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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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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起来。
雪在鞋底和地面间富有颗粒感地粉碎。
调整呼吸。
冰冷的空气碎片撞入气管。
看清前方。
泪腺在不受控制地分泌液体。
注意身后。
耳边全是四足动物细碎的脚步。
跑起来,跑起来!
肺部仿佛在燃烧,蒸汽从嘴里呼出,带有铁原子的腥味。
心脏搏动着,血液泵出,肌肉收缩。
一步,再接一步。
世界逐渐安静下来,天地之间只剩心跳声。
右脚踏上一块虚无,重心前倾,世界旋转。
还不想死。
我闭上眼,开始坠落。
仿生脑脊液过滤完毕,苏醒母程序执行,神经元活性上升。
处理单元启动倒计时,3,2,1...启动。
自检子程序执行,机体完整度98%,功能完整性87%。
符合苏醒指标,开始加载各模块。
3,2,1... 加载完毕。
艾力克斯醒来。
视觉模块有些老化,自适应对焦花了11秒,传来的信号从一片模糊的白光变成熟悉的天花板。传递完开舱的命令,维护舱的加压气密门开始缓慢地排气。
排气预计需要2分钟,艾力克斯习惯在这段时间里处理一下睡眠时飞船传递的大量信息。
5级碰撞事件3起,能量护盾正常运作,舱体损伤0。
航程正常,预计11年20天22时左右到达目的地。
冬眠仓...33号不再传递生命体征纪录,判断为死亡。艾力克斯整理了一下记忆模块,搜索出33号的登记信息:42岁,男,心脏病史,不建议搭乘。它叹了一口气,把档案归到已死亡子目录。
检查船长室...冬眠仓于9小时前开启。
排气进程完成,气密门打开。
循环泵指数上调,载运液流速加快,仿生肌单元开始活动。艾力克斯踏出舱门,前往位于飞船头部的船长室。
维护舱到船长室大概花了5分钟,艾力克斯站在船长室的门前,一小段旋律穿过2.5毫米的合金门被听觉模块捕捉——某段古典乐,来自一个落满灰尘的时代。空气里有乙醇分子,嗅觉模块还捕捉到一些挥发性的酯。艾力克斯懒得在数据库里比对,直接验证打开船长室的门。
乐曲清晰起来,是大提琴的独奏,琴弓在弦间跳跃,松香粉末洋洋洒洒落下来。
“杰奎琳之泪,巴赫的曲子,听出来什么吗?”
莫里斯打断了艾力克斯脑内的模拟。
“松香粉末。”
“有趣,你的数据库里有旧时代的乐器知识?”莫里斯干咳了几声。
“首先,您在上次苏醒已经问过我这个问题了,我的回答是‘没有。’”艾力克斯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其次,声带紧张属于冬眠副作用,建议少说话多饮水。”
“全听你的,大副。”莫里斯举起一个玻璃杯,里面荡漾着琥珀色的液体,他仰头饮下。
“飞船怎么样?”
“正常运转,893次碰撞事件,舰体损伤1%;能量及物资在恒星中转站补充完毕;6个乘客失去生命体征。”
莫里斯叹了一口气,往杯子里又倒了一些酒,随意拿冰锥在冰桶里戳了几下,弄出点碎冰来。
“冬眠仓号码。”
“33号,97号,189号,234号,261,358号。”
艾力克斯报完号码,船长室陷入一小段沉默。它看着面前这个带着胡茬的男人坐在舷窗旁慢慢喝完一杯威士忌,远处的无数恒星各自闪光。
“别站着,艾力,过来坐。”莫里斯指了指他对面舷窗的空位。
乐曲进入末尾,揉弦激烈起来,以至于有些...神经质,没错,就是这个词,艾力克斯在记忆单元里搜索了一下,找出一个比较合适的形容。
莫里斯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包烟来,他抽出一根,抬头对艾力克斯讲:“猜猜演奏者。”
“无从猜起。”
“杰奎琳·杜普蕾,一首独奏曲,等了一百年,在一个同名的演奏者手里发光发彩。”
“很浪漫。”
莫里斯点燃烟,笑了一下:“你原来也懂浪漫。”
“改造体曾经也是人,莫里。”
“恕我冒犯。”莫里斯略举双手投降,“其实可能也不怎么浪漫,没准杰奎琳还是个小孩时就听过这首曲子,为了演奏才学的大提琴。”
“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影响。”
“最好别这样,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
乐曲的最后是一声凄厉短促的纵拉,艾力克斯甚至感觉到琴弦颤动,它长出一口气。
“你很感动,艾力,为什么?”
视觉聚焦在莫里斯身上,他呼出一些小颗粒,一点水蒸气,凝聚成一团烟雾挡在他的面前。
“感动,我?”
“对,你,感动,你有一瞬间目光没有焦点,就像是...”
“神游。”
“没错,神游,你刚才不在这里——这块小小的舱室,说说你去了哪里。”
艾力克斯在努力调整神经元,规格外的冲动不断传导,试图组织语言。
“一个空间,很狭小,还有一把大提琴。”
“一切都是静止的?”
“并不是,有一根琴弓,它在演奏。”
“它?”
“对,提琴在自己演奏,琴弓跳跃,松香粉末一点点落下。”
“艾力,艾力。”莫里斯缓缓吐出一口烟来,摇着头,“你肯定会大提琴。”
“实际上我的数据库里没有任何相关记录。”
“谁知道呢?重启会删去记忆,但有些东西不止存在在记忆力里,可能在你的记忆单元之外,某些更属于你自己的地方。”
莫里斯站起身来,走到控制台,轻跺了两下左脚。
“阿尔法,宝贝,醒醒。”
屏幕慢慢亮起蓝光,艾力克斯感觉到飞船网络的某处算量短时间上升,一个程序开始运行。
天花板的投影灯亮起,一些光束交织,形成一个动态的光球,音响先传来一些电流的杂音,接着是一个女性清嗓子的声音。
“晚上好,船长,还有艾力,请问需要什么帮助?”
“你的脱机数据库里有大提琴吗?”
“请稍等...请问您指的是旧时代的一种弦乐器吗?”
“没错。”
“正在文化目录下查找 ...数据很稀少,只有一些图片和文字描述。”
“难办...不在文化目录下查找,在商品目录搜索呢?”
“查询中...找到了扫描模型和调音数据。”
“投影一下。”
投影灯略微调整,动态光球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大提琴,光线不太稳定,明暗地映出轮廓。
莫里斯叼着烟屁股,转向艾力克斯,笑着说:“试试。”
艾力克斯向前走了两步,它伸出左手,轻轻触碰提琴。
循环泵功率不受控制地上升,一种熟悉感传来,仿佛面前这个光线交织的幻象有了实体,变成了它肢体的延伸。
“你在感动,艾力。”
“我在,感动?”
“可别用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你不是经常强调自己曾经也是人吗?”莫里斯调笑着。
记忆单元反复被搜索,大提琴只作为单词在一些数据里出现过,这让艾力克斯感知到的的熟悉感显得很荒诞。它伸出右手,轻轻触碰琴弓,把幻象虚握在手中。
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多了一种虚幻的气味,没有任何新分子被嗅觉模块捕捉,但这种香气弥漫在四周——是松香的香气。
“奏一曲吧,艾力克斯先生。”莫里斯轻轻鞠躬。
艾力克斯慢慢后退,在舷窗旁坐下,凭借着熟悉感摆好姿势。
琴弓与D弦接触,轻轻摩擦,艾力克斯感觉到不可能存在的轻微阻力,它逆着这种幻觉拖动右手。
一种柔和而朦胧的低音在它的脑中响起,仿佛也是幻觉...不,不是幻觉,音响随着它的动作播放了调音数据提取出的琴声。
谢谢,阿尔法,艾力克斯这样默念着。
移到G弦,又跳到C弦,琴声变得低沉,转回A弦,旋律开始歌唱般流淌。
起初动作还有些生涩,随着演奏进行,一切变得越来越理所应当,琴弓移向何处,左手手指在哪里按下琴弦调整音高,又如何轻轻揉弦颤动音符...
