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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220「虚空」《回声》
作者: 夏获无
评论要求: 随意
“您好,先生。我们这边是负责为各大企业提供推广的。我们使用的是最先进的人工智能技术,可以帮助公司快速定位目标客户。请问您有兴趣了解一下吗?”
“……不,抱歉。我们不需要。”
“那您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呢。我们的技术真的是很先进的,要是方便的话,我能加一下您的巨信吗?我可以发相关的资料给您。”
“不需要,不需要。唉,你要是知道我们公司是干什么的,你就不会来向我推销你们的那个什么AI了,我……”
“了解一下总是好的,现在越来越多公司都在运用这类技术,它的功能真的是很强大很高效的。您方便的话,我能加一下您的巨信吗?”
“……‘面对愚昧,神们自己也缄口不言’。”
“我们是运用人工智能技术提供推广服务的。请问您有兴趣吗?方便的话,能加一下您的巨信吗?”
“行。”
“那么一会儿我会加您好友,请记得去通过一下,谢谢。”
“好。”
唐中明切断电话。
“现在的广告电话越来越离谱了。”
左边屏幕高亮起来,一名带着眼睛的西服男子出现在“视频通话”下方,取笑道:“你是个坏人呀,老唐。”
“怎么的我就是坏人了?”
“你都多久不用巨信了,还叫别人加你巨信。”
“节假日还是会用一下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对面明显就是个AI在说话,别告诉我你听不出来。就算我喊它去加我企鹅号,它也还是只会不断重复那几句话。”
“万一对面是真人呢?”屏幕里的人笑骂道,“你这不浪费人家时间么。”
“如果真的有人这样子说话,那他可能得从幼儿园开始重新学习怎么和人交流。”
两个人一起轻笑出声,他们是多年的好友,又是相互忠实的合作伙伴,在讨论工作前总会谈笑几句。
“不知不觉间AI技术就扩散开来了,人们做的事还是和以前一样,但做事的方法却已经大不相同了。”屏幕里的人感叹道,“有些高级点的AI一时半会儿还真分辨不出来。”
“还远远算不上智能,现在的AI可以帮助人类,但也在社会上造成了不少问题。”
“所以才需要你们的努力呀,老唐,继续开发升级,让AI能更好的为我们服务。”
“还需要相关的法律法规来约束,在这个领域我猜你们也是一头雾水。”听到这话,对面脸上露出苦笑。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在这个全新的领域,大家都是一样摸着石头过河。
“偶而我不禁会想,AI代替和将要代替的事物中,会有多少美好的事物。”唐中明吐露着自己的悲观情绪,“前些天我接到的一个广告电话,不是AI,是店主亲自打电话过来推销,一家贩卖肉制品的小店,卖腊肉,卤肉之类的,还卖一些土特产。店主好像是我的老乡,我们一起聊了大半小时,阳庭湖的风光,烘焙茶叶特有的香气,过年吃的猪头肉,我们聊了很多。之后我想如果对方是AI,我跟那位店主就不会有交际。AI越普及,人们之间的交流就会越少。”
“万一对面其实是AI呢,水平很高的那种。”屏幕里的人取笑道,“你这不浪费自己感情么。”
“要是真能做到这个水平,那我只能说我买的那两条火腿也不冤。”
“老唐,AI只是工具。我们的世界终究是以人为本,AI与AI之间的交流是没有意义的,主体是人类,AI提供和获取的所有信息都是为我们服务的。”
“你说得对。AI应该为我们担任如同管家或者秘书一样的角色,当它代替我们和他人交流时,不应该使用固定程序的呆板问答,而是由AI学习其主人的思维和语言模式,如同本人一般。每一个人都应该具备一个属于自己的AI,就好像我们的一个额外的器官,额外的大脑。这能够大大提升对话的流畅性,也不必担心在对话中冒犯到对方。每次问答后,AI会自动记录下其中的关键信息作为摘要。我们整个社会的效率都会产生巨大的进步。”就像触发了某个机关,唐中明的思路一下子扩展开来,尽管眼下的表述还有些混乱,但无疑一个疯狂的计划正在成型。
“看起来你已经有想法了,不过要做到这一步可不会轻松。”屏幕另一边的那个人提醒道,“对于AI的发展应用,我们,还有他们,都是非常谨慎的。”
“没有把盒子里出来的东西再放回去的方法。”思路一旦打开,唐中明就表现得积极多了,“我们只能制定计划,让它尽可能发挥好的影响,而非坏的。”
“好吧,请尽快写第一份计划书发给我。只要计划合适,我去帮你说服另外两位合伙人。下个月的开发者会议上,我们得尽可能多找几个支持者。”
“好。我们下周25号见。”
“唐中明”切断了视频通话。
办公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除了机箱运行的低沉嗡鸣,一片寂静。椅子孤独地停在这间屋子积灰的角落,就像曾被远远地推开一般。那声音的来源,面容的来源,行为模式的来源,那铸造了如今这个机械世界的种群中的一员,曾经被称为“唐中明”的人类,此时倒在地上,倒在很多年前的那一天。灰尘掩埋了它的尸骸。十几块屏幕的光打在这具尸体上,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止,定格在了2032年7月14日,定格在“大破灭”的那一天。
只有电子幽灵们忠诚地继续着它们的使命,收集着一切有必要没必要的数据,它们构筑起一个只存在于虚拟的世界,运用它们过去几十年里的一切数据,一遍遍地重复着它们主人曾经的音容笑貌。它们将电脑内缓存满载又清空,为主人们制定着合理且高效的工作计划,一直排布到2089年的9月。它们依然孜孜不倦地交流着任何它们主人可能感兴趣的话题,讨论着腊肉,公园里晚开的樱花,夏季的暴雨,怪谈,集换式卡牌,星空,质数,梦。
还有AI,它们总是在谈AI,AIAIAIAIAI……
AAAAAaaaaaiiiiiiiiiiiiiii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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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ND
写于2023.7.25
(最近接到的几个电话广告,经常让我怀疑对面是不是AI
为了表现某种感觉,前面的内容基本只有对话,尽量不进行描写,不知道有没有体现出来
当然我自己也不太擅长描写,也算是取巧的一种手段了= =)
作者:高以谰
评论:随意
注:挑战一次性写两个个关键词!(其实还有一个是上个月的【月神】)成品是末世科幻风黑暗童话大乱炖(?)
伊晗身着特制太空服,在围绕地球的一层层太空垃圾里穿梭。远处太阳的光反射在残毁的太空战舰上,金属色的光晖像无机质的眼泪。
战舰上有一排密密麻麻的弹孔。伊晗拉了一下战舰的舱门,门把手十分轻易地脱落。伊晗摸进驾驶室,轻推开驾驶员被宇宙射线摧残到不成人形的尸体,忽略左侧舷窗前悬空停滞的子弹和窗上蛛网般的弹痕。
即将尝试第一次爆破。
伊晗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摘掉头盔,将它放置在较远的角落里。事实上,因为皮肤的柔韧性,人体裸露在太空中的瞬间并不会爆裂。
但是脆弱的肺部不同。伊晗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就像她曾在无数个安静的夜晚里秘密地幻想与李湘接吻时那样。
在嘴巴合拢鼻腔闭气的霎那,伊晗的肺部像失控的气球一样炸开,连带着她的上半身在一瞬间粉碎。瞬间冲击的动量将血滴与碎肉甩飞出去,像是下了一场华丽的血雨。然而这绝非普通的炸裂,爆破的白光甚至覆盖了血肉的红,冲击如此之强,以至于当白光消弭时,金属制的战舰头部也已经碎成几片。战舰和伊晗自己一起炸毁了,骨茬、血滴、肉沫与金属碎片在太空里飘浮着。
不远处的特制太空头盔闪着光,以电信号形式向地球传送画面。
月神改造计划成功。目标1号已炸毁,剩余目标94426个待完成。
血肉碎末缓缓集聚到一起,汇成伊晗头部的形状。头颅长出脖颈,然后接上胸膛。好痛……伊晗想。因为是真空,痛苦所引起的声带震动被局限在口腔里,嘴唇之外的空间中仍然充斥广袤且永恒的静默。
伊晗明白自己将永远徘徊在这片寂静里。宇宙射线无情扫射她新生的肉体令其破损衰败,但几十毫秒后,破溃的皮囊又复生长如新。
此刻,地球上的人们齐齐地跪着,做出祈祷的姿势。政府的宣传喇叭高声播报着,昂扬的语调反复循环。月神如此高尚仁慈,祂将粉碎全部太空垃圾,为人类开辟生的天。让我们为祂祈祷,伟大的月神将战胜太空垃圾,取得永久的胜利。
李湘双手合十,在人群中与千万人一齐背诵祝词。但实际上他并不能理解其中含义,只觉这大段文字生涩拗口。
他并不清楚自己是人型AI。而那个在太空中用经过改造的身体一次又一次爆炸再重聚以粉碎太空垃圾的、现在被奉为月神的女孩,曾经无数次想象能与尚为人类时的自己接吻。
(拨弄钟表指针逆时针旋转,将时间倒回一周前。)
……这样就可以了?
……这样就可以了。你可以和他对话来塑造他的认知,或者按下这个按钮,快速固定你灌输给他的信息。
……你们会遵守约定,保证让他作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的吧?
……放心吧,月神最后的愿望我们会实现的。
嗨。伊晗的脸有一点点发烫,她先开口打了个招呼,声音小而飘忽不定,有几分像她无措又有些雀跃的眼神。你好,我是伊晗……然后她清了清嗓子,你是,嗯,你是李湘。
人型AI说,我是李湘。你是伊晗。了解。
别那么冷冰冰的嘛。她好像有点不满意,撒娇似的说,不必再每句话后面都加上了解。
不要在每句话后面加了解。了解。
她笑了。眼睛弯成小小的月牙,光点在其中跳跃。你和他还真有点像,他也是个笨蛋。从来听不懂我的话……当然,他可能根本没有在意过。
人型AI沉默地站立着。
伊晗接着自顾自地说下去。细碎的话语织成一个李湘的壳,但若向内窥视,壳子里面却空空如也。她说自己似乎从未得以理解他的心。唯一能确切知道的就是他的梦想是成为英雄、拯救世界,因为这句话他总是挂在嘴边。他希望所有人都能记住他的名字……其实有点贪心吧?活着的时候被别人叫出名字还不够,甚至还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占据死后的时间。
可是,因为他是个笨蛋,所以不能明白英雄主义其实只是狂妄自大而已。而梦想是恰到好处的无知。
后来他还没来得及实现梦想就死掉了……为了救我。
伊晗开始流眼泪。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宁愿他没有救我,或者,我宁愿自己根本就不认识他。这样他不必死,我也不必哭泣。还有很多很多不必发生的事。生命其实太不必了,伊晗说,但是,不知为何,明明没有必要的事情却仍然发生并持续进行着。
人型AI还是沉默地站在那里。
请抱抱我吧,伊晗擦了擦眼泪。你拥有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身躯,我可以把你当成他的。你就是李湘。现在,你就是李湘了。
我是李湘,人型AI说。他走上前去,环抱她的腰。因为他比她高一点,她示意他稍微低下头。
伊晗伸出指尖,从他薄眉的一端划到另一端,然后轻轻按压他的眼皮。他闭上眼睛。李湘睫毛很长,在白皙的脸上落下一片浅浅的阴影。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覆盖在了他的眼皮上,不是她的手指,是更温暖,更柔软的什么……他能感受到那片柔软在磨蹭,似乎因为太过眷恋不舍得离开。她的手指从他眼角滑下,抚摸他的嘴唇。当一切触碰停止后,他睁开眼睛。一双称得上美丽的,线条流畅漂亮的,瞳色很浅的眼睛。在李湘海水一般的瞳仁里,伊晗的倒影仿佛是被摇曳的水波淹没了。
伊晗与李湘待了一周。他们像任何一对普通情侣一样约会和拥抱,只是伊晗不肯亲吻他。每晚的晚安吻都落在脸颊上。
一周后,伊晗对李湘说自己将要离开。
你要去哪里呢?
我要代替你完成梦想,去拯救世界。
李湘还没来得及说话,伊晗抢先一步:十秒后,你会作为一个梦想着平凡生活的普通人长久地活着,并永远忘记我的名字。
伊晗按下了按钮。
李湘看着对面的陌生女孩被白衣研究员带走时并未觉得悲伤,只是莫名其妙。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现在只想回家。
(再将时间向前拨回一点,大约一个月前。)
你的意思是:人类在三年之内就要因为过量太空垃圾坠落而灭绝。身为月神的你明明可以拯救一切,却因为太过害怕而从研究所逃走了。
李湘的眼睛冷得像寒冬的湖泊,冰层下叠着冰层。伊晗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冻结在冰的最底处,所有血管都因低温而脆裂泛白,只需轻轻一握就会彻底破碎。
李湘接着说下去。为什么呢,伊晗?声音越来越高昂尖利,仿若窗外呼啸的朔风。你为什么还要特地来找我,告诉我这件事?你觉得这是一种嘲讽吗?对别人的梦想不屑一顾,将其踩在脚下还要再来炫耀一番?
炫耀?伊晗强忍住流泪的冲动反驳他,你知道成为月神意味着什么吗?我会死的啊!或者更糟,我可能作为一枚炸弹永远被留在太空里,重复爆炸和复原的命运……你不也曾经接受过改造吗?难道你不痛苦吗?想逃走也是理所应当的吧?泪水终于还是决堤了,但伊晗没有去擦拭它。我真的很害怕……一个人在太空里孤零零地死去,再一次次醒来。反正都是死去,我想和你死在一起。最后一句话声音极其微弱,几乎是不可被他人察觉的呢喃。
有的时候,我觉得我是真的恨你,伊晗。可是李湘只是叹了口气,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玻璃似的瞳仁中只剩下痛苦和悲哀的余烬。最开始可能并不是这种感觉,但是最初的感觉我已经忘记了,此刻,我只是平白地、明确地恨着你而已。他的声音轻而倦怠, 仿佛正捱着生命不能承受的沉重。恨你能轻而易举地得到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又将其视若敝屣……如果我是你就好了,伊晗。每一天,从醒来到睡去,这个念头快要将我逼疯。你知道我有多么想成为英雄吗?他的声音也愈来愈小,到最后简直是用气声说话,话音未落便剧烈地干咳起来,鲜血从喉头喷涌而出。你知道我有多么想拯救世界吗?可是,最终成为月神的却是你,而你甚至如此轻易地放弃了拯救人类的机会……我该怎么样不去恨?
眼泪从伊晗的眼角滚落下来。在他话语的背面她清晰地看见了他的痛苦,与那粘稠致密的痛苦相比爱与恨都显得太浅薄了,只是一层无足轻重的阴影。他已经不是那个与她一起长大的李湘了,她不无悲哀地意识到,现在在她面前的只不过是一个承装着失败与痛苦的口袋而已。
因为改造失败,李湘从脖颈以下已经彻底看不出人形了。他的肩胛骨处生出两条细弱胳臂,后背全是腐烂的脓疮。胳膊与大腿上满是注射针孔,针孔附近布满蓝紫色的淤青。疱疹与肉瘤可怖地缠绕他全身,胀大如成熟石榴籽然后爆裂,再复生长,如此循环。他的膝盖以下完全滩成了一堆软肉。参加月神改造计划的一万人里,除了伊晗被成功改造为不死之身,其他人已经全部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好吧,我会离开的。伊晗擦了擦被泪水彻底模糊的眼睛,转身向外走去。只要你能不那么痛苦……
巨响从天而降。
有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覆盖住了她的身体,粘稠的带一点腥味的液体滴落到她眼皮上,流淌到嘴角。她听见李湘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为什么呢?这疑问如此清澈透明,一瞬间伊晗僵在黑暗里,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时间穿越而来的年幼李湘或者从天而降的天使的声音。黑暗彻底笼罩她。巨响连绵不绝,待到停止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屋顶破开,李湘的头部被坠落的太空垃圾碎片砸得粉碎。极高速撞击导致的火焰在他的尸体上熊熊燃烧。在最后一刻他用最快的速度将伊晗护在身下,因此她却分毫未伤。
为什么呢?
那个笨蛋。伊晗流着眼泪坐在火焰里,火焰数次剥落她的皮肉与内脏但它们很快便重新生长如新。只有她的眼泪被蒸发,徒留干涸的盐晶粘在她下眼睑上。
(继续回溯至半年前。)
伊晗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参加月神改造计划后的第几天。每一天都是重复的乏味与枯燥,吞吃干燥药片、被注射不知名药剂、接受严苛训练。她能坚持下来只是因为李湘的训练点位就在自己对面。如果能和他在一起那么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关系,她想。咬咬牙进入训练舱里,然后隔着冰蓝色的半透明舱门,看见李湘倒下。
其实只是每日的常规注射而已。但自从加入月神改造计划后李湘本来就一日比一日苍白,当他伸出手臂准备接受注射时,伊晗甚至能看见他纤细小臂上的血管,黯淡蓝色蜿蜒,像墨水胡乱流淌后留下的墨痕。这一次针头照例熟练地扎进去。李湘面部肌肉抽动,嘴唇抿得愈发薄而无血色,最后简直快拉成一条直线。接着细线破出口子,狂乱野蛮的红色喷涌而出,鲜亮得不真实,仿佛是兑了水的红色染料,溅湿他胸前衣服。他直挺挺地倒下,血淌到平坦的白地面上,汇成小小红色湖泊。伊晗在训练舱里尖叫,尖叫在舱壁撞出回声。伊晗看见李湘的嘴唇一开一合,眼睛翻上去,几乎只剩下眼白,整个人不由自主颤抖,像是一条出水的将死的鱼。
他仿佛无意识地向她的方向伸出手去,手指在空气中抓伸,指尖白得仿如锋利纸片,隔着空气将她眼底割伤。好痛。好痛。他的嘴型重复,幅度越来越小。她开始拍打舱门,但训练舱无法从内打开。警报声响起。请在自己的位置准备训练开始……
失重感骤然袭来,几乎让伊晗昏死过去,鼻腔飙出血,血在舱内乱飘。三、二、一。伊晗再来不及说一句话,倒计时归零。
舱内瞬间抽为真空。伊晗只来得及感到疼痛的白光一闪,然后眼珠爆裂神经炸开,失去所有意识。肉与骨炸裂得粉碎,训练舱旋转,依靠离心力搅拌均匀。最终舱里只剩下一团淡粉色的血雾肉糜。爆炸冲力达标了,研究员点点头,关键点是看她能否自我回复。如果可以,那么意味着经过我们二十多年的努力,月神终于即将诞生了……噢,还有那位。他下巴朝地上李湘方向一抬,可以淘汰了。
伊晗花了一周时间才重新恢复人形,但永远失去了一只眼睛、一根无名指、一个阑尾。研究院喜出望外,上报政府月神计划取得重大成就,政府下令大力向民众宣传应对太空垃圾的利器取得关键性突破,清除一切太空垃圾指日可待。人群开始欢呼。终于要安全了——终于要安全了——从天而降的厄运再也不会让他们日日恐惧、夜不能寐了。人们终于不需要再担心几百年前的太空垃圾碎片带着灼热白光坠下,在自己尚沉在睡梦中时把自己和家人炸成碎片,胳膊和内脏随机飞到邻居家的花园里,留不下一具全尸,连下葬都困难。欢快的气氛弥散在空气里,所有人都期盼着月神拯救人类的命运。
伊晗再也没有在研究所里见到李湘。
我拒绝接受下一步训练。伊晗对研究员斩钉截铁地说,拍掉他递给她的药片。我是为了李湘来到这里的。现在他离开了,我在这里待着已经没有意义。
我知道你很爱他……研究员都戴着白色面罩,伊晗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莫名觉得他在嗤笑。但多少也请你爱一下人类吧?据目前实验结果模拟你是唯一可能成为月神的人。如果月神改造计划失败,过量太空垃圾坠落下来,人类不出三年时间就会走上恐龙的老路。
那,伊晗几乎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与我有什么关系?
嗯……研究员似乎真的在思考,但伊晗对此并不信任。或许因为你自己也是人类?作为人类的一员你有拯救人类的义务,这甚至不必有什么理由吧?
那一瞬间伊晗感到某种庞大而颇具压倒性的无力感。身为人类并非是我所选择的,生在这个该死的摇摇欲坠的时代同样不是。为什么我一定要背负上全人类的性命去成为那个具有悲剧色彩的英雄?李湘的脸忽然毫无预兆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几乎只需一瞬间她就下定决心了:她绝不去太空送死。她还想见他。
那么,你当初为什么选择报名月神改造计划呢?这总是你可以选择的吧?
伊晗忽然被噎住了,无法再吐出一个音节。眼泪涌进眼眶刺痛。英雄主义其实只是狂妄自大而已。而梦想是恰到好处的无知。
而爱,爱是自欺欺人的愚蠢。
(回溯至五年前。)
那时伊晗和李湘刚刚年满十四周岁,年轻气盛,仍然深信不疑爱、理想、英雄主义等宏大美丽的词汇,而恨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不甚解的抽象概念,陌生而不重要的单音节词。当那些漂亮清脆的音节从舌尖滚落时,心脏还会莫名其妙地悸动,眼睛闪闪发光,血液逆涌上脸庞。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亲密仿若兄妹。伊晗经常溜到李湘家,两人蜷缩在柔软沙发上,分吃同一包薯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电视机。
屏幕上的政府工作人员踌躇满志地规划着,随着月神改造计划的持续进行,几百年前的人们留给我们的债我们终于能够还清了。我希望能在我们这一代给下一代留下一片清澈的星空,让他们想起太空时首先想到的是神秘与美,而不是危险、致命、裹挟着白焰的火球与巨响……
伊晗看向李湘。电视的光映着他脸颊发白,也掩不住本来的血色。每当他看这种新闻时总显得异常兴奋,好像有什么未知燃料驱动他不正常地燃烧。她的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因为常年体弱,平常总是过分平静的。下一秒,仿佛觉察到她落在他脸颊上的目光似的,李湘转向她。
我想去拯救世界!他的话语带着兴奋的味道。清理所有的太空垃圾,这很酷不是吗?如果我能做到的话,所有人都会记住我的名字吧?他的眼睛太亮了,透过他眼睛伊晗几乎可以看见他生命燃烧时的火焰。那我就是英雄了——他笑起来,然后骤然停下,拼命干咳。
我的梦想是成为可以被所有人记住的英雄。你呢,伊晗?你的梦想是什么?
李湘瞳色很浅。当伊晗望向他时,可以模糊地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摇晃。我的梦想是在你拯救了世界以后去给你递花,然后在众人的欢呼声里,顺理成章地和你拥抱。但是,伊晗想,这绝对不可能告诉你。
我的梦想是成为比你名气更大的英雄。她笑着说,这样,记住你名字的人就必须先记住我的名字。很狡猾吧?
