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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千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正文:
我呆坐在教室里看着课表有些恍惚。
下一节课,是历史课。
班上一如既往吵吵闹闹的,那个安迪大约今天心情不错,也没有为难我,只是吵闹着又说起他父亲又获得了什么什么勋章,然后得到了一堆捧臭脚的夸赞。
我忍不住一直盯着门口。直到一双锃亮的皮鞋跨进了门槛。接着是充满朝气又严厉的声音:“上课了,请回到座位上。”
绿野老师很受欢迎,他能言善道头脑清晰,还见多识广——他去过邻国游历,总能说出些邻国有趣的奇闻异事,谁都喜欢上他的历史课。我曾经也很喜欢他,我甚至是历史课代表,和他关系还算亲近。
但是此时此刻,坐在又硬又冷的板凳上,看着他的笑容,我只会回想起昨天他用枪抵着我脑门时候那冰冷的眼睛。
看到他走进教室的时候我有点恍惚,我一时间不知道昨晚的一切是真是假,不然他为什么还敢来上课?他难道不怕我把他告发到督察员那边去吗?他的手里可是有枪!我还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革命党的身份绝对已经坐实了!
一想到那黑洞洞的枪口,整堂课我都坐立不安,我趴在桌子上想要糊弄过去,但是他却关怀地点名问我需不需要去校医处,我仿佛感到他那双眼睛自始至终都看着我。我只好又硬着头皮听课,每次他的眼睛扫过我,我的背上就一阵控制不住的战栗。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我只要此刻、大声喊出来,我应该立刻大喊起来的,只要我大喊“绿野实是革命党”,全班都会帮我把他抓起来,学校的督察员也很快就会赶到,在革命党的事情上面,所有人都是宁可信其有的。所有人都痛恨革命党。但是我现在被他看着,一动都动不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我以为终于解脱,又听他说:“课代表请来我的办公室拿作业。”同窗们哀嚎一片。我也哀嚎起来,他是革命党!他还有枪!虽然他昨天最后没有杀我,难保今天不是来杀人灭口的!我不能和他独处!
我的身体僵硬着动不了,他便再喊了我的名字。这下全班的目光都刷得聚集在我身上,我只好被他们的目光一步一步地推向死地。但是我大概是吓傻了,身体僵硬着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班里那个高大的安迪已经在笑我了:“哈哈哈书呆子走路都是同手同脚的,就像我家傻狗一样。快去帮绿野老师拿东西,傻狗!”班里一下子哄笑起来,“傻狗傻狗”地喊了起来。
“安迪同学,我有说过,不允许对同学恶语相向。不然你和我今天讲的露维希人有什么区别呢?”
班级里被他说得安静了下来,安迪嘟嘟囔囔地甚至对我道歉。
这让我慢慢平静了下来。我在班中总是格格不入的,班级里的人不是谈着毕业了要去参军,就是炫耀自己的肌肉,所有人都像是一腔热血的蠢货。我喜欢看书,总是待在屋子里,总是被他们瞧不上。这群人过剩的精力除了用来欺负同窗以外还会什么?
只有绿野老师,他会说:“你读过《海上棋师》?上次你的作业也提到了吉知,你看过很多书。”他选择了我作为历史是课代表。我一下子回想起了他的好,也许那都是他的表演。但是我想也足够了。比起活在这群人中间,就算是假的我也想选择绿野老师。
冷静下来之后,我渐渐找回了理智。他昨天没有杀我,今天就更不会在学校动手,仔细想想就知道我肯定是安全的。
我们一路无言地来到了他的办公室,他稀松平常地拿来批改完的作业和新的作业,还特意抽出了我上次的论文,夸我描写细腻,论证严谨,末了却话风一转:“你这么写可能会被督察员谈话,也许你该好好想想怎么藏一下。人有时候为了更加重要的目的,是需要选择隐忍的。”
这是他第一次和我说这种话,他一向很鼓励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今天突然这么说,让我忍不住去反驳:“连话都不敢说,苟活着有什么用呢?”我知道我写的全是些反对为荣耀而战的丧气东西,是家族的耻辱。我小时候给家里人读过我的作文。我写了一个因为战争流离失所的故事,我写得很用心,我忍不住想问,人为什么要斗争呢?我以为他们会夸赞我的清醒和理智,但是他们听完了惊慌失措又愤怒,父亲的马鞭在我身上留下了很多痕迹。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们不喜欢,我还是想说、想做。
他倒是微微笑了:“你说的很对。只是那样实在太遗憾了,你还年轻。至少先看完想看的书再孤注一掷吧。”他从书柜里搬出了很多书,很多都是外文书,我甚至都看不懂,“其实叫你来是想把这些送给你。我留着也没有用了。”
我原本还在想着父亲的事情、自己的事情,书本砸在地上厚重的声音一下子让我清醒过来。
原来他是来告别的。我想起昨晚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原来是他和他的同伴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候了。
一下子,我有很多话想问,他们的隐忍是值得的吗?为了“更重要的目的”就必须“杀人”吗?他所谓的“更重要的”到底是什么呢?但是这些恐怕都得不到答案。
还有一个他也许能回答的问题。
“这些书你都看完了吗?”
“嗯,我觉得也许你会喜欢这些书。如果你有兴趣我还留了一些笔记。但是我想,你还是自己看的好,不要被我的想法影响了。”
他帮我把书和笔记全收拾起来,为了方便我拿取,紧紧地扎了两捆。
我抱着作业和书本向他鞠了躬。
“绿野老师,再见。”
绿野实的名字很快就传开了,他因为刺杀行动被捕,绿野实是个假名,报纸上很快公布了他的真名和过去。他被捕时候的照片中,他和我所熟悉的绿野实很不一样,他横眉怒目,似乎在呼喊着什么。
名字也是不一样的名字,模样也不是我熟悉的模样,但是我却觉得和他更接近了一点。
作者:乘零
评论:随意
三天前,我亲手杀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人。老实说我没想到会有那么多的血,温热的、粘腻的,糊了满脸,至今那股子腥气都好像还沾在手上。谁在起哄,谁在哀嚎,我只觉斧子很重,因而一下没砍断,皮肉翻出来,那截白生生的我疑心是颈椎骨,不自主地凑近去看。谁扯着我的肩膀,粗犷的大嗓门吼得我脑子里嗡嗡作响,“……东子、东子,好了,来个人给他扶下去!”我才发觉已经软了身子。随后当家二哥代替我当起了那个剥夺人命刽子手,行刑前他大喝一声,随即肌肉虬扎的胳膊利索挥落,一颗脑袋便咕噜噜地滚了下来,沾满草屑土灰。
带我的哥哥对我最近的神经兮兮表示理解,他两拳捶跑特意过来嘲笑的同辈,给我后背拍了个踉跄,“……别往心里去就好,以后就是自己人了……”又说过段时间就带我下山乐呵乐呵,凶神恶煞的大汉挤眉弄眼,想也知道不是什么正经地方,我扯着嘴角陪笑。但午夜梦回的那张扭曲的人脸不是恐惧的来源,我只知道今后这种事是少不了的。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当土匪就是这样,没得挂念安稳日子,不把杀人放火当名词,直到自己也被别人杀死。于是那天我被迫学会了在这个世界生存。
所谓春困夏乏秋打盹,虫鸣暂歇,停在树叶上。电风扇只会机械转圈,发出缺少润滑的吱呀声,有谁一直在说话,被人无视。“夏冬、夏冬!愣什么神啊,轮到你了……”妈的哪个混蛋孙子的笔杆子戳着我脊梁骨,我从睡梦中挣扎着睁开眼皮,当下就要拍案而起教训下不孝子。谁知扑了个空,差点很不体面地吃了口黄泥,一时脑子还没转过弯,我怒视过去。身后坐着的人扔下作弄的树杈状若无事,幸好有个老哥替我遮掩了下。土匪头领还在训话,讲到兴头处慷慨激昂,大家都很配合庆功宴上的例行表彰,这里的小骚动暂时没人注意。老哥压低了嗓音斥责:“……新人有没有规矩,这里的大家伙儿可不给你惯着!”
有人吓得缩了缩脖子,我打眼一看周围乌泱泱的汉子围坐成圈,哪里是我的高中教室,思维浑浑噩噩犹在梦中,嘴就连连答道:“小弟当然不敢,还得多谢哥哥指点……”显然这段时间够我混得如鱼得水,老哥也只是拿捏架子,见我几番讨巧卖乖便松了脸色,谈笑起来,“你这混小子,就知道扯些文绉绉的……”同样是风吹日晒下的黢黑脸皮,手上的茧子难道还分拿刀的和拿锄头的,单这样看,他们就与地上刨食的庄稼汉一般无二。周围人接二连三地加入调侃,我正极力应付时,冷不丁听见谁喊我名字,随后被推搡着上前,“去、去,当家的叫你呢!”
能管理这么多号人的头领我岂敢小觑,那是儒雅的中年人外貌,身量高大,惯常蓄着须,只是不同于别人随意的络腮胡,长须打理良好,乌黑里掺着点白。不好当面揣测,我努力端起架势问好:“……首领!”杀没杀过人能从外表中看出来吗,从前我不知道,但他像一个屠户,拍着我肩头时如同掂量斤两,至少一身长袍不能使其看上去是个读书人。“……近日寨子里加入了不少好苗子,这位,大家也有目共睹的,我和老二一致看好……”我面上挂着笑,却冷汗涔涔,难免左思右想转移注意力,心说这里也有新生表扬仪式,又暗忖这具身体可是和二当家有着七拐八绕的亲戚关系,怎么也说得上是个关系户。
随后大坛大坛的酒端了出来,篝火、调笑、混杂着烤肉的烟气在身边推推搡搡。穿越过来时原主已经和逃难的青壮一起上了山,投奔早年就落草为寇的熟人。我是不想的,原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做什么想不开当土匪,而且还混得不好,被人挤兑当了出头鸟,搞得我刚来到这个世界还惊魂未定着就稀里糊涂地握上把斧子。倒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明显能感到周围人的态度改变了,新人里只我和他们开始了刻意的亲近,方便融入。毕竟手上沾了血,就当不成好人了。
“东子,家里头,就你了啊……”二当家我可以叫一声三叔,但只和原主小时候见过,到底隔了这么多年,我不怕他分出这具身体的不同。适时露出悲戚,我替面前的海碗斟满酒水,递给他,“爹娘还有大哥,他们、他们都没了……”他豪饮下去,撂下碗安慰道:“来找叔也好,我还能给你照看照看……”粗陶制成的宽口碗边缺了个口,我努力憋出泪来,演出几分阿谀奉承,“是是,天大地大,我这、竟然无处去得,多亏还有三叔在。”浑浊的黄酒里还有沙子,我险些没咽下去,装作呛到猛咳几下把它呸了出去。“哈哈,你小子!”他嗤笑两句后没再管我,自顾自感慨地:“……日子不好过啊,还是那些个不干人事的狗官!”
去岁北地一连三月不曾雨,春旱秋旱之后是蝗虫过境,堪称颗粒无收;今逢凌汛,河水猛涨接连决堤,淹没村庄不数,幸是控制得当,疫病未兴起;但凡旱灾水灾,总归劳民伤财,然各地纷纷歉收,朝廷早已入不敷出,可恨赈灾银子经由层层剥削后竟落入匪寇之手……可能是酒喝多了,脑子里忽然冒出许多胡思乱想,迷迷糊糊像是有人在说话,我使劲揉了揉脸,一时又想不起来他说得什么。不过跟着骂总是没错的,红着脸拍桌,慷慨陈词一番,痛斥朝廷的不作为。我忽略从天而降的土匪身份,奋力调动演技天赋,做尽了受害者姿态。
学校电话打到这儿来时,我在邻市出差。等赶到医院,一切尘埃落定,另一个孩子抢救无效死亡,夏冬转到了ICU至今没醒。他的父亲只在事情发生过后来医院缴了费用,再没来过,前段时间是他班主任在看护,后面我请了短假。期间夏冬一直保持昏迷,医生判断苏醒的希望不大了,建议我转到普通病房。我和夏冬父亲感情不好,早已分居,平时他跟着父亲住。
十几年前夏父拼命游说我生孩子,如今还不是不管不顾将他扔在医院。那时我处于事业上升期,暂时没有生育的意思,但意外怀了他,只能生下。人们只会催促生育,闭口不谈妊娠的痛苦。本来我就不是喜欢孩子的人,那时更是觉得怀了一个怪物,免疫系统努力将寄生在身体里的胎儿排斥出去,疼痛、呕吐、食不下咽导致身体变差,依然能感觉到他一点一点地从我身上劫掠营养,我好像看见生命力从我身上流到胎儿身上,终日惶惶,所以他也不是受期待诞下的孩子。
后来激素分泌,人们鼓吹的“母爱”从我身上显现,才逐渐接受他。他们说的“讨债鬼”之类的爱称实在是再适合不过,出生后的孩子不改“掠夺”本性,后来我辞了工作,专心照顾他,直到两年后才走出抑郁,试探地投出一份简历。说这么多不是因为我讨厌他,相反,我会对这个由我带到这个世上的孩子负责。
学校给两方赔偿了一笔钱,各打五十大板,以意外定论,提出事情不要闹大。我相信夏冬不会是那个霸凌者,当时在天台上的一群孩子都统一了口径,说只是在玩闹,但铁板钉钉的受害者已经不能出来解释。从前对他缺失的陪伴倒是在这段时日里补齐了,病房里妆点了一束百合,仪器平稳地亮着灯。
我从来不是一个乖巧的人,但这段时间足以将我的耐性磨出来。莫名其妙眼前一黑之后我回到了现代,躺在床上却怎么也掌控不了身体。有时候我会睡着,被光怪陆离的梦境所包围;有时候会听到我妈在外面说话,絮絮叨叨的听不太清楚;更多是在一片虚无中等待着时间逝去,听不见、睁不开眼。为了不至于被逼疯,我开始回想记忆里的趣事,再咒骂一下害我变成这样的人。要是以后都只能这样还不如穿回古代当土匪,宁愿被喇嗓子的馒头噎个半死也不要在这里躺尸。
“夏冬、夏冬!愣什么神啊,轮到你了……”地上蜷缩了个人,他们又在我的梦里起哄。我暗暗思忖,只是去踹上一脚而已,不至于怪罪到我头上,不敢的话下次可能就是自己了。正是被这样“法不责众”的想法裹挟着上前,没想到那家伙这么狠,要死偏偏拉上我。“……侯爷?您没事吧……”风从嗓子眼灌进来,旁边人伸手扶了一下才让我踉跄着站稳,脑子仿佛还身处梦魇之中,于是只含糊地应了声。接着听到他有些歉疚的话:“计划已经传令下去了,这段时日您可是遭了大罪……”
重新穿回了古代,一时我却没空应付这副变得奇怪的局面,因为留在病床上的躯体正在迟钝地将我的死讯告知。就像无端就回到现代那样,机器突兀地长鸣,象征性命波动的曲线归于平直,僵冷抵达灵魂深处。我只当“穿到古代当土匪”是个荒诞又真实的梦,尤其是意识到自己成了植物人那时候。现在我却以后知后觉的姿态恍惚地明白,到此后我将困在这个世界再也无法醒来了。
也许是察觉到了上司的心不在焉,那个人又叫了两声:“侯爷?”我撑出一副表情来回应,努力冷静地正视忽然发生的一切。“自潜入这贼窝以来,都过去多少日子了……”我问他。显然在我回去的时候这里的时间也发生了变动,而原主的灵魂竟然还在,这个从前刻意规避的问题成了重中之重。要是离开了躯体,我会变成什么,孤魂野鬼还是就此消散?原主有没有告诉过他人自己身上发生的事?这些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令我得以挤占别人的躯壳,但是如今别说侯爷了,就算是马夫,我也要杀掉他,抢走他的身份活下去。
作者:不落虚
要求:随意
仔细掰着指头算算日子,也该进一伏天了,卖凉茶的大娘最近越来越早收摊了,看得隔壁出字画的范二好生羡慕。
范二今天的入账依旧寥寥无几。傍晚回家时为了不让自己晚几日就横死街头,省了几尺纸的钱给自己买了几个粗面烙饼,进了院之后收起风干已久的腊肉抖了抖袖子就进屋去了。当然,那肉下面缀着的金灿灿的油也没落下,拿了个豁口的粗瓷小碗好生装着呢。
范二收拾好的这些东西就进屋开始点算今天卖出去的字画了:“给刘府老爷提字,一两;饼铺老板提匾,三两;给城东点心铺老板娘生辰点字,五钱……嗯我想想,”范二又蘸了点墨:“烙饼四个,四钱;'琉璃金刀'纸五尺,共二两。还有今天新买的墨……”范二写到这,有些写不下去了,这入不敷出的日子已经持续多时了,明日又不得出摊,还得去山上找有没有合适的矿石做彩料。
他小心计算着还可以支出的串吊,在屋内踱步了几个来回,结果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房间另一头。屋的那边也摆了张桌子,他走近那张长桌,也不干什么,就只是盯着桌上那些颜料和一幅被其他杂乱纸张盖着的画出神。忽然,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手都要贴上那画了,却又收了回来。范二低头仔细察看自己的袖子有没有沾到什么油渍和墨迹,但又怕还是不干净,便又去了院子里打了瓢井水洗净了手,这才转而走回屋内放心地打开了画卷。
入目是一副连绵的群山冈峦和浩淼的江河湖水,于山岭之间。高险危耸的两峡之间,有几只看似用零星墨笔点成的白鹭。群山江河绵延千里,合江湖沼泽、崇山峻岭为一体,其山势磅礴雄秀,群峰簇拥,其水势烟波浩渺,若是内行人看了也定被震惊。但……此画气势有余而着色不足,只有白纸黑墨,只能让人感受到山形而不见其色,着实单调了些许。
这些问题范二都知道,他也不是没动过把这东西丢弃的心思,可......这是他如今唯一还能记挂着的东西了,那场大火把什么都烧空了,只有这幅父亲未完成的画躲在院子里跟着他逃过一劫。他对着这画无数次提起画笔想要补完它,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其实哪里都比不上父亲在丹青方面的造诣,他就是个是……
他的耳边又响起父亲在世对自己最多的一句训斥:范家的残废。
范二也不愿再想下去了,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一直在准备的东西,希望......他就一撩衣摆随意坐在门槛上,反正这世上已没有可以训斥他的人了。
可补画的颜料确实难题,范二看着院墙上来回蹦跳的鸟儿想着。那空青和石绿都甚是难找,但不是没有,就是他现在负担不起了而已,只能自己去废弃已久的矿山那碰碰运气了。做完今天的入账活,范二随便煮了锅稀粥糊弄糊弄吃了几口,就去桌前拿着新买的纸墨试了试,又交了几幅明天要给出去的字,早早便睡去了。
而窗前那幅展卷但未着色的山水图,随着入窗晚风的拂过和月亮的照射总显得有了一些柔和的光略闪其过。刹时间,那寄于山间盘着的独生苍松迎风招摇,月影点过山涧的白鹭,仔细瞧去那简单几笔点就的鸟儿也扑闪了几下翅膀,那潺潺微微的山间小溪波光粼粼,和岸边的柳树一般招人。
但范二已经睡下去了,他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也许梦中,他还是过从前这般日子,梦里的他还是那个无忧无虑出手阔绰的风流公子。
第二天一早范二起来,他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又把昨天收进来的腊肉切了半条上锅蒸,然后包在烙饼里面一起,带着就准备上山。哦,还带了几支笔和一把小短刀,范二顺着樵夫来往上山砍柴踏过的小路,拿着路边折过的树枝简单做了个手杖便撑着上去了,夏季蛇也出来活动,他可生怕惊了什么毒蛇被咬一口丢了小命,只能拿着木棍四处扫探。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走了一段时间,他抬头望去,只见太阳已经抬到了头顶,只是被高树丛林遮挡得差点一丝不露,这才知道已过了午时了。
山里阴凉,但也该坐下来休息片刻了。范二找了个平坦的大石头,缓缓靠坐下来,打开了包裹里的烙饼,借着怀里那点体温饼还有点温热气,他也实在是太饿了,也不管多少,就着带来的凉水一起倒嘴里囫囵嚼几下,然后狼狈地吞咽下去。
吃饱喝足,继续往里走,随着不断深入,他只觉得头晕目眩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环境已经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在那声落叶破碎声之后,他再也没听到任何动静,就好像连那点声响都是不小心露出来的一样。
可奇怪的是,明明是这样一种稍显压抑的环境,甚至隐隐能感觉到,又有点落有落后的世界,他却没生出什么恐惧感。也不知道是那淡薄雾气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
范二微微俯身,敲了敲自己有些发懵的脑袋。“嚓嚓”两声,就像是有人轻踏在深林木间的响动。和那之前莫名其妙的鸟叫声相比,清晰不少。也就是说现在那东西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但是他眼皮越来越沉,已经抬不起头想要看清那发出声响的方向,他往后一倒,被草丛淹没。
走来了一个穿着白衣戴着红色面具的孩童。他身上的白衣似乎被打湿了,沾着水,斗大的草帽檐往下挂着水珠,但是那红色却又无比鲜艳,手上提着一个精妙绝伦的莲花灯。
那孩童走近范二,蹲在他身边看了看跟着范二掉在草丛里的包裹。包裹系得有些松散,便又看见了被层层油纸包裹完好的画轴。他偏着头拨弄了一下画轴,那画竟自己缓缓展卷,不沾一丝雨露就那么呈在了孩童面前。
“有灵。”那孩童出声,打破了周遭的沉默。不知是何原因,他的声音显得很厚重,那立体环绕的声音回荡在这片山林中。
他头转向了画上的某一处,当初那还是凡人中印章文化大盛的时候,文人墨客间的交流书信和画作,时不时就盖个印。可……这明显是一幅未完成的画,却也落上了款,他只得对这落款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
……竟是把画吞了,他很快明白了其中关窍,便把自己手上的莲花灯悬在了画的上方,借着这灯他终于看清了这画的本貌。
“原来……你守了这么久啊,一直以来辛苦你了。”孩童那空灵的声音传出去老远,画轴微微发光。原本未着色的画顿时焕然一新,那青绿带着难以描绘的渐变技艺像墨点在了水中迅速扩散开来点亮了什么。
那略微泛黄的画纸已经没有了之前那副落魄样,竟还是一副墨迹未干的模样。孩童满意地打量这生了灵的画,还来不及夸赞几句呢。那画灵居然能口吐人言:"你,何人?"