琴声在小小的船长室里回荡,艾力克斯坐在舷窗,身后是深邃的永夜,万千天体缀在其中,亮着光。
仿佛一场梦,它不再感知到自我,小小的空间只剩下提琴和琴弓。
只不过是一些光束交织的幻象,一些电信号合成后在音响的转换,一个改造体怪异的舞蹈。
艾力克斯感觉自己在流泪,不存在的温暖液体在幻觉里滑过脸庞。
感动,以及一次震颤。
它闭着眼,轻轻仰起头来,感知天际的震动。
琴弓摩擦琴弦,松香粉末在空中不规则地舞动,随着模拟重力下坠。
一种痛苦。
记忆单元空无一物,没有过去,感知单元传来真实信号,什么都没有,真实的只有合成的旋律。
感官在上升,在旋转,琴弓的重量,琴弦的摩擦,松香的香味,某个人的目光。
一个幽灵。
谁的目光?又在看着谁?可能是一个女人,它某一次重启中的爱人,又或者是最初的最初,作为人的爱情。
早已死去却仍然徘徊,幽灵的感官在它身上挣扎,带着一些眷念,一些幻觉。
一声叹息。
艾力克斯睁开眼睛,它保持着曲终的姿势一动不动。
莫里斯沉默地站着,他轻拍两下桌面,阿尔法进入睡眠,投影散去,灯光渐暗。
艾力克斯醒来,用右手轻轻拂过脸庞——没有眼泪。
“绝佳的演出,艾力。”莫里斯叹了一口气。
“我的人格模块应该是限制中的,莫里,你解开了吗?”
“没有。”
“...我感觉到一个幽灵,莫里。”
“一个幽灵?”
“对,就像你说的那样,在记忆单元之外,一个更属于我的地方,有一个幽灵。”
莫里斯看向艾力克斯,这名改造体正望着舷窗外,又或者是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你做梦吗,冬眠时的梦是什么样的?”
“冬眠的梦很奇特,睡得很久,大脑也不怎么活跃,所以梦都是一些小小的碎片。”
“跟我讲讲你的梦,莫里。”
莫里斯走到艾力克斯旁边坐下,他给自己到了一杯酒,没有加冰,直接饮下。
“我梦到我小时候住的贫民窟,每个人都骨瘦如柴,冬天风很大,会刮破纸糊的窗户。我的妈妈,我的五个兄弟姐妹,我们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还有吗?”
“我还会梦到黄金海岸,我们的目的地,虽然还没到,但我会梦到出发时的一些报道,酒吧里的故事,一些新生活的传闻。”
“更像是记忆的碎片。”
“没错,冬眠的梦大多如此。你会做梦吗,艾力。”
“理论上不会,改造体的大脑虽然高度仿生,但在睡眠期间大脑的活性达不到做梦的基准。”
“理论上。”
“对,我会做梦,一个记忆碎片的反复。我被什么追赶,然后一脚踩空,坠落,醒来,第二天睡眠接着重复。”
艾力克斯转头看着莫里斯,接着说:“我想这应该是那个幽灵的梦,他记忆的碎片。”
它沉默了一小会儿,“‘我’的记忆碎片。”
莫里斯新点了一根烟,艾力克斯转头看向舷窗,等待。
“我想是时候说晚安了。”莫里斯抽完半根,站起身来,随便把烟在墙上按熄。
“晚安,莫里。”艾力克斯走出船长室。
“晚安,艾力。”莫里斯躺进冬眠仓,闭上双眼。
窗外在下雨。
几点雨滴拉得细长,砸入落地窗外的水洼里。涟漪荡开,波纹互相抵消或合成,带动对面咖啡厅昏黄灯光的倒映。
室内照明很昏暗,两根蜡烛摆在桌上,火焰摇曳,暖色的光打在女人的侧脸上,顺从地勾勒出她嘴唇上的小绒毛。
“我还以为你的目光会放在提琴上。”女人笑着说。
很长,很长的对视,沉默横亘在面前,目光穿过去,接触并交缠。
稍微调整琴弓,轻出一口气,目光下垂。
要开始演奏了。
“是新曲子吗?”
“是的,新曲子。”
一个陌生的声音回答,音色有些沙哑。带着烛火一般温暖的情感,陌生的男声补充:“即兴的。”
没有等待女人的反应,弦颤动起来。空气的涟漪进入共鸣箱,反复叠加,变成旋律弥散。
脑海里,女人的形象朦胧起来,透过躯体,他试图看到更为本质的东西,去接近,去触碰。
回忆开始浮现,生命在时光里的交集。
不够,他这样想,略过这些回忆,接着前进。
情感,体验,脑内的化学反应,神经元的冲动。
还是不够,思想的光亮渐暗,他不停迈步。
额头与额头相触,什么也没有了,最为纯粹的两个灵魂的触碰。
和预想的不一样。
相爱的两个人,灵魂之间并没有引力。
灵魂之间是什么?
是虚无。
爱是什么?
是充满杂质的引力。
一切清空,世间只剩下提琴,还在演奏,还在流淌苦涩的悲伤。于是用力,仿佛要把A弦切割般拖动琴弓——刺耳,绵延的高音,一种咏叹。
终了。
“明明是拒绝我,为什么你那么痛苦?"
身体在颤抖,腰不自觉的弯曲,额头靠在琴颈。
“跟我想得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我抬头,女人没有改变过姿势,她用左手支撑着脸庞,烛光映照出嘴唇上的小绒毛。
警报声。
艾力克斯从睡眠中被唤醒,世界一片红色,视觉模块彻底聚焦,原来是天花板的灯光。
苏醒程序和飞船保障程序冲突,优先级判定...完毕。
一切流程简化,艾力克斯由内部开关手动开启气密舱,大量气体短时间涌出,制造出一声尖锐的鸣响。
机体轻微受损,脖颈跳出一点火花。
前往船长室,舱门打开,接入冬眠仓,执行快速唤醒。
人工羊水液面下降,电极执行规律连续电击,供氧浓度上升。
莫里斯醒来,他从艾力克斯拉开的仿生胎膜里坐起身,干咳了两声。
“快速唤醒...艾力,什么情况。”
“2级撞击事件,船长,预计16分19秒后发生。”
艾力克斯拉起幸运号船长,扶他走到控制台前。
“阿尔法,醒醒,我们有大麻烦了。”
“我在醒来时已经唤醒阿尔法,它现在正在做撞击预演。”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
音响传来一阵杂音,阿尔法开始接手讲述状况:“陨石群,猜测是某次爆炸推动,没被任何天体捕获,覆盖了我们的航道。”
莫里斯脑内激素恢复正常水平,情绪开始出现,艾力克斯插嘴提问:“损伤预计呢?”
“根据预演方案,加速33%,斥力能量护盾超频输出,机体损伤在21%左右,功能损伤会超出30%。”
艾力克斯沉默了,他读取阿尔法的预演,在脑内模拟了一次撞击事件全过程。
“莫里,解开我的人格化模块限制。”
莫里斯还在愤怒和绝望间挣扎,他看向艾力克斯:“给我一个理由。”
“还有一个方案,莫里,弹射分离载人舱,利用反作用力加速。”
“你在杀人。”
“你当不了侩子手,我来当,我的最优先级指令是保障飞船。”
“500个冬眠仓,艾力。”
“船票钱你已经拿到了,抛弃他们对你来说不会有损失。”
莫里斯走到艾力克斯面前,他和冰冷的电子眼对视。
“他们都是人,抱着一点飘渺的希望,希望能活着通过这条死亡航路,去那个被宣传包装成奶与蜜之地的黄金海岸开启新生活。”
“33号。”
“33号,对,你不也很明白吗?一个中年男人,心脏病,医嘱不建议进行冬眠,他为什么要坐上这个飞船?”
