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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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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幻+幻想科技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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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宽敞的地下礼堂,酒与香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称不上刺鼻,可比起药草香来说还是差远了。拍卖师正在阶台上口沫横飞地介绍着一对据称是森林精灵的翅膀,折射出点点碎光的透明薄翼引得台下阵阵赞叹。
面具压得眼睛有些不适,我抬手调整了一下,顺势扫一眼这些“尊贵来宾”:仿佛某种心照不宣的规则,人们三两成团地聚集着,羽扇假面遮掩了那些调笑与轻佻的话语。只余我一人独自杵在角落,全然是个不合群的异类。其实我对这种拍卖会并不感兴趣,如果不是同僚神秘兮兮地说“有你绝对会喜欢的东西”,我根本不会拜托兄长帮我伪造身份混进拍卖现场,也就不至于傻站在这里浪费时间。
事实证明我的第一想法总是没错的,现场的展品的确很适合某些贵族的口味,但大都引不起我的兴致。无非是某某家族灭亡前留下的遗产,某血腥屠杀事件中遗失的凶器,某历史上臭名昭著恶人的身体部件,偶有些稀奇生物的骨爪或皮毛——比如这对正炒到二十枚筹码的双翼——也不知是真是假,还未等我琢磨透彻就在接二连三的举牌中被敲定了。
过于无聊以至于脑袋开始昏昏沉沉地发困,不远处的拍卖师倒是振奋到了极点,零星词语穿过放空的思绪钻入脑海,隐约能分辨出是“神秘展品”、“最后惊喜”一类的台词。我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呵欠,稍稍打起精神礼节性地看一眼台上的展品。看来主办方对这“神秘惊喜”相当自信,甚至设计了从阶台底部往上升的升降机关。随着机关升起,出现在人们眼前的展品被一席白布覆盖,轮廓像是个坐在椅子上的东西,神神秘秘的。
会是什么呢,我竟也不自觉地好奇起来。
拍卖师倒数着三、二、一,猛然掀开白布。
——我看到艳丽的火焰在视野中忽地点燃。那寂静地燃烧着的火焰,彻底将我的睡意燃烧殆尽。
……那位同僚说的没错,何止是“我喜欢的东西”,这甚至可以说是我毕生所追求的东西!
台下的惊叹声丝毫未能惊扰到台上的生物……或者说,人造物?祂乖顺地坐在王座造型的椅子上,三对蝶翼好似正循着心跳微微颤动。我所在的位置恰好能看到侧面,背部蝶翼与身体的连接部分,没有胶水粘合的痕迹,没有粗劣的缝纫痕迹,而是完美的皮肤组织与器官的连接——那是一对真真正正生长在祂身上的翅膀,祂与它们正共同存活着!
“展品——火蝶与少女的合成兽!”
“底价二十枚筹码,诸位,开始最后的狂欢吧!”
拍卖师的话语如同发令枪,尾音刚落便有人举起牌子。二十五三十三十五,筹码堆叠攀高,气氛越发狂热。而那火焰完全不为所动,依旧近乎漠然地摇晃着。
我着迷地凝视祂的侧脸,任由某个疯狂的念头在脑中由模糊到成型。手指搭在号码牌柄部轻轻敲击着,然后收紧五指——
决定了。
“一百枚筹码。”
遥远的有谁的声音平稳地落下,让沸腾的水面转瞬间归于死寂,那些假面如错落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一般转向,视线聚焦于我手中的号码牌。
拍卖师在三秒之后才找回语言能力,声嘶力竭,几乎破音,“一、一百枚筹码一次!”
我离开倚靠着的墙壁,慢慢向场中央走去。人群好似海潮,分出一条笔直的通路。
“一百枚筹码两次!”
我抬头仰望祂,那微垂的脑袋是否证明此时此刻祂也正俯瞰着我?
“一百枚筹码三次!恭喜031号客人成功得到这只美丽的合成兽!”
在众人瞩目之下我登上阶台,这个过程中祂依旧保持着垂头的姿势,我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沮丧,但也很快散去了。
接下来是计划的下一步。我转身面对来客们,清清嗓子,扯出标志性笑脸:“请问在座的各位,有谁能够对祂身上的异变略知一二?——当然,我是指生物学方面的。”
台下鸦雀无声,我能感受到无数双疑惑不解的眼睛正看着我。是了,他们对祂一无所知,仅仅是将祂当做一件奇异的物品、一个怪胎;他们想要拥有祂,就如同想要拥有一只新奇的家养宠物,可以牵出去向他们的友人显摆。在自小参加的那些上流家族的聚会上,我不知见过多少这种贵族,将奇珍异兽用项圈和牢笼束缚起来,摆在豪宅中最显眼的位置,如同炫耀战利品一般。
他们之中无人能知晓,在祂那畸形的躯体变异增生的器官之下埋藏着多么丰富的宝藏,祂的存在意义绝非是给这种寻求猎奇的贵族当观赏品;他们也无法理解,祂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心跳都是一场奇迹。甚至于,祂的存在本身就是奇迹!
深呼吸几次,大脑飞速运转,“那么就是一位也没有了。”我继续到。
“恕我直言,在座的各位,你们之中没有任何人了解祂的价值,以至于才区区一百个筹码就无人加价了。在我看来,何止是一百,哪怕是一千一万枚筹码也无法与祂的价值划等号。”
“没错,我的意思是,祂是无价之宝,祂的价值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用一百筹码就能竞拍成功完全是对祂的侮辱!一想到祂竟然沦落到被人以金钱像商品一样交易,这着实令人不快!”
半晌,拍卖师讷讷开口:“这位…这位先生,我理解您对这件拍卖品的喜爱,可…如果要发表感言的话,现在这个时机似乎有些……”
台下也逐渐响起蜂群般的窃窃私语,我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拍卖师。
“你还不明白吗,我可是不打算付钱的。”
“什……先生,这个玩笑一点也不有趣。”
我仍然微笑着,“不,我很严肃,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拍卖师还想说些什么,看口型似乎打算喊卫兵了。预料之中,我抢在他前面,从长袍内侧拿出两剂药瓶,透明的玻璃瓶里装的液体泛着不详而危险的深紫色。
“各位,安静一下,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看颜色也能猜到吧——是剧毒药水。”
“补充说明,有极强挥发性,吸入的瞬间就会使你们昏迷,并在十几分钟内从呼吸系统开始溃烂致死。不过不用担心,是非常温柔的药水,全程都会在睡眠中死去,感受不到一点疼痛。”
视野的角落,卫兵开始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了。
我高举药剂瓶,“这是给各位的惩罚,因为你们的无知,因为你们对知识的不敬,因为你们妄图用金钱践踏奇迹!”然后,我将瓶子扔向台下的人群——
伴随着惊呼,以坠落的药瓶为中心很快散出一圈空缺,玻璃瓶落在地上,摔碎了,就如同我所说的,朦胧的紫色雾气迅速弥散开来。 一些人迟疑了片刻,闪躲不及吸入了烟雾,其下场也如同我所说,几乎同一时间倒在地上——那是肯定的,毕竟这可是强力催眠药剂。剧毒?当然只是虚张声势。
效果拔群,零点几秒的绝对安静之后是彻底的骚乱。人们纷纷捂着口鼻仓皇逃窜,像是躲避洪水猛兽,他们尖叫着,推挤着,逆流的人潮阻碍了那些想要越过来逮住我的卫兵。我满意地点点头,转而看向一旁的拍卖师。
和我对上视线时他打了个哆嗦,一边后退一边高声叫到:“你,你疯了!你是怎么把这玩意带进来的?你知道这里来的客人都是什么人吗?!你竟敢……!”
在一片嘈杂的混乱之中我难得如此愉快,小心翼翼地抱起呆坐在王座上的祂,我朝拍卖师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谢谢提醒,我很清醒,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至于这里的客人……认不认识他们对我来说很重要吗?”
是的,我非常清醒,二十多年来我所做的每个决定都是清醒且理智的,而这一次,无疑是最正确的决定。
拍卖师加入了逃跑的队伍,声音洪亮得即使在吵闹的人群中我也能听见他在大喊着“疯子”之类的词语。耸了耸肩,我打开那个控制地板的机关,沿着降下的阶梯快步来到舞台下方,绕到后门离开了混乱中心。
外面在下雨,扯下面具随意扔进草丛,我将长袍裹在祂身上,尽量不压着祂那美丽的蝶翼。祂终于抬头看着我了,光滑的眼球之中好似有星光闪烁。
“不用害怕,”我对祂悄声细语,“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尤其是那些愚蠢的贵族,他们根本不配有资格拥有你。”
“你是至宝,是真理,是生物学上的奇迹,是……”
忽然袭来的恍惚,我看见人形的幻影,那个幻影躺在实验台上,有气无力地朝这边微笑,身后残败不成型的蝶翼因痛苦而颤抖着。
「我达到您的期望了…吗……?」
“…………”
“……是我错失的梦想。”
叹息似的自言自语,胸中荡漾的那些狂喜突兀地退潮了,只留下莫名的惆怅。
“……虽然你终究不是我的造物,但我对你的爱并不会因此减少半分。”
这可以算是起誓么?降雨停止,乌云散去,以浩瀚星海为见证,我向怀中的合成兽许下诺言。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全部。”
FIN
文:亡狗
本来写的时候有想过以宝物为主题讲述这个故事(参考了邯郸的初中生事件),埋藏财宝嘛。但转念一想这样写的话未免有些太过于消极或者说恶毒了,于是采用了故事主题的另一个方面,也就是城市化进程影响下贫困地区道德与精神生活上的衰退,希望大家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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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亚程像往常一样醒了过来。昨晚有些折腾,但总归还在可控范围里。
张亚程简单收拾收拾就出了门。王子耀还没来,张亚程也没在门口等他,自己往学校去了。
乡里的土路湿漉漉的,好像在什么时候下过雨了。初春的雨寒气逼人,张亚程把手缩进袖子,揣在棉服的口袋里,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快了。
一路上他总觉得有什么人正看着他,但四下无人,他只好当成是自己的错觉。走到大道上时,那种软塌塌的不安感才终于消失了。他的肢体慢慢舒展开来。在路旁的早点摊,那位阿姨问他平时一起来的同学到哪去了。他有些生气地回答说,不知道。
到了班上,班里的同学已经到得差不多了。他先是看到了王子耀的座位,桌面很干净,桌子上的书码放得整整齐齐。显然座位的主人还没有来。
他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去看同桌的座位,缓缓落座。前桌的同学有一些好奇地回过头来,向他询问同行者的下落。
他感到脸颊微微有些发热,厉声回应道:“不知道!我们又不是连体婴,我想自己过来就自己过来了,仅此而已。”
张亚程的反应明显吓了那人一跳,他自讨没趣地把头收了回去。张亚程则偷偷地为自己刚刚过激的行为感到懊恼。
没过多久,上课铃声响了。张亚程身旁的座位还在等待着主人的到来。一向严厉的班主任看上去有些不安,但他对王子耀的缺席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下课休息时,张亚程被外班的大个儿叫了出去,他们三个总是混在一起。
“‘瘦子’的事儿怎么样了?”大个儿问。
“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张亚程显然不太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大个探着身子往教室里看了看,问:“今天他没来?”
“谁知道又犯什么病了?”张亚程没好气地回答。
“切,真没意思。下午放学的时候记得给我带瓶冰红茶,要大瓶的。”
大个儿说完就离开了,那之后张亚程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放学后也没理会大个儿的话,径自回家去了。
家里空荡荡的,父母长期在外打工,张亚程铺上床翻过身,望着天花板,想了很多。他想到母亲离开之前的那段时间,想到刚认识王子耀的那段时间,想到与奶奶的永别,想到曾经的蔬菜大棚,想到一双僵死无神的眼睛,想到泪水从一个人的眼里流出,又落到另一个人的眼里。
他沿着田埂缓缓挪动着脚步,越走心里越感到沉重。终点是那片业已废弃的蔬菜大棚,现在早没人种菜了。大棚旁的土地明显发黑,失去了前一日的僵硬。
他很快找到王子耀的位置,在一旁坐了下来。
“本来没必要走到这一步的。”张亚程先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但王子耀没有回应他。
张亚程低着头,继续说了下去。
“你和我认识这么久应该也清楚,我并没有什么恶意。当然,也许你觉得我有恶意,也或者我真的欺负了你。但你知道,那不是事实。大家都知道我们经常待在一起,或者说是一起混的,都知道我们是好兄弟。我们当然是好兄弟,我比你壮,所以我会保护你,你也经常拿你的零用钱来和我一起分享。这很公平。你是个乖宝宝,谦逊有礼貌又听话,我们本该把这样的友谊一直维持下去。那是多好的情谊呀。但我想不通,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呢?”
张亚程说着,忽然感到有些哽咽,再说下去,泪水也许就会决堤而出。
“大个是大个的问题,对吗?你不喜欢他,所以你才反抗,对吗?你可以讨厌他,你当然可以讨厌他,但你不该让我在他的面前难堪。我有些急切,是的,我承认我当时有些急火攻心,不小心打了你一下。但说到底,这还是因为你没有好好和我说啊,或者是你说的时机不对。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只是轻轻打了你一小下,你就不说话了呢?朋友兄弟,我是真心地向你道歉,大个儿也要向你道歉,当然我知道你讨厌他就没让他来,但他求我帮他请求你的原谅。”
几滴泪水穿过土层,渗透到王子耀的脸颊上,冰冰凉凉的。张亚程站了起来,盯着他的脸,或者说认为自己正盯着他的脸。
“你站在了一个不该站的地方,或者是做出了一个不该做的动作。我没想那样对你,真的,我向天发誓。说实话,你倒下的时候可着实吓了我一跳。那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你根本就不懂!你没想过我过着的是怎样的生活,你这自私无耻的家伙,你就那样倒下了。一声不响地倒下,毫无生气地倒下。可好在你是偷偷地倒下的,没让任何人看见,就连大个儿也不知道。兄弟,我知道你心里是想着我的。我也是想着你的,你看,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来的地方。我美好的童年就埋藏在这里,现在你也在这里,现在我的宝贝属于你了。”
张亚程说着,拿脚踩了踩王子耀身体之上的土地。过于松软了,他想,但幸好再也不会有人回到这里,大家早把这里给忘了。他也想忘掉这里,但他忘不掉。王子耀愤怒的表情仿佛要从他的记忆中冲出来。那是他关于王子耀的最后一个印象。那是一个曾经唯命是从的小弟突然爆发的印象,那是张亚程没见过的表情,在把他反锁在茅房的时候没见过,在把他的零花钱抢过来的时候没见过,在拿他的名字开玩笑的时候也没见过。可偏偏是这一次,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王子耀就是忍无可忍了,他愤怒地朝张亚程扑来,张亚程下意识地保护了自己。
就连昨晚大雨也没法将那层印象从他的视网膜冲走,张亚程举起铁锹,疯狂地朝曾经同伴的脸上挥舞着,直到血肉模糊。他还是没能忘掉,一觉醒来的时候都没能忘掉,买早餐的时候没忘掉,上课的时候没忘掉,和大个儿说话的时候没忘掉,就连看着家里的天花板的时候也没能忘掉。
那就永远地活在那里吧,张亚程这样想着,就像你从来没离开过一样。
王子耀的失踪总算引起了乡里的恐慌,张亚程坐在床上,看着家门口王子耀常常等他的地方,什么都没做。夜深了,一具孩子的尸体被从废弃大棚外的冻土层下挖了出来,但王子耀还留在那里。
作者:米琪雅
标题: “为了番茄红酒炖牛肋条”
评论随意
我没做过,下次会做做看,菜谱来自隔壁群友发的视频。
应该很好吃吧!!!!
