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各位来到库瑞比克世界。
这个世界既丰富多彩又动荡不安,它的未来会呈现出什么样的景象将由你们来决定。
审核群群号:469544401
发生在永冬的事情,是转职前置(。
终于完结了
睡觉考试去
---
斯林特尔用手将自己呼出的湿气扇开,免得那些水汽扑在脸上变凉之后冻得人生疼。这是离开骑士们营地之后的第三夜,严酷寒冷的夜晚使人不得不停下来休整,前路的渺茫也让人心生畏惧——这是一片针叶林的边缘,紧接着一片稀疏到可怜的灌木。诗人用那些可怜的、长不大的树枝在较低的树枝间搭起一个临时的平台,保护她免受寒冷的积雪与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野兽的侵扰。有气无力的火堆就在她身下没多远,靴子上沾染的雪融化着浸透那点薄薄的皮革,过了一会儿才变得干燥又温暖。
火上架着个烤的黑乎乎又锈迹斑斑的铁罐,里面盛着干巴的雪,正在融化。里面还煮着稻草包着的酒瓶,整天让诗人担忧,生怕被冻裂了,走着走着浇透了行囊。幸好,不过这是诗人最后一瓶李子酒,喝完了就要回到德莫拉的灰翅之巢里,再等着老板擦完十个满是灰尘的杯子。
诗人满耳都是篝火的噼啪声,听着像是石块被烤的裂了,含着水分的树枝爆开,溅出星星点点的火。身上披着的衣物都渐渐的烘干了,她在温暖的布料中缩了缩脖子,却被制品的粗糙破坏了舒适感。带着点动物气味的深色皮毛被烘得卷了起来,把斯林特尔与她的琴卷在一处。罐子里的雪全都融化了,正在冒出细小的气泡,诗人不得不花点时间把它捞上来,抱在怀里享受那一点点温度,把手指的关节暖起来。
她昏昏欲睡——松软的雪吸收了大部分声响,所以火的声音变得更加寂静又安抚人心,让人觉得与以往并无什么不同:除了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何时才能回去。这里的夜晚相当明亮,大抵是因为积雪的映照,而这一切,都衬得森林深处愈发幽深黑暗。
忽然,一片安静的阴影笼罩了她,巨大的黑色鸦类似乎是盯上了女孩儿头发上的装饰,悄然的落在较高的枝条上。
----
斯林特尔发现自己的发饰丢了的时候,正是惨白的太阳在山尖滚动的清晨。在雪原和苔原冻土上跋涉的数个日夜令她疲惫不堪,失去了应有的警觉。一大串金属制品、弦月以及那根灰色的羽毛一同飞走了,诗人为自己居然没有惊醒而吃惊。她教养良好的把某些字眼在舌尖上滚了半刻,边用雪把一夜后烧尽的篝火埋了起来。
她不想再花费时间去做个新的火堆,于是只把冻得像石头似的干粮含在口中等着融化。抱在怀里的酒比起外面寒冷的空气来说尚温,只要一口就烈得女孩儿脸色泛红。诗人最后还是把篝火的余烬扒了出来,扎了个临时的火把,又多花费了不少时间才朝着原本标记的聚落方向深入了森林。靴底下的雪发出干涩的呻吟,还未传到任何一个耳朵之前,就被多孔而疏松的雪霰吞吃了干净,又在针似的树梢间隐没。诗人的身后跟随着一线琐屑的足迹,被拖曳在身后的衣袍扫过,变得不那么显眼。临时所制的火把窒息似的燃烧着,好歹还有一丝热度给人些许慰籍——即便它已经几乎起不到驱赶兽类的作用。
女孩儿第一万次诅咒寒冷的气温,冷的似乎脚趾都长在了脚跟上,已经毫无知觉了。自己原本所在的世界冬日潮湿而温暖,从未见到过这样连绵不断的雪坡与冰原。她现在正在追着某些有蹄类动物的踪迹——前几日在人无法轻易攀登的峭壁上所见的鹿形生物——穿过针叶林,沿着那些轻浅的蹄印慢慢的偏离原本的方向。
就算是那些鹿没有拖曳在身后的衣袍来抹去自己背后的足迹,但那些比想象中更浅的足迹都在松散的雪中渐渐模糊。她最终还是依依不舍的回到正道上来,免得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迷了路。并不需要太久,诗人便穿过了茂密又明亮的森林,来到了最近的聚落——或许就是某种类型的村庄。
