芈芈的手指时而轻柔,时而粗暴,忽高忽低,连绵不绝。祁晓峰的身体——浑身,特别是发声器官,将所有的感受照单吃下,任由其狂野游走。他双目迷离地看着俯在身上狩猎自己的少女,少女像看着猎物般地品味着他的迷离,嘴角略带邪魅的微笑让她看上去妖艳而迷人。他知道自己将一辈子成为这手指主人的俘虏,他无法想象离开这手指后会日子会变得何等枯燥。祁晓峰躺着,用力地放弃自己的理性和尊严,任由于芈欣用灵巧的双指对自己的身体发起放肆进攻。
vol.243【流亡】双头羊(上)
作者:【十二招】夜游
关键词: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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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奥古斯塔斯斯·温德尔第一次见到莉莉安娜是在折辱地的荒原上,那时他才18岁。护送死囚的车队在正式抵达通往荒原的道路之后就被拦截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拉车的八足黑马那如同屠夫腰身般粗壮的脖颈在劫囚者的刀光下飞出一匹血色的缎带,之后便悄无声息地滚落进了半人高的荒草里。温德尔手中那把崭新的阔剑只和对方缠斗了三个半回合就被从半截处斩断,随之被切开的还有他的腹腔,血液和死亡一起从伤口处流出,滴落在不知道埋没了多少尸骨的土地上。对方抽刀收回刀鞘里,像从柴堆中抽出一根柴薪那样轻松,他倒在冰冷的荒草地上,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麻木和眩晕两只有力的手在按压着温德尔的眼皮,他分不清眼前模糊的景象是因为折辱地糟糕的天气还是失血过多。疼痛唤醒了他,又一次,白色的身影跪坐在他的身边,像是为了满足人们临死前对死亡的想象———温德尔这时才看清它,厚重的亚麻质白色长袍一尘不染,紧挨着草叶的部分被晨露打湿成一块块不规则铅灰色。
“还能听得见我说话吗?”温德尔听见对方如此问道,那个身影朝他伸出手,拷着它的镣铐链条随之发出一阵熟悉的金属摩擦声。他咬了咬牙没有做出任何行动,不,他不能回答,记忆和肠子一起流了出来:两辆押送的马车,其中一辆在他的视野正中,而另一辆……是的,他可以想象出来,那个人朝死囚所在的马车走去,他没有对应的钥匙,但是武力可以解决一切。禁锢的防线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断裂声逐一崩解,对方打开车门,那道白色的身影也像雾气似的流了出来,他转过头去看,随后心里一沉,敞开的车门在大风中吱呀作响,上面的门栓则呈现出一种诡异扭曲的弧度。
“你快死了。”白色的身影,不,那个囚犯非常耐心地在原地等待着温德尔回应它伸出的那只手。它的声音在它头上戴着的铁质头盔里回荡,听不出具体性别。
“为……帝国……牺牲是……我的荣幸。”温德尔咬着牙,将自己脆弱的脖颈处暴露在外,示意对方给自己一个痛快。
“真是令人头痛的孩子,作为医师怎么能回应这种请求呢。”它说着,用手轻轻拨开环绕着
温德尔身体的草叶,“明明特地说过要一刀毙命的,结果还是这么血腥。唉,那帮血神的信徒总是把事情弄得乱七八糟。”它把手伸进了那处创口,手指、它的手指在他腹部的伤口里搅动着!温德尔听见血块和肠子相互挤压时发出的黏稠水声,他的内脏在被外来的力量拉扯出身体。
“我知道你其实更想活着”,囚徒用指甲的尖端轻轻掐了一下湿润的内脏后,温德尔带着哭
号的凄厉惨叫声紧接着便回荡在荒野上,“而不是就此作为一个无名小卒曝尸荒野。”
“对名誉的渴望,对权力的渴望,对肌肤的渴望……我知道你爱它们胜过帝国许诺给你的,
虚无缥缈的自我牺牲。”他的一截肠子绕在对方的手腕上,如同命运之轮上的纺线,“如果你想
活下去,告诉我你的名字,这样我才能救你。”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构成他名字的几个字母,温德尔,奥古斯塔斯斯·温德尔,代表家族
荣耀的字母在说出口的瞬间就被什么东西抽走了,或许是他躯壳中灵魂的一部分。白色的囚徒点了点头,那些在战斗中已经渗入土地的血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涌向他被开膛破肚的身体,没有被它塞回去的肠子和脏器像冬眠的蛇般迟钝地从草地上爬回腹腔,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被破坏的皮肉开始愈合,难以言喻的瘙痒感让他产生了一种被毒液腐蚀的感觉……五分钟,或许还要更长的时间,腹部原本狰狞的伤口最终只在皮肤表面留下了浅浅的肉粉色疤痕。囚徒再一次朝奥古斯塔斯斯伸出自己戴着镣铐的手,这一次他没有拒绝,而是谦卑地把自己的手搭上去,对方的手尽管有些过于冰冷,但尚且还在人类接受的范围内。他站起身,枯草上覆盖着斑斑温热的血色。包括劫囚者,除他们之外的其余活物都死了。
“你、是你杀了他……那个来劫囚的人,到底是为什么?”奥古斯塔斯开口,呼出的热气转眼间就化作了白雾,让这个刚刚从死亡边缘回来的人感受到了生者世界的寒冷,“你到底是谁?”