这次想要写很可爱很惬意的一篇,感觉还不错><
卡莉用叉子戳在两个硕大的番茄上,饱满的番茄果肉从切好的刀口处拥挤地露出来,她看着它们在灶台上被快速地炙烤,外皮遇热皱缩的状态让她满意,与此同时,卡莉敏锐地察觉丰盈的鲜味物质散逸在小小的厨房。
她将叉子放到托盘上打算给番茄去皮,有一道银白的电芒从她的视网膜上轻盈地穿过。轻微的目眩。又来了。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三天前切洋葱,当时卡莉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感到脑中一轻。她和三天前一样熟练地伸出左手往下方抓去,拖来让人安心的高脚凳。卡莉把屁股挪到柔软有弹性的布艺凳面,然后一脚踩在底部的踏板上,让高脚凳和自己的身体形成舒适的支撑状态。上次阿丽娅回来絮絮叨叨地让她一定要在厨房放一个。只要感到不太舒服就拖出来坐一会儿。阿丽娅看来真的很怕自己这个壮如牛的老妈因为做番茄炖菜而猝死在家里。
卡莉意识到自己正一边休息,一边对着烤了一半的番茄咧嘴大笑。她对女儿的心情和女儿对她的心情固然不同,但大多时候可以互换理解:不在身边的时候会有几分想念,再一起超过三天就在心里互相诅咒。两个女人都跟狮子一样喜欢有自己泾渭分明的领域,不过,心情好的时候想到对方,心情会更好。这应该还算母女关系和睦。
烤过的番茄在托盘上流出汁水,卡莉伸手给它去皮。她有点急躁地把番茄皮丢到水槽里,随后将番茄切块。旁边煎过肉的深锅里,切碎的洋葱和胡萝卜正发出滋滋的声音,她小声地吟唱了一句咒文,锅铲自己跳进来开始搅拌,等洋葱也变成半透明的褐黄色,她就把番茄一起加进去,就像在炖什么魔药。
卡莉在做魔药方面没有任何天赋,但是她对下厨很有兴趣。她做饭的时候每一条皱纹都会严肃地收紧而显得虔诚。番茄丁洋葱丁和胡萝卜逐渐混合之后,她往深锅里咕嘟咕嘟地倒进去半瓶红酒,正好是上周的午餐会上请大家喝过的剩下的那半瓶。她手随意地抓了一把燃烧粉,红酒立刻在锅子里跳跃出漂亮的玫红色火焰,酒香气和之前的番茄鲜味二度融合。
煎出漂亮颜色的牛肋条已经等待了好一会儿,最后在前置工作统统结束后,它和浓郁的蔬菜酱汤以及两三种卡莉看心情添加的香草一起放进了深锅。她会把这口深锅盖好盖子,丢进和女儿一个年纪的烤箱里,接下来的三小时她就可以去做自己的事情,而不用一直盯着灶台。
封盖之前,卡莉用勺子刮了一点汤汁品尝,嘴巴微张,露出有点疑惑的表情。她很确信自己这次放的调味料和过去几十年放的没有什么区别,她不是那种所有调料都精确称量的严谨厨师,但是她向来对自己拿捏“适量”的直觉很有自信。可是这次尝起来需要补盐,这不是什么好的信号。要么是她的手开始失去控量的肌肉记忆,要么是她的舌头开始失去对细微风味的觉察。有一种不太愉快的心情在她的胸腔里发酵,但她随后耸了耸肩,往锅里又加了一些岩盐,同时把错乱的心情像扔掉番茄皮一样扔出去。她上上次和女儿争吵的时候也对类似的事发表过高见。“这不是病,阿丽娅。你老妈不需要去诊所排两小时队然后被问了一大堆问题再给一些无关痛痒的小药丸,那些药丸还不一定有薇薇安随便做的草药汤有用。”她在女儿甩门而出前讲完最后半句,“我只是老了,人都会有这一天。”
二十岁的卡莉做这道菜的时候不会因为目眩而坐在高脚凳上。不,她思考了一下,二十岁的卡莉甚至不会用烤番茄的方式去皮,她选择把这些直接搅碎在汤汁里,她年轻的时候一切以方便为第一考虑,番茄皮只当是给这道菜丰富口感层次,直到她后来吃了其他人去皮之后的酱汁,才不得不承认多这个步骤确实提升了整道菜给人的幸福。
她曾经用过削皮刀,后来是开水烫一下,最后确定火烤一下的方式最快且最香。她以前自己就能吃完做的这满满一锅,现在却要和自己的四个好友一起慢慢聊天共享一整个午餐,如果一不小心贪嘴多吃了两口,晚上肚子就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口腔会泛点甜腻的嗝气,如果吃了口气重的别的什么东西,这个味道会更难言。睡觉也不再像年轻时头贴枕头就立刻入眠了,曾经不论是在潮湿的冰洞里还是夜风吹拂的草原上,她只要合上眼睛,梦神就会殷勤地将她拥入怀中,但现在的夜晚她要戴好老花镜对着夜灯看一个多小时的书,像熬鹰一样让身体自己感到疲惫,爬上轻柔又有支撑力的床时,大脑才能得到相对平稳的休憩,如果晚上喝多了水,半夜还会爬起来两次。她清晨苏醒的速度和时间看起来和年轻时候没有什么区别,她依然可以天光刚亮就睁开眼睛,但二十岁的卡莉能在五分钟内跳起来完成清晨洗漱,现在的卡莉要五分钟时间来意识到自己真的醒了,她偶尔会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从身体上半悬,在睡梦中转过身盯着自己的身体,思考她才六十八岁,怎么就这么多不太对劲的地方,一不小心哪里没对上,就难以严丝合缝地贴合回去。
薇薇安给她派发过自己的药剂,据说经常喝可以改善睡眠。康妮说喝起来像过期的红茶,薇薇安很受伤地表示“我是洛尼亚城最优秀的药剂女巫!”卡莉从来都不介意喝她给的任何东西,反正如果有什么不对的症状,她保证让薇薇安自己也受一遍,凯瑟琳则是那种你说不上来她到底喝了还是没喝的类型,她们几个心里都知道薇薇安的确是最优秀的药剂女巫,但那已经四十年过去啦,朋友们。她们四个人四十年前就喜欢每周三的时候相会在一起,提前一周决定在狂野的啤酒喝到饱吧台彻夜狂欢,或者在新开的大胃王挑战赛上共度佳节,不论是洛尼亚城最红最潮流的融合菜系小酒馆还是需要熟人预定穿过曲里拐弯巷子才能吃到的百年私房老店,她们都曾在那里共度一个快乐的半天。这习惯保留到她们都老了的现在,曾经有别的人加入,也有别的人离开,最后还剩了她们四个。每周三,雷打不动,和老朋友的小别重逢。
上周三,在饱食之后有些昏昏欲睡的午后,凯瑟琳小口吃完焦糖布丁,轻声宣布自己不一定参加下周的午餐会。卡莉猛地抬起头,把注意力从一直没剥开的坚果壳移到凯瑟琳的脸上,这位优雅的女士今天带了银色的面纱,她饱含魔力的面纹在面纱后面发出莹润的光。凯瑟琳伸出左手,像从餐桌上舀起一勺蛤蜊汤一样轻柔地在空气中采撷了丝丝缕缕的某种物质,她将它注入一枚棕色的小烧杯里,让其余三个人谨慎地嗅闻。
薇薇安皱起了眉毛,“卓达鸟群的腥气。”她很肯定地下了判断。康妮走到阳台看往天空的最南端,没有任何邪恶禽潮的痕迹。“还在远方,但一周内会到洛尼亚城,你们知道的。”凯瑟琳将手中的烧杯轻巧地在翻扣在桌面上,当她手移开,那里已经空无一物,“我还没有退休,如果魔潮下周会按照路线来到这座城堡,我周三只能等战斗结束后领鸟肉三明治。”其余三个人一起发出哎呦的叹气声。平心而论洛尼亚城为战士们提供的食物并不差,但再不差的东西吃了几十年不变也会让人受不了,何况那天可是周三啊,大家本来决定各自带一份自己的拿手好菜一起度过悠闲的午后。
“我会带番茄红酒炖牛肋条过来,这可不能少了你。”卡莉终于剥开了坚果壳,她小心地咀嚼并咽下之后,才讲出这句话,“阿丽娅每次都抱怨自己怎么不是吃这道菜最多的人。”凯瑟琳在面纱后面露出笑容,“感谢你的热情邀请,我的朋友。我尽力而为。”她为自己的酒杯添了一些红酒,补充道,“希望下周三的时候,大家都身体健康。”
身体健康是一句没有人不爱听的好话,尤其是大家平均年龄六十五岁之后,在她们足够年轻足够狂妄的时候,大家并不在意健康,只在意能不能在战斗中活下去(甚至很多人也不在意能不能活下去),而现在,健康和活下去已经直接关联。她们都有了逐渐浑浊的眼球,散发出微妙老人气味的皮肤,以及阴雨天总会痛痒得让人心烦的某几根骨头,这种情况下,听几句身体健康的好话,至少让人心情舒畅。
卡莉花了三个小时把自己卧室做了大扫除,她换了红花纹的床单,那个颜色让她想起自己放在烤箱里慢炖的红酒酱汤汁,这道菜炖好之后要冷置一晚上,让酱汁的味道更全面地入侵到牛肋条里,这样吃的时候才会软烂又有一点嚼劲,她们四个居然没有人牙不好,或许真要感谢薇薇安一直派发的药汤。她迟疑地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先感谢自己从小维持刷牙的好习惯。她打开锅盖品尝了一下,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她探头看向窗外的天空,最遥远的南端,在几乎察觉不到的地方,有隐隐的红色鸟群挥舞着不详的羽翼朝洛尼亚城袭来。
卡莉看了看锅里颜色非常完美的牛肋条,只要一想到明天她们一起吃这么美味的东西,她就不得不咽两次口水。“你如果不来,我可不会给你多留一口,你这个非要返聘回去给洛尼亚城打工的老女人。”她低声暗骂了一句凯瑟琳,然后她将锅盖盖好放回去,围裙也有条不紊地解下来挂好。她站在自己的穿衣镜前,把袖子挽起来,尝试着用肘部在空中画圆,观察着自己已经有所衰老的肌肉线条,她尝试着像在军队时那样拉伸和调整自己的每一个部位,感受今天的自己有没有比昨天更好一些。
很不幸,她只能感觉自己和昨天差不多,可能更糟,她还保持着年轻时候训练的习惯,但是她老啦,她在身体最强壮的时候技艺平平,而现在她虽然有了熟练的技巧,身体却逐渐衰退,不管她怎么努力地爱护身体,她非常清楚自己是一只即将飞往终焉之山的鸟,此刻仍灼热燃烧的生命火焰,谁也不知熄灭会在何时来临。年轻的时候以为死亡的到来是一个瞬间的事情,是战斗的时候被人一箭穿心,或者被恶毒的魔法正中脑门,啪!火光就此化为青烟。四十多年过去了,她知道死亡不是那样轻易到来的客人,她能在每日的光影里感受到她,死亡就像自己亲爱的姐妹,和自己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她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咀嚼,每一场有梦或无梦的酣眠,都在向她走得更近。二十岁的时候一年是如此漫长,让她急不可耐,而六十八岁的时候一年只占自己生命的六十八分之一,它便显得短暂且混沌,她只得贪婪地紧紧抓住。那么好吃的番茄红酒炖牛肋条,她不能容许居然会有一种可能指向大家无法共同分享。
卡莉微微昂起下巴,对着镜子露出霸道的笑容。“是的!大人!我会用生命保护这个国家。”她重复着刚从军的时候立下的誓言,“而我现在,至少可以保护和朋友们一起相聚的快乐。”
她把头发牢牢扎好,打开了卧室里的一扇通往地下的隐藏门,她知道里面放着什么,包括她已经去世的丈夫的衣柜,两人过去收藏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她顺手拿起女儿八岁的时候送给自己的祝福手环套了一下,然后发出“啧”的一声,套不进去,她早该知道。卡莉把那个朴素得过分的箱子一把掀开,里面是她最后一次执行任务时候还在穿的轻甲:她心里有数,这个尺码考虑了一些放量,她现在应该还穿得上;还有每年都会送去保养一遍的武器:一把很大的重弓和一把寒光凛冽的宝剑;还有她那把康妮眼馋很久的无声马笛。她含在口中轻吹了一声,很快,她就听到花园里传来了熟悉的动静,那只全身由白骨组成的马在她的花园里不耐烦地小跑了起来,或许还踢坏她两盆花。
第二天的午餐会,四个人全部准时出现,无人缺席,只不过凯瑟琳用黑色的布条盖住了眼睛,康妮的左手绑了绷带,薇薇安的肤色比平常显得更苍白了一些,卡莉则一直按住自己的腰。
她给挚友们端上垫着滑嫩土豆泥的牛肋条,熬煮浓缩过的红酒酱被她装在长嘴小壶里,每人往自己的盘子上淋了一些,诱人的香气弥漫在整个房间。大家一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陶醉地感受这股香味,然后一起因为牵动了伤口龇牙咧嘴起来。没有人谈论昨晚各自去做了什么,但很明显本应今天袭来的卓达鸟魔潮危机被解决了。
“这才是周三该过的日子。”卡莉哼哼唧唧地吃着裹了酱汁和土豆泥的牛肋条,一边懒懒地靠在了舒适的椅子上,过了一会儿,才有点气馁地补了一句,“下次再多炖一小时,薇薇安,有没有对牙齿好的汤剂?”
作者:刘果强
MOOD:笑语/求知
想象力是主角的宝物,特别随心的一篇帖子,和现实无关。是一天看云时的想象。联想到,欸?想象力是不是宝物呀!于是写了这篇小文。
一、
睡前的幻想对于童年时期的我来说就是一场盛大的电影——播放关于人类的生死,我从哪儿来的?人死了会去哪儿呢?
我好奇着无关于我这个年龄的话题。每次想到生死,我都不禁感慨“我可能是天才吧,还这么小,就开始考虑那么久远的事情了。”现在看来这能是未来某个哲学家的启蒙,但还没到高中,哲学家就被历史和政治打到理科这一派了。
但也不一定的是,我在初中就不考虑生死了,我只考虑世界什么时候毁灭,我要成为拯救世界的大英雄。
二、
我看着绿色的黑板,上面有一根白色的塑料暖气管道,通向窗台的暖气片。墙上钉了钉子,挂着黄色的圆规和三角板。三角板可以用力戳死一个丧尸的头部吧。我的目光转向窗帘——这里的布撕成布条系起来也可以从窗台顺下去,但是应该把布条固定在哪里?暖气片上面有窗台,布条和窗台石头的摩擦估计支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断掉吧。更不要说上面一点的白色塑料管道了,它从材料上来讲就不结实。
我的目光在转动,是迎面而来的粉笔头。我日复一日的英雄梦就在一次又一次的粉笔头下破灭了。最后我的座位搬到了讲台下面。
三、
后面我开始观察老师了,数学老师的下巴上有一些痘印。我突然想起来,我朋友有一次月考坐在第一排,数学老师监考。她听到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聊天。
数学老师的下巴油亮亮的,好像涂了药膏。她对英语老师说:“你看我下巴上的痘,怎么都消不掉,像狗一样。”
我抬头看着数学老师下巴上的痘印,死死咬住了下嘴唇。
随之而来的是在门口盯着我看的班主任。
下课铃声响了,她过来对我的课桌来了一脚。
“坐在这了都不听课!“
四、
说实话这个位置挺好的,老师总喜欢在我身后讲课,我可以把椅子转过去听。偶尔在本子上画画老师也不会发现。例如我常常把数学老师画成一只下巴上有胡须的狗。但是别的我也画不出来了,只能画一些火柴人,挥舞她手中的三角板。
书本旁的小涂鸦是我初中时期的跳跳糖,劈里啪啦的散落,是只要看到就可以联想到它的声音,和味道的东西。
五、
高中以后是就无尽的学习。大家都谈恋爱了,被卷入了无数的风波中。传来传去的纸条,写下笨拙又稚嫩的话。我不是恋爱校园番的主角,我见证了主角的诞生。每天和妈妈讲学校里发生的八卦,吃了好吃的午饭,躺在柔软的床上,想象我在下坠。不一会就睡着了。
六、
大学被课程压得喘不上气,课本上也没有我的小涂鸦了,因为我压根不带课本了。教室也不会有丧失入侵了。躺在床上想象不出来下坠的感觉,只能一直刷手机刷到睡着。
睡眠一点点的被压缩。
有一天我在梦里变成了一条锦鲤,在一个有护城河的小城里,游过星星点点的城市,在空中翻腾,找到一个无人的岸边。小鱼不想沉到水底。黑色的天空,灰色的云。
我盯着云看了好久,好像城市在游走。
作者:安米的影
评论要求:随意
吸入的空气隐隐有了铁锈味,卡恩摸摸面前的玻璃罩,这是滤芯寿命快结束的预兆。他停下来,探了探口袋,替换的滤芯还在。战后的这种东西十分珍贵,还是能省一点省一点。
卡恩有点记不清在管道里走了多久了,始终重复的颜色让人容易忘记时间。好在这条路线没有岔路。
"卡琳...还能看到你吗",卡恩思考着,两天前,妹妹如期去了神殿,虽说是被神明选中这事大家早就知道了,但卡恩想看看神明的仪式,或者说,想看看妹妹最后在人间的样子。
管道开始向下倾斜,当又一次看到窗口投出的光线时,卡恩发现自己的心跳变快的不少。
到了。
卡恩趴到窗口,视线透过间隔的栏杆:下方的空间正弥漫着乳白色的烟雾。房间的正中间正躺着一位少女,她身着素白色的长袍,正闭着双眼,像是进入了美好的梦境。少女的身旁,一位衣服上带着金丝的神官抱着一本华丽的典籍,正在诵念着某种卡恩听不懂的语言。八名身着同样神官服的神官分散着站在房间的几个角落,只是他们的衣服少了金丝。四周的墙上刻着雨神的壁画。
没给卡恩留下多少思考的时间,房间中的仪式像是进入了某个新的阶段,两位神官从房间角落走出,抬起中间的少女。衣着金丝的神官的声音愈发高昂,抬着少女的神官走向房间一侧一个卡恩从未见过的仪器,并将少女就要投入仪器旁的一个孔洞。孔洞内的刀片像是感受到了事物的到来,开始滚动,像是等待进食的野兽。
卡恩再也按捺不住,打算撞开窗户冲进房间,但肌肉刚一发力就发现自己状态奇怪,四肢仿佛失去了支撑,刚刚猛地用力起来的身体又砸在管道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敲击声。卡恩这才发现,某种甜腻的气息已经传进了面罩,像是蜂蜡的味道,垂死的滤芯未能挡住这奇怪的气体。
祝祷声停了下来,房间角落两位待命的神官很快反应过来,其中一位猛地抬手,一道蓝光在卡恩身旁炸开。管道就像木棍一般被掰断,分开的两节从断处向地面垂下,重力将卡恩撕扯着砸到房间里。
剧烈的冲击让卡恩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一个神官走到卡恩面前,愤怒地扯下了卡恩的面罩。
“亵渎者,你对神明的尊重呢?”
“你们不是说卡琳是去神的国度享福吗,你们那是在干什么?”
神官呼出一口粗气却没有回答,将目光投向房间中间。带金丝的神官看了卡恩一眼,又环视了一圈房间四周,最先反应过来的两个神官没有太多表情,其余几个神官隐约露出恐惧的神情。“别让他再打扰仪式”,神官长再次举起手中的书,开始颂念经文。
卡恩只觉身上传来一阵高压电流的麻痹感,不知身旁的神官做了什么。但发现自己连话都说不出了。
房间里神官开始继续被意外中断的仪式,再次抬起之前被放下的少女。在神官长高昂的经文中投入了机器的喂食孔。卡恩想阻止,但完全控制不了身体,想大喊,却只能发出一些呜咽。随着挣扎,卡恩嘴里隐隐感受到铁锈味,眼睁睁的看着卡琳的血液从机器中飞出,而随着甜腻的气息吸入越来越多,意识也愈发暗淡。
卡恩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当卡琳的身体彻底被吞没之后,房间里诡异的出现了许多光幕,上面闪烁着卡恩看不懂的文字,而另一部分图形像是地图。大神官将经文典籍放在一旁,在光幕前开始跳起奇怪的舞蹈,时不时做出夸张地动作,又时不时拍击着光幕。四周的神官开始齐声唱起某种歌曲,悠扬的曲调中饱含着神圣。
“雨神,请恩赐甘霖!”
卡恩发现自己终于有一句能听懂的内容了,也是他意识消失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
“阿?”,实习生目瞪口呆地看着前辈把餐余垃圾丢进操作台旁边的一台粉碎机,然后看着操作台亮了起来。
“好,丢进去一袋厨房的垃圾。”蓝色眼睛的研究员早有预期,看都未看一眼正在愣头愣脑的实习生。
“本来这玩意是要输密码的,但是公司规定的那个规则太复杂了,完全记不住。我就改装了一下,现在操作台检测到粉碎机里面的人类唾液,机器就会启动。正常人肯定想不到,所以就当密码用了。总之你就去厨房薅一袋垃圾扔进去激活。”
“这真的合规吗?”实习生继续问。
“诶呀,没人来查不就合规了。”
“然后等机器启动之后,在地图上选一下要降雨的地方。”
操作员轻车熟路拍击着光幕,“D57,还有H42,今天就这两个地方。”
“很简单吧”,操作员看了看时间,“好了,今天的活搞定了,一起回去吧。”
“好。”实习生走到舱室门口,突然停下来。
“前辈,你说这玩意要是被以后人挖出来,他们会怎么写历史书阿。”
“谁知道呢,不过现在都星际时代了,谁还学历史阿。”
vol.239【水】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笑语(是给列表的拉磨所以麻烦大家手下留情啦!)
ps:涉及绿色三角洲规则模组《失灵》剧透。
尼尔是原创,另一位则是NPC,所以姑且算是同人!
——正文——
暴雨从奥克兰的天倾泻而下,给广场不远处的建筑都蒙上一层纱似的边,这儿的冬季并不总是这样,今天算是例外。
代号叫尼约德的特工已经穿上了塑料透明雨衣,但他并不来欣赏这幽美景色的。雨水砸在车顶上,噼噼啪啪的,比子弹还要吵闹,车窗外被模糊成了印象派的画作,难以看清全貌。
“如果……”尼约德斟酌着开口道。
“凡事没有如果。”坐在驾驶座的男人接上他的话,“即使你今天请假了,他们也会把文件从门缝里面塞进去。”
“很有道理,可我并没有想请假,特工豪尔赫。”尼约德回应,“我其实是想问,如果没有下雨的话,是不是能在广场上看见鸽子。”
“你喜欢喂鸽子?”豪尔赫问。
“并不,一个男人坐着喂鸽子,看上去像是命苦的单身汉。两个男人坐在一起喂鸽子,就像在告诉全世界:喂,这有可疑人员在接头。”尼约德继续盯着窗外道,“比起喂它们,还是远观比较好。还有几分钟?”
“十五分钟。”
不论是从FBI探员还是从特工的角度,现在都是该安静的时刻了。尼约德明白这点,却并不打算好好遵守。如果有人拿着秒表,就会在每段沉默持续至十秒时,听见尼约德的声音响起。
“豪尔赫,你以前来过这个广场吗?”
“……”
“……嗯?没有听见吗?”尼约德等了一会儿问。
“听见了。”豪尔赫极浅地叹气道,“尼约德?”