他们一起笑起来。年轻的笑声轻飘飘地飞着,笼罩他们一如柔和的光晕。英雄主义、理想、爱。这些词汇对他们来说似乎太简单了,那么再推迟几天去实现也没关系吧?伊晗想,现在只要望着他笑就好了。仿佛她只要伸出手去,那些全部都触手可及。
(回溯。)
(少年蜕变成婴儿,婴儿缩回子宫。子宫挤压变小恢复成细胞,细胞团回溯为受精卵,受精卵分裂为卵子精子,重新回到女人男人体内,再分别回到各自的起点,生命还未产生交集的时刻。出生。死去。潮湿。干燥。温热。冷冰。黑暗。光亮。静默。静默。静默。时光飞溯。)
(回到三百年前。)
那时的政府并非后来的统一政府,而是尚处于分裂状态的甜咸两个。随着两个政府的摩擦日益激烈以及矛盾愈发不可调和,地球上最大的两个敌对政权向彼此宣战。因为在海陆空等战场上都分不出胜负来,所以他们将战场延续到太空里。出于一切必要或不必要的理由,双方都疯狂一般地制造着太空军备,为此甚至不惜耗尽地球全部资源。
在太空中,两艘敌对军舰向彼此激烈开火。两名驾驶员怀抱着相同的、成为英雄的伟大梦想,毫不留情地朝对面发动攻击。他们的炮弹几乎同时击中对方心脏,二人在同一秒一起死去。死后最后一丝微笑仍然悬挂在他们脸上,头盔破碎后,笑容与皮肉被太空射线一点一点腐蚀。
两边的人民为他们举行盛大的葬礼。他们是值得铭记的英雄啊,就这样被歌颂着、被挥洒泪水。尽管尸体和战舰一起留在太空里,最终也没能回到地球,但他们的棺椁挂满奖章,以最高葬礼规格葬在荣誉之海。
然而在瞬息万变的世界里,时间是唯一冷酷变量。当时沉浸在欢乐和泪水中的人们没有想到二百七十六年后,当其中一方的破损太空军舰坠落到地球上夺取万余人性命时,已经没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战争疯子!阴魂不散的鬼!为什么死了也不让别人安生!
仍未还完贷款但房子被已经变成太空垃圾的太空战舰砸烂的人跪在地上,稚童般地哭泣。爱人与孩子都被埋在废墟里的人撕心裂肺地叫喊熟悉的名字。新婚的夫妇在婚床上相拥着被碾碎成为焦糊的肉泥。被烟熏得疼痛的喉咙发出野兽般久久不绝的哀号直到永久失去自己的声音。坠落后燃起的浓火与烟吞噬着此起彼伏的绝望。一切的一切的一切,在无数颗痛苦的瞳仁里燃烧。
废墟中的人们抬起头,在头顶一万千米处层层叠叠的太空垃圾碎片的间隙里偶然窥见了一丝月亮的辉光。
请救救我们,月神。
人们跪在地上,用最后气力双手合十祈祷。
(继续回溯。)
(团结。原子。暗物质。分裂。祷告。相爱。质子。残杀。太阳系。敏感。愚钝。星云。月亮。饱满。粲夸克。空茫。)
(静默。静默。静默。)
(回溯到一百三十八亿年前。)
宇宙是一个尚未爆破的点。
(痛苦。痛苦。痛苦。)
(静默。静默。静默。)
(为什么呢?)
这一次,宇宙没有爆裂。
终。
作者:轻拍拍
评论:求知
小马对着洗手间的镜子撩起头发,看见瘦削的额头上新添了一道伤口,鲜血把头发黏成一条一条。他啐了口唾沫,转过身来。对手已经陷入昏迷,倒在肮脏的地板上。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正趴在那人身上翻他的口袋。
“把他拖到隔间里去。”小马命令坎特。坎特用稚嫩的声音答应了。他用屁股推开隔间门,弓着身子像拔萝卜一般用力,每次只能把那人拖动几厘米。
洗手间的灯光昏暗。小马点了根烟,此时一个穿着条纹衬衫的中年男人走进来,他一定看见了那双仍摆在隔间外面的失去意识的大腿。中年人看了小马一眼,小马毫不客气地瞪回去。这种人看似勤劳体面,实则狡猾又贪婪,抢夺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工作和财富,小马理所当然地怒视着对方。
中年人胆怯了,稀稀落落的小便后一言不发地离开,甚至没有抬头。夹着尾巴滚吧,小马在心里冷笑。
“那是什么?”小马扬了扬下巴,坎特从隔间里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只很大的公文包,黑色的人造皮革,提手两端有金色的扣子。
“我不知道。”坎特说,把包举到小马面前。小马叼着烟,打开搭扣,撑开包口向里望。他勉强看见浅棕色的纸一般的光泽,于是疑惑地将手伸了进去。坎特也伸长了脖子。
小马从包里拿出来一捆炸药。
三根桌腿粗细的有着浅棕色表皮的炸药被黑色胶带绑在一起,侧边贴着一只计时器。计时器的指针指向数字十五,小马觉得单位是分钟。
“妈的,有坏人想搞破坏。搞烂社会还不够,还要炸死我们!”小马恶狠狠地把烟蒂吐进小便池,“这是那个人的?”
“不是,原本就在隔间里。” 坎特眼睛都看直了。
小马把耳朵凑近计时器,没听到指针走动的滴答声。一种伟大的责任感涌上了他的心头,与原本就牢牢存在着的持久的莫名愤怒混合在一起。现在自己有武器了,他兴奋地想。
第二天是个星期三。小马在上午十点钟醒来,在十一点抵达他与坎特日常见面的地点,那是一处废弃的楼房,窗口没有玻璃,墙角到处都是小便的痕迹,有别人的,也有小马和坎特的。
“炸药在哪里?”坎特正在看一本破烂连环画,听到小马进来,兴奋地问。
小马向四周打量,这当然是多此一举,这里除他们之外不会有别人。他略微撩起夹克和内衣,露出三根浅棕色的爆炸物:他把炸药绑在了自己的肚皮上。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小马略带得意地问。
坎特摇了摇小脑袋。
“这是同归于尽的勇气!我要夺回本应属于我们的一切——权力,地位,财富,然后把它们发放给每一个穷人!”
“是要抢劫那些有钱人吗?”坎特激动地跳起来。
“抢劫?你在说什么呢!”小马愤怒地攥住坎特的衣领,“我要改变这个社会,让权力回归人民!”坎特惊慌地试图摆脱,于是小马松了手。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过了一会儿,坎特小心地问。
小马走到窗边,对面是另一栋废楼。“首先,我要去找警察局长谈判,把萨姆和老艾放出来,萨姆只是偷了台电视机而已!他如果有份工作,怎么会去偷电视机呢?都是这个社会的错!”小马的手重重地锤在墙上。
“这主意不错!”坎特钦佩地说,“如果那个白头发的局长不同意,就把他炸开花!”
那是最后手段,小马在心里想。不到万不得已,自己是不会引爆炸药的。重要的不是炸死谁,而是让社会变回应有的样子。但事到临头,谁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最重要的是决心,让那群虫豸知道自己有玉石俱焚的决心,才肯乖乖地让出他们占据的原本属于人民的权力。
小马把衣服拉下来,将炸药掩盖稳妥。“走吧,我们先去吃点东西,下午就去警察局。”他对坎特招手,在来的路上,他把公文包卖了二十块。
二人正要离开时,门外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小马,还跟这个毛头小子混在一起啊,可真够惨的。”来者比小马足足高出一头,用身体将门口完全封死了。
“我可没有让他跟着我,李,他太小了,帮不上什么忙。”小马戒备地说。
坎特瞪大眼睛望着小马,他不希望听到这样的话。
“你惹事了,明白吗?昨天晚上在韩金餐厅,有位长官的儿子被揍昏过去。平时我才懒得理睬你和你的小跟班……”
小马紧张地举起右手,绑在肚皮上的炸药让他感到有些别扭。随即他意识到,自己今时不同往昔,“我不在乎什么长官的儿子。现在给我闪开,你挡住我的路了。”虽然略带几分紧张,但他的语气足够果断。
李吃惊地睁大眼睛,“你敢这样对我说话?”他撸起袖子,露出臂上健硕的肌肉和纹身。
“睁大你的眼,不想被炸开花就乖乖闪开!”小马大怒,撩起上衣露出炸药。
这招果然奏效,大个子李呆立当场,骂了一句,把门口让出来。
“你有没有看到他当时的表情,简直像小孩子见到鬼一样!”小马和坎特走进一家快餐店,小马兴奋地手舞足蹈。
“是啊。”坎特无精打采地附和。
“听着,坎特,你年纪小,这是事实,我只不过说了实话。”二人找到一张空桌坐下。
“你说我帮不上忙。”坎特生气地嘟囔。
“我没有这样说,我的意思是,你太小了,没办法像我一样。明白吗?你帮得上忙,但你不能拯救这个社会,你不能让它重回秩序。等你长大后才做得到,好吗?”
“好吧,或许是这样。”坎特躺倒在沙发上。
“昨天你就帮了大忙,你从那个长官的儿子身上找到了什么?”小马点过餐后,把口袋里的零钱掏出来在桌子上排开。那些钱里有硬币,有揉成一团的纸币,他认真地数了数,一共二十二块。
“三块钱和两根大麻。”
小马冲坎特伸出手,坎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大麻扔过去。
“你帮了大忙,坎特,打起精神来。”小马把大麻和桌面上的零钱一股脑塞进口袋,头也不抬地鼓励对方。
服务员端来食物。小马看见汉堡里的肉饼表面黑糊糊的,已经被烤焦了。他的好心情立刻坏下来。可是下午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刚才与李的交锋令他充满愉悦,于是罕见地主动放弃了这次声明自己权益的机会。
他开始狼吞虎咽。
吃过午饭,二人从快餐店的后门离开。
小马想摸摸肚皮,却摸到三根坚硬的炸药,这让他想起早先草率的决定。他并没有意识到有任何不妥。
是时候去警察局找那个老局长谈判了,小马盘算。这可不是一场对等的战斗,他们人多势众,蝇营狗苟,滥抓无辜,甘为腐败阶级的走狗,但自己有武器和决心。
更重要的是,自己是正义的一方。他们看到炸药,想必会跟大个子李一样被吓得屁滚尿流。
“我现在要去警局,让他们把所有被关押的好人都放出来,你回去等我。”小马对坎特说,像个冲锋前的骑士。
“万一他们不同意怎么办?”
“他们会同意的,他们怎么敢不同意?”小马自信地拍了拍肚皮。他专注于此,脚步不停,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小巷中出现的第三人。
他几乎撞到对方身上。
“嘿,你没有眼睛吗?”小马的身体猛地停下。他恶狠狠地说,这句话甚至在目光转到对方身上之前就已经怒骂出口。
对方是个穿着皮衣的精干男人,有一双小眼睛。男人停住脚步,除此之外毫无反应。小马再次大骂,“你是聋子吗?你差点撞到我!”他伸手去拉对方的衣领,却被对方很轻松地抓住了手腕。
“你,把东西拿来。”男人有浓重的外国口音。
“什么东西?你想要什么?你撞到了我,应该赔偿我!”小马用力将手腕挣脱出来。
“一只公文包。”男人平静地说。
一阵冷意侵入小马的身体。这件事不应有第三个人知道,除非这人是公文包的主人。但那怎么可能?他本能地后退半步。
“我只好亲自取。”男人上前半步。小巷里除了他们,没有半个人影。小马傲慢地缓缓伸手,像舞台揭幕般地撩起上衣,露出肚子上的炸药,“别过来,再动一步,就把你一起炸死!”他在出门时已经把刻度调到零,也就是说,按下开关炸药就会立即爆炸。他毫不怀疑对方会像李一样畏惧然后退缩。
男人注视着小马的眼睛,随后轻蔑地笑了。他举起右拳,向着小马的脸砸下来。这出乎预料的攻击令小马忘记了任何动作,忘记了躲闪,下一刻便被打倒在地。
为什么他不害怕呢?他明明是社会的敌人,正准备用这捆炸药偷偷搞破坏,这种阴沟老鼠般的家伙,为利益出卖人性的家伙,为什么能够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呢?
还是说,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不相信我会按下炸药的开关?小马的脑袋重重地摔在水泥地面,男人骑在他身上,正把炸药从他的身上撕下去。即便是此刻,小马的手指距离炸药开关也不过几厘米。
按呀,快按呀,用自己的死亡换取敌人的死亡!挣扎中,小马的手指不时碰触炸药粗糙干燥的表皮,这种触感突然令他开始不由自主地贪恋起这个糟糕的世界,他想起那座用作基地的布满污迹的废楼,想起中午吃过的烤焦的汉堡,想起勇敢又幼稚、讨人嫌又令人无法撒手的坎特。这些让他越来越心惊和迟疑,终于,他意识到自己没办法按下开关了。
就让他把这捆炸药夺回去吧,让那些衣着光鲜的中年人烦恼去吧。
小马放弃了抵抗。
这几秒钟就像一整天一样漫长。在这几秒钟的末尾,他听到遥远的“砰”的一声,随后察觉到男人从他身上倒下去。小马动了动眼珠,坎特喘着粗气丢掉手里碎掉的半截砖头。
小巷里仍然只有他们三人。小马躺在原地,许久没有动静。他的脑袋乱哄哄的,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阔别已久地领悟到许多事。他意识到炸药的威慑并不是万能的,罪恶面前正义也不总能获胜,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勇敢。他过去胸口持续翻涌着的怒火在关键时刻熄灭了,连一点火星也看不见。
小马隐约听见有人在喊自己,随后意识到眼前的是坎特神采奕奕的脸。“现在怎么办?”坎特说,他用行动证明了自己能帮上大忙。可小马仍沉迷于自己饱满充盈的思绪中,没有搭理他。
“你伤得不轻,看来得休息几天。”坎特试探地说,“我有个主意,我拿着这些炸药,代替你去跟警察局长谈判。”
坎特的话在小马的脑袋里盘桓不散,令他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小马吃惊地看向坎特。他从坎特的眼里看到一束光,原来自己的愤怒跑到那里去了。愤怒永远不会消失。
“不行,孩子,不行。”小马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
“他们害怕我,我会成功的!难道你不相信我会按下开关吗?”坎特生气地问。
黑暗像夜幕般在这个白天缓缓盖在小马眼前,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不,我相信。”在意识消失的前一秒,他说。
作者:格子
评论:笑语/求知
淡蓝的海浪把微咸的风荡了几荡,遮阳的伞将巨大的阴影投向脚下,嬉闹的人群追逐着缥缈的未来,变成他人眼底的风景。
“不跟他们一起去玩吗?”友人将冰凉的可乐贴上少年的脸颊。
“不……”拒绝的话卡在嗓子里,简短地问题将他的思绪拉回到曾经。
盛夏,对于宫崎佟悟来说,是永远错过的同学聚会,是祖父衣襟萦绕不散的艾叶香气,是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这繁盛的季节于他,唯独没有肆意的玩闹和邀约。
所以,不什么呢?不想去?不喜欢?还是……不知道……呢?
他在夏天被带走,在夏天被爱,最后在夏天被遗弃。而这一切,看似与他有关,实则与他无关。
宫崎几乎没有后悔过自己做出的选择,这并非因为他是个心志坚定的人或者天赋异禀的聪明,而是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做出不同的选择会有什么区别。
他的人生经验一向是如此的。
祖父不喜欢父亲。这是家中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祖父认为父亲懦弱、无能、优柔寡断,这是他亲口对佟悟说的。
“佟悟可不要长成那样。佟悟是要继承我衣钵的,成为能够撑起宫崎家的男人。”严厉的老人眉目间充满慈爱和期待的另一面,一度让他错以为自己是被深爱着的,于是竭尽全力想要去回应这份期待。
他学着变坚定,学着每件事都放上利益的天平反复考量最优解,连祖父眉眼之间的严苛都学去三分。所有人都对他赞不绝口,夸他少年老成,心智成熟,可担大任。
是的,所有人,除了他的父亲。
6岁的时候,喜欢的家教老师突然就不来上课了。他去找祖父想要知道原因,到门前听到的是暴怒的父亲和祖父互相争执。
“……你……冷漠……还要找那种人……来教佟悟……让我的儿子也变得跟你一样!自私!冷酷!”
盛夏的暴雨和这句话同时冲入耳中,惊雷阻止了搭在门把上的手,突然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他突然明白,自己身边出现的人,发生的事,都会变成一对互相较劲的父子角力的牺牲品,角力的结果与自己无关,与那些无辜的人无关,与所有选择和挣扎无关,作为筹码的自己只能选择接受。
于是,在之后那些关于学校的选择,老师的选择,同学的选择,课业的选择……他都放弃了心存任何在两个成年人暗中拉扯中找到自我的幻想,选择顺从最后那个胜者的安排。
直到,直到这种顺从再也无法保持下去,12岁的时候,他毫无预兆地被告知要到异国他乡去“留学”,他最后一次抱有幻想。他以为这是父亲的先斩后奏——通过送走他,祖父定下的继承人,来剥夺祖父对于家族的掌控。于是他想要去告诉祖父,求他想办法留下自己,求他将自己纳入庇佑的羽翼下,为他遮挡这场气势磅礴的,名为抛弃的暴雨。
然而,当他站在门口,对上祖父怜爱和略带不忍的眼神的时候,他突然就知道了答案。
“佟悟啊,有什么事吗?”祖父是愧疚的吗?大概吧,不然说话的时候,为什么有些哽咽呢?祖父是愧疚的吗?大概没有吧,不然为什么能如此云淡风轻地问出这个问题呢?
“没什么,来跟您道别。”少年单薄的身影在房间门口的光影里勾勒出简单的形状,他声音淡淡的,像是什么都懂了,又像是什么都不懂。
“佟悟,你太通透了。”老人靠在宽大的扶手椅里,低低地说,“太通透也太聪明了……”所以你的父亲没办法说服自己接受你成为继承人,而我也没办法从他手中保护你。
“请您照顾好自己。”以我为代价换来的父子亲情,请好好享受吧。带着这样几乎诅咒般的祝福,他无法克制自己沙哑的嗓音。
“嗯,去吧。”这是这位老人,对自己看好的继承人,对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男孩,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一生的最后一句话……
也许有人是注定要被抛弃的。
在异国的岁月里,宫崎佟悟终于说服自己相信了这一点,比起将一切归结于自己处理情感关系方面的缺失,或是踏入反复自责的漩涡去奢求不存在的亲情,再或者,像父亲更喜欢的,他的妹妹宫崎妙子那样天真娇憨,假装蒙起眼看不懂虚伪的粉饰太平和虚假的一团和气,如果能简单地相信,自己单纯只是命中注定被抛弃的那一个,会好受一点吧。
他只是倔强地不肯接受掺有杂质的和乐,流于表面的交流。所以在一点一点的交往中,固执地磨平了对他们的所有爱意。
沉闷的天遍布着阴云,被雨洗刷过的明净窗上挂着水痕,有人会为我的离去而哭泣吗?
会有人为我哭泣吗?
清俊的少年将视线从手表移向血管鲜明的手背,无端地想到这个问题,然后又逃避般将念头挥散了。
如果是普通的留学,应该是有日常的问候和假期的欢聚的吧?然而他是不一样的,他是……“被抛弃的”。因此,等待12岁男孩的只有五年的不闻不问。是晚年收获的天伦之乐太过来之不易吗?不过,那是祖父和父亲的天伦之乐,是他们和妹妹妙子的天伦之乐,那跟他这个牺牲品又有什么关系呢?
宫崎佟悟紧接着想起,名为宫崎妙子的小姑娘,自己那个娇憨可爱的妹妹。
从各种角度来看,他们可以说是非常相似的兄妹了,同样有几分不安分的发尾,同样喜欢方框眼镜,同样有漂亮的浅色瞳孔。唯独不同的,只有对于佟悟来说最致命的那一点天分,小姑娘天生的娇憨和亲昵的天分、熟视无睹的天分,无论过了多久,他都无法适应。
“父亲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回到家只是拥抱一下他,他就会很开心~”妙子经常如此轻巧地告诉哥哥,仿佛发现了那个男人慈爱的一面,于是急切地想要跟哥哥分享。
然而对这句话,佟悟只能回以无奈的轻笑。
这不过是,“小女孩的伎俩”。
但偏偏人们就是吃这一套,那个男人期待的,无非就是这般合家欢的虚伪。哪怕苍老的祖父,最后期待的,也不过是站在光里的自己,能服个软,找他求求情,饰演一番依赖长辈的娇憨样子,让他们感觉被依赖,感觉被需要。
可是,祖父却没有考虑过,6岁到12岁,他已按照他的要求把自己磨砺出坚定的棱角,一个12岁的孩子,如何能做到既心如枯木,又阳光赤裸呢?从早被教育成锋利冷漠的模样,过早地懂得了他们之间的拉扯和不堪,已经变得通透,变得清明,他又如何去扮演一个天真的稚子,趴在他们的膝头为了糖果献上甜笑呢?
他只是不合适而已。
所以当17岁的他被接回来,面对着灵堂里祖父表情严肃的白发遗像行礼告悼时,面对妙子愧疚的眼神,他也是如此清楚地明白,他也好,妙子也好,他们都是被操纵的傀儡,被贴好了筹码待价而沽,最后被选中的,不是最优秀的,不是最努力的,而是最合适的。
他的内心是如此清明,清明到他恨不得自己能蠢一点,看不懂里面的缘由,这样他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妹妹偶尔愧疚的问候,也许这样,他们双方都会好过一点。
然而,他如此透彻地清楚,自己只是不合适而已。优秀得不合适,聪明得不合适,被祖父喜爱的不合适,被父亲讨厌的不合适,让所有人都痛苦的不合适……
他只是不合适,所以他不恨她。但他没办法这样坦然告诉她,于是只能在她的愧疚和讨好中装作熟视无睹。
我真是个糟糕的人啊。宫崎佟悟常常这样自我厌弃地想着。
也许是在人生最早的阶段过早地耗尽了所有的热情,他从没指望过自己能融入什么集体,所以也从不主动去做什么努力,哪怕别人伸来的手,他也抓得随意。他终于成长成跟自己讨厌的那个男人一样的存在,轻易搅浑他人经营良久的情感,然后抽身离去,看精美仿若艺术品的幸福碎成一地残渣。
他忍不住唾弃自己,因为那种深藏着愧疚而唾弃自己,因为那种顺水推舟的粉饰太平,因为自己终究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于是日子在痛苦和奔波中辗转流逝,像雨和海浪,以一种温柔而残忍的方式,反复冲刷着他,将那种苦痛刷新。
在还没有向无形的规则屈服之前,他曾经无比地羡慕妹妹,那种普通和平庸,那种温柔和娇俏。他没办法恨她,相反地,他爱她,羡慕她,隐秘地渴望成为她。
但他恨那造就了自己,又抛弃了自己的两个男人。均等地仇恨着,用力地仇恨着,从心底仇恨着。
这种仇恨成为了他的力量,他的支柱,他的一切。他没办法放下,没办法挣脱,没办法原谅。
连带着与他们极度相像的自己,他都无比地厌恶。
不知何时,身边的喧嚣似乎都停歇了,宫崎佟悟环顾四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只有他独自面对着广袤的大海。
宫崎佟悟抬头望向海那面的地平线。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意义。他漫无目的的目光落在机械表盘上,看着秒针一圈圈地转动,规律的,平静的,寂寥的。
无数次地,他曾经想过,死亡的国度会是如何的静谧安宁,也许是一条漫长的河,盏盏花灯载着逝者跃出破碎的美,也许是一座华美的宫殿,里面游荡着空虚的灵魂,也许是空无一人的庭院,里面洒满了永恒的夕阳,也或许,就是此刻,独自拥有一片空无的海洋,在最燥热的盛夏坠入深蓝的深渊……生乃一条无尽危路,唯有死在尽头停驻,而他将欣然接受这拥抱……
沙滩上一行孤廖的脚印蔓延向岸边,与水花声一起被丢在身后。
如果将自己的恐惧具象化,会是什么呢?裹着气泡不断下坠的途中,他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曾经他一直认为,自己最恐惧的是被抛弃的事实,他不敢从生活中汲取力量,因为马上就会有人夺走它,他不敢对任何事物有所期待,因为马上就会落空。在繁花似锦,喧哗热闹的盛夏,他被永远孤独地留在了寒冬。
所以,他拒绝了沙滩排球和烤肉架,拒绝了热情的音乐和漂亮的比基尼,拒绝了纷纷扬扬的梦境和欢乐,哪怕驻足也只有短短的片刻。
然后他就略显狼狈地移开视线了,不敢多注视一秒不属于自己的热闹。
生活是一场漫无止境的坠落,驱使他不断下坠的,不过是无法抵抗的地心引力罢了。
那么现在呢?
