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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
文:鹤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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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结束了午休。
阳光漏过窗台落在木地板上,金色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桌子上放着一本《圣书》,封皮上落着阳光,他伸手摸了摸封面上描金的字体,指尖触摸到一片温热。
安德烈站在窗台前伸了伸胳膊,拿起《圣书》走出了房间。他站在回廊的阴影中看着自家门前的庭院。阶梯前有一条小道直直伸向大门,小道左边是小菜园,右边种着一棵栗子树。种植着蔬果的小菜园只冒着零星的绿色,另一边的栗子树却长得郁郁葱葱,青绿色的刺球挂满了树梢。
安德烈抱着书,看着院子伸了伸胳膊,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为何小路两旁的景象差距如此之大,他照顾除自己以外的生物的技术都差不多。“或许那棵栗子树是受到了小镇的恩惠。”路过的镇民都这么说,这里的人们对这片土地有着淳朴的依恋和热爱。
栗子树下摆着一张木桌和两张木椅,安德烈在树荫里坐下,翻开了《圣书》,也许是午睡后的余韵未消,安德烈坐在树下,看着纸页上的字逐渐变得模糊,再波浪一样舞动起来,最后掉出原本的位置,掉进模糊的梦境里——安德烈听见越来越清晰的呼唤,他从桌子上坐起来,看见门边立着一个人影。
午后两点整,克里斯如约来到了铁门外。“安德烈,你又睡着了。”
“树下坐着太舒服了,没忍住……”安德烈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给他打开了门,他在闲暇时间里总是显得很困倦。克里斯瞥见桌子上的《圣书》,挑了挑眉说:“你该庆幸来的人是我,而不是老神父。”
安德烈耸耸肩,他走进厨房,搬出一大筐栗子,克里斯则从仓库里找出工具,他看着那筐装得满满当当的栗子:“今年的栗子收成很好。”
“是啊,大部分人已经开始准备材料做甜栗子了。”安德烈把栗子放在桌子旁。“谢谢你能来帮我,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恐怕到明年丰收都剥不完。”
“不必客气,安德烈。”克里斯卷起袖子坐下,“为神父效劳是我的荣幸。”
“你在开玩笑。”安德烈笑了。“我们私下从来不这么客气。”
午后阳光正好,略有凉意的风拂过他们的衣角,两人坐在树荫下,剥开栗子球外带刺的壳,将饱满的栗子肉放进篮子里。克里斯将手里的栗子轻轻放在逐渐垒高的小堆上,说:“安德烈,我将死在午后三点。”
安德烈的手被尖刺扎了一下,他皱了皱眉,“对不起,我好像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将死在午后三点,死在铁门外的砖墙前。”克里斯的语气就像谈论天气一般平淡,他看了一眼安德烈的手指,说:“小心一点,别扎破了。”
安德烈看着他,脸上慢慢露出一点笑容:“克里斯,你又在开玩笑吗?”
克里斯摇摇头。“现在是午后两点二十分,再过四十分钟,墙外会传来硬物敲击的声音,当我走到门边察看的时候,将被一个蒙着脸的人用匕首杀死。”
“……嗯……”安德烈沉默了一会,“对不起,这并不有趣。”他放下手里的栗子,脸上嬉笑的神色慢慢褪去:“我不希望听到你用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克里斯手里的动作没有停下,他的十指修长又灵巧有力,他利落地剥开栗子壳,将栗子轻轻放在篮子里。克里斯有一双漂亮的灰蓝色眼睛,安德烈总说这双眼睛有一种诡异的魔力,被他注视着的人会很容易相信他的话,或是无缘无故地脸颊泛红——此刻克里斯注视着安德烈,后者感受着那双眼睛里传递出的真诚,听见前者认真地说:“你会相信的。”
此后两人无话,他们沉默地剥开栗子,在厨房里烧开盐水,将栗子浸泡进去,最后剥出饱满的果实。四十分钟很快过去,安德烈忽然听见砖石堆砌的围墙外传来硬物撞击的声音,那声音只响了一下,并不明显。
“什么声音?”安德烈抬头望去,却见克里斯放下了手里的工具,说:“我去看看。”他站起身,在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克里斯向门口走去。铁门在他来访的时候被安德烈打开了,固定在了敞开的状态,克里斯靠近铁门旁的砖墙,动作停顿了一下,安德烈手里的栗子滚落下来:“克里斯?”
克里斯慢慢向门外探去,安德烈看见他的身体晃了一下,然后消失在了墙后。
安德烈冲向门边,他看到一道身影飞快地跑进了树林里,而克里斯倒在他眼前,靠在墙角边,胸口冒出的鲜血染红了衣衫。
【二】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结束了午休。他睁开眼睛偏过头,看见金色的尘埃在阳光里飞舞,桌子上放着一本书,它的封面一定被阳光烤得温热了。安德烈想。
安德烈坐起身,拿起了那本书。他站在洒满阳光的花园里,视线忽然一阵模糊,他觉得自己是被阳光晃了眼睛,就一边用手揉着,一边快速走到树荫下,读着书等待克里斯的来访。
他感受到一阵困意袭来,但他没有坠入睡梦。午后两点整,克里斯如约来到铁门外,安德烈收起书,快步走过去打开了铁门,克里斯看着他,说:“今年的栗子收成很好。”
“是啊,大部分人已经开始准备材料做甜栗子了。”安德烈从厨房里搬出一大箱栗子,放在庭院中的桌子旁。“谢谢你能来帮我,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恐怕到明年丰收都剥不完。”
“安德烈。”克里斯盯着他,“你不记得了?”
安德烈很是奇怪地反问:“我应该记得什么?记得你上次和我玩纸牌游戏输给我两杯咖啡的事吗?”他话音没落先打了个哈欠,安德烈在休息时间里总是一副困倦的样子,尽管他刚刚睡醒。
克里斯看着安德烈停顿了一会,“没关系,我可以从头说起。”他们在树荫下的桌子边落座,克里斯将一颗饱满的栗子剥出,放在手边的篮子里,“安德烈,我将死在午后三点。”
“等一下,你在开玩笑吗?”安德烈愣了,困意消散了大半。“这可不有趣。”
“现在是午后两点二十分,再过四十分钟,我会因为查看墙外的情况而被人杀死。而我每一次死去,都会在今天再次醒来,就像是一个无止境的循环。”克里斯说,“在上一次死亡之前,我已经死了七次,但那七次中我都没有告诉过你实情,我只是试图影响你,让你去采取一些措施,但是都没有效果,所以从上一次开始,我改变了策略。”
安德烈愣了一会,“你是说,我们都被困在一个循环中,你在今天下午三点反复死亡,又反复醒来,你能记得上一次死亡发生的事情,我却不能。”
“嗯。你似乎并不记得上一次发生了什么。”
“唔,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记得。”安德烈叹了一口气。“你告诉我这些事情,想让我做些什么?”
“你相信我说的话?”
“我非常希望你是在开玩笑。”安德烈认真地说。“如果你真的是开玩笑,我一定会拿起主的圣剑狠狠揍你一顿。”
克里斯安静了一会。“神父,恐怕主的圣物并不是用来揍人的。”
“主不在乎。”安德烈笑了笑。“说吧我亲爱的医生,需要我做什么?”
“你记得自己早上做了什么事情吗?”
“七点晨起,八点在教堂主持晨会,弥撒,听取教徒的忏悔。”安德烈说着点点头,“是的,我记得。我还记得今天在教堂见到了两位从迷雾外来的旅人,他们带来了外面的工具和信息,其中有一个女孩,戴着一串漂亮的蓝色手链。”
“旅人?”克里斯重复道:“这可不多见。”
唐利斯小镇坐落在山中,通往外界的道路常年弥漫着浓雾,雾中道路崎岖,且有野兽出没,所以镇子上的人很少外出,所幸山中的资源也足够镇民维持日常生活。偶尔有镇子外的人到来,镇民都会欢欣鼓舞地举办接待宴会,希望可以用镇子上盛产的栗子换取外界的物品,或是一些新鲜的消息。
“唐利斯盛产栗子,住在镇子南边的威廉先生一家是商人,镇子上大部分的栗子都靠他卖出,有时候他穿过迷雾将栗子运出去,在回程的时候会带上一些对唐利斯镇有兴趣的旅人。”安德烈说,“你说你死了很多次,那你能不能回忆起杀死你的人的信息?”
“他蒙着脸,身上有浓重的汗味,还有一点血腥味,衣服的布料比较粗糙,杀死我的匕首大概一掌长,有两个豁口,但很锋利。”
安德烈盯着克里斯看了一会,欲言又止。
克里斯是三年前来到镇子上的医生,当时小镇上有镇民染了怪病,没法靠老人的旧药方治愈,镇民们手足无措,只能聚集起来没日没夜地祈求主的垂怜。主没有怜惜祈祷的人们,反而是聚集起来的镇民中又有一部分被传染倒下了。行商的威廉先生也染上了病,于是他派自己的管家驱车穿过迷雾去外面寻找医生。半个月后,风尘仆仆的管家带着一个年轻人,踏进了小镇。
安德烈第一次见到克里斯是在教堂的静坐室。镇民不敢让染上怪病的人分散地住在城镇里,镇子上声望极高的老神父就让病人都住进了教堂里,他领着信徒们隔着一道门为病人们祈祷。那时还没正式成为神父的安德烈蒙着口鼻,端着清水走进静坐室,看见传闻中的年轻医生坐在床边,面色沉静地掀起布料查看病人身上腐坏的烂疮。安德烈没有见过太多生活在镇子外面的人,镇民们对病人的避之不及和隐约的恐惧、嫌弃让他逐渐感到麻木,在他格外需要一个“特例”的时候,克里斯成为了那个特例,以至于过去了三年,安德烈还能清楚地回忆起他照顾病患时的神情。
病患们逐渐痊愈,年轻的医生出乎镇民意料地留了下来。教堂附近开起了一家诊所,从那之后,幼童发烧找他,老人头疼也找他,跌打损伤、断骨烂肉全都找他,见惯了伤口的医生不善言辞,总是一副严谨缜密的模样,从安德烈认识他的那时候起,克里斯无论说起多么惨烈的病况都是一脸平静,就连眼下他回忆自己的死状,脸上也没有出现特别的神情。
“我能为你做什么?”最终安德烈没有说。他轻轻拍着克里斯的肩膀:“我们有希望赢过他吗?”
克里斯:“在我的七次死亡中,我每一次都尝试着反抗,但都失败了,其中有两次我请求你和我一起去确认情况,但我依然死了。”
“我们去寻求帮助。”安德烈说。“我们可以向猎户借一下他的枪。”
克里斯闻言皱了皱眉,他的手正拣起一颗栗子,此时那只手停在了半空。他沉默了许久,好像在回忆一些被忘记的事情,过了好一会他收回手,剥去栗子带刺的外壳,将果实放在篮子里,低声说:“我们的动作得快些。”
“安德烈,谢谢你。”
午后两点五十分,安德烈和猎户躲在院子外的树林里,猎户是个时常酗酒的中年男人,安德烈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躺椅上喝酒,他费了一番口舌,又以自家酒窖里的藏酒作为报酬,才得到了猎户的帮助。
猎户躲在灌木丛后,因为喝酒而发抖的手摸着猎枪,身上的酒气蒸发出来,在安德烈的鼻端萦绕不去。猎户嘟嘟囔囔道:“神父先生,这里真的有逃犯?我主在上,哪个脑子里爬进长虫的逃犯会在白天跑到镇子里?”
“史密斯先生,请您相信我的判断。”安德烈说。
“好吧好吧,看在那些酒的份上。”猎户说。
午后三点整,一个穿着布衣的人从林子另一端跑出,他跑到安德烈家门前蹲下来,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把它重重磕在砖墙上——一声硬物碰撞的闷响,安德烈精神一紧,猛地抓住了猎户的肩膀。
猎户的身体抖了一下,所幸他年轻时的打猎本能仍有残存,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他端起枪,安德烈却突然捏紧了拳头——他看见克里斯的身影已经接近了铁门。
安德烈来不及多想,只见门边的男人半蹲下身,他身旁的猎枪发出一声轻响。
“呯”,枪声。蒙面的男人却在枪响的前一秒猛地前冲,扯住了克里斯的衣服。
枪打在墙上溅起灰尘,安德烈耳边嗡鸣阵阵,他回过神的时候,蒙着脸的男人用胳膊卡着克里斯的脖子,他手中的匕首已经架在了克里斯的脖颈边。
猎户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安德烈站起身高声说,“请不要伤害他!”
男人拖着克里斯退后,克里斯的脖颈渗出红色。猎户骂了一声,端起枪想打爆他的脑袋。但他错估了自己的能力,中年酗酒的猎人已经不复当年,他扣动扳机,子弹却没有顺着他预想的路线飞行——它钻进了克里斯的胸口,红色的果实被碾碎,溅出混杂汁水的果肉碎片。泼洒开的液体渗进了砖瓦的缝隙之中,它顺着错杂的缝隙爬行,像一朵缓慢盛开的花。
【三】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睁开眼睛。窗外阳光正好,木桌和地面分割了一块方方正正的暖光。安德烈看见白色的天花板上有混乱的影子在浮动,交错的黑和白,猩红色像猛然滴在纸上的颜料,挤碎了黑白。
安德烈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幻觉,他撑起身体,眼前一阵模糊,他摸了一把后背,发现自己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湿。他换了一身衣服,走出房间,庭院里阳光明媚,树影闪动,他却感到一阵无端的心悸。安德烈看了一眼时钟,一点四十分,他记得克里斯将在二十分钟后来到自己家中,他们约好了一起剥栗子。
视线里的红色徘徊不去,安德烈无法再忍受,强烈的不安促使他走出家门,向着小镇走去。
安德烈住的地方是一位老人留给他的遗产。据老神父说,安德烈来到这个镇子上的时候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老人在镇子边缘捡到了他,将他抚养长大,老人膝下无子,把安德烈当成自己的孩子在抚养。他请求教堂的老神父为他祈祷,教他知识,让他在长大之后也成为教堂的神父。老人去世时将这个位于小镇边缘的房子留给了安德烈,安德烈感念老人的养育之恩,尽管从这里到教堂有一段距离,他也愿意花上一些时间往返在路上。
他穿过树林,走上街道,路过并排分布的低矮房屋,镇民看见年轻的神父,都以手摁胸,向他问好,安德烈微笑着一一回应——他眼前的光影混乱,混杂在一起的色块里挤出人声,他努力分辨着方向给予回应,顺着刻在记忆中的街道,一点一点向克里斯的家摸去。
这对于他来说并非是不可能的事。安德烈生长在唐利斯,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人。一点五十分,他来到克里斯家的门口,他眯起眼睛,眼前隐约能见门牌上刻着的名字:克里斯·雷丁顿。
安德烈敲响了门,他眼前的迷雾在克里斯打开门的时候逐渐消散了,于是克里斯怔愣的神情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安德烈?你为什么在这里?”克里斯似乎有些恍惚,灰蓝色的眼睛里少有地出现了迷茫。安德烈却无暇回应他的问题,他在那迷茫中感受到一些惊慌,他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对不起。”
这句话好像打开了某个开关,安德烈看见克里斯神色一变,他盯着自己,缓缓眯起眼睛。
“安德烈。”克里斯说,“你记得?”
午后两点零五分,安德烈在克里斯家中坐下,喝着克里斯泡好的茶,冷静地分析。
“让我们总结一下。”他放下杯子,指尖轻点着桌面。“根据你的描述,你会在今天下午三点,被一个拿着匕首的人杀死,而你死去之后,这一天又会从头开始。在前两次的死亡中,你都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我,希望得到我的帮助。第一次我并不是很相信你,你被杀死了;第二次我去找猎户帮忙,但是他……”
安德烈话音停滞片刻,克里斯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端着茶杯,他注视着杯沿的茶沫缓缓破裂,然后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水,最后将茶杯轻轻放下。安德烈没再接着那句话往下说,杯底和木桌磕碰,发出“咔”的一声,弥漫在空气中的焦虑在这轻飘飘的声响里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医生和神父四目相对。克里斯比自己更适合做神职者——安德烈这么想着,露出一个浅淡的笑,这笑容恰到好处,既不显轻薄也不显刻意,在安德烈还没有成为神父安德烈的时候,他躺在静坐室里,对着当时还没有成为雷丁顿医生的年轻人也露出过这样的笑容。
“我无法清晰地回忆过去发生的事情。但至少现在,我完全相信你了。”安德烈轻声说。
“我在思考一件事情。”安德烈的指尖绕着茶杯转圈,他的目光也随着指尖一圈一圈地移动,最后那根食指的动作慢下来,安德烈有些恍惚地说,“克里斯,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呢?”
克里斯的动作顿住了。窗外有孩童吵闹着经过,时钟“咔哒”地走过一格,他皱着眉说,“我好像很想见你。”
“不对,不是我想要见你,是——”克里斯的手指拢着茶杯,它倾斜了,茶水顺着杯身下坠。“我不得不见你,我必须见你。”
“什么?”安德烈盯着茶杯,被茶水滴落溅起的巨响惊醒。“你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安德烈。”克里斯说:“轨迹,我看到一条轨迹,它像血管生长在我的身体里,从我的指尖延伸出来铺在地面上,我被自己推着走,我顺着那条路去找你。”
克里斯:“我总是想起书上看到的那个词,‘命运’。”
安德烈:“命运?”他重复着这个词,有些困惑。
克里斯:“什么是命运?命运只是命运吗?还是选择堆砌了命运呢?”