“怎么……”黑发男人下意识地转头,唇上立刻落下了干燥而柔软的吻。
等到尼约德反应过来攥拳抬手,对方已经安稳地坐回了驾驶座,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你……混账,什么场合啊!”尼约德的拳头确实离豪尔赫不远了,他却不躲不闪,褐色的眼里写满无辜,而这最后的几厘米,却仿佛天堑半难以越过。
尼约德最后还是放下手,狠瞪了他一眼移开视线,抱着手坐在副座上一动不动,只有脸和耳尖越发地红了——害羞是其次,主要是气得不轻。
终于安静了。豪尔赫心想。
十五分钟后,依照计划,特工们在大雨里拦截到了这次的目标。
男人干枯得如同一张纸,没有惊讶,更没有反抗。雨水顺着枪管流过他的额头的沟壑,像是一尊死物,他似乎是早已预见未来。
尼约德情绪不高,动作迅速地将目标的随身物品封进证物袋,他向来讨厌这种人,或者说讨厌这种宿命论的气质。如果一切命中注定,那他坚持的一切似乎也将失去意义。豪尔赫思考着接下来该做什么,也许在任务结束之后请他一杯咖啡,代替这个追求效率的男人冰箱里那些功能饮料。
“我有一种……”尼约德突然低声说道,“很奇怪的……”
“一种什么?”豪尔赫问。
“……预感。”尼约德的眉毛紧皱,手上的动作倒是越来越快,他焦躁不安地继续道,“不详的预感,和现在的事无关。你知道的我不擅长深谋远虑,但我好像有点停不下来焦虑。也许只有在它灵验的时候我才会想起来……我不喜欢这样。”
“具体是什么样的预感?”
“我不知道……”尼约德摇头,“该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切皆有可能。”豪尔赫试图回应,但雨很大,让他的声音模糊不清,他不确定尼约德听见了没有。
但是,一切的可能性最终什么呢?
“等一下!别走,等下!”豪尔赫听见搭档突然惊慌的声音。
为什么要走啊?他想,低头看见渐渐漫上的雨水,浑浊、冰凉,攀上脚踝,接着是膝盖,再到腰,混乱的推力从四面八方而来,那双蓝绿色的眼睛离他越来越远。
“你还没有告诉我——”尼约德的喊叫隐隐约约地传来。
尼尔·麦昆,或者说,特工尼约德,从熟悉的下坠中睁眼,这代表又一次惊醒。窗外还在下着小雨,街上的车灯亮光顺着没有拉严实的窗帘缝钻入,锲而不舍地停留在他的眼前。尼尔摸过闹钟,3:47。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在入睡前他看见的时间是…1:13。
两个半小时,勉强算是有进步吧。
秒针在他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移动,轻微的咔哒声像是细雨的节拍。尼尔试图回忆刚刚那个梦。
“为什么我会梦到我变成了亚当森,真奇怪。”他把闹钟放回床头,自言自语道。
尼尔以为自己早就忘记那一天了,毕竟长期失眠导致的遗忘对他是个无解命题。这么看来他其实还记得——只是没必要想起。而且,真正的过去也不是那样的。
随着雨水变成雪花,时间悄然而过,尼尔关上亚当森的家门,大脑像是播放电影一样反复闪动着之前的画面,红酒,药片,还有他仿佛要抓什么的手。但是自己没有握上去——因为害怕自己后悔,他不敢相信自己,会在触碰那将要消失的温度时无动于衷。
为什么会是我呢?
他总是在想这个问题,从看见那张绿色三角标记的文件放在自己面前,在每次任务开始前,结束后,直到现在。尼尔不得不承认有些问题就是没有答案,或者说他不愿意知道那个答案。
晕眩,是他抬头看向灰暗的天空时的第一感觉。低血糖了?尼尔点起一支烟提神,他并不打算现在回家,不能是封闭的空间,那会让极端念头冲入脑海,那就往公园去吧。
当尼尔走到这个僻静无人之地,坐在长椅上,这里没有鸽子,只有雪飘落到脚印上,融化成浑浊的水。冰冷的一切终于江刚刚汹涌的一切感情冻结,就像是冻土掩盖了底下的岩浆。他突然又想起来那个梦,扭曲的回忆,广场,雨,征兆。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预感,尼尔心想,那应该算是灵验了,就目前而言,没什么会比死亡更糟。
尼尔站起来,把烟按灭,随手封进证物袋。其实这没必要,只是多年的习惯已经将他打造成一台精密的仪器,指引他何时做出反应。
就像现在,尼尔·麦昆冷静地想,他要去调查亚当森给的网址,调查这个疑案还有他那谜语似的提示。即使他搞不明白自己的内心,起码也要搞明白是什么东西在捣鬼,是谁逼迫亚当森做此选择,查明真相,不死不休。
“亚当森,我不是在替你报仇”尼尔低声地说,白烟随着他的声音被吐出,又和声音一样迅速消失,“这个谜摆在我面前,我只要查明真相。如此至到我再也无法苟活时,最好我们都不要在地狱见面。”
——end——
作者:夜雀子
评论:随意
“真是可恶!”一名坐在露天咖啡厅里的客人忽然大声骂道,“居然有人开始仿制‘人鱼珍珠’!”
“什么珍珠?”与其同坐的同伴疑惑地询问,随之换来一张被递到自己面前的报纸。灰白为主的报纸上刊登着各式各样的信息,在纸面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黑色的字体排列成了几句简短的话。
新技术出台,传统人鱼养殖业或将走向没落?
近日,汤斯敦镇的福尔女士研制出一种新型技术,可以通过结合机器与材料,在节约养殖成本的同时制作出品质上优的人鱼珍珠。由于此项技术刚刚研发,在生产上还存在不稳定之处,福尔女士表示,她会继续攻克技术难关,争取早日稳定生产人鱼珍珠。
“用机器和材料制作出来的东西怎么能叫‘人鱼珍珠’!”在同伴浏览报纸期间,心生不满的客人持续抱怨道,“‘人鱼’都没了,不如改名叫‘机器珍珠’算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很激动,但是你先别激动。”浏览完文字的同伴放下报纸,伸手拍了拍客人的肩膀,顺手将桌上的冷饮递给了这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友人。看着注意力被中断的客人稍微冷静了一些,同伴才再次适宜地开了口。
“我平时不怎么关注奢侈品信息,所以我不知道你在生什么气。就我所知,人鱼珍珠的价格非常高昂吧,如果能靠材料和机器降低成本,那售价想必也会降低,这对消费者来说是好事吧?”
听到同伴这么说,一度冷静的客人再次激动了起来。他啪地把杯子放到桌面上,差点又要大叫出声。只是或许他最终还是顾及了与同伴之间的情谊,没有对着他的朋友大吼大叫。
他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复了自己激动的情绪。他伸手抓起桌上的冰饮一饮而尽,然后看向他的友人。
“看来我得先向你科普一下人鱼珍珠是什么才行。”客人说,“知道了人鱼珍珠的由来,你一定会理解我为什么生气。”
在同伴的默许下,客人开口解释了起来。
人鱼珍珠,物如其名,是通过人鱼这种生物生产的物品。因为这个物品通常形状圆润、透如琉璃,虽然形似常规珍珠,但又比珍珠更加水润饱满,因此才特意冠以人鱼之名。不过人鱼珍珠之所以珍贵,并不只是因为它的卖相更有魅力,而是它生产的过程十分特别。
因为这些珍珠,是靠人鱼的眼泪形成的。
当人鱼哭泣的时候,它们的眼泪滴落在地上,就会化为一颗颗珍珠。最初人们只是一味地想方设法使人鱼哭泣,从而获取珍珠,但随着产业发展,人们逐渐开始发现,人鱼若因不同原因哭泣,它们生产出来的珍珠也会有所区别。
其中,颜色最为灰暗、光泽最为暗淡的珍珠,通常都是人鱼因为痛苦或恐惧而流泪时产生的珍珠。这种珍珠的数量最多,但价格也是最为低廉的。一些品相较差的珍珠无法拿到奢侈品店售卖,但对渔户来说弃之可惜,因此会往中低端首饰店流通,价格通常定在让普通人咬咬牙也能买得起的程度。
最容易在奢侈品店流通的珍珠,通常有着淡淡的粉色,光泽较通常珍珠要更加明亮,而且根据温度变化,粉色还会有加深或减轻的倾向。想要培养出这种珍珠,就需要花些功夫了。首先得保证人鱼生活在一个相对干净舒适的空间中,让它们的身体保持一个健康的状态,然后在它们的常居地点安装上电流放射器,定期放射电流刺痛它们,让它们因为意料之外的疼痛而流泪。由于人鱼身体和精神较为良好,因此这种小痛导致的流泪虽然也可能对珍珠的品质造成影响,但当人鱼形成习惯以后,渔户就能获得稳定的收获。
而最为高端、通常只有大富大贵之人才能买得起的人鱼珍珠,通常有三种颜色。一种红如朱砂,一种黑如深夜,还有一种如同玻璃、但摸上去会有冰凉之感。想要养殖出这三种类型的珍珠,放眼全世界,能做到的渔户屈指可数。根据前几年高端渔户公布的养殖方案,想要获得对应的珍珠,通常有这几种培育方法。
如果要想获得红珠,则需要以一对一的方式精心培育人鱼。人鱼最好从出生就开始亲手养育,然后除了要保证对方的身体和精神健康以外,还需要适当满足对方的需求。比如有的人鱼喜欢在有阳光的地方生活,那么就要为此移动房间,有的人鱼则非常喜欢和养殖人员黏在一起,有时候养殖人员需为此与人鱼共起居。人鱼是一种对情绪特别敏感的生物,所以这就需要养殖人员利用自己的情绪带动对方。有一些成熟的养殖人会通过与人鱼一起看电影去刺激人鱼的情绪,而这种通过非苦痛感产生的泪水,通常都会有非常鲜艳美丽的红色。
假如想要获得黑珠,则需要让复数人鱼一起生活,然后推进它们产生生活和情感上的联系。最常见的是让人鱼原生家庭一起生活,同时可以不断引进新的成员,扩大人鱼对家族的认知范围。在这过程中,养殖人员需要观察人鱼个体的性格,然后从中挑选一个“核心”。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养殖人员将开始拆散人鱼团体,动摇核心人鱼的心态,将它逼至流泪。通常人鱼负面情感越深重,黑珠的颜色就会越深越沉,因此一些过激的养殖人员会采取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也因此,黑珠在明面上很少流通。
在三种高档珍珠中,最为稀有的,便是宛如琉璃的品类。这种品类的养成非常困难,它需要让人鱼与养殖人员之间建立起非常深厚的感情,要让人鱼愿意为了养殖人员心碎而死。因为心碎而死的人鱼会在死前流下最后的眼泪,而这些眼泪则会化为琉璃般的珍珠,被标上足以买下一座城市的价格,放到华贵的厅里展示,或被收藏在最为严密的保险柜中。目前,这样的珍珠全世界只有六十颗,其中有十颗已被持有国定为国宝。
“总而言之,人鱼珍珠之所以珍贵,不仅是因为它充满魅力的外表,更重要的是人们花费在养殖上的心血。”将来龙去脉一一说明的客人再次伸手戳了戳报纸,看着那白纸黑字写的内容,他的语气和表情都再次浮现出反感,“这种人根本不懂得人鱼珍珠的价值,只想着打压成本,却不知道她的行为只会让物品失去价值。”
“原来如此。”同伴点点头,顺手将新点的冰饮推到了客人面前。客人一边点头致谢,一边端起饮料啜饮,润了润那因为说明而干燥的口舌。在舌尖和喉咙都恢复了滋润之后,他转过头看向同伴。
“现在,你知道我为何生气了吧?”客人说道。
“嗯嗯,我理解了。”同伴点点头,但在客人露出“知我莫若你”的表情前,再次开了口,“不过,我对这个……福尔女士?的感想,和你有些不太一样。”
“此话怎讲?”
同伴再次看了看报纸角落的那小段文字,淡淡开了口。
“说不定,她正是想要珍惜人鱼珍珠的真正价值,所以才开始钻研替代的技术呢?”
END
作者:重编程
mod:求知
备注:说是同人其实原创成分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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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所有这些时刻都将流失在时光里,一如泪消失在雨中……
银翼杀手
(1982.17.2049)
后记
我读高三的时候,语文老师是一位很有见地的中年男人,他为我们这些高中生介绍汪曾祺,介绍鲁迅,介绍川端康成、黑塞、科塔萨尔、帕乌斯托夫斯基、加缪、卡夫卡等等我们闻所未闻的神奇的作家,就像对待一群成年人那样。对我们来说他是个不可思议的大人,也正因为他的嘉奖,我总梦想着成为一名作家。谁知道,长大后,我却成为了一名新闻工作者。
入行之初我是跑民生新闻的,后来抓住机会,“混”上了军宣条口。时光荏苒,报道军队已有4年之多。从小记者到大编辑,从外场到后方,这一路上,整个暖浦甚至整个南方都留下了我匆忙的身影。有时一天赶好几场,老有这个长那个长,军师旅团营的,开玩笑说能不能教教他分身术,我总是苦笑着说,我可不会那个,都是饥一顿饱一顿才踩着点来的。
由于“服务到位”,好多单位,从普通一兵到中高层骨干领导,都与我成为了朋友,变成名副其实的“好战友”。尤其是近年调整组建的新单位,军队里、社会上的人对他们还有许多偏见,通过我们媒体的正面引导和宣传,其中积蓄的军兵种文化力量,也日趋凝练,渐渐破壳而出。白居易以菜市场的老奶奶堪懂为标准去打磨产品,诗文才臻至悦耳易懂且富有感染力的境界,我认为我们新闻工作者就是要秉持白居易这种精神,为大众服务。《回答》一书仅仅是一个缩影。由于版面原因,许多报道不能尽数展现,特此向广大读者致歉。
本书得到爱妻乔木女士的大力支持,她是一名杰出的摄影师,本书封面正是她的“手笔”。为成此书,半年间或直接或间接给她造成诸多麻烦,而她欣然“提笔”,这令我很感动,我对她表示衷心的感谢。
也感谢暖浦市人武部于一叩先生,他分管双拥工作,平日繁忙非常,能在百忙之中抽出宝贵的个人时间,为本书选题论证、审核把关、具体出版奔走再三,我对他不胜感激。同时也感谢责任编辑,他也是我的老领导,感谢他的辛苦付出。
总之,需要感谢的人很多,在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感谢你们,“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遇见你们,何等荣幸!我将继续用寸心寸笔去书写,去记录,去讴歌,回答我们所处的时代。
1.
在幻想乡长住就是另一码事了。据说,安置我的房子起建之初就是为了被遗忘,它坐落在“人间之里”这片适宜发展网红经济却不列入挂牌保护名录的古村落最外围,户朝路开,方便农忙落脚,遗弃老人,方便妖兽进食。
我们这些新来的外界人清晨从田地下工回来,踩着比影子更幽暗的蓝色田畻,身边人汗涔涔的面孔在微光中如青瓷释釉。这个季节,等到耕具还回农庄的时刻,天正好茫茫白了一片。老人们并不从街道两侧泼出粪尿水,他们把它收集起来,日积月累堆成隐喻着收获的粪肥。我行走在带来不好联想的另外一种秽物,以及败落的桐叶和细碎秸秆的湿气里,没入壮年男人们余光所织成的网,这种网是戒备和窥伺的隐喻。后来我知道这是由于“人间之里”妖魔混迹早已成为心照不宣的秘密,而生面孔隐喻死别。
人间之里的本质是一个庞大的隐喻,但住在其中的人们只感到理所当然的事每天发生。我们这些外地人不是每天都有活做,但只要全盘遵守那个漂亮得过分的金发女人提出的一切禁令(她警告过会时时刻刻看着我们!),就能领到额外的补贴。轻易活着。比外界强多了。但也正因外界。如果活着就意味着必须在老大哥、手机运营商携手有关部门、金发女人间三选一,最后一个无疑更具竞争力。
金发女人的禁令只有三条。第一,装成一个本地人。第二,不允许从事,乃至接触任何同文字有关的营生,哪怕试图。第三,不允许同任何人谈论“禁令”,包括其他外来者。金发女人别有深意地看着我,眼神让我回想起一位老领导。多年以前,我们几个“小笔杆子”厮混在文编办踌躇满志,而他站在门口,用我们那时不理解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
对于幻想乡,我知之甚少,但总体而言这个隐喻所包含的前景令我满意:幻想入之前,我巴不得谁看了我写的东西,恨恨地想着,这个道貌岸然的草包、流氓、傻逼臭老九,然后当街一枪把我毙了——甚至是一种奢侈,因为我在这个故事里显得重要非凡,咖位等同肯尼迪、安倍晋三等人,而且这样一来我在文艺圈的地位便很可能直追江列侬。事实却恰好相反——我必须是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喽啰,才有可能流落到这儿,流落到幻想乡来。话说回来,现在我不乐意这样死掉了:我走上了一条新道路,一所房子,面朝收秋的田野,门闸很沉而且窗户用新纸糊着;我还有几样沉甸甸的农具,安放在农庄里,从不带回屋子;在田间我还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断茬还新鲜的田野,草垛也还湿润,我安顿下来的第一天,拾稻者多于乌鸦……而我正值壮年,可以依靠上述条件、依靠身边的人慢慢成为一个很好的农人,在漫长的季节里想象丰年或灾年,用汗水在土地上写下问心无愧的回答。金发女人的担忧是多余的,我根本不打算再写任何东西了。我感谢遗忘掉我的人们,感谢他们很快就忘记了我曾写下的一切,流放我,剥夺所有值得我焦虑的事情。就好像一株活得过于久远的乔木,终于在某场过于残酷的秋风中脱去前尘种种如脱去皴皮片片,嫩皮在幽蓝色火焰般的日出之前吸吮秋露,用整一个的冬天期待新芽。
2.