“我的名字吗……”那个囚徒只是把这句话噙在嘴里反复含着念道,奥古斯塔斯这才察觉到他刚刚的行为有些不妥———姓名在神秘学领域里代表着自身的某种延续,话说如此,那么他……奥古斯塔斯将目光移向自己摊开的双手,他摩挲着剑法训练留下的老茧,所有关于此的记忆都像是在很久之前经历的一样模糊不清,有谁曾经指导他的剑法,有谁曾经在和他告别时泪水长流,又有谁和他一道押送囚车来到折辱地的荒原?当奥古斯塔斯意识到这点后,回忆崩塌的速度又有意加快了许多。最终,这些无名之人还未来得及等他想起就化为了指缝间的一捧尘土,“你……你做了什么?”
对方空洞的声音传进奥古斯塔斯的耳内,“你可以称呼我为莉莉安娜,或者莉莉丝,至少这
是一个永恒不变的名字。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也不需要在意我对他做了什么,对你做了什么。”她的头盔转向护卫和劫囚者的尸体,奥古斯塔斯能感受到金属后面冷漠的目光,“我以为你知道炼金术——用一些无关痛痒的历史去换你存活下来的历史,这就是炼金术的一换一原则。”
奥古斯塔斯愣了半晌,似乎还在努力寻找记忆残存在脑内的痕迹,他试探性开口道:“我……抱歉,是我多嘴了……请你原谅我……”
“继续履行你的职责吧,我们离真正的折辱地深处还有一段漫长的距离。”莉莉安娜抛下他坐回来时的囚车,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砍断的插栓已经恢复如初了。一匹黑马……一匹死去多时的黑马打着响鼻叼起了损坏的缰绳,半个脑袋被刀劈开了,肉、血管以及奥古斯塔斯叫不上名
字的眼部组织都暴露在外面———她不久才在他身上施展了同样的奇迹,区别是这匹马缺失了自由意志,它更像被车内人操控的一个提线木偶。那我呢?难道我就有自由意志吗?年轻的侍卫这样想着。女人没有出声催促他,而是轻叩了两下冰凉的囚笼,将他的思绪粗暴地从中剪断。侍卫在此之前学过骑术,可惜黑马并不用他来指挥,它熟悉这里的一切,如同熟悉饲养它的草场。
周围只有乳白色的浓雾和草叶掠过马匹和马车时的摩擦声,永恒和死寂的在折辱地的统治维
持了数十个世纪,即使在堪称和平的第四王朝时期也一样。在行驶了不知道有多久后,奥古斯塔斯没忍住向车内的女人提问了:“……您,抱歉,您为什么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选择逃跑?”他隐约听见囚车内的莉莉安娜嗤笑了两声,接着才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因为历史如此,我亲爱的孩子。我注定要被审判,然后才能来到这里。”她如此
说道,声音如夜莺啾鸣,回答的内容却让人不明所以,“我的说法有违特斯密鸠斯的旨意,但历史远在祂的计划之上。”她吐出命运之神的名讳就像吐出一颗果核般轻盈,“你在好奇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他嗫嚅道,“我是说,您为什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才是正确的……”
“关于你的提问,我喜欢用一些比直接回答更有趣的方法——况且距离休息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我们可以借此打发时间。就像刚刚一样,你向我提问,而我只会回答你三个结果:是、不是、是或不是。你可以试着猜测关于我的任何事情,无论是否冒犯。”
年轻人暂时陷入了沉默,他本能地感觉女人的话里藏着些不该触及的秘密,就像把眼睛凑近
一个随时都有可能从内侧伸出铁丝的锁孔偷窥。拒绝的理由就在他的脑内盘旋飞行:我要负责保护您的安全、我要专心于路上的情况、我不应该和您这个囚犯说话……但是等那些精心编织好的词句说出口,却又被迫换成了另一种截然相反的表达:我很荣幸、很乐意、怀着相当大的兴致和热情和您交流。这并非奥古斯塔斯的本意,他在意识到自己的反常后猛地把头转向车厢的方向,监视窗里漆黑一团,他看不见女人的表情。
“从一些简单的小事开始吧,”莉莉安娜说道,她的声音在奥古斯塔斯听来变得要比刚刚清
晰了许多,也陌生了许多,“我亲爱的孩子,你想问什么呢?”