安德烈:“在探讨这个问题之前,克里斯,我们为什么在做无意义的重复?”
沉默。他们在彼此的目光中逐渐清醒。他们将目光转向时钟,看指针一点点指向十二。午后三点整,一切平静。他们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略有放松。有人敲响了门,来访的人询问安德烈神父在吗?安德烈打开门,敲门的镇民告诉他,威廉先生被杀死了,但今年产的栗子还没有全部运出去,这对于以出产栗子为主要生计的唐利斯镇是一个不小的损失。镇民之间流传着这是渎神者犯下的罪行的传闻——他们恳求教堂,一定要将渎神者抓出来,在最大的栗子树下烧死示众。
安德烈微笑着将右手放在胸前行礼:“以主的名义,我们会将渎神者绳之以法。”
克里斯:“这会是‘他’的身份吗?”
安德烈关上门:“有很大的可能性,我很希望事情可以像这样简单地解决,所以在逃犯被抓到之前,我们就待在这里。”
克里斯:“你不去教堂工作吗?他们应该很需要你。”
安德烈打了个哈欠,露出些许困色:“教堂不至于没有我就无法工作,况且我实在不是很擅长这种体力活。”他在长椅上坐下想休息一会,闭眼之前又想起什么,盯着克里斯道:“还有你,你哪也别去。”
“诊所……”
“你记错了,今天是你的学生值班。”安德烈说,“好好休息吧,医生。”
他们无言地等到深夜。
安德烈被喧闹和震动感惊醒,他先是听到了重物倒塌的声音,然后是尖叫,他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看到克里斯一把将他拉起,但他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神情——空间在震颤,土石崩塌的声音和哭喊混在一起,他在混乱中没来得及说什么,他的腰上袭来一阵剧痛。
安德烈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听见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呼唤自己的名字。
安德烈,安德烈。那个声音是他所熟悉的,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果不是尾音里有压不住的喘息和颤抖,他甚至会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崩塌只是自己的幻觉。
安德烈不敢移动身体,腰部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他努力伸出手,去抓那只卡在砖石之间沾染灰尘和血污的手。
相互触碰的指尖,只有鲜血是灼热的。
“克里斯,我们认识多久了?”
“三年。”
“三年,啊,三年前我染上疾病,是你治好了我。”
“嗯。”
“你治好了很多人,你记得吗?”
“嗯。”
“克里斯,镇子外有什么?”
“我不记得了。”
“真可惜。”
“安德烈,你想吃栗子糖吗?”
“栗子糖?”
“艾莉丝阿姨发明的甜品,把熟栗子捣碎,拌进糖浆和果仁,放在太阳下晒,然后切成小块,撒上奶粉。”
“听上去真不错,艾莉丝阿姨什么时候,能做好?我们一起去买吧。”
“嗯。”
“……”
“克里斯。”
“……”
“我们都不许食言。”
【乱】
安德烈做了一个混乱的梦。午后一点三十分,他从梦中惊醒,眼前的景象被扭曲的色彩挤满,他将双眼揉到生涩,摸索着穿上衣服,步履踉跄地走向庭院。
安德烈在阳光中焦急地等待,他的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掌心好像还残留着某种温度,午后两点整,他看见小路尽头缓缓走来的身影。安德烈拥抱了克里斯,他们在阳光下沉默许久,一直到发梢都留下灼人的温度,安德烈才咬着牙松开手。
克里斯神色平静,“神父先生,我来帮你剥栗子。”
“……谢谢你能来帮我,这些栗子够我们处理很久了。”
“不必客气,安德烈。”克里斯牵着他走进院子,搬来椅子放在桌子边上。“为神父效劳是我的荣幸。”
“你在开玩笑。”安德烈轻声说。“我们私下从来不这么客气。”
“就当我是吧。”克里斯说。“神父,请坐,或许我们将要对如何处罚渎神者展开一场漫长的讨论。”
颗粒饱满的栗子从满是尖刺的壳中爆出来,剥去尖刺,剪开小口,放进盐水中浸泡,最后小心地剥开,剥离出暖黄色的栗子肉。
“我们从武力上很难赢过他。”
“嗯。”
“克里斯,你觉得那次‘坍塌’是否和我们的逃避有关?”
“极有可能。我有一种感觉,在你打破了某种规则之后,我们就会遭受那种极端的打击。”
“我们可以继续尝试。”
第四次死亡。
“工具?”
“猎枪?”
“那是镇子上威力最强的武器了。下一次我会盯紧猎户,不让他喝酒的。”
第五次死亡。
“对不起,克里斯。”
“再试一次。”
“……嗯。”
第六次死亡。
“或许我可以自己学习使用猎枪。”
“你想利用无限循环中的无限琐碎时间……不错,这很有趣。”
“是。但是同时你也会很痛苦。”
“总会习惯的。”
第七次死亡。
“克里斯,我觉得你可以带上小刀,我只需要你帮我拖延一点点时间。”
“……”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什么奇怪?”
“我总是在忽略一些东西,远不像你那样灵活。”
“呃,对比你曾经用腐坏食品做毒药并卖给商人做防野兽药品的事情来说……克里斯,你确实很反常。”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结束了午休,从梦中醒来。他躺在床上没有动,眼前浮动着令人眩晕的光斑和破碎的图像,他静静地适应,等待那些扭曲的色彩消失。
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循环中零碎地学习如何使用猎枪,同时克里斯也在练习近身搏斗,安德烈每一次循环都会在小镇上散步渎神者的消息,鼓励镇民一旦发现可疑人员,第一时间告知教堂。
午后两点,醉醺醺的猎户拿出猎枪交给安德烈,他不知道为什么神父突然想学习如何使用猎枪,但他被酒精麻醉的大脑却无暇思考那么多,于是他打着酒嗝,抛出了一个问题:“神父,今年的栗子剥好了吗?”
安德烈摸着猎枪,假装不太熟练地调整零件,闻言皱了皱眉。“什么?”
“栗子啊!每一家都要剥栗子献给主,祈求明年也能收获许多栗子,嗝。”猎户喝了一口酒,“你不会没去收栗子吧?”
安德烈一时沉默,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学习了多少次的猎枪,也快不记得克里斯死去了多少次了,午后的时间都用于练习,他们确实很久没再剥过栗子。
他没有说话,端起猎枪,对准了远处的木头靶子。“呯”的一声,猎户身上的肥肉抖了抖,他有些震惊地看着安德烈:“主啊!神父,你打得真准。”
安德烈笑了笑,“谢谢,我可以暂时借走这把猎枪吗?”他以手摁胸,笑了笑:“主将惩罚叛逃者。”
猎户连连点头,喝了口酒压惊。“只不过,神父,镇子上真的有主的叛徒吗?”
安德烈没有回答,他拎着枪,走出了猎户的家。
午后两点五十,安德烈蹲守在树林中,他的手已经不再出汗,枪口也不再游移颤抖。蒙着脸的人扑到克里斯身边的瞬间,安德烈扣动了扳机。
那是他打得最准最狠的一枪。男人的头部像爆开的西瓜,红色和白色溅在砖墙上。
克里斯满身狼藉,他站在门边,向树林里投来一个眼神。安德烈的手突然剧烈疼痛起来,他像是在深水里憋得狠了,猛地浮上水面后无法抑制地大喘着气,他扶着树干站起来,阳光有些晃眼,在那一瞬间他没能看清克里斯的神情。
他没看清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里是劫后余生的欣喜,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一声枪响。
安德烈缓缓睁大眼睛。他不自觉地捂住了嘴,闻到了掌心呛人的火药味,眼睛受了刺激一般止不住地流泪。他后知后觉地环视树林,但没有看见任何人,潜伏在树林里开枪的人凭空消失了,又似乎从未出现过,安德烈的心脏一阵抽痛,他甚至不敢回头看克里斯的尸体,他怕仅仅一眼,自己就会无法抑制地从灵魂深处溃败、崩溃。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眼前的色彩再次开始扭曲。隐约有吵闹的人声在周围响起,镇民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他们俯视着跪坐在地的神父,口中发出一样的宣判。
神父就是渎神者。
站在人群之首的老神父沉默须臾,捧起圣书,神情肃穆地宣布。
神父就是渎神者。
镇民点起火把,大声地宣布。
神父就是渎神者!
安德烈仓皇地回头看了一眼,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躺在烈日之下,偏爱新鲜血肉的蚊虫在凌乱的红色之上嗡嗡飞舞。
神父就是渎神者!
安德烈的双手被绑上火刑架。
神父就是渎神者!
镇民举着火把,一个一个上前将火种扔进柴堆。他们被火光照耀的脸孔模糊不清,狂热和麻木交错着闪现,好像变幻无常的面具。安德烈注视着火焰,在那其中找到了一小块燃烧的灰蓝色。
克里斯说,神父,你不信神。
克里斯说,神父,你为什么不信神。
克里斯说,安德烈,你是渎神者。
【无】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结束了午休。阳光漏过窗台落在木地板上,隐约可见光柱中有金色尘埃飞舞,安德烈没有拿起因为被太阳照射而覆上一层温热的书,他走出房间,从厨房里搬出一筐栗子,他坐在树荫下,等待某个人的到来。
午后两点整,克里斯如约来到铁门外,他看着树下的安德烈说:“今年的栗子收成很好。”
“是啊,大部分人已经开始准备材料做甜栗子了。”安德烈拣起一颗栗子。“谢谢你能来帮我,这些栗子够我们处理很久了。”
“不必客气,安德烈。”克里斯说。“为神父效劳是我的荣幸。”
“你在开玩笑。”安德烈垂着眼睛。“我们私下从来不这么客气。”
午后阳光正好,两人坐在树荫下的桌子旁,剥开栗子球外带刺的壳,秋季的风略有凉意,拂过他们的衣角。
克里斯将一颗饱满的栗子剥出,放在一边的篮子里:“安德烈,我将死在午后三点。”
安德烈没有说话。他手心的栗子滚落在篮子里,发出极轻的一声“笃”。
“我相信你。”他低垂着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但是克里斯,我想休息一会。”
树叶被风吹过,簌簌作响。
“我想做完今天的事,哪怕一次也好,如果我们要永远困在循环之中,哪怕让我做一次也好。”安德烈说,“来到镇上的旅人,我还没送他们离开。”
他们沉默地剥开栗子。
“做什么都可以。”安德烈听见克里斯说:“我相信你。”
午后三点整。克里斯站起身,他以手摁胸,微微弯腰,安德烈没有抬头。
动脉被割破的时候,会有沙沙的风声喷薄而出。
安德烈起来,他先是走进房间,换上了黑色长袍,他走到门外,抱起克里斯的躯体,温热的液体顺着双臂,灌满他的身体,他穿过树林,穿过街道,在人们的惊叫或是议论中走过小镇,将友人放进诊所的太平间。
神父的袍子上染着干涸的血,黑色的布料上横亘着更深的黑色,他宛如梦游一般走过街道,眼前的颜色扭转变换,组成抽象的画卷,撕裂,又重组。
“安德烈先生?”
安德烈停下脚步。
“神父先生?”
他发现自己来到了教堂门前,眼前的色彩组成两个人影,一个温柔冷清的女声问:“神父先生,你还好吗?”
安德烈抬起眼睛,眨了眨,然后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我很好,途经此处的旅人,你们是否即将回归家乡?”
女性旅人回答:“是的。”
她身边的男性旅人说:“对于您的朋友,我们感到十分悲痛。”
安德烈说:“或许我应该说……谢谢。”他眨眨眼,努力适应眼前的杂乱,他的目光转向女性旅人的手腕,“……恕我冒犯,您没有戴着那条漂亮的手链吗?”
周围有一瞬间的安静。男性旅人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身边的女性扯住了他,轻声说:“神父先生,我从不戴手链。”
安德烈眼前凌乱的色彩逐渐散开了,物体的轮廓清晰地浮现出来,像是蒙尘的珠宝重见天日,河水褪去裸露出的鹅卵石,他看见了砖石铺就的道路,两只牵在一起的手,一个有着小麦色皮肤的手背,和一截白皙纤细的女性手腕。他抬起头,眼前的旅人神色各异,他们的面孔让他感到一阵陌生和可怖。安德烈压抑着身体的颤抖,问:“尊敬的旅人,你们即将回归何处?”
“回归迷雾之外。”男性旅人说。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犹豫了一会,缓缓地鞠了一躬。
“神父先生,再会。”
安德烈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远去,他的手背上有青筋凸起,但他却神色轻松,他的眼睛里盛着淡淡笑意,身上的压抑和迷茫被一扫而空。
旅人离开了唐利斯小镇,太阳飞速地坠落至西方,夜幕降临,火光照亮了天幕的一角。
教堂燃起了大火。镇民将大火扑灭的时候,看见了倒塌的神像,和神像下静坐的神父。
神父砸毁了神像。
神父自杀在神像的残骸之上。
安德烈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
正是清晨,晨光还未洒在大地上,镇民们大多还沉浸在梦乡之中。安德烈的脖颈间横着一道狰狞的伤口,黑袍上满是血迹和破开的豁口,他身后拖着一条血迹,红色落在石砖路上,不久之后又消失不见。他一路走到教堂前,神像下坐着一个穿着神父装的青年,他怀里抱着装有熟栗子的布袋,膝盖上放着圣书,他一边翻动着圣书,一边往嘴里扔着栗子。神父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含糊地说了一声,“噢,来了。”他拍拍膝盖上的栗子碎屑,“你是第一个呢。”
安德烈在他面前停下。“我是第一个?”
“第一个因为自杀来到这里的,而且看上太平静了,一点苦大仇深的感觉都没有,有点无趣诶。”神父说。
“我是第一个,那其他人是谁?”安德烈问。
神父长着和安德烈一模一样的脸,他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安德烈再熟悉不过的微笑,“来到这里的只有你啊。”
神父站起身,领着安德烈向教堂深处走去,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神父推开尽头房间的门,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张床,克里斯安静地躺在床上,心口的红色已然干涸。
“可怜的医生,可怜的安德烈。”神父说,绕到安德烈身旁,凑近了打量他的眼睛,“你的眼睛快要坏了吧?你还看得见他吗?”
“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安德烈问。
“克里斯死去之后,你就会来到这里。”神父说。“你已经来了许多次啦,每一次在这里痛哭一场之后,又会回到最初的地方去。”
“为什么?”安德烈依旧问。
神父有些无趣地退开,“因为循环中的只有你们。循环从旅人的到来开始,在旅人的离去结束,镇子里的人在循环里而不自觉,究其本质也就是在循环之外,只有你们,”神父伸出一只手指点着他,“只有你们,在循环中反反复复地挣扎,死去,再重生。”
“克里斯是第一个醒来的人,他用七次死亡换取了‘思维’的觉醒,然后就是你。”神父摊开手,“虽然你在‘破坏’上很有天赋,但你还是慢了一步。太可惜了!安德烈!你明明是比他更强大、更有潜力的存在,你是独一无二的‘漏洞’,但你醒来得实在太晚了。”
安德烈终于把目光从克里斯心口上移开,他看向神父:“你是谁?”
“我就是你啊。”神父开心地说,“我是‘安德烈’从身上割下来的血肉,堆叠在神像下的观察者。有时候是一根手指,有时候是一块皮肤,用痛苦换来的记忆和觉醒真是可笑——这一次你要给我什么呢?”他伸出手摁着安德烈的眼角,“我喜欢你的眼睛。”
“你用什么回报我?”
“我送给你完整的安德烈!”神父张开双臂,“你们的故事太滑稽了,你甚至不能发现自己的错漏。为什么从午后醒来?为什么不记得克里斯死后的一切?旅人何时离开?又在何时归来?你以为你在反抗‘命运’吗?”神父笑着说:“你甚至不知道何为命运。”
安德烈站在原地,他的黑袍一点点变得冰冷,他重复着:“为什么?”
“因为主的意志,因为你们生来如此。”神父说。“你们是被锁死的‘程序’,多余的东西,主不需要。”
他轻声说:“神父就是渎神者!安德烈,你是渎神者吗?”
安德烈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
他向着镇子边缘走去,在快要走进迷雾中时,他看见了路边坐着的人影。
那是一个穿着布衣的青年,他的面孔对于安德烈来说有些微妙的陌生,他坐在路边,面前摆着一张小小的桌子,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用小袋装好的药粉,还有一盘剥好的熟栗子。
“克里斯。”安德烈站在他面前,轻声念着他的名字。“好久不见。”
青年抬起头,三年前尚未来到唐利斯小镇的克里斯坐在他面前,安静地仰头看着他。
“我有问题想问你。”安德烈说着,在桌子前盘腿坐下。“你是从哪一本书上看到‘命运’这个词的?”