他立刻就来了兴趣,尾音甚至上扬了些许:“你把那些都抹掉了?”
画灵的声音清脆动听,倒像是五六岁大的孩童:“那些东西不是应该现在就显现的,而我自钟无先生落章时便生了智,他们都想......”画灵迟疑了一下,但弱小如他也能觉出眼前这人倒也没什么恶意,便接着往下说:“钟无先生才华横溢但还是挡不过天灾人祸,我是他生前最后一幅完成的画作......先生为了这画不知熬干了多少心血,但是那些人为了抬高其他画作的价格......”就在这时,画灵沉默了许久,他也就站在那等着小家伙开口。良久,画灵突兀一句:“他,很好。”
他当然知道画灵指的是谁,提灯绕着范二照了两圈,反正面具下谁也看不出他的表情,他转过头问画灵:“你还要跟着他吗。”画灵不语,这时,范二动弹了一下手指,这点细微的动静并未逃过那人的注意。只见他一挥手上的灯,一切都恢复了原状,而方才还在原地的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四周沙沙作响的草丛。
范二终于是醒来了,他慌忙去翻找包裹,见没少东西才长舒一口气。抬头望去,日头已经过了头顶他不由得大惊,为何自己竟睡了如此之久?沉默许久,范二快把山都走遍了也只是捡了几块稀碎的矿石,这里已经被早几年的大人们挖空了。范二无奈也只能失魂落魄地下了山。
待晚上范二点着烛火铺开画卷的时候,似乎是眼前一阵眼花,那云间缥缈青山高耸,渐变之处衔接得巧夺天工,耳边甚至有依稀两声鸟叫。但等定下神来再望去时,依旧是那副泛黄未尽的样子,范二不疑有他,只是又找回了以前无从下笔的感觉——倒不如说他一直是这样。
但此刻,他有了新主意。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把自己锢在了那桌前,那原先宝贝的画轴被卷好放在一旁的搁架上,满地都是沾了墨迹的废纸,原先辛苦节省下来的钱两在这一刻都算不上什么。支撑着他的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完成眼前的这幅画。
完成那天,屋外狂风大作,把纸吹得猎猎作响,只是有镇纸才不至于让其满屋跑。范二点完了最后一笔,他的手已经拿不起笔了,没有题字,没有落名,他从怀中掏出了自己的章,盖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叫范群,取“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之意。
“......他完成了那幅画,但不是他父亲的,倒也得了善终。”说话的人端起一杯泡好的红茶轻轻抿了一口,片刻后皱了下眉头往里面丢了颗方糖。“一辈子一次的机会啊......”他笑了一下:“值得吗?”他面前的墙上挂着一副山水画,仔细瞧去倒有几分显真之意,若是拿下装裱往细闻去,还要微乎其微的腊味。无题,无名,只有那右下角小小一枚的落款印。
“走吧。”他拍了拍沾满茶点碎屑的手站起身,拿过一旁的手杖往外走去,那上面镌刻着栩栩如生的莲花,借着光闪了又闪。
“还有一幅呢。”
——TBC——
作者:格子
评论:笑语/求知
【背景参考白城恶魔的故事】
温斯特小姐总共在芝加哥度过了三个夜晚,每个晚上,她都失去了一样东西。
第一晚是她出生那天,焦急的父亲带着难产的母亲驱车闯入夜色去找自己认识的医生朋友,带着急切和一身尘土叩开他的家门,祈求他的帮助。
漫长的奔波和等待消耗着温斯特夫人的体力,也吞噬着他们的希望,于是,当呱呱坠地的温斯特小姐发出第一声啼哭时,没有繁星,没有夜风,只有温斯特先生崩溃的眼泪和满室的血腥味。
第一晚,她失去了母亲。
第二晚是婚礼之前,年迈的父亲特意陪她来挑选一身穿戴一次珍藏一世的婚纱,婚礼的对象是坐拥种植园的乡绅——年轻的小伙子对她一见钟情,不在意她略显单薄的家境,还愿意额外照顾独自抚养她的父亲,热情的追逐让人坠入爱情的蜜河。如此的良配,父亲也尽力想表明几分态度,与婚纱店细细叮嘱每一个细节,一定要定上一套配得上温斯特夫人遗物里那套珍珠饰品的婚纱。
见惯了朴素自然的乡下风景,第一次来到大城市的温斯特小姐几乎要被鳞次栉比的商店和琳琅满目的灯光晃瞎了眼,风里混着点心的甜香、香氛的醇香,诱惑着人们心甘情愿掏出自己的钱包,温斯特小姐自筹并非是那种冲动消费的人,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布置精美的橱窗——那支翠绿的耳环很称她金色的头发。
然而这般的惊鸿一瞥,竟在倒影里见到熟悉的面容,从昏暗无光的小巷里映射出的,与陌生的浓艳女子拥吻的人,精壮的轮廓和熟悉的发色,与即将与自己在教堂里宣誓的人一般无二。
车轮行驶在平整的路面上,不像乡下的碎石子路上那般颠簸,微凉的晚风裹着让人流连的香气后调奏出几声挽留,像是发现了她的怔楞,仔细将定制婚纱的票据收入怀中的父亲疑惑地看向她。
“不,没事,父亲。”她微笑着替父亲将他鬓角的银发顺着晚风挽到耳后。
回程的路上,阴云遮蔽了月色,连旷野的星光都显得黯然。
第二晚,她失去了爱情。
第三晚是世博会召开之际,宏伟巨大、美轮美奂的古典主义风格的白色建筑群拔地而起,机遇和挑战一并在井喷的盛世中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已经变成琼斯夫人的温斯特小姐也无法拒绝这种繁华的诱惑。她作为琼斯太太勤恳工作、安分守己的几年,让风流的丈夫毫不介怀她的梦想,让可靠的佣人愿意接下照顾两个孩子的重担,让她可以去那被称为“白城”的奇迹,一睹现代工业与古典主义糅合下仙境的全貌。
她想起炫目的灯光和橱窗,想起甜腻的面包醇香,想起惊鸿一瞥时,与自己漂亮的金发那么相衬的翠绿耳环。哪怕仅是一个片段,哪怕仅是一段时间,她想要抛弃自己温吞的婚姻和平淡的生活,投身那流光的漩涡里——像是追逐一个一触即分的,泡沫般的梦。
于是她毫无负担地,轻盈地踏上旅途,夏日的麦浪和灼热的风长成她的翅膀,
在天色渐晚,红霞染上天边一角的时候,她来到了目的地附近。酒店的一层是几家布置简约的商户,有药店,有服装店,接待处布置得很温馨,花瓶里的花都是新鲜的,还带着香气,让她感到格外亲切。
“欢迎您,莉莉·温斯特小姐是吗?”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期待,她登记的时候用了自己未出嫁时的闺名,这让她感到自由而轻松。
酒店老板穿着简约但干练的便服,不显得过分刻板,但又十分精干,笑容有礼而亲切。
“是的,我预,咳,我预定了一间房。”短暂的局促后,她抓紧了手里的提包,露出了板正而拘谨的笑。
“当然。您的房间在207号,需要我带您过去吗?”对方毫不在意她的露怯,脸上的笑容毫无变化,将对应房间的钥匙摘下递给她。
“咦?就是这里吗?不愧是大城市啊~”被唐突而活泼的声音打断了对话。
踏入酒店的,是穿着长裙带着草帽,看起来身手矫健的少女,大大咧咧得,让人能看到她手上的粗茧,随着“白城”的出现,这样从各个地方来的年轻姑娘不在少数。
“您可以在那边稍微休息一下,等我帮这位小姐将她的行李拿上去……”
“不,不用了,”莉莉摆手拒绝了他的热情,“您一个人很难忙得过来吧,我自己能行。”
“那好吧,房间里的物品有缺少损坏的,都可以来找我。我就在前台。”
“您人真好,这位……”
“霍姆斯,您可以叫我霍姆斯。”
“霍姆斯先生,十分感谢,那我先去房间休息了。”
“这位是怀特小姐吧,您的房间是……”
谢过了温文尔雅的老板,她提着手提箱踏上了温馨的木色楼梯,随着脚步声发出吱嘎的轻响,交谈的人声和清脆的门铃都被抛在身后,狭窄的楼道算不上令人身心愉悦,但念及这里黄金的地段和物美价廉的房费,这反倒是一种令人安心的适配了。
楼道上挂着工整的牌子,狭小的房门朝向不同的方向,温暖的地毯吸纳了所有的声响,顺着走廊前行,然后左拐,然后再右拐,再往前走几步,然后左拐,走到走廊的尽头,路过了一排功能不明的特殊装置和排气口,她终于看到了207的门牌。
这里被四条不同的楼道环绕着,门前还挂着白色的铃兰,显得干净又亲切,推门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精致的烛台和收拾规整的沙发,悬挂在墙上的壁灯和工艺画无一不体现着布置者的用心。
但是相比自己家里,这里还是显得格外得逼仄,也许是没有窗户的原因,好在柔软的大床和沙发稍稍安抚了有些疲惫的身体。
砰
背后的房门关上,她突然背后冒出一股寒意,猛地回身,却只能看到紧闭的房门和粉刷平整的墙壁。
也许是整日的奔波和兴奋让自己过分紧张了。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陷进柔软的沙发里,掏出一本打发无聊时光的书。
……
不。
有什么不对。
在漫长的寂静中,她突然意识到。
太安静了。
没有嘈杂的脚步声,没有隔壁交谈的人声,空气里充斥着一股令人紧张的安静,绵延不绝地充满了她的周身。
太安静了,安静得仿佛整个酒店里只有她一个人,此时,路过的通风口和那些意味不明的装置闯入了她的脑海……
她突然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从微微发麻的脚尖一路蔓延到头顶。
冷汗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下来,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充斥着一股诡异的味道,然而当她想要起身,出门到前台去找那位温文尔雅的霍姆斯先生的时候,突然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一定是过度紧张导致四肢发麻了。
不要自己吓自己。
她抚着胸口,告诫着自己。
不要自己吓自己。
缓了缓紧绷四肢传来的酸痛,当她再次试图起身的时候,关闭的壁炉,打开了。
她惊恐地看着带着鸟嘴面具的男人走了进来……
她想要呼救却发不出声音,想要起身却无法行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伸出戴着雪白手套的双手,将她拖入壁炉后的黑色滑道上,推入深渊……
深渊原来是有模样的,构造精密的肢解架,宽阔干净的手术台,还有装着不明液体的大炉子……还有搁置在这里的,不知名生物的血肉,放置整齐的人体骨架……
莉莉四肢僵硬地滑入这里,仿佛待宰的羔羊,不敢想象自己即将经历什么,这里的东西又是从何而来。而霍姆斯甚至在把她推入这里之后,没有紧随其后,而是将她搁置在这里,面对着一室的恐怖。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她都恢复了一部分行动能力,可以扶着墙站起来,前后行动几步,霍姆斯依旧没有到来,于是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又燃起了,像是三十几年前她父亲曾期望的那样……
麻木的双手几乎打不开门锁,然而越是着急越是难以自制,当门锁终于发出咔哒一声的时候,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螺旋的楼梯向上延伸着,几乎能看到光,尽管她自己也觉得那可能是幻象,她笨拙地,跌跌撞撞地沿着台阶向上,一圈又一圈,背后泛着冷光的深渊逐渐在变远,前方通向一楼的大门在逐渐靠近。
快了,近了。
马上就要到了。
嗤。
一声笑在空荡的楼梯间回荡。
在来得及反应的时候,脚下不知何时伸出的绳索将她绊了个趔趄,弹开的铁板断绝前进的道路,失去重心坠落的几秒被拖得无限长……
在坠落的瞬间,她看到戴着鸟嘴面具的男人,那双带笑的眼睛依旧温文尔雅。
她看到那个名为怀特的少女,紧闭着眼睛蜷缩在房间的角落,身上满是青紫伤口。
她看到深渊张开了巨口……
第三晚,她失去了生命。
END
作者:寻闻
免责mode:求知/笑语
《艾尔登法环》衍生同人 托普斯褪色者无cp向
伊利斯教堂的夜晚是壮美的。
这种壮美,美在它毁坏的尖顶和风化的门廊慷慨拥入黄金树滚烫的光芒,美在与雕像遥相对望的雷亚卢卡利亚学院幽蓝的光辉越过重重树影和断壁残垣映在玛丽卡的足下,美在崖下不散的雾霭,美在林中经久的狼嚎,美在没有星月的空寂中它依然伫立。
它就这么沐浴在神的辉光之下,而教堂尖顶的阴影庇护着教堂内唯一的生灵。
醉人夜色和栖息于神怀抱的魔法师。
至少褪色者是如此认为的。
对此托普斯并不赞同,褪色者述说时他只是坐在石凳上微笑然后摇头。于他而言伊利斯教堂只是一处容身之所,其夜的景色不比任何一个寻常的夜晚壮美,就像自己与没有魔法天赋的普通人并无不同。夜色的壮美应当去形容一些绝无仅有的真正美丽的东西,一些世人穷极一生都见不到的东西。比如满月。
托普斯是见过满月的。
他说那是一个他与褪色者相遇时十分相似的夜晚,雷亚卢卡利亚学院的大书库穹顶升起满月,辉石的荧蓝色装点每一处连廊和教室,头戴辉石头罩的学徒于书本中沉沉睡去,唯有一颗废石瞥见了卡利亚女王冰冷而明亮的月。
他述说时总是带着自嘲的笑,一颗废石,他这样称呼自己,一如与褪色者初见那天低声乞求卢恩时一般窘迫。唯有说起魔法,他刻意挺直的脊梁撑起曾经鲜艳合身的长袍,将暗红色镶金线的绶带捧在手心。他说卡利亚王室的兴衰,他说学院的天才魔女,他说辉石魔法的奥妙,他说雷亚卢卡利亚的神秘宏伟,而褪色者坐在赐福的光环内倾听。
伊利斯教堂的夜色中,星与黄金的光芒共同笼罩在二人身上,静谧而神圣。
数月之后,褪色者从满月女王辉煌璀璨的满月魔法之下侥幸生还,在赐福静坐时回忆起二人在教堂共度的夜晚和对夜色之美的小小争执。
那时的褪色者还没有资格进入双指的圆桌厅堂,险象环生的交界地并没有多少可以安全过夜的地方,同样也没有见过几个神志清醒的人,或许隐秘的教堂承受了过多的本不属于它的赞誉。如今有所成长和见闻的褪色者重新想起那一天夜色中的玛丽卡雕像和毁坏的教堂尖顶,印象已经不甚清晰,只有石凳上的人满脸热忱的模样灵动鲜活。
他显然比褪色者所见的一切都珍贵得多……也更加让人思念。
褪色者在伊利斯教堂内的赐福重新凝聚身躯,黄金的光芒如水流动,如同迎接他的到来一般,石凳上方亮起一点幽蓝。
满月也不过如此,褪色者心想。
此后,伊利斯教堂的赐福经常在夜晚亮起。
褪色者和暂时栖身在此的落魄魔法师结成了非常规的伙伴。在一场险恶冒险之后,褪色者回到伊利斯教堂的赐福,黄金的光芒中二人交换几句闲谈,更多的时候是心照不宣的沉默。战士的身躯需要修补强化,星星的学徒需要忘我探索研究,星光与照明石,书卷和草药,法杖与弯刀,各自安居又彼此交叠。
于褪色者来说交界地里的时间周期毫无意义,而对没有赐福眷顾指引的落魄魔法师来说,无人来访的寒夜逐渐变得比记忆中更加漫长,令他痴迷的明朗星光有时也无法驱散周身的寒意,托普斯一时间不确定是自己变得虚弱畏寒,还是交界地的空气确实更加冰冷,星光更加黯淡了。
离群的羔羊确实短命。托普斯如此打趣着,苍白的十指包裹住褪色者递来温热石,柔和的珍珠白光圈被他肩背的轮廓乖巧圈住,石块和光晕都带着褪色者背包内草药的清淡苦味。
褪色者背对着他擦拭刀刃的动作稍稍停顿,手腕一失力,刀把平着歪倒下去,太刀与草地上摆放整齐的直剑磕碰出清脆的长鸣。火堆中燃烧的枯枝噼啪开裂,许久,远方一声狼嚎。
伊利斯教堂自那之后没有再出现褪色者的身影。
兴许是在这交界地美好的东西从来没有长久的资格,就像那一夜托普斯有幸所见的满月,他人生中另一个可以称之为幸运的相遇的主角同样离他而去了。
魔力在频繁释放的星光魔法中耗尽,黯淡星空之下身着长袍的魔法师比寻常更加落寞一些,长时间推演辉石魔法让他的身体和精神陷入了极度疲劳。
因害怕在黑夜中火光会招来不速之客,独自过夜的时候托普斯甚至都不敢搭起营火。没有星月的夜晚里黑夜显得尤其漫长和寒冷,但是一切都没有陷入无望瓶颈的痛苦给他带来的打击要沉重。
从不离身的羊皮纸上画满了星图和推演符号,还剩下一小半的空白无法填补完全,像是一篇残缺的碑文,铭刻了一个无疾而终的故事,其中的主角终其一生也没有得以窥探到他所追寻的世界的一角。
总是在这种时候,脆弱的防线被不知名的情绪击溃,他很轻易地就能想起那个带着草药与鲜血气息的影子。
褪色者是这片孕育出无数怪胎与异教徒的土地上最不起眼的那种人。他们掠夺、杀戮,野心的火焰永不熄灭,失去赐福的眼瞳中没有信仰。他们游走,如同灵魂无法归树的人类带着干枯腐烂的身躯游走,去寻求信仰,或者妄想成王。
托普斯所熟识的那人属于后者。
他还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褪色者呼吸带着史东薇尔城的风暴、雷亚卢卡利亚的光辉、盖利德的腥风和墓地里特有的阴冷,赐福的指引在祂选中的信徒眼中清晰无比,褪色者却选择在他面前闭上眼睛长久地停留,将不久前的奇异旅程编成故事向他娓娓道来。
褪色者应当是有自己的史诗的。雄伟壮阔的字句中,半神们残破的身躯随着最后一击化为齑粉散在风中,黄金的卢恩符文显现,在虚空拼凑出法环的模样,然后辉煌的加冕过后,交界地将迎来它新的主宰。而这里每一字每一句中都不会有他托普斯的名字。