“希望。”艾力克斯叹了一口气,“绝对主观的可能性评判,有利的期望被无限放大。”
莫里斯走回控制台,在阿尔法的方案书上按下确认。
“会死的,莫里,我们所有人。”
“不一定,不是吗?”莫里斯笑了笑,背后的冬眠仓竖起。
艾力克斯看着他进入冬眠仓,加强支架开始固定,缓冲液注入。
自旋渐渐停止,能量全部向引擎集中,虚拟重力消失,太空回来了。
舷窗挡板下降,艾力克斯把自己固定在墙上,注视着船长室陷入黑暗。
只剩冬眠仓呼吸着微弱的光。
“像萤火虫。”艾力克斯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他搜索记忆单元,没有找到这个单词。
名为夏天的季节的夜,尾部闪烁的昆虫,手与手温暖相接,剧烈的化学反应,夜幕绽开烟火——
撞击发生了,世界震颤起来。
青年睁开双眼,呼出一口热气。
浑身剧痛,青年试图起身,没能成功。
有些冷,身下是潮湿的松软。
眼睛终于聚焦,世界白茫茫一片。
是雪。
深呼吸,用力——青年坐起来,他转身抬头,回忆起一次坠落,逃跑中的一次踩空,仿佛命中注定。
他慢慢站起,蹒跚着迈动脚步。该去哪里呢?青年心里没有答案。
只管迈步就对了,他这样想着,往前走去。
或许找到一个女人,也可能男人,他们灵魂互相吸引,他们彼此相爱。
然后一起坠落,越过时间,越过宇宙,越过浓烟与火焰,在陌生的大地上额头相触。
《人鱼离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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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姐,全名陈为玉,每逢她介绍名字,总有人喜欢点评一番——“为玉取得好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让陈小姐不知所措,她深知自己离坚毅果敢相去甚远,相反,她本人显得局促而无措。上一个这么做的,还是县十二中的校长,一个谢了顶的男人,微胖,笑眼:“为玉,啊那句话怎么说的……”他的笑容和眼睛看上去是那么真诚,所以我不能让他尴尬……尽管陈小姐并不是很想听到那句话,但她还是深吸一口气,小声地提醒:“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好名字,坚毅果敢,我们语文老师的名字,能做到有意蕴、有味道,是最好的……”校长借着名字的话头讲了大半个小时的学校文化和教师素质。
陈小姐坐在一把黑色皮质裂开、露出黄色海绵的扶手椅上,双手放在膝头,左手无意识用拇指扣右手的指甲盖。她前几天做的天蓝色美甲已经被扣下一大片,裸露出来的甲板泛着干燥的、毛绒的白。一种没来由的焦躁与烦闷啃噬着她。她既不想听校长讲话,又不好意思打断。“您能直接告诉我面试结果吗?”一直到美甲被扣完、校长端起保温杯润口,这句话还在陈小姐的舌头里辗转徘徊,像被咀嚼到没有味道却不舍得吐出去的口香糖,黏在上牙齿。
从A市某部署师范大学毕业时,陈小姐已经找好了学校,签了两方,是当地的重点市高中,承诺解决户口问题,配34平米的教师公寓,带空调、书柜和单人床。就在递三方的当天,她走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看见无数漂亮的人头迎面而来,想躲,贴着亮堂的橱窗低头走,眼角是一闪而过的纤细脚踝,陈小姐玉想起挂在窗檐下叮当作响的瓷风铃,用手握住,温润细腻。一瞥眼,玻璃墙里立着美丽的无脸模特,穿着剪裁得体的的毛呢大衣。身后一双双黑色短靴、裸色高跟哒哒而过,她下意识往里让了让,慌乱间抬起眼,玻璃墙上显着一身灰黑色短袖、蓝色高筒牛仔裤、白色的短袜与黄绿色运动鞋,并不搭调的颜色配上陈小姐中分的直发与平淡的鹅卵石脸,反倒和谐起来。就在那一个瞬间,什么东西慑住她的心神,她掏出手机,打给学校人事辞职。
等陈为玉清醒过来,她已经在这所县中呆了四年。她坐在校长面前时,尚能清楚地回忆起打电话的瞬间,并以“如果”开头,编织一个翔实的未来,自己在34平米的公寓里摆上蝴蝶兰和仙人球,挂克林姆特仿画。周末去市中心图书馆,或者练瑜伽、拳击或者书法,什么都好。当她坐在县十二中校长面前,听他昏昏沉沉地讲话,却始终没有打断时,那个幻想中的未来开始扭曲、模糊,变成指甲盖上的美甲残骸,只有尚存的一点蓝色能瞥见曾经的光泽。现在陈小姐偶尔会想起那个瞬间,但随即摇摇头。没有如果。
这四年来陈小姐过着清晰可见的规律生活,六点半起床梳洗,四十分到食堂吃早餐,七点钟进教室看早读。每天平均三节课,十二点零五分打铃,去食堂吃午餐,三菜一汤,油麦菜、炸(干瘪)鱼块(陈小姐因为脸嫩经常被分到鱼尾巴)、西红柿炒鸡蛋和一碗清水萝卜汤。十二点三十五回办公室趴着午休。下午批改作业、联系家长、开会、出周练试卷以及处理学校一些乱七八糟的行政杂事。五点半学生去操场跑操,陈小姐作为班主任也得跟在后面。六点到七点是晚餐时间,学生们回宿舍、去食堂,或者在操场上打球,或者摘下发圈披着长发三三两两走操场。陈小姐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的夕阳,从烟粉色到深蓝,镀着冷橘色的边儿,这是一天中难得的休息时刻,陈小姐想到自己还要再看四十多年的夕阳,顿时觉得一切没意思透了。随后七点零五分,晚自习开始。唯有第一年稍有波澜,她教的一个学生出了书,成为当地较为知名的少年作家,随后那位学生退学,在校内引起不小的轰动。之后三年陈小姐教着普通的学生,过着普通的生活。
“但你发现了我。”一直安静倾听的人鱼突然插嘴。
“是的,我看见你,带你回家,我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陈为玉蹲坐在浴缸旁边,手里捧着海藻一般茂密柔顺的金发。很小的时候,她看童话里描述人鱼有一头漂亮的头发。有多漂亮?她捧起自己棕黑的头发,想象不出来。现在,她切实地捧着一捧金色卷发,好像捧着一水月光照耀下的海洋,泛着粼粼的浅光。她挤三泵洗发乳,抹在发中和发尾,揉出白色的泡泡。人鱼抹了一手泡泡涂到脸上,朝她扮鬼脸。“别动。”陈小姐打开淋浴喷头,试了试水温。随着她的动作,人鱼轻轻哼着歌,鱼尾一起一浮,水哗啦啦漫出浴缸。恍惚间,陈小姐觉得自己在无垠的海岸边,柔软的海浪拍打在乳白色的沙粒上,留下深色的痕迹。月光下的大海浮动着温柔的光。人鱼坐在远处的礁石上,海浪打湿祂金色的卷发,祂在歌唱。
陈为玉远远地看见人鱼,那时她以为是乞丐,或者街头艺人。在人来人往的人行天桥下,一堆蓝色共享单车旁边,披着一条不合时宜的灰色毯子。十九年前,陈小姐还是小小陈的时候,她离开生活了六年的小县城,跟着在A市务工的父母来到A市。一下火车,热浪扑面而来,小小陈被挤挤挨挨的人头弄昏了眼。陈小姐的父亲一把捞起小小陈,这个辛劳、黝黑的老男人指着远处拔地而起的高楼用一种孩子似的雀跃语气对小小陈说:“看,这里的楼房多高!”在摩肩擦踵的人海中,陈小姐看见天桥底下,堆起的废品旁边,一个精瘦的老人赤膊躺在纸皮上。小小陈瞪着眼睛看了许久,趴在父亲肩窝里放声大哭。在陈小姐的老家,每个小孩满周岁时都会“抓周”,大红布上堆满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小孩第一眼看到、动身抓到的东西在冥冥之中会与她之后的命运职业联系起来。大红布上的小玩意儿经过父母的挑选,象征着吉祥如意,多少都是人为赋予的美好祝愿。陈小姐周岁那天高烧,错过了“抓周”仪式,六年后,陈小姐猝不及防地完成了她迟来的抓周。很多年后,当陈小姐回顾自己庸郁无成的四分之一人生,总会想起自己第一天到A市时,在人浪中酣睡的纸皮老人。
陈为玉看见天桥底下的人鱼,恍惚觉得熟悉。她假装在玩手机,放慢脚步,努力用余光看清那团毯子下的人——一张苍白的脸冷不丁地望向自己。陈小姐想起那个早已退学的学生,那个叫李介甫的学生也有着同样苍白的脸和纤弱的目光,他曾多次、冷不丁地望着自己,在教室里、座位上,在走廊相逢时,从作文的字句里。彼时的陈小姐忙于各种青年教师竞赛,拂去蛛网一般地掠去这些目光。在李介甫退学之后,陈小姐偶尔会从梦中惊醒——一朵玉兰被肥硕的蜜蜂吸食掉所有的汁液,在花瓶中枯萎、凋落,每掉下来一瓣,就会变成李介甫和Z的眼睛,铺满一地。
“噢,你是出于补偿,所以你走过去,又折回来。”
陈为玉没有说话,她用毛巾轻柔地挤压多余的水滴。手指偶尔碰到人鱼的后颈,与人类温热的提问不同,人鱼的皮肤冰冷而黏腻甲。在浴室呆了近一个小时,陈小姐已经适应了冷水的温度,甚至觉得有些温和。但碰到人鱼的皮肤时,陈小姐还是会忍不住打一个冷战,好像沉郁的海浪闷头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个学生后来怎么样了?”