“那是旅人送给我的书,他从我这里换取了一包药粉,后来那本书被我弄丢了,我很惋惜。”克里斯说,“但最让我在意其实并不是那本书,是那位旅人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安德烈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如既往。
克里斯看着他笑了,他从盘子里拿起一颗栗子,塞进安德烈嘴里。
“他说,栗子不应该是酸的。”
安德烈轻轻皱起眉头,他咬碎了栗子,舌尖散开熟悉的酸味,粉质的栗子在齿间被碾碎,堆叠起微妙的干涩。
迷雾之上有阳光悄然落下,东方已然破晓。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结束了午休。他坐起身,偏头看向一边的窗台。他记得这里会被阳光照射,光柱中会有金色尘埃缓缓飞舞,而现在他的眼中只有一道黑色光柱,光柱中有细小的白点交错碰撞。他走出房间,看眼前铺展开深深浅浅的色块,他在庭院中坐下,一直等到午后两点整,铁门之外,克里斯没有来。
安德烈起身,走进树林,他行走在黑褐色的尖刺和深绿色的线团之间,头顶悬着一颗无规律闪动的金色光球。他的视线尽头是一团色彩斑斓而又混乱的迷雾,安德烈走进那迷雾中,狂躁扭动着的颜色触碰到他的身体,逐渐安静下来,变成了一团团色彩鲜明的泡沫。安德烈深入迷雾,在活着的色块中心看到了一颗包裹着尖刺的巨大栗子球。它嵌在迷雾之中,散发着变幻不定的微光,尖刺旁浮动着一条条的数字和文字,这些线条围绕着它,如同脉搏一般有规律地起落——一颗跳动的心脏,一个孕育在羊水中的胚胎。
安德烈的眼中闪过黑色的光,他伸出手虚虚一握,包裹在光球周围的数字和文字开始消散或崩裂,那颗栗子球挣扎着缓缓缩小,斑斓粘腻的液体流淌出来,在安德烈的手掌里化开,最后顺着指缝落下。
安德烈的手心里躺着一颗栗子球,他的瞳孔中流动着驳杂的信息,他露出一个只属于“安德烈”的笑,弯曲手指,轻巧地剥开了栗子的壳。
唐利斯小镇燃烧着无形的火,山上的栗子林崩碎成黑色的粉末,像是浓烟一般盘踞在山间久久不散,小镇上空无一人,挂起的衣服缓缓飘动,壁炉仍在噼啪作响,燃烧的栗子滚落在空荡的石板路上,白光一闪,它化成灰烬,无声消散了。
安德烈站在迷雾中,扔掉了手中的碎屑。深空中响起冰冷的声音,一行猩红色的文字闪动着浮现在他眼前。
【检测到系统出现漏洞,紧急修复中;“唐利斯镇”剧本数据源被摧毁,将其永久关闭;将个体名“安德烈”和“克里斯”的唯一性数据判定为衍生病毒,永久放逐出主数据层,已派遣GM进行查杀处理……】
安德烈眼中闪过密集的数据流,他挥手打碎了眼前的文字,转身走进了迷雾深处。
*设定很崩坏写得很乱,图个乐就好了……(抱头
要求:无声
一些滑铲,下次再改!
“我只是为了成为一位香妓才来到哈文纳的。”
哈文纳是地上的乐园,这个国度人人向往又唾弃的存在。
“那里满是堕落之人”、“那里不会有任何义人的存在”……从小到大,奇奇在长辈中听过无数故事,哈文纳总隐没在故事的背后,成为主角向上行走时的深渊之影,虎视眈眈地凝视着屠龙的勇者、拯救世界的英雄、纯洁无暇的公主,只要他们一时不查,就会被黑暗吞没,堕入地狱里。但被禁止阅读的书册里,又写满了称颂哈文纳的词汇:“那是天堂和现实之间的存在”、“那是无处可去的人的乌托邦”。
奇奇对哈文纳的好奇是从小就有的,那些被禁止的领域让她无法抑制地想要靠近想要探寻,但真正让她决定来到哈文纳的,是“香妓”。
点燃蒿草、软语安抚、再通过逼近死亡的窒息让人陷入昏迷,得到短暂的宝贵的睡眠,这就是香妓的工作。即使在哈文纳,香妓也几乎是最底层最被人唾弃的存在,在这个充斥着欲望和快乐的城邦里,香妓必不可少,却被所有人、甚至包括其本身所憎恶。
是的、这样的肮脏的污秽的无可救药的东西,正是我想要触碰到的生活和无法抗拒的未来啊!书中的形容像是迷宫里的绳索,将被困锁住的无望的她牵引着来到此处,来到这个属于她的命运般的彼岸。
“奇奇……”露奇奥拉听着奇奇的回答,沉默了一会,又笑了起来,“不过,不管怎么样,奇奇都会是我重要的朋友。”
“……谢谢你,露奇奥拉。”奇奇垂眼,没有直视露奇奥拉。
“要听我唱歌吗?”
“欸?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你好像有些不开心?”
“没有啦,我只是在想,露奇奥拉完全是个孩子呢。”
“又来了,奇奇!”
“露奇奥拉,真的不后悔吗?没有离开哈文纳。”
“不后悔哦,我只是想和奇奇在一起!”
“不怕被我染上蒿草的味道吗?”
“如果是奇奇的话,蒿草的味道也不是那么难闻呢!”
“露奇奥拉呀……”奇奇叹了口气,轻轻笑着抱了抱面前的少女,“今晚很晚啦,露奇奥拉要回去休息吗?”
还是不习惯啊,露奇奥拉闻到淡淡的蒿草的香气,这样想,也许自己要更习惯一点才行,毕竟,那是自己最重要的朋友所喜爱着的东西。
“……不需要噢。”露奇奥拉感觉有什么轻飘飘的声音擦过自己的耳边,她没有抓住,被飘进来的雪花落在耳尖,冷得她忍不住摇了摇头,把轻飘飘的声音遗落在白雪的间隙里。
“那,下次我们去哪呢,奇奇?”还不等奇奇接话,她先开口,“我们去湖边吧!”
奇奇愣了一下,笑着回复她:“嗯!”
接下来,是齐卡奇娜的时间。
实际上,齐卡奇娜这段日子过得并不太好,虽然旧置屋倒闭后她不用再被女将剥削,但她自己新开的置屋也很难称得上一切顺意。以前她除去几位常客外,客人通常是被大置屋吸引而来的散客。而今,她的几位老主顾大都离开了哈文纳,临渡往人间一行,而齐卡奇娜并不太会招揽客人(这也有她的练习时间实在是太短这一原因),又加上她在之前并没有存下多少钱的缘故,导致她盘下的店面的位置也在香艾街不起眼的角落,门庭冷落也是必然之理。
齐卡奇娜掀开置屋门口标志着开业的门帘,不期然愣了一下,很快又调整好了表情,语气轻快地打招呼:“晚上好,吉列,我以为你离开哈文纳了。”
“奇奇……”隐藏在黑夜里的高个子被呼唤后才犹豫地走近她,他习惯性地驼着背,表情不安,像下一刻就要继续躲进黑暗里一样。
虽然他想要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但在少女面前他还是明显高出一截,奇奇仰头,看向他:“吉列,有什么事么?”
“之前的事情……真的非常对不起!”吉列后退一步,深深地弯下了腰。
奇奇轻轻侧过身,避开了吉列的动作,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淡淡地说:“这件事在之前不是就已经说过了吗?你不必来道歉。”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对你道歉,因为……因为……因为奇奇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深深弯着腰的高大男性声音甚至都哽咽起来,“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我伤害到你了。”
奇奇叹了口气,轻声说:“你没有伤害到我——或者说,伤害到我的并不是你,你不必要道歉。……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就先进去了。”
吉列抬起头来:“奇奇……我想要、我还想要留在你的身边,你还缺一个男众,不是吗?”说到后头,他眼睛闪闪亮,身子也直起来。
齐卡奇娜深深地看着他,吉列想要压抑住快跳出来的心脏,但还是觉得难以抗拒她的目光。她开口:“不过你也看到了,我最近手头很紧,不能给你想要的那些地位金钱和名誉。”说完,她转身向屋内走去。
“实在是非常感谢!”
也许是吉列的到来让平静的湖面再度泛起波澜,在同一个夜晚,齐卡奇娜迎来了一位熟悉又陌生的客人——那是属于堕落之地的神父,引导她进入乐园的存在。
“神父大人。”少女的声音仍然像初见那般纯白无垢,但她的身体早已经染上蒿草的香气,少女啊,你为何不用为自己而忏悔?
神父恍惚了一阵,终于说出已经压抑多时的那句话:“我已经……很久都……睡不着了……”
他看到少女微微笑起来,对他说:“那么,要不要买我一夜?”
点燃蒿草,让屋内充满蒿草的香气,蒿草燃起的轻烟晃了晃,固执地缠绕在昏暗的小屋内,神父深呼一口气,让肺腔内充满了这股飘然又堕落的香味,他几乎贪婪地屏息了片刻,听到齐卡奇娜的轻笑声,也微笑起来。
“呐,神父大人,请让我帮您脱掉您的外套。”齐卡奇娜以他几乎没有感受到但又无法抗拒的手段解开了他的外套扣子,接下来要脱掉外套,叠在一旁。她的动作安静又流畅,在蒿草的香气中迷幻得叫人沉醉。
“我的神在注视着我……”
“即使嫉妒、傲慢、堕落也一视同仁地爱着我。”齐卡奇娜轻声接话,她拉过男人的身体,让他靠近自己。
男人的身体僵硬,像是所有初次尝试涉入河流的人一样,他的身体紧绷着。齐卡奇娜温柔地用自己的怀抱接纳了冰冷的尸体:“要更暖和一点吗?靠在这里吧,你的一切都会被接纳,不是吗?”
她轻轻抚上男人的双眼,柔和的热度从眼前传递到全身的每一个角落,男人的呼吸不自觉放缓起来,齐卡奇娜身体内透出蒿草的香气,她自己也成为了燃烧的蒿草,温和却无孔不入地缠绕在男人的身体上,将一切都染上迷离的气息。
齐卡奇娜冷静地看着男人被拉入混沌之中,她的手轻轻扫过男人的身体,又移到他的喉管处,引诱般地触碰又掠过。男人的身体逐渐习惯这一切,枕在她腿上的头颅也愈发沉重,是此时了,齐卡奇娜这样想着。就这样……就这样被推进黑暗之中吧,她狠狠按住男人的气管,一直叫他彻底昏死过去。欢迎来到梦的乐园,神父大人,她无声地开口。这位漆黑的天使终于破开蛹,被神所接纳,他们是彼此的见证者。
整夜,蒿草都在燃烧着,一直到天色将白,屋内的艾香微微淡去的时候,神父才终于醒了过来。
“接下来的漫长的白日啊,该要如何度过呢?”
“是这样啊,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就要好好想想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清白无垢的少女啊,你后悔过吗?”
“神父大人啊,您后悔了吗?”
二者道别,谁也没有回答最后的问题。
“奇奇……”吉列喃喃自语。
“你还要留在这里吗?”
“啊……!奇奇!”吉列被突然而至的奇奇吓了一跳,他仔细地想了想,认真地回复道,“我也许的确不应该在此,但现在的我只希望留在这里。”
“当你想离开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告诉我。”
又是夜,月亮初升,歌小屋的月亮落在奇奇身边:“奇奇,今夜有空了吗?”
“是啊,露奇奥拉,我想你了。”
“我也好想奇奇啊!”露奇奥拉轻快地给了奇奇一个拥抱,拉着奇奇说,“奇奇,像我们上次约定的那样,要去湖边吗?”
“露奇奥拉,你做好准备了吗?”
“是啊,奇奇,我想要更加、更加地了解你。”
奇奇更紧地握住露奇奥拉的手,闭了闭眼,又笑着看向她:“好噢,露奇奥拉。”
皎皎明月挂在天幕之上,照亮了两位少女前进的道路,不知道为何,两人几乎都没有多说什么。奇奇是因为某种无法说清楚的理由而感到紧张,而露奇奥拉是因为什么,她并不知道。无言的道路上,只有月亮注视着两位少女。
“露奇奥拉,你还要继续么?”
“奇奇,别忘了,我的鼻炎已经治好了,我知道我要去哪,远远不只是这。”露奇奥拉奇异而天真地笑着摇了摇头。
“……露奇奥拉,我原以为……”奇奇沉默了一会,咽下了那句话,“只有你,我不想要……”
她的话被露奇奥拉打断:“我不属于哈文纳是吗?可是,如果是奇奇的话,我愿意的。奇奇,再往前走吧,走到我们该去到的地方。”
蒿草的清香愈发浓郁起来,新发的绿叶点缀在干枝上,摇晃着擦过她们的发间。两位少女的手紧握着向前走,直到被蒿草的影子深深遮住,只留下交缠的一切。
作者:夜雨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乌漆墨黑的天下,坚固寒冷的门下,北极基地依然明亮。
西冷磨着他的指甲。虽然这个时代已经不太看重指甲的成色了,但对于他这样的老者来说,保持指甲的状态简直是最重要的事。
他对着不平的地面不断研磨着。其架势简直要让人相信,他其实是要把地面磨平。
菲力靠在墙上玩着手机。他为了划动屏幕的方便,对指甲的要求一直是圆润。
西冷持续着他劳苦的作业,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菲力,眼中充满了愤怒。再一看到菲力指尖的红光,更是由怒转妒,再由妒转怒。
不知道有多精彩。
只是不管这两人有多不对付。这个冬天他们都要在一起过了。
将冻干的蔬菜泡发后顺势煮开,适量加些味精盐调味,再把处理好的牛排一煎,香味顿时传遍了整个北极基地。
菲力喊着西冷的名字。弓着背的西冷头也不抬,走进来坐下。
牛排蔬菜汤配上一大碗米饭。
西冷在刀叉与筷子间犹豫着。
“前辈,这伙食多少也有点我的功劳。你能不能别这副样子了。”菲力无奈地说到。他倒是非常想和这位老人打好关系。
老头子抬起头瞟了一眼他红色的指甲。
“为什么把指甲弄成这个样子?”
“我们咬合力远远弱于其他物种,只有指甲是我们的武器,只有指甲是我们的骄傲。你把指甲弄成这副样子!你对得起你的先祖吗!你对得起你指甲的颜色吗!”
西冷头也不抬,吸嗦了一口汤,配着下了一大口饭。
菲力手持刀叉,将牛肉分成几个小块,又换持筷子,夹了块牛肉放进饭碗里,开始扒饭。
“爷爷啊,不是我说您。我们的指甲当时是带毒才足以御敌。但早八百年,毒腺就已经因为卫生法被切除了。早就没用了,就你的也是没有毒的。没毒的指甲真不如削圆了玩手机。”
菲力嚼着牛肉说话了。
西冷撇过头,拿起刀叉。
西冷把牛肉分成三大块,一口吃下。他满口都是肉,一时间看来是不想和菲力说话了。
碗筷碰撞的声音,咀嚼的声音,吸汤的声音,基地陷入了安静。
北极基地很冷。西冷和菲力都裹了十层衣服。
他们在寝室前互相点头示意,然后走向自己的房间。
菲力躺在床上,寒风呼啸的声音听得格外明显。
可能只是心理作用。基地在地底,隔音效果很好。
菲力把心放到外面去了。他想象他飞在暴雪的上空。西面三千米有另一个基地,从这里可以看到那里温暖的灯光。南边的冰盖下,鱼群正聚在一起一刻不停地游动着。
在这被深寒与狂风隔离的世界,愈发能感到人与人的联系是那么温暖。
菲力紧了紧被子,进入了梦境。
西冷率先走进了盥洗室。菲力松开肌肉又缩紧,以抵御清晨从被窝爬出来的寒冷感。
冬天北极基地的一天很无聊,只需要收集一些数据上传,剩下的就是刷牙洗脸吃饭睡觉,大多数的活动是菲力与西冷间的干瞪眼。
西冷两百五十岁,而菲力只有五十岁。年轻人叛逆激进,而老年人保守陈旧。西冷多活的两百年让他与菲力间多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时间就是这么神奇的东西。西冷在擦脸的时候,突然想起距今一百五十年前,皇室们所使用的洗脸方法。那时候好看的指甲还是人人追捧的象征。皇室为了展示自己镶满珠宝钻石的指甲,会将毛巾戳破几个洞,然后只用掌前部擦脸。
这么麻烦没有效率的行为居然能成为当时人竞相模仿的潮流。
时代还真是无厘头。
西冷洗完脸走出门去。那个指甲圆圆的后辈正顶着一张睡眠不足的脸靠着墙等着。
他朝他点点头,然后离开了。
人或许是会停止生长的动物,可我们不是。回忆杂七杂八地涌进来,像双面胶贴在身上,让西冷手脚都不自在。
听说有人会在时代变迁时自杀,我或许有些理解了。
“风雪有些停了!”菲力喜气洋洋地说道。
星星想必明亮无比。只是现在出去,积雪会砸进来,清理起来很麻烦啊。
西冷托着下巴,一动不动。
菲力也不气馁,反而更加喜气洋洋地把今天的数据上传了上去。
“风力,气温,含氧度...都很美啊。西冷前辈,你不觉得很美吗?!”
“看到这些数据,感觉就像漫天星河横在眼前一样。”
“那可能是我见过的最美的...”
这人原来是这种属性吗?真是看不出来啊。
“你觉得我们干着崇高的工作吗?”西冷问着。
“当然。”
“也是呢,你那么崇拜地下的文明...但要我来说,真不如不发现好。”
“在我小的时候,一切都很普通的,没有那么多主义,没有那么多思想。大家就像一杆进洞的台球,就只是掉下去。”
西冷抓住自己的袖子,低下头看着地板。他被漫长的记忆包裹。
“哪个国家成功了,哪个国家失败了。哪个国家发现了新东西,哪个国家挖出了新技术。整个世界被翻弄着,被这帮地下的尸体,腐烂透了的肥料颠来倒去。”
“不觉得很奇怪吗?”