第一个问题,哈,第一个问题,天知道他该问什么。奥古斯塔斯决定适当保守些,“您能保
证您说的话是真的吗?”
“是。”女人的回答里带着笑意,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自己刚刚的疏忽,“你想听什么样的
回答,我能用誓言保证,我所说的一言一行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我相信您,暂时相信您。”他呼了一口气,
“您是白城人?”
“算是吧。”
“我觉得您的气质不像那些迂腐的学者。您犯了什么罪才会被判处流放至此,要知道上一位
到这里来的人可是曾经的皇子。那么我猜,总不可能是背叛这个国家吧?”
“是。”
“您在戏弄我吧——明明刚刚发誓……”年轻人有些哭笑不得,他想反驳女人的话,但是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我只是胡乱猜测的而已。”
“是。”女人咬字清晰,“我说是,亲爱的孩子,我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骗你呢?”她笃定地说道,让人无法分辨出她的话里是戏谑的成分更多还是真实的成分更多一点,或者,只要经她
口说出来了,就不得不让人相信那些事情曾经是真实发生过的,“你不打算问下一个问题吗?”
“……好吧,您是炼金术师——这个不用回答,我不是蠢货,也不是平民,对于您这样的人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我想问您的是:您叛国的原因和来劫囚的人有关吗?”
“是或者不是。”
“您是学者吗?”
“是。”
“我单纯凭这些猜不了特别准确:您是个学者,或许是因为被异教徒许诺了什么才落得今天这样,这种事情我曾经听……听谁来着,反正有人和我说过不少关于叛教学者的事情,那些年轻的、有抱负的人总是不满足于国教允许他们学习的知识,这时候那些异教徒就出现了,他
们向年轻的学者们许诺知识,但知道的越多往往就越致命……”
他尚未说完就听见女人拍了拍手,“好了,停车吧。”于是两匹死而复生的马在折辱地深处的某处停了下来,并非是因为马车上的客人抵达了目的地,而是因为车轮碰到了代表黑夜的界
碑——这些石头取代了折辱地之外正常世界的日落,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年轻人对这里的了解仅仅来源于那些用来告诫孩子的睡前故事:在界碑升起后仍然选择前行的人,代替黑夜的东西会吞没他们。
奥古斯塔斯往马灯的凹槽里滴入一滴自己的血液,便携火源内摇摇欲坠的火苗猛地腾起,短
暂的光明照亮了附近的一小片区域。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把囚车的门打开了。
那个女人走下马车后就把代表囚徒身份的头盔卸掉了,她倚在车上凝视着远方的某处时,年
轻人正借着调试亮度的机会从马灯的玻璃后仔细观察她。莉莉安娜比他想象中的要年轻,栗色的头发在她的脑后松垮地绾成一个发髻火光在那上面有生命似地缓缓流动。他注意到她的眼睛,那双曾经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睛实际上有着美丽的玫红色,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滚落一地的熟透了的石榴。然后是一些更细微的细节,就比如女人的耳廓上那道狰狞的疤痕,被她小心翼翼地隐藏在发丝间……奥古斯塔斯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脚边掠过,他下意识地低头,老鼠的眼睛和他的视线交汇。
“这是你的东西?”他开口问对面的女人,老鼠跑开了,像是为了印证刚刚的问话一样跳着爬上了囚徒的肩膀。
“它们有自己的意志,并非完全属于我。”她打了个响指,几十只灰黑色皮毛的老鼠随即从瘫倒在地的死马尸体中窜出,“该喂它们东西了,你带干粮了吗。”女人这么说着,在看见年轻人发白的脸色后又朝鼠群的方向摆手,“别走太远。