疲惫的魔法学徒枯坐在教堂的石凳上幻想着交界地未来的王,那个熟悉的身影于皇城罗德尔的王座端坐,最后也成为和雷亚卢卡利亚魔法学院一样遥不可及的存在。
托普斯蜷缩在石凳上。夜已深了,暴风山丘的狼群都尽数陷入沉眠。他想着小憩一会儿,只到天亮就醒来接着推演手边稍有眉目的辉石理论,可刚闭眼只片刻就陷入沉眠,无法看见赐福的眼睛在黑暗中也就没有捕捉到突然出现的人影。
直到日光高起,托普斯裹着整只剥制的羊皮悠悠转醒,肥皂与动物毛皮晾晒过的味道混合着托丽娜睡莲的甜香钻进鼻腔,极其熟悉的草药香味近在咫尺。他翻身而起,半握的手中一个尖锐的物件掉在石凳下,辉石与金属敲击的清脆声响同时惊醒了两个人。
褪色者背靠着石凳在赐福的光环之外睡了一夜,没有完全恢复至巅峰状态的躯体仍然带着僵硬和钝痛。被清脆的一声像是兵铁相接的声音惊醒之后,褪色者本能地空手向下抓握身边的弯刀,摘下手甲的苍白五指握住的却不是冰冷的刀柄,而是身后人俯身伸下来的一只关节带着薄茧和墨迹的手。
天光大亮中睡眼惺忪的两人看得清楚,两只交叠的手掌下方,莹蓝色的学院辉石钥匙柔和的闪光。
褪色者另一只手捡起钥匙,小心又珍重地将牵着的那只手掌翻过来,把钥匙按在托普斯的掌心。辉石钥匙尖锐的边角剐蹭着手心娇嫩的皮肤,一丝疼痛,然后是无边的狂喜。
托普斯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向许久不见的好友和徒弟问好的,记忆像一副融化的画作,颜色与颜色晕染成一团密不可分的宇宙,他笑着流泪,他拥抱了谁,他手中的辉石钥匙刺破了手掌,他沾血的羊皮纸散落一地,他应该是向谁做出了什么承诺,然后久久紧攥的手掌被谁掰开又被谁包扎。
回过神来的时候,托普斯站在学院大门冰蓝色的封印前,汹涌的辉石魔法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寒气。他从黄昏站到黑夜,直到天边像是月的银环升到黄金树的树冠背后,托普斯才向前迈出一步,踏入学院永恒的星空之中。
……
托普斯与褪色者再一次见面并将作用空间增大的改良版力场魔法交予对方时,身为艾尔登之王的褪色者正在进行对学术改革后的雷亚卢卡利亚学院视察。新任的校长,“魔块魔女”瑟濂正在为筹备新教室焦头烂额,而托普斯忙里偷闲将记录着魔法的羊皮纸递送到褪色者面前,褪色者则回以一只精巧的水晶球。
学院永恒的星空下,幽蓝的魔力在空中像鱼类浮游,映在水晶球中微缩的伊利斯教堂上空,一点微小的黄金光芒在其间跳动,一个极小的分辨不出五官的人形在石凳上坐着,另一个曲腿坐在赐福旁,用法杖一点,两个小人的头顶就会出现一个蓝色的微型星光魔法。
伊利斯教堂的夜色就被如此永远封存在托普斯的手心了,它将被永远珍藏。
End
作者:烤鱼
评论:笑语
阿杉说,她有件事必须得告诉我。
我俩躺在床上,她枕着我的手臂,脚踝搭在我小腿上。电视里放着家长里短的电视剧,声音开得很小,没人会特意去看,只是为了给这房间添点颜色。
所以是什么事?我问。她眨着眼睛,凑得很近,很是不好意思地扭捏了一阵子,才开口说:
“其实我晚上有一个坏习惯。”
她真狡猾,我想。在我们已经搬到一起住的当下,就算是她有什么坏习惯,我也只能无奈地接受。毕竟开始同居就意味着要接受对方的生活习惯,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等着听她坦白那个“坏习惯”,并且祈祷那是我容易接受的。
“什么坏习惯?”我问。
“只要我半夜醒来,就会忍不住起床找吃的。”阿杉说。
我笑了:“这算是什么坏习惯。”我确实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坏习惯”。在我贫瘠的想像里,多半是裸睡,打鼾,磨牙,梦游,抢被子,将我一脚踢下床之类的,其中裸睡和梦游最好不要组合在一起,否则会出岔子,半夜吃东西并不在其列。
我甚至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习惯,如果半夜醒来觉得饿了,就是应该吃东西。
“你不在意的话就最好了,我会尽量不吵醒你的。”阿杉松了口气,往我怀里凑了凑,我抱着她,手放在她软绵绵的小腹上,轻轻捏了一下。
“吵醒我也没关系,只是吃东西而已。”
“别捏,怪痒的。”阿杉也去捏我的肉,我们就这么闹了一阵子。十二点一过,我便关掉了卧室的灯,抱着阿杉柔软的手臂睡着了。
大多数时间,我的睡眠还不错,因此同居的开始几天,我没发现阿杉是否有在晚上吃过东西。她倒是主动提起,说她半夜起过床,但并没有惊醒我。
这不是什么值得我在意的事,于是我很快就把它忘到脑后。又过了几天,我因白天看的恐怖小说而难以入睡,只能闭着眼睛等待睡意来临。等了许久,睡意没来,躺在我身边的阿杉却动了。她起身下床,听声音是光脚踩在地板上,大概是为了不发出太大声音。
我睁开眼睛,只看得到模糊不清的身影在黑暗里移动。卧室的门被轻轻打开,留出仅足够一人通行的空间,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片刻后又响起一个很轻的声音,橘色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她打开了冰箱。
我以为她要把里面的食物拿出来,放进微波炉里加热,但她却迟迟没有进行下一步。橘色的灯光一直亮着,她的影子反复裁剪那片光线,我听到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循环不断地响起,然后我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并且必须去看一看。
我走向厨房。阿杉正在吃东西,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但又不完全与我想的相同。
她正在吃今晚的剩菜。我们做了满满一大锅咖喱,没有吃完,在冰箱里因低温变成半凝固的样子,现在它们粘在阿杉的手上,融化在阿杉的口中,而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猛地关上了冰箱,在突如其来的一片黑暗里,她惊恐的眼神却那样清晰。
我有很多疑问,比如为什么不把菜热一热再吃,为什么不用筷子,而要直接用手抓着吃,但这些问题此刻都不重要,我只是叹了口气,把低着头不说话的阿杉拎到水池,给她洗手。
“你还饿吗?”我问她,“要不要我去热个饭?”
阿杉摇了摇头。
“那就回去睡?”
她又摇了摇头。
“对不起……”
“好了好了,没什么,”我抱了抱她,“不吃东西的话就回去睡吧。”
我们一同爬上了床,阿杉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小声说:“我还以为你会怪我。”
“只是吃点东西而已。不过家里也有不少零食,冰箱里的东西太冷了,对身体不好。”
阿杉有一会儿没有说话,我以为她睡着了,翻了个身,打算入睡,却听到她的声音轻轻响起。
“只有冰箱里的东西才能让我感觉好一点。”
“为什么?”我转过身来揽着她。
阿杉叹了口气,摸着自己腹部的赘肉,缓缓解释道:
“以前爸妈觉得我需要减肥,不让我吃太多。我总是吃不饱,所以半夜趁他们都睡了,才能打开冰箱偷吃一点剩菜。我不敢拿筷子,也不敢用微波炉,怕声音太大把他们吵醒,久而久之,这就成了我的习惯,就算现在白天已经吃得很饱了,半夜也会觉得很饿,想去冰箱里拿点东西吃。”
“原来是这样啊。”
我点了点头,用力抱了抱她。阿杉感觉到的饥饿大概不是肉体上的饥饿,而是心灵上的,而我作为她的爱人,有义务帮她填饱肚子。
“没关系,以后你半夜再感到饿,不用顾虑我。可以用微波炉热吃的,也可以拿筷子。你还可以叫醒我,让我陪你一起吃。”
“真的?”
“真的。”
黑暗里我看到阿杉的眼睛,明亮而湿润。她用那样真切的目光注视着我,让我忍不住吻了她。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在半夜见过阿杉起床觅食,只是有时会发现冰箱里的食物少了一点。我问她有没有热过再吃,她说有,我也不会深究,我对她抱有信任。
就这样过了半年,某天我半夜从梦中醒来,正打算再度睡去,却发觉身旁的阿杉在看着我。见我醒了,她对我笑了一下,俯下身子,仔仔细细地吻我的嘴唇。
我还没完全清醒,只觉得一只脚仍在梦里。她总算肯放开我,我才稀里糊涂地抛出一个问句:“不去吃东西吗?”
“吃饱了。”
阿杉说着,转身继续睡了。
阅读提示:
1.全文1.4w+,反情节写作,感知训练,有车-11。爱好短篇、无脑爽文、传统文学的慎点;
2.未来合集中的第一个故事,有些关键点为其他故事而设;
3.“渐变色”在文中的含义不只一个;
4.评论随意。
北斋 留
一、
我觉得我被跟踪了。
我经常加班到很晚,有时候十点半,甚至超过十一点。我的宿舍离公司很近,步行大约二十分钟。这个距离实在没必要搭车。
回家要经过一条施工路,那儿原是已经废弃的老楼群,现在无人居住,周围有工地围挡。二楼、三楼应为窗户的地方被砸得连窗框都没了,从外面看黑洞洞的。街灯很亮,但只有两盏,是那种规划区的新灯,装在施工路的一首一尾。因为光照面积有限,这条路的中间部分非常暗,穿过时我会打开手电。
从我工作以来没有过任何问题,也没发生过任何意外。可是近几天,上周末吧,我感觉不对劲了。
那天我刚刚踏进施工路,停下来翻看手机时发现一条黑影钻了过去,我当时以为自己眼花了所以没有在意。当我走过第一盏路灯时又看见了那条影子,就在我身后,无论我怎么改变速度它都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猛一回头,施工路上又只有我一个人,我压低脚步,屏住呼吸,可越安静越能感觉心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我试探地往前走,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任何异常,很快就听见非常细小的、沙砾被碾压的声音。我不敢停下来,害怕被他发现我有所察觉然后一刀捅死我,周围是施工地什么工具都可以成为杀人利器。我强迫自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回了家。之后我趴在窗口看了一个小时左右,并没发现有人跟着我。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加班太久出现幻觉了,或许对方只是回来取包裹的施工人员。
第二天晚上我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回家喝酒。走过施工路时我刻意观察身后,没有发现那个人。我相信昨天的事是错觉。也许是后遗症,我总觉得头顶有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所以不自觉往老楼群中看,那三层高的漆黑楼层像黑洞一样似乎随时要将我吸进去,但看来看去还是没有人,心里涌出一股不知是失望还是期待,又好像是提心吊胆的感觉。我想,也许真的是我的错觉。
第三天晚上我不得已又加班了。那路灯像是跟我过不去,在我进入施工路时闪烁几下忽然灭了。我当场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同时,我感到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正往脖颈上吹气,那种贴脸的惊悚感像是醒来后忽然发现自己被活埋进一个入土的棺材,几乎立即意识到无论如何挣扎都只会被活活闷死。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叫,头皮上的毛孔全都炸开了,冲着施工路尽头唯一亮着的路灯拼命飞奔。等我再回过神时,我正背抵着门瘫坐在地,全身湿透,高跟鞋跑掉了一只,光着的脚底板在流血,胳膊上都是擦伤。我把家里能开的灯全都打开了,把桌子、椅子能搬动的东西全部堵在门口,趴在窗口小心翼翼将窗帘掀开一条缝。窗外那条路比往常暗了不少,除此之外依旧静悄悄的。
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报警。
我去那栋楼里看过,每一层都有正对施工路的窗口,但只有二楼和三楼能将下方发生的事看得一清二楚。那栋楼里早就没人了,地上都是破碎的玻璃渣,还有扔掉的破旧木床、被单、花盆。我不知道那个人要做什么,要是在这栋楼里被对方抓住,我就是呼救也没人听见,所以趁天亮赶紧回了家。楼周围的围挡没有完全封闭,有个豁口可供进出。
以上笔录我看过,和我说的一样。
报案人签名。
4月23日
二、
面积超过二十公顷的万德金街正中央伫立着一座天然石像,高二十米,底座成四方形。石像四面,分别朝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每面皆为人脸,两眉两眼、一鼻一嘴,面孔相连,不见双耳耳廓,唯见耳垂垂于腮两侧,与下颌齐平。四人四手,临侧两人共用一只,自然垂至身旁。四只眼睛斜下四十五度,四弯唇微微翘起,慈祥威严,照临尘世,如同俯视人间的神。当地人将其称为“四神婆”。
四神婆像每一面的两侧分别立有两根方形石柱,共四根,高不超过石像的三分之一,以繁复花纹进行雕刻,清晰标出四个方位。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个角落分别为四个步行广场,以不同功用划分为商业写字楼、奢饰品独栋、娱乐休闲区与批发场。
两两石柱间修有宽阔的步行通道。通道两侧楼约四层高,店铺林立,灯牌错落有致。通道中央设有一排小摊位,又将通道一分为二,摊位四到五个一组,由石围花坛相隔。四个方向共有超过六百个店铺,其中有独占千平的楼盘,也有共摊租金的小门脸。四个方位的通道各有一个转角,分别面朝石像向西延伸,使得整片街区呈现一个顺时针的万字符。各通道间又有可相连的小岔路,若非熟悉金街布置,迷路如同家常便饭。
我在此记录:4月26日,上午十一点,人声鼎沸。
三、
一个斜背袖珍方包的白衣女人正穿过南北通向的步行道。女人一头打卷金发,一双亮皮高跟,淡妆浅描,红唇皓齿,停在一家卖炸物的餐车前。摊主将擦得锃亮的“十元一把”小牌子小心翼翼挂到车外最显眼的地方,拿起一方铁盘递给女人。
女人没接,拿起签串看了看,在橘白相间的位置用力嗅着,扩张的两鼻翼像正在收缩的鱼鳃。女人身体微侧,让阳光直射签串,三指转动做出观察的样子,签串立刻泛出一层晶莹油光,女人的一双眼却从签串上移开往来时方向看去。
以南向北的通路上此时已涌入大量游客,在女人身后排起长队。女人不顾催促,依旧慢条斯理挑选炸物,极其细致的工夫与绣花并无二致。炸物一把二十根,女人选了一把。
女人面朝东坐入长椅,双腿交叠,两手交叉搭在膝头,顺理成章往右手边看,一副悠闲姿态。女人的眼皮一动不动,似乎正盯着南北方向发呆。“十元一把”前的散众越来越多,后至街道欲向北的人不得不侧身而过。
一对穿花裙的女同学挑了二十块钱的炸物,高的那个拣了油光光的鸡皮放到矮的端着的托盘上。二人身后站着一个背军绿单肩包的女人,她正踮脚越过矮的头顶往摊子里看。再往后一个穿短袖白衬衣的矮瘦中学生左右摇晃等得不耐烦,两手摊开在腰侧有规律地上下抚摸。
一个戴口罩的男人走过摊位,突然停步,像是被香味吸引,于是转身回到餐车前,数着队伍排到队尾。原本排在队尾的高瘦男人排在倒二,他举起手机对准炸物快速拍摄,将照片递给左手边娇小可人的女朋友。再往前,一个穿黑白格子裤的少女两腿分站,双脚内扣呈现内八站姿。右前方,一个比她矮了一个头的淡粉色圆领T少女为看清餐车内状况努力跳高,路过的一个精壮男人上下打量,肩膀颤抖似在嘲笑。
一个穿灰色短裤的男人背着两手从南走来,双手分开队伍想从中间穿过。队伍中一个穿白底碎花的中年女人以为男人插队,立刻破口大骂。
摊主包好炸物,牛皮纸上浸出一大块油渍。女人嘬着手指,勾出一块碎纸巾捏在签串上擦了擦。
“嘣”一声爆响,一个踩着大绿蝴蝶结拖鞋的女人迎面走来,吮吸大杯饮料露出享受的表情。同时,嚼炸物的女人被声响震慑,狠狠咬到了舌头。眼前紧接着走过一个四十多岁的红裙女人,她捂着胸口露出被惊吓的表情。
两个女人的空当间,一个穿黄色制服的黑脸男子匆匆跑过。
一个穿夹板拖鞋的邋遢男子甩着双手慢吞吞走过,一人占了两人的位置,挡住身后一对连体姐妹。不管姐妹向左或向右,迈腿的那一刻总被男子向后甩的左手或右手挡住去路,最后不得已分离分别从男子的左右两侧而过,这才看清她们是一对穿情侣服装的双胞胎姐妹。紧跟在姐妹身后的是一个步履匆匆肩背白色挎包的女人,紧紧夹着拉链以防钱包被偷。随即是一个横条纹T恤的男子,他小心翼翼低头走路,提防脚下随时可能被踩脱的凉鞋。邋遢男子突然停住步子,朝通道东侧转过身子。
一个帽衫小哥靠在墙边,脚尖无聊蹭地像在等什么人。
女人忽然进入人群逆向行走,往复几次,停在一面干净到反光的橱窗前。