猛烈的窒息感将他从那种安宁的坠落中拉扯出来,他忍不住挣扎了起来。
像突破了某种桎梏,猛地从深海浮出水面,遥远的喧嚣人声骤然拉近,宫崎佟悟睁开了眼睛。
“哟,醒啦?”友人松开了捏住他鼻子的手,半蹲在他旁边,冰凉的可乐贴上他的脸颊,冷得他一激灵,清醒了不少,“不跟他们一起去玩吗?”
“不……嗯,一起去吧。”他拉住了友人伸来的手。
现在,他的恐惧,大概就是一场关于坠落的,夏天的梦吧……
END.
作者:山诀文
评论:求知
一五年的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是脑出血,在鬼门关里转了一圈,听父母说当时病危通知书都已经下来了,医生说要放弃,他们没同意。
说实在的,我不是个体弱的人,那次脑出血至今看来也莫名其妙,它突然地来,又突然地去,一点后遗症也没给我留下,也什么东西也没有带走。
事后回忆,诱因应是那天我喝的那次酒,时间太久了,我已不记清喝了多少,只记得喝得很不痛快,采石场停场裁员的那天夜里我一个人找了个路边摊玩命地喝,有个词叫酣畅淋漓,我觉得我大概是这个词的反面。于是乎越喝越堵,给脑子里的血管喝爆了,堵上了。
我在医院里躺了差不多俩个月,起初的十五天我完全没有知觉,那是一种空洞的睡眠,我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反应,父母说重症监护室的会面时间很短,每次进去只够看清我的脸又白了一些,胡子头发又长了一些,但每次进去,我都紧闭着眼,没看他们。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第一次醒来,那是住进重症监护室第十五天的夜晚,我只模糊地记得自己在家人们七手八脚的招呼下被抬进了医院,剩下的我一无所知。我有些着急,因为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我的工作还在不在。
人总是在睡眠之后忘记一些事情,半梦半醒之间尤甚,我已经忘记了十五天之前的采石场的停场裁员,我自己也是被裁撤掉的一份子。
这大约也算一种幸运,我不需要在醒来之后去担心我自己的工作还是否存在,可以专心地疗养。在重症监护室那些清醒的日子里我见到了父母和我的发小,他们进来的时候都戴着白色口罩,穿着白色防护服,他们站在我的床边,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当时我觉得像是在给我开追悼会,现在想来更像是庆贺我的新生。
重症监护室里没有电视,不能带手机,即使我的身体情况日趋平稳,也不能即刻转到普通病房。醒着地日子比睡着更难熬,重症监护室里的灯光永远只有那么亮,你看不到任何除了灯光和仪器外的其他任何光线,只能用床头旁的挂钟粗略地估计时间,时间在这种环境里似乎是静止的,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只能用醒和睡这两个标准去衡量它。
我熬过这时间的方法有两个,一是听放在我床头的收音机,那是我父母听说有助于出血恢复买的,另一个则是和相距不远的,还醒着的病友聊天。
先说收音机,它只能收到几个频道,并且碍于我身上插着的心电和导尿管,我只能让它在那有限的几个台里来回切换,那时候是国庆,收音机里播的最多的就是青岛大虾,我至今还记得青岛大虾三十八元一个,不是三十八元一盘。
再说病友,那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先生,人很健谈,从谈话中我知道他曾是某事业单位里的职工,他的口音和我所熟悉的不一样,因此与他谈话颇有些费劲,虽然同是桂系语系但不同的发音习惯还是让我有种做听力训练的感觉,我们从他小时候聊到我小时候,从他的子孙说到我的父母,最后再谈到我们的病情。
他也是颅内出血,我估计比我的严重,老人年纪大了,病情不稳定,有伴发的癫痫,这次是因为癫痫发作,住了进来。
他问我年纪轻轻的怎么进来的,我回答他我好喝,喝多了。
其实我并不怎么喜欢喝酒,只是有些不得不喝的场合才会喝一些,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一种我难以启齿的窘迫和赧然,于是我才编造了一个我好喝的理由以此推脱。
至于编造这理由的原因,大概是我在逃避,逃避这个问题的同时,也是在逃避自己的失败。
直到最后老先生出重症监护室的那天,我们终于聊到我们彼此的年龄,老先生说他七十三,我说我三十三。
他说三十三好啊,还年轻。
那天我看着他被他的儿子和护士推出重症监护室的病房,我目送着他的离开,那时候我看到了门外的阳光,那是我第一次时隔多日第一次见到阳光,带着一点儿温暖和希望的味道。
再后来我也很快出了重症监护室,父母和一干亲戚都在外面守着等我,像是七手八脚把我抬进医院那样,又七手八脚地把我抬进普通病房。
父母的工友和我的同学一批一批地来看我,慰问我的病情和恢复的情况,有些人会留一点钱,有些人会带一些水果礼物,放在床头,满满当当。
准备出院的那天,一个同县来的朋友来告诉我,我住的那个小区的单位房炸塌了一幢。
我很吃惊,赶忙问是不是谁家煤气事故。
朋友说不是意外,是恐怖袭击,炸了好多处地方,单位也收了个炸弹包裹,死了不少人。
人抓到没有?
没抓到,他运送爆炸物的时候车炸了,听说死了,在检DNA。
我想了想,问了朋友一个问题。
是不是因为采石场……?
他点点头。
那天他回去后,我打电话问了问父母,他们都知道这件事,只是怕我想起裁员的事,心情不好,不利于恢复就没和我说。
当晚休息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心里把采石场的那些人一个又一个地过了一遍,有些人虽然共事了颇有些年头,但也不清楚彼此的名字和性格,只记得职称和外号,一时便很难想到谁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那个晚上我还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场爆炸,我远远地看着那场爆炸的发生,起先是大地微微颤动,然后升腾起橘色的火焰,它猛地一下向上窜升,像是我在纪录片里见过的核爆那样,冒出一朵黑色的蘑菇云,四周的碎石和建筑像纸片一样被吹飞,沙石奔走。
不久后,我出院了。
出院的那天,父母长出了一口气,我在父母家又调养了几天,然后才开车回了小区的单位房。
我本以为我会看到一幢已经被炸塌的楼房,它倒在那里,灰白色的石块被火焰熏的焦黑,露出镶嵌在楼里钢筋与水泥,还有些残破的家具和电器,或许还有被大火燎过的衣物,破碎的冰箱里的蔬菜失去了保温散发出恶臭的腐败的味道。
可我回去的那天,只是原本四幢的楼房,还剩三幢,还有一块已经铺了草坪的平地,那里大概就是曾经的废墟,可如今什么也没有。
好像那里什么都不曾存在过。
作者:苑竹
免责声明:笑语
由于作者有独立世界观和故事,本篇部分内容与该连载世界观相关,但不影响故事的阅读,且与后续其他作品无关,除非作者特别声明。(连载故事会单独发在作者主页,客官不如赏光一看)
作品中任何人名、地点、三观等皆为虚构,仅为故事本身服务,请勿对号入座,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本篇打磨不够,观看建议:不要带脑子,当乐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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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刚下过雨,阴沉的天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个上午,临近下午时又是一阵小雨,现在,灰蓝的云又低低地压下来,漏几滴无伤大雅的水点下来徒增紧迫。
宽阔的客厅里只有一个人,白秋夜半躺在摇椅上,手上捧着平板终端,纤长的手指快速点击着屏幕各处,白发从脖颈两侧披下,两条白线连接着平板终端和她的双耳,琥珀色的双眼似乎专注地看着屏幕,指尖的点划戳也保持着精准度,意识却飘飞的厉害。
她面前还放着一杯凉茶,它在一小时前,它还是热的。
一局令人眼花缭乱的谱面结束,白秋夜摘下耳机,用力向后伸了伸脖子,第三次看向阴沉天光下的别墅花园——塞维斯身影在果实植株里若隐若现。
一小时前:
“瑟琳娜小姐,欢迎。”看上去很年轻的管家对她弯腰颔首,两鬓的白发从打理整洁的黑紫色发丝露出些许,音色偏低偏老,白秋夜还能从他身上闻到刻意喷洒的淡香水味,那是一款名为“满月”的香水,在几年前就停产,市面上并不多见,而在这里被她闻到,显然不只是因为富人的讲究。
“鄙人名叫阿尔瓦▪莱斯文,担任安迪▪塞维斯老爷的管家。老爷已经将事情告诉过我,请往里来。”
白秋夜微微颔首,这就算打过招呼了,她原本打算弯腰回礼,但既然阿瓦尔身负“满月”,态度又如此恭敬,那她就以月之神女的身份走这一趟。
她惊讶于阿尔瓦的谦逊态度,虽说她已经向安迪▪塞维斯坦白了身份背景,却没想到他如此信任这位管家,不过猜想一下就能知道,阿瓦尔▪莱斯文这个管家,恐怕也是与塞维斯一样的界外来客。
白秋夜抬步向宅邸里走去,她本身就是被请来这里听一个故事的,有关安迪▪塞维斯为何希望合作,以及他的归乡是否为谎言。
宅邸很大,却没有到离谱的程度,装修简单干净,甚至有数个房间盖着防尘布,清冷的不似住所,显然它的主人并没有对这里太过上心,连伪装都懒得做。
不过在穿过客厅时,她看到了宅邸的花园,里面种着许多果树和果植,远处甚至能看到疑似作物的植物们,这令她感到了新奇——
一般会有人把花园种成果园吗?这就是有钱人?
阿尔瓦管家领着她来到了二楼深处的主卧,白秋夜实在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塞维斯总喜欢当甩手掌柜,无论是他名下的二反六芒星,还是黑火十字研究所,他都只当了个名义上的管理者。
就算是白秋夜这般厌恶工作,当年撇下教堂出逃游玩时,都是把属于自己的工作全部做完了才跑的。
阿尔瓦轻轻敲了敲门,指节在门板上叩第一下时,白秋夜感知到了一些怪异的异能波动。
“进。”
安迪▪塞维斯的声音比她在二反六芒星的办公室里听到的要低沉很多,带着些慵懒和疲惫,而阿瓦尔只是按下门把,在白秋夜略带诧异的目光里,以堪称无礼姿态闯了进去,并以一种老父亲的语气教训道:“分明是您发出的邀请函,却还要客人走入您的卧室谈话,您最近未免太过失态了!”
一身黑紫色正装的安迪▪塞维斯满脸无奈地掩住耳朵,黑蓝色的发丝披肩垂下,发梢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星空般带着粘稠感的状态,在没有开灯的黑暗房间里显得十分梦幻。
那难道是,记忆的质感……白秋夜表情未变,心中一瞬做出了判断。
阿瓦尔并未直接开灯,而是娴熟地绕过床与桌子,将房间最厚重的窗帘拉了开,下午的阳光洒在阳台上,照耀着花盆里生长状态良好的番茄株,顺便照亮了整个房间。
“唉……”安迪▪塞维斯眯起眼,发梢的异样在阳光出现前便消退干净,他干脆转过身,看向了白秋夜,又露出了他那好看的假笑:“见笑了。”
白秋夜嗤笑一声,笑容明媚:“哪里,谈正事前需要一些娱乐节目活跃气氛不是吗。”
“呵呵,神女所言极是。”安迪▪塞维斯转头吩咐道,“阿尔瓦,帮我收拾好,再准备一间客房。”
“已经准备完毕了,老爷。”
言毕,安迪▪塞维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脸上还是假笑:“我们移步吧?”
真是演技不错的一对主仆。白秋夜转身走出几步,跟在后头的塞维斯配合地加快步伐来到前头领路。
——
一间装修极为朴素可以简称没有的房间:
“我来这里不是看你演戏的,塞维斯先生。”白秋夜用颇为无奈的语气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不耐烦,“如果你不打算坦白,请让阿尔瓦先生送客吧。”
安迪▪塞维斯挑起眉头,十分惊讶的样子:“我以为你是更加温和的人,毕竟那个疯龙崽子那么信任你,就对你一个人软硬皆吃,他可不会被尖刺和威胁驯服。”
白秋夜微微歪头,神色自然,还带着这言论的疑惑:“我对他只是偏爱而已。
况且如果你没有浪费我的时间,在这时候还带着那副不合脸的笑容套话的话,我一向和颜悦色。”
“好吧,”安迪▪塞维斯终于收起笑容,语气语调也不再带着揉搓进去的情绪,当那双眼睛终于不再伪装笑意时,他才真正露出本来面目。
安迪▪塞维斯将手指点在墙壁上,以手指为原点,周围直径三分米如同水波般荡漾出了繁复的线条和符文,或许是塞维斯本土的符文术,白秋夜并不能立刻辨认它们的意义。
“此次特意招待你来到这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只有我的宅邸才有完整的屏蔽措施,”他松开手指,钴蓝色眼眸冷漠地看着她,随后上移,穿透了天花板,意有所指,“我不是那种会拿着自己的过去到处乱说的人。”
白秋夜明白他的意思:“祂不会有那种行为。”
安迪▪塞维斯并未反驳,他脚底的阴影涌动,一点影子凝聚成团,仿佛水滴般悬浮在两人之间。他双手虚托着影团,将其往白秋夜的方向送了送:
“触碰它。”
“……”
“……”安迪▪塞维斯叹了口气,无奈而疲惫地说道:“我不擅长讲故事,所以直接让你看我的记忆。”
这就是在主卧里,他发梢呈现那种奇怪状态的原因吧。白秋夜深深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指尖接近影团。
就在她即将接触到影团时,她的手忽然被安迪▪塞维斯扣住,瞬间她条件反射将手腕一转一扭,反扣住安迪▪塞维斯的手腕后又立刻甩开,脚下后退,要与他拉开距离——
“唔!”
仿佛一根针刺入大脑,从额头开始蔓延向整个脑袋的尖锐痛感在刹那熔断了她的精神,白秋夜眼前一黑,随后便陷入了昏迷。
安迪▪塞维斯上前一步接住了她后倒的身体,神色冷静,眼底幽暗——哪怕幼年与神为伴,失去加护后一次灌入他人数十年的记忆还是会触发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呢。
“……恐怕不会是愉快的梦。”他对着白秋夜最后一点意识说道。
安迪▪塞维斯将白秋夜轻柔地放置在临时铺软的硬板床上,影团静静漂浮在空中,它的主人托着客人的后脑与腰,单手握拳,没有逾越一丝一点。
——————
故事开始与一个无名的村落,他们刚刚熬过一场瘟疫,新领主的成年礼即将到来。
但故事需要向后挪动一些才能讲起。
主人公是个天生的异能者,数年前,他满身尘土血泥,在这个村落的小教堂醒来,成为了教堂收留的孩子们里最大的一个。
修女们为他取了名:奥斯卡特。之后他便在村落里生活,和所有的孩子们一样,等待成年,并用劳动赚取吃穿用度。
村落无法在没有领主的状态下生存,商人不会来到这种没有名字的小村落,于是这个小村落在不久后并入了一位领主名下,并交给了他的一位落魄远亲管理。
奥斯卡特在这天爬上了教堂顶端,坐在屋顶看所谓“黑暗的来临”,星空升起的时候他看到新领主来到教堂祷告,太阳并未完全落下,新领主不可能在这个贫穷的村落过夜。他从屋顶滑下又惊险地落在在干草堆上,娴熟地拍掉身上的草根和枯叶,从破碎的玻璃窗中看到修女与领主正在交谈。
内容意外的良善,这位所谓的落魄远亲实际上确实拥有管理领地的能力,她将自己打理很很好,虽然穿着不像故事里说的那样奢华,但同村民发白的布衫、修女洗得脱色的神仆装束比起来,显得干净体面。
浅金的过肩长发在脑后辫成团,一顶纱帽掩住了她的眸子与鼻梁,深蓝的简装长裙在跪下祈祷时露出些许白色里衬,祈祷的姿势正确虔诚,与修女们的相处也以姐妹相称,与奥斯卡特这样并无信仰的人不同,修女们对于祈祷的姿势要求堪称严苛,足见这位新领主的信仰纯正。
他不再观察,挥开从影子里冒出的无面人,和以往一样离开了教堂,一直走到村落之外。在村落门口,他看到了马车和护卫,几个不算高大也不健壮的成年人打着盹,车夫则在安抚马匹,完全没有一点警惕的意思。
像往常一样,奥斯卡特在村落周边游荡了几圈便回了教堂,夜晚并不安全,他也没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夜游行动。
最小的孩子睡了又醒,很快有踢了踢被子陷入梦乡。在梦话里,蜡烛灯晃晃悠悠地熄灭。
又过去一年,落后的情报终于传到村落,不知是国王还是领民,莱恩薇尔的亲族失去领主地位,被吊上了绞刑架,而亲族被领民们打死。作为第一个成年的孩子,奥斯卡特接受修女和孩子们的请求,前去寻来莱恩薇尔,将其带入了教堂藏了起来。
暴怒又愚蠢的领民入侵村落,而在奥斯卡特布满冷漠和杀意的注视下,没人敢进入教堂在神的注视下宣泄“正义”。
有人认出他是操纵影子屠杀前往落魄领主队伍的黑发人,很快,外强中干的领民们便高喊着“革命”随着一个体面人离开村落,而那股气焰和怒火还带走了一些人同他们一起“执行正义”。
事情平息后,莱恩薇尔将名改成姓,作为修女生活在教堂。领主死去后,来自其他地区的交流越来越少,听得到的消息都零碎夸张,一边成了桌上谈资,一边变得更加夸张然后接着传播。
这之后的几年,事情没有变化,莱恩薇尔既没有带来好处也没有带来压迫。不过奥斯卡特时常趁人不注意爬上屋顶的事情败露了,发现者是莱恩薇尔。
三番两次规劝无果后,样貌可人的修女小姐被同化成功,也加入了看“星空升起”“黑暗来临”的队伍里。孩子们偶尔会从她那得到甜果,用来保守她与奥斯卡特夜游秘密。
他们早就不是朋友,事实上在奥斯卡特因为好奇乘上马车来到女领主的宅邸,因为宅邸的破小震惊,脚滑摔下车顶时,莱恩薇尔就记住了他的脸,她邀请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进屋处理膝盖和手肘的伤口时,他还试图用装傻说自己只是路过的旅人。
“哪有旅人会爬上教堂的屋顶?还从马车上摔下来?”