”于是聚成一团的老鼠四散而逃,很快消失在高草丛中。奥古斯塔斯松了一口气,“……为什么那些东西会跟着您。”他抖了抖随身的布袋,从里面掏出一块干瘪的黑色块状物,“只有‘北方民族投掷类武器’,别介意。”
“其实我知道这是黑麦面包。”女人毫不理会他的笑话,在接过面包后拿着它朝铁质头盔砸去,几次的敲击后,她看着裂成几块的面包和有明显凹坑的头盔皱眉,“我说了无数遍让他们
改进配方的事情,结果还是一样。”年轻人的胃在看着她面不改色地把一小块面包塞进嘴里时痉挛了一下,他拿出属于自己的那份试图用小刀切割,结果在表面连痕迹都没有留下。“你应该用锯子,”莉莉安娜说道,他刚想反驳对方,自己现在可没办法弄来锯子,接着就听到了她的补充,“马车下方的暗格,钥匙在你身上。”他手忙脚乱摸索着女人口中那把应该存在于自己身上的钥匙,翻到一半时又想起来自己找钥匙的过程不能让女人这个名义上的重刑犯看到,于是他背过身去,继续重复刚刚狼狈的过程。钥匙们碰撞着彼此,在浓雾中发出空洞而清脆的回声。
在用短锯小心翼翼地把面包分成均等的几片时,他的手有些颤抖,并非是出于饥饿,而是联想到要把这种东西塞进自己的口腔里后出自本能的不快。年轻人用牙摩擦着一片,唾液很快被面包干燥的表面吸收了,咀嚼后的味道像变质奶酪。
“别吐,吐出来是对食物的浪费。”女人说着把属于自己的那几份放进了口袋里,“我们还要再走三天的路程才能到那里……”
“哪里?”他感觉刚刚咽下去的东西顺着喉管燃烧。
“抱歉,我刚刚走神了。”
“我应该去的地方。”
他们沉默了半响,奥古斯塔斯最终还是吞下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晚餐。高草丛里传出窸窸窣窣
的声音,他警惕地拔出腰间的小刀,女人摆了摆手,示意他放松:“祂回来了。”老鼠们拔开草
丛,自发地爬上在她的膝盖簇拥成一团。
“……你的术法?为什么它们非得是老鼠不可?”
“是祂,不是它们,”她纠正道,“严格来说这不算术法。老鼠是祂的其中一种表现形式,最
容易被凡人接受。如果我对你说了祂的其他相貌……恐怕你,不,我们现在就不在这里了。”
“为什么?就因为这些是我不该知道的?”我今天问了她太多为什么,年轻人想。但这里还有谁能让他提问,除了她之外就只有她怀里的老鼠们了。
“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一切,但你却要为此承担未知的代价。”她笑了笑,“奥古斯塔斯,你觉
得一只虫子能理解卷轴里那些抽象的炼金学概念吗?”
“当然不能。”
“虫子并不知道人类的语言,卷轴对它的意义仅仅只是‘陆地’的一部分。这就是我们保存那
些文献的基本原理之一。”老鼠在她的怀抱里不安地挤压着彼此的身体,它们很快聚拢成了类似球形的灰色物体,女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或者她只是习惯了变化,“但如果有一天,有人用了某些方法让一只虫子知晓了这世界上的所有知识,你觉得会发生些什么呢。”
“一开始,这只虫子欣喜若狂,但这种狂喜的心情只持续了不到一眨眼的时间就变成了困惑
和迷茫,它为自己的存在感到痛苦,卷轴对于它本身而言再也不是陆地的一部分了,它知道了人类的语言,人类的知识,甚至人类尚未知晓的部分在它看来也像过去把一粒残渣用节肢拨进嘴里那样轻松。它为自己为什么是一只虫子感到羞耻和愤怒,于是虫子质问它的神,为什么要给予他无上的智慧和理解智慧的能力。”
“而神什么都没说,因为祂听不懂虫子的语言。”
火焰在马灯里安静地摇晃着,年轻人希望自己能听到灯芯燃烧时细碎的噼啪声,而后又突然
想起这种特制的马灯是不需要灯芯就能点燃的,他只是想找一些熟悉的事情好让自己不那么恐惧,但事实上,周围的一切都如此陌生,身为囚徒的女人,女人讲的故事……他害怕自己已经死了,而现在的遭遇不过是弥离时刻的走马灯。老鼠吱吱叫着,其中颇为大胆的一只跳上他的膝盖,于是奥古斯塔斯问了女人一个问题。
“那虫子呢?这只虫子最后怎么样了?”