一个穿开襟衬衣衣角长及大腿的女子攥着手机从北而来,正对着屏幕吃吃地笑,撞上一个向北而行的胖女人。胖女人皱眉,长发女子没有丝毫歉意继续向前。胖女人的丈夫目不转睛盯着长椅前站着的两个二十来岁年轻女人,贪婪的眼神像关进监狱许久没有女人释放的罪犯。那两个年轻女人,穿砖红色衬衣的指着一个方形盒子让穿蓝色短裤的凑过去看。回过神的胖女人在丈夫腰上狠掐一把,丈夫的表情瞬间转为低眉顺目,眼角又时不时瞟着那两个女人的大腿。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横穿通道远离橱窗跑向对面长椅,扑到那个穿蓝色短裤的膝盖,后者又被一个匆匆而过背包客狠狠怼中肩膀,十分气恼,拉着砖红色衬衣走到东侧一处人少的地方仔细端详。
距离橱窗三步远的距离散开站着两个服务员,背靠花坛雕像拍照点,向人群分发写有“自助涮锅98/位”的传单。一个黑裙黑靴的苗条女人从服务员面前走过,接过传单对折两下,叠成一个垃圾纸盒扣在身旁同样是黑靴黑裙的女人头顶,后者梳着两个丸子,抓过左髻上的纸盒,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
靠近长椅远离橱窗、那两个年轻女人站过的位置此时站着一个穿老头裤的地中海男人,给两个素不相识的游客指路。
游客右手边走过一个握着柠檬水饮料的年轻男子,一手圈着女朋友,在众目睽睽下鼻子贴鼻子。女友则羞得满脸通红顶住男友胸膛向外推拒。女人身后有三人正抱臂捂嘴往这边看,中间那个跟身前另两个说了什么,三人立刻捧腹大笑,引得一个从北往南走的秃头男人的注视。秃头走过三人,头却仍然转向他们,两只眼睛诧异盯着,脖颈的金链子闪闪发光。
那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跑开了。
人群中划出一条缝,一家来自外地的三口人在长椅上拍照,一个帽衫小哥将相机交还询问其拍摄效果。四人互相点头,父母满脸堆笑致谢,又指着高高挂起的“万德金街”四字继续要求拍摄。小哥后退撞到一个卖白兰花的老太太,后者正提着一串串串好的花,笑盈盈向周围人兜售。
忽然,一队大约四十人的旅行团涌入街道将花坛雕像全部淹没,从东侧到西侧塞得满满当当以至于长椅上的人不得不收起双脚。刚睡醒的小姑娘打着哈欠靠在同伴肩上,红通的脸蛋压出了头发印;戴太阳帽的母亲正把另一顶草帽戴到孩子头上,孩子用力跺脚躲开母亲冲向通道。一个骑自行车的胖子不及刹车一头撞上小孩,孩子向后一坐,吓得哇哇大哭。车把两侧挂着的两个巨大购物袋瞬间碎裂,十几罐奶粉砸到地上,踩到铁罐的男人女人向前跪倒或向后仰躺,一个叠一个在地上叠起罗汉。最外围的人立刻拉起双手站成圆圈,将摔倒的人围在中心,母亲训斥声、孩子哭声、老人询问声、胖子感谢声、铁罐撞击声、购物袋哗啦声、哄抢奶粉声层层交叠,混成一团听不出层次。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从手臂空挡下钻进圆圈,趁乱抱起两桶奶粉夹在腋下跑出人群,胖子紧随其后,扔掉自行车拨开人流追了上去。旅游团领队此时摇晃一把蓝色小旗站到圆圈中央,领队将双手拱成圆筒放到嘴边做成喇叭状,而后一拍双手,原本的圆圈突然应声变化,像万花筒变形、扩张、一哄而散。母亲们拖着孩子怼到挂有“万德金街”下拍照,手把手将其摆成僵硬的玩偶。小孩子却被花香吸引围在老太太身旁,又争先恐后爬上马头雕塑,将弯曲的形状当成攀架上蹿下跳。
女人再次钻入人流。
庞大的旅行团已融入人群,“十元一把”的东侧通道又转为先前的来来往往;巡警将自行车推出人群,露出重新拍照的一家三口。但为他们拍照的帽衫小哥已经不见了。
四、
一个戴渔夫帽的人正穿过东西通向的步行道。
右手边,一个穿黑色凉拖的女人走过,身边跟着与自己等高的女儿,女儿抱紧女人手臂致使后者重心不稳,晃动间飘出一股湿润的肥皂味;左手边,一个拎黑色手袋的女人走过,擦身间带出一种陈旧的油墨味。
冰凉的巧克力香味扑鼻而来,身侧挤过一个正从塑料碗中吃甜食的细高挑少女。
一声笨拙的冰块撞击水面的声音清晰入耳,令人立刻想起泡沫升腾的酸甜汽水,随即一个穿翠绿短裤、黑色长袜的肥胖女人撞上肩膀,端着饮料从左后方挤到身前,喉咙里呼哧呼哧连呼带喘。一个厚重的、吸干饮料的呼噜声从肥胖女人身边传来,另一个略瘦于她的女人正大力吮吸已经喝干的纸桶,两腮猛一下陷,试图从中榨干最后一滴饮料。
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步履矫健,手中拎着的四五个塑料袋沙沙作响,跟在胖女人身后。
光裸的小腿上滑过一阵轻柔酥麻的抚摸感,一个穿黑底白花纱制连衣裙的女人走在右手边,蓬松的莲花袖散发着古旧的熏香,她正搓着手腕上的檀珠四处张望。
一个戴黄色安全帽的男人迎面匆匆而过,抹去人中位置的汗珠时从腋下冒出一股酸臭味,人群嫌恶地捏紧鼻子。
一个响亮的吞咽声并肩而行。紧靠右手边,一个戴朋克项链的女人正往喉咙中灌矿泉水,一口气喝进大半瓶后响亮咂嘴。
另一股应当属于染发膏的甜腻香气钻进鼻孔,一个发型精致的舞女站在迎风方向,正与旁边另一个打扮相同的舞女窃窃私语。
几声清脆的铃铛响。
人群自动让路,一个戴粉色头盔的小伙子骑着一辆山地自行车从东向西驶入。小伙子一脚支地,一脚踏板,在通道中缓慢前行,直走到一个穿三件套、头发打理得油光的男人身旁才停下来。
被一个反应不及的黑老头儿差点踩掉鞋跟,撞到一个满脸痘印的女人,道歉同时闻到一股指甲油尚未干透的油漆味。
一股汗臭味,一个拎立式电扇的修理工侧身穿过。
一袋冰凉的涩感蹭过胳膊,一个穿V字领长裙的女人提着刚买的金鱼。一股人形高的热气从面部罩下,一个放大了的穿橘红色短衫的男人横穿过眼前。男人消失的瞬间,一个正常尺寸的母亲领着刚下舞蹈课的女儿闯入视线,身后紧跟着一个父亲领着年纪更小的女儿。
人群一滞。
一个拿淡紫色折叠伞的女人横向穿过通道,碰击布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一股难以言喻的臭气,一辆运送榴莲的水果车跟在女人身后穿过人群。
跟在水果车身后跑来一群装扮各异的男女:拿针管的护士、拿扑克枪的空军、挎篮子的调酒师、握竹笛的古董商、抱橄榄球的前锋、背箱子的玩具商、胸前挂哨子的心理学家、满头脏辫的咒术师,忙不迭逃脱黑白无常与白无垢艺伎的追击。人群自动清场以观看表演,三件套男人站在圆圈最前端。十人前后穿梭,前锋手撑长椅模仿杂技演员倒立走路,古董商翻身上花坛打起长拳,护士与咒术相配合绕长椅与白无垢躲猫猫,调酒师在古董商身旁用三个空酒瓶表演扔瓶子。玩具商放飞氢气球,哨声一响,空军瞄准目标将所有气球全部打爆,五颜六色的纸屑彩带落到人群身上。黑无常一声摇铃,十人慌不择路逃离现场,却是动作整齐像为某个项目做宣传。
五、
以四神婆像为中心的四向通道每个方位有四个二层通路,从上往下,整条步行道的面貌暴露无遗。东西向道的铺设极其宽敞,中央没有摊位隔断,每家店铺的位置、行人走路的姿态、平视角中的灯牌毫无遮挡地摆放在眼前。
人群停留在呆滞中。
以宣传场景为隔断,两侧聚集了几十颗黑黢黢的脑袋。中央带旋儿的脑袋、发卡发光的脑袋、头顶没毛四周旺盛的脑袋、烫染炸毛自我美丽的脑袋;长发飘飘没有脖子的脑袋、扎着发髻脖颈修长的脑袋、花白寸头的脑袋、秃头的脑袋;橙草帽的脑袋、女士遮阳帽的脑袋、戴摩托车头盔的脑袋、戴棒球帽的脑袋;藏在遮阳伞之下的脑袋、戴头顶伞帽的脑袋、戴红色空顶帽的脑袋、戴黑色鸭舌帽的脑袋;扎两个小辫儿的脑袋、梳马尾的脑袋、戴发箍的脑袋、用丝巾代替发带的脑袋;刘海儿遮住前额的脑袋、脑门儿光秃发际线后移的脑袋、刘海儿斜分的脑袋、空气刘海儿脑袋;韩式发抓的脑袋、日式公主切的脑袋、月带头的脑袋、道士盘发的脑袋;披肩包头的脑袋、手绢儿包头的脑袋、扇子遮阳的脑袋、戴紫丝巾的脑袋;梳五号头的脑袋、戴猫耳的脑袋、戴眼镜的脑袋、戴口罩的脑袋;黑色渔夫帽的脑袋。
几十个五颜六色的身体。白色吊带衫下的削肩膀、领口敞开的西装裙中的锁骨、不见脖子两肩高耸的虎背熊腰、衣服鼓撑撑的健硕胸肌;穿吊带裙的直角肩、正低头看手机的佝偻肩、外搭敞开露出一半的肩、正搭着衣服的肩;背单肩包的高低肩、未背包的高低肩、背包位置由左侧换置右侧的肩、背包被取下来的肩;正被按摩的肩、正被朋友按摩的肩、支撑朋友重心的肩、与朋友并在一起的肩;被拍的肩、被撞的肩、被挤的肩、侧站的肩;黑边红面的圆肩、黑泡泡袖拉宽视觉的宽肩、蓝背心下斜方肌发达的厚肩、穿水蓝背带裤的塌肩;手拎食品袋的佝偻肩、被孩子扯歪了的肩、身材苗条穿小黑裙的露肩、抬头挺胸的天鹅颈;V字领露出的更短的脖子、v字领露出的更长的脖子、被孩子搂住的脖子、差点被孩子勒死的脖子;荷叶边领的脖子、衬衫领的脖子、方领的脖子、一字领的脖子;蓝牙耳机下戴着项链的脖颈。
背包带分离的双乳、撑起衣服但下垂的双乳、位于臂弯上方的双乳、扁平的飞机场;胸前抱臂刚好遮住的双乳、双手身前交叉刚好压住的双乳、胸肌健硕的两个突起、膀大腰圆却看不见隆起的双乳;只有一侧的双乳、身材干瘦两侧都没有的双乳、抱人在身前刚好抵住一侧的双乳、抵住一侧皮肤通红的双乳;正被一只手抚摸的双乳、拉紧褙子裹住的双乳;颈口固定后方大露的美背、S码绷肉的肥背、赏心悦目的正三角、令人想入非非的倒三角;汗水湿透的背、衣衫干燥的背、下摆塞进裤腰的背、下摆盖过大腿的背;帆布包卡在屁股上的背、被旅行包完全遮挡的背、反背包露出花纹的背、遇热才有纹身图案的背;衣服湿成一绺一绺贴紧肉体的背、抱着孩子后仰的背、背着孩子前倾的背、伸展的背;两手分离炸着膀子的背、披衣服的背、衣服系在腰上的背、穿一只袖子的背;老头衫外搭蓝衬衣的背。
人群忽然动了。
三件套的男人率先迈出第一步,一个举草莓雪糕的小姑娘紧随其后,一个五岁小女孩骑在男人的脖子上,被男人握在两侧的双手里拿着一个人头大的棒棒糖。一个女人推着一辆婴儿车。一对情侣手挽手从天桥下走过,男人背着一个猫猫笼,双眼注视正在包鲜花的摊主。摊位上,那个穿三件套的男人正在买花,他的侧后方则是一家卖小葫芦工艺品的,渔夫帽正在挑选。
渔夫帽始终与三件套保持稳定距离。
六、
方侦,明日十一点我将到达步行街西入口回到长租房,您可在此期间查明我的跟踪人员。支付款已汇入账户。
三件套的男人
4月26日
七、
报案人,如再遇跟踪请不要惊慌,遵照以下指示可确保自身安全。
1、侧面位下蹲系鞋带,随时观察两侧动向。
2、到小摊位买东西,观察环境。
3、利用逆人流。
4、通过具有反射功能的物体查看身后。
5、突然折返,注意是否有见过的面孔。
八、
一顶黑色渔夫帽。
一件帽衫。
一副无框眼镜
一张坑洼不平的脸,嘴角下撇、满脸痘印,领着一张黑镜框占去脸部大面积的少年的脸,领着一个斜分刘海平贴额头、眼角细长的女人的脸。
一张眉头紧蹙的中年妇女的脸领着一个双眉极浅、颌骨下方有阴影的脸。
一张眉眼距离很近、双眼乱飘的脸从眼前滑过。
一张眼长是眉长的两倍、头顶油光的五十多岁男人的脸。
一张眼周长满麦粒肿、眼眶凹陷的女人的脸抱着一张油光水滑、肉嘟嘟的两岁娃娃的脸。
一张鼻嘴突出像猩猩的女人的脸,领着一张鼻嘴突出像小猩猩的少女的脸,抱着一张额头突出、山根塌陷的一岁男娃的脸。
一张平眉圆眼、鼻翼宽大、唇长于成年人食指的十三岁女孩的脸,寻找父母。
一张满脸横肉、双眼滴溜乱转的国字脸。
一张疲惫但慈爱的母亲的脸怀抱一张发间冒汗、正在熟睡的婴儿的脸。
一张头发稀薄、塌鼻嘴大的圆方脸正看着一张刘海儿分叉的骂人的脸。
一张天圆地方老实人的脸。
一张柳叶细眉樱桃小口的三十岁女人的脸。
一张鼻孔呈正方形没有睫毛的脸。
一张常年梳刘海儿导致发纹明显、正在照镜子的脸。
一张推高眼镜揉搓左眼的脸。
一张眉尾从眉峰处断崖下落、鼻翼娇俏的女人的脸。
一张鼻梁高挺颧弓下凹陷,戴一副无框眼镜的男人的脸,对上一张唇下点痣的帽衫的男人脸。
帽衫朝无框眼镜肩膀撞去。
我身后。
一张浓眉小眼、双下巴隐约可见的女人的脸,正与一张看不清面容、始终低头露出脑后发髻的女人的脸交谈。
一张姨妈红唇、眼线飞起的女朋友的脸正看向左边,一张苹果肌突出、棒球帽沿于肌肉上部遮挡出的阴影将双眼全部笼罩的男朋友的脸正看向右边。
一张皮肤松弛的保洁大妈的脸。
一张戴迷彩帽的保安大叔的脸。
一张在鼻梁两侧抹了鼻影、左侧双眼皮右侧单眼皮的脸,领着一张面廓粗犷、凶神恶煞的脸。
一张法令纹明显、腮肉松弛的六十多岁女人的脸。
一张戴蓝牙耳机、下颌线圆滑的女人的脸正注视前方,外侧一张被内衬老头衫映得面色发白的男人的脸正跟随人群。
无框眼镜双眉紧蹙。
人群忽然变得拥挤。
东西通路右侧涌入一群混乱无序的铃铛声,一排五颜六色压得很低的油纸伞,一排面容雪白、妆相一致的人偶娃娃:眼角涂红、只描红下唇的少女,眼线突出、双唇涂红的成年女人,各色油纸伞投射的光使面部水溶性涂料反射出不同颜色。女人们腰部下沉、重心放低,行云流水滑过身侧,头部不见任何晃动。东西通路左侧汇入一群扮成店铺吉祥物的充气人偶,臃肿的身体在人群中推搡,两米高的身长将双目的可见范围完全盈满。人群不得不停下来,收腹挺胸踮起脚,后背贴前胸站着,如同一排压缩饼干。渔夫帽停在巧克力色大熊玩偶跟前,玩偶上下颠簸做出欢迎姿态,迅即被另一只姜黄色人偶从背后推了一把,大熊立刻予以反击,二人当街打了起来。一只戴皇冠的白熊上前拉架,却被站在两侧的人偶一人一巴掌打坐到地上。一只带翅膀的小飞人来劝架,未受人偶攻击已率先被白熊绊倒,后一只扎辫子的绵羊突然滑铲至小飞人脚下,一只兔子面朝下扑到在地,一只狐狸拉起兔子垂下的大长耳朵向人群外拖拽,拉扯的方向尽头站着一个正在点单的小男孩儿。
堵塞的人群再次移动。
渔夫帽快速穿过空当,铃铛声将油纸伞从头顶放至肩部。一个内衬老头衫的男人跟随油纸伞迅速移动,一个戴蓝牙耳机的女人努力拨开人群。油纸伞飞快旋转,转动的花纹令人头晕。
黑色渔夫帽接起了电话。
九、
江侦,我想委托您调查一下我的丈夫。
我今年二十八岁,与他恋爱三年,结婚一年。生活和谐。
他一直出差,有时会占去周末。有一个周我出门逛街时在商场里看见他了,追过去时已经找不到人。然后我发消息问他在哪儿,说看见他了,但他讲正在见客户,然后蔽掉了所有电话和消息。那天回来我就问怎么回事,他坚持说是我眼花。我没照片,但很确认就是他。
那天之后我开始留意他的所有行为,包括聊天记录、转账记录、航班信息,结果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按理说应该高兴,可我反而疑心更重。他每天晚上睡得很晚,我总觉得是在聊天,但我找不到证据,没办法只好算了。
这样的情况持续大约一个多月,我实在受不了了。我想过要去做心理咨询,但由于我明确知道自己的症结在哪儿,所以咨询于我而言没有什么实际用处。
我想知道他跟什么人接触,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我不想生活在一个不明不白的家庭环境中。我需要知道全部细节。
三十万,这是定金。
4月15日
十、
斜背袖珍方包的白衣女人走进酒店,直转入前台后的电梯入口,点亮上行后并未等待而是进入梯井旁的安全通道。女人上了四层,常年坐班导致身体素质下降,因此不得不停下来喘息。
寂静的楼道里没有小窗,狭窄的楼梯两侧被白墙堵死。女人尽量屏住呼吸,在可能空无一人的楼道里侧耳倾听。
声控灯光由远至近依次熄灭,女人眼前唯一的亮光来源是标明“安全出口”的小绿人。顺扶手轨迹向上或向下看去,前无阻碍的通路变成两个黑洞。
女人停了一会儿,没有人跟来。
女人重新进入电梯,由四楼爬到十五楼。
电梯门打开,外面站着一个穿三件套的男人,手中捧着一束二十元买来的花。
无框眼镜坐在酒店对面的便利店落地窗前的临时用餐处,身边是那个戴渔夫帽的人。
十一、
12:05,女人见到了男人。
男人问:想我了吗。
女人不答,捂住男人双眼,在嘴巴上亲了亲。
男人挑逗:是想我,还是想他。
女人不答,双手插进衣领,沿肩膀线条摸到肩胛骨,脱下男人的西装外套。
男人问:我穿了你最喜欢的三件套,不欣赏一下吗。
女人不答,抱住男人腰的双手沿皮带打着圈儿。
男人嘬着她下唇,含混不清地问:你怎么不说话。
女人不答,凝视男人的一双眼睛含情脉脉。
女人问:你熬夜了?
男人点头,扯开衣领舔舔她锁骨窝。
女人又问:因为工作?
男人摇头,下巴扣住她肩膀,两手缓慢地从腰间滑入长裙。
女人轻笑:吵架了?
男人点头,两手一收,勒紧了女人的丁字裤。
所以才想起我,女人塌腰迎合男人的手,平日不理我,受不了了才来找我。
谁让你那么善解人意,男人的呼吸嘬着女人的耳垂后方,女人怂着脖子咯咯直笑:
我比她好吗。
各有各的美。
有一个还不够?
两个更好。
你们男人胃口真大,要了一个还想再要另一个。
想得到全世界女人的崇拜是男人的通病。
男人将女人抱上床,女人的身体形成一条汹涌澎湃的波浪线。女人的手搭在快要陷入被褥的腰部,然后轻轻一侧露出高翘的臀线。女人抬起一条腿,高跟鞋跟离了脚掌,仅由大脚趾勾着岌岌可危。
离了女人的男人顿感发间燥热,粘腻的口间还残留着女人皮肤上的香水味。冷水调女香闻起来有股欲拒还迎的距离感,入口又苦又涩,有一股蛰肉的清凉的辣味。
男人盘起一条腿坐在她面前。
女人问:我真的比她好吗。
男人轻笑:你怎么总想跟她比。
女人的食指在他鼓鼓囊囊的地方戳了戳:想确认自己在对方心里的位置是女人的通病。
那我的位置呢?