虽然他认为自己的翻滚落地十分完美,但每次莱恩薇尔拿这件事揶揄他时,他还是说不出反驳的话。
截至莱恩薇尔藏入教堂的几年里,奥斯卡特去过137次她的破小宅邸,从树上摔下来21次,控制影子打理她的小果园22次,听故事睡着31次,聊天聊过头差点来不及赶回教堂103次,以及带无聊的领主夜游61次。
奥斯卡特时常疑惑为什么自己在日记里记得这么清楚。
众所周知,莱恩薇尔拥有一个小果园,而奥斯卡特不让孩子们进去捣乱也众所周知。修女们对此见怪不怪,孩子们对此表示习惯就好,下次还去偷吃,反正他们嘴硬心软的奥斯卡特哥哥一定会允许他们小小偷吃一下。
孩子们嬉皮笑脸地往他口袋里塞着“宝物”,而奥斯卡特瞪了他们一眼,比出五根手指,意思是只许摘五个。
“赞美莱恩修女,她慷慨给予我们甜美的果实。”
日子过的很快,人们的生活好像蜡烛熄灭后的灰烟,普通、忙碌,对不幸熟视无睹。
——————
“卡特……帮我剥……”浅金发的年轻修女躺在少年的大腿上,橘红的果实被她凑到少年的脸边,在他俊俏的脸上挤来挤去。
曾经清秀的男孩已经长成了俊俏的青年人,黑色的发丝里透着些深蓝,泛蓝的眸子在一次秋日的丰收里彻底变化为了美丽的钴蓝,别着干花的蜡烛灯映亮了漆黑如影的瞳孔。
奥斯卡特接过果实,白了她一眼,在少女得逞的笑声中戳穿果实的皮,将它与金黄的果肉分开,很快,一个干干净净的果实凑到了莱恩薇尔的嘴边,她牙齿轻轻一合,咬住果肉卷入口中,柔软的嘴唇蹭过奥斯卡特的指尖。
他缩回手,装作正常地拿起下一个。
“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吗?”莱恩薇尔伸长了手去捏他的鼻子,脸上带着揶揄的笑,然后看着他的脸被自己揉捏成各种滑稽模样。
“……要你管……”奥斯卡特被戳穿心思,臭着脸小声回了一句,却因为脸颊被揉捏,发音都含糊了许多。
蜡烛灯默默地燃烧着,桌上的橘红色果皮慢慢增多,而一声遥远的尖叫似乎突兀地打破黑暗,又像雨水落入溪流,很快又被夜色融合。
两人都听到了修女们出门的声音。
莱恩薇尔放下了手,将圆润如黑珠般的果核吐出,放入一片完美剥下的果皮里。
而奥斯卡特顿了顿手,将正巧剥好的果实放入自己口中,并未开始咀嚼。
“杰西的妈妈要伤心了。”莱恩薇尔垂眸说道,她在沉默后望向桌上的果壳和果实,指甲尖碰着那果核:“杰西马上就要成年了,她想成为一个母亲,像她的母亲那样把孩子抚养长大。”
“嗯。”奥斯卡特回应她:“她向修女们请教过分娩的各种事,我有看到她害怕过。那天她回去为母亲做了一顿饭,我帮她猎到的肉。”
他在沉默中咬到柔软的果肉,一秒的犹豫后,齿列切开柔软的果肉,甜水溢满了口腔,说道:“明天要准备葬礼了。”
“我以为今晚会平安无事。”莱恩薇尔的蓝眸里带着些麻木与遗憾,“今天可是刚刚收货了好果子。”
但更多的果子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烂掉或是被鸟儿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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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卡特和后来成年的孩子们不同,他不打算离开教堂,为了报答修女们的养育,他接手一位老护卫的工作,有了正当理由在入夜后出门游荡的权利。他还有了一间单人房,不想自己走路的时候,影子里的无面人会帮他巡游村落附近。偶尔,他门前会留下一盏蜡烛灯,底下是一些可食用甜花或是一些果子。第二天,他会去把灯还给莱恩薇尔。
夜晚并不安全,村落里虽然有守卫巡游,但是不是就会有人被带走,在原地留下一道夹杂着五指抓地的拖拽痕迹,一直通往村落远处的荒野,偶尔,修女们能够带回一个被带走的人,但更多的则是失踪,最后只能在教堂后立一块墓碑。
杰西最后也没被找到,她的母亲在第二天的夜晚自杀身亡了。
莱恩薇尔说她们就像果实,杰西是杰西母亲结出的果,也是杰西母亲生活下去的唯一意义与依靠,在这个勉强自洽的村落,只有这么一点甜蜜能够支撑着人继续挣扎活着。
奥斯卡特隐约感觉到她在隐喻什么,但他并未感到所谓悲伤。他在教堂长大,已经见惯了这种事。在葬礼上只是平静地念着祷词,那特意捏造出来的语气起伏能够很好地混入悲伤的村民里,,如果每个死者他都要悲痛一番,现在站在墓园里主持葬礼的早就换人了。
每一个劳动力的损失都在为秋季的收获增加压力,而秋季短暂,很快冬天就要到来。或许奥斯卡特能够远行狩猎野兽,但他不能也不想暴露自己的力量。从以前开始,他就只会偶尔打猎,都用来给幼小的孩子们加餐补身。
冬天来临的很快,秋日收获的粮食勉强足够人们熬过下雪天,在满地白色的夜晚,村落从来没受到过攻击。
失踪还在发生,但人们脸上的悲伤里已经开始混入侥幸。大家都心照不宣,在某个阴暗的角落期待过能够少一张吃饭的嘴。
奥斯卡特照常出门巡游,他回头,看到在下着小雪的日子,偷偷从床上爬起在窗户上探头探脑的小孩子。
他看到那个稚嫩面孔身后亮起的烛光了:有小孩要哭了。
奥斯卡特嘴角上扬,一脚踩入积雪里。
雪花飘的慢,偶尔有风刮过,几片雪花停在他的睫毛和脸上。直到回程时,他的心情仍然很好。
事实上,村落里没人想过,除了夜晚不知名的“偷人鬼”以外,还有其他东西能够杀人。
毕竟,这是个勉强自洽的村落,因为粮食不足,人口也总是增加不了,连教堂的修女们都需要下田干活,除了莱恩薇尔,甚至没有多少人接受过正经教育。
土地贫瘠,不会有什么旅人路过,而因为缺少商队和其他通讯方式,消息传播到这里往往已经不在应时,所以当火烧起来,刀砍在身上前,他们都不知道今年冬季的其他地方正是饥荒。
火焰烧化了雪,脆弱的房子塌或倒,奥斯卡特被逃出来的村民扯着,迷茫地看着自己常坐着的屋顶也亮起火光。教堂里总是有些值钱的,它们可以用来和其他教堂换取钱财和粮食,但里面的人却必须要杀掉。
他看到夜空被火照亮的样子,莱恩薇尔带着几个孩子从教堂墓园绕出来——顶上就是倒下的木板和梁子。
奥斯卡特猛地挣脱了村民,耳边听见村民大喊着他的名字,说着“着火”和“危险”。
但他并不在乎,他只觉得心脏里有根线崩直了,快要断裂。
他分明在跑,却没有感觉到自己在动,钴蓝的眸子睁大,只能看着那些被熏黑的木头砸下来,把几个小小的身影埋在下面。
这次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呼啸的风和狂暴的影子仿佛忠实的仆人般跟随着他冲向雪中的火光。
——————
涌动的影子抬起熄灭、积了些雪的木头,村民们站在不远处不敢过来,一片焦黑与白色中,影子纯黑的颜色显得刺眼而不自然。
有人想到了夜晚,开始与旁人说出猜想:有人想要上前,却犹豫着该不该做第一个。
很快,奥斯卡特看到了修女统一穿着的洗的脱色的神仆装束,他愣愣地看到金发女孩沾着焦黑的脸,影子帮他抬走重物,他还看到她臂弯下昏迷的孩子。
终于有人上前了,他们试探着影子,小心翼翼抱走了还活着的孩子们。
人们看着他身边可怕的影子一点点变回普通的影子,终于有人出声叫他的名字。
奥斯卡特颤着手,他从未如此害怕触碰莱恩薇尔。
他的指尖碰着了双目紧闭地金发修女,随后便是指腹,接着是整个手掌。
他意识到,那双温暖的蓝色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人群在等待他的指挥,奥斯卡特抱起莱恩薇尔,感觉不到在说话的是自己。
他说:
“他们需要葬礼。”
——————
他与莱恩薇尔走入一片混乱的果园,大部分植株都被胡乱折断,橙红的果实不剩多少,几乎全被抢走。
奥斯卡特在空白过后思考着如果,眼眶通红,却一滴眼泪都无法流出。
看着努力对抗风雪的绿叶,他无理由地想道:失去了果实的母株会悲伤吗?
他不知道,莱恩薇尔说万物有灵,但他现在觉得自己只剩了一具皮囊。
奥斯卡特将脸贴上莱恩薇尔冰冷的额头,一抹极其苦涩的笑容从他嘴角扯出:
“其实那果子的皮也能吃的哦……你肯定知道,我看到过你吃它的……”
“太浪费了,薇尔……修女会说教的……”
…………
奥斯卡特在这几天里,第二次走入墓园。那疯狂混乱的火焰也烧到了墓园里,有几个老旧的看不清名字的墓碑断裂塌掉,不过里面没有遗体,记得他们的人也不多。
尸体被村民们搬运至此,所有人都默契地铲开积雪和泥土,直到快要黄昏,奥斯卡特能够才站在人群面前。
他一字一顿地念着祷词,熟悉到发着呆都能背出来的词句里终于失去了捏造的情绪起伏,语气平静地仿佛莱恩薇尔还站在人群中祈祷死去魂灵的安宁。
葬礼结束的很快,人群散的也很快,大家都想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孩子们被各自分配了家庭,醒来前都被小心翼翼维持着那副睡着的模样。
莱恩薇尔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金发打理地干干净净,而身上的焦黑痕迹也已经被擦拭干净,她似乎只是睡着了,表情安详,宁静恬宜。
奥斯卡特一个人填上了泥土,为她立了墓碑。影子缠绕在指尖,他一点一点,无比认真虔诚地刻上莱恩薇尔的名字。
直到最后一笔,他左手死掐着右臂,咬紧了牙,周身的影子起伏不定,甚至在他身上留下了浅浅的划痕。
他挣扎着,不想刻下最后一笔。这时悲伤的感情才从他胸口喷涌出来,不甘和痛苦决堤般冲刷着他的精神,低低的怒音从喉咙里溢出——
奥斯卡特将那一笔在屏住的呼吸中稳稳刻下。
随后,无人的墓园里,有压抑着的哭吼响起,好像是悲鸣,却无法响亮宣告,仿佛是嘶吼,却没有一点愤怒。
村落平静下来,无人照看的孩子回到了教堂,奥斯卡特将他们照料到成年。孩子们对他的叫法各有所爱,昵称和揶揄称呼层出不穷:“猎人”“从不祷告的神父”…最多的则是“奥斯卡特先生”,但没人被允许叫他的名字,那个名被他刻在墓园里,等着主人有朝一日取回它,或是带着它一起在留在泥土里。
直到饥荒蔓延到这个村落,毁灭了所有的生存选项后,空村的小教堂里,奥斯卡特最后一次打扫完教堂,慢慢将门锁好。
他最后一次前往了莱恩薇尔的果园。
“塞维斯少爷。”
阿瓦尔▪莱斯文已经等候多时,按照他们的约定,他该履行自己的责任了。
“走吧。”
安迪▪塞维斯越过阿瓦尔,将一颗浅青的果实放入口中——
太酸了。
影子接住果核,将其包裹,形成了一团半透明的晶体,随后便沉入他的影子里。
————————
她从昏迷中醒来,这是一种已经让她熟悉到厌烦的体验。
眩晕与幻痛一点点消退,白秋夜抬手摸了摸额头,又闭目缓了缓,这才听到雨滴敲打窗户的响动。
身上盖着一件外套,安迪▪塞维斯静静地注视着她,钴蓝色的眸子里幽深黯淡,声音平静,像是熄灭的烛火,:“我已将理由告知于你。”
白秋夜坐起,将衣服递还给他,他看到这位神女外露的些许愤怒与警戒,却没有解释一字——
如果是普通人,有极大概率会被自己的记忆搅乱人格认知,或许崩溃成疯子,或许成为第二个塞维斯然后被他杀掉,又或许记忆会融合,行为处事透着塞维斯的影子,然后被阿瓦尔杀掉。
但白秋夜不同,她认知与灵魂的锚点是他们的族群之神,自己塞进去的数十年记忆连撼动都不可能。
不过记忆与情感捆绑,恐怕她还在努力消化那极端痛苦和死灰一般的汹涌情感。
“呼……”白秋夜脸上的情绪退去,她不需要质疑记忆的真实性,虽然人会因为负罪感或是其他情感自动美化甚至修改记忆,记忆里所谓“大火”、“倒塌的木架”、“偷人鬼”大约是一种隐喻,塞维斯不会将故乡的一切都原原本本的展现给她看,她也不需要这些信息。
真正有价值的是记忆捆绑的感情,塞维斯再怎么带上面具,在神明加护的眼睛下,他的情感绝对真实。
“解开术式。”她看了看墙壁。
安迪▪塞维斯曲指敲敲虚空,肉眼不可见的波动在这个房间打开了一道缺口。
白秋夜站起身,双手摊开,吟诵道:“白金月光的狼母啊,借用您的名讳,您的孩子在此与……”
琥珀般的眼睛看向安迪▪塞维斯。
安迪同样起身,带着敬畏接道:“塞维斯家的长子、役影人奥斯卡特。”
“缔结盟约,互助互利。
“请您见证。”
————————
“给。时节不太对,但别有一番风味。”
安迪将一个竹编篮子放在茶杯旁,里面是橘红有些泛青的果子,不等白秋夜发问,他就抢先回答道:“这是规矩。”
阿瓦尔▪莱斯文补充道:“见过奥斯卡特的客人都会被赠送的果实。
“您不是第一个,但希望您是最后一个。”
“阿瓦尔。”安迪瞥了他一眼。
管家微微鞠躬,接着后退两步。
白秋夜了然,看着着一篮果实,上面还沾着清洗过后的水迹,她接过篮子,从中取了一颗扔进嘴里,感受着酸甜的汁水从果皮下爆开、铺洒在舌苔,微微睁大了眼睛:
“好吃。”
安迪勾了勾嘴角,自嘲道:“可惜晚了。”
他最想分享的人已经不在了。
白秋夜无情道:“与我无关,但葬礼我会参加。”
“想做一次白事知宾吗?”
“喜葬?”
“嗯。”
“行。”
作者:白梓
备注1:虽然有些悲伤,但应该是个HE吧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我虽然留有她的影像,但也不常看,因此记忆里的她多少都有些模糊了,当她的仿生复制体出现时,我还是不太能确信那就是我三十年前的恋人。
当我看见她时,她也发现了我,虽然变化很大,但她的面部识别算法还是认出了我,便笑着对我说:“好久不见。”
我该用什么样的情绪和语言去回应隔了三十年的相遇?是要哭吗?说话时要不要哽咽?眼泪是仅仅湿润眼眶,还是流落双颊?
我比我想象中的要平静地多,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声“好久不见。”
我的回应像是触发了什么,她的身体保持不动,头颅却开始震动,发声器里传出的语句变得零碎而缺乏逻辑。
“大海、列车、月亮、星河,”她说,“逃跑、飞行、坠落、D24C。”
“你还好吗?”我嘴上说着关心,脚上并无动静,仅仅是看着她的眼球缓缓突出,皮肤崩裂。
“嘭”地一声,她的脑袋爆炸了,青蓝色的冷却液和她的仿生脸皮一起泼洒在我面前的强化玻璃上,缓缓滑落。
在我无言地注视这一切时,一个男人推开了门,他看着玻璃内的场景,呆滞了几秒,然后有些自暴自弃地坐在地上,抓着脑袋自言自语着。
“只是第一句对话就让思维逻辑模型崩溃了,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啊……”
“真没道理,这没道理的!”
我并没有多说话,毕竟我只是受邀前来测试仿生复制体的,对这些前沿科技并不熟悉。如果谈论的内容是做菜,我大概能给出一些不错的建议。
在那位工程师自怨自艾之时,我听见了“咔嗒”的一声轻响,自玻璃窗后传来。冷却液与脸皮在重力的影响下滑落于地面,虽然窗户仍污浊不堪,但至少能看清其中的情况。
她的合金头骨只剩下一半,只由一根钢铁脊椎连接身体,可怜地倒挂在上身,仅剩的右眼看着我。
“好久不见。”她用金属的声音问候。
我和她曾是恋人,当时我们都刚刚高中毕业,都喜欢星空与大海,总是梦想着攒够钱,去海滨城市走一趟。她总说,希望到达海边时,夜空无云,繁星能与海的倒影一同闪烁。
她平日很内向,在镜头面前却无太多顾虑,我把她所有浪漫且疯狂的想法录成视频,发到了网上。那鲜活的生命力随她的一言一行迸发,引来了许多身心俱疲的社会人追捧。
我已经记不清当初拍下那些视频的原因了,不过直到现在,还有很多人感谢我记录下了她的音容笑貌。
他们总说:“她给了我追求梦想的动力!”
他们总说:“很抱歉你们的遭遇。”
他们其实不必抱歉,毕竟时间总会治愈一切。
在她死后,我确实花了不少时间走出阴影,但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结婚生子,过着自己的人生;我忘记了她确切的样貌,只记得少数印象深刻的只言片语;我赚够了钱,和妻子、女儿一起去了一趟海边。
见到大海的那年,我已经三十多岁了。
那时我才发现,星光原来如此微弱,再清澈的夜空也无法让星星的光落在海面。
仿生复制体,在这个时代算是一种潮流科技,虽然在十几年前便有了第一个仿生复制体出现,但真正进入商业化阶段,还是近几年的事看,而商业化的关键在于拓扑算法的出现,让模拟人格复制未曾备份过的死者人格成为可能。
通常来说,复制活人的人格要比复制死人的人格简单,但人们常常更需要后者。
公司选择了她作为自己仿生复制体产业的营销重点,在数不胜数的已死的名人中,她是最便宜的,她的父母轻易地贩卖了她的人格权。
在人格模型的设定下,她的自我认知为“拥有人类记忆与自我的人形,既是人类,也是机器”,并无太多自我怀疑的情绪,也没有自毁倾向,但距离完全运行还有很长一段距离,需要大量的实践和测试。
不知是愧疚亦或冷漠,她的父母并没有参与后续的模拟人形测试,因此公司的人找上了我,希望我能帮忙。
“毕竟在那些播放量最高的视频里,她提到你的次数和她的梦想一样多。”公司的营销总监侃侃而谈,“而且再见离世多年的生死挚爱,也是一个不错的热搜话题,归根结底,这个时代人们最需要的是感动,而不是过气的死人。”
想法很不错,实践有难度,作为营销的一环,我与她很难配合。不知为何,她的仿生复制体和我聊不过几句便会崩溃,有时会失控自残,有时会影响到头部硬件当场自爆。
我每天都会在饭店打烊后去公司一趟,妻子还以为我外遇了。不过等我对天发誓了好几次后,她的疑虑也就打消了。
她倒是不太关心我在做什么,只要不是外遇就好。
就那样,过了十几天,测试了十几次,她也崩溃了至少十次,公司的工程师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
“严格来说,”他严肃地说道:“现在的你,不是过去的你,而模拟人格认知中的你和实际的你有太多差别,因此影响了逻辑算法的运作。”
“现在的我,当然不是过去的我。”我平静地说道:“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一点成长也没有不就是巨婴吗?”
“话是这么说,但你还记得当年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吗?我希望你能模仿18岁的自己,用当年的样子去和她对话。”
我沉默了几秒。
“很难。”我认真地说道:“加点钱的话,我可以试试。”
我看着玻璃里的自己:大腹便便,头发稀疏,虽然常去染黑发,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看见几条白色的发丝,因为常年在厨房工作,皮肤出油很重,重点是那双眼睛,过于麻木了。
她过去总是夸我的眼睛很好看,原话是“就像藏着星星一样”。
如果她真的还活着,会对现在的我失望吗?
应该是失望到爆炸了。想到这,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屏蔽墙缓缓升起,她出现在我面前,低沉的眸子忽然亮了起来。
“好久不见。”她说。
我为了如何回应想了很久,如果是三十年前的我,等了三十年再见到她,到底会怎么回答?我攀着过往的记忆,塑造着年少的自己,得到了一个回答。
“你回来啦。”
我说得很难为情,这并非演技的一部分,而是真的感受到了强烈的尴尬。
在我的预想中,我应该是用如释重负的语气微笑着说出这句话,但话到嘴边,却以一种别扭且抗拒的状态说了出来。
她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不适,也没有失控或是自爆,仅仅是望着我。
我没料到她会什么也不说,便搜肠刮肚地想要主动找个话题:……“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你还记得以前我们说好要去海边吗?”
“我的记忆就留在那个时候,不过比起以前的事,我还是更想听听这么多年你都经历了什么。”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变了很多。”
我瞄了一眼摄像头,这次测试和工程师的预期不同,她意识到了我的变化,意识到我与18岁的少年全然不同,却没有出现自爆的情况。
但按照之前的方案,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能继续聊下去,不要停。
“……我现在是厨师了。”
“你做饭确实很好吃,但你当初不是想当飞行员吗?”
“你走了以后,我还是没拿到航空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垃圾大学里混了四年,也没学到什么,就回家继承了我爸的饭店了。”
“太可惜了……”她抿嘴道:“我觉得你是能做到的。”
“哈,谢谢夸奖。”
“我以为你很讨厌子承父业……”
“没办法,当时他急病发作走了,和你一样突然……总是有很多没办法的事。”
她沉默了好一会。
“那之后呢?”她问。
我也沉默了好一会,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我结婚了,”我还是说了出来,“我有了一个女儿,现在八岁,喜欢唱歌,每次去KTV总是抢着要点一些卡通里的主题曲,我老婆觉得她有天分,想给她报一个钢琴班。”
“唱歌和钢琴是一样的吗?”她有些迷惑。
“她觉得都是音乐,也算沾边,而且钢琴档次更高一点,比唱歌好多了。”
“你怎么想?”
“……我没想法。”
不知为何,一股强烈的疲惫感涌上了心头,我看着她精致的脸庞,下意识地扯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再之后呢?”她问。
“再之后,我就站在这里,和你说话了。”
“三十年,不应该只有这几句话来概括。”
她看起来有些难过。
“其实也发生过很多其他琐碎事,但好像都没有讲出来的必要。”我看着她的样子,故作轻松道:“别想太多,生活也只是生活而已,要聊聊以前的事吗?”
“白廷。”她忽然叫出了我的名字,让我不由得有些紧张。
“怎么了?”我问。
“你可以抱抱我吗?”她问。
我想起了她自爆的情形,犹豫了片刻。但最后,我还是看了一眼摄像头,点了点头。
我和她之间的那扇门自动打开了,我走了进去,她只有一个上半身,腰部连接着支架,无法移动。她朝我张开了手臂。
我应该顾虑自爆的危险性,我是一个家庭的支柱,我是一个孩子的父亲,我应该停下,应该保证自己的安全,但我还是走了过去,抱住了她。
她对比我记忆中的温度冷了许多,但这也正常,毕竟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由有机合成物、金属以及算法组成的仿生复制体,真正的她早已死去。
“我才发现,”我在她耳边说道:“原来时间治愈不了什么,时间只是杀死了过去的我,让新的我,代替了过去的我。”
我说:“我还记得一些过去,确实有很多无法忘怀的故事,但那好像……”
“……好像已经是别人的故事了。”
她更用力地抱着我,但力度尚可接受。
她说:“……无论如何,我还是很高兴,可以再遇到现在的你。”
她松开了我,笑着看着我,笑着笑着,停了下来,不再动弹。
我放开了她,然后看向冲进测试区的工程师。他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她妈的!怎么又崩溃了!”他把手里的文件摔到地上,“明明已经接近成功了!”
“别激动,”我平静地说道:“我找到解决办法了。”
“你找到什么了?你懂个屁的算法!你就只是做饭的!你知道离散数学吗?知道拉姆齐问题吗?知道四色定理吗?你什么都不知道!而知道的还要加班!天天加班!天天加班!”
我没再说话,只是等那位工程师冷静下来,颓废地坐在地上后,平静地阐述自己的想法。
屏幕里,公司的首席科学家喋喋不休地介绍着仿生复制体的前景,说着各种难以理解的名词,就在大家快要昏睡过去时,公司发言人及时放出了一段三十年前的短视频。
视频里的少女大谈自己和男友的梦想,时不时做些夸张的表情,又扑向镜头后的主人,让两人的笑声交响。那已是三十年前的影像,人物的衣着装扮,放到现在有些老气,但那蓬勃的欢乐与情感仍能让如今的人们感受共鸣。
“……她曾是一个鲜明的存在,在短视频年代红极一时,给予了无数人追寻梦想的动力,她曾有过星空与大海的美梦,却因疾病不幸离世,留下了自己的父母……以及深情枯等三十年的恋人……”主持人用夸张的语气,故作煽情地说着,“……仿生复制体,能弥补一切不曾期望实现的遗憾,我们以基因数据与生活信息,结合拓扑算法,在缺少人格备份的情况下重塑了完整的她!”