“不清楚。可能去工地搬砖,可能去快餐店打工,可能去网吧酗酒成瘾,也许会自考成人大学,也许读到一半退学,去流浪,写一些不会被出版的东西。”
有一次月考的题目是俗套的《我的老师》,有人写道:“她喜欢涂指甲油。难得见她素甲时,食指指甲盖上有一个黑点,像团扇上的蚊蝇。”陈小姐批改试卷的红笔一顿,墨水在灰色的试卷上晕出一点儿痕迹。她偷偷撬开一点缝,模糊看见装订线内的姓名栏上清秀的“李介甫”三个字。
那是陈小姐高中时。就和所有青春期的小孩一样,陈为玉坠入懵懂的性启蒙与情感的漩涡。距离高考还有108天的一个晚自习,陈为玉和Z写完模拟卷,Z靠过来,长长的头发披着。高中仪容仪表查的紧,要求女生们上课时必须扎起头发,额前鬓边不能有碎发。到了高三后期,这个要求松了许多,晚自习不少人借着洗头发的缘由光明正大地披头发,一时间教室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气。陈为玉不知道Z用的什么牌子的洗发水,香气挠痒痒似得往陈为玉这边飘。她写函数时,被香味熏了脑袋,好像被人温柔的托着。Z托起陈为玉的手,翻了个面,掌心朝上:“生命线好长,为玉,你能活到一百岁……财富线有点短,以后会很辛苦。感情线……”Z拖长了声音:“感情戏线毛茸茸的,好多小分叉,陈为玉,你心里会想很多弯弯绕绕的事,很迷茫,不知道情感该去往何方,既渴望又害怕,到最后逃避现实。你在害怕什么?”Z用指甲间顺着陈为玉掌纹的纹路划,讲到哪里,指尖就停下来点一点。Z涂了透明指甲油,带闪粉,平时看不出来,有光照就变得亮晶晶的,它点到哪儿,陈为玉的心就跟到哪儿。“陈为玉,你眼睛看哪儿呢,看看我。”Z的手覆上陈为玉的手,两人的手虚拢着,似乎要十指相扣。陈为玉抬眼,Z半湿的长发贴在额角,微卷,乍眼好像从海里探出头的人鱼,用不自知的美貌迷惑航行的海员。她心一跳,甩开Z的手,却被Z一下子抓住——“你食指这里有一个黑点。”——陈为玉抽回手,不自然地回嘴:“你看得太细了,别人都没这么说过。”“我是第一个知道的,”Z笑了,“陈为玉,你要不要涂指甲油?我帮你,老师看不出来。”陈为玉不再接话,她垂下头,只觉得自己的脸很烫。
陈为玉终究没让Z帮忙涂指甲油。她找班主任申请调座位,为此,她磨了班主任许久。“为什么?我看你和Z一直以来关系都很好啊。”陈为玉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解释,只能说自己和Z坐在一起没办法专注写试卷。“确实,你们关系太好,容易讲话。这段时间的确不能分神,你有这个意识,很好……”班主任嘀哩咕噜讲了一通当下时间的重要性,陈为玉松了一口气。她没直接告诉Z,直接找了新同桌,让她跟Z说换座位的事。收拾东西时,陈为玉一直没看Z的眼睛。
高考结束。毕业展演那天,女生们聚在厕所换演出服。陈为玉穿上黑色的吊带礼服,腰背后是一条两指宽的黑绒缎带,她想绑成蝴蝶结,怎么也绑不好。“要我帮忙吗?”陈为玉听见熟悉的声音,Z就站在离她两三步的地方。不等陈为玉拒绝,Z已经走过来,她停在陈为玉面前,上前一步,手拿起缎带往身后绑。Z微微倾身,头发垂下来,碰到陈为玉的耳朵和侧脸。两人的距离很近,陈为玉屏住呼吸,直到蝴蝶结绑好,Z后退一步,她一直低着头,匆匆说了声谢谢。
“要我帮忙涂指甲吗?”她听见Z问。
“不了,谢谢你。”陈为玉悄悄掐了自己一把,抬起头。
“毕业快乐。”
“也祝你快乐。”
放榜那天,同学聚餐,陈为玉没去。她听说Z去了D市的一所大学,两个人一个南一个北,陈为玉偶尔通过朋友圈了解Z的动态。后来的后来,陈为玉回到县十二中,彼时她已经很少会想起Z,直到李介甫出现,那个男生有着和Z差不多的眼神,令陈小姐想要逃避。
现在,她在浴室里帮一条人鱼清理身体。或许是一个人太久,她对着人鱼讲了很多事情,讲自己繁忙的工作,傻逼的领导,偶尔很可爱的学生,也讲Z,说她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毕业了就分开了。
得到清洁的人鱼变回人身,祂穿上陈小姐准备好的衣服道:“谢谢你收留我过夜,作为回报,你可以许一个愿望,什么都可以。”紧接着人鱼细数了祂曾经遇到的愿望,什么中彩票啦,暴富啦,变得像人鱼一样好看啦,要吃不完的巧克力啦,变成小孩子啦,拯救病重的父母啦等等。
“帮我涂指甲油吧。”陈为玉想了想道。
美丽的人鱼帮陈小姐涂完指甲油后就会离她而去,这是陈小姐早已知晓的结局,像她的学生,像Z。陈小姐回想起自己初到A市那天,周围人潮汹涌,来去匆匆,没有一个为她停留。大家人海中相逢,匆匆打一个照面,转眼就不再相见。只有那个精瘦的老人,无谓地躺在纸皮上,一无所有,无可失去,便觉心安。
作者:旬夜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背景:电视剧《精准射击》
属性:BL/伪骨科
正文:
血缘真是个讨厌的东西。
它把最爱的人送到我身边,却不能让我在月光下亲吻他。
1、
邵以优开始喜欢射击是在某个瞬间。
气枪射击成绩在屏幕上显示在10.9,他听到自己胸口闷闷的一声轻笑。
像在冬日埋下的一颗种子,在春天发芽,嫩叶青翠。
他在雨后天幕下找到了它。
一如邵以良。
-
那天邵以优在桌子上看到邵以良留下的字条时,情绪比较稳定。
他在大脑里搜罗着关于“昨晚”的记忆,大约是他们在熟悉的摊位偷偷吃了点炸串还喝了酒。他没醉,至少没有双脚打颤,在地上拖出一个八卦阵。而邵以良也没一边骂娘一边把他往家里拖。
他们只是并肩走着,邵以优的一只手被架在对方肩膀上,他低头看他们并排的影子,意义不明地笑。
过去的邵以优滴酒不沾,毕竟喝酒容易手抖,假设未来能成为正式国家运动员,相信人生也会有很长时间和酒这种东西分道扬镳。
所以被邵以良带着喝下第一杯酒的晚上,他迷迷糊糊摔倒对方床上,双手双脚软绵绵地使不上劲,他走不动,只下意识感觉自己不讨厌躺在这,于是他把自己的脑袋往枕头上挪了挪。
邵以良那时几乎快睡了,声音都是懒的:“你床不都好了?怎么又到我床上来了。”
邵以优沉默着,他们距离贴近,手臂离后背的距离不过几寸。
不过几寸远的邵以良声音闷闷的,让邵以优有种少有的安稳,鬼使神差,他给他发了条消息。
【谢谢】谢什么,他也不清楚。
只是下一秒,邵以良回身撞进他的眼里。
他们四目相对,呼吸交错——他想,那是适合亲吻的距离。
-
入秋的白天开始缩短,夜晚漫长。
锦标赛结束的日子,训练依旧日复一日。
邵以良失踪的当天,并没有对邵以优的训练造成什么太大影响。
他起床后,依旧用日用牙刷给自己做完了一套口腔清洁,动作认真得足够感动成天给他们赞助的金主爸爸。然后他把邵以良留下的纸条收在上衣口袋里,发了一个“给你带了早饭,今天有训练。”的消息。
邵以优本来是打算当天给邵以良安排个系统集训的,想着无论是基础知识还是一些动作上给人补补课,免得对方射击仅仅靠着肌肉记忆和经验。
可人算不如天算——邵以优跑了,还跑得无影无踪。
就像是是某天家庭矛盾,结果最小的孩子闹离家出走了一样。