六天以后,历法的嬗变结束了这段朝露一样的日子,它的讯使乘着不可思议的、灰色的风吹过人里的街巷,落下印着“文文。新闻(人间版)”字样的羽毛。于是,我找到了自己所处幻想乡这一时空中的位置:139季 月与木与金之年 上弦交于三途之周 周一。它清清楚楚地印在版头,令我困惑万分。
《文文。新闻》的一切都令我厌恶(除却历法,还有标题正中间那个意义不明的点号)。它印刷在白度很差的稻草纸上,比我们外界人熟悉的报纸厚一倍,拿在手上不如说是本杂志。印刷虽然清晰,但吃墨很深,哪怕厚纸也无法阻隔斑斑点点的墨迹从奇数页洇到偶数页。也正因吃墨深,整份报纸散发出比外界更甚的油墨臭味,用洋葱原理达成了不忍卒读的效果,令人忍俊不禁。头版模糊的抓拍照配大字标题:“震惊!小心身边鬼祟的狸猫!转第四版”。小标题,一段;小标题,一段;满纸臆测和废话——这里连谣言都懒得编圆。这样的通讯一连好几版,随后终于翻到一整版广告,这份报纸的衣食父母?一间叫寺子屋的私塾,现在正在招生。再翻,一栏冷笑话(这个还行),一栏填字游戏,最后几则丧葬消息挤满空隙,连征婚启事都没有。答案见下期。我又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通讯员全都署的一个叫“射命丸文”的人。
我对这个格调甚低的家伙生出兴趣,一方面是难以想象他究竟以什么样的热情炮制出这么多稿件,另一方面也好奇他是怎么通过的审稿(难道在幻想乡当通讯员不用被审稿吗——怎么可能不用呢!)。我想留着这份报纸,却也怀着触犯禁令的隐忧。金发女人深谙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道理,从未说过触犯禁令会招致什么样的惩罚。但从她的阴司作风也不难想象,无非就是被关到与世隔绝的地方,或干脆一个死字了得,更何况,她还特意告知我,幻想乡是被遗忘者的归宿,我就是由于被所有人忘记,才来到幻想乡的……
我把报纸卷成一个细卷,用宽大的袖子罩着,再置于手臂内侧紧贴着身体夹着,若无其事地往家里走。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事实上,《文文。新闻》适合拿来做任何事,它的需求量远大于发行量。人里的居民有些迷信印着字的纸片能驱魔,就充分发挥它的材料学性能,用它裱窗户、糊榻榻米的樟子门,用它填花瓶、垫桌角。小孩子用它糊纸球踢来踢去。中午的时候,我看见有人拿《文文。新闻》炊火。因为不忍心上公厕以免验证某个过于残酷却理所当然的猜想,我在野外解决了生理问题,随后发现,街道四处弥漫着稀释过的、油墨和纸页的香气几乎要把那股亘古不变的腥臊掩盖掉。不过第二天,也就是上弦交于三途之周二,粪尿与土重新占领村落,而《文文。新闻》消失一空,仿佛从未存在过般隐去了痕迹。我在这里生活了一周,却没注意到《文文。新闻》,想来也是这个原因。
此时此刻,139季 上弦交于三途之周 周一,情况急转直下。
一周以来我一厢情愿地把幻想乡当作边陲之地的小农村,某种桃花源的同义替换,但《文文。新闻》的出现说明,幻想乡同样存在新闻出版行业,也就是说,一群靠撒谎和唱赞歌吃饭的人和无论如何也要养活他们的人同样生活在这里,就像生活在别处。生活在别处,我揉着鼻子笑了笑,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总是应验如谶,就好像现在,关于这个捷克人的联想居然成了不能承受之轻,促使我下定决心,已行之事不必再行,我要同幻想入之前的自己划清界限,就绝不能再和他们搭上关系。
3.
139季 林梢伴露白之周 周一,我再次收到报纸,却不是从风中,而是从一位报童那里。
她很过分,把我新糊的窗户纸捅了个洞(正儿八经的樟纸,洁白光亮,很贵的),从窗棂中间递报纸进来,生怕别人看见她似的。我呢,正好在家,不等她撒手就接过了报纸,我顺着报纸卷抽送刹那的空洞瞄了底下一眼,对上一只枫叶颜色的眼睛,这只眼睛瞬间放射出的神采立马被樟纸隔断、分解,只在我心底留下一个琥珀一般的印象。
不等我转身,那只眼睛居然贴了上来,我拉开窗户,和报童相对无言。她身后原野金黄,我身后私人的居室。预料之外的窥视感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我说,不好意思啊。她说,你有兴趣加入《文文。新闻》的编辑部吗,生硬得就如同从窗户朝我啐了口痰,随后我意识到,这个报童就是射命丸文。
正如我之前所述,从新闻这座粪坑里爬出来是我走了狗屎运,有人说干一行恨一行,我绝对称得上其中翘楚。射命丸文的语气堪称请求却不失轻快,而我的拒绝可谓诚挚而不失坚定。这个报童打扮的姑娘上前两步,我还以为她要掏把枪出来,指着我,说,那好吧,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然后一枪毙了我。谁知道她又递过来一本B5开本的小册子,我愣了一下,脑中不可遏制的浮现出难以置信的可能——我恰好出版过一批小册子。确切地说,这批小册子是以前出版社为了捧我而印的,格调甚低,基本没人买,连送朋友我都不乐意,全被我借着开讲座的机会送给大学生了。我苦思冥想,直到接过这本小册子,才终于想起来它的名字,《回答》,连我自己都早就忘了它,也难怪流落到幻想乡这地界。
樟子纸被白蒙蒙的天光照透,幻化成羊脂玉那般糯质的纱,盖在窗外的人头上。射命丸文小胳膊搭在窗户外缘,很费力地,维持下巴搁在手腕上的姿势。
这是你吧?她瞅着封面上的肖像照。
我不置可否。
你很厉害,来试试呗?她滚动着下巴,慢慢地说。
我只好继续推脱,就说有个金色头发的高个子女人,前一阵子抓住我把我的笔撅了。我向她不厌其烦地解释,这不光是一个兴趣问题,更是一个态度问题,一旦我再次从事文艺工作,我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我在心中补充道,若非溺毙于粪坑之中,倒不失为一桩美谈)。
射命丸文依然是那副盈盈笑脸,丝毫不见气馁的神情,也并不失望。事实上,我感到她的视线并不聚焦于我,而似乎落在遥远的、我的生命的背面,落在我永远无法觉知或早已错过的那些故事中。一种骤然来袭的预感令我浑身一颤,也许,我将永远无法搞懂射命丸文,无法搞懂她为什么向我发出邀请,为什么这个样子眨巴着她琥珀颜色的眼睛,她将永远作为一个谜语、一个我无法解读的隐喻,存在于我生活的世界。
我猜测,这间为了遗忘而筑的房子从未接待过访客,因此射命丸文进入的时候并不遵循两个陌生人相遇时应当遵循的程序,而是展现出一种有意无意的厮熟。她又一次邀请我,并且提到,只要“到她这边来”,就不必遵守金发女人的禁令。我在特权阶级和反叛者间来回遐想了很久,但最终还是拿准了主意,重活一世,要对得起自己。
为了贯彻这种决心,我无奈地对射命丸文坦白,事实上,我失忆了,我连从前的事都记不太清了。这句话什么时候说对任何人说都不能算欺骗。我滑倒于及膝的水中,再也没能站起来,这就是进入幻想乡前我记得的一切,而更远的记忆已缩成我脑后的一个小点,就像魔法少女小圆里的灵魂宝石,谁都知道只要伸手去握住,就能变为更强力的姿态来面对生活,但同样众所周知,灵魂宝石等同于悲叹之种,从没有说法是一个人有义务拥抱他过去的一切如拥抱爱情,更何况一个死过的人。
莫迪阿诺在暗店街的开篇说:“我什么也不是。”后来王小波把它写作“我的过去一片朦胧……”,我之所以这么叙述,是因为找了很久也没找到王小波那个译本,就当王小波自己译的好了。他当然有权力这么做,而且这样显然顺溜很多,很便于展开故事,不得不说是记精明的任意球。我倒宁愿同原文一致,现在,我想,我什么也不是。
没有桌椅可以坐,我盘腿在平时睡觉的不能称之为榻榻米的简易草席上,起床以后,被褥都规整得很好,因此场面算不上太尴尬。射命丸文略显犹豫,坐在了窗框上,思路自然姿态娴熟得令我目瞪口呆。
文并没有回应我的推说,似乎笃定她才是掌握主动权的一方。我烦燥着,但不是因为她胜券在握的态度。恰恰相反,她的神态毫无胜券在握的凌人之意,只是我这辈子头一次见到红枫颜色的眼睛——我没法对一双这样的眼睛下逐客令,特别还是初次见面的场合。《回答》被一遍一遍翻动着,四年前占据封面中央的一个年轻人的肖像,四年后同他自己不期而遇,一个相见无日后会无期之人从取景器里射出的目光,如何能成为桥接两个世界的桥梁呢?人生不过一行波德莱尔,我递还她书问道,你觉得这个人是我吗?而她终于似咽下话头般蠕动两下喉头。
我猜她还想说什么话,但最终没有,她如一个影子般径直滑落下去,从窗的视野中消失不见,风把樟纸抚平如抚平狂热的、毫无结果的骚动。我拎着《回答》,用指肚子把射命丸文写在扉页上的铅笔字擦掉,现在,这本书不属于她,当然也不属于我,这本书早就被遗忘了,谁也不属于。
天快黑的时候我从窗户中再次见到她。我不愿描写幻想乡的日落,那些光线和色彩,我只说,我可能的确看不清,她蹙着细长的略带褐色的眉,眼眶红红像是流过眼泪,如此这般(似乎)毫无心机地看着我,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只提建议,不想题,不出外勤,也不动笔,你只管说我,我也不一定听,如果这样可以吗?
末了,她又说,和我一起办新闻是她一辈子的梦想,所以拜托了。
我最终答应了她,并非因为心软,而是因为,短暂的诧异和荒谬感之后我突然想起来,她也是个漂亮得过分的女人。而在幻想乡这个地方,一个这样的女人对你说的任何话,你最好尽量必须听从。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文今天纯属老女人装小姑娘,实际上她是个寡廉鲜耻得多的可爱的老姑娘。
我不太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也许是“好吧”,也许更温情些,“好的”,也许只是单个“好”,果敢而直白,简直不太像我。我只记得自己怀着类似男人吃下鲜甜红色果实/粉毛小女孩对白色长耳兔许下心愿/王二将《暗店街》放弃在抽水马桶上的心情,而这时她的双翼怒放如黑色的巨伞。
人生不过一行波德莱尔。
4.
“这就是美丽善良的鸦天狗射命丸文大人赚良民上山,摧毁他的新生活的故事。”我用尽量诚恳的语气说。
“再之前呢?”文不太满意,“还能想起来吗?”
射命丸文对我失忆的事艴然不悦。为了找回我的记忆,她提出进行一次专访,用问题来刺激我的脑子。现在,我坐在《文文。新闻》编辑部云杉木写字台的一侧,坐在手捧素材本的射命丸文正对面。
我对她说这就好像用漏勺去舀水般徒劳,如果一个人失忆了,他应该立马去看医生,而不是参加什么专访。
况且,我并没有真的丢失记忆。
我非常能理解,假如我是领导,有一天,我寄予厚望的某位下属突然告诉我,他失忆了,我想我也会勃然大怒。至少,他应该先把工作跟别人交接清楚……然而以目前的情况,这个下属心中也委屈异常,他惴栗于违反禁令而无法入眠,脑海里回映着《教父》里不听话的导演的下场。一觉醒来,马就没了,而他躺在粘稠冰冷、洇湿被褥的血泊里,如同堕入另一场噩梦。有时我想,文艺工作者们是不是就活该让人用枪指着?如果那个导演是个如黄四郎般的大流氓大泼皮,会不会奋力一掀被子——敢杀我的马?然后令剧情直接快进到《教父2》。他想说的太多,力量却太软弱,以至于连一个觉都睡不好。
不过,软弱意味着总能找到出路。很快他就掌握了半瞌半醒的窍门:总做好醒来的准备,就如一只食草动物那样监听任何风吹草动。如果换做从前,他当然不会这样,他只会没心没肺地呼呼大睡——这全都是因为,一周以前他流落到这个地方,有了一所新房子,认识了一个金发的阴曹,而现在,他又认识了一个办报纸的黑翼少女,她叫射命丸文,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他的书还非常看得起他,他还从她那里收到厚厚一沓往期《文文。新闻》,它们比外界报纸更黄、更厚、吃墨更多,而且标题后头不标注“人间版”。他冒着被阴曹折磨的风险审阅它们,精神抖擞,神清气爽,不愿意再死一次……
看来,我与他之前隔着一堵“再”的迷河,而这完全是因为我失去了一点点记忆。我记得“之前”是怎么回事,记得“死一次”是怎么回事,然而一旦冠之以“再”字,事情就止步于及膝的水深。
我只依稀记得,自己在一个叫“梦泽”的景点游荡。空气热得冒烟,日光被澄碧的水波织在水底晶莹的卵石上。这些河滩上的卵石大多细小,也有大如人头的,都被水打磨得圆滑如同珠宝。我还记得自己穿了一双大网眼的阿迪王,白色运动袜,披着墨蓝色的皮肤衣。我把这些都脱下来了,赤脚踩入那条清亮的河。
石子比河水更凉,我的脚起初汗涔涔的,很快就变得清爽,接着竟然幻觉般地温热起来。我想趟过河滩,去到一座小拱桥下方,却滑倒在某块苔色的卵石上。水那么浅,只没过膝盖,我想站起来,却做不到,就如同做不到更多我以为很容易的事情一样……我在痛苦中失去意识,当我醒来的时刻,一个女声说,欢迎来到被遗忘者的乐园,这里叫幻想乡。
我真的不曾死过一次吗?我的肺部真的不曾灌满铁般沉重冰冷的液体,口鼻流出锈迹吗?我的后脑真的不曾随波绽放于礁石,开出白里透红的脑花吗?那条河若真的不是黄泉弱水,又怎会带我来到被遗忘者的世界呢?
射命丸文坐直身子,把手写的提纲翻到背面,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小声:“果然行不通,还是去看医生吧?恰好幻想乡有位脑科专家,擅长像CD机那样读取记忆,只是方法不太伦理呢……”
我赶紧张口阻止:“不要这样。”
她笑起来,用手盖住提纲:“好吧,如果什么也想不起来,要不先以假设的口吻回答吧?”
“假设?”
“对,假设。就当一篇通讯稿只有寥寥几句被上级明确过,而剩余内容都有待发挥,这时不妨假设要报道的事情真的发生过,然后写下去,直到填满规定的版面吧。”
这确实是我们所擅长的领域,如果只是假设,回答就成了一个无法推脱的请求,况且,形势也不允许我继续拖下去:幻想心里真有人能够医治失忆,而且手段,据文所说,不太伦理。
文是位非常老练且难缠的记者。我只好说,再之前——我尽量叙述得冗长且乏味,希望能打消射命丸文的兴趣,再者,既然在假设中,就没有人能强求我同过去的自己扯上关系,我可以是一位农人,也可以是一位(或者只,我不确定)鸦天狗,或单纯只是乌鸦之类的鸟类,我甚至可以是报纸标题正中间那个点号。既然如此,就应该给从前的我取一个新名字——比如乔木。那个比喻有一股独特的魅力,并且,不知为何总令我联想到金色头发的高个子女人……
“再之前呢?”
5.
再之前,我居住在被人称作“暖浦”的城市,负责编纂一部名叫《平安暖浦》的福音。暖浦正如它的名字终日温暖昏沉,笼罩在铅灰色的茫茫天光里。这里没有落叶乔木,只有榕树和香樟一类的长青乔木年复一年在原有的枝叶上生老层叠。城市上空总泛着斑马身子似的遥远的波纹,模糊地印在挡风玻璃上,像是降雨,又像是降霜。
毫无层次感的阴沉有时甚至阻碍了日夜的更替,我醒来的时候,白昼如同傍晚般惨淡,低空橙黄色的霞晕总是与暮色无异。我想这一切就如同一个早已失去魅力的隐喻——暖浦是一座湿地中的城市。
从前暖浦如同湿地子宫中的婴孩,而今,湿地却只跻身暖浦行政区划的一隅,一座称不上景点的市民公园,一扇浸透锈水的肺叶。它从前的名字已伴随大拆大建遗失在公众的记忆里,现在,我们叫它“梦泽”。只有在这个地方,暖浦才展露出富有故事意味的天象,诸如干净得透明的大气、云层后面大得出奇的月晕和黑得吓人的夜空,以及流火一般荧红色的日出和日落。这种荧红色就是暖浦的灵魂。
长久以来,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对着一张遮满落地窗的暖浦地图,记录和归类暖浦诸般象事。这张地图类似旅游地图,但标绘事无巨细,印刷字细小如同最不起眼的针脚,不仅包含等高线和高程点,甚至连同楼群、独立房和广场的轮廓,郊野里植被的种类、坟包的位置,以及桥梁的材质与承重……这张地图就是暖浦的解剖,而我的手指沿主干道抚过如切开爱人的肌肤,顺着楼宇的走向剥离肌肉,审视、归类一切组织和器官,敲下真诚的祷告。
诸行政设施平安:
暖浦市政大院平安,暖浦市民中心平安,暖浦市中级法院平安,暖浦市检察院平安,财政局平安、人资社保局平安、教育局平安、自然资源局平安……
诸经济设施平安:
市人民银行平安,市工商银行平安,市交通银行平安,市农业银行平安,市建设银行平安,诸合作社银行平安……
诸文化设施平安:
暖浦市博物馆平安,暖浦市图书馆平安,暖浦市科技馆平安,暖浦市海洋馆平安,暖浦市诸区城市书房平安……
诸村委会平安:
……
(篇幅考虑以诸代众,实际上各条目展开以后都长得像短篇小说,主要是区划名,也有个别建筑名)
工程浩大而繁琐,无疑是件烦人的活计,但我别无选择。我人武部的朋友(同时也是我的大学同学),从北方的一个副政委那里介绍给我这项任务。据说,这位政委是本地人,自他的部队开拔之后,就再没有归来的一天。我的老领导希望单位就此搭上副政委的门路,让报社的触角伸出南方,向全国纵深发展。换言之,《平安暖浦》是一道非同儿戏的谕令,一件必须操办漂亮的人情。领导说,做难事必有所得啊,好好干,待到这本书进入出版流程,他存了一个“顺便的私心”——给我也安排一本并不算难。
《平安暖浦》是一部词典般的福音,如果用圣经纸印刷,大约三指厚,勉强能塞入副政委的大衣口袋随身,借以隐喻乡愁和发票的流向,以及暖浦湿骚的空气,在最坏的情况里,也将印着我的名字。而那本真正应该印着我的名字的书,我却不那么在乎。
地图上无从感知灰色与荧红色,只留下详细到极度陌生的地名,遵循冷漠的标绘规则印刷在纸面上。区块越大,我熟悉的字符串就越多,而贴近街道和村庄以后,地名的陌生程度越发触目惊心。我发觉自己似乎在暖浦以外的地方漂泊了很久,或者说,如果地图上所记述的才是暖浦的现实,那么我记忆中的暖浦其实从未存在过。我不曾生活在暖浦,而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我生活在记忆里,却误以为自己与世界相拥。我会成为一颗松开的纽扣吗?我会把一个绳结长久地握下去吗?我是否已经成为一颗上膛的脏弹,守候在晨昏一线上……我只知道,除非从地图表面遁入暖浦,否则我将一直被困在福音之中,别无选择。
6.
承前所述,从办公室离开是我唯一的选择,为了让这一举动显得不那么像逃跑,我选择搭乘下山的缆车,而这显然是由于对射命丸文会飞缺乏直观的认识,其结果就是文轻易入“室”绑架了我。
从半空中钻入车厢以后,文并不隐藏羽翼。她侧躺在软帆布包裹的缆车座垫上,躯干缩在撑满了暗红色座椅的两只黑色巨翅里,宛如黑色蚌壳里的粉白色蚌肉,或者被拔掉肠子以后团成球状的,裹上生粉和面糠的虾球天妇罗。
这对大翅膀的外缘飞羽比我的手臂更长,被文的体重挤压出微弱而弹韧的弧度,羽片油滑而整齐,排列细密如扇骨。由外向里,羽毛的尺寸从孔雀经白鹭、天鹅、鸿雁、泽鹬、夜鹭、斑鸫的次第缩减,却始终保持阴影的黑色。靠近文的翅膀根部,此刻,团在她腋下的黑色绒毛如幼鸭绒般细腻,被她的小动作挲磨的羽毛一如我的叙述那样缭乱如麻。
“所以说,《回答》是一次利益交换的产物?”文老练地总结,保持慵懒的状态。
“其实,在那时我并没有出版《回答》的意愿。”我说,“至少,不是一次你情我愿的交易。”
“既然不愿意,不做就好了?”
“不,”我斟酌了一下,“如果我拒绝的话,可能会更麻烦。而且,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想做了。”
文挑了挑眉毛:“为了《平安暖浦》?”
“当然是写《回答》,”我顿了下,“……也许两者兼有?”
“好俗啊。”文抱怨道,“不过你能想起来,那就好办了,以后准备做什么?”