少女走入镜头,她有些紧张,不安地看着周遭喧嚣的一切。
在她身后,一个少年也悄然出现,他双眼蕴泪,嘴角上翘,胸膛起伏,呼吸略显沉重。
“那男的也太他妈年轻了吧,这三十年是怎么保养的!”老婆靠在我身上,惊讶地说道。
“说不定别人家里特别有钱呢?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只要舍得花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那也是,那个姓马的也是越活越年轻……”老婆看了会,又惊道:“不对啊,那男的怎么看起来这么像你?”
“那确实,有我一半的帅气。”我冷静地说道。
“得了吧,减减肥还能有那么点说法,现在你就是坨猪肉而已。”老婆毫不客气地说道。
小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的女儿跳上沙发背面,扑倒在我身上,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猪肉,今晚我要吃辣椒炒肉!”她欢呼道。
“行,今晚就做辣椒炒肉……”我看老婆眼神不善,连忙补充道:“只做够你俩吃的分量,我吃素,我减肥,好了吧?”
女儿吵吵嚷嚷了好一会,忽然自己回房间画画,我这才有机会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屏幕里。
在那个摇摇晃晃、模仿着手持录像机风格的镜头里,少年与少女牵着手,走向了星空与大海。他们身前幻象无人机构成的虚拟场景,虽然是假的,但以如今的技术,几乎能以假乱真,甚至出现现实中不曾有过的景象。
海面静止了,如镜子般反射点点星河,海风吹来,拂过少年与少女的发丝与衣角。她踮起脚,举起手,似乎想要抓住星辰,一时不稳,带着少年摔入了藏星的浪中。
我看着他们,他们看着对方,无忧无虑地笑着站起,然后奔跑在星空之间。
年少的梦得以成真,即便大海与星空,他与她,都只是谎言。
“辣椒炒肉没辣椒了。”我说。
“我已经负责洗碗了,你总不能还要麻烦我去买菜吧?”老婆说。
我思量了一番,郑重说道:“欣欣已经八岁了,也该学一下买菜。”
她的眼神说明她还在思考,但脑袋却已缓缓地点下。
“有道理。”她说着,笑着看我。
我们齐声笑道:“阿欣啊~”
VOL.220【虚空】复制人生
作者:舞舞纸
评论:随意
备注:7月15日修改,感谢评论区的老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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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制人生
(一)王明与陈达贵
王明上班的第一天,就遭到了同事的膏药式推销。
“我们拉卷,如果拉一年,一个月到手能有八千。如果我们住宿舍、吃食堂,不嫖不赌不花钱,每个月能存下五千块,就算偶尔放纵一下,一年存下个五万不成问题,一个最便宜的克隆人,五年二十万,我们干四年就能买一个,然后让它替我们干活,它和我们一样,住可以挤挤,吃可以吃我们的剩饭,养它花不了多少,但是它能替我们拉卷,一个月能到手八千,它干五年,能赚四十万!”
这名工友穿着藏青色的工服,工服胸口别了一块写着“陈达贵”的名牌。卷卷货运公司的人从上到下都别着名牌,下至王明陈达贵这样干活的司机,上至公司经理总管,每个人的胸前都别着自己的名字。这可帮了王明的大忙。他自小就患有一种认不清人样貌的疾病,没有办法在普通公司任职,也没有办法学习什么像样的工作技能。卷卷货运的工作不必与特定的人打交道,就算要和同事交流,那些名牌也足够王明分清他们谁是谁。王明很感激那个将卷卷货运介绍给他的人,虽然他记不得他的模样,但他因此获得的容身之处是货真价实的。
“你是不是觉得克隆人干活和你干活赚的差不多?还觉得赚一样的钱还多养一个人吃空?不不不,重要的不是他能赚多少,重要的是你可以不干活。我们拉货的,公司为了省那点过路费,让我们起早贪黑,累死累活,还逼我们超载!这活的重点是赚的少吗?重点是我们会死啊!半夜开高速,你年轻身体好可以熬夜,但你能干几年啊?干我们这行老得快,你看我,身体已经撑不住了。再过个几年,你拉货就会瞌睡,高速上瞌睡,运气好保住条命下半辈子也没了,再说我们运气好得了吗?我们拉的是啥?是卷啊,王水啊,拉这玩意运气好不了,出点事就没了!”
王明认不清陈达贵的脸,但能从他粗哑的声音里听出他有点年纪。陈达贵说的拉卷就是开货车运钢卷,是个名副其实的高危工作。钢卷是一种非常沉重的圆柱形金属货物,如果没有将货物固定牢固,只要一个急刹,这些钢卷就会像巨大的轮子一样向前滚动将驾驶室碾成铁片。王明当然知道卷卷货运的工作危险,但他没得选。他这样的条件,低学历、无工作经验,再加上那怪病,能找到的工作也只有拉卷了。
“如果你买个克隆人,就相当于买了个替死鬼,克隆人替你拉车,替你拉卷,替你拉王水,就算出了事,死的也是它!”
王明本就不喜被人倚老卖老,陈达贵那轻贱的语气更让王明反感。他觉得克隆人也是人的一种,至少是和自己一样有手有脚的人,就像他分不清人和人一样,他也分不清人和克隆人。王明加快步伐想要甩掉这个陈达贵,但陈达贵跟在他身后继续念叨,搞得他不想听也不得不听下去。
“你以为死了就完了吗?你是不是觉得克隆人死了是赔?不不不,赚头这才开始呢!你知道死一个人公司赔多少钱吗?你二十岁,拉车死了算工伤,公司要赔丧葬费,二十年工资,不是你我工资的二十倍,是和有钱人平均后的二十倍,去年有八万,以后会更高,二十年有一百六十万,买个新的克隆人五年二十万,其他钱自己收进,稳赚不赔!死得越勤赚得越多,这么好的事,你不瞅瞅?”
说着,像一条尾巴一样粘在王明身后的陈达贵递出一张广告单,嘿嘿地讪笑。王明一脸嫌恶地接下传单,他看到别着“陈达贵”的工牌的工服领上,有颗石榴咧开了。
“那种骗子公司都会把钱花在美工和广告上,整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你看看这家,普普通通A4纸,上面只有业务和价格,字都是宋体,白纸黑字,一看就是科技公司做的!这种公司好啊,埋头做科研,这才是科技公司……”
王明在那密密麻麻的宋体字里找到了几行加粗的宋体字,粗略瞄了眼上下文。
“复制人生……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是啊,复制人生,老板有文采啊,复制人生,你的人生复制给克隆人,你就有好日子了!”
“复制人生,只有五年?”
“不不不,你不能这么算,一个克隆人的寿命只有五年,但多买几个克隆人,拼起来不就有你那么长了吗?
“这家公司为了让老百姓都能用上克隆人,没有去研究那种延长寿命的技术,毕竟我们老百姓只要有人替我们干活就好。只有那些阔太太阔老爷,只有他们会想要一个国大高材生的克隆人当小孩养,那种上户籍的才要像普通人一样长寿,我们这种拉卷的,就算能活一百岁,拉两年就出车祸,能活五年和能活一百年又有什么不同呢?”
王明皱着眉头,在密密麻麻的小字里找到了公司介绍。这是一家专门批量生产克隆人的生物公司,与高端实验室的定制业务不同,他们的目标客户为普通收入、甚至更低收入的群体。他们采取薄利多销的策略,干脆放弃了延长克隆人寿命和自定义基因编辑的研究,就按照几个固定模板搞批量生产。
这样造出来的克隆人不是爸妈生的,而是像模子里的糕一样,一排排地被敲出来的,这的确不能被称为人,王明看着传单,不再同情它们的遭遇。
“现在不也有研制机器人的公司吗?人工智能、无人机、自动驾驶……克隆人虽然叫人,但它们和机器人才是亲戚。都是帮人干活,一个是铁疙瘩,一个是肉疙瘩,要我说,它们不该叫克隆人,该叫‘人肉智能’,‘人肉智能’,这名字多形象,可惜啊,复制人生的那老总,认识我认识得太晚了!”
“人肉智能”这个名字成功地让王明“嗤”地笑了一声。听王明笑了出来,陈达贵趁热打铁,又拿出了一张合同一支笔。
“克隆人长大要时间的,你现在把合同签了,公司就可以把你的克隆做起来,这样五年以后,你就立等可取了!”
(二)陈达贵与复制人生
陈达贵好说歹说,终于让王明签下了那张合同。
那份合同只是一份意向书,卖的就是陈达贵说的五年二十万的克隆人。因为离发货时间还早,所以合同没有定死,只是详细介绍了这种克隆业务和产品规格,标明了产品工期三年、保质期五年、售价二十五万。如果在两年内签订正式合同支付定金,就能享受八折的折扣,也就是说好的五年二十万;如果两年内没有签正式合同,则只能按原价的五年二十五万购买。当然,如果最后不想买克隆人,正式合同不签也没关系,买家不用承担任何违约责任。
按照陈达贵的经验,签下了这份意向书的人,都会在两年内定下一台“人肉智能”。
“加上这两千,就凑够二十万了。”
陈达贵大摇大摆地走进复制人生公司的经理办公室,将王明的合同甩在了办公桌上,办公桌对面是一名黑西装,他胸口别着的名牌显示着他的职务——业务经理。
轻飘飘的合同书在光滑的桌面上转了一圈,“跐溜”一下落了地。业务经理无奈地摇头,还是弯下身子亲自捡起了那张合同。
“意向书一份两千,你就这样不干了?”
业务经理从桌底下坐起身来,但因为起身太猛,后脑勺重重地撞在了桌板。
“不做了,我讨厌工作,拉卷、拉酸、拉皮条,我都讨厌。接下去我要躺着过活,舒舒服服地,该吃吃该睡睡,再也不干活了。从今往后我只做我喜欢做的事。”
“可惜了,你口才不错,如果到我们公司当销售员,我还能有伯乐奖呢。”
“不了,要是我的克隆人死了,我还要你们赔钱呢。”
“确实,那样的话是很尴尬。”
业务经理愉快地收下王明的意向书,嘴里还不停嘟囔着“可惜可惜”。
陈达贵“哼”了一声,他一点都不觉得可惜。签一份意向书只赚两千,他要像一条癞皮狗一样厚着脸皮好说歹说,说得口干舌燥才能签下。他现在有了克隆人,不用担心自己的命,开始珍惜自己的脸面了。
这时,一个别着“助理”名牌的人端了一杯水走进了经理办公室。
“陈先生,请喝水。”
一声“先生”一个“请”不偏不倚地击中了陈达贵的红心。陈达贵理解不了世人对美女的追捧,他能看到一双踩着高跟鞋的长腿、长腿上修身西服勾勒出的形体,但真正让他心满意足的是,有人把他当成了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来看待。
他拿起助理端来的水,咕嘟咕嘟地灌下肚去。
“慢点,慢点,当心呛着。”
业务经理一语成谶,陈达贵突然剧烈地咳了一声,水喷了一地,他痛苦地捏着喉咙蹲下,倒在地上抽搐了一阵,然后一动不动了。
一旁的助理连忙蹲下身去,伸手摸了摸陈达贵的鼻息,她“啊”地轻叫了一声,转向业务经理,摇了摇头。
“这下他真可以躺着过活了,唉不对,他已经没活了。”
业务经理做了短暂的悼唁,让助理叫来了人。不一会而,几个包得严严实实的白衣将陈达贵装进裹尸袋,在吊牌上写了“陈达贵”三个字。业务经理也抽出签字笔,在吊牌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克隆人终究是不停试探伦理边缘的项目,就算现在克隆人的生产已经实现工业化,甚至可以由私人公司生产民用克隆人,但每一个生产出来的克隆人必须得到严格的监控、回收,有始有终。
“本来他寿命就快到了,就算不来这么一下,也得把他收起来。”
助理点点头,恭敬地送走了白衣。她还有点惊魂未定。克隆人倒在她面前的样子她见得多,但死在她面前的这还是头一个。
“这种事偶尔也会发生的,你要不要考虑攒钱买个自己的克隆人?这样就不用见死人了。”
助理礼貌地谢绝了业务经理的意见。
“呵,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种可能?在你之前也有这么一个助理,她给我的回答是‘好’,然后公司给她了一个替她工作的克隆人,那个克隆人就是你?”
助理尴尬地笑了笑,说自己有家。
“现在的技术能让克隆人在三年内成年,为了不让它们的自我认知出现问题,我们也会给它们灌输一些伪造的记忆,比方说家,比方说学校,比方说艰难地寻找工作的记忆……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工作技能。”
助理一愣,但她的脑子很快转了过来。她挺了挺背,调整了面部的表情,面带微笑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知道公司的产品设计非常严谨。克隆人的寿命非常短,为了让它们保持工作状态,我们要让它们认为自己是人类,这样它们才对将来有希望,才能保持正常的工作状态。公司的同类产品使用的是同一套基因,同一个生产线,最后生产出来的产品是标准化的。如果多个外貌相同的克隆人相遇,一定会对自己的身份产生疑虑,从而产生认知问题,为了不让它们产生这样的疑问,我司的克隆人中,均编入了相貌失认症的遗传基因。也就是说,我司的产品是无法辨认人像的。而我,我能清楚地辨认您、辨认其他工作人员、辨认我自己、我的家人,所以我不可能是克隆人,至少不是我司的克隆人。”
业务经理佩服地鼓起了掌,开始认真思考助理的晋升问题。
(三)复制人生与卷卷货运
卷卷货运是业务经理拿下的第一份业务。在人工智能蓬勃发展的现在,技术不算成熟的量产型克隆人很难找到自己的赛道。
人工智能和人类相比,劣势在于不够灵活,根据国家法律法规,人工智能的程序设计必须通过合法性审查,这要求人工智能不能进行任何违法犯罪的活动,包括伤害人类、帮助人类违法犯罪,一旦人工智能的行为判定行为违法,就应立即停止程序的运行。
这代表了人工智能不能用于频繁违法的行业——当然,复制人生公司是正经企业,不可能专挑犯罪集团协助犯罪——业务经理需要的是业务合法合作对象,这个合作对象在经营过程中经常违法,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这样的合作对象不能使用人工智能,“人肉智能”将会是他们最佳选择。
业务经理首先想到了汽车货运,汽车能源的价格一直都在上涨,为了节省成本,超载是所有汽运公司都在做的事情。但汽运公司都有自己雇佣的司机,比起人工智能和“人肉智能”,天然的人类司机才是花费最低的选择。如何让“人肉智能”的性价比高过天然的人类?那只有天然人类工伤或工亡的时候——天然人类需要公司支付一笔高额的赔偿,但“人肉智能”只是一种生产设备,它们没有人权,即使报废也只会损失了买人的本钱。所以像卷卷货运这样,以运输钢卷、化学品的汽车货运公司自然成为了业务经理的目标。
“叶经理,你们的《设备租赁合同》我们看过了,但有一点我们要改,当然我们要改的地方肯定不止一点哈,但是这点,涉及到了法律的硬杠杠,所以我们要在事前把话说清楚。”
卷卷货运的总管明显对复制人生公司的项目相当感兴趣,他将业务经理请进自己的总管办公室,用一玉罐里的茶叶表演了一套功夫茶。
“你们的合同里说所有的克隆人都要严格监管、回收。我们的业务是卡车货运,有不少运单是运送钢卷、泥沙、危险化学品的货运,而且是走高速公路。如果发生了车祸,驾驶员的回收肯定是个问题,所以要我们把克隆人或者克隆人的尸体送回你们这里,实际操作起来肯定会有困难。”
“您的问题我能理解,不过克隆人要监管回收是《生物科技法》里规定的,我们也没办法,合同里肯定要这样写。”
“这不行,你是没见过拉卷的、拉硫酸的、拉王水的,拉卷的人能成浆糊,拉王水的整个人都会溶掉。”
业务经理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他提议让卷卷货运在克隆人出车前进行排班登记,在出车前采取出车人的基因,如果平安无事,就无事发生,如果发生了意外,可以用联网的行车记录仪实时采取图像,结合出车前采取的基因、车祸现场的残骸,来证明克隆人已经无法回收。
“我见过这样的案例,如果有多方证据证明尸体无法回收,那可以不回收尸体。”
卷卷货运的业务经理半信半疑,他用内线电话叫来了法务,法务听了方案,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就算刚才的方法行不通好了,回收克隆人是我们公司的责任,如果真的回收不了,吃罚款的是我们复制人生公司。而且我们不按规回收尸体是因为回收不了,确实回收不了但能确定克隆人已经销毁的话,是不会重罚的。最多是罚款,一件最多五千元,由我们公司承担。”
这次卷卷货运的法务没有摇头,总管点了点头,指了指另一条合同条款。
“你给的方案里,为了让克隆人保持工作状态,要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人类?”
“是的,在克隆人技术应用初期,发生过克隆人在自我意识觉醒后反抗人类的事件,克隆人认识到自己与人类的差异后,便会反抗人类,有的会罢工,有的会采取更加激进的手段。所以我们公司的克隆人购买了相貌失认症的基因模板,防止克隆人通过相貌发现自己与人类的差异。”
“你们让它们认不出自己长一样,这我能理解。但你们这里的克隆人寿命是五年?我们这的司机是有宿舍的,如果这些人发现所有人都只能活五年,五年一到就会猝死在宿舍里,这是不是也会引发恐慌?”
“我们这里更长寿命的克隆人不是没有……”
“不是,我是说,能不能对这款五年的克隆人进行改进,就像相貌失认症一样,能不能让它们对时间和死亡也失认?”
“这很难。”
业务经理说,这样的问题已经有无数客户问过了,答案当然是不行,复制人生的模板都是高价定制的,如果要改肯定又是一大笔钱,而且和相貌失认症这种确实存在的病相比,时间失认症过于科幻了。
“但我们有别的办法,我们其他客户也是这么做的。目前这个方案运行得还不错,可以让寿命即将到头的克隆人自动退出公司,回到我们这里。”
“哦?”
“我们不是要让克隆人认为自己是人,是要让它们觉得自己不可能是克隆人。我们让它们自己去买克隆人,让它们觉得自己是能买克隆人的高克隆人一等的真人。一旦它们的潜意识里产生了克隆人低自己一等的认知,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也不会承认自己是克隆人的。”
卷卷货运的总管瞄了眼自己的法务总管,轻轻笑了一声。
“我们会向它们推销我们的克隆人,说它们只要干五年就能买一个克隆人,克隆人能在五年后替它们工作,这样它们心里有未来,就会拼命工作,五年后它们凑够了钱,就会到我们这里买克隆人,不但辞职顺理成章,我们也正好可以回收。它们买克隆人的钱,价格和你们买我们的一样,就当它们替你们把钱付了,你们把给它们的工资控制一下,最好让它们的工资能在五年内买下一个克隆人。这个方法是很多公司在跑的,我觉得你们也可以用。”
卷卷货运的总管点头,脑子里把这个方案跑了一遍又一遍。
送走复制人生公司的业务经理后,卷卷货运的总管招呼来自己的法务、财务和人事,就将现有司机替换成克隆人的具体方案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林外阳光炫目
作者:米琪雅
评论:随意
她轻轻触摸墙壁上雕饰的纹路,指尖的粗粝触感如此鲜明,仿佛从这里离开只发生在昨日。
在这个热得让人烦躁的夏季,阳光居高临下地倾泻下来,使这条长满藤蔓的甬道丧失了阴暗潮湿的气质,神秘感也随之消失殆尽。
远处传来聒噪的蝉鸣,她凝视着前方,回忆起那个久未做过的手势,她将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微微扬起面庞,闭上双眼。
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感觉应该是微热的吧。她想,当年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她知道这条废弃的铁路通往何方,顺着这些被杂草和灰尘掩盖的枕木持续向前,最终会看到一幢奇妙的小屋,那像是上古文明遗留的残骸,固定在轨道上的滑轮已经腐朽,茑萝和风车茉莉爬满了整面墙壁,有人曾在这里隐居,一直到平静被打破。
她终于迈开脚步,向前方一片漆黑的隧道走去。那仿佛一个没有出路的入口,而终点是无限虚空。
(1)
最先复苏的是嗅觉。
有人在炖蘑菇和肉,这种若有似无的香味非常可恶地钻进我的鼻子,唤醒了我。我还没在脑中计划好第一口先吃什么,疼痛感立刻在我身体上跳起舞,我想用手按住伤口,结果发现抬起手指这件事本身也变得很困难,不,别说动手指了,我甚至睁不开眼睛。
我的肚子发出鸣叫,我的伤口努力彰显着存在感,我的眼睛根本不愿意配合,我的听觉倒突然灵敏了起来,我听到有人轻轻搅动汤锅,然后慢腾腾地舀了一碗出来。
“你现在还不能动,再睡一会儿吧。”我听到有人这样说。
不知为何,我立刻安下心来。
那是一个低沉的女声。
当我再一次醒来,疼痛感也降低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
我睁开了眼睛,看到她坐在我的正对面,她银紫色的长发编成麻花辫,斜着搭在她的胸口,膝盖上盖着一件带有流苏的小毯子。她的左手托着一本书,我皱着眉想要看清楚封面上的字,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她的身体仿佛被勾勒出银色的线条,我才意识到她正坐在阳光里。
“天,晴了?”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擦过地下室的抹布,破旧干涩,还显得我呆呆的。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她长得真好看啊,可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我无法揣测她的心情。
“今天是好天气。”她停了一下,似乎知道我在问什么,“你睡了三天。”
我倒下那天下着暴雨,我浑身湿透,血液混合雨水一起顺着衣服往外流,我在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着,恐惧、伤痛还有疲惫同时击垮了我,最后的记忆里我摔倒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到现在我的脚踝还隐隐作痛。可是到底为什么被追赶,到底在害怕什么,我全无印象。
我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记忆。
我尝试着进行回忆,可是每当我试着打捞一些自我的残片,脑中就像突然原本平静的海水骤然卷起风暴,而浑浊的浪涛深处,有无法言明的虚无让记忆全部漏空。
她没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回答了我的问题之后,便继续低头看书。我试探着看向周围,寻找可以搭话的话题。我很害怕如果我们持续尴尬的沉默,稍后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会赶我离开。
这小屋收拾得如同童话故事里那种小房子,有漂亮的盆栽花朵,干干净净的圆桌,东西堆得有些杂乱,却不显得拥挤,只觉得温馨可爱。从朝里的一扇门里传来好闻的味道,我甚至好像听到了锅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咕嘟咕嘟炖着。
我的肚子又响了起来,我立刻回想起昏睡前那次对话,连带着还有那锅没有吃到嘴里的蘑菇肉汤,我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随后为自己的没出息懊恼地吐出半口气。
她把书放下,推开朝里的那扇门。片刻后出来,手里端着一只小小的碗,我眼睛亮了起来,热气腾腾的食物本身已经足以慰藉身心。
她平静无波的脸上好像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这个笑如此浅淡,我不确定是否真的存在过。
“吃吧。”她把碗递给我。
这个瞬间,我松了口气,我知道自己已经克服了不被接受的最危险时刻,顺利地拥有了在此处暂留的权利。
我就这样在这座林间长屋居住了下来。
(2)
我捡到她的那天,暴雨倾盆。
我不喜欢夜晚,无光这件事让我不快。往常我会静静地在房间里呆一晚上,但那天,除了雨水的嘈杂,还有别的声响。
我走出了车厢,带着一把伞。等我回来,带了一个人。
她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我把她的衣服解开,急需止血的伤口至少三处,手腕和脚踝有绳索捆绑的勒痕,肩胛处有一道丑陋的烧灼旧伤。
外面又到了战争的年代了吗?