第一夜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只知道睁开眼睛时,自己的身体就处于一个黑暗且没有光的
狭小空间内。我试着卷曲我的手,关节张开,再合拢,只是和平时相比稍显僵硬。我试着伸出手掌向上触摸:只摸到了粗砺、坚硬的木头,散发着新鲜的泥土气息。
我被活埋了,这是从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但我做不到恐惧,因为恐惧的情绪是先
从手指尖传递过来的冰冷结合在一起的。我的身体是冷的,从耳边的每一缕发丝到本该剧烈跳动的脉搏,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阻塞在喉头让人无法正常发声。或许已经死了,但我的手指还能活动,这种违背我所学医学知识的行为让我对自己身上发生的改变充满了好奇……或许是我因为过度恐惧已经神志错乱了。
我闭上眼睛去侧耳倾听外部的声音:有人在说话,除了虫子在土层里窸窸窣窣的爬动声之外
还有别的声音,是两个男人的对话。“快挖!你是打算磨蹭到天亮让人发现吗?”
“蠢货,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体力活!刚处理完这些猪猡哪有力气去给你干这些东西。”
——又一铲子土盖在我的上面,缺氧和窒息的症状没有出现。我不由自主地尝试用手指去触碰颈部的脉搏——那里什么都没有,原本应该在皮肤下跳动的血管此时安静像一匹铺在桌面的绸缎。
“让你铲个土他妈的还这么多废话!本来今晚就没捞着多少,唯一的值钱货还他妈是个中看
不中用的空匣子。”
“你怎么不问那个蠢货是不是把里面的东西吞了?!这家伙手脚不干净,早晚得出事。老子
跟你们这么多年没抱怨过苦没抱怨过累!拿点你们的东西怎么了?”
“干完了吗?干完了就赶紧走,当心太阳一升上来被人发现。”
这是我听到他们最后一句清晰的对话——因为有东西打断了我聆听的过程……敲击声,清晰的敲击声从左侧透过厚重的木板传到我的耳朵里,清晰且富有节奏感。
你是谁?这是我想发出的声音,但干瘪的嘴唇里只能挤出来类似破风箱一样苟延残喘的抽吸
声,对啊,气管里现在应该全是血块才对。我要想想别的方法,只要是能回应救援者的方法就行——但它还是回应我了,因为我听见了类似用工具刮凿木板的声音,这种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因为我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曾经在实验室陪伴我的就是它们的声音。老鼠,啃笼子的老鼠,我打开笼门的时候它们会紧张地发出唧唧的叫声,同时用牙齿咬着漆着白色涂层的金属笼。来救我的东西居然是老鼠吗?我想笑,但是嘴角的肌肉估计已经僵死了,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老鼠,两只尾巴被打成死结紧紧缠绕在一起的老鼠用牙凿开了木板。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
暗,它们从棺材的右侧开了个洞口,足够让我看到它们挤进来的畸形躯体。耳朵有残缺的老鼠叫了一个名字:“莉莉,太好了……我需要确认一遍,你是莉莉对吗?”
我应该是——还有别的答案吗,如果我说出别的答案,它们是否会从刚刚开凿的道路挤出去,留我一个人被困在这具刚刚死去不久的身体里直到腐烂或者意志的彻底消亡,这个过程会花多长时间?十年?二十年?几个世纪?还是说……“永恒”?