当然这么理解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毕竟,邵以良的确是他们家最小的孩子——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却生了个能漏风的大心脏,成日吵得他要命。
想当初第一次知道邵以良小时候被养在孤儿院,邵以优曾问过他爸那间孤儿院的名字。
老狐狸不乐意说,打着太极哼哼唧唧把话题给摘了过去,那时邵以优也不怎么在意邵以良,就没追问。
如今他想,要不他抓着自家亲爹,威逼利诱把那孤儿院地址套出来算了。
毕竟天知道他这便宜弟弟会不会哪个神经搭错,跑回孤儿院散心去了。
但事实上,天可能也不知道。
【你当初把他领回来的时候,会没问孤儿院地址吗?】
【游乐园?什么游乐园。】
-
这天邵以优完成一天的训练,来到游乐场的时候,手里里是他爸发来的定位。
用他爸的话说,邵以良虽然在孤儿院长大,但已经很久没回去了,与其说回去找他,不如来这游乐园的射击摊位看看。
于是当邵以优抬头,看见头顶还未亮起的一串灯泡,才意识到,这个地方他和邵以良来过。
那是他们刚见面不久,关系不和,邵以良提出靠打枪比赛来决胜负。于是他被拐带着半夜翻了游乐场不算,还给保安追着撵了两条街。
那晚也是邵以优第一次看邵以良射击。还不错,手臂很稳,射击难度比较小但精准度够。
其实作为专业训练生,他们平日里出门打气球就是种越级碾压。邵以良那稳稳的几枪全中并不算什么值得惊讶的。
只是那一瞬间,邵以良的眼神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大约邵以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射击的时候,眼神中带着一种诡异的傲气和自在。
好像,枪就是他的本身,他在做一件极其下意识的事,像吃饭漱口一样简单。
邵以优抓着对方问他是不是练过。
那人微微扬着下巴。“还需要练吗?我一直是这里的神枪手。”
-神枪手?
-还需要练吗?
简直大言不惭,不知天高地厚。
可就是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在射击赛场上,放弃了他的成绩,用手托住了他发抖的手臂。他说。“比赛的时候,就当我在你身边。”
邵以优向来是一个在情感上比较敏感的人。
比如小时候,父亲某次回来少有的颓丧,他想去拥抱他,却看见那人收起了一直挂在书房的奖牌;再到后来,母亲生病,因为经常需要去医院检查没时间接他,所以他学会了自己上下学。
他总能感知变化,然后去适应。
哪怕后来到他的妈妈长期住院,他也能循着记忆去医院看她。哪怕他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一直不能回家。
可只是有些东西是适应不了的。
就像那天,他照着习惯来医院找人,看见他的爸爸一个人在病房外的椅子上掉眼泪。
他走过去,男人抬起头看他。
那瞬间,他从父亲的眼神里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结束了。
邵以优感受过爱,却没有感受过太多的爱。
他别扭又努力地成长起来,像是来不及塑性的瓷罐,未经窑烧,看似坚硬,却一碰就碎。
但他向来听话,父亲觉得他射击有天赋,让他进校队训练,他也是点头同意。
一个单臂平举,为了保持稳定,他练了无数次,从最开始第一次训练第二天手根本动不了,到后来他能几乎将射击圈控制在9.5以内。
他灰蒙蒙的天不及爱意,不见光亮。
射击的10.9成了空中落下的第一道天火。
他在火焰中努力燃烧出了一点骄傲和坚韧。
但邵以优从不是战无不胜,他内心比常人脆弱,有恐惧,有心里阴影,总在最后一枪因为各种原因和冠军失之交臂。
没人教他怎么做,没人告诉他该怎么面对恐惧。
直到那个赛场上,第二道天火落下,有人给了他通往不败关卡的咒语。
那个咒语叫——“邵以良”。
-
【不知道,他没回我电话】
【明天吧,实在不行,去孤儿院看看。】
-
邵以优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今天游乐场的摊位没有开,询问了附近才知道,这家店老板身体不好,可能今天去做定期检查。
手机里邵以良的对话框里还是早晨他发出去的那条消息。
他开始重新思考邵以良失踪这个问题。
其实邵以优大概知道邵以良消失的原因,不仅知道,甚至某种程度上还觉得情有可原。
只是平日在他耳边嗡嗡嗡的人今天彻底人间蒸发了。
屋子里开着灯。
他觉得屋子里空的厉害。
他开了冰箱找了点速冻食材出来褪冰,不自觉开始思考着邵以良今天怎么解决他的晚饭。
“该不会又点外卖吧?”他想,想完又皱起眉头。
——毕竟邵以优这个便宜哥哥,在活了二十几年后,莫名之间长出了一颗兄友弟恭的心,让他觉得有点恶心。
其实邵以优也没想到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毕竟在几个月前,他真的不喜欢邵以良,甚至可以说是讨厌。
那个被父亲故意安插在他身边的所谓双保险。聒噪。热情。自来熟,还烦人。
像是一只刚学会说话的鹦鹉,噗哒哒自己的翅膀找根桩子就能吱吱哇哇一整天。
结果在某个不知名的一天,他在厨房准备炒菜自然得长开双臂,等着邵以良颠颠儿上前来帮他系上围裙。
直到菜都快熟了他才回过神,意识到刚刚的情况真的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了门。
回想起来,好像邵以良自从来了他家后,就融入地非常快。
第一天晚上,他能听着音乐在房间模仿跳跃的猴子;
第一周就能吃外卖把自己吃得急性胃炎,晚上能喝着邵以优煮的粥大喊:哥,你可真是太贤惠了,要是以后谁娶了你——然后剩下半句被邵以优一个眼刀逼回去,吞着粥呵呵呵地笑;
他就像个太阳。
从地里长出来,啵地一下,跳在邵以优的天上,慢悠悠地发出那点暖和又让他膈应的光。
与其说是太阳,又像个便宜灯泡。
那光不刺目,有点让他不适,久而久之让邵以优习惯了他的存在。
邵以优习惯了,便不讨厌。
不讨厌了便放松警惕,双手长开拥抱了那团天降的火焰。
-
“我没醉……”
“是是是,我知道你没醉,哎,邵以优慢点!我去!你可真是我亲哥。”
-
邵以优确定自己喜欢上邵以良就是一瞬间的事。
他自小比常人敏感,明白自己要什么,讨厌什么,也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所以他知道,他的喜欢来自于一声警报。
——邵以优,邵以良,原来你们是兄弟啊。
——是啊,他是我哥。
哥哥。
世间如此熨帖又亲密的词汇。
它意味着,你可以对某人理所当然赋予无限的爱意,因为血缘,天生的亲近,你们身体来自同一个父亲,不同母亲,有一半相似的基因和血液。哪怕天塌了,我死了,法律上安排遗嘱继承,你还能排的上第一梯队。
所以该怎么办呢?