或许诗人与酒馆本就会相互吸引,所以此刻她就能站在这里,被裹挟着人类气味的温暖空气扑上一脸,在眼镜上蒙了层水汽。原本看上去是扭扭捏捏的旋转楼梯的地方,被相当粗暴的破拆成称得上是简陋的阶梯,木质结构的房屋内部比想象的要大上太多,露在地表的只是巨鲸的背脊:似乎是精心设计过的通风结构保证了人与炉火的呼吸,埋在地下的多层建筑被相当暴力的改造成另外一种风格,木头桌子上大滩的蜡油烛泪,形成细长深色的污渍。外界是雪泥形成的道路与风雪苍白的太阳,酒馆的内部就完全犹如异域的洞窟,弥漫着油脂,肉食与人类的气味。
“哇哦。”诗人咕哝了一声,就被跟在身后的人挤到一旁。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那些封住的窗户所吸引了:深色致密的木头封住了所有原来应该是窗户的地方,挂满了因为油脂发黄的动物头骨。她意识到自己滞留在原地的行为就像是个没见识的傻子,皮毛斗篷里夹杂着的雪也在不停的融化着。酒柜和杂物边的角落看上去暖和又舒适,引诱她将厚重的外套统统褪下,盖在膝上。
她抚摸着冻得几乎发脆的鲁特琴,把琴弦重新上紧,活动着手指随意的拨出几个音符,希望接下来的曲子能为自己赚点吃的。
冬月之夜,无人之境
白日长盛不落
原野通透,冷雾渐起
亡魂幽幽前行
破碎之獾,盲目之鸦
皆随他者漫游
吾言语无声,喏喏而泣。
那日的太阳确实没有落下,诗人原本熟识的蛇麻田忽然变得一望无际,怎么都走不到水塘边的芦苇旁。冬日里白色的天光照的她来去的小路一片月白,气温倒是迅速的下降,几乎令呼出的气扑棱棱的落了下来。
她发誓这样的寒冷并不寻常,比现在这个永冬的世界更甚。银白色的魂灵在田野中穿行,均是些令人惊悸的形象:开肠破肚的郊狼与断头的鹿结伴而行,被剥去了皮的猞猁悄无声息的穿过几乎有人胸膛那样高的植物,浑身占满了白色的血迹。队列的领头是一名年轻苍白的青年,在死亡的沉默之中,在已经不属于人类的国度中漫游。
每一头动物的亡魂似乎都是人类为贪欲与虚荣而捕猎的罪证,而从领头之人的身上,诗人甚至看不出任何曾经为人的痕迹——他苍白的脸上带着的是狂热的笑容,踏出的每一步都好似踏在自己的国土上。后来斯林特尔将这段经历编成几句短小的歌到处附赠,这才在某个老得看不出年龄的人那儿得到了确切的传说。
“那是午夜白日之国。” 老人在橡树的结疤上敲打着烟头,“疯长的蛇麻田产生的灵气将一切都保留了下来。传说有战士在无人知晓之地陨落,终其一生与人类产生的邪恶为敌。在他死后,无数动物吃掉了他的身体,嚼碎了他的骨骼,使他的遗骸永远失落,仅余英灵在某处徘徊。”
诗人并没有将原来的诗歌改得更加符合实际。她本可以这么做的,但最终还是写了一段关于善战的人保卫了他心爱的事物,最终融化在他珍重的土地之间的平淡故事。关于那天她所听到的一切,最后只是化为纸卷上的一行墨迹,在炉火中蜷曲湮灭。
年轻的骸骨沉眠于此
与鲜血和战争一同消失殆尽
于白日降临之夜
再踏入生者之国
后面还有一段她唱不出来了。某种情绪塞住了她的喉咙,害的诗人只好沉默着弹完最后一段旋律。
是了,故事就是这么来的。抹去不适合唱给人类听的,加入眼泪和十二分之一的悲切,用事实的骸骨搅拌匀络。
“听上去不错。”看起来身高足有两米的男子等着空白的旋律过去后,插话道,“为了今天捕到的猎物和年轻的女诗人,老板,两份炖肉。”
除了诗歌。诗人悲哀的想着,把琴放到了一旁:一名不饿肚子的诗人不是好诗人。她看着酒馆老板抹了抹桌子,露出缺少牙齿的笑容,不自觉的把头发往后拢了拢。“谢谢。”诗人矜持的垂下眼,灰发又散了下去,“愿优泽与您同在。看来您今日收获颇丰。”
“一头泰加,够得上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猎人咧着嘴打量着诗人瘦小的身子,“你看上去不像是这附近的人。”
这话说的很对。酒馆里也坐着这儿的女性,胳膊和大腿结实健美,脸上泛着酒精造成的酡红——而诗人呢?不但拥有着一头格格不入的灰发,手脚纤细还抵不上炉火里的柴。就算她头发上没装饰着鸟类的羽毛,也不妨碍别人打定主意认为她不是什么安定生活的主儿,
“我从原野的另一边来,出发的时候还是极地罂粟盛开的时节。”诗人开始胡说八道,因为她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仅限于冷的要命,“泰加是什么?”