前辈的气息灰暗沉重,有种自己不知道的奇怪的东西。
“也没有吧,大家都很开心,都在说地下的科技带来了光明的未来。”
“你是为了不做地下发掘才来到的北极基地吗?这里确实遗迹最少,而且也比较封闭,不会有消息传进来。”菲力问道。
“我的牢骚就听到这吧。”
西冷站起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往后的几天,两人过得十分惬意。首先是食材的补给趁着风雪的停止来了。
满满一车的食材。当晚他们狠狠地搓了一顿。前辈没再说一切奇怪的话,好像几天前的对话已经吹散了他心里的烦闷。
菲力拉着他一起喝酒的时候,真的像最亲密的朋友一样。
这里是北极基地,再冷漠的人也会被逼迫着亲近别人。
之后便是突然的一天早上,他们被一则通信吵醒了。
“正北4千米处,高概率发现人类遗迹。请两位务必前往一探究竟。”
通讯里的家伙张着口器。菲力就想着有点完蛋,他偷偷看向西冷。
西冷没什么特殊的表情,一直在点头。
之后他也没什么特殊的行动。两个人一如既往地商量出行要带的行李、装备与出行的时间。
当天两人都穿上了厚重的衣服,带上了相机和干粮热水。
基地门“嗡——”的一声打开,雪层垮塌下来落到基地里。
“总而言之回来之后再收拾吧。”西冷如是说道。
星空下,他们在雪地前行,四对附肢在雪地划出深深的痕迹。风很轻微。今天是北极难得的好天气。对两位来说都是难得的一趟出门,菲力甚至想探出触角去感受一下北极的“味道”。
西冷用足点了下通讯器。
沙沙声传来过来,但西冷并未说话。稍微等了一下,传来的是西冷振动鼓膜器发出的歌声。
“和你听的那些人类歌曲相比如何?发掘出了人类的‘音乐’后,我们种族也开始考虑如何处理我们的发声器官。这或许是人类发现后,我最喜欢的一项发明。”
“没有音乐的话,我们以前用什么方式表达了呢。”菲力问道。
“看着你的侧腹的短足,你小时候也会拿它来吓朋友吧。”
“就是这个?”
“高兴的时候张开,紧张的时候交缠在一起,如果敲击腹部,也会发出类似敲空心石头的声音。”
“我好像记得我也做过这事...”
“吃没吃饱声音还会变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风把雪洒向平原,也将雪洒下深谷。
两人站立在悬崖的边缘,下方漆黑一片。西冷发现了一些诡异的反光,于是两人决定下去一看。
桩子在雪地里立不住,菲力在地上扔下一个光源。这光源会隔15秒发出一次强光,即使在深谷里也看得见。
两人都立起了平时折叠的腿,发力往山谷一跃而下。携带的光源照亮了周围。倾斜的城市,建筑斜着插出来。整个城市像要滑进一个无底的深渊。两人踩着建筑的侧面往下跳,足尖点碎建筑表面的灰壳,露出银白色的外皮。
底下并不是个深渊。两人很快就落到了底部。
惨白的光照到的是一丛低矮的灌木。它的绿色已经很稀疏了,枝上都是即将掉落的黄叶,只有底部还有些苔藓还带有点绿色。
可这里分明是北极的山谷,光照温度全无,土壤都要打个问号。
西冷向前走了几步。欢快的鼓声突然响了起来,接着是贝斯和吉他,手风琴。一个人类的歌声响了起来。他在不同的音域不停变化,无论是高音还是低音,掌握都纯熟自然。
“相当欢乐的曲子呢。”菲力说道。
曲子自体就变化万千,歌手的歌声背靠着曲子,就像猛男身后的爆炸,帆船边上的巨浪。
“有点想跳舞...”菲力点评道。
接下来是一串密集的音节,只是音程没什么变化,听起来就像普通的说话,只是话里一直反复着几个音节,很有节奏感。
“更想跳舞了。”
“用法像打击乐呢。”
两个人站在各自的光圈里,一前一后像两个大灯泡。
音乐在高潮后停下。世界重回宁静。
“你听懂他们在唱什么吗?”
“世界上没人听得懂吧。”
“要把那株草拿走吗?”
“还不如就地埋了。”
更往前走,两人见到了一块黑色的石碑。
靠近后,石碑便被灯光照亮,显露出了其上的刻痕。文字数有上万字。对于人类古文字,社会上的研究与认知远高于发音。即便是这两位也能看清楚其上的几个词语。
菲力拿起相机,把石碑拍了下来。
西冷绕着石碑,指认着上面的字眼:“生态、傲慢、石油?”
“石油是什么?”
“传说的燃料。古人类的书上写了很多,基本是他们文明的基础。”
“哪来的?”
“研究说是古代的古代的海洋生物变成的。”菲力抬着镜头说道,“我们现在也有开采,不过量不多。”
“指甲!他们也写了指甲。”西冷笑了出来,“你说指甲在他们的文明里也是重要的东西吗?”
“多半不是吧,人类的指甲又短又薄,至多用来挠痒。”
“35亿年,11亿年,5000万年?什么东西这是。”
“人类历史节点吧。地球形成距今47亿年。”
菲力的摄影工作完毕。两人继续往前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已是尽头。
“第一次侦察就到这吧。地图收集也已经完成了。后面就等专业的来。”西冷松了一口气。他的肩上一直背着个监视器,要是一路上不小心碰坏了什么东西可能会被问责。
幸运的是这地下什么也没有。
菲力肩上也有个监视器,但他依然忠诚完成任务上交照片。
西冷相当尊重这种人,会连带着他一起获得好评价,真是不错。
爬回悬崖,星星依旧在天上闪耀着。
“再过两个月就能看见太阳了吧。”
“是的。再过两个月就能见到了。”
回到基地,落的雪还是雪。他们上传了监视器录像和自己照的照片,然后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风雪重来。昨天的停歇好像只是神灵为他们拉起了帘子,等一切结束又把北极的风雪重新放下。
北极基地的生活依旧很无聊。西冷前辈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对肉的咀嚼更有耐性了。
“我不再害怕人类的文明了。他们也崇敬指甲,和我们没什么不一样。”他红光满面地说道。
菲力在心里嘀咕:西冷前辈又看不懂人类文字,怎么就说得出那是崇敬呢?说不定那是我们种族的制作手册。
不过看到前辈喝醉乐呵乐呵的样子,菲力也没有那么不知趣去反驳。
时间过得很快。两人在北极基地一同工作到西冷的287岁的生日。然后西冷退休,在326岁去世。
此时菲力126岁。世道在这几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各国开始宣传复古优生,把曾经大块的土地都变回了荒地,草木开始生长,一些种族占领回他们的栖息地。这些事并不温和,可以说是血腥的。皇室再次开始炫耀他们的红色指甲。曾在广袤世界上奔驰的汽车轮船依旧存在,数量却大大减少了。人类的产品也成为了皇室尊贵的一部分。
菲力原来便是皇室,在结束北极基地的工作后,他的指甲也变得又尖又利。这不是他观点出现了变化,是世界变了。
少量的皇室成员进入了“大学”,他也是其中之一。
在世界上唯一一座大学的正门广场,他看到了他与西冷前辈在北极发现的石碑的还原物。
他没作声,在学习中逐渐明白了那些文字的意思。
“35亿年地球出现生命,11亿年后出现人类,5000年后还会出现别的智慧生命吧。谈论地外生命时,人们会想象有历史已有几亿年的生物存在,会想象他们已有了穿梭银河的技术。最后会讨论他们为什么没有发来信息,讨论他们的善恶与文明。”
“但如果认为星球形成的宇宙的几十亿年是必要的,生命形成的几十亿年是必要的,生命转化太阳能的数亿年是必要的。我们人类在宇宙中或许还是早产的存在。”
“生命是时间的指甲。记于人类之末。”
菲力读完石碑上的话,漠然地离开了。他们果然很崇敬指甲。
菲力,年寿273岁。
在他死后一千年,大学依旧矗立在大地上,但在逐渐脱离人类遗物与实验后,逐渐沦为科学幻想爱好者的聚集地。
他们所记录下的人类遗迹的技术,与他们自己所发明的技术,与他们信笔写的科学幻想一起,被两亿年后的新文明发现。
Vol.199「万有引力」《殉星》
作者:绿鲤
评论要求:笑语 求知
BGM:《Carry me Away》by 加贺美セイラ
静悄悄的宇宙,无时无刻不脉脉地流动着。包含着时间之砂的星球、星云、碎片与虚空,从沙漏的一端流入,被碾碎分解,还原出时间之砂。然后从另一端流出,逐渐凝聚成新的虚空,新的碎屑,再聚合成新的星球与星云。宇宙里的时间流动,源于最大的一只沙漏。它吞噬着宇宙,同时吐出宇宙,一切因此才得以生生不息。
围绕着流入的那一端,是不断崩解着的美丽混沌,所有即将耗尽时间之砂的将死之物都汇聚到了这里。它们在生命的尽头因着宇宙的流动而渐渐靠拢,相互碰撞而崩解成无数闪烁的光,绚丽缤纷就好像曾经在它们的身上生灭过的数万亿霞彩与千万种生命悍然爆发。
越是靠近,就被引力分解得越是细腻。大片的碎片被引力拂过,表面便扬起了光的雪。雪屑在时间的流中被收为一束,缓缓流向那死生一体的关口。
死亡的门前是将死者浩浩荡荡的游行,流动的色彩让赴死变得像一场寂静的狂欢。每一个人都是独自前来,到了这里才与无数的同伴汇合的,只有一个例外。
循着体内回响的沙漏的呼唤而来到这里的众星之中,有一颗星球优雅地降落在一条安静的轨道上,像一只水禽慢慢降落在水面。
有人陪着它来,尽管拟态了它曾经孕育出的慧种的模样,但能站在这里的,必定是另一只沙漏。
自所有的沙漏都被这终极的宇宙沙漏从本能中解放之后,它们各自进化成了能够拟似生命的高等慧种,在宇宙中流浪,模仿自己所在星域里主要慧种的模样。它也是。
它陪着那颗星球前往这终极的沙漏,缓缓向着死亡漂流。引力从那星球的表面揭去了大气,又轻轻收去最高的山峰,一点一点,温柔缓慢。但它知道,不过多久,轨道前方高浓度的时间之砂会让这颗星球的崩解加速,到了那里,转眼间它就会在它面前消逝。再向前的话,即便它自身也是沙漏,也一样会被分解还原成时间之砂,只是意识不会被彻底抹去。到那时,由它所化的每一颗时间之砂的砂砾里,都会有它。保存有它最广袤的记忆,最原始的本能,最基本的情感。
靠近了,它和它所陪伴的星球终于越过了那道线,星球被分解而飘扬起的雪屑,开始加速为一场暴雪般的崩溃,在它的心上也下起一场暴风雪。
如果它有心的话。
分明在决定陪它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预想过许多许多次了,但亲眼看到这颗星球走向命运的末路,它还是感到了战栗。
但很快,它平静下来,和崩溃到一半的星球一起滑向终极的沙漏,那毁灭的门扉。它的身体也开始被引力分解,碎屑飘扬成细小的雪,跟星球的碎屑混在一起,流向可视的终结。结局快要到来了,而它在哀伤中感到幸福。
作为一个“沙漏”,以碾碎无数星辰与虚空来还原时间之砂以推动时间流动为本能的“沙漏”,为什么竟会自认爱上了一颗星球呢?
无数次,给了它逃脱灭亡的机会,无数次,引领它所孕育的生命们带着它闯出命运的终点。甚至,失败了,他会偷偷地,偷偷地,再为它网开一面。停下周围的时间,在这间隙里,一点点地重构。它那样痴迷的天空大地,山川河流,每一个文明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重构世间的万物,只为还原至毁灭降临之前,那仿佛从未受过伤的样子。
谁又会知道这是一颗曾经无数次与死亡擦肩,也确实曾经历万死的星球呢?
它看起来正值青春,单纯一如初生。可若你俯身,若你也是一只沙漏,便能看到,它的每一颗沙砾,都有其他星球乃至星系数万倍的寿命。
那只沙漏并不去思考自己为何而自认深爱这颗星球,它只认定,自己的一切都因它而起。漫长的漂流之中它只是确认着无数的存在,然后他发现了混沌中的第一丝光明,朦胧里的第一丝喜悦,在那喜悦之后,它才意识到了“自己”。它从它那里学到了一切,也得到了一切,在遇见它之前,它只是一只不再需要碾碎星辰推动时间流转的沙漏,而相遇之后,它终于是它自己,有了模样,有了名字,有了那半是学来半是自发的感知与感受。
最初让它欣喜的美丽,它已经记不清了,而在后来的漫长时光中,它热爱它所产生的一切。为了延续这份美丽,当这颗星球的时间之砂即将耗尽时,它会去远方的星系,收集还未凝结的时间之砂,带给它。作为沙漏它只需一眼就知晓周围一切所剩的时间,所以它通晓命运。
也是因此它能够在它的星球面临毁灭的时候,作出各种改动让它恰好躲过那终结。它花费了可称自己终生的时间来保护它,看着它变化,看着它孕育出的一切生生不灭。它爱它的一切。
这颗星球上的许多生命都是见过它的,只不过他们从不知道,他们的星球曾因这个看起来像个小孩子的存在,才得以转动至今。而他们本身,以至于他们的祖先和子孙,也都是因为它才得以生存,使文明不断生长,故事代代相传。
但它也知道这样的时光有其终点。
即使有它如此呵护,这一整个星域也即将流入沙漏的入口。整个宇宙都接近被更新一次,因为它的干涉,它的星球所在的星域,是上一代宇宙最后的遗孤。
永生不灭是不被允许存在的,即使沙漏也有自己的终结。而不经过灭亡就不可能走向新生,它能做的只有陪着这颗星球,一起漂流到宇宙重生的端口。
而在最后,它选择和这颗星球一同走向灭亡。
赴死的游行狂欢中,在交融的光砾之间它笑着。它所化的光与它所化的光缠绕共舞,在数万亿年后它第一次如此细密地拥抱这颗星球,这么近,这样入骨。
在每一个颗粒中它笑着。
通过宇宙重生的端口之后,我所化的时间之砂会带着我作为沙漏存在的时间里全部的记忆。
不论在新生的宇宙里,你凝结成了一个新的星球,一片星云或是许多生命,许多种非生命。我保证,我的记忆与情感将留存在我所化的砂中,而这些砂所化的任何东西——无论是一颗星球,一片星云或是许多生命,许多种非生命,都会记得你全部的历史、你无可替代的美丽,都会做着关于你的梦,不断追寻你,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你孤独流浪在茫茫的宇宙里。
如果,如果可以,如果我所化的砂能散布到整个宇宙,我将用整个宇宙来爱你。
光粒与光粒汇成一片明亮的色彩,带着诀别的哀伤与期盼的欣喜流入了死亡的门,一瞬间,那只沙漏温柔生长了数万亿年的爱也从宇宙中消失了。
下一刻,静悄悄的宇宙依然脉脉地流动着,静悄悄地,回荡起看不见的爱。
作者:暮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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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关茗。
我已经死了。
光是想起这个名字就花了我三天时间,而后我又用了半个月才大概有了些零碎的回忆。
最开始我总是茫然地坐在阳台望着楼下一整天发呆
我做鬼时才发现世上原来哪都有鬼,但鬼与鬼之间并不打招呼,一天坐下来,只有这家的小橘猫总是朝我喵喵叫,最开始我没有搭理她,后来她常常在我身边睡懒觉,我终于忍不住摸摸她。
我小心地碰碰她的耳朵,尽管我的手指并无法真正触碰到她,却还是有种温暖而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时我才想起我的名字,我叫关茗,但我还是没有能想起猫咪的名字,所以我喊她“咪咪”,她似乎能知道我在叫自己,总是能慢悠悠地晃着尾巴过来。
我知道,咪咪是我的宠物,这地方是我的家。
于是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家,这时我才感觉奇怪,为什么我之前一直都没有到家里看看呢?
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轻飘飘地飞过,自从变成了鬼我的注意力总是很涣散,我很快就被家里的场景吸引,桌上有桌布,地上有地毯,阳台上也都是大把大把的枯枝,家里有很多相框,但都倒在桌上,我没能回忆起这个家以前的样子,只能将眼前破败的景象深深刻入脑海,唯有地板上凌乱的猫脚印给这个家增添了一些活力,但咪咪为什么独自徘徊在家里呢?
其实咪咪并不总是待在家里,她也会跑到外面去,但自从我有意识以来,她就没那么爱出去,我总觉得她是为了我,心里难过之余不知是否该庆幸我回来了。
我只好摸摸她,叫叫她的名字,咪咪总是很配合地把脑袋凑上来,发现好像没有真的蹭到后又会看着我,看起来好像有些不满,但她总是一次又一次锲而不舍地想要蹭蹭我,最后发现怎么都蹭不到就会干脆地离开。
咪咪还会在走的时候回头看我,希望我摸摸她,我心里隐约记得这样的场景似乎很经常出现,生前我总心软要去摸摸她,现在我反倒希望咪咪能够找个新主人。
2.
或许是我的心愿实现了,后来咪咪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这个家又只剩下我。
这时我才回忆起,我原来待在这里是要等一个人。
3.