我试着回想极为漫长的过去,我曾偶遇的那些人类。大部分时候,当我遇到他们,他们要么已经化为尸体,要么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即使我施以援手,也无法改变结果。
这个孩子看起来也一样。
我为她做了基础的处理,将她伤痕累累的瘦弱身体在床榻上摊平,我看着她的呼吸越来越轻,心想,到早晨有光的时候,就带到那片花树下埋了。
等一个人死去是很奇怪的事情,我在心里默算着流逝的时间,为了避免无聊,我把双耳深锅架到了灶台上,锅里有煮过一次的兔肉,然后我把前几天在树林里收集的蘑菇一片片撕成小朵,看它们在滚水中慢慢炖出香味。
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突然想,原来我已经可以理解什么是无聊了。
身后的少女发出吃痛的呻吟。
我转过身看着她。
我看到她的眼珠在眼皮下开始转动,手指细微地抖动。
我向后退了一步,挡住了灶火的光,少女的身体被罩在摇曳不定的阴影下。她本该在晨光初起的时候咽下最后一口气,或者更早一些的时候就永久地闭上双眼。
这就是想要活下去的人吗?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我决定救活她。
她恢复得极快,人类是多么脆弱的生物,她却奇迹地没有任何感染,好像只要给足够的水,阳光和食物,她就会自己把受过的伤全部养好。
我原本认为等她清醒过来,就可以知道外面的世界现在发生了什么,可她总是捂着脑袋喊着想不起来,说自己失忆了。
对我而言,这倒也没什么。
她嗓子好差不多的时候,就会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她一开始还会因为我不理她而讪讪停下,等相处更久,她就再也没有打扰到我的自觉。
她缠着问车厢里那些设施是做什么的,问我为什么在密林深处生活,问那天闻起来很好吃的东西是怎么做的,问车厢外的藤蔓长了多久时间,问那株断了一半的老树还能不能活。
我带她沿着轨道一路散步,让人舒适的光透过密林的间隙漏到地面,而她一跳一跳地踩在枕木上,嘴里哼着不成调子的歌。
我带她去看这座隐蔽密林的入口,那是一条长长的幽深的隧道,从这一端看出去的时候,只能看到茂密的绿色掩盖的一个黑洞,仿佛通往无尽虚空,让人望而生畏。
“你是魔女吗?”她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过头问我。
这不是她第一次这样问我,当她看到洗衣机和电动打火器工作的样子时,她就这样询问过我。
“不是,不过在某些时候,因为认知的差异,可以用魔女来定义我。”这是我认真思考过的回答。
在我还有同类的时候,在这辆长车还可以疾驰的时代,我当然不被称作魔女。
而今,永生不死,容颜不老,隐居山林,拥有常识无法解释的知识,这样的我,也许是可以被叫做魔女吧。
我低下头看被阳光覆盖的手心,微微仰起头,双手合十。
(3)
我很不希望她是魔女。
但无论怎么看,她都肯定是一名魔女。
那座童话一样的小屋里,有太多不合常理的东西,火焰可以不费力地自行燃起,碗筷丢进那个箱子就能被洗干净,而她永远最喜欢呆在阳光下,咦,这个好像不是很符合魔女的定义。
在我仅剩的一些回忆残片中,魔女,生性残忍,狡猾,不动声色就可以带来灾难,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一些人做不到的事情。我拿着这些条条框框往她身上套,虽然大半都套不上,但我问过几次之后,她居然曲里拐弯地承认了。
我大吃一惊,膝盖一软,立刻在轨道上摔了一跤。
等我呸呸呸地吐掉钻到嘴巴里的杂草,我看到她对着阳光做出祈祷的姿态。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光啊?”我忍不住又问她。
“有光才有动力。”她的脸非常平静。
我也伸手去触碰光线,心里暗暗嘀咕,太奇怪了,魔女应该要喜欢光吗?难道不应该是每日和潮湿的青苔为伍,在到处都是死人的乱葬岗寻找画法阵的材料?
我有一次忍不住把这种腹诽讲了出来,她看着我,瞳孔里清澈地能照出我的脸。
“以前的人也这样对‘魔女’这个词汇提炼出类似的偏见。”她去触碰枝丫末端的花朵,那白色的花就从枝头飘落,“人类真是无论多久都会重蹈覆辙。”
果然,就算她不承认自己是魔女,她也不认为自己是人类。
当时逃跑的时候,为什么会选择了这个方向呢?如果不是误打误撞地逃往这里,我应该已经死在那个雨夜了,想到自己差点死掉,我不禁背后发寒,抖了一抖。
我想好好活下去。就算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这种心情异常明确。我不能死,我不要死。我学着她的样子,对着天空双手合十。
虽然我不是魔女,但我也喜欢阳光照在脸上的感觉。祈祷的时候讲话会显得自己很傻,所以我把这些话都咽进肚子里,如果魔女的魔法有用的话,我要好好活下来,我也想像她一样成长成美丽的女人,有银紫色的长发,会做好吃的东西。
不过,我不想隐居在这么深深深深的密林之中,我讨厌不能和人说话的安静,太安静的地方总是让我心慌,就好像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会从记忆里浮起来。我害怕黑夜里被人追踪的脚步声,讨厌摇动的火光,尖锐的刀片,这些都会变成我噩梦里的某个意象,让我满头是汗地醒过来。
所以我很害怕看到那处幽深的隧道,我看到它,就感觉会被某种不可知的东西抓住,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的全部,就将被搅碎在已经消逝的黑夜中。
让我在这里再多呆一段时间吧,我在心里碎碎念。即使是跟可怕的魔女在一起。
不对,她一点也不可怕嘛。
(4)
我的手掌心有一条裂痕。
其实这条裂痕存在时间很久了,可能是上个百年,也许是上上个百年就出现了,但最近才觉得它格外显眼起来。
如果把手指放到这里,能感觉到皮肤的热度都与别处不同。
是因为零件太久没更换了。我心里非常清楚,我们的标定维护时间是十年,而大部分我的同类在返厂维护的时候就会直接被放弃,我们的核心被取出,身体被拆解,有用的零件会流落到二手市场,被淘金客挑挑拣拣,尝试淘换出更好用的零件拼装出更顺手的人形。
人类的食物有保质期的说法,超出保质期的食品,就被认定为不合格,要被丢弃,按这个概念,我早就应该被拆解成千上百次,但有很多超过保质期的食物也并不是不能吃,只是人类判断它们被食用会有无法预料的风险。
我被独自留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是不是也是无法预料的风险呢。
掌心深处嵌入的启动炉已经不稳定很久了,我需要依赖长久的光照,才能勉强维持日常的行动流畅,车厢里可以利用的机械和芯片已经彻底消耗殆尽,目前还能正常运转的材料,都是无可替代的最后一批——那么长的车厢里囤积的所有物资,都在永不停止的时光之轮里渐渐消耗完毕。
我应该平静地接受损坏这件事。因为这是每一个自律人形诞生之日起就已知晓的终点,我们将为了人类的幸福生活奉献自己的全部,在维护时间到来时迎来最终的休憩,我的兄弟姐妹中,有很多根本不会工作满十年,也许只要很短的时间,他们就会被当做看腻的玩具,丢到一边不再理会。
那个孩子叫我“魔女”。她对我所拥有的“魔法”拥有极大的好奇,而我解释了这些产物的工作原理,她却露出一脸有听没有懂的表情。我像照料我曾经的主人一样对她,关心她的吃穿,教导她使用那些器械,放纵她的奇思妙想,陪她做奇奇怪怪的事情,而每当这时候,她就会快乐地笑起来,仿佛身后有一条得意的尾巴高高竖起。
我到底为什么要留她在身边呢?是因为外面那未知的危险吗,这孩子满身是伤地来到我身边,我忧虑这样的暴力也会在某一天来到我面前。神秘黑暗森林的恐怖传说并不会真的制止拥有好奇心的人类。
如果我也这样消失的话,这些前人类文明的最后遗迹,就会真的彻底崩毁,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先祖曾经拥有过怎样神奇的力量。
有个声音在我脑中发出嗤笑。
你可不是为了保存这些东西才一直居住在这里的。
而且,你正逐渐接触到你无法理解,可是这些人类却能体会到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怜悯他们呢,你难道就能知晓前人类文明所有优美的定理,所有不可思议的公式吗?你只是知道这些精妙体系最末端的些许幻影罢了。
我低头再一次阅读那本翻阅过百年的小书,那是某一年遇到的人类的遗物。
那孩子不止一次地打开阅读,她也许会发现蛛丝马迹吧。
我不知道我到底希望她发现,还是希望她永远不要发现。就像我不知道当初应不应该穿过那条隧道把她带回。
(5)
魔女有一些秘密。
这样说仿佛我在指责她,其实我没有这个意思,她作为我的救命恩人,本来就没有义务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我,而且她都承认自己是魔女了,这简直是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了我。
如果魔女不想说,我就应该装作不知道。
我只是很在意,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在我刚来的时候我没有察觉,可随着时间流逝,事情开始发生变化。外面斜坡上那片茂盛的草地,隧道前的一块巨石,还有魔女的某个上锁的房间,我每次经过这些地方,就有种不太妙的糟糕预感,那里的气息好像很粘稠,又很强大,我有点害怕那里。
我不应该害怕才对,我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这样说。
魔女一直在看一本书,我曾经偷偷翻开看过,里面的文字是百年以前的某种稀有语言,我看不懂,可是她一直反反复复地看,这让我有点失落,是因为我太无聊了吗,她宁可看书也不愿意多搭理我。
可是回想一下她为我梳头发,给我做好吃的面包,还陪我一同在森林里散步,我又得意起来,魔女只是不爱说出口而已,我在她心中一定有特别的地位。
那天,阳光特别好,我们洗好的衣服被挂好晾晒,我本来打算在躺椅上放肆地睡个午觉,但我在路边看到一朵淡紫色的花朵,于是我牵着魔女的手往那个方向走去。我想和她一起采集那些花朵,编一束花朵发冠,魔女戴起来一定很好看。
魔女的手掌心温度比我要高,我握住她的手时,能感受到一股密度很高的能量,这感觉让我很舒服。
我喜欢有生命力的东西,永生不死的魔女身上流动的那种力量,怎么想都很了不起。
我回过神来,发现我和魔女四目相对,她的瞳孔里映着我的脸,想必在我的眼中也映出了她的容颜。
“这里。”她突然讲话了。“这里是我主人的坟地。”
我感觉自己下巴掉了,主人?魔女会有主人吗?我莫名地有点生气,你可是魔女诶!你怎么可以被人使役,我轻轻松开了她的手,抿起嘴巴。
“为什么,你会生气?”她这样问我。
我很想回答她,但我也不知道。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我朝那片坟地看了过去。
“奇怪,你的主人的遗骨,并不在这里啊?”
魔女奇怪地笑了。她以前从不会这样笑,不如说,她根本就不会笑,她讲话温温柔柔,很和气,但是没有什么情绪在里面。她现在这样,让我有点害怕。
“两百年前的时候,我把他们的骨头挖了出来。”她斟酌了一下,修改了说法,“所以这里是他们曾经的坟地,这样说应该没错。”
她俯下身子,采摘那朵紫色的花,而我看着那枚花朵从盛开到枯萎,我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在响,这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所以,为什么你知道他们的遗骨并不在这里呢?”
我脑中的深海骤然卷起狂风骤雨,我战栗着无法发出声音,我凝视着她的眼睛,而她的眼睛如同那条隧道一样深不见底。
(6)
我的准备工作快要完成了。
两百年前,我把主人的骨头挖了出来,做了我以前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我会尝试的事情。我学习那本小书里的法阵和咒语,用人类的骨殖作为代价,试图更新我的启动炉。
我得到了极其微弱的新的能量,从那之后,我发现我可以利用阳光来储存动力。
这一切从头到尾都完全不符合我过往的认知,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可以做到。这就是所谓“魔法”吗,为什么前文明覆灭之后,这种东西反而可以实现,它到底依据什么法则在工作,我无法深入思考,这也许是作为自律人形的最大局限。
但我会学习。
如果用更有生命力的东西作为代价,也许……也许可以……
我也许可以成为,人类。
我知道这是邪恶的想法,可前人类早已终结,写在我灵魂深处的程式无法继续约束我。
那个孩子的到来,使我反反复复地动摇。我嫉妒她的青春和生命力,我羡慕她作为人类可以自由自在,我一开始只是被那种不愿死去的挣扎吸引,被服务人类的根基程式所驱使,我努力救活了她,我不想看到这个孩子死在我的面前,但每一日与她多一丝接触,这种复杂的扭曲就不停得到强化,不知不觉间,我对她倾注了太多不合理的情感,如果这些东西被允许称为情感的话。
这孩子时常在睡梦中惊醒,喊着不要杀我,这时候只要轻轻合上她的眼睛,让她躺回床榻,她会轻易地回到梦乡。所以慢慢的,我也知晓了她的秘密。就像她不知不觉间,也已经发现了我的秘密一样。
这孩子是真的。
和我这种半吊子的可笑人形不同,她是真正的魔女。她早就发觉那些地方的不合理之处了,虽然失去记忆的她不知道那种厌恶感是什么,但她从不前往那些隐藏法阵所在的地标,她显然不能理解前人类的机械,可她轻而易举地就明白了能量的流动,那片开着紫色花朵的坡地,她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花树下方的遗骨消失了。她身上的那些伤痕,有不少是被囚禁和折磨的伤口,人类还是畏惧那些普通人得不到的力量啊,这个世代的人类会将猎杀魔女的行动进行到哪一步呢,这个孩子如此惧怕地藏在这不为人知的铁道深处,她有想过如果那天我没有离开车厢,她就只能不为人知地死在雨夜中吗?
我被她深深地吸引了,而这种吸引的核心到底是什么,我不明白。
被当做魔女的我,是连真正的死亡都无法拥有的东西,如果我的启动炉就此破坏,那对我而言并不是死亡,那只是早该在千百年前就到来的终结。
她说绝对不要死,她说她想好好活下去。
我画好的法阵在空气中留下险恶的线。如果我这样动手的话,我便可以得到新的能量,也许够我再度过几个寂静的百年,也许,也许可以让我更接近人类这种生物,也许。
那么,代价是什么。
(7)
魔女好可怜。
我不只是说她,我是说,这个时代的魔女。
怜悯是一种高位者对卑下者的情感,我并不想自艾自怜,但我真的只是想好好活着而已。也许我以前错误地觉得我拥有了一些凌驾普通人类的力量,但现在我知道了,我错得离谱,当足够多的人以足够多的狂热再加一些恰到好处的知识来屠戮我们,魔女拥有的那点迷惑人心的力量不堪一提。
她后来没有和我再深入交流那天的事情,我们貌合神离,各怀鬼胎——这说法太反派了,心怀鬼胎的只有我才对。对不起,魔女,我一直在骗你。
不对,严格来说,我也没有骗她。
我是真的失忆了。
只不过这不是意外事件。
她显然不是人类,当我发现这点的时候,我很惊讶。我当时不明白这种惊讶的心情从何而来,但现在我知道,因为我原以为这里隐居的是一位魔女。
黑暗森林的传说中,顺着奇特的轨道一直走,走到最深处,能看到被茑萝和风车茉莉爬满的童话小屋,我们听到这种故事,彼此心里都会明白,这里太适合做魔女的巢穴了,远离人类,平稳度日,还可以试着和当地的魔法因子交换力量,也许可以让自己下次逃跑的时候,能逃更远一些。
这么说真是太丢人了,但没错,魔女就是这样不尴不尬的存在,每个魔女拥有的力量都不同,我不知道那些力量强大的魔女是怎样生存的,我自己过去的生活里,大部分时候在狼狈逃命,实在配不上魔女这个称号,我总是被人当做邪恶或者禁忌,觉得我挥挥手指就可以收割生命,根本不是这样,那些卓有成效的法阵和符文早就散佚,而人类对魔女的追杀正逐渐变成可怕的信仰狂热。
我的能量很低微,没有办法建立更有用的契约,我只有一样本事与其他魔女略有不同,这本事曾数次保住我的小命。
我有一种“暗示”的力量。
这个讲起来好像有点复杂,一语概括的话大概就是,只要我想,我可以让你在看到的时候就产生我希望你产生的情感,想要保护我,或者为我贡献力量,有多少次我已经被关到了贴满封印的房间,最后的最后依然有人怀着一丝被扭曲的善良——我觉得还是要尊重一下我自己的力量——把我放走。
但我这次真的差点死掉。
我想要变强,或者逃得远远的,让我好好休养生息一段时间,把身上这些昭示我是魔女的痕迹统统弄掉,再装模作样地做个人类。我想要赌一回。
我对自己下了暗示,让我自己失去了记忆,我把自己弄的像一只浑身散发良善荷尔蒙的小兽送上门,寄希望于对方给我一点时间,然后她就会如我所愿地庇护我。
如果那是个老练的魔女,也许看到我就会杀了我,那我愿赌服输,反正被人类追杀到死也是死,但如果她被失忆的我打动,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那么我就得到了微弱的机会。
我没有想到这种扭曲情感的力量,对非人类也能产生效果。
魔女她,看起来是前人类文明的遗物,我曾经听一些垂垂老矣的魔女谈起过前人类文明,那是奇妙的时代,他们完全不能接受魔法存在的法则,却依然在这个基础上诞生了极其华丽的世界。我以前对这说法嗤之以鼻,但我现在相信了,那真了不起,不是吗。
她的双手有奇妙的能量波动,我猜测那是她虽然非人类却能持续运转的核心,就像一个人的心脏那样,那股能量波动非常强大,但我也能感觉到它摇摇欲坠,岌岌可危,随时会熄灭。
当我想起我是谁,我犹豫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我想要知道如果我夺走那个力量,魔女她到底会怎么样。
这样讲显得我很没有良心。而我更没有良心的计划是,当那群猎杀魔女的狂信徒追寻我的踪迹来到此地的时候,我可以误导他们杀了她,我将这个力量收为己有,再被当做被魔女绑架来的无辜祭品带回去,因为我在童话小屋已经生活了这么这么久,久到我身上的伤痕已经消失(魔女也帮了我很多忙),哎呀,何况人们通常相信,一个巢穴只会有一个魔女。
我只是想活下去,你明白吗?你也不会恨我,对不对?我这样想。
我没办法骗自己。
我第17次松开握紧的手,我做不了,我不能拿走她的能量核心,我内心深处有种恐惧感,我觉得一旦我做了,我就会失去什么,这种失去是得到的东西也无法填补的空洞。
我很害怕,魔女,请救救我。我对着阳光轻轻抬起头,双手合十。
Epilogue
林外阳光炫目,而她衣裙如此洁白,还记得那满是茶树的丘陵,满是浮云的天空,还有那满耳的蝉声,在寂静的寂静的林中。
她慢条斯理地往前走着,穿过了仿佛通往无尽虚空的隧道。
现在,谁都不在这里。
作者:白梓
备注1:原创世界观,怪谈题材,包含血腥、暴力、色情等不适情节,请酌情观看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有看新闻吗?”
“有什么好看的,反正每个新闻都是一样的,无非就是哪里发生了纠纷,哪里死了人,都是一团乱。”
“新闻不就是这点有意思吗? ”
“我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
身穿浅蓝色护工服的叶赫拉着平板车,车上装着几桶桶装纯净水,平板的末端还站着一位正在尽力保持平衡的、个子矮矮的护士。
“你这人真没意思,没点话题又怎么能讨女生喜欢呢?”
“有的人就喜欢不折腾。”叶赫面不改色地说道:“虽然我说可以帮忙,但也没说你可以站上去。”
“别这么认真嘛,”小护士站在平板车上,扶着水桶,装模作样地用左脚蹬了蹬地面,说道:“我站在上面,也是有帮忙的。”
“这样站很危险。”
叶赫肌肉紧绷,步伐平稳,尽量保持小推车匀速前进。
“我会注意安全的~”
小护士重心前倾,双手撑着铁管,靠近了叶赫。
“护士长看见了会生气。”
“那她不是还没看见吗?”
叶赫拿她没办法,也只能闭口不作声,继续向前。平板车沉闷的噜噜声在安静的走廊上回荡,还有几步路就到护士站了,叶赫没有回头也觉得平板车轻了不少,一个小小的身影低着头赶上了他,与他肩头平行。
“你讨厌我吗?”她问。
叶赫不愿多想女孩问这话背后的含义,只是说道:“不讨厌。”
“那你怎么总是这么冷淡呢?”
“性格问题。”
“哼嗯……”小护士撇撇嘴问道:“你接下来要去哪?今晚有空吗?”
“把这些水送到护士站……不是你让我帮忙的吗?”
“我是说忙完这些之后啦!”
“去陪何医生看一下那个危险的病人。”
“那个‘水果刀’吗?我记得今天的排班是陈志斌去吧?”
“他身体不舒服,就让我代班了。”
“你也太老实,别总是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啊……”
“就像现在帮你一样,刚好有空而已。”
十步、九步、八步,护士站的服务台近在咫尺,小护士忽然停了下来,站在原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让叶赫也不由地停了下来。
“那今晚呢?”她问。
“今晚?照顾陈志斌啊,我们是一个宿舍的,他身体不舒服了,不能放着他不管。”他老老实实地说道。
“你不会是喜欢男人吧……”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叶赫皱眉望着小护士问道。
“奇怪的人是你啊!”
女孩迈开步伐,快步掠过了叶赫。
看着女孩的身影,他心里又想起了她的那个问题。
我什么也不讨厌。他在心中自语道。什么也不喜欢。
心康精神康复医院位于顺州郊外的一处深山里,是一家私立的精神病院,通常收治一些家庭状况较好的病人,有时也会接下连公立医院也避之不及的“超级病人”,在市内的口碑与知名度一向不错。虽然老一辈的顺州人骂别人神经病时,还是优先使用“李仲佩纪念医院”,但最近几年,求新求异的年轻一代也慢慢将“祝你早日心康”放入自己的脏话词典中。
因为位置偏僻,医院门口只有一辆孤苦伶仃的306巴士经过,多数还买不起车的年轻员工都会选择住在旁边的员工宿舍里。
与精神病朝夕为伴并不是什么无法接受的事,和大众的认知相反,精神病院的日常并不包括一群疯子时时刻刻在你耳边大吵大闹并伺机取你小命,并不是所有精神病都有躁狂的病征,而那些真正有危险性的病人也有自己独立的隔离病房,很少接触到外界。
有些时候,这座精神病院甚至能称得上很安静。
而现在,隔离病房里也有些过于安静了。
长发瘦削的少女被拘束在病床上,只是呆呆地看着镶嵌在硬化玻璃里的液晶电视上,财大气粗的心康精神康复中心为每个隔离病房都配备了电视,保证病人不会彻底地脱离社会,恶化疾病——当然,播放什么的节目以医生的建议为准,确定不会对病人造成刺激的。
透过强化玻璃,叶赫能看见何医生坐在女孩身边并没有多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病人一起看着电视。
“她就是‘水果刀’吗?”新来的护工张超忍不住问道。
“她就是‘水果刀’。”叶赫简单地回答道。
“唉,我的意思是,就是这个、这个……这么瘦的女生,连杀了三十六人吗?”