你呀,女人转转眼珠,解闷儿工具。
男人的语气听不出的难过:就只是工具吗。
女人会心一笑:我不也是你工作之余用来撩骚的开车对象嘛。成人游戏,你不会当真了吧。
男人的拇指摩挲过女人的下唇,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你喜欢我吗。
女人注意到男人已经潮红的双颊,微微张嘴,用舌尖推着男人指肚:知道我喜不喜欢你有那么重要吗?
男人用力压着女人的唇,下瓣一歪,女人咬住了下唇。
男人吃吃道:要是我承认喜欢你,你要不要也讲实话?
实话?
实话。
女人抽过枕头垫在腹下,手掌支头,腰腿两侧的脊线顺滑地耸出一丘山峰:你是唯一一个能听我说话的人,肯听我说话的人,是我一旦遇到事情第一个想到的人。
男人狡黠:那你承认喜欢我了?
不要脸!女人笑骂,比起我你不是更喜欢她吗。
你怎么老提她!
对不起,女人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男人两臂撑膝,背对女人坐在床边。
你生气了吗,女人试探。
没有。男人道。
我不提她了,行吗?女人小心翼翼戳着男人的股肉,别不理我。
女人恳求:说点什么,好不好?
男人叹气:你怎么总要提醒我我已经结婚了。
女人叹气:是我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你已经结婚了。
说点什么吧,男人轻道,随便说点什么。
女人想了想: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请我喝的酒吗?
男人道:是爱尔兰咖啡。
我第一次喝到那种味道,先是绵密的奶甜,然后是甘醇的咖啡的苦,再变成浓郁的威士忌,回味时又能尝到先前喝到的藏在脸腮和牙龈之间的奶油渣,层次分明但又很好的融为一体,像酒,更像咖啡。那种奶甜很明亮,像夏天碧绿的海水,甜的毫无掩饰也不令人发腻,又不会让人产生着急干杯的欲望,而是一口一口慢慢品。
就像跟你相处,平日里想你想到神经麻痹,见面相处的一晚又刺激地忘乎所以。温存好比奶油的安抚,虽少却能回味无穷,那种甜和咸很容易上瘾。
男人得意:你天天想我?
是啊,天天想。想着你什么时候回消息,盼着每周周末过来见你。如果不是你结了婚,我很可能跟你跑了。
你现在也能,男人很高兴,下次我出差提前告诉你,你请假,我带你出去。
包吃住吗?
当然,男人说,一切开销都不用你出。
这算不算包养我?
等你辞了工作才算包养。
女人无言,踹掉高跟鞋爬上床,环抱男人脖颈跪在他身后。男人以半仰的姿势看着女人,手臂撑床分开双腿。
所以我给你的提议考虑得怎么样?
辞职吗?女人温柔道,忽一拳捶在男人小腹,这是我的事!
是你说工作不顺心我才建议辞职之后过来找我!男人身体蜷曲缩,痛得龇牙咧嘴,可愿不愿意最后还不在你吗!
替我租房,换掉联系方式,保证不会再有人来打扰?女人冷笑,那岂不是时刻处于你的掌控之下?
不是掌控,是安全区。男人喘着粗气纠正道,我说过,在我这儿你可以不必顾及外人,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我保证绝对安全。你自己说的,平常过得太累了,不是吗?
女人看着男人,沉默半晌。
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女人问。
喜欢你这个人,男人不假思索,你身上有股未被磨掉的气质,真实、直率、不谙世事、随性而为、飞蛾扑火。它太宝贵了,我想把它保存起来。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男人道,见多了客户,看多了人世,像你这样的人简直是个宝。
女人无奈一笑:要是我刚毕业那会儿听到你这么说,我一定毫不犹豫地相信。现在?算了吧。你说的那些宝贵特征早就磨没了,连我都快忘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你有的,男人否认,不然你不会对现在的状态那么痛恨,痛恨还压抑。你对我一直有什么说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不迎合也不迁就。不喜欢的一眼不看,喜欢的不拘规则又会倾注全身。这太难得了。所以我才一定要给你一个安全区,给你一个宣泄口,不至于让生活将你完全泯灭。
女人嗤笑:难道你不痛恨?才认识几个月就下这样的结论,很草率。
男人抱住女人:有一个词叫一见如故,比一见钟情的羁绊更深。
女人无奈承认:这点你说得对。在你面前我真的不用隐藏。我从没遇到过像你这样照单全收的人。
男人从心口发出的声音沉而蛊惑:那我还只是工具吗?
女人的骨头被震得发麻:不是,我只是那样说给自己听。是你太了解我了,比我自己还明白我需要什么,所以搞得我有点害怕。
那是承认喜欢我了?
在这件事上我承认会控制不住想你,可明知是道德污点。所以每次主动联系你前我总要做长时间的斗争,我必须不断提醒自己你已经成家,必须克制自己与你保持距离。明知不该这么做但做了,明知不会长久还想尽可能长久。所以才说把你当成工具,至少有朝一日分开时不会那么难受。
是你给自己加了太多的框架,情感本不该受到克制。男人安慰道,喜欢是人的本能,你喜欢我跟她又没有关系,也不会破坏我的婚姻。
而是多一个人仰慕你,对不对?女人摇头叹气,你是坐收双利,而我赔了一颗真心。
是互相仰慕,男人又纠正,你不也得到我了?
我确实讨厌规则,看人眼色说话的日子我受够了。女人撇嘴,所以我听了你的话,尽可能摆脱束缚,才变得越来越想见你,越来越依赖你,越来越喜欢你。你在的地方太安全了。咱俩之间像化学反应一样,有种致命的亲和力。
喜欢这种致命吗?
我很心惊胆战。
男人挑眉:你不就喜欢刺激?
女人咬住伸出唇瓣的舌尖,撩起裙摆趴到了男人腿上。
男人并不着急做什么,顺腰间两条大筋揉捏尽量让女人放松下来。女人久坐的肌肉逐渐松软,不多时便像小猫一样伸长背部。逐渐地,按摩的部位下移,女人的肌肉肉眼可见地开始抖动。
她在期待。
男人掀开女人从底档到腰的那条细绳。
一声响亮的掌掴,女人的脸立刻臊成番茄。
男人的节奏忽快忽慢,力量忽强忽弱,有时候不留空隙,有时候又漠然不动只在潮穴内反复按压。女人的叫喊越来越激烈,一边呼痛,一边将弱点往男人手里送。
男人知道女人的哀求是装出来的,强烈的反应是刺激进一步动作的信号。女人知道男人的平静是拼命忍耐的,所以故意放大双腿的运动,绷直—弯曲—再绷直,以在男人身上造成摩擦。
男人将女人绑跪在床头凳上,踹分双腿,赏一颗粗糙不平的圆球
他们太了解对方,太了解对方需要什么。男人的放松和珍视,女人的卸防和宣泄,无论心理或生理上。
咱俩频繁见面真的安全吗?
我做了足够的保护措施,至少目前为止是安全的。怎么,男人坏笑,你被人发现了?
确实有人跟着我,女人颤抖道,我已经报警了。
报警?!男人一把揪住女人头发强迫她抬头,对准脸蛋狠狠掌掴,你这个疯女人……
女人的脖子抻到极限,光是简单的呼吸已令人强烈作呕:
你不也喜欢刺激?
要是他看见我们……
通奸不入罪,你怕什么。
疯女人。男人咬牙切齿,换着花样折磨不断逼近女人的临界值,你该早跟我说有人跟着。
女人从喉咙里发出低吼,浑身痉挛泪流满面,瘫软下去的四肢时不时抽搐。
从我报警后那人就没了,治安警调监控说对方都消失在监控死角不知道去哪儿了。女人声音沙哑,而且报警之后再没看见人,估计是知道自己被警局盯上不敢再露面。
男人解开腰带,揪着女人头发强迫她张嘴。
十二、
12:00
渔夫帽向委托人发送简讯:目标已到达金街酒店长租房。
12:29
渔夫帽向无框眼镜发送图片:一个女人走入对面酒店。
12:30
无框眼镜向委托人发送简讯:您确已被跟踪。
12:30
帽衫向无框眼镜发送表情:安全。
十三、
无框眼镜:“我算不算侵犯委托人利益?”
渔夫帽:“催化剂而已。出轨的丈夫和暗中调查丈夫的妻子,他们迟早要摊牌。”
无框眼镜:“拿了他的钱却没替他消灾,心里上多少过不去。”
渔夫帽:“杀人犯辩护律师保护的不是被告人而是法律,食品质检员保护的不是食物本身而是消费者,你跟踪的最终目的是保护道德而非人身安全,后者是保镖的工作内容。”
无框眼镜思量片刻:“道德上我站在你们这边。”
十四、
据说爱尔兰咖啡起源于一场有情人相思的恋爱。
一个都柏林机场的酒保邂逅了一名风华绝代的空姐,他一见倾心,希望能为她调一杯鸡尾酒。可空姐每次只喝咖啡,就算他调得酒再好也得不到一眼青睐。情人的风韵就这样日日萦绕于心,酒保的爱慕与日俱增,愈发清晰、愈发模糊,像爱尔兰威士忌一样浓烈,又像咖啡一样苦涩。他希望得到空姐的垂青,哪怕只有一晚。他对空姐的感情最后成为灵感,经过无数次试验,做出了一种混合了爱尔兰威士忌的咖啡。一年后酒保得到为空姐煮咖啡的机会,他激动地流下泪水,一边做一边为空姐讲述咖啡的故事,希望空姐能通过这杯饮料明白自己浓烈的爱慕和思念。可空姐并没明白酒保的心意。后来,空姐离开爱尔兰,想起爱尔兰咖啡便去市面上寻找,可走遍了所有酒吧也没寻到一模一样的味道。这时候她才明白,原来爱尔兰咖啡是那个酒保特意为她而做。她满含热泪,开了一家专卖爱尔兰咖啡的小店,是相思也是纪念。
食指中指按住杯脚,无框眼镜推给渔夫帽:“所以爱尔兰咖啡也被称为‘情人的眼泪’。”
专用杯上的三条细线分出三种不同的层次:底层是爱尔兰威士忌的琥珀色,二层是鲜煮咖啡的棕黑色,三层是加入咸盐的奶油的雪白色。第一口,从柔软的奶香到醇厚的咖啡香,一点点咸、一点点苦、一点点甜,层次分明,然后是灼热的、尝不出浓烈酒精感的威士忌,那种沉淀似乎早已跟咖啡融为一体。
“信不信传说根本不重要,”无框眼镜道,“来这里点爱尔兰咖啡的客人不是为了思念谁,而是为了撩妹。咖啡因和酒精的混合会麻痹神经,再加上一张骗人的嘴和女人们特有的代入感,不消片刻,女人就会感叹‘此生无缘行乐一时’了。”
他摘掉眼镜,显出藏在镜后的魅惑的桃花眼。透过镜片,杯脚既未放大,也未缩小。
尾声
“不过话说回来,”渔夫帽道,“你怎么发现是我的。”
“我真没看出来是你,”无框眼镜道,“直到看见住住才明白。”
“那你反应可真快。”帽衫一屁股坐上高脚椅,“我看见你的时候也懵了。”
“要不是我事先知道你跟六三接了案子,很可能等她咽了气我才知道自己一刀扎死的是队友。”无框眼镜苦笑,“对不住了六三,你的妆画得太好了。”
渔夫帽无所谓摆手:“以后接案守则得改改,乌龙事件好玩归好玩,尽量把措手不及的问题降到最低。”
“说来也巧,”帽衫道,“刚好是夫妻双方分别雇人,刚好是找了咱们自己人,刚好费用给的也到位……”
“刚好差点被捕。”渔夫帽深叹一声,“津舟给我打电话时我吓了一跳。还好今天被围堵的人不是我。”
帽衫痞笑:“好玩儿吗?以后跟哥出一线吧?”
“我谢谢你江羽隹,”渔夫帽没好气,“我谢谢你全家。”
无框眼镜朝他道:“你那儿顺利吗?”
“治安警而已,没费多大劲。”帽衫点头,“那女人报警之后该换人跟来着。”
见渔夫帽搅拌咖啡,无框眼镜眨着一双魅惑的桃花眼:“这位小姐,想要加点眼泪吗?”
“不用!”渔夫帽慌忙摆手,“这话显你像个变态。”
“哎呀,多少客人喜欢,”无框眼镜垂头,“怎么放你这儿不好使了。”
帽衫狠白一眼,渔夫帽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你们说,他们两个会分开吗?”渔夫帽轻道。
“哪两个?夫妻还是他跟那个女人?”无框眼镜反问。
“无论是哪个都不是我们该管的,”帽衫习惯性活动手腕,“记得删掉委托人,别给自己找麻烦。”
“我只是好奇……”
“别去想了。”无框眼镜道,“有缘无份,有份无缘,有缘有份,无缘无份。世间关系皆是如此。”
==委托完成==
评论要求:求知/随意
作者:筑堡人
接上篇内容:VOL.199【万有引力】降落http://elfartworld.com/works/9107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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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人类吗?”
“我当然是。“葵本叶立即想起电视里看过的食人族,迟疑地答道。
“我就知道!“领头的那个转头冲同伴大叫,像是刚刚证明了某条数学定理。
葵本叶奇怪于三人的‘表演’,目标已转向罗伊。
被满含期待的目光盯了片刻,罗伊也只好回答道:“当……当然。“
“两位先生,欢迎你们。”领头的农夫走上前,握住葵本叶和罗伊的手使劲摇晃,一面笑着介绍自己,“我是汤姆,他们是杰克和罗斯。“
葵前不久才在邮轮上见到了他见过最强壮的人,但和汤姆握手时,才发现对方的手大得简直过分,活像长了指头的象掌,粗糙却温暖。
“我是葵本叶,这是罗伊。“葵本叶回应道。
另外两名农夫互看一眼,咧嘴笑了笑,“有什么问题吗?“葵本叶不安地问道。
“霍霍霍,你的名字很少见。“汤姆发出奇怪的笑。
解决称呼问题后,第一次仔细打量了葵本叶,从工具腰带上抽出一罐脏兮兮的矮瓶,拧开后搅出一坨黏糊糊的软膏,伸向葵本叶的额头。
“这是什么?“罗伊不动声色地问。
“噢,我调配的药膏。”汤姆举起指头晃了晃,“对外伤很有效。”
葵本叶坐在这辈子见过最大的车里,这是一辆3层楼高的翻斗车,轮毂上的螺栓和他脑袋一
葵本叶只在电视和书上了解过一些关于农场的只言片语,但从未见过它真实的样子,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很新鲜。
驾驶室空间不大,加上罗伊,三个人已经非常拥挤,葵本叶夹在两人中间动弹不得,离开救生船登上车辆俯瞰时,葵本叶才注意到他们造成的破坏。
迫降的救生艇在松软无垠的晶麦田里犁出一片细长的洼地,像是黑色天鹅绒上被灼烧留下的丑陋伤疤,船体一侧裹满了亮闪闪的晶麦粒,像是从地壳中钻出的巨大船形水晶原石,沿途的晶麦被深深地压入了泥土中。
“我们惹麻烦了吗?”葵本叶小声问道。
“哦,有时闪电也会引燃麦田。”汤姆解释道。
罗伊似乎了解一些,但不愿多说,只是同样出神的盯着窗外。他本想留在救生艇等待救援,但:
“你们需要吃些东西,来吧,不会有危险的。“汤姆热情而夸张地邀请。
在汤姆的解释下,两人也闹清楚了他们是怎么被发现并救下的。
马斯大洲是联邦的主要矿星之一,汤姆的主要工作,就是开采蕴含在地表中的各类金属矿藏,汤姆观察到救生艇降落的轨迹,才有了现在这一幕。
“以为是又一颗大陨石。”
汤姆解释道,一面转动方向盘,看似粗笨的手指灵巧的开关控制着车辆,正常大小的物品握在他手里都显得滑稽。
他们不能直接回农场,农夫们在半个月前接到风暴警告,必须在麦田被风暴摧毁前抢收所有的晶麦并送去加工,否则将错过今年的收获期。
落日余晖下,沿途的数十辆车挥舞着机械臂,如神话中多手的泰坦巨人般行走,农夫们端坐在巨人的体内,高声歌唱。
巨人经过麦田时,麦梗温顺地俯倒, 人造的植物,广阔的田地里没有杂草、虫蚁,只奉献最纯粹的果实。
一切风平浪静,翻斗车满载麦晶,踏上归途。
……
“先生,我们到了。”罗伊的声音说道。
一股混合了辣与酸的铁味涌入鼻中,葵本叶顿时醒来,罗伊挪开脑袋,露出窗后灰色的夜色。
马斯的大气稀薄,遥挂天穹的星星和在太空中一样多,夜空下是一座灯火辉煌的钢铁之城,扭曲却整齐的管道,高耸的烟囱里挤出凝结如实物的白色云雾,气锤与锻床的巨响在空气中躁动。
“你们在这里炼钢?”罗伊问道。
“钢,和所有其它金属。”一个没听过的男声大声说道,盖过。
葵本叶揉了揉眼睛,立即感到有许多目光集中在身上,车脚下一群肤色黝黑的工人隐没在夜色中,从人数和语气来看,显然已经等了一阵子。
“嘿,杰瑞。”
汤姆顺着翻斗车的脚架爬下,冲人群中喊道。
葵本叶无法爬下为成人设计的悬梯,罗伊将他放在地上时,人群中传来骚动。
罗伊上前一步,隔断了视线。
“你们从哪里来?”杰瑞问。
相比农夫,钢铁工人们更高大精瘦,似乎长时间在炉火前工作的关系,毛发都被炙热的钢水烤干,脑袋上看不到毛发甚至是眉毛。
“他们的船迫降了,在等救援。”汤姆回答,介绍道,“杰瑞是这里的负责人,这里可以定期联系上外面。”
“迫降?”杰瑞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嘴角扯出一个笑容,“这颗星球可不在正常航线上。”
“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至少给船上报个信。”罗伊说。
“报信?”似乎听到了某个不可置信的消息,杰瑞转过头,目光扫过身后的每个同事,“哈哈哈,他说要我们帮忙!”
不怀好意的大笑从人群中爆发,罗伊求助地回头,但这次汤姆避开了他的眼神。
“汤姆什么都没对你们说是吗?”
杰瑞快步走近时,毫不掩饰的目光在葵本叶身上游动,那里面不管有什么,都是他从来没见过的,葵本叶向后又缩了缩。
“你们知道这是哪里吗?”
“马斯大洲,矿星。”罗伊说道。
“除此之外。”杰瑞问,“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吗?”
“我……”有那么一瞬间,葵本叶感觉罗伊要改口,但他只是说,“我不知道。”
马斯大洲是联邦的一颗矿星,提供了联邦百分之38%以上的各类矿藏。但葵本叶从未在电视上看到过与它相关的节目,矿业的拥有者是谁,天量的矿产如何开采运输。
庞大的联合矿业背后,仿佛工作着一群数量庞大的幽灵,于是源源不绝的矿精从行星系的另一头越过太空,出现在母星上。
“这个人类幼崽是你儿子?你这身衣服我见过,还是说这小东西是你的主子?”杰瑞看了眼罗伊的胸牌,将脸凑近葵本叶,罗伊浑身绷紧,随时准备阻止他。
钢铁厂的泛光灯照在杰瑞脸上,这样近的距离,钢铁工人脸上的皮肤显现出不规则的细小龟裂,像鞣制过的浅色蜥蜴皮革。
葵本叶被对方钳子一样的手臂揽住,脸贴着脸,男人的脸颊并不像他预想的那样冰凉,但的确粗糙而干燥,这让葵本叶更感到害怕。
杰瑞用一根手指扒开右眼,布满血丝的眼睑让葵本叶一屁股跌倒在地,良好的家教让他忍住了将要出口惨叫,但也错过了更重要的提示。
“真是可爱的小东西。”在葵本叶再度退缩之前,一股大力从他胳膊上传来,“看看清楚。”
男人的眼球上,一串编码清晰可见。
“罗伊!”葵本叶尖叫。
“够了!”罗伊伸手拉开两人,“既然这里不欢迎我们……”
葵本叶反应过来之前,一声闷响,罗伊已经倒地。
“别动手!杰瑞!”