大脑古怪地冒出疼痛和试探,它们不安又鬼祟作响。道德和理性倾轧上每一个跳动的神经,隔断爱意,切断热情,将所有一切倒退到正轨。
然后它们堆积在大脑深处,越积越大。似乎一个变量,就足以引爆。
所以他该记得的。
那个所谓无事发生的晚上,他借着喝醉晕晕乎乎得让人扶自己回房间,在进门的那一刻,将人压制在了身前。
那时候,邵以良给屋子开了灯,邵以优能清清楚楚看到他那双疑惑的眼睛。
微微仰头看他,满脸“您有事儿吗”的样子。
邵以优觉得可爱,他微微低头笑出声,嗓子因为醉酒显得有哑。“我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啊?”邵以良一脸拿他没办法的样子。“你说什么就什么吧,赶紧的睡觉去。”
“不是你哥哥。”他像是撒娇一样在人鼻尖上蹭了蹭,半眯着眼笑着像只耍赖的猫。
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邵以良眼里有些错愕的光。“……谁说的,我就是你弟弟。”
邵以良慌乱地要解释什么,可邵以优并不想听他的解释。
他低头堵住他的嘴。
手指顺着墙,关了灯。
一片漆黑里,他撬开了他的嘴唇,攻城略地的瞬间尝到了令人沉溺的滋味。
邵以良的嘴里是温热的,还带着一种懵懂和茫然的温顺。
城池于战火中陷落。
而他陷落于一个情不自禁的吻。
他们的身体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他扣住自己亲弟弟的手腕,又去寻找对方的手指,辗转着用自己的手嵌了进去,十指紧扣。
像是用亲密无间罗织了一出天罗地网。
等邵以优清醒过来,人已经在床上醒来。
屋子里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
他打开门顺着走廊到邵以良屋子前,走廊是暗的,门缝隙里也没有透出光亮来。想来对方已经睡着了。
他心想,那只是一个吻,酒醉后的一场意外。
邵以良可以原谅他,毕竟以对方的脾气,心大地可以装下一个足球场。
可他又不想邵以良原谅。
他想他记着,记着他怎么吻他。
他将手握紧,试图敲门,又吐出口气慢慢放下。
“……别发疯了邵以优。”他对自己说。“那是你弟弟。”
你别发疯。
-
那天晚上,在邵以优抓起钥匙,决定自己连夜开车去孤儿院之前。
邵以优回来了。
房门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后者像个圣诞树,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提着大包小包晃晃悠悠地拖鞋进门。
邵以良手上东西有点重,微微张开手臂,努力用脚把自己脱下的鞋摆正。
然后他走进大厅,对上了拿着钥匙一动不动的邵以优,还乐呵呵笑了笑。
“哟。你这么晚去哪儿啊?”
“找你。”邵以优伸手接过邵以良手上的东西。一堆超市采购用品,还有一些蔬菜鱼肉。
“啊,我今天,有点事就出去了。那个,我可打报告了。”邵以良语气顿了顿,又轻快的笑了起来。
“我看到了。”邵以优没说什么。低着头收拾邵以良买的东西,大多是之后两天的伙食,他们一起住之后经常一起采购,所以爱买的东西都有彼此喜欢的。所以,有些不常存在的东西总共能引起注意。
“你没吃晚饭?”
“啊……”邵以良看到邵以优手上那袋速冻水饺的时候点了点头。“啊……今天有点,有点忙忘了。”
“我给你煮。”
邵以优自然而然地回了厨房。新鲜的蔬菜被分装进冰箱上层,肉类一部分放进零度格,一部分送进冷冻层。水龙头冲出的水将蔬菜浸透地翠绿,抽油烟机小功率转动着,发出呜呜的声响。邵以优本就挺拔的声音在暖色顶灯下披上一层薄薄的光。
所有一切都一如往常。
所以邵以良下意识走进厨房,邵以优自然地张开了手臂时,邵以良还是拿着围裙走了上去,手臂从正面穿过腰身在身后时,手被人轻轻握住。
他们在将要拥抱的距离。
邵以优比邵以良高一点,侧过头可以贴近邵以良耳朵的上边缘。他们谁也没有动。他们两个像是亲密无间,又隔着楚河汉界。
邵以优微微把头贴近邵以良的脑袋,轻微的支撑,像是多一份力就会打破某种平衡。
他的呼吸很慢。
他想。邵以良,血缘真是个讨厌的东西。
它给了我很多理由去爱你。
却它让我站在离你最近的地方,无法越雷池一步。
“邵以良,你为什么是邵以良……”他又念出了一句话。
只是这次,上次不及听见的人听到了。
-
那天晚上,入秋的风在天台打了个转。
邵以优在刷完牙后接到了一个消息。
来自他的青梅竹马,当年追着他打了整个小区,出国前还哭得邵以优满衣领的“温柔女人”南婉婷。
她说:我到你家楼下了,快来接驾小优子。
他的这位青梅做事向来雷厉风行,邵以优到楼下时,笑着接受了一个撞得满怀的拥抱。
他有些无奈,又有点开心,心中的郁结被久别重逢的喜悦微微冲散,抬头却瞥见阳台某个一闪而过的影子。他不确定那是不是邵以良。
只是他听南婉婷说。“小优,听说你多了个弟弟啊。”
他回过神点了点头。
“是亲弟弟吗?”
“是。”
“哦~”女孩的尾音在秋日里扬起,像是某个坠落的音符,她笑道。
“那走呀,你带我见见他。”
-END-
备注:最近看的一个小糊剧,之后剧情大概就是青梅竹马戳穿两个人不是兄弟的真相,所以结尾停在这里。主要很喜欢前期骨科那种挣扎暧昧和血缘矛盾的感觉,emmmmm磕死我了(X)
作者:小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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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 Boy Builds Coffins - Florence + The Machine
我独自住在大洋中间一座小岛上,我拥有此地一片树林、一间草棚与一座山峰。我穿着无色的长袍,不起风与不行走时,它与树叶一样平静。总是边缘粗糙、沾满泥巴,每日我走过长长的沙滩,暴雨也好、烈日也罢。
海浪将一节退役地铁车厢、一片干涸水泊与一枚枯萎花朵冲上岸,我偶尔捡起吸引了我一瞬注意的东西带回家。我抚摸它,注视它;拥抱它,躺在它身边安详入眠。但把漂流物一次次拖回去多么费劲,看着狭窄的家中堆积得越来越多的无用物,我越来越感到疲惫。
我伸手把它们收拾整齐,我自己决定每一件物品的去留。我的家全由这些远道而来的尸体们拼凑成,漆色鲜艳的鼓、停产的糖果、复原的伪画;我躺在它们冰冷的拥簇中,缓缓地翻来覆去,最终沉睡。每天我总要走出树林,从山坡上摔下来,躺在沙子间。它们散发着徐徐余温抱住我,但总只将我淹没一半就停下来。
沙滩上,我将缺角的箱子一个个堆高,用胶带贴出邪恶的符号。我走进浪里,我每天都要在海浪中站一小会儿。它冲刷着一切,拍打着我。我吸收它的冰寒无情像植物根系吸饱水,扭头大步归回。
被冲上岸的你由朝阳照射着,躺在浅水中手里握一根急救用已空针管。陪你来的有一只碎了底的瓷杯、一部全涂黑的剧集、一只撕翼之鸟。我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外表,我从不犹豫也不思考。这一切自你睁开双眼而止,因为你爬起身,必然朝我发出疑问。
你问这里是哪里,这是我的住所。你问我是谁,这个问题我不能作答。你问你是死了吗,你暂时还没有。不要碰我,我嘶嘶地警告,我的语言变得愚钝不好。于是你太茫然了,你该从此去往何方?