我又回归了大部分时间坐在阳台上发呆的生活。
我知道我要等人,可我不知道是谁,家里的房间上了锁的房间进不去,没上锁的房间我徘徊过很多次,却还是一点记忆也没有,因为实在太闲了,我开始哼着歌在家里跳舞,变成鬼之后可以跳着跳着飞起来,还可以把自己的头扭下来,发现这一点是因为有一回跳得太猛烈把头都弄断了,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总算是看到了自己的样子,穿着碎花裙子,高高瘦瘦又白白净净,好像并不是临死前的样子。
我看自己的身材猜想我肯定是个美女,想到这又觉得开心起来。
在漫长的等待期间我开始试着把相框拿起来,起初毫无动静,后来竟然真的立了起来了,只是我太激动,它一下子又倒了下去。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我看到了照片上是结婚照,虽然我没有看清上面的脸,但我知道那是自己,这时我又有了一些隐约的回忆。
我想起有个男人脸红红的,叫我关小姐,然后我笑着说老古板,你怎么要结了婚还这么叫呀,然后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握着我的手好半天,才喊了一声老婆,我捂着嘴笑了好久。
我还是没能回忆起他的样貌,他的名字,却回忆起他的手包裹住我的手时的温度,回忆起那时我的脸上也泛起热气,我的心因为那句称呼而小鹿乱撞,我现在好想再看看他,再叫他红脸,而后我要亲亲他的脸叫他更不好意思起来,我还想再多问问他,工作怎样,睡得好吗,有好好吃饭吗……
我好想再见见他。
虽然我还是不明白我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回到这里,但我知道,我一直在等的人就是他。
那一天我坐在阳台,一直到第二天天明,我想起我生前也会这样期待着他工作回来,只是这一次不一样,他还会回来吗?
我又想起咪咪,突然觉得或许我被遗忘也很好。
4.
我蜷缩成一团睡在阳台上,直到被开门的声音吵醒,鬼魂其实不需要睡觉,但打发时间也很无聊,最近我越来越喜欢闭上眼睛放空,也常常放空着放空着就真的睡着了。
我就坐在地上,咪咪扑进我的怀里,理所应当地扑了个空,但咪咪还是躺在满是灰尘的地上露出自己的肚子撒娇,我摸了摸她肚子,感觉她看起来又瘦了。
“咳咳”
像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胡斯文咳嗽了几声,记忆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我本来什么都没想起,却在听到这个声音时回忆起了大部分记忆,我停下撸猫抬头看胡斯文,他充满血丝的双眼下是黑青色的眼圈,胡渣倒是记得刮了,手里还揣着一束玫瑰,只是头发有些长了,人也瘦了一大圈,颓废得像老了十多岁。
我想起他向来在意自己形象,还有些小洁癖,又有鼻炎,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想着想着我就开始掉眼泪,但胡斯文看不到我,我只好自己抹眼泪,又轻轻地摸摸他的脸。
我知道我碰不到他,我只是尽可能地贴近他,隔着一层难以跨越的障碍,慢慢地摸摸他。
真是瘦了呀,咪咪瘦了你怎么也瘦了呢?
还好胡斯文没有动,他呆呆地像个木头,过了很久才蹲下身喊猫咪。
“……咪咪”胡斯文用沙哑的声音喊着猫咪的名字,咪咪看了一眼没有搭理他。
我想,原来它真的叫咪咪呀。
“想妈妈也不要老背着我来,我可以以后多带你来逛逛,别老弄得一身灰回家,你奶奶要念叨的。”我印象里的胡斯文话并没有这么多,他蹲下身但又不被猫搭理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可爱又落寞,我忍不住笑起来。
咪咪看我笑又朝我走来,胡斯文会错了意想摸摸她,咪咪昂着头躲开了手,我拍拍胡斯文安慰他,虽然我也知道他并不能感受到一个女鬼的安慰。
但胡斯文大概想起了什么,脸上也有了淡淡的笑意,这又与我印象里的他一样了。
5.
胡斯文花了很长时间打扫这个家,也换上了新的花,桌布地毯之类的没有办法一下子洗净,我看他愁眉苦脸过后一下子将其全部扔入洗衣机时险些想打他,但最后家里好歹能见人多了,咪咪也被他抓住洗了个澡,还好他回车里拿了猫包毛巾和吹风机,不然这家里也不知道积了这么久的灰还有什么能用。
我叹了口气,这男人真是叫人放心不下。
后来胡斯文打开了那扇紧缩的房门,我也跟了进去。
原来那里是我和他的房间,和外面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更温馨些,房间摆上了不会枯萎的干花,有很多精致又可爱的小挂件在床头,都是因为我喜欢才摆上去的。
我还蹲下身摸摸桌上的小熊猫,想起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我缠着他买的东西,还想再回忆更多,胡斯文却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回头看他,发现他本来还算平静的脸上布满了阴霾。
我直到现在也没有很多回忆,我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死的,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来的,我已经等到了我要等的人,胡斯文却要保留着满满的回忆等永远等不到的我。
我看着他开了门却又没有走进这个房间,他像是在门口生了根,脸色苍白得跟石雕似的,只是脸上的眼泪不住地流下。
我走过去想帮他擦眼泪,但我擦不掉。生与死的距离是那样绝对,我只能也跟着他掉眼泪。
我们俩像个小孩子一样一哭就是一下午。
6.
晚上平复了心情的胡斯文收拾了房间,咪咪睡在客厅里,她岁数也大了,没那么爱活动了,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她前阵子回家时撞东西脚折了,胡斯文带着她去医院忙活了好一阵子才好,但精神头也不如以前了。
胡斯文躺在床上,对着床头我的照片絮絮叨叨地说这些最近发生的事情,他说咪咪最近总算又能跑啦,爸妈身体也很好,不需要我太担心,家里都很好,一切都井井有条,却偏偏不提自己。
我坐在床边听他说话,时不时点点头接话,他好像个小孩子,讲着讲着又红了眼眶,但疲惫沉沉地压在他的眼皮上,他说着说着声音就渐渐低起来。
“………老婆,我现在没有你,也能过得很好”
[说谎。]
“只是…我总感觉能听到你的声音……”
[嗯,因为我在说话呀。]
“或许是我太累了吧,你这样容易寂寞的人,想必是会怨我的,怨我半年了才回这里。”
[笨,我怎么舍得怪你。]
“……唉,你总爱说我笨。”胡斯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似乎用光了他全部的力气,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斯文,你就是老这样,说你笨又不改,遇到事情就憋着,我才会担心你到又回到这里来。]
唉,我也叹了口气。
[怎么就瘦了呢,我费了好大劲才让你胖点,咪咪也从小猪咪瘦成小竹竿了,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这么皮呀?]
胡斯文没有回应我,他只是静静地闭着眼睛,但只是这样我也觉得有些满足。
[斯文,我最近常想我为什么要回来,你也看不见我,这值得吗?]
我慢慢地躺在了他的身边,摸摸他的脸,听说灵魂有8克的重量,他能够因为感受到我的重量而安心吗?
我不知道。
我只能继续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
[但现在我想,还好我回来了,听说人在睡着时反而更容易听到鬼怪的声音,我知道你一定能听见的,你要好好听我说呀。]
[斯文,我已经死了,但你还活着,咪咪和爸妈也还活着,所以不要太挂念我,我心胸很开阔的,就算是你找别的女孩子我也不会难过的哦。]
[我只是很担心,我现在也才回忆起来,那天我被车撞了之后,我就在想,你要怎么办呢?你又爱逞强又不爱说话,会不会照顾不好自己呢?]
[可斯文,你其实做得很好呀,今天也没有忘记要刮胡子了才过来,衣服也很衬你哦,我记得你以前不太会给咪咪洗澡的,但现在不也能上手了吗?]
[斯文。]
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睡眠中的胡斯文并不安稳,他的眉头依然紧皱,于是我伸出手,抚平了他的眉头,他表情也舒展了一些。
我现在才想起,我一直待在阳台是因为这是第一时间能够看见他回来时的地方,我一直在等他回来,是因为那一天是我初次见面的周年纪念日,我等不及地下楼准备去附近快递点拿礼物,却没想到……
他知道我爱漂亮,死前还让人帮我化了妆,穿的也是我最喜欢的裙子,我也知道他舍不得我,我就想我一定要回来看他。
[斯文。]
我又念了一遍他的姓名。我其实已经很满足了,我想我该走了,斯文并不是那样脆弱的人,他以后也会有新的人生,即便没有我,他也能过得很好。
[我知道的哦,你肯定是怕回来家里想起我,所以才和爸妈住一起的,对吧?]
回答我的是胡斯文平缓的呼吸声。
[斯文,要好好照顾咪咪,她也很爱你的,爸妈家里要记得封窗,别老让她出来晃,太危险。]
[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老熬夜,应酬少喝点酒,家里不爱摆花就别弄了,周末多出去晃晃……]
沉睡的胡斯文好像真的听到我在说什么,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我轻轻吻上他的额头。
[晚安,亲爱的。]
再见。
7.
胡斯文睁开了双眼,或许是因为这间屋子有关茗的气息,他意外地睡得很好,这几乎算是是自从关茗走后他睡的第一个好觉。
胡斯文正想起床,却发现咪咪不知何时窜了进来睡在他枕头旁边,房门明明昨晚已经关好了,现在却敞开着,就像是有人走了忘了关门一样。
胡斯文若有所思地摸摸咪咪,小橘猫难得地乖巧任他顺毛,胡斯文好似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
“咪咪,你知道吗,我昨晚梦见你妈妈了……”
作者:花生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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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葬礼的时候,正是寒冬腊月,元谦跪在灵前哭了三天三夜,直哭得嗓子嘶哑,眼睛肿痛得闭不上也睁不开。郁家人都说,好好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却哭成个猪头,实在不得体。
他们劝他节哀,可元谦十二岁的脑袋想不通,他的娘都没了,还不能尽情哭一场?
元孝则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他帮父亲协理治丧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哭,也只有小孩子才能如此放声嚎哭,他已成年,要脸。
何况元孝幼时便被交给不能生育的大夫人教养,此时躺在棺木里与他血脉相连的女人,他只能叫她一句姨娘,平时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郁家人私下议论过他们兄弟俩,说元孝虽知书达礼,谦和有度,但冷口冷心,难以接近,而元谦目无尊长,顽劣不堪,却赤子之心,至情至孝,总之,这两兄弟名字大约是起反了。
元孝听了并不以为意,葬礼一结束,就拎着元谦的衣领往自己房里一丢,冷冰冰道:“从今日起,你就住我这屋子,跟我过。”
元谦本还抽抽噎噎不肯停,闻言瞪起一大一小的肿眼睛,哑着嗓子怒道:“我不要!我讨厌你!”对着哥哥就是一通乱踢乱蹬,手边抓到什么物件就往他身上砸。
这样毫无章法的攻击,对元孝自然毫无杀伤力,他轻而易举闪过,居高临下睨着眼前的小不点。
他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弟弟,不学无术,乖张任性,姨娘却还顶偏心他,什么都依着他,结果惯成这么一副骄横的性子。
“我要娘!我不要你!”元谦声嘶力竭,他才不要他的假惺惺。
人人都当他是小孩什么都不明白,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大家嘴上说他天可怜见,实则都觉得他是个累赘,大家面上夸他多么纯孝,实则眼神里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因为没人会在葬礼上哭得像他这般“不知体统”,即便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
像大哥这样,温良恭俭让,才是对的。
可这个人人眼中的完美大哥,在娘病重的时候不闻不问,现在却说什么要和他一起过?
呸!
元谦狠狠地推了一把元孝,但他人小力弱没有推动,元孝眉梢一扬,耐心耗尽,手掌按住小孩脆弱的肩膀,眯起凤眼凉薄地道:“你要娘?你要的哪门子的娘?大夫人好端端在正房坐着,你倒是要去啊?”
元谦小脸瞬间煞白,气得举起爪子猛地抓向元孝清秀的脸。
“嘶——”元孝雪白的脸顿时留下几道血痕。
元孝暗叹自己失智,竟然和一个孩子计较起来,小兔崽子爪子这么厉害,只一下就把他脸皮挠破了。
元谦也吓了一跳,刚才还混世魔王一般,现下却有些懵了,眼见哥哥脸上渗出艳丽的血珠,心里突突的,不知道要受怎样的责罚。
元孝抓起元谦的手一看,他的指甲竟足有两三寸长,难怪挠人一挠一个准,不由得笑了:“你这是想学姑娘涂蔻丹?留这么长做什么?”
元谦却一反刚才折腾的样子,默然想把手缩回去,元孝心中纳罕,扯出弟弟的手细看,发现他的指甲已经裂开,边缘粗糙不平,像是嘴咬出来的,甲盖苍白无血色,手指却冻得通红,还有不少小伤口。
再看他身上的孝服,不是这里长了一截,就是那里大了一圈,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拿来给他套上的。
兄弟俩相对无言,末了,元孝将元谦紧紧按在怀里,他才发现弟弟原来这样瘦。
“以后,哥哥给你绞指甲。”
从那以后,元谦便在元孝的小院住下了,伺候过他的丫鬟仆妇全被元孝发落了出去,长指甲也被元孝齐根剪下,又用修刀修得圆润齐整。
跟着元孝,元谦没再穿过不合身的衣裳,也不用自己咬指甲磨指甲,饭也吃得饱了,人也壮实了。
只有一点困扰,他认床。
元孝在自己床边安置了一张小床给元谦,那床其实比元谦以前睡的软和多了,可他仍睡不踏实,他总是做很多梦,梦里都是娘。
梦境里他比现在还小,娘抱着他哼着坊间小调哄他入睡,元谦紧紧抱着她,娘的肌肤总是香香滑滑,黑发像缎子一样柔顺。
元谦问她,为何父亲每次来只是骑在娘身上欺负人,弄得一身臭汗,真脏,娘听了咯咯笑,说他尽说孩子话。
那时候元孝在哪儿?元谦的梦里没有他。
元谦翻了个身,突兀地醒了,他从小床上摔了下来,周遭都是他讨厌的书画古董陈设,雅致精巧,一如元孝其人,住了小半月,还是亲近不起来。
虽然不再对元孝喊打喊杀,但元谦并没有想通元孝为何执意留自己在身边,只是他也懒得琢磨了。
元谦从地上爬起来,冷得直哆嗦,本能地钻进了哥哥的被窝。
被窝里很暖,还有股和娘身上相似的香味。元孝睡得很沉,只是被元谦掀起的冷风冻得背过身去,没有醒。
溶溶月光下,元谦侧身压住元孝铺散在床上的乌发,沿着黑发看去,是元孝一截冷白的后颈。
元孝身上有娘的味道,皮肤和她一样白,头发跟她一般黑,连手也如娘一样秾纤得中,修短合度。不同的是,娘喜欢留三寸长的指甲,涂上最艳的凤仙花,哥哥却总是把指甲剪得很短,甲盖像玉一般,澄明透彻,什么也没有。
而元谦自己还是孩童的粗胖手指,其实留长指甲并不好看。他也不喜欢用牛乳洗澡,所以肤色不像娘玉白,更像父亲?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他蜷成一团依偎在元孝身边,手里攥着光滑的发丝,终于睡着了。
此后元孝便撤了小床,让弟弟和自己一床睡一床吃,直到那张床挤不下抽条的元谦。
元谦的个头蹿得很快,等到了冠礼的年纪,说一句玉树临风也不过分,曾经粗胖手指也变成男子骨节分明的手,但他自觉到底是比不上元孝。
不过令元孝奇怪的是,元谦的指甲总比别人长得快,不管剪得多勤快,很快又会变成两三寸长,只是甲盖不像小时候那样苍白,而是嫣红透骨——元谦亲手染的。元孝还问过元谦长指甲难道还有什么秘法不成,元谦大笑说,不足道也。
冠礼那天,元谦一身织金红衣,已经惹人侧目,再看他的长指甲,便有宾客勾起冷笑,窃窃私语,说郁家四爷离经叛道,学女人染指甲,果然姨娘养的就是上不了台面。
元谦哈地一笑,砰的一声,当着所有人面砸了父亲加给他的玉冠,散开一把黑发,踩在一地碎玉之上,取来一把螺钿琵琶,十指殷红,眉眼飞扬,叮叮咚咚放肆急弹,似下了一场暴雨,开口是《长恨歌 宫怨》的词:
“想正宫,有甚花容貌,竟把奴奴撇半旁。衾儿冷,枕儿凉,见一轮明月上宫墙……不如嫁一个风流子,朝欢暮乐度时光,紫薇花相对紫薇郎……”
一曲愁肠百结的弹词,硬被元谦唱出铿锵杀气,最后嘣的一声,长长的指甲崩断了。
这一出闹得父亲大失脸面,当下不能发作,事后再叫人去绑元谦来,这小子却早已逃之夭夭,也不知躲去哪个相好的烟花女子那里。
于是元孝因管教不力,代替元谦受过,被父亲痛打了二十板子。晚上,元孝趴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一张素脸倒比月亮还白几分。忽听窗子异响,却是元谦爬窗溜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小药瓶,讨好似的挪到他床边,主动请缨要给元孝上药,说家里的药保管没他这药好使。
元孝并不领情,冷然道:“是帮我上眼药吧。”
元谦嘿嘿一笑,不顾元孝的阻拦,脱下他的裤子正想往上抹药膏,却发现元孝的屁股此前并没上过药,裤子也因为忍痛浸透了冷汗。
“……那老不死的是想疼死你吗?”看着哥哥臀上不成样子的伤,元谦浓眉一皱,“疼死了你,谁替他继承衣钵,把郁家这泼天富贵和权势继续下去?”