“很好,很好,”两个鼠头几乎是一前一后地接着说道:“汝是被大断层选中之人。”
“没错,选中之人——这可是我给予你这种意志顽强之人的回应。”瞎眼的老鼠用令人谄媚的语气附和它的同类,“居然有灵魂能通过隔绝界来到苦界,这可是百年,不,几个纪年吾都没办法忘记的事情——”
“吾再确认一遍汝的请求……想要活着?这倒是不难实现,来吧,去见见汝未来的主人。”那只耳朵有残缺的老鼠自顾自地念着像是提前准备好的台词,我对它说的话并不陌生。母语,在这种地方居然能听到我的母语。
“汝不必奇怪,毕竟汝也不懂苦界的通用语言——话又说远了,汝可愿侍奉永恒时,仅仅只
是因为汝想要活着?”
“活着?活着!书记官,你听听她的愿望多可笑,活着可是最简单的事了,我们只要……”瞎眼的老鼠在我的耳边发出恼人的讥笑声,“我们要不要再给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多一点考虑的时间,不然其他的碑吏们知道了会嘲笑我们太过小气。”
“闭嘴,刻刀。在说一字就把你的舌头卸下来——怎么样,莉莉,或者莉莉丝?答应吾的请
求,还是说汝尚有其他比生存更伟大的意志想要实现?”
我答应你。我和它们并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能做什么呢,让这具残躯发出哪怕一个“不”字?我没有点头的权利或者摇头的权利,这就是永恒时给予我的见面礼,让两个碑吏轻而易举地决定了我的命运。我的眼睛里掉出来了什么东西,不知道是血水还是泪水,一切又回到了一片漆黑的状态。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只是机械性地往前走,不断往前走,我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现实,抑或者只是一个人在死前看到的幻象。我害怕我会困在这里,永远困在这里。直到我看到了祂,那块绝对光滑的黑色石板,或者说是石碑。我看不见它的上半部分,只知道它异常高大,高大到能够轻而易举地刺穿上方黯淡的天穹。它矗立在不断流动的灰黑色沙海中,像穿过丝绸的一根针。它呼唤着我,让我靠近它一点,再靠近它一点,直到我意识到脚下那些流动的沙海是由什么构成的:
老鼠。
无数的老鼠争抢着要用它们啮齿类动物的小小门牙在石板上留下咬痕。它们的尾巴缠绕在一
起,它们的身躯缠绕在一起,它们的尖叫缠绕在一起,它们的骨头缠绕在一起。每度过一个永恒时的十二分之一,老鼠就能在石头上留下它们的齿印;再接着下一个永恒时的六分之一,这些痕迹就会被世纪之交的雨水打磨掉;再接着下一个永恒时三分之一,老鼠们再对石碑发起进攻……老鼠就是永恒的度量标准,而雨水负责清洗一切留存。老鼠就是历史,石碑则是永恒本身。我的耳边有东西在嗡嗡作响,那是老鼠在啃食我的骨头,但没有痛感,只有意识被拉长的感觉。那时永恒的第一个十二分之一刚刚过去,第一滴雨开始落在鼠群的上空。石碑——又是那块绝对光滑的黑色石碑,它存在了多久?我只能用老鼠的眼睛俯瞰它,这次我从母鼠的子宫里又一次出生,不是我,是“我们”。
我见到了永恒时,或者说我就是永恒时,因为永恒时存在又不存在,祂是由无数只老鼠构成
的叠加态时间,它们生来就是畸形的,骨骼和皮肉从在胎膜里时就粘连在一起纠缠不清,老鼠和老鼠之间永远没办法互相理解,因此只能通过撕咬的方式来解决类似谁第一个进食的问题。它们的身体在无数次的手足相残的战斗中愈发不可分离。直到血雨从天而降,于是永恒时诞生了,祂爆发出啼哭声时自然神还在用大理石雕刻祂的孩子,于是祂只能给永恒时一个石质的襁褓。
我在永恒时石质的襁褓上看到了我的一生,看到“我”——我现在的躯壳如何出生,如何在这个人世间活了十七年后被人割断喉咙,又是如何用死前微弱的气声祈祷某个和她一样的存在伸出援手,我也一样,我在死前呼唤的神明并非上帝,而是一个从我手握的劣质锡十字架中诞生的无名之神,我从未死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重新活着。我看到我前世的躯壳在车祸中被碾碎,骨头和肉嵌在钢铁里,我看到我,很多个我,我看到披着头发的我抱着一个贵族少女,我看到我戴着镣铐和一个年轻人在马车前交谈,我看到我给国王加冕,和一位无头的神祇在血池中交媾,我看到我抱着一个和幼鼠一样羸弱的婴儿,我看到我挑出梳齿中的第一根白发。于是我想,或者说,永恒时想,我要成为那位见证一切的存在,直到终末。
年轻人安静地听完了女人所讲的故事,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他发现女人那双玫红色的眼睛正
盯着他笑,他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救我呢?”