那么你还活着吗,你问道。
有可能。
我蹲身伸手,由我的指尖触碰,杯子恢复完整光洁,荧幕继续正常播放,鸟儿腾起、钻进树丛。水珠从你湿润皮肤上纷纷洒下,过会儿我是要找一件曾被扯碎的衣服给你仔细套上的。
我让它们复活吗?你问。不,我让它们彻底地死。
你来到了,你伸展双臂,让树林上回响人类的大声。我什么也听不见了,除了最悠扬的歌谣。你用粗劣的手法弹吉他,用兴致将它摔在石头上。你惊异于它砸不坏,你灌光的果汁玻璃瓶也转一圈就恢复了满。这是死,并且是永恒,你在最终之地会见到的两条路,它们会归于一处。那么那会怎样呢,你指向草丛间一只曾被吃净正在叫唤的公鸡。
我走过去捉住它,用力撕掉它一只翅膀。它用双翼扑腾跑开,我的手里依然有一只新鲜翅膀。公鸡围绕着一棵树,忙碌着叫着转圈。我转头看你,你看我的手,说你好像饿了。
我们将一座不灭的篝火从山洞搬到沙滩。我从来不饿,不吃东西,但你执意要我尝你的手艺。你擦去脸上的油脂,双手像衣摆一样捧起海水。你乐观地讲述你将死未死的时刻,你展开没被覆盖的双臂双脚,在波光映亮的淡白沙子上起舞。你踩到我没拖走于是埋入沙中的物件锐角,惊呼着忙不迭地单脚跳。
提醒一下你呀,怎么不帮一下你啊!如果我有梦,你就是梦的声与形。你裹严了躺在我身边入睡,你比我早起或晚醒都是梦,你勤恳或是慵懒都是梦。你站在无人欣赏的庞大画像前,蹲在一株没有香味的野花旁。你从沙子里拽出一张折断的摇椅,你正需要它睡午觉。魔法师、魔法师,你呼唤我,赶紧帮你把它修好。
我恐惧自己复活也恐惧梦,你抓住全副武装的我护层最弱的手腕。你如永恒的不破之盾堵拦住我退路,与不败之矛将我胸腔刺穿。无瑕的生者总觉得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温柔的、鲜艳的、与水一同跃动而活着的、在生命的建筑之上的、爱。
我就要倒下时,我说我不想再梦到任何一点丧失与背叛,吸引那种事物是我的性质。怎么可能呢,你嘲笑道。
不要给予我承诺。
这时海浪扑上你的身子,你回头望去。天空敞明,给出一条蜿蜒淡蓝你回家的路。
如果你说出那样的话,此时你就没有了选择余地,那是我的性质。你再看我,再看向天际,海浪高高扬起,路途与现实的幻景都被扯碎。层云在坠落中烧毁,星星也要砸下海水。你被风往前刮,你要往海水里后退,但有东西挡住了你的脚。
你再去看,看见一张病床,扯断的输液线。一条走廊,家人的合影照,照片中他人的脸。红绿灯、野生轿车、高楼大厦轰然倒塌,你说你最喜欢的山巅之雪崩流而下,将你的退路堵死。我要触及你的住所、你的座椅,你的围巾与你的声音。你的头发。
就我的性质而言,事情总是如此。现在你依然存在于我的岛上,这里堆放的只有能吸引我的东西。你微笑、咀嚼、跳舞。你含情脉脉的双眼,一旦我感到空虚,就亲吻它的边角。歌谣久久绕着一棵树绕圈,你的脚在沙滩上留下步痕。夜晚,你的身影在夜与浪之间若隐若现,似要被风吹散,于是我上前将你锁拢。
这耀眼星星被撕碎后残存的余韵,凭着这闪烁,我还会再爱一年。
作者:江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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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
【滋滋——】
“尊敬的地联主席您好,”机械生命体J正了正自己有些跑偏的脑壳,再次正对镜头,“我是J。现在正按照既定指令录制本次勘探活动。”
“时间2239年4月1日。”摄像机紧跟着它离开休息室,漫步于舰船走廊,但并没有拍到与J打招呼的几人。“科研舰船已经驶入半人马座β,今天开始探索本星系。”
虽然这只是J探索的第二个星系,但它已经能够熟练掌握工作。穿过走廊和数不清的房间,来到舰桥指挥室,抓住操纵杆,操纵舰船驶向第一个目视星球。
“这是一颗死寂星球,没有生命反应。”它打开舰载扫描仪记录星球上的数据。“地下存在矿石,但可开采价值不大。”一切少于一百亿单位的能源都不能算多——这是它的创造者所录入的标准。
J并不理解这个基数代表什么,它只知道这点东西养不活母星同胞。
半人马座β星系里并没有多少星球,毕竟它只是一个离太阳系第二近的小星系。J按照程序一一探索了星系内的所有小星球,并在记录报告中给出了开发价值“低”的评语。
“探索完毕,即将进入下一星系轨道。”
它点击屏幕,选中探索任务中的第三个未知星系,然后悠哉起身,来到窗边享受努力工作后应得的空闲。
舰船外,是一望无际的星河,群星闪耀,星尘梦幻。
若是此时舰船内还有醒着的人类,他们只是偶尔歪歪头不小心瞥到窗外的话,那他们一定会感叹——太美了。
一如曾经人类第一次离开地球,第一次从太空俯瞰,第一次近距离面对太阳和月亮;在感叹自身渺小的同时,为星河之大而感慨万分。
“那是半人马座β的核心星球。”J作为机械生命体没有人类那些复杂感情系统,所以此时它只是在尽职尽责地向摄像机记录自己所看到的。
一颗巨大、处在成熟期的、雪白色恒星正散发着不真实的光辉;如果要J来形容,它可能会选宗教书本里的“天使”。
但很可惜,J不会去形容。它只是冷漠地让摄像机多拍两张8K照片存档,以免到时候返回母星被创造者叨叨没带纪念品。
“以上就是本次勘探的全部内容。”它双手抓住摄像机,用解脱的语调说道,“我们下次再见。”
二
【滋滋滋——】
“尊敬的地联主席您好,”还是J,此时它正披着不知道从哪个人类船员那里淘来的睡袍,坐在指挥室内,“我是J。现在正按照既定指令录制本次勘探活动。”
“时间——”它低头看一眼仪表盘,“2300年1月1日,新年快乐。”
“科研船已经驶入柯林星系,预计三个小时以后会驶入第一颗星球轨道。”说着,它扯了扯有些滑肩的睡袍,“这将是我主持探索的第十一个星系,我很期待。”
随后J一直保持着录像,直到它探索到本星系的第三颗星球。
“母星在上,看我发现了什么!宜居星球,是一颗与地球相仿的宜居星球!”尽管那颗星球看上去比地球要小得多,周围还有小行星带,但它的各项数据都无一例外的显示,它有氧气有水有生命体,可能再过几亿年,它便会成为第二个地球。
“这是我离开母星的一百年里,最开心的一件事。”
作为诞生在地球的机械生命体,在记忆芯片没有满载的情况下,它还是能够像人类一样缅怀过去的,而且远比人类要记得更清楚扎实。
“还有一个星系,科研船ISS哆啦便巡航过半,进入返航路线。”机械生命体明明没有表情,但影像中却能看出它的心情愉悦,“我们,要回家了。”
三
【滋——滋——】
“尊敬的地联主席您好,”摄像机打开了,但里面没有人像,只是一片正在正常运转的仪表设备,“我是J。现在正按照既定指令录制本次勘探活动。”
“时间2377年9月25日。”J的声音仍旧在摄像机旁边。“非常抱歉不能出现在镜头里,因为现在舰船能源短缺,为了能够维持到返回母星,我不得不让主机体进入休眠。”
“现在我们已经驶入仙女座δ,进入轨道,本次探索活动开始。”
“为了节省能源,本次记录将采用纯拍摄方式。”
“请您享受星河最纯粹的魅力。”
声音断开的瞬间,一直对准窗外的镜头拍摄到了一架毁损的舰船。科研船缓缓停下,伸出机械臂,从其舰桥指挥室位置掏出一黑匣子,郑重其事地收回到船舱。
上面印刷的徽章中还有一截清楚的,正是橄榄枝。
四
【滋——】
“尊、尊敬的、地联主席滋——您好……”
画面没有成功开启,拍摄者似乎也料到了这种情况,但并没有打算修好这满屏雪花。
“我、我是J。”
“本次为非、非勘探活动、记录……”
它的声音磕磕绊绊,机械而僵硬,就好像其创造者花大价钱安装的人格模拟系统被完全摘除了一样。
“科研船ISS、哆啦、能源不足,无法、返、返航母星……”
虽然后面J还说了好几句话,但因为能源枯竭,舰船归于沉寂,并没有记录下来。J的意识因为主系统关闭而被弹出,返回本体。
装备室内,它从玻璃柜中醒来,轻轻推开已经合不拢的柜门,赤脚落地。它活动了一下脚趾,觉得钢铁地面比以往更加冰凉。
但这对机械生命体来说无关痛痒,它只是觉得这种情况下人类船员可能并不想从被窝中醒来——毕竟记录中说,他们冬天都起不来床的。
J顺手从装备室的椅子上拿起那件已经分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睡袍,披在身上,随后闲庭漫步般走出舱室。
即便停摆后舰船内一片漆黑,但J走路又不靠视觉,反倒是觉得这种景色格外新奇。印象中,自己好像从未离开过光——这样说有些奇怪,自己明明是拥有记忆芯片的机械,却还要用模棱两可的形容词。
穿过走廊,它停在舰船中间位置的一间舱室门口,用蛮力掰开门,走了进去。
舱室内,停放着两千七百个长眠仓。这里是人类船员的沉眠之地。
即使已经踏入星河,人类的寿命也没有增长太多,比起能够不眠不休工作好几百年的机械和异种,他们区区百年的寿命不过是群星眨眼间的功夫。
J缓缓走过最前一排,在最后一个仓位前坐下。
“抱歉舰长,我没能完成任务。”
航行没能满两百年,没能探索完全部星系,没能将资料带回母星。它大概是世界上最失败的机器人。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是探索完星系后联系工程船建造的那一座座星系哨站,指引后来者前进的方向,让他们不至于在广袤无垠的星河中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只是此时无论它做的好与不好,都不会有人出声夸奖它骂它了,J也不再出声,它就这样坐着,直到最后的那点能源消耗殆尽。
五
“科研船的一生从诞生起,便再无返航。”
“即使归心似箭,也要留在星河,为人类建立星辰大海中的灯塔。”
2200年1月1日,地联主席站在台子上,凝望着远方那数不清的钢铁猛兽。
他背对着被橄榄枝包围的银河系旗帜发问:“你们,后悔自己的选择吗?”