“罗伊!”
“别他妈用你的脏手碰我!“杰瑞攥紧手腕,冲倒地的罗伊嚎叫,声音中饱含的憎恨,令罗伊几乎以为挨揍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刚刚冲自己挥了一拳又几脚的对方。
“你们是不是以为,只要穿得人模狗样,跑到有人的地方,我们就要乖宝宝一样把你们奉为上宾,像对待你们的同类那样对待你和你的小崽子?来旅游是吗?”
“不,你误会了,我们只是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就走。“刚才的一击极重,罗伊品尝着舌苔上的铁锈味,吐出嘴里的咸味,打架在邮轮上是禁止的。
“汤姆,带他们两个去你那里,我想上面会派人过来找的。”一名工人不安地说道。
“怎么着?我打痛你了吗?你这个娘们一样的东西!”杰瑞啐了一口。
“你没事吧?”葵本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或者不做。
汤姆将罗伊从地上扶起,内疚极了:”对不起,这附近只有钢厂能定期联系上面的人,但我不知道杰瑞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罗伊转过身,用手背擦拭嘴角吐出的血渍,服务员马甲显得格格不入,滚满了灰尘草根和口水,但都不如他嘴角的流淌的一抹紫色引人注意。
“那是你的血吗?罗伊?“
……
“不好意思让你们睡在这里。”
“别这么说,这地方很不错。”
葵本叶环视着仓库,他们在深夜回到农场,但宿舍没有多余的床位,暂时在仓库将就。
正值收获季,数层楼高的阔大空间被整齐的草垛塞满了大半,草垛被机器压缩过的表面像石头一样坚硬,能看到草梗平整的纹路,一直堆放到仓库的顶部,据汤姆介绍,这是给冬季的养虫场预备的取暖燃料。
数万平米的仓库井井有条,墙上挂着葵本叶看不懂的粗笨工具,马斯大洲没有老鼠、虫蚁等生物,大约是为了抵御季风,硕大的仓库密封性也很好。
汤姆发挥了主人翁精神,用晶麦梗在地面垫上厚厚一层,铺上被单就做成两张很不赖的软床,不久后葵本叶就会发现,整个农场都只有这一种床。在失去动力的救生船里冻了十几个小时后,如同罗伊所说,的确称得上舒适。
“我关灯了,先生。”
仓库里充斥着一股暖和的味道,等到罗伊也躺下后,葵本叶意识到这是晶麦草的气味。
“叫我葵吧,我妈妈也这样叫我,我不喜欢你叫我先生。”
“几天前我见过你母亲。”罗伊忽然说道。
好一会儿,葵本叶才反应过来几天前指的是他们还在邮轮上的时候。
“那一层楼客房是我负责,这趟航班是定制的,船上的孩子不多,所以我记得你,先生。”罗伊说道。
服务生不能讨论与客人有关的任何话题,在此前的所有经历中,他都严格遵守着这条铁律,在此刻松动。
“所以你才进来救生艇吗?”
“我不清楚。”罗伊沉默了几秒,“葵”
“什么?”
“有妈妈是什么感觉?”
葵看着头顶陌生的天花板,发觉它的距离几乎和那艘船一样遥远,“我说不好,大概是可以当个小孩子。”
“你来的地方,有很多小孩子吧?”
“很多。”葵本叶说道,“你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
“每个大洲都去过。”
“哇哦。”
“但从没下过船。”
“好吧。”
“你想妈妈吗?葵。”
“不想,她一定会来找我的,你呢?”
“我?”
“你想回船上吗?”
直到葵感到自己再等下去就会睡着,只好提醒道“罗伊?”
“不,航行是很无聊的。”
“邮轮的机房一定很壮观吧,我在电视上见到过,引擎有一栋楼那么大!”
“机房里只有你们才能进去,我们不能靠近。”
罗伊睁大眼睛,仓库里的每个细节在黑暗中呈现出来,比白天更清楚。对面的人类孩子呼吸变得悠长,紧闭的眼睫毛轻轻颤抖,幼小身体辐射出柔和的体温,像某种安静蜷睡的小兽。
确认了身下的大地是真实存在的,复制人翻了个身,睡着了。
……
几天后,风暴巨大而稀疏的触手拂过广阔的农场平原,带走无数吨泥土和田地里残留的麦草,大气重新被尘土占据,葵本叶在室外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能和罗伊一起被困在农场的室内。
几天下来,葵本叶总算搞清楚了这地方,整个马斯大洲都被混乱的磁场风暴所笼罩,无法向外太空发送讯息。除了几个驻扎了少量人类员工的港口城市,其它地方都由复制人值守,要联系邮轮,必须通过人类员工。
只是葵本叶仍旧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有着同样的长相,仅仅是血的颜色不同,复制人就不能被称为人类。
为了提升效率,使用了大量机械,但每次返回农场时,连葵本叶也能肉眼分辨出农夫们被疲惫浸透,每个人都像是被马斯大洲异常重力拧干的海绵,几小时的短暂睡眠后,海绵再次汲饱汗水,清晨去到麦田里挥洒。
旧的晶麦还未完全收获,新的麦芽已经洒下,像西西弗斯一般永恒劳作。
罗伊甚至有种错觉,仿佛正是在每一次搬运、抬动中,农夫们适应了马斯大洲的特殊环境,才生长出了那样超常的耐力、对低劣食物的忍耐力,适合肩挑背抗的粗壮大腿、在尘土中无阻的呼吸系统、不惧沙尘的眼膜的身体,因此才能在马斯大洲的严苛环境下生存。
罗伊熟悉这种生活方式,就像熟悉自己的手脚。农夫们的劳动强度显然要比他这种服务型高得多,在透支生命一般的工作中,他的农夫兄弟们却总能从枯燥的劳作中找到乐趣,每天都将体力榨干到极限,肌肉在劳作中反复耗尽养分,变得干瘦而有力。
整个马斯大洲都以各类晶麦为主,但也种植食物,不缺乏蔬菜和蛋白质。异常重力和氧气似乎对这些植物也造成了影响,在充足的日照下,胡萝卜、卷心菜的个头都有正常的2倍大小。
葵本叶学会了分辨蔬菜好坏的窍门,但不确定这些经验能否用在其它地方。
主要的蛋白质来源是一种巴掌大的可食用蠕虫,外表像是大天牛幼虫,能分解大部分有机质,转换成高蛋白。
罗伊将它们剁碎至不易联想外形的大小,再配合简单的烹饪技巧清洗蔬菜,节约珍贵的淡水,最后一起炖煮。
船上有厨师,不需要他动手,但轮转时偶尔也到厨房帮忙,以此作为两人的食宿报酬。
罗伊和葵从没见过这么多好胃口的人。农夫们没时间处理食材,只要是熟的都能吃下去,当然,生的也可以消化。他们生来如此。
“今天的饭里也没有沙子!再来一碗!”汤姆吞下一整碗虫子和土豆糊,向他掌勺的服务型复制人兄弟递出手里的塑料餐盘。
罗伊在第二天病倒了。
“他快过期了。”
汤姆从最近的城镇请来了一名专业人士,只看了一眼,‘大夫’就毫不犹豫地做出判断。
‘大夫’手臂上露出塑料皮肤,显然这位改造人‘大夫’是葵本叶在马斯大洲看到的第一个人类。相比眼前正在死去的复制人,‘大夫’更惊讶于在出现在农场的人类孩子。
“听说有艘救生艇在附近迫降,这倒是头一遭。”
“你不是医生吗?救救他吧!”葵本叶哀求道。
“不,我是农场的产品经理,连锁3型的保养只有你们来的那艘船才能做。”
“我还能活多久?”罗伊虚弱问道,仿佛马斯大洲的日照正在加速他的氧化,灿烂的金色光泽从复制人的短发上剥落。
“三天,或者四天。”
产品经理压下心中的不耐,光是照看这么多农用型就烦得他够呛,这只连锁三型虽然是私人财产,但在本大洲也享受联保,产品经理的职业道德不允许他在这方面出差错。
“第一次看到你这个型号忘记保养时间,我先给你打一针。”
“不,我不需要。”罗伊想拒绝,却没有支撑身体的力气。
“他说不想打。”葵本叶张开双臂,两条腿筛糠一样抖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害怕眼前的男人。
“这恐怕由不得你们,老实说,也由不得我。”产品经理撕开一支包装好的一次性针剂,将镇静用的合成酶推入罗伊的血管,“这会让他舒服一些,应该能撑到邮轮的人过来接他。”
这孩子想必伤心透了,看着趴在连锁三型身上抽噎的孩子他想到。毕竟还是个孩子。
产品经理想起自己的第一个陪伴型号,它过期的时候,自己伤心了很长一阵子,于是他立即又买了一具同样的型号,给它取了同样的名字‘温莉’,实际上,只要他赶处理完这档子事,回到家里就能看到她。
然后他想起一件更要紧的事情,于是好心提醒,“啊对了,你父母知道你弄坏了一具连锁3型吗?这可是一大笔钱。要我说你还这么小,肯定是邮轮方面的责任。”
“我会给上头反馈你们的位置,你可以回家了。”产品经理对葵本叶眨眨眼,戴上面罩钻进风沙消失不见。
产品经理的药剂的确有效,他们再次爬上农场最高的水塔架,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农场,其它时间则在菜地、麦田里闲逛,马斯大洲的晶麦一年5季,长得快极了,几乎能听见晶麦根须在泥土里拱动。
农夫们要上工,无暇关心其它事情,也不明白农场有什么可看的。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泥土。”罗伊把手指插入松软的泥土,红色的沙瓤从指缝里漏下。
“船上新鲜蔬菜都是水培的,而且供应量有限,很少能吃到。”复制人身上散发异样的气味,紫色的静脉丛在皮肤下隐现,整个人像一颗熟透的大苹果。
葵本叶已经听罗伊讲了许多船上的事,大部分他还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会搞懂的。
“我要向你道歉,复制人的指纹无法打开救生艇的指纹锁,我应该在那时拦下你。”罗伊说道。
“是我害了你,等回到船上,他们会治好你的。”每个小时过去,他的好友都变得更加虚弱,葵本叶难受极了,他还不熟悉这种叫做内疚的感受。
葵本叶惴惴不安的注视下,罗伊冲他的人类小朋友点了点头。
葵本叶趴在罗伊的床边,鼻孔中闻到罗伊身上散发出仿佛是油垢腐败后的酸味,入夜后,巨大的嗡鸣声令他从睡梦中惊醒,喷气式引擎的风噪震得玻璃哐啷作响。
罗伊睁着眼,入目只有耀眼的白光,他阅读过产品手册,知道过不了几个小时,视网膜就会从原来的位置脱落,他动弹了一下手指,感到自己还有不多的力气,人类孩子的小手一直紧紧抓着他。
一艘货船在农场的空地中降落,扬起尘土。
“它在哪里?”几道模糊的影子向他们靠近,看到了连锁三型的惨状,罗伊6号分辨出来是船上的技师,关于他们的恐怖传说在邮轮的同伴里广为流传,此时自己却并不感到害怕。
“比预想的好一些,看来得返厂重置了。”技师自言自语。
“罗伊,你会好起来的。”葵本叶说道。
“我母亲呢?”他听到葵在问,没有在农场停留多一秒,机舱在震动中再次起飞。
“她在船上等你。”技师说道,“boy,你为她和我们都惹了大麻烦。”
驾驶员沟通了航线,他们乘坐的是一艘本地货车,车身四处洞开,几小时后,他们会中转道最近的一班货船上,彻底摆脱马斯大洲的重力。
夜风拂过罗伊的脸颊,他和其它货物一样被放在地上,葵本叶把衣服脱下叠起来,替他做了个枕头,好让他舒服一些,很快睡着了。
技师向他们看了一眼,但什么也懒得说。
罗伊侧过头,数百座高大的圆柱形烘干塔从他眼前掠过,每一座当中都储存着数万吨晶麦,烘干塔的底部,停泊着数量更多的农用车,收拢了机械臂,再过2个小时,农夫们醒来后,将再次驾驶它们,从脚下星球的地壳中抽取整个联邦所需的矿产。
整齐林立的烘干塔表面光滑如镜,在夜色中如同成片的墓碑。
复制人用尽最后的力气支撑起身体,抠住货车的门框,风声从他的耳边呼呼掠过,技师站起身向他扑来。
“到妈妈那里去吧。”复制人看了一眼睡在身边的孩子,坠入无边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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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语:为长篇角色写的小传,其实写完ELF199就发现了很多问题,总之,还是很庆幸写完了
作者:轻拍拍
评论:随意(请粗暴些)
烈日炙烤着一条毫无生气的小路,小路上走着一名年轻的僧人。僧人脸上满是汗珠,一顶大草帽盖在粗短的发茬上,衣衫陈旧多处破损——他一定在外奔波了很久。
但说在外奔波并不准确。僧人不打算回寺院,也不清楚如今自己身在何地,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成佛。可成佛又是什么意思呢?他的看法是,人的痛苦来源于欲望,欲求不满则生痛苦,他若斩尽自己的欲望,便能立地成佛。
住持评价过自己,“有慧根,浮躁心切,需见大风浪”。当时僧人有些不服,现在已经不在乎了。他独自游行两年,恰逢大旱,各地收获不好,惨状频现。域外异族袭扰加剧,境内妖兽日渐猖獗,几支朝廷派出的机械除妖旅不但寸功未建,反倒听说其中一支溃败逃散。僧人刻意往穷山恶水走,想多见些世间苦难,好成全自己的不动佛性。虽还没见过大风浪,但小风小浪,像是偷盗抢劫、仗势欺人的事情见了不少,已经不再能把他触动。好在有一身寺里练的武艺,勉强得以保全自身。
小路的尽头出现一座村落。遥遥望去,村落就像一个土堆,与路边的土堆一致,除去了无生气的黄色,再没有半点其他颜色。没有炊烟,这是理所应当的,这种地方没有人敢光明正大煮饭。僧人猛然发觉如今已不必刻意寻找苦难,举手念了一句佛号。
机械人阿明站在佛像前,佛像立在一间破庙里。佛像缺乏修缮,彩漆脱落,阴森可怖。阿明并不是在念佛,也没有在许愿,机械人不应当有愿望。
但阿明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像一个真正的活人一样,获得拥有“欲望”的能力。
“你的欲望是什么?”阿明操着一口流利正宗的官话,询问面前的少年。
“……杀,杀了我……”细不可闻的声音从少年的唇缝间飘出来,一同流出来的还有混着血的涎水。他每次开口,都会有股臭味从嘴巴里飘出来。汗水和血污浸透他的面孔,寸许长的头发吸满了液体,塑成一个个沾满墨汁的笔尖般的尖顶。少年是被倒吊着的。
“为什么是杀你?按照预先植入和后天收集的人类反应逻辑模式,你的欲望应该是杀了我,为你和你的母亲复仇。”阿明没有听错的可能,几乎是在少年音落的同时回答。除非他的控制主板判断有等待的必要,他永远可以在人类眼中的一瞬间作出回应。
“……因为我……杀不了你……”少年始终闭着眼,但此刻他的面孔抽动了几下,眼角淌出两滴泪来。这两滴眼泪对少年而言足够珍贵,毕竟他已经被吊在这里半天,流了太多的泪和血。他体内的液体尚未完全流干,但他的母亲就没有这样好运了。
“求你了,我好疼,好难受,杀了我吧……”少年含混不清地说着,唇间涌出更多红色的泡沫。
不够强烈。他的欲望还不够强烈。阿明想。半天前他还能吼出猴子一般的咒骂,可现在他的声音那么小,一定是因为这不是他最深的欲望。阿明检索了六个时辰以内的日志,发现这个少年在肉体受到伤害时,发出的声音最大。于是他花费半分钟扫描了眼前的生物,决定依次剪掉少年的指头,从右手的尾指开始。
庙门口的阳光忽然被挡住一块,这立刻被阿明背后的传感器捕捉到了。他转过身,好让更多的传感器获取信息。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举起一只手,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僧人闻见血腥味,这味道在干燥的沙土味中很容易分辨。他跟随这股气味,悄悄来到破庙外,伸头就看见这样一副画面,命运在漆黑的底色上以暗红作画。这画面令他心惊不已。他的视力在两秒后适应了缺乏光照的环境,同时他确信机械人已经发现了他,干脆走进庙门,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阿明转身面对他,双眼红光稳定。AM059-9527,这串编号在机械人胸前未被衣物遮掩的部位显露。庙外骄阳似火,但庙里的气息足够冷,令僧人的汗毛竖过一轮。虽正处在极度惊愕与恐慌中,他仍认出这是朝廷某支机械除妖旅的编号,AM代表武装,059的第三位9代表高度智能型,以应对与妖兽作战时瞬息万变的战场环境。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这名少年与妖兽有关吗?”僧人注视着阿明,努力把自己的声音与心神一同抚平。据各方记载,妖兽控制乃至变幻人形的案例并不少见。
“我在尝试拥有欲望,少年与妖兽无关。”阿明双目的红光极罕见地闪烁了一下,代表他完成了某些复杂的运算。可那是什么呢?是在解释他的目的吗?
“那么我看到你在折磨一个无辜的人,”僧人厉声喝问,“你是哪支部队的,你们的人类统领在哪里?”他确实见过数不清的小奸小恶,但从未见过如此直白的残忍。邪恶的轻重并不能经由不同事件累加,自然也不代表他有承受当下遭遇的这种邪恶的条件。
“我只是为了倾听他的欲望。一路上我尝试过许多方法,这种伤害肉体的方法最有效,”阿明说,“何况现在我已经不再是除妖旅的一员了。”
僧人从未见过如此超脱机械人运行规律的机械人,那支部队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敏锐地发现,对方似乎并未完全丧失理性和逻辑,目前还在进行的语言沟通证明了这一点。
“你为什么要倾听他的欲望?”僧人问,他打算从对方的回答中找出缘由。
“因为我想拥有属于我的欲望,”阿明反问,“你的欲望又是什么?”