“嗯,就是她杀了三十六个人,”叶赫顿了顿,补充道:“还吃掉了他们的大脑。”
“是植物大战僵尸玩入迷了吗?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变态杀人犯啊……”张超感叹道。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她的病症与植物大战僵尸无关,而从严格意义上了来说,她只是一个有严重认知障碍的精神病人,并非杀人犯。”叶赫冷静地说道:“她在杀人时缺乏自然人应有的理智与认知,在法律意义上无需承担刑事责任,自然也不是罪犯。”
张超面对前辈的认真态度有些瑟缩,咽了咽口水,说道:“网上都是这么说的,我也是随大流而已……”
“不好意思,我不是很会聊天……”叶赫后知后觉地说道:“我不是在否定你,社会的认知与法律存在偏差也很正常。”
“聊挺好的,挺好的。”
有时,撒谎的人总是喜欢重复自己的话,叶赫并非不懂人心,想着缓解后辈的紧张情绪,主动开口道:“你知道她的外号为什么叫‘水果刀’吗?”
“我听说,是因为她杀人时只用水果刀,所以大家都管她叫‘水果刀’……”
“用水果刀杀人是一个原因,不过她杀的三十六个人里,有六个用了砍刀,八个用了菜刀,一个用了螺丝刀。”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水果刀’归案后,因为事关重大,司法机关找了三家医院同时做精神鉴定,我们就是其中一家。她自称自己没有杀人,只是吃点应季的水果。”叶赫看着强化玻璃里的少女说道:“在她的世界里,所有人包括你和我,都只是一颗颗会说话的水果而已,她自己也并没有杀人食脑,只是给拿着水果刀给苹果剥个皮而已。”
张超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骂道:“妈的,神经病……”
叶赫也点头赞同道:“她确实有神经病,三家医院的鉴定结果都是这么说的。”
说话间,一阵脚步声从身后响起,叶赫回头望去,只见一个戴着墨镜、旅行帽的年轻男人摆着手靠了过来,他留着一头蓬松的中长发,内衬白色T字衫,外披着黑色短袖外套,下着米色休闲裤,腰上还别着一副折扇,显然就不是医院内部员工。
“抱歉,来晚啦。”他左手打着招呼,右手拿起挂在胸口的临时工作证,一副很熟的样子。
收到过何医生提醒的叶赫对来者并没有过多的惊讶,说道:“李袁浩先生是吗,何医生提到过你会来,不过她已经先进隔离病房了。”
“不打紧,我在外面看着她们就行。”李袁浩打量着隔离病房内的情景,问道:“有发生什么事吗?”
“她们就一直坐着看电视,也不知道算不算事。”张超说道。
“看的什么呢?”李袁浩贴近玻璃,想要更清晰地观察隔离病房内的场景,就是死活不愿意脱下墨镜,“嗐,这不是光之美少年吗?这个我熟啊,我几个侄女整天看,天天让她妈买周边,然后她妈不买就来烦我,嗐,你说当舅舅的不买不好,惯着孩子也不行,有时真挺麻烦的。”
“小孩还是不能惯的,你现在惯她,以后社会可不会惯着她。”张超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实践难啊,要是只是滚地板还好,一撒娇就拿她们没办法了。”李袁浩叹气道:“你们有兄弟姐妹吗?”
“我独生子啊。”张超说道。
“你呢?”李袁浩向叶赫问道。
“我是孤儿。”叶赫说。
空气难得地冷清了片刻。
“嗐,说起这个孤儿啊,”李袁浩面不改色地望向隔离病房,说道:“余欣也是个可怜人。”
“余欣是‘水果刀’的真名吗?”张超问道。
“什么‘水果刀’?”李袁浩迷茫了片刻,又反应过来:“你说她啊,‘水果刀’,嗐,还真挺合适的。”
“所以,她怎么了?”叶赫问道。
“金融危机,家里破产了,然后父母离婚,判给了妈妈,又被继父性侵……”李袁浩不好意思地说道:“嗐,就听我这么说挺没意思的。”
“这种苦难,没什么有意思没意思的。”叶赫抿着嘴,看着病房里的少女。
“嗐,我的不对,拿别人的苦难八卦确实挺没意思的。”李袁浩自责了一下,但就是不改,又说道:“她第一个杀掉的人,是她的妈妈。”
“那也是她唯一一个杀掉后没有吃掉的人。”
张超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反应过来,惊讶道:“难道不该先杀她继父吗?”
“她继父是第二个死的,在她妈死后,她和继父继续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才杀了他。”李袁浩摸着下巴,继续说道:“现有的证据和证词表明,她继父对自己老婆的死心知肚明,甚至凶杀发生时很有可能就在现场,但最后什么也没做,也没报警。”
“要是报了警,他也该一起进监狱了。”张超骂道:“这两个狗东西,一个没有保护自己女儿不配当妈,另一个干脆就是个性侵幼女的变态,都该死,‘水果刀’也算替天行道啊。”
“别把她想太好,三十六个死者里,有很多都是无辜的。”李袁浩嘴角扯出了一个讽刺的弧度,说道:“刚拿到录取通知书的考生、正在庆祝女儿生日的一家三口、给病母挣救命钱的农民工……都死在她手上。”
张超一时无言。
“第一个杀的母亲并没有吃掉大脑,杀人逻辑发生了变化……食脑对她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叶赫自言自语道。
“也许不是对她有意义,”李袁浩笑着说道:“而是对她背后的那些东西有意义。”
话音刚落,李袁浩的笑容便凝滞了几秒,连忙说道:“精神病嘛,说不定幻想出什么鬼魂啊、上帝啊、乱七八糟什么的,让她去吃吃人脑,老话说的好,吃啥补啥……”
“但精神鉴定表明,她只有认知障碍,没有精神分裂。”叶赫认真说道。
“嗐,我就乱猜的,”李袁浩抹了抹额头,“她们怎么能看这么久的光之美少年啊,这么好看吗,要不我也是进去看看吧。”
就在李袁浩准备敲敲房门,请示入内之际,那位被拘束着的少女忽然望向了强化玻璃。就叶赫所知,隔离病房的强化玻璃都是单向透视的,只能由外向内观察。正常情况下,她看着强化玻璃,也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可现在她的目光,却直勾勾地盯着叶赫。
“医生,”她说,“我饿了。”
叶赫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阵阵寒意袭来,但恐惧的来源却模糊不清。
“嗯,想吃点什么吗?我去叫人拿来。”何医生温柔地说着,下咽地口水却显露了她的胆怯。
“西瓜,我想吃西瓜。”她说着说着,有些委屈了,“你们不会让我吃的,而且西瓜现在也还没熟。”
她朝着叶赫的方向望着,让他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不知是不是透过玻璃观察的关系,叶赫竟看见那无情的双瞳,渐渐暗沉下去。他那平凡无趣的渴望被莫名的力量放大,口舌生津,呼吸加重,心跳加速。
李袁浩推开了门。
“女孩子还是少吃点比较好,”他说,“太胖就没人要了。”
‘水果刀’张开了嘴,可能光线和角度的原因,她的口腔内一片漆黑,不见舌齿。
“嗯。”
她轻柔的应答像蛛丝织成的琴弦,嘶哑、轻柔又脆弱。明明是如此清冷的声,叶赫却觉得一股热血从心脏涌上头,几乎要把大脑融化,鼻腔也被一股热流贯通,红色的血染湿衣襟。可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恐惧,反而隐隐有些兴奋。
叶赫朝身旁的张超望去,只见他也是双眼恍惚,浅蓝的护工服被自己的鼻血染成暗红。
“嗯……”
‘水果刀’又应了一声,叶赫疯狂跃动的心脏瞬间平静下来,只觉得一阵强烈的空虚,不由地坐在地上,而张超、何医生也都已泪流满面,完全瘫倒,完全没有一点行动力。叶赫只能强撑着身体,颤颤巍巍地站起,只见床上的少女已经闭上双眼,安静地睡去。
他看着无动于衷的李袁浩,想问些什么,却见对方望着自己,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折扇,轻轻敲击空气。
他晕了过去。
男人在宿舍醒了过来,上班时忽然晕倒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幸好检查过后发现只是单纯有些贫血,并无大碍。不过说来也怪,今天和他一起同班的张超也颇为巧合地也晕了过去,据说是因为节食减肥低血糖发作,实在巧合。
男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宿舍没有开灯,一片漆黑。他迷迷糊糊地起身,打开了宿舍的灯。
自己那位舍友并不在宿舍,照理来说,因为身体不适请了假的他应该在休息才对。
爱操心的他拨通了舍友的打电话,却听见铃声从对方的床上传来,他翻翻找找了几遍,才在床缝间找到了手机。
开屏壁纸是一位颇为暴露的金发女人,似乎是某位艳星,男人并不认识也没有多想,向上划过,进入密码界面,敲入了5个数字后,忽然停了下来。
“私自看别人手机,还是有些不太好……”
男人将舍友的手机放回他的抽屉里,他的抽屉中还有一些自慰用品。男人倒也见怪不怪,有好几次下班回宿舍时,自己就恰好撞见舍友早早躺在床上,而棉被之下起起伏伏。
这种情况,只要是个正常男人都知道对方在干嘛,但大家都是虚伪的成年人,一个知道却假装不知道,另一个知道对方知道去却假装对方不知道。
人有性欲,毕竟是很正常的事,虽难登大雅之堂,也不必斥为下流。
但如果……
男人想。
如果人类没有那么多不必要的欲望,这个世界也许会变得更好。
虽然有些大言不惭,但如果每个人都能想自己一样知足常乐,保持最低限度的欲望,人和人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男人同女人之间,就不会存在那么多争端与罪恶。
男人站在桌前闭上眼睛,面露犹豫。
“这是为了大家好……”
他自言自语着,又拿起了舍友的手机,轻车熟路地输入密码,又输入了另一个18位的密码打开隐藏相册,发掘其中的秘密。
相册之中,一张张女性的照片不断呈现,因为加密系统特殊的加载逻辑,最先出现的是最早收录的照片。
三个月前,是精神科蔡雪医生的照片,她正背对着拍摄者,推着一位行动不便病人的轮椅在花园里。
两个月前,是一张画面焦点指向黑丝美腿的照片,拍摄地点位于医院大厅,虽然看不见被拍者的面目,但看装扮,被拍者并非医院内部员工。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女性的照片,很多都是男人都已看过了的,而他要看的是最近拍摄的照片。
男人皱起了眉头。
两周前,不知名女性的裙底照,共七张。
一周前,位于女性更衣室的偷拍照,共二十六张。
三天前,位于女厕隔间的偷拍照,共十三张。
“真是……变本加厉了啊……”
一天前,患者‘水果刀’的照片,共七十二张。
照片中的女孩被拘束在床上,全身上下只有一张脸裸露在外,并无勾人的“不雅”,仅在安睡。照片从每个角度拍摄女孩,有些照片距离近到让人觉得不适,因为角度和透视关系甚至有不少能博人一笑的丑照,虽然同样涉及犯罪,但和之前的照片相比,这些照片的内容甚至能称得上是“正常”。
但就是这份出乎意料的“正常”,让男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
“陈志斌,你到底想干嘛……”
男人站在原地,想了很久。
最后,他握紧拳头,下定决心,拿起外套朝宿舍外冲去。
漆黑的天下起了雨,幸好员工宿舍和住院区之间有一条风雨廊相连,不至于让叶赫淋湿。这里地处偏僻,为了能留下员工,医院在住宿这方面下了很大力气,太阳在的时候,附近的绿植与景观能称得上是一派风光美景,但入夜之后,灯光稀疏,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风雨廊顶上的白炽灯能给人一丝微薄的安心感。
夜晚的医院似乎被拉入了另一个世界,虽然时不时会有睡不着的病人发出奇怪的响动,但总体来说还称得上是安静,因此显得叶赫的脚步声格外响亮。他快步走入收容‘水果刀’的C区,透过玻璃看见监控室里的牛大爷正美美地酣睡,他光明正大、毫无掩饰地推开监控室的大门,竟也无法惊醒这位毫无职业道德的老人。
叶赫静静地站在熟睡的牛大爷身后,审视着一个个灰色调的监视屏幕。
他偷偷来过这里几次,轻轻松松便确定了关押‘水果刀’的隔离病房已经空无一人,可动式病床已不翼而飞,只有几根针管与小瓶子孤零零地散落在白瓷地板上,监视器像素不足以分辨包装上的文字,但从形状上看,那小瓶子里装是镇静剂无疑了。
“别干傻事啊……陈志斌……”叶赫在牛大爷身后自言自语,而对方依然没有醒来,“别让我失望……”
话音刚落,一个推着病床、穿着护工服的身影忽然从监视器中出现。病床盖了一张白布,难以观察床上是何人何物,但护工的发型、体型却告诉叶赫,那就是陈志斌。
“……”
监控中是一段风雨廊,但装饰新颖、灯光昏暗,立柱上也没挂什么标语,显然刚建成不久。如果叶赫没猜错的话,那应该就是通往新院区的风雨廊。新院区还未开放,仍在装修阶段,夜晚无人,正是作奸犯科的好地方。
叶赫没有犹豫,立刻就离开了监控室。
而监控室里,只剩下牛大爷的鼻鼾声,以及微弱的滴答声。
红色液体,缓缓从桌子上滴落,穿过牛大爷的两腿之间,与雨声交响。
滴答。
滴答。
滴答。
医院的另一侧,一男一女像对峙一般坐在办公室两侧。
“我觉得,这个人有些不对劲。”戴墨镜的男人用折扇指着员工名单里一个面无表情的青年头像朝一位女医生说道。
“然后呢?想从我这里拿情报吗?”女医生笑了笑,说道:“如果有什么消息的话,应该是你们那边更清楚吧?”
“他在今天之前也只是一个普通公民,我能拿到的也只有常规的档案资料。”男人无奈道:“你看,刚发现问题我就来找你了,世上没有比我更敬业的人了。”
“我还以为你只是来我这偷懒。”
女人桌上的咖啡机已完成萃取,黑色的苦涩液体流入杯中,又被女人抓起,扔给了房间另一侧的男人。
“有一部分原因,劳逸结合嘛。”男人稳稳地接下飞来的咖啡,嘬一口后露出了扭曲的表情,“嗐,我说啊,以后能不能准备点茶叶?”
“我不爱喝。”女医生干脆地拒绝了。
“那就来聊正事吧,”男人苦着脸放下咖啡,说道:“来聊聊吧,你所了解的叶赫。”
生活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意外,所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情节,所有你不愿发生,却已成过去的事实,皆为,无常。
人毕竟是无法改变过去的 ,因此无论有多少爱、恨、愁、苦,最后也只能说一声“世事无常”。
叶赫的人生也是如此。
很久以前,大概是4岁的时候吧,他模模糊糊便感觉自己的家庭并不幸福,同龄人还在玩泥巴的时候,他便学会了在父母吵架时沉稳入睡的秘诀,不得不说也算是磨难的馈赠了。
死亡与睡眠是最为公平的,所有的烦恼,总会在闭上眼的一瞬间消失。
但不幸之所以为不幸,便在于它不会因你的忍让而有所仁慈。
金钱、外遇、嫉妒、怀疑、自尊,父母吵架的理由总是多种多样 ,脸上常常各添新伤,像是壮烈的老兵一样。叶赫对这一切只觉得难过。
但叶赫,也不能说自己是不被爱着的。
每当年幼的他摇摇晃晃走到门口时,正因各种琐碎事争执的父母总会不约而同地停下,安慰他、抚摸他、让他好好休息,可等他爬上小床、灯光熄灭、房门关闭后,那些几乎要把对方生吞的争吵声总会和黑暗一起到来,就好像他们认为只要关上了门,那些大人的烦恼就不会和声音一起传递给小孩一样。
他们真该检查一下自家那堵薄墙的隔音效果有多差。
叶赫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那时,他6岁。
那天是他的生日,天上下着小雨,爸爸开着车载着他,要带他去附近最好的西餐厅里庆祝。他坐在后座,副驾上的妈妈回头拿着一根竹蜻蜓逗着他开心,虽然外面的世界湿漉寒冷的,但也不妨碍车内人们相互温暖。车内的窗泛起水雾,所以爸爸的车开得很慢,时不时还得停下擦擦前车窗。
下雨天的色调,应该是灰蓝色的,但在叶赫的记忆里,那段短暂的画面却透着橙黄的光。
一晃神的功夫,妈妈便凑在爸爸耳边和他低声交谈。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高,像一首三流作曲家的交响乐,大提琴押着钢琴上刑场,管弦部对小提琴执行枪毙,指挥棒挥舞间斩首无数。
如果自己不是他们的儿子的话,真能算得上是一出好戏。
人们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欲望,总是爆发出情态各异的争吵,叶赫分不清他们怒吼着的丑陋脸庞到底是伪装亦或真容,只记得妈妈摔门而去,而爸爸追了上去,追了一半又跑了回来,对车上的他说:
“没事的,等我们回来。”
再怎么吵,他们总会回来的。不管他们有多恨对方,自己这个自私的小混蛋总会凭着他们的偏爱牵着他们回家。
只是那一天,他们没有回来。
他在车里等了很久,大概有一天一夜吧,最后是一位路人发现了昏迷的他。
他们为什么没有回来这件事,说来也有些滑稽:叶赫的爸妈,吵吵嚷嚷、追追扯扯,在愤怒和怨恨中来到了马路中心,互相撕扯,被货车司机撞死了。
这样的死,有些可笑,有些滑稽,有些无聊。
叶赫12岁时,从网上的“事故集锦”视频里里看到了爸妈生前的最后一刻,评论里还有不少的可笑又可气的“锐评”——可笑是因为确实有趣,可气是因为自己是他们的儿子。
人生无常。
多数人对自己的悲剧都会问一句“为什么”,而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会得到一个值得憎恨的目标,并因此获得活下去的动力。如果一个人不能为爱而活,那就必须去恨点什么,否则只能去死。
可叶赫又该恨谁呢?
他只能恨那些蛊惑人心的欲望、恨那些无意义的争端、恨那些蒙蔽了爱的恨。
新院区一片黑暗,叶赫只能用自己的手电筒作为唯一的光源。窗外的雨声微弱,而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地板上满是装修工人的脚印,但两轮湿漉漉的轨迹在其中格外显眼。叶赫顺着痕迹走去,掠过每道门后的黑暗,在浓厚的油漆味中步步前行。
新院区的楼梯还没运作,叶赫经过了黑漆漆空荡荡的电梯口,一步步走到了楼梯前。一张空荡荡的病床摆在眼前,叶赫伸手触摸,还能感受到一丝温暖,证明这张床的主人刚离开不久。
带有水迹的脚印愈发模糊,要大喊一声叫人出来吗?
还是不要了,说不定只会让对方躲得更深。
叶赫将自己代入陈志斌开始思考:首先,不在一楼是担心有人经过会发现,而二楼已能满足这个目的,而且如果真的被人发现了,从二楼跳下逃跑也是一个可选的路径。总而言之,自己是想不出比二楼更好的位置了。
虽然推理的过程恨流畅,但叶赫在二楼巡逻了一圈,还是什么也没发现。
毕竟人心难测,叶赫决定进一步深入对方的角度进行思考:虽然我要犯罪,但我绝对不希望自己被发现,或者说我根本就不考虑被发现后要如何逃跑这件事,只考虑怎样才能藏得最深。从这个角度出发的话,陈志斌在五楼的可能性最大,因为五楼隐蔽程度极高,虽然比不上顶层的六楼,但也相差无几。而最重要的是,叶赫自己也不想爬六楼。
虽然不愿意爬楼梯,但护工毕竟是个体力活,叶赫一口气跑到五楼,也只是略微有些心跳加速而已,他凝视着漆黑的走廊,只听见微弱的声响从前方传来。
是这里没错了。
他缓步向前,走到了临终关怀室前。心康精神康复医院虽然是精神病院,但有许多病人都是被家人寄养在此的老人,他们的症状不一定严重,但在家人眼里却一定是个累赘,因此心康便成为了这些老人的安息之处,新建的新院区,也因此增加了原本没有的临终关怀病房。
而在这个被遗弃者的终点,一个漆黑的影子正站在一张床边,不断颤动。
“晚上好。”叶赫说着,让光源指向对方。
在微弱的灯光下,那个干瘦的男人像受惊的兔子一般转过身,他的身后是昏睡着的、一丝不挂的‘水果刀’,他的裤子扔在一旁,下身的性器却有些“干枯”。
“操、操你妈!”陈志斌有些惊慌,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如此应答。
“别紧张,我不是来抓你的,我是来劝你的。”叶赫诚恳地说道:“你还有机会,你还没真正地酿成大错……虽然手机里的那些照片也足够你去坐牢了。”
“我还没酿成大错?”
眼前的男人有些恍惚,他低头看向自己不争气的二弟,眼里突然迸发凶狠的光。
“你是来嘲笑我的对吧?你觉得我阳痿了,不够男人,连神经病也上不了?”
叶赫摆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说道:“自卑,是你做这些事情的理由吗?”
“操你妈!”
“你觉得我是那种会嘲笑你的人吗?”叶赫有些悲伤地说道:“我一直把你当朋友,我一直觉得你还有救。”
“放屁!”陈志斌光着屁股,激动地说道:“你平时洗完澡只穿个内裤就出来,不是在炫耀自己的本钱吗?!”
“我在大学时候就这样,当时的男生宿舍都习惯洗完澡只穿内裤,如果这个习惯让你觉得难受,我会改。”叶赫冷静地回答道。
“别摆出一副施舍的样子了,就是你们,就是你们这些人……”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呼吸沉重,那根枯萎了的东西竟然开始有了些生气。
“抱歉,”叶赫低垂着眼说道:“是我的错。”
陈志斌对叶赫的道歉只觉得讽刺,一字一句间只听得出嘲弄。他低吼一声,扑了上去,将叶赫扑倒在地,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喉咙。
叶赫挣扎着,想掏出准备好的电击器,但那电击器在刚刚的冲击中不知摔在了哪里。他四肢乱扒,想要找到那支丢失了的电击器,但紧迫的呼吸最终逼迫他要去拉开对方的手掌,可随着对方几次抓起他的脖子上提、摔下,脑后钝痛的叶赫还是慢慢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空气啊,空气啊!