“为什么你没有杀死我?为什么你没有把我碾碎?为什么你没有把我变成你身边的那些畜
生……”他还没说完就呕吐了出来,惹得老鼠们发出愤怒的唧唧声。
“我不会剥夺你作为人的身份,亲爱的孩子,因为你是被我选中的人。”她安抚着怀里的老鼠们,“好了,好了,你们不用因为他的态度生气,我们应该给这位年轻的朋友一点时间,至少应该让他听完故事。”
“您这是什么意思,您留我一口气,是因为我的利用价值?”
“但是我不会利用你,亲爱的孩子。”女人走到他的身边,拿袖口擦去他嘴角的污物,“我从来只是找到被选中的那些人,然后给予他们一个比之前更加有希望的未来。”
“现在,去休息吧,我希望明天还能再见到你。”
第二夜
我上次说到哪里了?是,确实如此,我还困在棺材里,但它已经无法成为束缚我的东西了。
我想着石碑和鼠群,用手轻轻抚摸那颗钉死的钉子,多离奇的事啊,我的第一个术法是老鼠教我的。它告诉我只需要想着钉子锈蚀掉的样子就行,不管是被水淹没的钉子,海边的钉子,钉在墙里的钉子,还是钉在骨头上的钉子,所有的钉子都会淹没在“历史”里,这就是一切的意义。
棺材被埋得很浅,那伙人中负责掩埋尸体的那个偷了懒。作为感谢,我没有让老鼠们吃了他,而是用他同伴的匕首结果了他——又是匕首,尺寸大概七个帝国寸的长度,刀刃上有个小豁口,但整体还是相当漂亮的一把,轻便、顺手、切割东西毫不费力。
“你肯定会觉得奇怪吧,我为何会对这种东西印象深刻,”女人缓慢地用手解开领口的扣子,先是第一颗,再是第二颗……然后年轻人看到那道凸起的伤疤,和他见过相同尺寸的匕首刀刃差不多宽,像一条短短的肉粉色河流。
“在那之后,它一直跟着我,和眼睛一样。这属于我和祂交易的凭证:祂想告诉我,不要忘记是谁给了我第二次活下去的权利。”
接着说吧。匕首浸入了冰冷的河水里,我盯着它反射出来的模糊的眼睛,我的眼睛,我不
是“我”,我是曾经被这把匕首杀死过的那些东西。划过脸颊,我的脸颊,刺进过心脏,我的心脏,捅过小腹,我的小腹,它切开过我的皮肤,切开过我的肌肉,或许还斩断过一两根骨头。那些是我又不是我,我是第一次,完全没办法控制感受到的东西。
它刺伤的第一个人是铁匠五岁的小儿子,于是我含着手指的伤口,小声抽泣;它刺死的第一
个人是一位多嘴多舌的富商,我知道我会因为那袋金币而死,但我不希望是今天,我想念我的妻儿;它刺死的最后一个人是在最后向不知名的微小神祇祈求的少女,不管是谁都行,只要能救救我,救救我的性命。我感到痛苦,不单纯有肉体的痛苦,还有一种不断目睹死亡而产生的庞大悲伤,于是我站在河水中,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嚎啕大哭。
他看着女人的眼睛,里面只有斑驳跳动的黄色火焰,连眼泪都没有。我在期待看到什么,他
想,她的眼睛里面或许曾经有过眼泪的存在,但那也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干涸的河床没办法再储存河水,“为什么?”这是他在第二个夜晚问女人最多的问题:为什么?你后悔向祂许愿吗,你后悔以这样的方式活下去吗?通常,人们在女人这样的东西面前总是缄默的,就比如她曾是行商时在俄苔斯勒见过的那些流放者,他们不问她除了神谕之外的任何东西。所以她格外斟酌了一番自己的回答:“永恒时在几十个世纪前被流放了,因为祂的权柄中混入了杂质。我成了祂的代行者,所以这些有杂质的成分也会转移给我。”
“但……我的意思是……但您要怎么办?”
“我?我从未觉得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