我说种地。
文本来快要从翅膀上软软地滑下来了,现在突然坐直了,热切地望着我:“种地,种地好啊!”
我被她的目光照得莫名心虚,然后我说,可能的话,写小说吧。
她市侩地贴上来:“主要是这么个事,刚好我也要编我的作品集,你来帮我吧?”
“为什么?”
她正色道:“你写得好,而且,你经验丰富。”
“像《回答》那样?你喜欢那样?”
“有什么不好?”
文的宛如红枫的瞳孔第一次同我贴地那么近,我堪堪撇过脸。透过缆车玻璃,妖怪们的山脉笼罩在枫涛轻浮摇荡的歌声中,缆车总是不由分说地沉下去,颤抖,然后浮得高高的,我看着红浪一点一点逼近,一点一点地,越来越近。
文一把抄起我,抱在前面。飓风把车舱吹得像风铃那样摇晃。风大得睁不开眼睛,我的侧脸贴在文翅膀根部细嫩、剧烈跳动的绒毛上。我又被她捉回到编辑部。
她把我放在地上,等我自己站起来,然后领我往里走。
“天上飞的感觉怎么样?”她问。
“……没琢磨出味儿来。”我坦诚相告。
我只注意到那些黑色绒毛其实介于灰色与黑色之间,而且,在光线直射下透明得有些发赭。
“就当你答应了啊?”她咕哝了一句。
嗯,我说。
她笑了,一直领我进到侧边一个小房间,里面两墙架子,都塞着《文文。新闻》,从创刊号到最新一期,原来是个档案室。
“就像我们说好的,你不用想题目,不用出外勤,也不用动笔,不用……”
我也绷不住了,我说:“这好办呀,选不就完事了。”
我们一起笑完文就转过身去,说,今天不早了,你先回去吧,从明天开始上班,然后开始脱下报童帽,带上缀着白色绒毛小球的天狗头饰,换上高得吓人的红色木屐,从墙上摘下大团扇来。
随后她取出一件羽织来,瞅了一眼我:“还不快走?”
我一阵羞赧,真的像逃跑了一样,又重新登上缆车。
事实上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已经搞明白一些事,比如文的动机;但蹊跷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人间之里,比如金发女人,比如脑科医生,比如我的死亡与否……直到目前,金发女人自始至终没有出面阻止我,更不要说惩罚我,这和我进入伊甸园时立的约不符。我想着其中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奥妙——说到底,我对幻想乡知之甚少,非但不能领会文那些垃圾狗仔新闻里微妙的销量痛点,反而催使我产生更多困惑,就好像阅读那张博尔赫斯式的地图,如果不肯好奇,便只好恐慌。但现在我觉得这些东西离我无比遥远,好像被留在地上一样,或是被抛到身后一样,我不想去搞懂他们,我只是觉得,在金发女人逮捕我之前,大概要每天坐缆车上下班了。
缆车终于停泊在人间之里广场,我拉开车门,囊舱中的秋高气爽最终泻入一身腥臊。
7.
随后车门被关上。这里是暖浦中学的侧门,只有今天还开着油车的出租司机才知道曾经有过这个门。沿着这里靠西的外墙一直走,就能从某条水边的小径溜入梦泽。小径外,水泥船七零八落,暖浦中学高三学生的教学楼就伫立在梦泽湿地东缘,公园以外的地域。
入夜时分,许多不愿虚掷光阴的学生把头挤在向南的走廊最西侧的尽头,等待落日像一滴热得荧红的铁汁落入远山,等待暖橙色的街灯绕着梦泽迅速地亮起来,从市中心方向朝着远郊发展。这些学生们看不腻似的,总挑这个时刻三两庆祝着,好像门徒们又讶异又止不住地庆祝耶稣基督第三天的复活,不同之处在于学生们每天都允许奇迹发生一次,而门徒们却绝不允许耶稣重又活在世上。等晚读铃声响,学生们散回自己的班级。他们不知道的是,日复一日对于奇迹的企盼引起的聚会,将导致高三楼的重心微妙地偏移,而由于高三楼的地基埋在梦泽软软的滩涂里,这种偏移在若干年后(至少这一届毕业前不会)将引起楼体向西边微微倾斜,从而令高三楼废弃。他们更加不知道,倘若再等一会儿,待太阳彻底沉下,漆黑一片的梦泽公园里便会蓦然点亮大片冷白色的灯火,以及道道喻示着桥梁的鹅黄色灯带,像在黑天鹅绒布上撒下了一把碎钻,又像湿地之水正倒映着的月明星稀的暗夜。
在我看来,这种构造揭示了一桩更了不起的奇迹,即从某镜中诞生的影像,反而是镜外之物的成因,镜中人在被映照的瞬间创造了他自己。而这个奇迹所道破的秘密,除了心智的二律悖反同样实存于自然界以外,还说明,在暖浦中心的高三楼,曾经确实有人见证过这个奇迹,确实有人晚读时分仍然独自倚靠在走廊尽头。那个人就是我。
见证过奇迹的男孩理所当然地被指派编写福音的任务,而想要成为作家的男孩后来却成为了一名新闻工作者,他们俩的人生总是这样盘旋着,像一个轮盘赌,谁越想赢就越输,坏事却总出乎意料地应验。在他们已异于孩提的感官中,星月夜不再如梵高画布上卷曲盘旋,因为他们已经在时间进向上游移了太远,早已揭穿暖浦平淡且匮乏的一面,在那里夜空不再变幻无穷、深不可测,而是黏巴巴的一坨单调的底色,暗调子一样,上面稀疏的亮星凝固如同眼镜片上的白渍。正如荒原属于艾略特,都柏林属于乔伊斯,大观园属于曹雪芹,长安城属于王小波……正如虎哥属于沈阳大街,丁真属于世界最高城理塘,侯国玉属于吉吉国动物园。暖浦属于他们,他们也属于暖浦,所有的记忆其实来自一样的地方。
再后来,其中一个男孩满腔怀疑地越陌度迁,寻找着地名背后的实体,另一个男孩则从流飘荡,告别所有人的记忆;高三楼微微倾斜如同正在沉没的船舶,暖浦中学郊眠于梦泽夜间柔和的、带着水腥味的沼风里。
而射命丸文呢?她在这个故事中充当什么样的角色?假设有一件事将彻底改变他对《回答》的看法,它会如何发生呢?我被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假设逗乐,事实上,射命丸文由于掳掠缆车上的人类而被禁足了,这就是为什么我独自待在档案室中回忆着他的往事,他从未对任何人宣之于口的这些事,因为追忆往昔令我感到真切,而开口说话却总是言不由衷。
将这种言不由衷推向顶点,终产物即我们称之为“作品集”的东西,形象工程,展橱。越是精挑细选作品就越是意味着大刀阔斧自残,留下市场渴望看到我们也愿意展示的器官,陈列在《回答》中。作品变成了产品,就是这么一回事。“吃吧,这是我的肉,喝吧,这是我的血。”现在,文委托我对她做一样的事,但全部交给别人做和自己来做,真的是一回事吗?
如果文在身边,我就能轻易获知她所希望展现的形象。但身处档案室里,我只好漫游在文所记叙的幻想乡中,去透过文的取景器截取那些用意深长、引人遐想的抓拍场景,去遐想文的思绪是如何给吵吵嚷嚷的动词、形容词和莫名其妙衍化着的历法建立联系。我把这些大大小小的吉光片羽拼成翅膀的形状,拼凑出我记忆里的、那个完整的射命丸文。
这个形象热烈而真诚,可爱程度远甚那些照片上惊惶失态的漂亮脸蛋。我想如果一个人并非出于责任和义务去写作,无需揣测着读者的好恶去写作,自然不用接受我所受的写作培训和锻炼,最后写出文字就会像文这个样子。我想起数天以前的傍晚,文就是用类似的形象请求或者说要求着我,这两个轮廓都模模糊糊的,在我脑海中渐渐重合起来,我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受,文是这么直白的人吗,还是说,我根本不曾认识过真正的她?
在两个轮廓暧昧的不重合处,隐隐许诺着令人期待的可能性,也许真正文就藏在这些隙间中,而我的任务就是找出她们,砍伐,献祭。
假设我写小说的话,是不是能变得诚实一些?
8.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金发女人就在那个晚上,她顶着粉白相间的千鸟格贝雷帽,脸上戴着大大的黑色粗框眼镜。她个子很高,但现在平伸着,半截身子挂在水边的栏杆上面,半截很努力地探出去,端着一台单反相机不知道在拍什么。
她专注地盯着显示屏,有时摁两下面板,身子颤颤地而且还在不停地往栏杆外探出,脚尖也踮起来了。我心里生出一种恐慌的预感,三步变两步地冲上去扯着她的外套,把她拽回观景台里。
她发出我听不懂的尖叫,过了一会儿,很愤怒地用生涩的中文说,你干什么呀?疯啦?。
我松开她,我操,姐们,你人都快掉下去了。
她别着头顺了下眼镜,把鬓角捋到耳朵后面去,那你喊我?大晚上的,吓死了。
我说,你也知道是大晚上的,这要是掉下去了救也救不回来。她终于把单反挂在脖子上,背起手拧着,那个,不好意思,谢谢啊?然后我就知道了她是一名旅行摄影师,因为144小时免签的雅政来到暖浦拍视频,要剪成老外摄影师系列发到比比丽丽、油土鳖等网站上,还要剪短视频发在抖抖和TKTK上。
这也就是说,她是个外国人,外国网红。
我一边扣着手机找她的账号,一边和她慢慢地对话,不好意思呀,打扰你拍夜景了。她说,还好,现在她没在工作,所以没关系。
她告诉我,她来暖浦主要出于两个考虑,一是目前同赛道“老外游”系列大城市街拍多,拍自然风景的少,而暖浦周边就有国家首批5A级生态景区雁山,暖浦市里本身也有许多历史文化景观可以拍。二是梦泽,也就是我们所处之地,在观鸟圈子里是个小有名气的网红景点。特别是这个季节,冬天,候鸟经由迢遥的航行来到南方的湿地过冬,本地的水鸟从凌晨一直活动至傍晚,11月有人乘舟深入梦泽腹地,城市噪音不可触之处,目击被快门声惊扰的白鹭如匹练飞出榕树林冠,变成天空中发亮的影子,不再回来。
此时我已刷到她的账号,比比丽丽上14.2万关注,签名写着“与世间所有美好相遇(商v:18874151577)”,上次更新4天前。
视频中她没带大眼镜也没带帽子。金色头发在自然光照下明艳动人,妆容处在“看得出来画过”与“很精致”之间,简直漂亮得过分。她总以一种不自然的妩媚姿势拍摄着,与初见时那种入迷的样子相去甚远。我忍不住小幅度抬头看了她一下,发现她也在看着我。我猜荧光直射下我的脸应该挺难看的,就把手机熄了。
梦泽昏暗,灯光冷清,她大大落落地解释说这个是他们团队的营销策略,没办法,靠流量吃饭的。不过呢,现在是下班时间,她可以按照自己的兴趣来打打风景打打鸟,拍一些自己喜欢的。
你呢?你怎么晚上也还在梦泽里头?
我和她说,按照你们那边的话,我是一名城市探索者,所以和你相反,现在是我的上班时间。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问。
她说你看起来不像流浪汉呀!
我说你先别管这个,重点在于,我对暖浦挺熟的,我知道一些很出片的地方,要不你的团队来雇我当向导?
证明一下?
我沉默片刻,告诉金发女人我知道最好的梦泽日出应该在哪儿拍摄。就是有点远,而且要爬楼梯。
走呀,金发女人说,我是旅游博主。
西边仍沉重地幽蓝着的时候,东边雁山山峦背后红澄澄地亮起来了,太阳躲在远山背面,置暖浦于空旷的幽暗中。我和金发女人伫立在倾斜高三楼五楼东侧走廊尽头,翘起的斜坡顶端,潜心谛听着万千鸟啭,望着山背后一点一点发白,等待日出刹那。我小声地说,你身后就是我读高中时的教室,我每天早上五点起来背书,就站在这里。她似乎少有蹲景的经验,此刻捏得单反紧紧的,压根没在听我说话。
日出和日落的区别在于,日出是一个刹那,而日落是一个过程。这就好比相逢只是压勾六零年四月十六号哈久三点之前的一分钟,而告别却不啻漫长,如同告别追缉你的警察。所以在这个刹那我捏紧了金发女人的手,注意,要开始了。水泥船柴油发动机“突突突”的噪声自远而至,树上的鸟儿、丛中的、滩涂的、水上的鸟儿惊乱纷飞,瞬间爆发出千百倍强烈的啼鸣,然后霞光吹开朝雾打亮梦泽,荧红的一点颜色抹上浪尖,被拉成水面上长长的一条弧光。水鸟们很快择处而栖,候鸟群却仍如不停翻动的巨大沙漏盘旋于水上,金发女人没有拍照,她兴奋地指认着,不停对我说,那是白鹭,那是豆雁,那些水上的是各种鸭子,那是夜鹭,你瞧,那是夜鹭,那个也是夜鹭,夜鹭……
10.
远山的影子起初笼罩着我和金发女人,但马上就变得很短,落在梦泽之外了。她终于端起相机想留下些什么,但我打断她,问她,怎么样,要不要考虑雇我呀?她哑然失笑,说我和团队商量一下。
以后你们想拍什么东西,我给你们带路,保证不都是网红景点,都是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好地方,包猎奇的。
嗯?她凑得近了一点,那我问你,那我问你,这个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带路党呀?
这可不兴瞎说!我赶紧。
然后我们就谈妥了,她每天给我两百块钱,我则担任他们团队的导游。
我之所以想起这些事,是因为文写新闻稿的风格令我想起那144个小时。在那144个小时里,看着地图,我不会联想起北方的政委、我的老领导和福音,而是想象着那些逐渐变得熟悉的地名在一切时间中的景色,想象金发女人和她的团队在一切位置上拍摄暖浦如阅读一本书。一天的工作快结束了,团队收拾设备的时候,她就神神秘秘地摸到我跟前,带着口音,问我,今天去哪儿呀?我则更加神秘地故作沉默着,像是深思熟虑般吐出一连串早已散落坊间的地名:猪头寺、墨池、被称作籀的庭院,以及来自那张地图的种种……
她出于兴趣拍的照片反而更用心,构图自然,景物错落,如同一位空间感敏锐的书法家布局他的作品。有时她也拍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晃荡着相机然后开着连拍一顿扫,弄得光影模糊,或者把长焦镜头拉到底趴好几十分钟去拍夜鹭(我问她啥她都说是夜鹭)的一个局部,也许这正是她独有的观察世界的方式,被称为才情的东西,我确信她具备这种东西,所以当她邀请我为她的照片写文案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答应了。而她承诺给我拍一些,就在梦泽里,作为报酬。
所以第六天上午我带她回到梦泽,去拍任何她想拍的东西。上午的视频素材录制结束后,我问金发女人,你觉得暖浦怎么样?
她心不在焉的,嗯……还挺喜欢梦泽的,因为有很多鸟,而且生态景观很自然。别的地方就算了。
市区呢?
挺同质化的,不过老是下雨,要不就阴天。
雁山也?
嗯,雁山也,都开发得不成样子了。普通的山。和徐霞客当年游的不是同一种感觉。
可玩得尽兴?我问。
一朵滴水观音叶子模样的云遮住太阳,四下天阴,她整理了一下思绪似的,才告诉我,嗯,拍得很开心,你是个很棒的导游。而且,你绝对不是什么流浪汉是不是?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给我写的评语,那些文字,即使翻译过来也还是很漂亮。
水风习习吹得蒲草摇曳,我突然想起来我们初遇那天她就在这附近拍照,但晚上太黑,我什么也没看见。于是我问她,那天晚上,你在这里拍什么呢,至于差点掉下去?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带我移了几步,面向着那处栏杆。栏杆对面是梦泽中常见的拱桥,汉白玉质地,于日光下熠熠生辉。
哝,自己蹲下去就能看到,我不指了。
为什么?
不尊重。她神秘地笑着。
我往石桥那边眺望,石桥雪白的护栏外围悬挂着一块红底黄字的宣传标语。从栏杆缝隙里看得更清楚,可拍照却不方便。阳光强烈字却太小,我把眼睛眯着,可仍然分辨不出。只能从长短上看出,是前头七个字,后头七个字。
我笨拙的样子使金发女人得意洋洋,我不无气愤地央求她,把你的照片给我看看吧。
这怎么行呢?对我们摄影行业来说,原版照片就像摄影师的……呃?她尴尬地不吭气了。
我绷不住了,我说,其实这个句式是偷的人家写小说的。初稿就像一个作家的屁股,是不能随便给人看的。
包括他的编辑?
尤其是他的编辑!我没好气地说。
我们笑成一团,缓过劲儿来,她端起严肃的表情,那我问你,你说实话。
我说实话你会给我看照片吗?
她瞪着我,好吧,不过你要说实话。
嗯。
她慢慢地说,其实她一直觉得在摄影视频里搞擦边很糟糕,但以前认真做的内容,全平台播放只有几百多,一期视频只能涨三位数粉丝,但用上这种手段就大不相同了。现在她全平台粉丝七十多万,靠这个生活,但心里总感觉不太舒服。
她问我,我是怎么看她的。
我宽解地扶着她的肩膀,跟她说,反正我感觉没什么。把自己当成宣传作品的手段,这不恰好是文艺工作者的做派?咱们做人还是实际一点,守好底线就行。
她吐吐舌头,好虚伪,听上去。
我说,好吧,不过确实是我的真心话。(实际上我想说,我都写《平安暖浦》了,你就饶了我吧……)
她接着问,那你觉得,视屏里的和现实的我哪个比较好看?
那还是现在的你。我老实地回答。
为什么?她隆起眉头。难道你觉得他们把我P丑了?
倒不是。我说。视频里的你确实非常美艳,但你在视频外面更可爱些。可爱、活力四射,而且很有趣,就是有点唐。
她汉语很好,但显然不玩简中互联网,只好挑着眉毛问我,什么叫有点唐?
我说,唐啊,嗯,就是吃的糖呀,甜的嘛。
她狐疑,但最终选择相信我。谢谢!我也觉得!
她最终还是非常明媚地笑起来了。我下定决心,问金发女人,下午就走了?
她嗯。
还有什么遗憾吗?
她点点头,确实有,不过没什么。
是什么?我追问
她说,我没有在梦泽拍到过乌鸦,暖浦好像就没有乌鸦。她还挺想拍乌鸦的。
因为乌鸦不是候鸟吧?我告诉她,乌鸦只是呆在本地。
她不说话了,只是靠在栏杆上,那片滴水观音叶子模样的云不知什么时候飘走了,光洒在水面上,我对她说,我喜欢你,要不我们处一段吧?
于是她笑了,如同她身后光芒里的湿地被水风吹皱。她拥抱我,说,还要考虑一下,不过现在必须要走了,因为免签快到了。
那给我看照片,刚刚答应我的。我硬撑着说。
金发女人开机单反,又关机,从相机包里翻出另一张SD卡换上,翻了好久相册,然后递给我。
昏夜里的标语牌被灯带照得清清楚楚,上面印着两行十四个大字。
第一行:干部领导沉下去
第二行:街道社区活起来
我哭笑不得的把单反塞回她怀里。
好吧,我说,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
11.