“那不还有你吗?”元孝脸上挂着难以捉摸的微笑,“泼天富贵和权势,谁不喜欢?”
“我?”元谦哈哈大笑,似乎觉得哥哥此话特别荒唐,“你看那老不死愿不愿意我继承?”
他用手舀起一抹药膏,涂在元孝的伤处,又道:“富贵和权势是不错,可要做了这一家之主,四处被拘着,还是做个废物好,随心所欲,逍遥自在。”
元孝被药膏冰得浑身一颤,抬眼瞥了一下元谦,瞧不出他说那些话是真是假。
人人都说元谦是个纨绔废物,元谦也确如他们所说不务正业,整天流连花街柳巷,沉迷琵琶舞乐,日日跟着那些贱籍学艺,有时还把人请到家里表演,气得父亲每天都心绞痛。
可元孝却觉得自己看不懂元谦了,也许是因为兄弟俩早已分房住,元谦不再需要抓着他的头发才能睡着,也不再需要他给他绞指甲,春去秋来,人心易变。
而元谦喜欢的市井小调、琵琶鼓乐,元孝听来只觉得吵闹,他只喜雅乐,一手古琴在士人之间颇负盛名,记得有一次他在家中举办琴会,元谦得知后非要给他助兴,元孝知道他准没好事,断然拒绝,根本不让他进自己院子。
谁知元谦还是找了一帮人在隔壁院子大肆演奏,那些乐器声调激昂,吵得元孝头疼,琴会也办不下去。
果然他和元谦还是合不来,元孝心想。
不过这药膏冰冰凉凉确实舒服,元谦揉的力度也恰到好处,但当他断了半截的指甲划过元孝的尊臀时,元孝嘶的一声,立刻厉声令元谦去取剪子锉刀修指甲。
不料元谦弹琵琶、上药手指都很灵巧,可轮到修自己的指甲,手却突然变得蠢笨起来,刃口横在指间这也不对,那也不是,反看得元孝心惊肉跳,他索性夺过剪子,一边修一面埋怨:“这样的断甲,亏你也忍受得了。”
元谦嘴角噙着笑道:“这样的家,也亏你忍受得了。”
元孝手上动作一顿,好半天才道:“你也别老那样气父亲,他近来身子越发不济了,朝中情形也不大好,太子和四皇子……”
“朝中不好,他还纳那么多姨娘小妾,哪里不济了?老当益壮得很啊,”元谦冷笑道,“再说家里、朝中,不都是你在操持吗?他不过坐享其成而已。哥,就是被孝这个字压了大半辈子——真是取了个坏名字。”
坏名字吗?元孝恍惚了一瞬,手上力气没收住,一下把元谦养的指甲剪过头了,指尖光秃秃的,倒和他自己一样。
元谦看着自己好久没这么短过的指甲,哑然失笑:“你看你,剪个指甲也这么规矩平整,何时能见你纵情肆意一回啊?”
“要都像你,郁家就完了”,元孝心里转过这个念头,到底没有说出口。
他虽庶出却是长子,大夫人抚养他长大不曾亏待过,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君子道,虽不如亲生母子亲昵,却恩重如山。前几年大夫人弥留之际把元孝叫到身边,说他父亲终不能指望,以后郁家便托付给元孝了,元孝不敢忘她的嘱托 ,对自己也越发严苛起来。
有时候,也不是不羡慕元谦,但……
“是,你多好,你纵情肆意地活,”元孝把头迈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我不行,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劳四爷指点,请回吧。”
元谦最不喜被人叫“四爷”,当即药也涂不下去了,呲了一声,发狠在元孝的屁股上打了一掌,清脆响亮。他手劲并不大,但元孝此时正是紧要时候,哪里受得住这个,痛得脸色骤变,张口咬住自己手腕才没有叫出声。
元谦看他还这般隐忍,心下越发不悦,伸手把他腕子从嘴里抽了出来,腕口赫然一排齿痕,不由得皱了眉:“何苦来的?这是你的地盘,叫一两句又有什么?”
元谦粗暴地揉了揉元孝的手腕,又嘱咐他药要及时擦,起身要走,却是又去爬窗,倒惹得元孝忍俊不禁:“既是我的地盘,你为何偷偷摸摸从窗子进出?”
“偷才有意思啊。”元谦一笑,掀起衣摆正要钻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既然朝中形势不好,你就别跟着瞎掺和了。神仙打架,我们离远点就好了。”
元孝没有回答,元谦也没有等他的回应,自顾自翻窗走了,回到隔壁自己的院落,洗净了手,药味没了,但元孝身上的体香却仍萦绕在指间。
很久没有闻到了。
他捻了捻指尖,笑着扬起指甲光秃秃的手,对着月光照了照,心想,指甲很快会长回来的。
不负元谦所望,被剪秃的指甲果然长得很快,到郁家被抄家那天,元谦的指甲又长到两三寸,甲盖上溅上了郁家人的血,比往日更鲜艳好看了。
他带着四皇子的兵马出现在郁府正厅时,众人的表情也很好看,只除了元孝。
那又是一年寒冬,皇帝病危,太子意图谋反,被四皇子以清君侧之名斩杀,郁家等一批太子党下狱的下狱,杀头的杀头。那段日子菜市口流的血太多,沁入青石板,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元谦的指甲也不必用蔻丹染色了,他因此得了个“红甲琵琶鬼”的诨号。
元孝没赶上抄家,也无缘得见元谦一身红衣红甲,在菜市口边奏琵琶边监斩,因为他在被抄家之前,就因谏言太子而被左迁至岭南,京中轰轰烈烈的血洗,离岭南有万里之遥,曾经的继承人竟因此躲过一劫,像被人刻意遗忘了一般。
四皇子顺利登基,元谦则成了新皇跟前的红人。
元孝奋笔疾书,写了许多信诘问元谦,但终究石沉大海。而客居岭南之后,元孝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指甲忽然也长得快了,心中一片惘然。
多年之后,元孝已经习惯了长甲,不知不觉学着元谦的样子精心养护起来,岭南的生活不比京城繁华,他倒是落得一身清闲。
此地的冬季也很温暖,恰逢姨娘的忌日,元孝准备好香烛正要祭拜,却接到了元谦触怒新帝被判斩刑的消息,和他临行前托人送来的锦盒。
盒子里装着一把琵琶和红色的断甲,以及一封信。
信上是元谦龙飞凤舞的笔迹,却只有几个字——“长甲之法,你可知了?”
作者:无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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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开门。”N面色不善,她站得离门很近,秀气的脸庞上闪过一丝扭曲,不耐烦地拧动脚踝,在地毯上碾了碾。
厚重的房门内隐约发出少年压抑的怒吼,N敏锐地辨认出声音的主人,“G!是你吗?给我开门!我有事要问W,开门!”
她牵着的少女向后撤了两步,捏了捏她的手心,“N,算了吧……只是一些点心而已……”
N转头看她的朋友,眉头皱得更深,“B,他冒犯了你,他有喉舌!他可以问你!这算什么……茹毛饮血的野蛮人!”
B小声道:“我可以再做一份,没必要这么……”
她的声音被门猛然打开的巨响驱散了,N后撤一步,反手发动了魔法保护罩包裹住自己和B,无风的长廊里一时之间弥漫着烟尘和瓦砾,遮挡了两人的视线,N听到门后的杂乱的脚步声。
B轻声念了什么咒语,在飞速运行至原位的书、羊皮纸、羽毛笔、墨水和桌椅碎片之间,露出两个狼狈的少年——更高一些的那个,一头黑发凌乱地披散着,蓝绿色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了N一眼,又很快地恢复平静;另一个少年则有一头铜丝似的红色短发,脸上身上颇为滑稽地糊着大片奶油,他铁灰色的眼中满是愤怒,正揪着黑发少年的衣领,正是W与G。
N一挥手散了护盾,也上前去,两人一起逼近W。B心中哀叹一声,再次用一个小小的魔咒清洁了那些G身上她十分熟悉的奶油和蛋糕碎屑,想到后续不会很和平。
这样的小事这些少年人间只有B做得最好。他们都是巫师会下一届的候选人,诸位大巫师的学生、预言之子或机缘巧合下被收留的孩子,大部分都不愿将时间与精力浪费在日常实用的无聊魔咒上,更乐意钻研高深而威力巨大的古老魔咒,或磨砺战斗技巧,又或者游走于各个社交场合与人周旋,既然他们被予以极高的期望(又或者是他们自认为)且他们身在拥有无数资源的巫师会。
B是第三位大巫师的学生,虽没有上述任何优点,天资平平,但胜在温柔体贴,通情达理,由此也不叫人厌恶。
清洁魔咒生效的那一刻,G眼中的怒火瞬间有所收敛,他还是没有放开手,沉声问道:“你就是想找人打架,是不是?”
N古怪地瞥了G一眼,又转向W,“向B道歉!”
W沉默着,三人之间的氛围越发剑拔弩张,目光接触间似有火星闪过,N攥紧了拳头,下一秒却被一只微凉的手拉开。
她一惊,没有意识到什么时候那人突然出现在身后,一个带着面具的灰发女人,赫然是第四位大巫师,介于面具的阻隔,N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直觉她在微笑。第四位大巫师还拍了拍G的肩膀,用魔咒束起W的乱发,这一切都是在他们即将发生肢体冲突的前一瞬发生的。
没有人说话,声音却传到他们脑海里。
「发生什么事了?」温柔的,令人安心的,不自觉想要倾诉心声的声音属于第四位大巫师。
N摇摇头,试图摆脱声音的蛊惑,但说到底她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只是声音里不自觉带上一点委屈,“W抢了B做的栗子球,那是给我的……”话未说完,她闭上嘴,抿了抿唇,突然生出一丝恐惧来。
G则闷闷地答道,“他挑衅我。”
W还是沉默。
一旁被忽视已久的B却突然开口,“我的干扰咒,施得晚了,我早该料到您会发现。”
第四位大巫师背对着B,又是沉默的几秒过去,N余光瞥见B僵硬的神色松动下来,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她想自己还是不要去问。
W的沉默持续了许久,他徒劳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话。第四位大巫师面具后的眼睛凝视着他。
她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她死了,死得那么古怪又多被谴责,预言里的灭世魔鬼,多少人都高兴她终于消失在世上,只是命运之轮一旦开始转动就不可停止,滚石终会将你我碾作灰土。
我还记得那日同她寻到你,本想斩除恶兽,没想到是个年幼的孩子。即使我为慈悲,也还疑心你是否将为祸世间,是她说服我带你回来,我想到她大抵同你一样痛苦。
W咬着牙不说话。
「G对你说什么了。」
「……他,他说T……死得很是应该……死得其所……既然她要侍奉F那样的君主。」
「那B的点心又是怎么回事。」
「……您都猜到,何必再问我。」
「她像她。」
「……您也像她。」
第四位大巫师微微点点头,声音再次出现在四个少年人的脑海中,「小冲突,不严重,别放在心上。」
「要打架到训练场去,看在B已经为你们收拾残局的份上,这回就算了,需要训练指导就去找你的老师。」
她是在说G,G是第五位大巫师的学生。
然后便消失了。
四人都松了一口气,B轻声问道,“我,我还有一些点心,再做一些就够一起吃一顿下午茶,你们来得及在这个下午结束前打完吗?”
小圆桌上放着摆满各色点心的千层架,一旁是整齐叠放的茶具与餐具,B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读一份已经读了许多遍以致边角卷起的报纸,头条新闻是,巫师会第八位大巫师T于昨日被发现死于家中,她手旁有一叠各类报纸,也聚焦于这位重要人物的离奇死亡,有一小报称,T死于君主F之手。
有人推门进来。
是W。
作者:尘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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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剥开世界外壳的时候,很难不想象最终结果如何。
是甜蜜、古怪,还是看上去毛茸茸却扎手,比如栗子球。
作为一个观察者,这些却和我无关。
地球上的生物(大概)都有灵魂,而我,是一个来自不知名星球的类似物。
——可以附体在任何无生命物上,不过只能决定“转移开始”,至于落脚何处全看运气。
而转移需要另外条件,即该物存在意义改变,比如毁坏,或者重构,或者不再被需要,等等。
听上去挺麻烦,但于我而言,不过就是“叮”一声条件满足,选“是”或“否”罢了。
因为待在这里太久,已经忘记来意如何,且不知道何时会蒙母星召回,基本上我也是见“叮”就“是”的随波逐流而已。
嗯,毕竟要达成条件还挺麻烦。
这样看,其实转移开始也并非由我控制。
一般性,我在特定统治地球生物人类的抱团单位——某一家中,并不会待过久。
因为这个星球上有那么多人类,根据概率来说,很难多次随机在同位置。
有件稀奇的事,我这届成为栗子球后,已经荣幸看着人类男性A和女性B结婚生子,并且婴儿C逐渐长大,完美演绎到处乱爬往直立行走进化,开始牙牙学语。
多年经验,我已经熟练掌握人类的称谓语言体系,尽管根本没什么用。
婴儿C本来该一直是婴儿C,直到它拿起装我的盒子。
虽然你可能期待我陷入危难或开启奇旅,很可惜我不得不提醒你,就算那样,也顶多就是另一声普通的“叮”和重复无数次的“是”。
而情况恰恰相反,很不幸,它被我扎得哇哇大哭,虽然是它先动的手……
于是人类B跑来,紧急安抚婴儿C,顺便把我重新收回盒子里,转头指责人类A:
“乔治,你为什么把我们的定情信物塞在这种简陋小盒子里?而且还让米歇尔拿到了!”
“我知道这很危险,”人类A一边喝咖啡,一边翻看报纸,无暇抬头,“但琳达,她早晚要面对这些不是吗?”
很显然,人类A直接避开第一个问题,也许这和它们的住所至今还是这间小破房有关。
但我喜欢这个盒子,因为它足够破烂,有很多孔洞方便我打量外面消磨时间。
“那也不是现在,此刻!”人类B放下婴儿C,大步跨过去抽走对方手里的报纸,“这种东西难道比米歇尔的安全更有吸引力吗?”看完标题它接着道,“哦又是经济,这并不能使你找到工作。”
“社会萧条我能怎么办?”人类A也有点生气了,“何况你嚷嚷的那个栗子球,说不定就是未来值得纪念的濒危珍品。”
“现在你又要开始念叨栗疫病菌,”人类B甩手不干,将炮火转向对方手中的瓷杯,“不如算算咖啡的价格怎么样?”