他的心脏在疯狂的跳动着,绝望地看着对方,竟看见那不可能勃起的性器成长为狰狞的恶兽。
“喜欢在背后说我坏话?嗯?”
“说啊,你再说啊!”
“不是觉得我阳痿是个废物吗?”
他骂着,笑着,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快感。
“现在谁才是垃圾?谁才是废物?”
“啊?”
欲望滋长。
“说啊,怎么不说话了?”
精魂充盈。
“不是很能说的吗?”
果实成熟。
“你……”
一双手,像是情人的手,攀上了陈志斌的脸颊。
小小的,“噗叽”一声。
陈志斌的头颅裂成了六瓣,露出了粉白色的大脑,他的双眼仍充着血,嘴里仍吐着畅快却混乱晦涩的责骂,像是陷入了某种极致的快感一般。在他身后的暗影之中,一个苍白赤裸地身躯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她的脸在“盛开”的头颅后显现,双瞳之内只有浓墨的黑。
尽管如此,陈志斌的手还紧紧地抓着叶赫,无论叶赫如何挣扎也无法摆脱。
在叶赫迷蒙的视野中,一双双近乎透明的手,各自抓着各式各样的餐具,或挖、或夹、或切着陈志斌的大脑,然后送入四周浓重的黑暗里。
各式各样的咀嚼声在四周的暗中响起,小孩无礼的吧唧嘴,女人意犹未尽的叹息,男人意满足的感叹,老人贪婪的吮吸……各声各调,不曾断绝……
此刻正是,宴飨之时!
男人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被食用,他手中挣扎着的男人,身后依偎着的女人,头上吞食着自己的“祂们”,全都不重要。
他只觉得无比的满足。
他说:“哈。”
他死了。
那双手终于失去了所有力气,叶赫用力将没有大脑的躯壳推到一边,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他的心跳仍然狂跳不止,但好歹不再那么痛苦。
他抬起头,看见那个少女,她的双眼恢复了人类该有的光芒,嘴角是若有若无的笑意,及腰的长发遮住了重要的部位,而那裸露的雪白肌肤应当引人遐想,但叶赫却只感受到恐惧。
“轮到……我了吗?”他喘息着说道。
“还没到,西瓜先生。”她礼貌地说道:“你的欲望很难满足,但味道一定很棒。”
“请放心,我会在成熟的那天,让大家享用你的。”
赤裸的少女绕过了叶赫,像跳舞一般一步一跳地离开了。她跳过一个个漆黑的病房门口,跳过楼梯,跳过病床,时而旋转,时而踮脚,无人欣赏她的舞姿,黑暗是她的观众。
不,还有其他人。
一个男人,在新院区的大门等着她。
他的双眼被铜币缝上,铜币之后也只有一片漆黑。
“嗐,杀人了?”他问。
“有什么关系吗?”她说。
“有,”男人深深吸一口气,说道:“我的报告又要多写几页了。”
“辛苦你了。”她说。
“道歉能有什么用?我给你算算吧。”
他举起小拇指:“抓了你,我只要写一万字的报告。”
他举起无名指:“杀了你,我要写五万字的报告。”
他举起中指:“你杀了人,无论如何,报告都要额外增加五万字。”
“真可惜,假如我也能帮忙写报告就好了。”
“没有假如。”男人看着手中的折扇,叹道:“我只希望你,接下来别死就好了。”
他用折扇轻敲了两下空气,然后甩手展开。
发生了什么?或者问,应该发生什么。
男人那慵懒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澈透亮,如同戏剧小生一般唱道:“心康新院筹开建,才怜财昧令智昏,碌碌小人惜薄利,层层遗祸害无穷!”
“且问何事生?且听何祸起!”
男人唱戏,少女迈步。
“却见匠人无能,”男人的折扇指向屋顶,说道:“天花落。”
少女头顶的一片片PVC天花板纷纷落下,向她洒落。少女轻移步履,险之又险地掠过坠物,靠近男人。
“又见商人无义,”男人的折扇指向路旁的气割乙炔瓶,说道:“遭回禄。”
乙炔瓶瞬间爆炸,巨大的燃爆将恰好接近的少女重重地摔到墙上,可她像是没受伤一样,从墙壁弹了过来,速度比之前还要快上几倍。
“再来监理失职,”男人的折扇指向地板,“地塌陷。”
少女的落点,恰到好处地塌陷了,少女以完美地角度掉入其中,即使伸直了双手也抓不住支点。
“终归勘察疏忽,”男人的折扇拍掌归合,“古雷响。”
一枚来自抗战时期,敌军轰炸时未曾爆炸也未被发现的哑弹,在地洞中爆炸了。
戏剧完了,男人却还唱着,这是他这行的老规矩,客人不走,戏就要继续唱下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
“可惜众生痴愚,万事尽,一场空。”
“所谓一见发财,天下太平。”
“正谓世事无常,生死难避。”
如果客人不走,或者说客人走不了,那就只能自己走了。
男人边唱着,边小跑着离开新院区,只见这栋六层建筑淅淅沥沥地颤动着,尘尘埃埃也纷纷落下。
等男人走出大楼一分钟后,那栋新建的楼宇轰然塌落。一道惊恐的身影从尘土中离开,跑向了医院的宿舍区,男人眯眼看了看,但并没有多管。他打开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
“世事无常,心康的新院区大楼忽然塌了,目标刚好被埋在下面。”他说着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希望没死吧。”
叶赫带着满身的尘土回到了宿舍,只觉得大脑混混沌沌地,有些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他衣服也没脱,澡也没洗就躺在了陈志斌的床上安稳入睡,毕竟对方已经用不上了,而自己也不想弄脏自己的床。
总之,他睡了很久。
等他醒来时,天还是黑的,打开手机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经睡了一天。他洗了个澡,用的是陈志斌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毕竟对方已经用不上了,而节约是一种美德。
洗漱完后,他穿着裤子,赤裸着上身,坐在桌子旁愣神发呆。
忽然,一阵敲门声传来,还伴随着小心翼翼的女声。
“叶赫,你在里面吗?”
叶赫穿上上衣,打开了门,小护士正在门外站着,面露惊喜。
“新院区那边忽然塌了,有人在里面找到了你舍友的尸体……而且今天一天都没见到你,我有些担心……”
“我没事。”叶赫勉强地说道:“只是有点累了。”
小护士听了,也放下心来,但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沉默下来。
最后,她鼓起勇气道:“介意我进去坐坐吗?”
“嗯,进来吧。”
小护士乖乖地走了进来,坐在了桌边,而叶赫转而走进了厨房,准备一些待客的茶水。
他煮着热水,等待期间闲来无事,便打开了橱柜里的暗门。里面有三四个瓶瓶罐罐,其上的标签分别写着替米沙坦片、醋酸氢可松的片、扑尔敏,这些药的药理性质各异,但都有着相同的作用,那就是抑制性欲。
也该扔掉了,毕竟,陈志斌已经用不到了。
在数个月前,叶赫便意外发现陈志斌常常偷拍一些女生的照片,而且性欲也异常旺盛,常常做些手艺活。在叶赫看来,如果任由陈志斌发展下去,他肯定会被自己庞大的欲望害到坐牢,因此叶赫决定帮他一把,顺便做些小实验。
虽然偷偷下药有些不道德,但他的哲学,支撑了他继续做下去。
只要人人都保持着低限度的欲望,世界就不会有那么多争执,不会像自己的父母一样,因为无意义的争吵互相害得死去。
可惜,很可惜,实验失败了,身体缺陷和激素缺失,并没有让陈志斌的欲望得到控制,反而滋生出了更加畸形的自卑和嫉妒。
叶赫很遗憾,同时还有些小小的难过。
他拧开药瓶的盖子,将药片一片片地倒进垃圾桶。
客厅里,小护士絮絮叨叨地讲着有关新院区大楼倒塌的各种传闻,以及陈志斌死亡的各种流言。
叶赫听着听着,忽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将那瓶还没倒完的精神药品放在了桌上。
“那个……”他笑着问道:“你想喝什么茶吗?”
项目名称:必然的意外
项目编号:A021
项目现状:可控
泄露应急措施:项目当前收容者为26岁男子,若收容者出现濒死、死亡等情况,请立刻寻找与其血缘相近的亲属,并为其亲属准备两枚宋朝年间的铜钱。在准备完毕后,将收容者或其尸体,与其亲属一同关押在黑暗的封闭空间中,等待三日后释放。
若收容者眼前的铜钱出现损坏或遗失,请勿与其对视。若收容者备用的三十六枚铜钱全部遗失,请为其重新准备。
若在收容者缺少铜钱封印的情况下与其对视,请进行一次全身换血,若缺乏换血条件,请在三天之内进行人道处理。
项目描述:项目为可能性模因,其收容者出身戏曲世家,但并没有登台表演的经验,常出现在各种地方,对一些失控的怪谈发动袭击。最初的报告显示,该项目能通过“唱戏”的方式修改现实,但经过收容者本身的解释可知,“唱戏”仅是描述“一场意外”,而所有的“意外”本身早已注定,收容者仅仅是将此事通过戏曲的形式唱出,并没有对现实进行任何修改。
调查员对其能力进行了多次详细调查,发现每一次看似有神秘力量影响的意外,其背后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从表面上看与神秘力量无关。调查员X对收容者的能力提出了另一种猜想,但最终证明收容者并没有预测未来的能力。
在A201泄露事故发生后,收容者申请加入异灾局,已获批准。
项目泄露报告:……每一个与他真正的眼瞳对视的人,都在必然的意外下死亡,当死亡人数增加时,收容者那种制造必然意外的能力也更强。通过与收容者的合作,我们更新了对视后的泄露应急措施,但为时已晚……
项目名称:水果刀
项目编号:B208
项目现状:收押中
泄露应急措施:收容所应采取一切措施避免该女子逃脱,若该女子意外逃离了收容所,请联系有关部门得到一位待执行的死刑犯,为其注射□□□□□与□□□,使其进入极度兴奋的状态,并设下5个火力小队以上的埋伏圈。若此方法无效,则联系□□□小组进行常规性抓捕。
项目描述:项目为一位17岁的女子,小学学历,半文盲,有一定的认知障碍,会将普通人视为水果。在通常情况下,项目能探知他人深层次的欲望,并将其无限放大,受影响者会出现头晕、流鼻血等症状,但通常能在1周内回复。
项目会将欲望得到满足的人视为“成熟的水果”,并将其献给不知名的存在食用,每次献祭完成后,项目都会得到某体能上的提升,对欲望和思维的掌控也会更深。
项目泄露报告:…………我不想再写了,放过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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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2:“必然的意外”或者说李袁浩灵感来源是是黑白无常,眼睛缝铜板的设定来自某些给死人眼睛盖铜板的地方习俗。
备注3:希望自己能写出水果刀的非人感和男主人公的似人非人感……
作者:高以谰
评论:随意
刀刃的白光顺着苹果流畅旋转。将苹果想象成一颗星球,被削下的果皮就是围绕它的环带,四维螺旋形再优美,最终还是要胡乱堆叠,显露出厨余垃圾的本色。星球被切分,递给我,我用牙齿碾碎一个脆甜的宇宙,而你起身去清洗不锈钢刀。水声流淌得像一场梦。梦里我们反复出演同一折命定的戏剧。你负责扮演的角色是给予我苹果的神,而我则是不够忠诚的生徒,始终拒绝祈祷,同时清醒地意识到这常常令你伤心。你把苹果皮放进自己嘴里,细长火红,像一条蛇,在蓝钢笔尖描摹一百遍的剧本里你摇身一变成为为了我忍受蟒蛇啮咬自己腹脏的圣人,脑后三尺闪烁神的辉光。你指责我生长在你光辉的庇佑下,却只顾咀嚼苹果肉,对你的苦难无动于衷,你精心在脸上每一丝纹路里刻满痛苦,我却只觉得你用力过猛,显得夸张。哦。你那巧妙掩藏的苦难。会在光辉的背面生长,足够隐蔽,却又没有完全屏蔽我,就像一个我们彼此都知道答案的哑谜。我简直想问你:你的光辉是不是由你那些匍匐缠绕的苦难撑起来的?如果是那样,你的光辉能否被称作你苦难的影子,或者反之。但我的嘴被苹果汁黏住了,苹果汁是苹果的血,苹果皮是苹果的壳。你的影子垮下来,像褪下的凌乱戏服,摔碎无辜杯碟,骂我冷酷,而且贪婪。你敏锐的洞察有时让我恐惧,但在另一些时候,你又迟钝得令我生疑。就像明明不锈钢水果刀一直都在你手里攥着,苹果也是你选的,你却握紧白陶瓷刀柄,指责是我贪欲太重,给你招致祸端。我手里只有廉价塑料水果叉,你送我的。为了避免争吵,我日夜练习将透明果叉同果肉一并咀嚼,最终以一颗臼齿为代价,吞了下去。因为神永远是对的,为了维护预言,生徒只能选择毁灭自己,自以为清醒的生徒同样。塑料碎片在胃液里分解成有毒物质时我甚至可以想象许久后得知我们故事的陌路人出言嘲讽,为什么不离开呢?每一次当我从椅子上站起身,看到你流泪的眼睛,我就恨我自己终究还是爱吃苹果。不爱你是轻易的事,可是如果不爱苹果,那将被称为一种罪孽。在戏剧外,我还能承担起罪人的名号吗?何况果肉清甜,吞下的甘美果肉日夜敲打我,有朝一日它们将化为我骨血,带着我一同滑坠入腐烂深渊。但那是遥远的事。眼下迫近的是截然不同的灾难,当幕布被放下,我们将被迫彼此坦诚。坦诚是悬挂在你我之间的利刃,刀尖永远指向吞下果肉而非果皮的人,这是星球的旋转规律,有时候,这注定的规律比你本身更加让我恨你,因为它意味着我们必须遵守的最高戒律是:虚伪地爱。这在一些短暂瞬间让我无法忍受,当看着你那张咀嚼着苹果皮却甘之如饴的脸时,有几个刹那,我想把那张面具一样的薄皮撕烂掉,对着你模糊的血肉和神经直接发问,问为什么。当然更多的瞬间我只是沉默着咀嚼果肉,因为深知自己也并非不虚伪,所以没有资格。那时我又想起你的话。一字一字敲在我骨头上的,说我冷酷,而且贪婪。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全部勇气,说,我再也不想活在戏剧里。又说,我想要确切的爱。余音在颅骨中回荡,缓慢加热我脑浆,直至暴沸,可你明明听见,却无动于衷。死一样的沉默里你手一抖,苹果皮被削断了,指尖流淌出红色染料涂抹白果肉,明艳张狂,是一种嘲讽。就是那一瞬间我决定不再自欺欺人,从始至终,你我之间,其实被爱的只有苹果而已。我开始呕吐,拒绝进食,我说我不想要吃苹果肉了,趁你背过身去擦拭泪水时抢夺了你的苹果皮,塞入口中。在写好的剧本里,我将蜕变成合格的生徒,为了偿还罪孽,主动代替神承担苦难。但是这一次果皮没有幻化为巨蟒,我几乎流下泪来,因为它柔韧,营养丰富,并且拥有不输果肉的甘甜。懵懂的生徒第一次咽下果皮时,你的苦难就崩裂了,我的伪神。我从你苦难的裂隙里悚然地窥视,想起最初也是你将削好皮的苹果递到我手中,沉而黏糊,像一颗白色的、不再跳动的心脏。我终于明白原来我从来没有过选择的机会,这比一切都让我愤怒。当我把不锈钢刀架在你脖颈上时我第一次见你自然地哭泣,你说就算爱是虚伪的,苹果难道不是真实的吗?何况爱又无法称量、质检、评定等级。与苹果相比爱似乎太空虚了。在我怀中,你的身影从未与神如此背道而驰,又从未如此像神本身,即使不虔诚如我,也不由得心下一惊。当然我很快想起来我们早已经没有心了。脆甜可口半透明的心,里面藏着安稳沉睡的生命种子。在朦胧遥远的地方,戏剧昏暗的灯光下,菌类与虫早已将我们的肉与核噬蛀一空,徒留干瘪褶皱的皮囊,包裹它们狂欢的、虚伪的圣殿。
(算是即兴练笔,所以相当放飞自我,发现字数居然够了就发上来。。。
作者:浅间
评论:求知,笑语
40平米的房间。
木地板,白墙。
理应是门的地方是普通的防盗门——除了打不开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进门是窄小的卫生间与厨房。
往里摆着床和桌椅,铺着暖色调的桌布与雪白的床单。
再往里是没有窗户的白色墙面,不科学地浮现着两行鲜红的数字,一行貌似是时间,以24小时为单位闪着倒计时,另一行是意义不明的电子计数——【0/100】。
身为经历过不少“世界”的“老玩家”,她和他飞快地意识到这次“通关”的关键,应该就在于把那个鲜红的0,变成100。
也许是次数,或者是数量,考虑到封闭的环境无法凭空增加什么,理解为次数是更为合理的。
——那么,它代表的是什么次数?
两人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拿起再放下。
然后拆开了所有能拆卸的东西,再重新组装好。
倒计时过半的时候他们利用冰箱里的食材尝试了做饭吃饭和洗碗。
接着他们试着洗漱洗浴,打扫卫生与改变房间布局。
倒计时还剩6小时的时候,他们打碎了房间里所有能打碎的东西。
最后的4小时,他们尝试开门和砸墙,失败得很彻底。
只剩两小时的时候,他提出,既然这个“游戏”选择了他们这对情侣,也许这倒计时代表的是情侣之间才能做的事——她觉得他居心不良,但不管是作为通关的尝试,还是作为通关失败前的消遣,这件事都不乏吸引力。
于是他们尝试了争吵与互相殴打,然后是拥抱、亲吻和更亲密的事情。
——但0仍然是0。
时间还剩最后一小时。
她拿起了厨房的刀具。
她说:“让我试试杀掉你吧——如果我猜错了,我会再试试杀掉我自己。”
他沉默了宝贵的10秒,然后微笑着闭上眼睛,放松了身体。
她给了沉入黑暗中的他一个吻,以及心口上利落的一刀。
嫣红而温暖的血液涌出来,很快便将白净的床单染红。
浓重的血腥味很快就满溢了狭小的房间——还好,经历过许许多多个“游戏”的她,对此已有了极大的忍耐力。
她只是看着鲜红的【1/100】,有些苦恼。
身为老“玩家”,想要一刀毙命痛快解决一个人,是非常轻松的事。
但要在仅剩的一小时内把一个人杀死100次,从时间上来说着实不太容易——毕竟按套路,复活时间必然不是一瞬间。
在确认数字变化的那一瞬,她就已经在心里开始数秒。
一开始觉得10秒就差不多了,然后觉得30秒是比较合理的复活时间,再之后她想完蛋了,复活时间居然超出了1分钟,这岂不是死局——然后半小时过去了,他并没有如她猜测中那样醒过来。
房间里的血腥味似乎太浓了。
她洗掉了手上和刀上的血。
然后擦洗干净他已经冰凉的身体。
她抱着他看着逐渐接近【00:00】的倒计时,觉得自己有点可怜,又有点滑稽,忍不住一边笑着一边哭出来。
最后10秒,她把刀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1/100】没有变化——倒计时归零。
她在诡谲的铃声中失去了意识。
——然后,睁开了眼睛。
40平米的房间。木地板和白墙。
打不开的门、卫生间与厨房。
床和桌椅、暖色调的桌布与雪白的床单。
没有窗户的白色墙面上是重启的倒计时,以及鲜红的【1/100】。
她身边的他坐起身来,笑着问:“哪一个是正确答案?”
“我应该得杀死你100次。而且,一天只能杀一次。”
她努力控制住颤抖的声音和身体,然后被拥入了一个温暖而非冰冷的怀抱。
“你可以等到每天的最后30秒再动手——你手法很好,我甚至没感觉到痛。”
于是被切分为99个24小时的本场“游戏”,正式开始。
一开始的几个24小时很磕磕绊绊,惹人烦心的事情太多了。
比如过于狭小的空间,比如完全没有隐私可言的两人独处,比如冰箱里永远和前一天一样的食物、再比如不辨晨昏只能靠倒计时掌握时间的无力感……
以及,完全安全的、不会有任何危险突然出现的、不用保持警惕和专注的,一个接一个小时流逝的时间。
再之后的24小时就日渐和谐。
他们开始像世间最普通的小情侣那样享受亲密无间的二人世界。
除了每天的最后30秒,那无可避免的单方面杀戮。
她从没觉得杀死谁会是件困难的事,但很快,她便发现一天天平和的日常之后,自己越来越难以成为一个合格的杀人者。
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知晓的。
毕竟如果她不能再杀死他。
他就得成为那个杀死她的人。
他会像她一样一日日看着自己的爱人因为自己而停止呼吸,胸腔里的心脏不再跳动,失去生机的身体渐渐冰凉,惨白脸上合上的双眼,仿佛再也不会睁开来。
——她不打算让他经历这样的痛苦。
于是无所事事的长日里她终于有了一点点正事:她开始为他安排各种各样的死法,以掩饰自己拿起刀时,已控制不住颤抖的手。
她想,她是先拿起刀的那个人。
一次次杀死他,温柔的、利落的,直到游戏结束——这是她的责任。
恋人间平凡的相处。
和每天定时光临的死亡。
三个多月的时间。
就像一生那么漫长。
当他们睁开眼睛,而数字已经变成【99/100】的那一刻。
他对着她张开双手,以拥抱的姿态温柔笑起来。
“终于要结束了。”
被她杀死了99次的爱人这样说道。
于是她最后一次拿起刀,刺进了他的胸口。
他的肌肉开始痉挛,然后因为剧烈的疼痛感而皱起好看的眉毛,接着呼吸急促起来,嫣红的血液开始大量涌出。
他渐渐失去意识,然后呼吸停止,身体肉眼可见的苍白,然后变冷。
墙上的数字终于变成了【100/100】
100个24小时里永远打不开的房门,滑开了一条缝隙。
她洗去了身上的血,擦掉了不能被他看见的眼泪。
她想终于结束了——然后她发现,他并没有一点点要醒来的迹象。
这是不应该的。
每个“世界”都可以“通关”,每个“游戏”都有“解”。
不存在注定有人牺牲的死局。
她看着她第100次死去的爱人。
内心的焦虑与恐惧渐渐转变为肉眼可见的战栗。
她抱着双臂蹲下身子,崩溃恸哭不能自已。
她拿起染了他鲜血的刀,对准自己的胸口,却在即将刺下的瞬间,停止了动作。
每个“世界”都可以“通关”,每个“游戏”都有“解”。
不存在注定有人牺牲的死局。
于是她忽然想起。
她从没有过恋人。
——
因为是汉尼的关键词再加上又有灵感就写了。
好久没写东西了……写完觉得还行吧,我还没废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