想起这些事情就好像睁眼做了很长的梦,梦醒时,我已经挑出了足够的篇目,我很喜欢它们,但很难想象它们被收录到作品集里交给任何一名编辑。然而一连过去好几天,射命丸文仍未归来,定稿的事一拖再拖,更糟糕的事情在于新一期《文文。新闻》(两个版本)只字未动,而距离下周一(我甚至不知道下周该是什么什么周)已时日无多了。
不无侥幸地考虑,金发女人之所以还未逮捕我,也许是因为我的行为尚可以用“打擦边球”搪塞过去。但倘若真的开始办报纸——你我都知道这是意识形态领域的工作——那违反禁令就确凿无疑了。但我又怀疑,金发女人对我一无所知或许才是我如今安然的原因。
我潜心谛听着巨翅女孩扑翼的声响,就像很多年前我陪着我的那个金发女人谛听群鸟鸣啭那样,这种声响,在我的想象中应当广阔而谧静,像是情侣无奈脱手的心形氢气球飞入平流层绽裂的声响,或者深夜里连片的楼群上航空障碍灯次第明灭的呼吸声。
遗憾的是我至今没能听见这种声音。只有我心中的声音警告着自己,倘若沉陷在记忆中的场景,我便没有办法走上新的道路。况且,金发女人也已经忘掉了我,不然我也不会来到幻想乡。我把太阳穴靠在缆车玻璃上,看枫林一如既往地美丽,文告诉过我,这片树海的每片叶子,全都是一位神明用笔一片片涂成红色的,而在那之后她还要负责用脚狠狠踹树干,让叶子全都飘落下来。她还有一个妹妹,身上香喷喷的红薯味儿,这是因为她能够让庄稼一颗颗地成熟。就好像罗慕路斯与雷穆斯是罗马的起源,这对姐妹则是秋日的起源,在幻想乡,秋天起源于两位女性,而终结于端到端式工作流程。
等待文释放令我感到别样的煎熬,现在我已完成了文的作品集,却无法交给她,无法从鸦天狗的叙事中脱身,走上我预期的人生道路,过上新生活。那种极其迫切的完成什么、分享什么的欲望从凉下来的肢体末梢升腾而起,前所未有的强烈。说到底,我对幻想乡知之甚少,而连同金发女人在内的一切却早已将我弃置。我同时感到异样的坦然和雀跃,也许对我来说,安宁来自被无限延搁的快乐,就好像《平安暖浦》,好像等待金色头发的女人们如候鸟般来去翩跹抑或不知何时将我惩处囚禁,或者如同当下,等待缆车的单向街疲惫地、漫无尽头地将我送往下一个瞬间……
这就是为什么,当我在人里没有灯火的街道上看见报童帽子的射命丸文时,感到又恼怒又欣喜。我从后边快步接近她,但并不知道该做什么,像个小男孩一样幼稚地吓她一跳?即使如此文也没有给我机会,她的耳朵尖向后耸了一下,然后转过来,大大方方地笑着。
“好久不见?也没有很久就是了。”
我的喉头涌动两下,我有那么多想宣泄的,关于惩罚,关于幻想乡,关于我的专访,关于她的形象,但最后只来得及说出:“你的书我搞的差不多了。”
“看看?”她似乎若无其事那样,满心欣喜。
天太黑了,我带她回到家里,就把那本剪报递给她,她借着鼻息边上的灯芯草跃动的光亮像小孩子读画报一样翻着。文的头起先高高垂着,随后慢慢趴下了,读完以后干脆像葛优那样靠在椅子上,扫视着书页。
“《文花帖》只是这种程度的东西吗……”她幽幽地总结。
我就很不好意思地跟她说,《文花帖》好像就是这种程度的东西,一句实话,但排除不了存心气她的成分。
文鲤鱼打挺一样翻起来,在我屋内踱步,恨恨愤愤地说了一长串叽里咕噜的话,大意是祖宗江山交到朕的手里却搞成了这副样子,咱们这儿烂一点,幻想乡就烂一片,老皇帝八云紫吊死在西行妖上才几年呐,全烂了!然后把书推给我。
“算了,不出了,反正也不是非得出。”
“不喜欢?”
“没有力——量!”她嚎叫,“这不是我设想的《文花帖》。”
我说,也许我们可以好好沟通一下,明确一个收录标准,再编一次,反正都已经努力到这里了。她却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那么好吧,我想,也许我们就到这里了。文沉默地盯着灯焰出神,好像越飘越远那样,这副样子令我又害怕又失望,尴尬、犹疑、不甘心、精疲力竭、不知所措,我突然止不住地想扯出她的翅膀,撕掉她身上所有的羽毛。
于是我对文说,实际上,你的报纸上一些抓拍很有灵性,视觉优先,强调隐语境,如同某种社会学的影像分支。说不定你的摄影水平更高一些,要不你改出摄影集吧?
文果然立刻仰起头盯着我,从她的视线中我依然什么也读不出,我的不安并未消退,好一会儿,她说:“你知道什么?你这个笨蛋!”然后像一束烟一样飞走了。
好一会儿,我独自躺在草席上,终于变得安宁,文骂我“笨蛋”,考虑到鸦天狗是卵生的(此事在《文文。新闻》冷笑话栏亦有记载),也许这句话的分量超乎想象的重,一颗天生注定孵不出来的蛋,就好比我们说的“天杀的孽种”,是一句动真格的骂街话。而除了从报纸上得来的一切,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我连自己的生死大事都稀里糊涂。文说得确实在理,不容反驳。
关于《文文。新闻》的一切终于结束了,我在孤单的、狭小的黑暗中渐渐入眠,而在梦中,黑暗渐渐变得宽广,长出许多狭长的、恶毒的眼睛,我梦见金发女人窈窕地向我招手,她说,好久不见,现在是关底结算时间。
承前所述,当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我被奇怪的软绳绑着,被剥夺了看与说的权利,只能听金发女人细数我的罪恶:
“你脱离人里去妖怪之山工作,这是其一。你加入到文的编辑部里,帮她出书,这是其二。你还把禁令告诉了射命丸文,这是其三。”
那些软绳把我提起来。她的声音继续:
“我没想到还有你这种愣头青。你是真不怕还是什么都不在乎?”
我的嘴被松开了,但我没有说话。因为从我的罪名中我听出来,这场审判当然来自禁令的违反,但审判的执行却恰恰由于我气跑了射命丸文,这里的关键在于,射命丸文与金发女人一样,漂亮得过分……
“按惯例,犯一条我就用地铁从他身上碾过去,犯两条我就给他洗脑,套上头套去当罪袋,就是肉便器……”
犯三条呢?我忍不住问。
那种细细的软绳逐渐缠上我的全身,我感觉整个面部都被绑紧了,闷得很,意识渐渐变得昏暗,昏迷前最后的最后,犯三条,我听见她说,一觉醒来时,你将成为幻想乡的一部分。
12.
每次写清晨,我都从某种幽蓝的气氛写起,这种幽蓝散发着隐隐的微光,让我觉得一切都能重新开始。幻想乡没有路灯,室外并不比室内更亮,清晨蓝黢黢的,而且空气冷清,叫人寂寞异常。我依稀记得,这种幽蓝来自第十张大阿卡那“命运之轮”中间那头斯芬克斯,它拨弄那车轮,如拨弄一个轮盘赌,带来亘古不变的宿命。
昏暗中凸起小小的金色,那是两个暗淡的烫金字,“回答”,印在一本书的封面上。这本书就放在我的床头,我贴着脸端详封面,找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名字,以及一张面颊模糊的肖像照。照片里的人神采奕奕,眉宇间饱藏着如日中天留下的痕迹,而且眼角带着脉脉温情。我对这本书的来历一无所知。当樟子纸慢慢变白的时候,我陡然发现这张脸同我很像,或者说天哪这简直就是我。陌生名字、莫名神态和我的脸三件事同时印刷在一张纸上,令我摸不着头脑,这难道不是个巧合吗?如果不是巧合的话又能是什么?
我想,有三种情况会导致现在的局面:要么我是一名模特,而该书作者觉得我适合充当这本书的门面;要么作者是我的孪生兄弟;要么,我是作者很亲密的什么人,比如说爱人,或者亲人,总之是他的骄傲,以至于他有一个不得不将我印在封面上炫耀的理由。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的了。我的形象条件并没有好到能当模特,也没有什么现存的亲人或兄弟,根据排除法,我很有可能是作者的爱人。也就是说,我是个同性恋。活到我这个年纪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同性恋令我惊讶非常,但仔细想来,也并非没有征兆,我在记忆力寻找着自己可能是同性恋的证据,却没有任何收获,遂感到一种别样的不安。
我忍不住在淡白的光线里浏览起这本书。《回答》的内容很少,而且很无聊,我很快就对前面的内容失去了兴趣,只有这篇后记稍显诚实——虽然依然虚伪到油腻,但较之前文就如同吃完大盘酱肘子以后上了一根小黄瓜。后记证实了我的猜想,因为作者写到他的妻子名为乔木——这恰好是我的名字——可我却是一名生理男性,难道我在这段关系中扮演女性角色,抑或我有性别认知障碍?还是说,我连乔木也不是?《回答》非但没能“回答”我关心的问题,反而使我更加迷茫且错乱,也许,这正是新闻工作者的看家本领……
从后记上看,作者是一名杰出的新闻工作者(这一点在前文体现得不明显),而且他还说,从前想成为一名作家。不巧的是,我也想成为一名作家(虽然上面写着从前我是摄影师),我想,也许我能从我的爱人身上学到一些东西。但我翻来覆去也没看出来有什么好学的。我安慰自己,也许他的才情不在写新闻稿上呢。而且,我也不至于因为这个才喜欢他不是?我悻悻地翻了几遍,终于找到一个新的线索:扉页上有个糊巴巴的铅笔印子,原先被我当成污渍,射命丸文。
射命丸文,这个名字让我的脑筋深处狠狠抽动了一下。仿佛拔出萝卜带起泥一样,一些场景的碎片、丰富的细节从当下这口蓝色的染缸底部翻涌上来。我当然记得文,就在昨晚,我们莫名其妙地大吵了一架,究其原因,是我编的《文花帖》不能使她满意,而编文花帖这件事是她数天前请求我帮助,我才负责下来的,我花了好几天乘坐缆车往返于人间之里与妖怪之山,在文的办公室里选篇。这样想来,《回答》也许是文给我作参考的样稿。
而再之前……
再之前的事,原本似乎稀松平常,并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但想起文以后,却仿佛一池水全都要流进那个萝卜坑一般,仿佛那不是个坑,而是个大窟窿,让我的记忆一股脑地流出去了。我想我的脑子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刚好文最近才提过她认识一位脑科专家,是治疗失忆的一把好手,而且我与文已经挺熟了,她不至于不乐意将医生介绍给我,唯一的问题是,我们刚刚吵过架,我不确定,现在究竟适不适合找她……
这时我注意到屋里还有一本书搭在窗沿上,这就是那本《文花帖》的初稿。我的记忆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流失,我顾不得太多,抄起两本书朝缆车赶去……
13.
缆车绝对是最糟糕的就医方式,任患者心急如焚也好命悬一线也罢,它总之这样冷酷地朝前移动。
我只好翻看起《文花帖》——《回答》实在起不到转移注意力的作用,它太无聊了,容易走神,但《文花帖》有趣极了,出乎意料。其上记载着猫咪栖息的部落、昆虫们的通知业务、六十年一次的花之异变,等等诸如此类的报道。我一拍大腿,顿时想通了文为何要发火:文给我的编印参考是一本意识形态话语材料,而我交出来的却是一本精怪故事集,这怎么能对呢?不然,何以吵得那么厉害!
缆车终于停靠,文花帖像塞子那样暂时堵住了窟窿。我敲响文编办的门,因知道错在哪里而稍有些底气:“有人吗,我找射命丸文?”
无人应门,天光摇曳着烂漫的红色,这堵黑墙门带着积郁的气质隔断我与文,徒留下小小的猫眼。我陷入忐忑万分的猜想:此刻她正看着我吗?还是没有?我又敲了一次。
“昨天、不好意思啊。”我说。
没有回应。
“我编出来的《文花帖》不像《回答》。”我老实巴巴地继续说。
我聆听着任何能联想起羽毛刮蹭的细微声响,但仍徒劳,也许,文只是不在这里。
我只好加倍诚恳:“文,我失忆了。”
良久,屋子里传来喟然一声。我听见文穿越门板以后变得闷闷的声音,好吧,又来这一套。
文的措辞令我更加迷惑,难道这种失忆来自复发的精神疾病?而且她还“这一套”,或许她帮我对付过许多次相似的情况,以至于 “有一套”了?
门终于敞开一个小缝,我们兀坐在云杉木写字台两侧,文很蛮横地说,好呀,现在要怎么办?
“还是去看看医生吧,我记得你提过一个很厉害的脑科医生,帮我联系一下吧?”我央求她。
“别犯傻了,你真要去啊?”
我觉得没什么不妥当的,如果一个人真的患有精神疾病,就应该去看医生……当我真的这样说的时候,文终于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我只好在文如同犬科动物那样眯起的眉目中讲述自己的诸般推测,比如我的名字、职业和取向的问题。
在我愈发疑惑的目光中,文说,好吧,我原谅你了,但你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的……
“什么什么程度?”我无奈道,我知道有一些误解,只好继续澄清,“坦白说,除了帮你做《文花帖》的事,其他我都想不起来了。”
真是的,她说。
文突然挂上玩味的笑容,不知道从前是不是这样子。
“告诉我。”
文自顾自地站起来背着手,好啦,我们去拍照片吧。
“为什么去拍照片?”
她叹气道,唉,好吧,连这你也要……我觉得你说得挺有道理的,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其实并不一定必须是新闻稿。所以我决定把文花帖做成摄影集。
我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我问她:“这么说,我果真是摄影师吗?”
那扇黑墙门敞开着,文已经飞翔在高天之上。她把话音寄托在风里,语气冲冲地告诉我,你才不是摄影师呢,我才是摄影师,我们去拍枫叶,还要去拍夕阳下的天守阁,还有河童们的约会。
“再之前呢?”
文一个俯冲,从我肩膀下面伸出各一只手把着,拎起我飞了起来。她的声音响在我的头顶,而地面模糊如同缭乱的水面。
她说:“你好心急哦……想听什么?”
“我以前的事情,什么都好。”
我们降落在枫林中,文说,她还是头一次,纯粹抱着拍摄照片的目的去观赏这些红叶。她举着相机,不停地透过取景器比划着,上身凸出歪七扭八的弧度。
“我告诉过你吧,应该?我说我以前的事情。”良久以后,我忍不住问。
好啦……文笑嘻嘻地看着我,雀跃地说:“平安暖浦。”
我的脑中又抽动了一下,但并未想起更多:“那是什么?再多说点呀?”
文径自逛着,把镜头对准脚下嘎吱嘎吱的落叶:“看你表现。”
我实在想不出我的表现和和我的记忆之间有什么联系,只好一直跟着文走,不一会儿,她就用好像拿我没办法的语调说:“暖浦你总记得吧?”
这个疑似地名的音步在我心中唤起几组互不相干的韵脚,我只好点点头又摇摇头。
“恢复一点儿了?”
我说,算是吧……而文立马轻轻地鼓起掌,好棒哦,试试梦泽?
我已经猜到了与文的游戏规则,哪怕“梦泽”这个词令我收获丰富,我还是摇了摇头。
文掩着“o”型的嘴说,怎么搞的呀,暖浦不记得,梦泽不记得,难道连乔木你也不记得了吗?
“乔木?”我惊讶极了。
“对呀,在梦泽你认识了黑色短发的女人乔木,你说,你做她的导游,还帮她写摄影集的文案。”我遂有明悟,原来我能想起射命丸文,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黑发女人乔木。
我的记忆如擦掉眼睛上的水雾般渐渐明朗了起来。我当然记得她,还有湿地湖畔的候鸟,我们之间还来不及发生什么,暖浦短暂的冬季就结束了,这些候鸟年年在梦泽歇脚,但它们从不停留。榕树和香樟总是不落叶子,候鸟总是飞走,而梦泽总是重复着富有故事意味的天象。我问文,再后来呢?
后来那个黑发的女人又回到暖浦时已经作为摄影艺术家崭露头角自媒体账号更是红红火火她在梦泽公园找了个空地方筹办露天个人摄影展这件事还是你替她找的门路但你不曾见到她始终不曾见到。
任凭我再问,文都三缄其口,似乎已经取得某种胜利般欣赏着我的迷惑,这就是今天结束前我所知道的一切。
14.
我一味地反刍着文告诉我的故事,失去陷入睡眠的能力,我不敢睡觉,害怕一个分神我所有的过去就都如手中攥紧的沙子那样溜得干干净净。我不记得黑发女人是怎么向我炫耀她拍摄的系列风土摄影获奖,而我在聊天框里一边揽着功劳一边诉说着《平安暖浦》多么操蛋但终于接近了尾声,一边期待着约定但最终落空。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行在她布置的相框的迷宫中,在梦泽小径分岔的园林的一切时间一切位置寻找她的踪迹,我联系上布展团队的熟人,他说昨天布置她还在,今天却根本没来,我全然忘记这种糟糕的可能性了。我只是一味地往复穿行于红色的水杉和黄色的朴树间,寻找着我们曾一起架过三脚架的那些沙洲和折桥,我忘了黑发女人也早已忘了这些地方。
我不记得那些静流的人群,或举着手机或固定了脖子角度走马观花,更有甚者用手去扣照片里的画,我是怎么穿行在他们之间如一张风中的纸屑,寻找着黑色女人的身影?我连芦苇荡、阁楼和居民区,王爵的庭院,以及各种水鸟和候鸟的名字也不记得了,我不记得自己找遍所有的照片却找不到一只乌鸦。暖浦总不至于没有乌鸦。而黑发女人,我是不是忘了问她喜欢乌鸦的理由呢,抑或我已替她设计好了回答呢?你喜欢梦泽吗,你觉得暖浦怎么样,却不曾记起我们开口说话总是言不由衷。
我不记得黑发女人的家乡,也想不起她的摄影作品是如何吸引我长久地凝视它们,我忘了自己虽然热衷于文本的创造,却早已厌烦了艺术语言的文本化,我厌恶内容如同厌恶解读小说的情节,我只希望获得感受和体验,因为艺术绝对不等同于思想,更不等同于文化,我完全不记得这些基本立场了,以至于完全欣赏不来黑发女人的作品。我忘了我受新闻摄影的荼毒太深,已经习惯于将一张照片的重要性寄托于所谓题材和内容的重要性,是的,再不能感受到语言的断裂和直觉的跳跃,我想不起来那些最熟稔的事物了,我已经对他们丧失了兴趣……
也许,我想,在半梦半醒之际,也许并不是所有人忘了我,我才幻想入的,而是恰恰相反,我必须遗忘掉所有人才能进入幻想乡,就像人要进窄门,骆驼要进针眼,你要登上一座桥,先得从桥上下来,而我要找的那张照片就挂在洁白拱桥护栏的外侧。我跳起来,蹲下来穿过观景台的护栏,但还是看不真切。周围的人都像看神经病一样看我。我只好掏出手机,用最高倍摄像头对着相框拍照,那只是一扇宣传栏,也许标语被撤了,才空白如同一面相框。
这就是我记忆中所有可靠的成分:我走了太久,脚都变得汗涔涔的,而冬天的河水即使堪堪及膝却仍冰凉如铁,我深涉其中走到桥下,取下那面相框。里面并非空白,只是挂反了而已,相片背面的白色害我们搞错了——这样就完全翻转过来——这是一张我的肖像照,背景就在梦泽,就在这座桥上,浅色的天空里滴水观音叶子模样的云朵上用记号笔写着清晰的字迹。Yes I Will Yes.是的,我想,我愿意把《回答》编出来。
15.