僧人一愣。他的目光投向仍被倒吊着生死不知的少年,意识到自己的欲望正是救下这名少年。多年修行,欲望依旧能在自己察觉前孕育、生长、成形,如此,自己何时才能成佛?他站在原地叹了口气,念道:“阿弥陀佛。”
缺乏条件。阿明的逻辑运算器弹出警告,他没能理解声音传感器捕捉到的这枚震动信号,这令他感到像是某条液压线路堵塞,或是电子引线短路般的不快。“建议重复说明你的原意,”阿明的合成器发出声音。
僧人从对方缺乏感情的话中感受到一种威胁,于是他的心一瞬间收紧了。可没等他做出反应,一阵呜咽突然从倒吊着的少年喉咙传出。少年残破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两下,随后就像离了人的秋千,在无风的空气中逐渐止息。
少年死了。僧人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获得了某种安心。少年受了这么多苦,不知能否去往极乐?“阿弥陀佛,”僧人闭目又念了一声。
“建议重复说明你的原意,”阿明说。
“阿弥陀佛,是一位无量大佛 [1]。若能像他一样,抛弃欲望除尽烦恼,死后便能前往极乐。” 僧人嘴上回应,心里突兀地萌发出一个念头。
“你想要抛弃欲望吗?”阿明没有停顿,在僧人话音落的一瞬间便抛出新的问题。
“正是。求而不得为苦,无所求则无苦。” 僧人听闻过一些不入殿堂、却在民间流传甚广的轶事,讲的是佛陀震慑外魔、收服信徒。
“可你有欲望,我看到了你的欲望,”阿明不假思索地说。僧人哑口无言,隔了好一会儿,才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我替你想到了办法,但你也要替我想办法,”阿明说,“我也想有欲望,跟你们一样的欲望。”
“你已经有了。”僧人没指望机械人口中的办法。他感到自己胸腔一阵悸动,若是自己替佛祖除掉这样一个妖魔,世间能多出几人菩提涅槃?僧人打定了主意,可他预料不到这个主意的结果。
“与你们不一样,我的欲望,我的念想,我想获得欲望的欲望,都不过是一段随机组合的数据和代码,一种电信号的错觉。我想要你们炽热的、根植于肉体的、发丝般条缕分明的欲望。”阿明向僧人靠近了一步,僧人察觉到一个难逢的机会,那是一句足以驳倒对方的话。
一句话无法杀人,可足以令人分心。分心,就会有破绽。
“人类的欲望,或许也只是人脑中微电流带来的幻觉。我们并没有分别,”僧人盯着阿明的双眼。
阿明没有回话,眼中红光火星般闪烁不停。
机会!僧人冲向阿明怀里。他们先前距离不过三米,一转眼便已贴身。僧人举起双拳向阿明面门砸去,这拳毫无疑问可以将对方的铁脑袋打个对穿。
可在僧人的拳头撞进阿明脑袋的前半秒钟,阿明双眼的红光忽地停止闪动,重又变得平稳,“你说得不错,我同你们并无分别”。阿明猛然抬起一对机械臂,打偏了僧人的拳头,“作为感谢,我可以告诉你我先前替你想到的办法。”
阿明化掌为拳,攻向僧人前胸,僧人连忙向后撤步。
“替佛祖除魔不过是打着佛祖的旗号,行自己的欲望,”阿明说。先前主意的后果开始显现,僧人后撤的动作慢了一拍。这个瞬间,僧人潜藏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念头被揭破了,于是这句话成了他所闻的最后一条箴言。
“只有消灭自己才能消灭欲望,”阿明的钢铁拳头切切实实地命中,僧人喷出一大口血,倒在地上。
自己终究败下阵来,这个念头在年轻僧人脑中一闪而过,不但在武艺,也在佛法。但机械人的回答确实令他在这瞬间有了新的觉悟,将他在找到的路上向前推了一步。或许,如果他的生命再长些,他会发现这条路是一条不通的死路,又或许,他会沿着这条路披荆斩棘,最终在某一天抵达更加璀璨的真理。但这些都成了或许。
阿明在破庙里站了很久,站到太阳落山,星空浮现。他在星空下看着满地狼藉,走出庙门,开始用铁铸的双手挖坑。挖一尺,还是两尺?他的动作渐渐变得不那么顺畅,开始偶尔出错,左手撞到右手,右手又打到左手。坑挖好后,他从庙里扛出两具尸体,此时他的身体不再保持出厂后便一直拥有的完美平衡,手脚也失去了协调,像个横冲直撞的孩子。他将尸体扔进坑里,用土掩埋。终于,这一切都做好后,机械人颤抖着站直身体。他觉得自己有点像一个真的人了。
[1]有不同释义,此处选无量佛之意。
作者:格子
评论:笑语/求知
“女士,您的脸型最适合这一款发型了,再染个蓝色,能显得您眼睛特别好看,特别有气质……”捧着色卡的小助理滔滔不绝地安利着,可是小琴的心思却完全不在她身上,她正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听着左边十米的一扇门后发生的对话。刚刚温柔地接待她的理发师正被主管叫去谈话——说是谈话,应该叫训斥才差不多。
“……总监……排名……绩效……”
“……充值……什么……”
尽管厚重的木门消弭了一部分音量,她却依旧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主管语气里的不满。大约是对理发师没有尽自己的职责劝顾客办卡而不满。
“那个……”
“真的,我们美发总监拿过金剪刀奖的,他的推荐一定不会错……”小助理视线完全没有落在她身上,仍在自顾自地讲着。
“那……”
吱呀。
在她再次鼓起勇气试图打断对方之前,房门打开了,气势汹汹的主管率先离开。后又过了一会儿。理发师才端着一杯冰镇的柠檬汁再次出现在小琴面前:“不好意思啊,女士,让你久等了。”
他轻轻把柠檬汁放下,拿旁边的纸巾细心地擦了擦外壁上凝结的水珠,又拆开一根一次性吸管手法娴熟地打了个漂亮的花结插进杯子里。
“啊不,没关系。”小琴在看到对方有些泛红的眼睛时,有些同情地笑笑。
“那我继续帮您挑选想要的颜色和造型,好吗?”理发师征询地看向她的眼睛。
“嗯。”小琴终于从滔滔不绝的小助理轰炸中脱离,局促地端起柠檬水吸了两口,缓缓松了口气。
对方的声音低沉而舒缓,简单两三句介绍清了几套候选方案的利弊,小琴也从局促的状态里缓了过来,简短地思考了片刻,选了自己想要的那一种。
像是看出了她些微的社恐,决定了方案之后对方不再多言,开始专心拿起剪刀修剪她发稍的分叉。
牵起头发的力度轻柔而小心,几缕头发被拨到前面挡住了她的视线,然后很快被拢到后面用夹子夹好,吹风机的嗡鸣声和播放的轻音乐混在一起,还有洗发露蓬松的香薰似有若无地环绕在周围,让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来这家店是男朋友的主意,她原本都是在街边小铺10块钱随便剪剪的,男朋友不知从哪儿被推荐了这家店,说是高端有品位,还送了五折的新人体验卡,便撺掇她来改变一下“一成不变的一头杂毛”。
要说高端,她的确是体验到了,接在座位把手上的手机充电口和供应充足的果盘、汽水、银耳羹暂且不提,音响里放的不是那种吵得要死的口水歌就是一大进步,更别提专心工作的理发师到现在都没有根据她的发质给她聒噪地推销一大堆听着就没用的护发产品了……
她甚至能在这种白噪音里偷偷地放空思绪走个神。
“好了。看看满不满意?”
直到吹风机的轰鸣停歇,她才将视线移到明亮的镜面上。
厚重到挡住眼睛的刘海被拢到脑后,俏皮的耳发挡住了些许的婴儿肥,及肩的长度比以前干练许多……小助理说美发总监拿过金剪刀看来确有其事,起码小琴对自己的新形象是很满意的。
正在她对着镜子左右欣赏自己的新发型时,那位气势汹汹的主管又走了过来,小琴明显感觉到,自己身边的理发师气息有一瞬间的停顿和紧绷。
不过,区别于对下属的盛气凌人,面对小琴主管显得温和又谄媚:“客人您对我们的服务还满意吗?”
“挺满意的。”小琴急忙点了点头。
“我们现在正在进行一个充值大促的活动,充值两千可以享受五折优惠,要是充五千以上还额外送您一套洗护产品,可以放在我们这里……”
“呃,我不用了……”
“要是充一万以上本次消费可以直接免单,以后每次过来烫染剪也有三折的优惠……”对方锲而不舍地接着讲道。
“不,不用了。”小琴缩了缩脖子。
“活动这两天就要截止了,是因为总店十周年店庆,不然不会有这么大力度的,以后就……”小琴的头越来越低,恨不得自己的存在感为零,能隐身绕过她到前台去结账。
一声叹息从身边响起。
“主管,关于刚刚您跟我谈的事情,我想跟您再聊一下……”
小琴有些惊讶地看向打断了主管的理发师,同时主管的表情也扭曲了一瞬,小琴感受到自己背上温暖的推力,像是获得了勇气一般,绕过主管走向前台。
“结账吧。”她急匆匆地对着前台的接待这么说。
身后沉重的呼吸声和震天响的摔门声又让她缩了缩脖子。
“不好意思啊女士,单子需要负责您的理发师签字确认的,他,呃,好像跟主管有事要说,您要不然稍微坐旁边等一会儿?”接待抱歉地对她说。
小琴感觉那一瞬间的勇气已经被用光了,她听从了建议,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
这一等就是十分钟,已经连接待都尴尬到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地步,招手找闲着的助理去敲门喊人。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跟着快步走出来的理发师一脸歉意,然而额头上的冷汗出卖了他的窘境。
“没事没事,没事的!”小琴赶紧站了起来。
对方并没有再说什么,快速确认了服务单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好了。”
小琴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等对方怂恿自己充钱?等对方求助自己?等对方……
她不清楚,但是当对方贴心地为她解围之后,当对方真的只对她温和地笑笑的时候,她突然没办法直率地离开了。
“女士?女士?您没事吧?”接待关切地看着她,“我问您是扫码还是刷卡?”
“啊……不,不好意思。”小琴把思绪收回来,磕磕绊绊地说,“要,要不我充五千的卡?”
理发师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毫不知情的接待立刻说:“好啊好啊,现在刚好有活动,充值五千打折还送产品呢~”
“嗯,嗯……以后反正也会经常过来。”小琴目光游移,避开了对方复杂的眼神,不知道是在说服别人还是自己。
“方便加您一个联系方式吗?以后过来之前可以先告诉我一声,我来接待您。”理发师这样说着,已经将自己的二维码界面摆在了小琴面前。
“噢,噢噢好的。”
理发师的头像是店里统一的西服正装照,名字叫李默,他很少转发店里的广告和一些公众号无营养的软文,喜欢看一些小琴连名字都没听过的老电影,家里有一个女儿,一家三口偶尔会一起出去玩……
小琴很少跟他聊天,连对方事后发来的感谢都只回了个微笑的表情,对方也知趣没有再多做联络。
再次见到他,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那是一个大雨瓢泼的雨天,无论如何打不到车的小琴看到对方的车停在自己面前:“这天气很难打车吧?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小琴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刻被冻得快要僵硬的自己面前,李默的笑容和车里吹来的暖风简直太有诱惑力了。
“麻烦您了。”小琴报出了目的地的地址。
“上次您帮我解围,本来是想要请您吃个饭的,不过后来想了想,又害怕太打扰。”对方一边笑着开车,一边说,“这次恰好碰上,就给我个报答您的机会吧。”
“太,太客气了。”
“其实上次剪头发的时候我就想说,您五官很好看,眼睛像会发光一样,我很少见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这么不自信。”
小琴吓了一大跳,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隐约觉得这话题走向有些奇怪。但对方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您也许会说,是因为您帮了我,所以我才有滤镜,也可能吧,不过我们学设计发型的课程时,老师就讲过相由心生的道理,比较温柔的女孩子,哪怕不是那种出挑的长相,也很容易显得顺眼和好看。”李默说得很真诚,语气很平淡,没有吹捧和讨好,也没有刻意的修饰,好像他真的是这么觉得。
“您说的实在太夸张了……”小琴无措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方也就体贴地不再多说,专心开车。
“到了。”他下了车,撑着伞帮她打开门,等她下车又把伞递到她手里,周到得吊打她男朋友。
“今天实在是太感谢您了,李默先生。”
“没事。说起来,刚刚我就想说,您的头发又长长了不少吧,方便的话,这周末来修一修吧,我们主管这周出差。”他冲她挤挤眼。
“……好。”
“后来呢?”
“后来我还是去了,要我编个借口失约,比赴约更需要勇气……而我总是缺乏这种东西的。”
“我想这次的体验一定很好吧。”
“是的,主管的确不在,只是普通地修剪一下,要说感觉的话,应该就像白嫖高端套餐吧。”
“还挺传神,的确,没人能抵住这种诱惑。我想,之后你们的感情一定更深了一步,他的切入点显然就是跟你的聊天。”
“的确,我们逐渐开始不算频繁地在微信聊天,他真的很会夸人……他会把自己去玩过的地方推荐给我,或者我们讨论几句最近热播的电视剧,都是很无聊的话题,也不会持续很久……”
“但是跟他聊天体验很好吧。”
“是的。他总是能把握住那个既不会冒犯我,又能拉进距离的尺度。”
“这是很基本的话术,他即使聊自己的话题,也是要推荐给你,或者试图将话题的中心锁在你身上,这种方法让你感觉你才是两个人里的中心,非常提升你的感受,我能理解。”
“是的……而且,他非常喜欢称赞我和鼓励我,哪怕是批评我的缺点,他的态度也总是显得那不是我的错,只是想要帮我在其他人的审视下表现得更好一样。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他有家人,我也有男朋友,但这种体验实在是太好了。我想,普通地交个朋友,哪怕是用充会员的五千买的,就当买个陪聊,不也很好吗?”
“其实,在你有这个念头的时候,对方的计划就已经不适用了~你不再对威慑和压迫充满恐惧和顺从,而是会考虑,你才是这段关系中把握着主动权的那个人,这非常好。”
“后来他很快,就开始针对提出的缺点,给我推荐……”
“卖课卖产品卖服务,无非是这些吧。我想,其实你当时一定也有了改变自己的念头,这不可耻,刚刚你进来的时候,没有含胸驼背,畏畏缩缩,我想他推荐的课程也起了一定的作用。”
“是的。刚开始是一些看起来很实惠的课程和产品,而且他还说自己能拿到内部价,后来,开始越来越贵,越来越难以负担……这个时候,他拿出了朋友的贷款公司宣传手册……我知道,事情已经失控了。我得离开他。”
“但想来你很难做到这一点。比起刚刚认识的时候,他在你心里和生活里占的比例已经越来越大,严重点说,现在你的形象,是他一手打造的,他像一个高明的强盗,想要打劫你的钱,就先劫持你的感情、你的生活、你的信心、你的形象,之后,你自然会源源不断将钱拱手送上。哪怕理性告诉你及时止损,感情的你已经深陷泥沼了。”
“是的……是的。我做不到,这太痛苦了。”
“不,你可以。”
唰啦。
会客室的百叶窗被拉开,骤亮的天光从外面倾泻而入,落在捂着脸的女孩身上,窗户被推开吹散了一室沉闷。
“你可以。”背靠着窗户的人再次重复了一遍。
“你愿意到我这里来,寻求专业咨询的帮助,愿意主动从被爱的假象里挣脱出来,这非常的了不起。是的,这非常的了不起。
“有这样的勇气,没有什么样的痛苦,是你不能战胜的。
“他为你构筑了一块虚幻的泥沼,你走不出来,是因为当局者迷,你在一场与自己的拔河和较量中,自己越用力自然会感到对手越强大。所以你恐惧,为什么他会对你有如此之大的影响力,为什么离开他会这么痛苦。然而,事实上,你对抗的不是李默,而是你自己,是变得更好的你自己。你在害怕拒绝了强盗的要求,珍视的一切就会被他摧毁。
“但他摧毁不了你。他不能改变你,除非你想要改变你自己。他不能劫持你,除非你劫持了你自己。他不能摧毁你,除非你把自己的话语权完全交付了出去。”
“而现在,你要意识到这一切的改变,跟李默张默王默都没有关系,他构造的联系完全是虚幻的,哪怕离开了他,你还是这个优秀的你,甚至会变得更优秀。
“你愿意相信这一点吗?”
“我愿意。”
小琴深深呼出一口气,在面前长期咨询的意愿表上打了个勾。
外面的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着板正的宣传语:“F心理,您的专业引导,帮您认识更好的自己。特惠活动正在进行中。”
END
作者:伊西多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陌上花发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
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哎,缓缓归。”
不知道从何处飘来一阵悦耳的歌声。唱的人喉清嗓嫩,让人不由得侧耳倾听。
就是在这一瞬间,那个黑衣包头的人瞅准了破绽,手腕疾抖,将廖如寄手中的刀打落在地。廖如寄一惊,黑衣人趁势攻了上来,恍神之中,已将廖如寄压倒在地。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
黑衣人狞笑,廖如寄手腕被扭,颈上横刀,心里万分苦楚,道:“是我技不如人!我包裹里只有十两银子,你若想要,拿去好了!”
“果然是穷酸书生,没什么油水!”黑衣人拎起包裹,觉得不甚沉重,气得啐了他一口,忽然转嗔为喜,从廖如寄腰间拾起一块玉佩:“哟,这玩意儿倒是能卖几个钱……”
“那是我娘的遗物!”廖如寄凄惨地叫了一声,欲待挣扎,却怕着压得更紧的长刀,只得哀求:“好汉,你行行好吧……”
黑衣人冷笑,才要开口,忽然,有人发问:“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听声音正是刚才的歌者。两人同时望去,烈日下先看到一叶飘扬的紫裾,随后是贴在黄衫上的碧玉长笛。黑发结鬟,脸秀眉弯,十分端丽的一个少女。
“小娘子,行路在外,我劝你一句。”
廖如寄失声叫喊。长刀划过他的脖颈,血迹沾染刀锋,在日头下发亮,直指少女。
“少管闲事。”
她稍稍抬眉,脸色不愉。“这是闲事?那么这书生在路上走得好好的,你干嘛又去招惹人家,你不也是在多管阎王的闲事么?你管得,我管不得?”
“小娘子!”廖如寄见势不好,连忙叫道:“你还是少说几句,快逃命吧!歹人!你,你冲我来!”
黑衣人已冲向少女。廖如寄心一凉。脸上一热。
是热乎乎的血溅到了他脸上。黑衣人喉管被长笛刺入,双眼圆睁,嘴唇张合着却只能吐出带着腥味的气流,长刀颓然跌到地下。少女依然一身鲜艳夺目的紫裙黄衫。不动声色地抽出笛子,仿佛没听见黑衣人喉头咯吱咯吱的声音,细心在他衣服上拭净血迹。她斜溜了廖如寄一眼。
“书生,还不起来?”
“我……哦哦哦!”廖如寄连忙翻身坐起,心脏还疯狂地跳个不停,哆嗦着手撕下一块里衣包扎脖子。好在伤口不深,没什么性命之忧。他对着少女跪拜道:“多谢女侠救命之恩!小生廖如寄,这份恩情没齿难忘!”
“我叫莘瑶瑶。”她道,“不必跪拜,我救了你的命,要的不是大礼。要你的一样东西。”
“啊?可小生身无长物……包裹里倒是有十两银子……”
“现在的书生怎么越来越穷了。”莘瑶瑶喃喃。廖如寄听不真,问道:“莘女侠,你说什么?”
“没什么。但我不要你的银子。”
廖如寄在身上掏摸了半天,最后无奈地捧出那块玉佩:“小生身上只有这个了……”
他摊开手掌,日光下那块玉润得像一汪绿水。莘瑶瑶接过,挂在自己的腰间。她心中默念:“我的紫裙是跟那个姓邵的讨来的,黄衫的料子是李家的馈赠。玉笛是陈二郎,花簪是徐七娘。现在是这块玉佩,这是廖如寄。”
廖如寄巴巴地看着她。莘瑶瑶一抬头就看见他那双眼睛,又殷切又可怜,她都觉得有些不忍了。她拍了拍他伸出的手,道:“这就算是你的报恩了,只此抵过,咱们后会有期。”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多谢姑……莘姑娘!”廖如寄在她身后喊:“姑娘好走!”
莘瑶瑶拐了个弯就不见了。廖如寄垂下头,手摸着腰间,想起母亲,觉得心中又酸又痛。他一转眼看见了黑衣人的尸体,气不打一处来,走上去就是一脚,谁知用力过猛,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吃屎。他爬起来,坐在地上,埋着头,眼睛里一片干涸。
忽然有人在他肩膀上敲了一下,他回过头,地下赫然是他那块玉佩。抬起头,绿树中划过一片紫色的衣角。廖如寄连忙拾起那块玉佩,一边喊着“莘姑娘”一边追了过去,却只见榛莽中四顾茫茫。
大火连天,仿佛一直要烧到夜幕。熊熊火光中,烧灼的哔剥声不绝于耳,逃出来的人脸仿佛在流动。
莘瑶瑶大喊:“第七个!”她拖着瘫倒在地下的一个青年现身,几人爆发出哭嚎,奔了过去。莘瑶瑶接过一个中年妇人递过的黄金玫瑰簪,随手插在发上。她头上已新插了数支花钗,都因动作剧烈而颤摇不已。
那些人都围着地上的青年,没有人在意她,而莘瑶瑶也已拿到她需要的,便独自走开了。走不到三五步,突然迎面撞上了一个提着一桶水,气喘如牛跑过来的人。桶落到地上,水撒了一地,那人也不管,只是愣愣地看着莘瑶瑶,忽然大喊:“莘——”
莘瑶瑶立刻堵住他的嘴,呵道:“噤声!”她把他拉开,火光渐远,到了路口,停下来几乎要叹气。又是这个书生……她的心中已有预感。
“莘姑娘,你怎么在这?”