作者:格子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蛋黄酱的美味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幸好,我不是一般人。”
我坐在明亮的大厅里,随意摆弄着沾着米粒的弯勺,我的朋友程牧今天出院,我特地涂了漂亮的红指甲来为她庆祝。如果不是为了她,我是决计不会在这闷热的午后,专门打车来这远的要死的餐厅的。这家餐厅的食物不错,地理位置也很好,往窗外能看到附近的河和大桥上川流不息的车流,有种一览众山小的快感。餐厅的服务员总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偌大的黑眼圈用厚厚的粉底都遮不住。
但这丝毫不能影响我尝到蛋黄酱炒饭的好心情,挖起一勺炒饭送进嘴里,享受完这独特的口感,我才对她补充解释:“尤其是加入炒饭后,更显得这味道奇怪的很,也只有我享受得了了。哎,太怪了,再尝一口~”
“有没有可能,是你比较不习惯这种味道呢?我听人说,喜欢蛋黄酱的人还蛮多的。”
她也不看我,只顾自己扣着衣服上的条纹,隔了很久才讷讷地问。
程牧向来迟缓,自从知道那是因为什么认知紊乱导致的问题后,我一直对她很有耐心。现在即使出院了,她似乎也需要经常服用药物来保障正常生活,真可怜。
“哎呀,我在开玩笑,这你都看不出来吗?”她怯弱地不敢看我的眼睛,让人看着就来气,“你就是这样总是死脑子,才在那时候连谎都不会撒,人家问你看到什么,你猜也知道是个活物啊,怎么能答是个盒子呢?”我伸手点了点程牧面前的桌面。
“那,撒谎总是不好的。”程牧扶着额头往后靠了靠,也许是刚出院带来的疲惫吧。
程牧从小学习不错,虽然比不上我的朋友们,但待人接物很有一手,生活里也从不见她跟人红过脸,生过气。只是后来不知怎么就疯了,一口咬定屏幕上的兔子是个精致的木盒子。后来她爸妈不死心,又让她测了好多次,次次都不行。红灯能看成是蛇的眼睛,腰带能看成是人,猫能看成沙发垫子,狗能当做一本书……最后她爸妈迫不得已给她办了休学,送去了当地的精神病院。真可怜!
虽然脑子有病,但她的教养依旧很好,无论何时与我说话,都坐姿端正,语调平和。我素来爱惜羽毛,即使交了神经病朋友,也必然是因为她有可取之处。但她这死脑筋,每回我都忍不住多说两句。
“那你现在这样就是好了?穿着病号服被关在小房间里。要不是我,出院都没人来看你。”我佯装生气,露出些不满,这是为了体现我与她亲近,关心她在里面受的那些罪。不过也不能太过拿乔,我放下勺子,把半空的盘子推到一边,甚是喜爱地摸了摸自己漂亮的指甲,“算了,换个话题,哎,我就是太温柔了,总是觉得自己必须考虑别人的心情。”
程牧苍白的脸色有些回暖,大概是之前药物的后遗症过去了不少,她温声回道:“谢谢你能这样考虑……”
我急急打断她的话头:“别这么说,我可不是为了要你感谢的,那不就显得我对你的好不纯粹了吗。不过实话说,你虽然认知有些问题,但懂得体谅别人好这点,属实是优秀。可惜只有我懂得欣赏。发掘别人的闪光点也是种修行呢。”
“倒也不是没有其他人夸过我。”
“但都没有我夸得直白对不对?我特别能理解。哈哈。”我抬起手捂住嘴发出低笑,免得方才吃的米饭陷在牙里影响自己笑容的美感,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补充,“总有人说,我在这些方面是有些天赋的,大概这也是我总是遭另一些人非议的原因……你能想象吗?他们在背后总是议论我,仿佛没了我,就没有东西能把他们团结起来了一样,我很难说这是嫉妒,你知道吧,显得我怪盲目自信的。但没有自己生活的人,多少只能把话题中心寄托在别人的身上。”
这段话似乎是太长了,程牧沉默的时间要比之前久的多,她不知何时往后坐了坐,后背紧贴着椅子,看起来仍然有些局促。直到我不耐烦地用指甲敲起桌面,她才咽了口唾沫,慢慢地开口:“有没有可能,确实是你做的有些问题呢……我的意思是,即使是善意,也不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好心办坏事这么简单个事,怎么你都能想这么久,你无非就是想说,我好心帮他们,反倒让他们不高兴了呗。可是怎么其他人就知道我是好心?怎么连你都能意识到我是好心?这么一想,果然还是他们的问题。”我左手手指抽动了两下,连忙一脸不忿地握起拳头,半倚在椅子上,“而且啊,别总把别人想的多么多么好。像我这样真心为你的人不多见了……他们只会在背地里嘀嘀咕咕,什么我有小团体啦,呵,其他人都愿意跟我在一起,到他们嘴里,就变成小团体了。真是智子疑邻。啊,你多半不知道这个词吧,是我最近新学到的。我写的故事总是被人说‘故事很好,就是用词不考究’,虽然说这话的人只会搞些浮夸的辞藻这种空架子,但谁让我善于听人的意见呢,就专门补了补课,进步惊人呢。”
“的确是少有人用的词。”这次程牧回答得很快。
“说起来,你今天怎么不夸夸我的指甲?”我将十指直直伸到程牧鼻子下面,“可是特意为你出院做的,大红色,以后你的路就一路红红火火了!多有纪念价值呀!”
不曾想,她竟扭头哇的一声吐了。餐厅里骚乱了起来,服务员急忙过来清理,老板也急慌慌地跑过来,嘴里念叨着什么“我们的东西可卫生了,这可不是吃我们东西吃的”。
“呕,没,没事,呕,是我有病。抱歉,呕,抱歉添麻烦了。”程牧一边摆手掏出自己的服药证明给他们看,一边继续呕吐着。
老板却一副放下心的样子:“啊,那真是太可怜了,客人您需要到包间休息一下吗?我们为您这样有特殊需要的人准备了专门的包间,希望您能感觉好一点。”
尽管说的客气,我却心里门儿清,他是怕这事影响自己的生意呢,都是些自私的商人罢了,呵。但我还是体贴地没有戳穿他,而是扶着程牧跟他一起到了不远处的包间,将外面的一片狼藉留给服务员处理。
看着程牧吃了两片特效药止住了呕吐,老板才心有余悸地自己也掏出两片药吞了进去,冲我们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啊,我心脏不太好。”
我当然展现出了适当的理解和体谅:“没关系的。”
这顿饭最终还是就这么散了,令人高兴的是,老板给我们免了单,还送了打折券。我会为了只有我欣赏得来的蛋黄酱多去几次的。
我在闷热的午后离开这家饭店,程牧与我挥手道别。
回到家,陷进沙发里,我仔细回味了一遍今天的收获,捡重要的写在日记里,抬头窗外的天色已经不早了。我才惊觉今天忘了吃药,匆匆忙忙掏出一瓶异丙肼吞下两片。
大家谁不是这样活着的呢?我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