我醒来的时候,房梁连同屋顶隐匿在黑暗里,而居室盈满沉静地呼吸着的蓝色。所有的轮廓和线条,都像夜里的乌鸦那样介于陌生和熟悉之间,让我感到兴奋而新奇。
这种蓝色烈而鲜艳,被我起居坐卧的动静搅动得连片浮起,连带着我的身体也前所未有的轻盈,精神抖擞,神清气爽。我身处其中,未知所措,也不知所从。
幸好,光线仍是透明的。光线从窗户纸上一个被捅破的洞里射进来,落在墙上如同巨大的点号,边缘清晰,放散着耀眼夺目的荧红色的光辉。我不知道是谁捅破了窗户纸,但我挺感谢他的,也许我有许多事可以干,也许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始……
在这样的清晨里,推门进来的是一位黑色头发的女人,她揣着一个皮背带的数码相机,表现出一种妻子般的厮熟。她直接拽上我,说,走呀,今天还要继续采风。
我诧异着,不但因为我和她间竟然熟络至此,更惊讶于黑发女人举手投足间纯粹的神气与美丽。见状,她转过来,似是提起一件老生常谈的事情。
你还在失忆啊?
我说,确实。
她问,那你爱我吗?
还没有,我说,但从前是的。
前言
天狗的史官,年代的记录者。我想大部分朋友对射命丸文的印象还停留在这里,停留在天狗们刚刚迁入幻想乡的时候。不过也怪不了谁,毕竟我们天狗就是这样钝感的妖怪。钝感、固执,离不开大家却对他人缺乏体察,我们如此生活了漫长的年代,并不觉得有过之虞,直到遥远悠久的汽笛声传入名川大山,捎来变乱的消息。
对咱们大部分的妖怪而言,新闻或是历史、报纸或是书籍,不过是无所谓的区分,所以很久以来射命丸文也不过做着类似的事情。对我而言,最初也只是天魔大人指派我办报纸,我便记录下历法的轮转和幻想乡细碎的日常,与从前并无二致。直到紫因此把我关了禁闭,我才搞清楚二者的区别。幻想乡的本质是一枚巨大的琥珀,而身处其中的小虫却无感年代的永滞或永恒,我写下、拍下这些东西,希冀至少、至少在依然变换的季节里留下我们的刻痕,《文花帖》的初衷就在于此。
本书的摄影部分从选材到完成历时2年6个月,大部分来自往期《文文。新闻》刊登照片,穿插少部分后期拍摄的幻想乡风物摄影作品。文字说明部分由我和我的搭档共同完成,然而在最终定稿阶段,他说服我删去了所有的文字说明,只留下这些似是而非地握紧着琥珀的图像。因此现在呈现给大家的既可以看作关于幻想乡的真实记录,某种“纪实摄影”,也可以全然当作一个只有喻体的隐喻、一个只有谜面的谜题——我们的用意毕竟不是记录历史,更不在于去承诺还原真相(哪怕有时候看起来很像),而在于归还一种读者所信任的力量和权力——即每个人都构筑独属于他的真相,每个人都真诚地回答他自己。为此,我们删去我们关于幻想乡的全部记忆,由此唤起你,我的读者朋友们你的记忆,我们同样真诚地期待这种回答的可能性。
一个人只拥有诗意的世界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前世和今生。我的搭档至今不赞成这一点,却总是躬身力行着,他有点精神分裂,真令人遗憾。
(全文完)
作者:蜂銀
评论:随意
因为是初春,海边的潮水会涨上来。
海,哪里的海?他说。
是的,海,我回答,运动鞋的胶底与水磨石的天台地面摩擦,推着我向前。
我的渔村的那条小路——我满布湿润与鳞片似碎冰的故乡的路面,踏上它,往西去,踩过裸露的河床上的木板,去那块教堂前的小水泥地广场上的艳红公用电话亭。
我在那块不均匀质地的金属键盘上拨号,一三一,五五七,电话时不时故障,我被接到完全没听过的地方的女人家去,她用一串小舌音和严重阻塞的鼻窦把我的恶作剧挂断。但我会一直拨号,一三一,五五七…
喂,什么事?他接通电话,讲。
餐厅经理吗?我是给你供鱼的那个女人,今年的春天来得早了些,大概你这周的鱼已经追随着融冰和暖流到很远的地方了。
真遗憾,看来我只好不付你货钱。
你怎么忍心,我的女儿,囡囡,她还需要这笔钱来买她最喜欢的草莓水果硬糖。
如果你说的是这种——糖,女士,我想我的兜里还有很多。
是,你瞧,就是这种,裹着虹彩的、白朦的,一张张夹在我的笔记本里的塑料糖纸。
囡囡,你的女儿,她到底是喜欢糖果还是喜欢糖纸。
草莓被迫搁浅在女孩的舌尖,夹着春寒的风裹着细沙抹平了她凹凸的表面。
该出海了,我说,和我心爱的小船一起。
电话那边的餐厅里有男人们的聒噪响起,问问她,男人们讲,问问她海上的生活怎么样。
我梦见灯塔,而我在那仅容得下我平躺的甲板上,远远地瞧着。
晚自习下课了,餐厅经理说。
啊,晚自习,灯塔上又有男人敲起他那令人生厌的铁钟来。
可是我的小船——
餐厅经理牵起我的左手,他把另一颗裹着嘈杂的塑料的硬块塞到我的手心,晚自习下课了,他说。
好吧,好吧。
我站在天台的边缘,隔着防护网向下瞧,有几个男孩已经拍打着他们的篮球冲到操场上去了。
哦,我的丈夫,我醒来,说。
你的丈夫,他像有些憋不住笑意,造作地咳嗽两下,我想他一切都还好。
他不好,我说,他死在几分钟前的海难里,胸前的口袋里塞着皱成一团的金枪鱼订单,兜里没剩几颗囡囡喜欢的草莓水果硬糖。
你的笔记本可是厚了整整一倍还多。
是的,是的,我又有些迷糊起来,我的笔记本,我的作业,我那漂在海上的小船。
怎么又在哭了。他稍微挤了挤我的手安慰,尽管我不是很喜欢这样。
我没哭,只是我的眼睛。
对,我的眼睛。
我醒来时,囡囡坐在我的床头低头看着我,她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我先摸了摸她的脸说,早安。她稍微瞪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歪着小脑袋问,你把它丢在哪儿了?
船?船在我们木屋出去左转几步栈道下的码头边,我回答,风浪会很大,但我们的小船有结实的缰绳拴着,它总会在港里。
“不是船,”她摇摇脑瓜,“不是船呀。”
“那是什么?”我问。
她撅着嘴,煞有介事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为什么弄丢了?
眼睛,我的眼睛,我想起我把它埋在北岸的礁石下,和甲壳类的碎片混在一起,伴着潮汐偶尔呼吸。
我下意识地摸摸我的双眼,那双注视着远边灯塔的、疲惫的双眼,下眼睑红而泥泞。
我埋在那里的眼睛,当它流泪,泪水混入大海,无人知晓。
“没事的。”她说。
囡囡把我牵起来坐在床上,又小步跑去把窗帘拉开,光有些没准备好,跌跌撞撞地摔在我们的手心。
我才想起这是初春。
她在床边回头看我,日光越过远处的海,几乎要把她淹没掉,我听见外边那片水泥地上的公用电话响铃,我跑出去,接通电话,嘴巴微张,喉中却灌满了铅水。我努力发着啊,啊的声响,一开始想在叫喊,然后在讲述,最后才是在叹息。
把眼泪流在我身上,他说,我们去看海,把悲伤还给它。
海离我们一千四百公里,我说。
是的,是的。他又捏捏我的左手,我听见晚上的风吹过,对面居民楼的那些铁皮躁乱地拍动。我闭去一切的通道,只是深深拥抱着他,低下头去,泪水落在他肩膀可笑的蓝色条纹上。
我的故事,我曾经想附着在他身上的陌生的远方和乡愁,可他总是不说话,我只好一点点摸索着亲吻他。
暖意像他的一根手指落在我的掌心,我捏捏他。我有些滑稽的肥大裤脚浸泡在初春的刺骨潮水里。等待并不困难,如果嫌耗时过久,含一颗硬糖,这样就能知道没人在独自等待。当潮水退去。且潮水总会退去。
作者:【十二招】洛瑶
备注:oc属性,但不知道在写什么,也变了好多次想表达的东西,不清楚内部故事估计也看不懂。
mode:无声
Summary:我将放任自己奔赴随时牺牲的战场,但我会活着——因我答应过的人活着,因所爱的人活着。因愧疚而不断寻找赴死的节点,又因愧疚抓住每一道可能性的单行线而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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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不出爱他们的词汇。
入冬了。白昼一点点变短,但夜晚的时间一点点变长;街道的霓虹灯越来越早地亮起,星星则是越来越少地出现。时间不紧不慢地前进,但行人的步履总是匆匆忙忙的;车流在交通灯的指挥下来而又去一批又一批,街角的店面也在春夏秋冬中换了一次又一次。
下雪了。冬天与雪是很相配的,很少有人喜欢冬天,但很少有人不喜欢雪。我想起过去的文字里,很多描绘着下雪的夜晚,也有很多发生在雪乡的事情。所以有很多东西,提到的多了,说出来就稀松平常。但即使人能活到九十九岁,亲眼看到鹅毛大雪的次数也不会超过一百。
所以很多事情告诉你,记录只去一次的地方,因为下一次遥遥无期。珍惜第一次认识的人,因为不会再认识第二次。
人不会记得主观上稀松平常的事情,哪怕一生中做过的、能用指头数出来的同一件事很多很多。就像我不知道是第几次走在东京的街道上,组合下着大雪的冬天。霓虹灯往正面的方向照过去,但人流却逆向从身边穿过,有人只是匆匆瞥过一眼就走。在这个地方、这种时候,没有人会注意到站在街上的我。
但是例外伴随着小概率发生。过了一会儿,他就从行人中央出现了。他从茫茫人海中径直朝我走过来,站定在面前,然后自然地抓过一只塞在棉口袋中的胳膊。我抬起头看他,听到他嘟哝着说:“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
然后,“…你是谁?”这是我回复他的第一句话。
在很多很多次的独自告别,很多很多条通往放逐的道路中,我尝到了把一切放归虚无的代价,而也许这正是我所能预想到,却放任发生的事情。我越来越记不住曾经发生的,或者当下发生的。我将经历写进笔记,改编成我的作品,文字是作家的孩子,但它们如今看上去尤其陌生,我不记得什么时候生产过这些孩子们。
“你是怎么回来的?”他问。
我的大脑混沌,从其中找不到任何清晰的记忆。漆黑的和明亮的东西交织在一起,像炭笔在海马体的画纸上肆意涂抹,让所有回忆都覆盖上落灰的、油滑的薄膜。我说不清楚之前在做什么,更想不通之后要做什么。
“我不记得了。”我说。
“那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说一直联系不上你,已经有些天了。”
“我也不记得了。”
“那你还记得什么?”他的语气很明显着急起来了,即使只能看到一只眼睛,我也能读出他有多恼火。他强硬地抓着我的两只胳膊,把我往他的方向拖:“你就会说‘不记得’三个字,然后连我和她也不认识了?这就是你想要的,啊?说你不会死然后自顾自去找死,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这是我想要的结果?我不知道。她又是谁?眼前人的嘴中蹦出一个又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词汇,那些词汇在我混沌的大脑中遨游,祈求寻得一处安宁居住的地方。我不知道它们是否正确,但我在这样的指责中忍不住脱口而出:“我记得。”
“你刚刚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他焦虑地低声吼道。
“我记得。”我重复说,“我记得我要…回去。我知道有人会在什么地方等我,如果回不去,那就一定有人会来找我的,我就是知道。”
他停住了,直愣愣地看着我,等待我的下一句话。
“那个人是你,或者你们,对吗?我记得你。”我轻轻抬起胳膊,展开双臂这么说道。
我大概是说得有些太多了,每一句话都仿佛对方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他一时间没有回答。过了半晌,他才抬手用手臂托住我的肩膀,用力地接受着这个拥抱。我的身体似乎很熟悉这个,所以我顺应习惯主动收紧,从这个动作中我感受到一股喜爱的味道。我们相贴在下着雪的东京街头,行人从身旁走过,但这都不重要,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我听到他炽热的心跳,喉头滚动,他伏在我的耳边用叹息般的语气轻声说:“…欢迎回家。”
“钻石是世界上最硬的物质。天然钻石每一颗都是独一无二的,虽然是最常见的碳为组成物,但钻石却需要很久很久才能够形成,所以通常被看做是永恒的象征。”
“太贵了吧。”我说,“换点别的,我又不需要仪式感。”
他诧异地看着我:“不然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我还以为你会喜欢仪式感。”
我也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还知道要整点浪漫了?”
“不是你天天和她说我什么都不懂吗?”
“不是,我……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感到头都大了,一个比一个麻烦,“算了,总之我不需要这个。你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带她吃顿饭庆祝一下。”
“不要,我要出去旅游。我想去俄罗斯滑雪看冰雕。”
“你这不还是仪式感吗!”
“反正我要出去旅游,带她一起去。你去不去吧。”
“去。”
人一生中看到大雪的次数是有限的。后来我们没有去成俄罗斯,而是就近去了北海道。以前我们经常去那个地方,名字好听,吃的也不错,能在下着雪的日子里看海,我甚至还有朋友长居在那里。然后,我们就像从前一样,在海边的旅店短暂度过一段时光。
可那次又和从前不一样。天气阴得很,衬得大海看上去也不是很开心。温度在冰点徘徊,空气却依旧很湿。没有人会喜欢在这样的天气出门的。他提了一些海鲜回来,而她兴致缺缺地捡了几只凉透的贝壳,选择呆在旅店播点荧幕电影。
我出门了。采风是我工作中的一部分,即使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也会写下邻居家垃圾分类的时候走神,把包冰淇淋的纸丢进了不可回收物中。
他有时会陪我,有时会陪她。我们都尝试过把女孩拖出被窝,但女孩已经不知道被谁养成了家里蹲的习惯,好说歹说从被子里露出半个脑袋后,只把头一低,说我想睡觉。于是旅途的最后两天,我们被迫关在了旅店里,和她窝在同一个沙发中搜索动画电影。 她好像完全忘掉了过去的经历和职责,专注于奖励自己放松的东西和一门心思让我们为她忧心。这是好事。她已经做到了很多,我们都欠她的。
到了最后一天,雪还没有下下来,当然,仅次于下雪的晴朗冬日也没有出现。天阴得吓人,他难得抱怨了一句“早知道就去俄罗斯”,我们都没有搭他的话。
投屏机器里,片头曲的声音嗡嗡作响。半晌,我说:“我年后就去俄罗斯。”
“那个时候还能看到冰雕吗?”他随口问道。
“我过去不是为了看冰雕的,而且你们不要跟着去。”
沙发那一头耸动起来,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投屏,动的不是她。“你说什么?”他问道,“不是你说想旅游的吗?”
“我原本想过去后留在那里。”我说,“□□□□□出现了,我想调查那件事。”
“……”
他像是没有听清我的话,房间陷入了空前的沉默,动画的片头曲已经放完了,只有墙上的角色操着夸张的语调相互调笑。我屏住呼吸,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会走进售卖永恒誓言的店铺——我说,让我们忘记过去吧,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像她一样心安理得地放纵。我累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越查越混乱,什么都抓不住,所以我大概不太想再对这些事好奇了。我不会再被过去的事情束缚了。
然后,我在这里这么说道,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离开了沙发,来到了前厅,发生了争吵。争吵不大也不小,我们有过的远比现在大得多的。因为这样的争吵已经有过很多次了,在过去,在现在,和在未来。过去他劝我少折磨自己,未来他骂我什么都不管只顾着折磨自己,而现在,他介于二者之间,充满着失望的语气,问我你就这么喜欢折磨自己吗?
可是我必须去,我已经知道世界上不只有我们的存在。我……必须要有人去见证他们。
那个人必须是你吗,谁给你的自信,你就非要主动往危险的地方钻?之前发生的事情还不够,需要我帮你数一下你看那些东西受了多少伤吗?现在你又要亲自去?
你一下子说了好多话。
我在问你问题!
当然是你给的自信。我以为你能理解我的,你当时怎么说怎么做的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好吧,我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忘掉。不是它们需要我,是我需要它们,我需要见证那些东西才能清醒地知道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
放屁,他咬牙切齿地说,说得好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骗不了我。你就是想去……
“你们可以出去吵吗?”
突然闯进来的声音打破了我和他之间凝结的结界,他意识到自己怒不可遏的质问,而我猛然顿悟过来刚刚都在说些什么。我们抬头往声音的来源处望去,她站在楼梯上,抱着一只沙发枕看我们。
“…怜歌不想看你们吵架。”见我们都愣住了,她插入其中补充道。
我们都没有回话。他的脸色苍白起来,过了一会儿,还是他先开口。“……他说要走。”他指的是我,“你听到了,他要去找那种东西,说要见证。他又开始放任自己置于危险中,而且这次他要亲自去。”
我面色僵硬地转向她,等待另一个人的审判。
她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淡然地看着我,在他话语落地的两秒后轻轻开口:“你会回来吗?”
我一愣,他也是怔住的表情。
她以为我没有听清楚,于是又说:“你会回来吗,答应怜歌,活着回来。你可以答应怜歌吗?”
这句话轻飘飘的,如果不看内容,谁都会认为仿佛只是在说“明天吃什么”般的话。她的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我却突然想要大笑。活着,多简单的词。这就是我欠她的东西,是她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松手的最最最最重要的事,也是我逃避一辈子也甩不开的过去。我将被迫面对一颗破损的心脏,在上面一遍遍镌刻活着,“活着”,直到变成一道道血淋淋的伤疤,这就是我未来将要做的事。但是现在——
“我答应你,我会活着。”我说,“我一定会活着。”
“那怜歌没有意见。”她说。
在女孩拖着睡裙转过身去之后,我们转移了战场,重复的无非是之前的、如此老生常谈的,谁也说服不了谁的话题。推搡中,他把我推到门廊下,我脚步不稳,一下子摔在沙滩上,眼镜被摔在一边,我背靠浸湿的沙土和他对视。
……眼前是突兀的冰冷袭击的、朦胧的疼痛。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是我们看电影时,也许是我们开始吵架时——雨下下来了。
连续报了一周的大雪,和连续实现了一周的阴云之后,同样是水为组成物的物质,以另一种形式降临到世界上。冰点左右的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我的身体,沉闷潮湿的空气全都消失了,溶解在冰凉而爽快的水中。
于是我终于得以哈哈大笑,笑他为什么要如此爱她却改变不了她,如此爱我却改变不了我。然后我又笑自己,笑我为什么要如此爱他们,为单方面的守护回应真心,为没做过的事情瞻前顾后。因他们而改变后的我就这样主动将自己推入以愧疚织就的陷阱,任凭疯狂的冲动漠视所有除此之外的道路。
我沉溺其中,难以超脱,无法自拔,放弃抵抗。房廊里的他冷冷地看着我,我好久好久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了,就像冰点左右的温度,毫无裂痕,永不让步。他在过去,现在,和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一次都不会改变我。
好在,我也是一样的。
“你好自为之。”他最后说。
我笑得呛了水,猛得咳嗽几声,就着躺倒的姿势望向阴雨的天空。在乌云压境的当下,我看不到任何天晴的迹象。真是可惜,本来是想要看雪的。
“新年快乐。”我说。
我将放任自己奔赴随时牺牲的战场,但我会活着——因我答应过的人活着,因所爱的人活着。因愧疚而不断寻找赴死的节点,又因愧疚抓住每一道可能性的单行线而活着。
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
我们的关系没有因为谁也改变不了谁而变僵,发生争吵的源头不是因为讨厌、恨、仇视。是爱与不理解,是不理解但等待。爱是原始驱动力。
我们发生过无数次这样的争吵,每一次都止于和解的拥抱,和下一次的离别汇报。一次又一次的期待和失望中,他选择相信我的承诺。相信无论我身处何处,无论我状态如何,未来会去何方,爱会驱使我奔赴回来见他,见她。
然后,我也的确见到了她。
“你不记得了吗?”