……
鸡同鸭讲的对话应该还会持续很久——它们隔三岔五都要争论些相差无几的话题。
虽然不懂,可能酷爱追责而不讨论如何解决,便是人类的生活乐趣吧。
我一半听得无聊,一半因为婴儿C又偷偷爬到附近,于是转而关注它的举动。
似乎弄明白栗子球不能直接摸,它这次只举起我的盒子摇晃,可能被骨碌骨碌咚的滚动声取悦了,婴儿C发出古怪旋转的笑声,然后对我叠声叫着“塔嗒!”。
接着它把我带回安睡的摇篮——这次人类B没有冲过来,当然,人类A也还是没空留神。
在无数次的骨碌骨碌咚和“塔嗒”中,我掌握了后者应该是对我的称呼。
某次人类B发现该情况,打算阻止,终于在婴儿C的大哭对策中败下阵来。
毕竟这也不是什么不能原谅的危险动作。
礼尚往来,我决定也将婴儿C的名字米歇尔记住作为回报。
尽管人类礼仪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不过作为消遣我依旧如斯践行了。
我俩保持距离,互相很友好,这个家境况转好,米歇尔一日日普通地继续长大,加入当地称为学校的组织。
人类A和B终于还是没挺过那点生活乐趣,在第数不清次大战之后,它从差点导致离婚的诱因变成真实发生的导火索。可见此前记录的经济原因显然只是借口。
回家的米歇尔听闻这个消息,默默走到房间,问了桌上的我许多无法解答的问题。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如果能开口,我会说人类是古怪的生物,它们有时做某事或某事其实没有什么确切的逻辑,只是无名沙砾在悬崖上堆积突然坍塌的顿悟而已。
就像“叮”声突如其来,问我点哪个。思索片刻,我选择了“否”。
于是米歇尔被判给人类A抚养,而我,则成了很久以后称为树洞的概念。
学校有好多种,米歇尔从这个转移到那个,又从那个转移到那那个。
此间我对人类的理解突飞猛进,毕竟这是第一个对我进行各种自我陈述的样本。
她毕业、工作、恋爱,对方给米歇尔一个戒指,我再次有幸当上定情信物;
婚礼上,我被盛在碟子里,搁置奶油大蛋糕的最高层,米歇尔和人类D在底下拥吻;
婴儿E出生,人类D欣喜地抱着那个外表古怪的小东西,米歇尔在一旁笑得无比甜蜜。
……
时间对我来说很快,也没有什么感觉。
米歇尔老了,也病了很久。
这天晴空万里,她醒来后,像初见时那样摇晃我的盒子,对我絮叨了许多不能理解的情绪。
她抱着我缓缓闭上眼睛。
已经长大为人类E的婴儿E和因为太多懒得编号的人类依次前来,围在床边开始痛哭。
但他最终擦干眼泪站起身。
我想起有次转移到某只死去的母刺猬身上,它的孩子在旁逡巡良久,最后转身离开。
久违的“叮”声如期而至。
世界“是”一场冒险。
所以别害怕。
PS.虽然栗子球毛茸茸又扎手,栗子却很甜蜜。
祝你好运。
塔嗒
作者:杨生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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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有很多个长安城。生活在第一个长安城里的人将这里称为镐京,在这座长安城里,一个哲人提出了一个问题:假如镐京的房屋、砖石和城墙在将来无尽的修缮中被逐渐替换,直到每一块砖和每一块木头都不再是最初的砖木,镐京还是镐京吗?哲人的学生通过朴素的常识,回答他:既然镐京还叫镐京,那么就还是镐京吧。哲人又问:如果它的名字也被更改了呢?后来正如他所说的,四百年后,这座城市改叫了咸阳,再一百年后,这里就成了长安城;再后来,这里又有了更多名字。因为接下来的故事发生在这里叫做长安城的时候,所以就将这里称作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长安城。
崔生所生活的长安城是历史上的第五个长安城。这座长安城是用石头高墙构成的,上一个长安城里用泥砖和木头建成的房屋道路,已经全部被替换成了北方运来的坚硬花岗岩石砖,城里的人也完全换成了新的。住在这座长安城里的人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砌墙。这并不是说这里的居民都是泥瓦匠,而是指砌墙之于这座长安城的居民,就和买跑车、买名表一样是生活的一部分。大约从第二个长安城的时代开始,长安城里就开始有了一类不种地也不做生意,整日在街上游荡,动不动就闹出人命案的年轻人。如果他们看不惯哪个官吏的作为,或受人恩惠,或被人教了一些类似“侠义”之类说不清的东西,就会冲进官府或贵人的宅邸将里面的主人杀掉。是以自古以来的长安城里的王公贵人都不得不修建院墙来挡住这些年轻人。而院墙越高,这些年轻人就越勇武,越有热情冲进去杀人,以至于诞生了一种叫做“游侠儿”的新职业;游侠儿们的本事越高,贵人修的院墙就越高。于是到了第五个长安城的时候,整个长安城里的房子外都密密麻麻围满了高墙,小门小户建两道围墙,高门大户建十层高墙,皇宫的宫墙数量则是个秘密。如果一只鸟从空中瞥了这座城市一眼,会以为自己飞到了非常遥远的西方海岛上那座著名的迷宫。也有很多人不喜欢这样的高墙,在崔生的故事发生的同时,就有一个黄姓的年轻人往高墙上啐了口水,愤愤地离开了这座长安城。
崔生就生活在五道高墙内的家中。“崔生”的意思是崔姓的年轻人,并不是崔生的名字。但崔生本人的名字并没有太大价值,重要的是“崔”这部分:崔生姓崔,他的父亲自然也姓崔,他的爷爷,曾爷爷,上溯至他在清河郡的祖先都姓崔。崔生家的第五道围墙是由他的父亲建造的,用来庆祝他父亲的官阶超过了他爷爷。这一天崔生去拜访的宅邸则有十道院墙,到了这个级别,宅邸主人的名字就是不方便透露的秘密了,只能知道他可能姓卢。这位贵人在三日前在朝堂上不慎被笏板磕裂了左手小指的指甲,因此崔生受父亲的命令前往探病。崔生就是在这座十层高墙内的宅邸中遇见红绡的。
历史上的红绡活到了非常高的年龄,远超过她后来的丈夫崔生。红绡年轻时非常漂亮,在那位贵人宅邸里当家伎时正是红绡最漂亮的时候。并不是说被昆仑奴磨勒从贵人宅中盗走后的红绡就不漂亮了,只不过是那之后“美丽”就不是她的工作内容了。尽管一件事不再是工作之后,再做它就会变得非常快乐,但是人也不会再为它竭尽全力了。但尽管红绡是当时长安城里最漂亮的伎人之一,崔生第一次见到红绡时牢牢记住的却不是她的面容,而是她染成红色的指甲。
和话本故事所说的不同的是,崔生在去贵人宅邸探病的那天根本没能记住红绡的容貌。如果崔生的父亲再努力一些,晋升到六层围墙的等级,崔生家里就能养几个有红绡一半漂亮的歌伎了。这是因为崔生的外祖父家有六层围墙,只有和外祖父家平级了,崔生的父亲才能坦荡地在崔生母亲面前豢养家伎。是以那一天崔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家伎,当然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么漂亮的女人。因此当时崔生坐在红绡身边,并不像通常的宾客那样欣喜,反而浑身虚汗,不敢抬头,只好盯着红绡端金碗调制甘酪的手,最终只记得红绡漂亮的手和染成红色的指甲,和那双漂亮的手所做出的暗语手势:她伸出三根手指,又翻了三次手掌,最后指了自己胸口挂着的小镜子。这是一个简明易懂的暗语,三指是指她在贵人府中十院歌伎中的第三院,反掌三次和胸口小镜指十五月圆夜。
需要说明的是,崔生年轻时也是一个漂亮的少年,根据历史上的记载,崔生年轻时面白如玉,眉目清雅,同时性格娴静。后来他与红绡的风流事败露被贵人追讨时,正是因为两人站在一起的观赏性极高,才获得了贵人的宽大处理。当红绡作为贵人家中的观赏品坐到崔生身边时,崔生实际上也是他父亲派到贵人家中的观赏品。道理上来说,崔生的观赏价值是提供给贵人的,但红绡是个不太客气的女人,一般历史上用“红”做艺名的伎女,都是不太客气的类型,女人如果太客气,处处礼让,就没法像她们那样留下话本故事。红绡虽然是贵人家里的观赏品,却毫不客气地和贵人一起享用了崔生的观赏性。
很多年以后红绡回忆起在贵人府邸遇见崔生的那天,能够提供很多崔生没记住的细节,比如那天贵人府中提供的茶水是武夷大红袍,配以将鲜桃挖成一个个小球,糖水浸渍后浇上甘酪的甜品,崔生手足无措,脸红得像红绡新染的红指甲。这些细节构成的崔生形象和过去来到贵人府上的宾客形象是截然不同的,他年轻、俊秀,并且有少年特有的天真和茫然。这种形象,从生物学上来说,是非常狡猾的:他不仅在攻击女人作为女人的部分,还向女人作为母亲的部分发起了隐秘的偷袭。红绡作为一个不太客气,同时厌倦了十层高墙的女人,决定将这种观赏价值据为己有,于是果断大胆地向崔生传递了暗语。
昆仑奴磨勒就是在这个时候登场的。收获了红绡暗语的崔生回到家中后,陷入了非常传统而经典的少年的哀恋。尽管慌乱的几眼让红绡的面容在他印象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这种模糊反而将红绡的美貌抬高至了无穷的高度,因为模糊不明,她便具有了一切可能性,进而成为崔生心目中完美女性的理想模型。而又因为红绡与崔生之间所隔着的十五道高墙,这种完美对崔生来说遥不可及:崔生猜出那暗语是在透露红绡的所在,但即使他猜出了,又如何翻越十五道高墙,去到红绡身边呢?向父母提起红绡是万万不行的,自然也不存在去向贵人讨取的可能性;他纤弱的身材更不可能夜闯贵人府邸,即使他去到了红绡身边,也无法与红绡长相厮守。很多迹象表明,在第一次见到红绡的那一天,崔生就将自己的人生一直设想到了七十岁,到那时垂垂老矣的他子孙满堂,但仍会想起十七岁在贵人府上看见的美貌家伎。遗憾的是,他远没能活到七十岁,但红绡最后至少活到了九十岁。因为这爱恋无望,崔生反而毫不吝啬地将这些爱恋的愁苦告诉了身边的仆役。昆仑奴磨勒便在仆役之中听说了小主人的忧愁。
在崔生和红绡所生活的长安城,有很多事物和过去的长安城不一样了,昆仑奴也是其中之一。上一个长安城,也就是第四个长安城,曾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有着古往今来最大的集市,从中亚牵着驼队过来的商人和从东南坐船而来的商人,就顺路从大陆边陲掳掠一些矮小黑肤的人,在路上替他们搬运货物,到了市集就和货物一起卖掉。这些矮小黑肤的人就是昆仑奴。古往今来最伟大的长安城消失后,新的长安城里就买不到昆仑奴了。是以显贵如故事里的那位贵人,家中也只有美貌家伎,而没有昆仑奴。
崔生的家仆中为何会有昆仑奴,现今已经无法考据。在这个高墙构成的长安城里,有很多事物是无法解释的,因为层层叠叠的高墙下不可避免地会有层层叠叠的阴影,阴影中就会有无法解释的东西,比如昆仑奴这样旧日的幻影,比如因为游侠儿很难再闯进高墙而诞生的,能够躲藏在阴影里,名为刺客的新职业。
在这个发生在长安城的故事里,名字是最不重要的东西,而名字的不重要,和名字所有者的重要程度恰恰是反比。贵人是故事中最尊贵的人物,他的名字就完全不可考;崔生的名字中重要的部分是“崔”,代表他清河郡崔姓的祖先;红绡尽管有名字,却是一个艺名,用以表明她的职业。昆仑奴磨勒是整个故事中唯一有着真实完整的名字的人,但他的名字没有任何内在意义和价值,在他盗走红绡又潜逃之后,如果贵人用“磨勒”这个名字通缉他,也是不会有结果的。
也正是因此,当磨勒向崔生保证他可以帮崔生实现愿望时,崔生丝毫没有当真。正是因为这些奴仆是最不重要、最没有权势的人,崔生才会放心向他们诉说心事。但崔生又隐约觉得昆仑奴磨勒似乎和其他仆役不一样。他黝黑的皮肤和矮小健壮的身体隐匿在高墙的阴影下,仿佛一个不知来处,深不可测的幽然魅影。到了十五的夜晚,磨勒出去了两次,第一次带回来一包用昂贵香料熏过的女子衣物,第二次带回来了一个沉重的妆奁。直到此时,崔生才意识到磨勒所说的都是真的。当磨勒第三次出去时,崔生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既期待磨勒真的带回红绡,又希望他不要真的带回她。
实际上在过去的十七年中,崔生的愿望总是能够实现的。这座长安城以外的世界里,愿望不得实现才是人生活的常态,但十七年来崔生都生活在这座高墙砌起的长安城里,并不知道那些更普遍的道理。崔生四十岁的时候,这座长安城的所有高墙都被长安城外来的、他从来没有见过乃至几乎不知道他们存在的人们推倒了,他家的五层院墙和贵人家的十层围墙都没能幸免。到那个时候崔生才会怀念起这些总是默默实现他愿望的高墙。十七岁的崔生在等待昆仑奴磨勒第三次回来时,正忧愁地想,如果红绡真正来到他身边,他终于敢于看清红绡的脸,会不会让红绡那模糊不明的至高美丽消失。在那个时刻,他对愿望总是能够实现厌倦起来。
关于“夜盗”,红绡的记忆反倒不如崔生的那样细腻。昆仑奴磨勒出现时,她几乎没有听完磨勒的话就立刻让磨勒带走她的衣物和妆奁,没产生一点应有的怀疑。她只记得自己被磨勒背着,在长安城如迷宫般的高墙上空跳过,跳起时像鸟一样停在空中。很多年后,当这座长安城的所有高墙都倒塌时,红绡站在废墟上,所想起的就是这一天夜晚她在半空中俯瞰的长安城。历史上红绡活到了很久很久以后,久到她看着人们兴建新的长安城。在新的长安城里,没有她已经厌倦了的十层高墙和快要厌倦的五层高墙。
由于故事发生在这座长安城,这个故事又被定性为“夜盗”,所以第二天天亮,贵人就立刻发现了自己府上失窃,并开始全城搜查丢失的财物。在这座长安城里,每一次失窃都是非常珍贵的,因为每户人家都砌了至少两层围墙,并附属了大量防范措施,只有这种时候才能让这些高墙环绕的宅邸主动打开大门供人搜查。红绡被盗后的白天至少有二十户人家在搜查中被抄没,但这是另外的故事了。
到了下午,躲藏在崔生家中的红绡就被贵人的卫队找到了。但出乎崔生意料的是,贵人并没有惩罚崔生和崔生的父亲,甚至就这样将红绡赠给了他,只是命令逮捕昆仑奴磨勒。而昆仑奴磨勒仿佛早就预料到一般,像昨晚一样高高跃起,在围墙之上飞鸟般跳跃,然后便消失在那些高墙层层叠叠的阴影中。崔生对此惶恐不安,贵人便发自好心地解释:这个昆仑奴是抓不到的,他是围墙的精怪。这个解释崔生似乎懂了一些,又没能想明白。
昆仑奴磨勒消失后又过去了很多年,在这些年中,这座高墙构成的长安城变得更加密密匝匝,围墙外的道路狭窄到只能一人通过,所有的牛马车都只能停在长安城外。崔生不再是少年,但他的愿望仍然大多都能实现。红绡在离开了十层院墙的宅邸后,逐渐也厌倦起五层院墙的宅邸。再后来的一年,也许所有人都忘记了,在崔生与红绡相遇的那天向高墙啐了口水愤愤离开的黄姓年轻人再次回到了长安城,这座由高墙建成的密匝如迷宫的长安城便轰然倒塌了。
人们在这废墟上兴建新的长安城。
——END——
作者:阿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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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奎因兴致勃勃地说,打算试着做看看那种他去巴黎出差时吃过的,叫做栗子球的甜品的时候,布鲁诺一开始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奎因是这样的人,他总有层出不穷的新点子:比如刷成紫色的屋顶,或者玫瑰花架旁边的鸽子屋……可是奎因一年里待在这幢屋子的时间太少了,很多点子也就只停留在了点子。
直到奎因真的从集市上带回来新鲜的栗子、牛奶、鸡蛋、砂糖和黄油,卷起袖子开始在水槽边翻弄碗碟,布鲁诺才意识到他是真的打算干了。
“糖在碗橱底下的罐子里还有。”他站在厨房门口提醒奎因。
奎因头也没回地摆摆手:“我知道,那还是上次我来的时候买的。已经结块了,所以我买了新的。”
他回过头来,冲布鲁诺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点无奈的意思:“我走了之后你就几乎没动过它,对吧?我说什么来着,我不在的时候你吃得像个苦行僧。”
布鲁诺没回答,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他在想怎么委婉地向奎因解释他并没有刻意虐待自己,只是八年的牢狱生涯让他的肠胃习惯了清汤寡水和短缺的分量,多吃几口肉就容易让它们因为不堪重负而隐隐作痛,好像它们不配受到这样的优待,和他本人一样。但是他知道直接说的话只会让奎因觉得伤感,而他不愿意毁掉奎因来之不易的诸圣节假期,所以他闭上了嘴。
好在奎因看起来也没太在意他的沉默,只是轻松地哼着歌,把新剥的栗子放进糖水里煮。布鲁诺想找些活儿来帮忙,奎因刚开始说着不用不用你在一边等着吃就好,停了停之后,也许是看见他因为无所事事而有些无措地握在一起的手指,奎因就笑着使唤他坐在和厨房连通的餐桌边,去把煮熟的栗仁仔细地碾成栗蓉。
“陪我说说话。”奎因温柔地命令道。他自己在奶锅里放进牛奶、黄油、糖和一小撮盐,点上小火让它们微微沸腾起来。
布鲁诺从来就不是一个擅长聊天的人,但这难不倒奎因。当然了,作为一位南法知名的刑诉律师,谈话本身就是他的一项职业技能,不过布鲁诺知道奎因不是因为成为律师才拥有了这项技巧。奎因喜欢和人打交道,这一点从布鲁诺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那时候他还不满十三岁,牵着他妈妈的手从布鲁诺家的门廊里好奇地往里看,接触到屋主人的目光时一点也没有退缩的意思,甜甜地笑出几颗白牙,说“Bonjour, Monsieur.”,那是布鲁诺当时仅听得懂的几句法语之一。
奎因轻轻咳嗽了一声,布鲁诺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走神了,他喃喃地道了个歉。按理来说他还没有到那种会沉湎于往昔的回忆而忽略现在的年纪,布鲁诺还不到四十岁,尽管过于瘦削的体型和整洁却单调的打扮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更苍老许多。奎因闲下来的时候会端详他,说一些仔细看还是能找到年轻时候英气轮廓的话,但布鲁诺总觉得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很清楚停留在奎因记忆滤镜里那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军官不可能再回来了。
但奎因显然并不在意这个,正如他并不在意所谓的“说说话”基本上大多只是布鲁诺安静又认真地听他絮叨些没多大用处的琐事:院子里的玫瑰枝条需要修剪了,买菜时遇到布鲁诺之前租住的房东大娘塞来几个自家种的小南瓜,今年带回来的巴黎糖果比去年多了一倍,应该够给上门来讨的孩子们分。一面说一面小心地把面粉筛进温热的黄油和牛奶混合物里,用一把刮刀耐心地搅拌均匀,好像说话完全不会影响他手里的工作似的。
布鲁诺时常觉得比起长居于此的自己,奎因看起来还更像是个本地人。他一年在这个北意边缘的小村子里待的时间还不到四个星期,可村里人对待他的热情程度看上去仿佛他并不是住在法国偶尔才来,而是住在村子里常年出差似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并非全无道理,毕竟布鲁诺现在住的这幢屋子在产权上其实属于奎因,他只是借住在奎因的房子里。这情形有些讽刺地和当年正好截然相反:当年是奎因和他的一家借住在他的房子里,政治避难,一开始是这样的。后来情况越来越糟,奎因的父亲有犹太血统,这一点在那个疯狂的年代里就像是烙在皮肤上无法消除的罪恶印记。然而布鲁诺只是个普通的中级军官,用尽所有的努力也只能勉强护住当时尚未成年的奎因,没能留住他的父母。
“今年你还需要到教堂去帮忙吗?”奎因问他,把面糊盆子从灶台边端下来放到餐桌边,往面糊里磕进一个鸡蛋。浅黄色的面糊散发出甜蜜的,糖和油脂的富足香气。
“要的。”布鲁诺低声说,“不过你打了电报说要回来,所以我请牧师只安排了半天。我可以先送你去火车站然后再……”
“我后天才走。”奎因说,接到布鲁诺有些诧异地抬起来看他的眼神,并回以一个得意的微笑,“我不在一天他们总不至于把办公室给烧了——我可以跟你一块儿去教堂吗?”