“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会在这?”
“我是路过,看见他们家着火了,就想去找口井……”他看着莘瑶瑶头上的花钗,道:“莘姑娘,你又是在见义勇为,是吧?”
他俩从路口处开始,找了酒家坐下,要了一壶白酒,一盘牛肉。对酌时莘瑶瑶不断地向他重复,自己并不是一个见义勇为的人,自己的所作所为,皆为求财。喝了几杯酒,她脸红耳热,手指不耐烦地揪扯着自己的衣服。
“这些,这些,都是别人的馈赠。”
“可是莘姑娘,你要的这些馈赠,跟你所施的恩情相比,那真是少之又少。更何况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多豪迈的胸襟啊!”
廖如寄看着她又喝一杯酒,伸舌头道:“莘姑娘……”
“胸襟豪迈……”
莘瑶瑶又喝一杯酒。
“那也是有所求。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凭的是一腔热血,而我仗笛相助,却是为了你们的回报。你谬赞我了,你太像个书生了。”
“也许吧,但莘姑娘,你酒喝得太猛了!”廖如寄按住她的手。
莘瑶瑶哼笑。“你以为我醉了?”
“一般这么说的人都醉了。”廖如寄小声嘀咕,在莘瑶瑶看过来时赶忙说道:“不不不!只是天色太晚,我们该安歇了,莘姑娘,你住在哪里?”
莘瑶瑶没有回答。她眨着眼睛,又要去拿酒,廖如寄暗叫不好,赶紧将杯中的酒自己喝了,扶着莘瑶瑶来到自己的下处。
莘瑶瑶倒在床上,他就在桌子上趴着,酒力上来,也睡过去。
醒来时,廖如寄还以为是清晨,看到桌上昏暗的红烛才慢慢反应过来。莘瑶瑶和他对坐,倒了一碗酽茶在喝。
他忽地觉得不好意思。低声问道:“莘姑娘,你醒了?”一边打量她的脸色,一边慢慢从袖中掏出玉佩,推到莘瑶瑶面前。
“把你灌醉,真是抱歉!这是我的玉佩……那天你走后,我就后悔了。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玉佩虽然是我母亲的遗物,但我想,我母亲与我,原不需要这些外物来证明。既然你想要,我给,那是自然的事,我想我母亲要是知道你救了我的命,一定也不会吝惜她的玉佩的。”
莘瑶瑶捧着碗,大口喝着凉茶。她面无表情,放下碗,忽然问道:“那假如我跟你要别的呢?”
“姑娘所求,都可以。只要姑娘不是要我的命!”
“哈哈。”她这下真笑了几声,“书生,廖如寄,你猜对了,我还真就是要你的命。”莘瑶瑶站起身来,走到廖如寄面前。对方“啊?”的一声,颦眉蹙额,连连摆手,那样子看起来像要跑似的,却又强自按捺着,坐在原地。
莘瑶瑶拿长笛戳了戳他的眼皮:“闭眼。”她不欲看见他那双可怜的眼睛。“你为什么不跑呢?”
“姑娘武功高强,就如仙人一般,即使我想跑,又怎么跑得过呢?何况……我这条命是姑娘救的,唉!姑娘若是真想要,我似乎也不能不给……”
笛子离开了他的眼睛。他紧张地等待着痛苦。
却是轻轻的一个吻落在他的双唇。他惊讶睁眼,膝盖上就是一沉。莘瑶瑶坐在他的腿上,抱住他的脖颈。她吻技稔熟高超,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手按住肩膀推开她。
莘瑶瑶问道:“果真吗?还是你心里就觉得,我不会真的杀你呢?”
“我……”
他脸又红了。莘瑶瑶头埋在他的肩窝里,笑了。
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她想,从我不接受他玉佩的那一刻开始,有些事情就不言自明。
有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曾经也是没有接收的馈赠,因缘分纠葛而牵手的人,最后只落得仍是这样一介孤身,天上地下,生死永隔。不为别的,只为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的身份,不同于你。不同于凡人。”
“玉佩也是可以的。你自己。也是可以的。你要选择哪一种,都可以。”
他的眼光只动摇了片刻,就像无风之烛那样,又稳定了下来。他张口欲言,莘瑶瑶拿手指抵住他的嘴唇。
“现在先别说。”
她抱住他,脸靠在他胸前,回忆起上一次,上一个人。结局已定,总之是分离。但她嗅到他身上的酒气。
已经知道酒的味道,为何还要喝呢?已经知道荣名利禄一把火烧得干净,读再多书最后仍然是一个死。但有些事还是要做,如飞蛾扑火。
房中的红烛静静燃烧着,随即被人一口气吹灭。
作者:夜雀子
评论:随意
4月1日,周五,天气:晴
我有了一个新朋友。她的名字叫黄阿妹,而我叫王阿美,我们就差两个字。黄阿妹是昨天搬到我家对面的,晚上八点左右,她爸爸妈妈带着她来打招呼。
黄阿妹和我同龄,长得却比我高许多。她有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还有一头漂亮的黑色长发。她的皮肤很白,“肤如脂玉”这个词再适合她不过。
听她爸爸妈妈说,黄阿妹的转学手续已经办好了,下周一就能去上学了。爸爸问黄爸爸,黄阿妹在哪里上学,令人惊讶的是,黄阿妹居然和我在同一所学校。
说起来前两天听同学说,我们班会来一名转学生,那个转学生不会就是黄阿妹吧?
如果是的话,那我可太高兴了!
妈妈说,黄阿妹才来这座城市,一定有很多不懂的地方,让我教着她一点。
妈妈也太爱操心了,不用她说我也会教她呀。
毕竟她是我在这个小区里的第一个朋友。
4月4日,周一,天气:晴
今天是我和黄阿妹一起上学的第一天,我们真的在一个班上,我好开心。
黄阿妹自我介绍的时候有些紧张,她说她喜欢“喝奶茶”的时候,说成了喜欢“喝莱擦”,惹得班上同学哄堂大笑,黄阿妹脸都红透了。下课以后她也不好意思找人说话,一直一个人坐在原位。
我作为她的邻居兼新朋友,主动担当起了搭话的工作。我问她喜欢什么口味的奶茶,还跟她聊最近很热的电视剧,黄阿妹一开始有点紧张,但后来放松了很多。我和她聊得很开心,只可惜课间只休息十分钟。
不过,每个课间我都会去跟她说话,她看起来很高兴。中午吃食堂的时候,我主动邀请了她参加,然后还叫上了其他的同学。黄阿妹虽然有些拘谨,但还是在努力融入我们。
下午我们一起回家,我和她在家门口道别时,黄阿妹问明天我们能不能一起上学。我的回答当然是“可以”。黄阿妹非常开心,她笑着对我说谢谢。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回家后,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爸爸妈妈,他们都表扬我,说我做得好,还说今后也要跟黄阿妹好好相处。
我希望我和她能一直做好朋友。
5月12日,周四,天气:多云
今天体育课,我和黄阿妹分到了同一个小组。我们小组自由活动的时候,选择了“打鸭子”这个游戏,丢沙包的是一个男生,我和黄阿妹都是躲沙包的人。其实我不太擅长运动,跑步我一直都跑得很慢,跳绳也不太会跳花样,夺沙包这种眼睛和身体要并用的项目,对我来说更是很难。
但是黄阿妹看起来很擅长这种运动。在其他同学笨拙地躲避沙包时,她就像一只灵巧的小猫穿梭在场地中,有时还会引导我躲开沙包的攻击。黄阿妹一直拉着我左躲右闪,到最后场地上只剩我们两个人。在沙包又一次袭来时,我闪避的动作慢了一拍。
令我惊讶的是,黄阿妹明明已经跑开了,但她为了救我,居然折回头挡在我身前。最后沙包打到了她身上,在她的白T恤上留下了很明显的一个痕迹。
回家的时候,我问黄阿妹为什么要折回来,她说因为我是她第一个朋友,而且她一个人留在场地上会很不安。
听她这么说,我感觉又害羞又高兴。黄阿妹真是一个很好的人。
6月22日,周三,天气:小雨
今天竞选班委,黄阿妹参加了竞选。她想要竞选的是学习委员,但是最终,她被选为了班长。我看着站在讲台上的黄阿妹,不知道为什么,心情有些复杂。
才两个多月,黄阿妹就已经融入了班级。看她现在和同学相处的模样,当初那个不善言辞的女孩宛若我的错觉。
黄阿妹不仅运动神经好,还多才多艺。之前我鼓励她参加学校五一文艺汇演报名,她一开始推脱,后来还是被我拉着去了。本来汇演节目是不安排独唱的,可是黄阿妹唱得实在是太好了,结果今年的文艺汇演居然特意安排了一个她的独唱节目!彩排的时候大家都听入迷了,等正式演出结束后,好多其他年级的同学都在问独唱的那个女生是哪个班的。
而且,她学习也非常好,好多古诗词她看一遍就记下了,问她的时候,她还会把自己背书的方法教给其他同学。她不但成绩好,性格也好,有不懂的东西去问她,她都会尽心尽力地倾囊相授。
就像我以前觉得的,黄阿妹真的是个非常好的人,我很高兴能和她做朋友。
但是为什么,我现在看着她,心里会感到不开心呢?
7月24日,周日,天气:晴
今天爸爸妈妈骂我了,因为我之前小测试的成绩比以前下滑太多。明明我拿到成绩单的时候也很难过,也有反思,为什么他们还要骂我呢?
爸爸妈妈太生气了,把我关到了门外。或许是因为我拍门求他们放我进去的声音太大,黄阿妹家的门反而开了。开门的是黄阿妹的妈妈,她问我怎么了。我一开始不想告诉她,我总觉得我跟她说实话,会让我更难过。顺便一说,这次黄阿妹考到了全年级第三。
黄阿妹的妈妈看我不说,也没有追问,但是她邀请我去她家吃蛋糕。因为爸爸妈妈一直不开门,我又饿了,所以我去了黄阿妹她们家。阿姨拿了三个蛋糕出来,我以为她让我从中选一个,结果我选了一个后,她把其他两个打包了,让我拿回去给爸妈。
黄阿妹也在家,她拿出了她特别喜欢的贴纸分给我,她爸爸也打开电脑,给我找好看的动画片。中途叔叔出门了一趟,我听到他在楼梯口和我爸妈对话的声音。虽然内容我没听清,但是好像是告诉爸妈,我在他们家,让爸妈不要担心。
后来黄阿妹还给了我新的作业簿,让我在她家一起写作业,一直到晚上九点半我才回了家。回家以后爸爸妈妈看起来也不生气了,他们问我作业写完没,我说写完了,他们就让我回房间睡觉了。
如果今天没有叔叔阿姨,我肯定要在门口站好久,然后回去还要写作业。叔叔阿姨就像黄阿妹一样(应该说黄阿妹像他们一样),也是特别好的人。
如果我的爸爸妈妈也像叔叔阿姨一样好,就好了。
9月15日,周四,天气:大风
新学期开学不久,就发生了好几件让我很不开心的事情。
黄阿妹才来的时候,我为了帮助她尽快融入集体,还给她介绍了以前玩得好的同学,那些同学很快就和黄阿妹打成一片,关系甚至要比我更亲密。
但我生气的不是这件事,而是我今天偶然听到的对话。
那些同学说,我和黄阿妹站在一起,我就像一片叶子,黄阿妹就像一朵鲜花。他们说不明白黄阿妹是怎么和我玩到一起的,还说一定是黄阿妹人太善良,才会搭理我。
我很生气,明明是我把黄阿妹介绍给他们的,如果没有我,黄阿妹要花更长时间才能融入班级。
去办公室的时候,我还听到其他老师在谈论学生。他们说黄阿妹性格很好,又上进,是近几年来最省心的学生之一,还说黄阿妹继续保持下去,以后一定能考上很好的而学校。
今天黄阿妹值勤,所以我提前回家了。出校门口的时候,有个不认识的男生堵住我,说他是其他班的学生,然后问我黄阿妹有没有喜欢的人了。我说这种事你自己去问黄阿妹啊,他还说黄阿妹对谁都好,大家都很喜欢她,所以如果黄阿妹有喜欢的人了,他就只能放弃了。
关我什么事啊!
黄阿妹黄阿妹,大家都在说黄阿妹,简直烦死了。
10月22日,周六,天气:晴
今天久违的和黄阿妹一起出门玩,我们搭地铁去了游乐园,没想到居然遇到了同班同学!而且更令人惊讶的是,我遇到了A......我喜欢的男生。其实我本来想要写下他的名字的,但是感觉写他的名字时,心会很痛,所以就用A来代称了。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看出来A喜欢黄阿妹。
偶遇之后我们就一起行动了,整个过程中,A一直都很关注黄阿妹的举动。一会儿问她想不想吃冰淇淋,一会儿问她渴不渴,一会儿邀请她去玩游乐设施,真的非常积极。后来我们一起组团去鬼屋时,他甚至直接跟黄阿妹说,他会保护她的。
整个过程中,我一直都在黄阿妹身边,可是A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只有黄阿妹问我的时候,他才会随意附和两句,但视线却一直停留在黄阿妹身上。
我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他真的很喜欢黄阿妹。
平时在班上,他隔三差五就会跑来跟黄阿妹说话,但我当那是只是同学之间的交流。我一直逼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是今天我知道了,那不是我的错觉。
为什么是黄阿妹呢?她就那么好吗?我知道她真的是个漂亮又善良的好姑娘,可是为什么大家都青睐她呢?
......我开始讨厌黄阿妹了。
11月11日,周五,天气:暴雨
爸爸妈妈吵架了,吵得非常厉害。吵架的起因是妈妈不小心弄掉了一个杯子,然后爸爸莫名其妙地就大发雷霆了。他们拍桌子砸板凳,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了非常多难听的话。我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妈妈这么吵架过,我只能躲在房间里听他们相互辱骂对方。
他们吵架的语速非常快,我甚至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直到“黄阿妹”三个字传到我耳朵里,我才听清楚了一两句话。
爸爸说,妈妈不像黄阿妹的妈妈那样贤淑。
妈妈说,爸爸不像黄阿妹的爸爸那样体贴。
......黄阿妹,黄阿妹,又是黄阿妹。不但学校里是黄阿妹,为什么连家里也是她?她的存在夺走了我的朋友、夺走了我喜欢的男生,现在她又要夺走我的爸爸妈妈吗?
我讨厌她,我讨厌黄阿妹。我才不要她这种人做朋友,她这种人就是毫无顾虑闯入别人生活里、夺取别人幸福的强盗!我恨她!
12月12日,周一,天气:晴
我和黄阿妹吵架了。她想要去参加一个公益演出,然后今天是那个演出选拔演员的日子。我本来不想去,但是她恳求了我好久,我没办法才答应她,陪她一起去的。
但是,我遇到了非常不愉快的事情。
我和黄阿妹报名的节目是双人舞,跳完以后,评委居然问为什么黄阿妹不报名独舞?!说如果报名独舞的话,她能拿到更好的成绩!什么意思,这是说我拖她后腿吗?!这支舞是我选的,中途好几个动作也是我编的,结果在评委眼里我比她差那么多?太过分了吧!
选拔结束后,如黄阿妹所料,她被录取了。我直接起身离开,黄阿妹还来追我,安慰我不要难过。这什么猫哭耗子的行为!
也因此我非常生气,我直接就跟她吵了起来。我问她是不是就是把我拉出来当陪衬的,就是把我拉出来当垫脚石的?结果她还否认,说她没有。
要不要脸啊?
后来我太生气骂了她好几句,她可能也被骂急了,就回了几句嘴。这之后我们怎么分开的我记不得了,我就记得我现在一肚子的火。
我最讨厌她了,早知道她搬家过来的时候就不该理她,这种蹬鼻子上脸的小人,最讨人厌了!我再也不跟她做朋友了!
我要跟她绝交!
12月15日,周四,天气:大雨
......怎么办,黄阿妹出事了。爸爸妈妈刚从医院回来,他们告诉我,黄阿妹被车子撞了。她现在住在医院,可是黄阿妹的爸爸妈妈却怎么都联系不上。后来是她住院的医院里,有个护士姐姐刚好跟我们一楼,也知道我们家跟他们家关系好,才联系上了我父母。
听爸妈说,黄阿妹的小腿骨折了。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现在爸妈正在努力联络黄阿妹的父母,想要尽快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骨折的话,会很痛的吧。而且如果留下后遗症了,黄阿妹就再也没法跳舞或者运动了。而且听爸妈说,如果严重的话,可能出行都会受阻。
虽然我前几天才说要跟她绝交,可是她遇到这种事情......
唉,我该怎么办才好?
12月17日,周六,天气:晴
纠结了好久以后,我今天还是去看望黄阿妹了。黄阿妹看到我来很开心,说这几天除了我父母,只有我来看望过她。我问她叔叔阿姨还没来吗,她说他们不会来了。
我很震惊,因为叔叔阿姨不像是这种人。结果黄阿妹告诉我,说那天她不是被车撞,而是从车上跳了下来。她父母想要拉着她一起去死,她不愿意,跳了车,结果摔断了腿。黄阿妹说,没有人联系得上她的父母了,他们可能已经把车开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一起去死了。
听黄阿妹这么说,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护士姐姐换了吊瓶离开后,黄阿妹抱着我就开始哭。她说她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种事,还说现在她身边只剩下我了。
黄阿妹哭着向我道歉,说她前几天不是故意跟我吵架的,还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还问我生不生气,我还愿不愿意做她的朋友......
看着哭得那么难过的黄阿妹,我怎么能舍弃她呢。
我跟黄阿妹说,我永远是她最好的朋友。
黄阿妹终于笑了。她的笑脸还是那么好看。
12月25日,周日,天气:雪
今天黄阿妹出院了,我和爸妈一起去医院把她接回了家。她现在腿上还是打着石膏,但其他地方恢复的还行,再过一段时间应该就能把石膏拆了。
爸妈嘱咐我,不要提及黄阿妹父母的事情,不要刺激她,我觉得这简直就是废话,我怎么会用这种事去伤害我的好朋友呢。陪黄阿妹回到家以后,爸妈先回我们自己的家了,留下我陪黄阿妹待在她家。
我问黄阿妹她父母去世了,那她现在怎么办,她说家里的存款够她一个人生活,不用我担心。然后我问她一个人待在家里会不会寂寞,她说会,然后说希望我能时不时陪她去住。
我说这个要征求我父母的同意,她说好,还说只要我经常找她玩,她就很开心了。说着说着她又哭起来了,说她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没想到在黄阿妹心里,我这么重要,我为此感到很开心。我告诉黄阿妹,我会一直陪着她,当她的好朋友,黄阿妹很感动,她还问我,如果有一天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还愿不愿意陪在她身边。
我的回答当然是愿意。黄阿妹是个很好的人,我怎么能放她一个人呢。
我要和她一直做朋友。
→ → →
“1月——”
笔行至一半,门铃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黄阿妹,你准备好了没?快一点啊,不然赶不上班车了——”
“来了,阿美!”
她应了一声,将笔记本合上,放进了抽屉里。
今天的日记,回来再写也不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