“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是你回来了。”她伸出手,轻轻戳在我的心脏处,“你没有骗怜歌,这就太好了。”
双马尾女孩神情淡然,她对我的现状没有发表任何感想,只是用力捏着我的小拇指,给我听一首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新写的歌。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个的态度差距如此之大,但他说,这是因为她将信任全身心交付于我,所以她确信,我变成什么样不重要,但我一定会回家。
“所以你不信任我。”
“我没有这么说。”他说,“我担心你。”
“我信任你们。”我翻过一页笔记,这么说着,“我相信会让我回来的,是对我最重要的人。”
我再次回到他们所说的家,又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地方。我一遍遍翻阅据说是我亲手写下的笔记,在混沌的迷茫中,我清晰地意识到的确有什么东西就这样摧毁了我。作家的孩子们看上去灵动而鲜活,而我拿起笔,写不下任何明确的文字。我的人随着记忆一同变成了概念性的东西,我所遭受的不允许我将其记录,并同时剥夺了今后所有下笔的可能性。
这是悲剧吗?我问道。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他早就劝说过不要迎头直击看得见的后果,而她看到了我用身体诠释何为“活着”的承诺,女孩对此并无意见。
所以,我把一切都忘了,被残忍的虚空吞吃干净,留下了一副空壳般的躯壳。对方扒开我的身体,在胸腔中发现了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于以死作惩戒的意愿和以活作报答的执念之中撕裂开来,留下无数道空洞的创伤。因愧疚而不断折磨自己的味道并不好闻,但这份愧疚来源的、以及后续所有的记忆都非常美味。祂们蚕食了塑造我人生到现在的所有东西,作为奖赏,将剩下的无用的我,原封不动送了回去。
东京的雪就这样停了。半个冬天过去,我什么也没有想起来,只有身体还记得我可以放心牵住谁的手,记得去轻轻抚摸她的脑袋,告诉她我还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就算去了,也一定会回来。
“你也不要再离开了。”他说,然后扣紧我颤抖的双手。我们浑身赤裸,耳鬓厮磨,能让人短暂忘却一切的东西从尾椎上游,深入骨髓之间。在这样的瞬间,他在问我新的问题。所以啊,所以,在我不断回来又离去的这段时间里,在很久很久以后,他也学会了不太坦诚的利用,向我的身体求得一个永恒的答复。
但我深知,这是一剂不能不尝的慢性毒药。以前是,现在也是。因为这是悲剧,因为祂们将一切并不美好的习惯,并不需要的意义留给了我的身体,要我依然去为莫须有的罪状饱尝痛苦,走上赎罪的道路,哪怕前方没有尽头,漫无目的。
所以啊,所以啊。
我闭上眼睛,用力回握他的十指。在静谧的沉默中,我又听见了那颗给不了明确答复的,满是创口的心脏。
过了一段日子,我们又去了北海道。
人一生中,看见大雪的次数是有限的,而对我来说,这个数字则还会更少。他说,我被摧毁掉的很多东西都必须被重新建立,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会陪着我的,一直到我能够做出自己的决定之前。所以你想要买一些仪式感的东西吗?
我说,不用了。我喜欢旅游,还是去能看到大雪和大海的地方吧。
他看上去不是很意外,但也不是很遗憾。但遗憾的是,我们这次的北海道之行依旧阴云阵阵。雪其实早就下过了,现如今堆积在路边,变成难看的暗黄色。更难看的是沙滩,冲上岸来却一时间没被清理的海洋垃圾,和灰暗的海岸线一起简直交相辉映。
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异议,我们全部选择呆在旅店里消磨时间,等待天晴。
在这一小段的时间里,她选了几部老动画放映,我的身体则对窝在沙发中看电影这种事异常熟悉,他在我左边,她在我右边,而动画片还是很新鲜的,能让我短暂忘记了我忘记一切的事情。看过影片之后,他去就去处理那些邮寄过来的海鲜,她拿出一台电脑,熟练地操作音轨软件,我蹲在旁边看,即使看不懂,也觉得颇为有趣。
他把海鲜处理完,端过来的时候,发现我看睡着了。
“他很困吗?”他问她道。
“没有。”
“我没有。”
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地响起。我睁开眼睛,只看见头顶刺眼的白炽灯泡。两个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我,可我累得起不来。人在放松的时候总是格外容易累,我承认现在是我最放松的状态——心安理得地接受现状,承受心口抽动着的疼痛,望向已经刻进身体记忆里的他们。
“我刚刚发现一件事,第一次认识的人很珍贵。”我说道,“第二次也是。”
离开之前,北海道第二次的雪终于下下来了,就在我第二次认识他们的那个晚上。那时积雪已经悉数融化,沙滩上的海洋垃圾被陆陆续续捡走,天气转暖,我们即将回程。有人想要偷吃剩下的海鲜,从被子里蠕动出来,在几分钟后摇醒另外的两个人。
于是我和他睁开眼,都看到平静的海岸线之上,月色闪射的光点一部分在快速回归水的集群,另一部分在缓慢柔软地覆盖大地。
“下雪了。”她说。
“我想出去了。”我说。
他还没来得及发表言论,就被我突兀的想法打断了话语。可我已经付诸实际——我看到熟悉的门廊,感觉后脑勺猛得一突一突地钝痛起来。那是一个黑夜般的黄昏,我做下了会贯穿我一生的、如钝刀子割肉般的决定。可那些我不记得,全然不记得,我只是一如既往地任凭冲动发酵,由着身体横冲直撞地去做出我本来会做出的事情。
“你之前问我什么?”我自言自语地说。
我走下门廊,同那天一般躺在沙滩上,卧进雪地里,遥遥望向雪花飘落的起点。才刚下了不久,铺在沙上的雪被还很薄很薄,新生的六角雪花没有粘性,一瓣一瓣颗颗分明地落在我的手臂上,脸上——我的眼睛中。它们融化为温柔的水,遮蔽本就模糊的视线。于是在那样朦胧的视野中,我看到他们朝我的方向走过来。
人的一生里看不到超过三位数次数的大雪,但小雪也是一样的。
可人也是一样的。即使一天看到他们一百次,也不能百分之一百、万分之一万地确定,可以像从前一样安心地,平常地见到第一百零一次。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一直存在。
我说不出爱他们的词汇,但是。
“我答应你。”我说。不需要仪式感,不需要证明。这是我能给出和永恒最近的东西,是那天他带我走进一屋琳琅满目的、闪闪发光的誓言展柜之前,我最想说的话。
“那个人必须是我,但是我答应你。”我重复说,“我不会离开。你们一直都在我身边,所以我不会离开。这将会是唯一亘古不变的东西,即使我忘记了一切,即使从身到心全部都伤痕累累,这具躯体也会带领我找到你们。不管我会变成什么样——遗失了记忆,混淆了意识,变成被愧疚操纵的傀儡,变得再也不是我,线的另一端最终也会是你们。”
“到那时候,就请你们一如既往地唤醒我。”我说,“如同挖掘到珍贵的宝物般,我们会认识第三次,第四次。”
时间跨越了零时的节点,地球来到了下一个季度。第一缕春风灌进了我微张的袖口,有人好像说着什么,要把我从地面拉起,可我想要大笑,像我真的犯了病,像曾经的很多次那样。我笑他们真傻,一句话也没有反驳地就这样接受我无理取闹的请求。笑我真傻,因为无论我说与不说,做与不做,他们都会那样做。我是因为他们而变成现在的模样,而他们愿意在任何一个地方唤醒我、接住我。这一切根本不重要。
但最终,我只是微笑起来,将手递给他们,任凭来自不同方向的力量朝相同的地方拉起。
那一刻,我听到了皮肤之下,如钻石般坚硬的,强有力的心跳。
Fin.
作者:舞舞纸
评论: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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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希望的宝物
我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了前一天煮好的米饭。
关上冰箱门后,我才想起我为什么打开冰箱。
我反省着,将装着米饭的电饭煲内胆放在桌上,再次打开冰箱的门。
白光亮起的瞬间,冰箱发出巨大的轰鸣。因为我的疏忽,浪费了不必浪费的电,机器重复开关,说不定也缩短了寿命,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我从冰箱里拿出了鸡蛋和猪油,然后看到了猪油罐边的西红柿,那是几天前买的西红柿呢?它被我彻底遗忘了,直到起了褶皱才被发现,我将猪油罐放在米饭旁边,取出这只不再光滑的番茄。它长萼片的地方已经长出了白色的菌丝,我毫不犹豫地将它扔进垃圾桶里,然后关上了门。
本来是可以做番茄炒蛋的。但我是不会做番茄炒蛋的。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我被人问及了番茄炒蛋中鸡蛋和番茄的下锅顺序。
我说我是把番茄切块拌进鸡蛋下锅的。
然后被丢来一句“呵呵,吃点好”。
就好像我不是先放蛋,就不配说话一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番茄炒蛋不先放蛋,就不配讨论家务劳动的价值,按照他们的思维,番茄炒蛋不先放蛋就等于不会做家务,不会做家务就不配主张家务劳动具有价值,那他们就会做家务了吗?那他们就配讨论家务劳动的价值了吗?照他们的说法,可以讨论家务劳动价值的就只有家政工作者和家庭主妇,他们会认为家务劳动没有价值吗?
但可惜,那次讨论的参与者里没有家政工作者和家庭主妇,而且我没有来得及反驳,屏幕就被字号字体字色不一的“呵呵,吃点好”占据了。
我将番茄从垃圾桶里拿出来,想把它往墙上砸去,但手臂悬停一阵后,就知道了这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我将长了菌丝的番茄重新放回垃圾桶,开始懊悔我为什么会买番茄。自那次讨论以后,我就没有再吃过番茄,至少没有再吃过完整的、新鲜的番茄。每次都想着切开生吃,但每次都下意识地无视了它的存在。我应该是不讨厌吃番茄的,我还记得生番茄汁水的清爽的酸甜味,每次将番茄放进菜篮的时候我都会想着,如果能吃一口生番茄,它也许能作为一种水果让我重新喜欢上它。但可惜,直到现在,番茄这个蔬菜也只能让我想到番茄炒蛋的人油臭。
我往锅里挖了一块猪油,白色的油脂在锅底融化生出白烟。我将鸡蛋磕在石头做的台面上,拇指掐开蛋壳,让裹着蛋液的蛋黄滚进锅里。
油星子“噼噼啪啪”地溅射开来。我将蛋壳丢进垃圾桶,将冷饭拨进了锅里。
锅里的油安分了下去。我用锅铲把结块的米饭和鸡蛋,一块一块地压扁碾碎。
炒饭的米粒就应该粒粒分明,粒粒分明的才是好炒饭。
人类也是一样,粘成一团的都像鼻屎一样咸臭黏滑,粒粒分明的才是好是人类。
我往锅里倒入半勺酱油,酱油烧干后,将炒饭乘出了锅。
酱油炒饭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和我往常做的酱油炒饭别无二致。
我将炒饭吃完,将锅碗丢进了水槽。
今天我报名了去河边捡垃圾的活动,如果去迟了,就只能拿到螺丝松垮的火钳。第一次去捡垃圾的时候,我就不幸拿到了最后一支火钳——那支火钳本身就是两件垃圾,我将这两支细长的垃圾收进垃圾袋里,还把垃圾袋戳出了一个大洞。
来捡垃圾的人都是一团一团的,至少一个大人带一个小孩,或者是结伴的青少年。我不需要靠捡垃圾修学分,但还是在签到表上写上了我的名字——这大概是这张表上唯一一个假名。
我将地上的烟头捡进垃圾袋,别过头躲开塑料褶皱中传出的尼古丁焦黄、苦涩、刺鼻的臭味。听说把针浸泡在尼古丁里,只要扎一下就能杀人,如果把这些烟头带回家萃取,我是不是也能成为杀手呢?真是可耻。我为了爱而来,却无端生出恶意,真是无药可救。
同样是捡垃圾,同样是捡烟头,为了学分而来的孩子们反而笑得活泼灿烂;他们为监护而来的父母也乐在其中,他们同样抓着充满尼古丁的垃圾袋,却耳聪目明、眼观六路,仙人指路般为孩子指出垃圾的所在,然后跟在一路小跑的孩子后面,及时为捡起垃圾的孩子递上垃圾袋与夸奖。
每个身上都洋溢着朝气,只有我好似一只冬眠未尽的熊。笨重、缓慢、迟钝,迷迷糊糊地碰坏了栖身树洞的掩体,暖春的花柳闯入我的洞穴,将我被抽走了一个冬天的冰冷残躯拖到了阳光之下。
编花环的、放风筝的、以捡垃圾的名义春游的……所有人都在迎接春天。唯有我不愿醒来,我希望能继续冬眠,然后是冬眠、冬眠、冬眠,冬去冬来,一直睡下去,希望春天永远不要到来。
上交了火钳和垃圾,我坐上回程的公车。贴着广告画的车窗将阳光滤过了一半,我抱着背包,为这个毫无意义的下午懊悔——如果拿这个下午来学习、看书……
我在懊悔中回到了家里。
我忘记买晚饭了。
我回家后也没有学习看书,只是坐着发呆、刷手机、浪费时间……
零点的闹钟铃响后,我抬起头,又浪费了一天。
人一生中只有短短两万多天。
而我,又浪费了一天。
毫无意义地浪费了一天。
我站起身,我想让这天变得有意义。
我打开窗,月亮已经去了我看不见的地方。
现在没有人看见,我穿过窗口,变成了魔法少女。
我的身体变得轻盈、有力,一个空翻,鞋跟落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利落的声响。
变成魔法少女的一刹那,我得了魔法少女的全部知识。
魔法少女的力量源于爱与希望。
魔法少女用能够带来爱与希望的宝物变身。
如果用来变身的宝物丢失了也没关系,找到新的爱与希望也能变身。
请为了爱与希望使用魔法!
加油!
变成了魔法少女后,我的头脑也变得无比清晰。
以往我要被难上一整天的谜题,现在我可以瞬间得到答案。
我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是爱与希望。
我抬头看向我家的窗户,那扇把我变成魔法少女的窗户。
那就是能给我带来爱与希望的宝物。
要爱人,就要先爱自己,现在我已经取回了爱人的能力。
接下去,就为了爱与希望使用魔法吧!今天才刚刚开始不是吗?
作者:诸子百
类型:都行
她穿着一条碎花长裙,不必凭靠黑夜中仅有的路灯光,我就能很远的地方就看见了她。她常在那里伫立,我常在这里等后,雨亭之下她常在那里徘徊,我常在这里注视。
不知道是哪天起的头,我无意间注意到了这位奇怪的她。
这是一座颇为偏远的车站牌,我坐着深夜十点十分的巴士下车离开,她就会起身。夜晚十点十分,我没有一次迟归,她也没有一次错过。时间久了我与她像是有了某种默契,仅两步远的距离不必言语,她抬头起身与我擦肩而过,她轻轻的点头算是今天相见的招呼。
她常携着一只书包来往,昨天的来时我才看清她包里的东西,是一本《苏东坡文集》,书脊处被缝了几道粗糙的针线,干干净净的书封上被反复阅读后磨得留下黄渍,我想要开口询问,可回过神来车与她早已离开。
有个胆大的想法跃然眼前,刚要放学的我,今天我没有选择坐往归家的巴士,而是去到了书店。我是一个不常去书店的人,心中莫名的跳动驱使着我进到文集区域,我虽然同是文学专业,却因为性格害羞而不愿跟旁人过多交流,平常日子里更有几个知心好友,甚至没什么交集可言,可..我想着能多了解她一点,哪怕只是一点。
鬼使神差下我带着一本苏东坡文集离开。硬壳的精致包装,封面我不舍得多抚摸,这是要送出去的礼物,不敢让手掌的汗水多沾。如此的迫切的期待着夜晚的十点十分。
天上不断坠下雨滴,我加急赶往公交站。阴雨细密如同心碎人一样啜泣淋下,我怕书被淋湿只好塞进外套里。我快走两步从高眺望远处,那抹明亮的碎花裙将雨帘掀开,我看到了她依旧在原处出现。她手里似乎攥着东西,无比珍惜的折了又叠。我的脚步声在雨天的柏油路下不断放大,急促的奔跑下溅起朵朵雨花。
雨亭不算大,不过够二人避雨。我没有跟她这么长时间的待在一起过,我的左手在外套里不敢动弹,转过身却与她的视线对在一起。她的眼神比我更快的躲避,“我..我..”
她率先开口,语气中充满犹豫与焦虑,似乎有很多话都堵在嘴边没有吐出,此刻她的包里有个白色的板砖在隐隐作响,或许我的视线太过灼热,她连忙将包遮住,这个举动让我感到她的惶恐局促,我试图转过脑袋不再看她。公交车站雨亭外的雨正在变大,万幸没有刮来大风,天气随着突如其来的季雨开始变冷。她的长裙与头发被这鬼天气带来的雨风不断吹动,我无比盼望公交车的到来,多来一分钟她就能保暖一分钟。
天空突然闪烁惊雷,她被这尖厉的声响吓得踉跄,手中的东西才露出一角,原来是一张绣有纹样的手帕,锁着金黄的蓝边,一看就宝贵的很。
她想要开口,天爷仿佛在跟我开玩笑因为我没有发觉到那辆公交的到来,并在雨夜中车缓缓打开了前门,见到此状她的头慢慢垂着耷拉下来,她在原地踱步像以往那样徘徊。
“柳回堂,接着。”
车门关闭之际,我脑子一空把书塞在她身侧的背包里,如此怪异的举动另她回头,她却将手绢抛了下来。车轰隆作响马上就要驶出,我感到恍惚,我不禁脱口而问:
“姑娘你为什么会知道的我的名字?”
车开始行走,她靠近车门努力张开嘴巴,“我..你!”
她见说不出口,她掏出那块白色的板板,上面好像印着什么东西,当我还没看清时 ,车加紧油门朝远处离去。
天逐渐亮起,雨也停了下来。过往的车辆逐渐川流不息,几位工人要抓着行人不多的空挡把眼前的工作加紧完成。眼前是一座年久失修的老式巴士车站,这里是路线中的最后一站。
“你知道什么是熵增定律吗?”
我的手停止翻动书籍,自那之后我依旧会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这座车站,哪怕挡风的雨亭被雨水浸毁,哪怕工人们将它拆下搬进运车上,撅起石板凳还拆个粉碎,我仍然还在。车站的文字开始变得破败难辨,车牌的终点似乎已经斑驳不清。我拿出那只留下手绢发呆出神,她新绣的柳枝条鲜活的能在这片土壤里长出新生的树桠,哪怕在土里埋着也是扎眼。
学校不在了,这座车站本不该在了。这是一座偏远的车站,没有人能注意到雨亭徘徊的她。也没有人再注意到一个每天十点十分准时到站的他。
她穿过学校长廊,窗外的柳条开始泛出新芽,鲜绿的芽头不断冒出春意的气息,带着几片柳叶飞进了她的眼前。她停在图书馆的座位内,拿出了那本崭新到发亮的《苏东坡文集》放在桌上,白色手机壳的小手机同样瘫在其中,手机旁是一本《长记注释》,上面除却长记作者柳长先生外,注释人那一栏清晰印有这样字样——柳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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