布鲁诺把一些关于工作更重要和不用担心他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劝说咽了下去,他知道这对于奎因来说没有用处。所以他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你没有必要这样。”
奎因真的没有必要这样。布鲁诺知道他一直对于自己在监狱里待的那八年耿耿于怀。44年那个疯狂的夏天,为了藏住他的父母,布鲁诺做了许多后来被证明是徒劳的努力,而其中的一些,在当时混乱的时局下,被年少的奎因错认成了背叛。出于一些模糊的、他自己也很难用言语描述清楚的理由,布鲁诺纵容甚至是鼓励了奎因的误解。直到战后审判的法庭上,奎因站上证人席坚定地指控他对自己父母的死负有首要责任的时候,布鲁诺其实感受到的是从未有过的释然。
他从来没有想到奎因会在八年后来监狱找他,带着一些他以为早就该埋葬在历史尘埃里的细枝末节。“那不是你,对吗?”奎因红着眼睛用已经生疏的意大利语咄咄逼人地向他索要真相,但真相从来就是他在法庭上所承认的那一些:他对奎因父母的死负有责任,他对许多犹太人的死负有责任,他的手上沾满了战争的血,这么多人的命从他的指间流过而他没能牵挽住,下过或者没有下过一两条命令只是无关紧要的细节。十五年的刑期是他罪有应得,奎因没有必要搭上自己的职业声誉和民族感情来为他翻这个案子。
但奎因打从他认识起就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孩子。
“我当然有必要。”奎因一本正经地说。他正在把调好的面糊均匀地挤在烤盘上,有一团挤得稍微有点多,他挑剔地用刮刀挑走了一部分,然后抬起眼睛微笑着看一眼布鲁诺。布鲁诺总觉得他想说的要比实际更多一点,然而事实上,他只是轻描淡写地移开视线,继续在烤盘上挤着面糊,用几乎像是在撒娇似的口吻说:“我想多和你待一会儿。”
布鲁诺无法回答。事实上,他隐约地害怕奎因会借着这个开头往下讲一些别的内容,一些他曾经提过但布鲁诺无法回应的内容。但奎因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平常地把烤盘塞进预热好的烤箱,拿出打蛋刷,开始准备馅料里的蛋奶糊,顺便轻松地抱怨几句最近不下雨的古怪天气。
他说奎因可能弄混了对他的感情。在奎因小心翼翼、几乎像是试探般地向他提出告白的时候,布鲁诺是这样说的。他确信奎因是出于对过去错误证言的歉疚、对少年时光的怀念,甚至是对逝去亲情的渴望,才会在他身上寄托了多余的关注,但不会是爱情。不应该是爱情。奎因那样年轻,有一份收入可观的体面工作,他的爱情应当属于一位聪慧而美丽的妻子,一个融洽而和睦的家庭。就算退一万步,假使他真的天生对女性没有兴趣——愿主垂怜他的灵魂——那么仅凭他英俊的相貌,他都应当有更多更好的选择。在里昂,在巴黎,在他居住和频繁往来的那些大城市里,而不是在北意边缘只通慢车的小村庄,寻求一个只想藉藉无名地在乡村教会里终老一生的疲惫灵魂。
当然了,当时他的措辞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冷静而有条理——他着实有些慌乱。自己的回绝还是伤了奎因的心,布鲁诺很清楚这一点,这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然而令他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更加纠结的是,自从那次之后,奎因也默契地没再直白地提起他的追求。他表现得像是和往常一样——不,布鲁诺其实并不确定这到底算不算“一样”。他们维持着通信的习惯,这最初是因为布鲁诺想用一封报平安的书信礼貌地结束奎因对他的法律援助。只是一封信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另一封回信的开始,然后是下一封,然后又是再下一封。后来奎因趁圣诞假期的时候来看他,没打招呼就出现在他工作的教堂里;然后是复活节假期,一年里别的什么假期,直到奎因的所有假期消耗在意大利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他买下离教堂不算太远的一幢小房子时候没和布鲁诺说,等翻修完了才一本正经地宣称自己计划尽早退休然后在“宁静的乡村”里养老,问布鲁诺能不能在这之前先住进来帮他看着房子。
“够了,够了。”奎因伸手过来轻轻地敲了敲碗沿,示意他停下来,“我觉得这么多用在馅料里应该足够,剩下的几颗可以用来做装饰——或者你愿意把它们当做零食吃掉也行。不吃?好吧,那就先留在那儿。”
他端走了布鲁诺用金属汤勺慢慢压碎的一小碗栗蓉,倒进做好的蛋奶糊里搅拌均匀。烤箱里的泡芙正在丝丝作响地膨胀,散发出诱人的、热烘烘的奶油甜香。布鲁诺的手闲了下来,一时也不知道做什么别的好,只好腰背笔挺地坐在那里看奎因忙活。奎因穿走了布鲁诺洗得半旧的蓝色围裙,法式衬衫的袖口没有用袖扣固定而是一直挽到上臂,然而相对于他的职业和习惯来说略显草率的打扮并不影响那张年轻脸庞的赏心悦目。奎因低着头把调好的栗子蛋奶糊舀进他特意从法国带过来的裱花布袋里,细而浓密的睫毛在笔挺的鼻梁上投下阴影,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有一些秘密,布鲁诺会把它们带进坟墓里。或者至少他祈祷自己能够顺利地把它们带进坟墓里,而不是被他所不希望发现的人发现。比如非要从程序上而不是从其所代表的象征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没有做下当年他在法庭上承认过的一大部分战争罪行;比如在那单调而匮乏的八年里,用来维持他的精神不至于彻底崩溃的支柱,是法庭上擦肩而过的,十六岁奎因的脸。
那时他已经有小半年没有见过奎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像充了气似的见风就长,他在证人席上看见的时候又比上次高了许多。奎因垂着眼睛回答法官大人的问话,用他听不懂的法语而不是曾经热情高涨地向他学来的意大利语,其间只非常短暂地抬起过几秒钟的睫毛,撞进布鲁诺凝视他的目光里,漂亮的海蓝色眼睛红红的,有一点轻微的肿,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一天晚上没有睡好。布鲁诺想这大概就是他余生里最后一次见到奎因了,然后他驯顺地,为了避免奎因直视自己父母的凶手而不适,埋下了头。
他在这场审判上向法庭上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并向自己承认了他对奎因的感情——后者和前者其实是同一件事。奎因的父母是他的朋友,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觉得自己算是奎因的长辈,至少也是长兄。直到法庭剥夺了,或者说除去了他对奎因的监护义务,在绝无任何实现可能的安全绳索之外,他终于可以如释重负地承认,或许他是爱着奎因的。
泡芙烤得很成功,个个涨得比拳头还大。奎因把它们从烤箱里取出来放凉,试图掰一小块下来尝尝味道,结果不留神被烤盘边缘烫了手指,大呼小叫地把手塞到冰凉的水龙头底下去降温。布鲁诺忙忙地站起来想看他伤得怎样,奎因甩掉手上的水,大方地伸给他看:就是轻微的一点红印子,几乎看不出来。布鲁诺这才放下心来。
“味道还不错。”奎因关上水龙头,随意地往受伤的手指上吹两口气,折回餐桌前拿起餐刀,“你真的不先尝一口吗?”
布鲁诺摇了摇头。
在牢里的时候他经常梦见奎因。然而即便在最为放纵的美梦里,他也从未梦见过难以启齿的内容。他梦见十五岁的奎因把他喜欢的一个中国花瓶恶狠狠地砸到他脚边,愤怒地指责他出卖了自己的父母;梦见十三岁的奎因拿着他送的圣诞礼物,一台新款的家用照相机,当成玩具一样兴奋地满世界浪费胶卷。可他梦中最为亲密的画面,也不过只是那个金发碧眼的活泼少年一屁股坐到他膝盖上,用手臂亲亲热热地抱住他脖子,拖着长音喊他,布鲁诺你怎么不答应我,你不应我我就多叫你几声,布鲁诺布鲁诺布鲁诺布鲁诺布鲁诺你理理我呀。
有一天他也像这样从浅眠的昏睡中醒来,发着低烧,因为在前一天中午发生的监狱常见的“轻微冲突”中被弄伤的地方或许有些感染。他躺着,感受薄薄一层床单底下坚硬的床板,伤口附近的血管突突地跳动,鼻腔和喉咙在争相向空气释放多余的热量。但是他做了一个好梦,他梦见奎因,十六岁,在法庭上穿着正装,长得快要和他一样高,连面容都有了些成熟模样的奎因,在梦里对他展开一个温和的微笑。只是微笑,可他突然就觉得那些床板、伤口和热量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好像只要他曾经见过、曾经成功护住了这样美好的事物,这个意义就足以支撑他渡过一切的艰难困苦。
他爱奎因就像爱朋友的孩子,爱一个晚辈,爱他存留在这方狭窄牢房之外唯一的牵挂;像爱清新的空气、鸟鸣与花香,爱一切珍贵美好,而他不配触及的东西。他爱奎因像是爱着一个精神寄托,或许是爱情,但并不仅仅只是爱情。
奎因切开泡芙的顶端,在蓬松的内部挤上满满的栗子蛋奶糊。高耸的馅料把扣回去的小“盖子”顶高了半寸,在奎因把一颗完整的栗子用蛋奶糊粘在最顶上当做装饰的时候被挤得沿着边缘淌出来了一点,像是从火山口边缘漫出来的熔岩,或是夏天雪峰尖顶上残留的雪。
他把这颗圆滚滚、胖乎乎的栗子球推到布鲁诺面前,雀跃地催他尝一口。布鲁诺迟疑地拿起餐刀,想着怎么下刀才不容易损坏奎因特意摆出来的造型。他听见奎因笑起来,随手拣起那块被他试吃过,有些歪歪扭扭的泡芙,撕下一角,用餐刀挖出一抹蛋奶糊涂在面上,直接递到布鲁诺嘴边:“喏。”
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布鲁诺顺从地张嘴从奎因手上吃掉了那口泡芙。奎因的手指碰到了他的嘴唇,然后收回去,撕下另一块泡芙,把餐刀上剩余的蛋奶糊抹在上面,送进自己嘴里。
“怎样?”奎因问,笑眯眯地看他。
布鲁诺后知后觉地把嘴里的食物咀嚼几口,咽了下去。
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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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战后意大利战犯几乎完全没有审判过,请不要在意那些史实,因为根本并不存在史实,只是借背景磕个cp罢辽(尖叫——)
作者:不落虚
评论要求:笑语
“太奇怪了。”宋理捏着下巴站在桌前。外面电闪雷鸣,暴风雨在窗户上砸的噼里啪啦,但是屋内的人不为所动。“我无法理解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死在他母亲的门前。”
“宋顾问——您要的背景资料,我刚刚从隔壁科加急取的,”来人气喘吁吁但为了验证什么似的掸了掸手里的纸张,尾音不由自主地上扬:“您瞧!还热乎着呢,快给看看吧。”
宋理礼貌道谢立刻接了过来:“小刘你也坐一会儿,劳烦你跑这么多趟了。”
“没事!主要是……”小刘说到这面上有些难为情:“其实我这实习报告……”他也不太好意思继续说完了,不过宋理确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手上动作不停:“我会说的,这么下去老算着实习也不太好。”
听闻此言他喜笑颜开:“谢谢宋顾问啊!”说着就立马起身往外走,“那、那我给你买杯热饮去,这天气也太吓人了!我就不打扰您了。”
房间的门再次被关上,隔离出了两个世界。
宋理盯着这份尸检报告,开始排查疑点。“‘死者后脑损伤,不排除外力打击的可能’,这些废话……”宋理嗤笑一声翻过一页:“曾做过阑尾切除和心脏支架搭构啊……但又排除了心脏问题。口鼻内无异物、头颈部、胸腔壁、腹腔、胸腔、心包、纵隔、心脏和肺内无异常……”宋理往后翻到结论推断那处,赫然写着:由于不明原因死者缺少两枚无名指和小指的甲片,指甲处物质尚在鉴定,毒物分析结果未完。
指甲没了……?宋理把这份报告甩在桌上,都查不出来的话方向就难磨了,现在全部工作进行中,算是这么久当这个顾问以来最奇怪的案子了。
墙上时钟指向九点,宋理回过神来时已经做到了自家的餐桌前,面前是简简单单的几道菜,厨房里传来碗筷碰撞的声响。宋理转过头把目光投向厨房,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站在里面忙碌着。
“忙完了就来吃饭吧,等下我来收拾。”宋理接过来人递过来的汤帮忙端到桌上。暖黄的灯光照着二人,屋外的暴风雨还未有停歇的意思,还是那样肆无忌惮。
“工作都还好吧?”蒋士诚给对桌还咬着青菜的宋理夹了一筷子肉丝,这才把他拉回了神,“有什么疑点吗?吃个饭心神不宁的。”宋理也是没办法了只能把大概情况说了一下,不过具体细节没提,倒是最后说了指甲的问题。
“嗯……”蒋士诚也陷入沉思,他问宋理:“消化系统那部分检查了吗,支气管呢?”说着三下五除二扒完了碗里的饭,把碗一推:“快吃,完了你洗碗咱们再来说这个问题。”
宋理看着蒋士诚怡然自得地往书房走的背影笑了一下,然后把目光转回餐桌。鱼香肉丝,用牛里脊炒的肉丝,蒋士诚为了让他多摄入维生素还加了胡萝卜、木耳和笋。宋理夹了一大筷子后赶紧吃完了饭收拾餐桌,待他擦干净手上的水后已经快到十点了。
书房里,蒋士诚对着电脑脸上架着一副低度数的眼镜看着病人的病历,宋理就窝在书桌旁边的小沙发里盯着某处出了神。忽然他转过头问道:“我想要个花盆。”
蒋士诚抬起头看着他,但是半天又说不出什么话来,他似乎是在确认宋理对于花盆的期待。但是宋理就那么一直看着他,那眼神专注,又夹杂着别的什么……终于他还是答应了:“我想花盆的准备还是需要一点时间,别急,会有的。顺便问问你想种什么呢?”
宋理回答得又轻又快:“八仙花!那丰满洁白的花瓣,你不觉得适合染上点什么吗?”
就在二人还在就花盆讨论的时候,一阵优美的钢琴声传来——是电话。宋理接起来,不知对方说了什么,蒋士诚看见他立马站起来往外走,临到门口时才匆匆回头道了句“抱歉”,回过头拿起门边的伞就离开了。
暴风雨还未停歇,但他总感觉还在酝酿着什么。
“宋顾问!这里!”宋理刚刚踏进门,小刘就像炮弹一样冲过来,嘴角和衣领还别着泡面汤和小半根面条。他满脸喜气的给宋理递上了一份鉴定报告,嘴里还不停咀嚼着,嘴里嘟嘟囔囔的:“…‘♯)!@□-#]’……”
“不急,慢慢说。”宋理示意他别一起在门口杵着,领着他往办公室走:“指甲内就是污垢?没什么他人的皮肤碎屑吗?”
小刘终于嚼吧嚼吧完了嘴里的开始说话:“您说的这些问题我们也都考虑过,等大伙鉴定完出来也挺烦恼的,毕竟线索断了。”
“行吧,支气管内的异物拿出来了吗?”宋理给自己和小刘倒了杯热水,小刘闻言那是一个震惊:“我x!宋顾问你果然和他们说的一样料事如神啊!不对,我们并没有在死者的支气管内发现异物,不过……”
“骨盆?从下体塞入?”宋理颇有些漫不经心,排除完也只有这里有空间了。
“牛啊!”小刘激动得水都撒了些出来,“我们确认是一把戴了保护套的短匕,致命伤还是那处打击。指甲这部分还是不明……”
“也许是死者出事?那也不对,没有这么完整的。而且只有无名指和小指,两只手都是这样。”宋理若有所思,他无意识地点了点桌角:“但是只能判断他杀了,嫌疑人抓到了吗?”
不对。
很多地方不对,他想道:“为什么会倒在死者母亲门前?”
指甲……
两天前
“很麻烦。”蒋士诚站在地下停车场的电梯口前看着屏幕里闪烁不断的下行键,每天还要额外的“加班”,额外的工作总是这么惹人烦躁。
电话响了。
“喂?”蒋士诚的语气在接起电话的那一刻变得温柔无比,“我在停车场马上进电梯了,‘画笔’准备好了吗?”
“嗯。”
电话那头的人,敲了敲桌角,嘴角勾起一个笑容。
他说道:“我的花盆要做好了。”
碎碎念:作案手法本就不是我着重描写的地方 我的目的在于表现出“坏人竟在我身边”这样的事,其实这不算个作品太多东西没有写出来了……草草结尾给我自己都搞不懂了,还在修,会改的会改的.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