“挂在墙上,左数第七个就是。”没什么牙的老板将炖肉丢在桌上,每一碗都比诗人的脸要大。“这次除了头成年泰加的还顺道捡了头幼崽,可惜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不能吃了。”猎人流水似的把肉送进自己口中,“但好歹皮毛完整,细软整洁,正适合你这样年轻的女士——”
哦糟糕。诗人尴尬的在墙上找着泰加的头骨,希望延缓一下即将到来的对话:她是来兜售自己的诗歌,而猎人兜售着他的猎物。不巧,诗人身上一分能用的钱都没有。
“如您所见,我已经有了这块狼皮。”该死,下次要备着点有价值的东西在身上。诗人数着墙上的头骨,心不在焉的往口中塞了块肉。
她看到了泰加的头骨,被一旁的蜡烛熏得发黑。它看上去几乎就是鹿——只是有着更加纤长,螺旋形的角,像弓一样微微弯曲着。这几乎立刻就令诗人想起了前几时在森林中追寻的鹿,它同类的头骨被挂在人类的酒馆里,浸透在烟火之中。
f
“这道菜,也是泰加的肉吗?”诗人又往口中填了块切开的腱子肉,多汁又美味。
“没错,昨天捕到的泰加,这会儿皮毛已经剥完了,只是还没有熟成,如果你想要的话——”猎人热切的张望着,他那份食物已经只剩下点儿酱汁。诗人慢悠悠的吃着,感觉膝上的野狼皮又沉重的往下滑了许多。
“很好吃,多谢款待。”诗人听见自己的声音礼貌的回答道。”可惜我并没有可以向您换取皮毛的钱,我只有这些。”
她从口袋里抓出一把在德莫拉用的钱,由于某种可笑的念想,她不嫌沉。
猎人与她隔着那些闪亮的金属对视着,不安的把重心挪来挪去。他并不瞎,看得出这些东西做工精巧,价值也不错,但在这个小小的聚落,不及一把稻草。
酒馆里很热,斯林特尔卷起衬衫的袖子,胸口装饰着的灰青树芽开始褪色。
“……我可以拿酒和您交换。”她犹疑着。“用最温暖的夏日里长出的植物酿造的烈酒。”
“可以一试。”猎人不置可否的笑笑,似乎没抱太大希望。
结果他们为了庆祝交易的成功又点了一份冰湖里的鱼,只可惜刺有点太多他们还喝了不少本地的淡酒,据说是用了某种极其耐寒的植物块根和不冻的溪流酿成的。
“听我说,女士,这儿最近可不太平。”猎人大着舌头,挥舞着勺子,汤汁飞到了另外一头,“听说有怪物在附近的游荡。”
“怪物? 巨熊、龙蜥或是双足怪?”
“照我说,那些根本算不上是怪物。”一个穿褐色皮衣的年轻人插话道,猎人发出一声赞同的酒嗝。“那怪物,光是看上一眼,就教人生出脓包,牙齿脱落。”
“而且它还吃人。”讲这话的人戏剧性的压低了声音,可惜他已经醉的不轻,“前些日子老皮匠的女儿就开肠破肚的躺在森林里,内脏都结成了冰。”
“胡扯,老皮匠家只有个傻儿子,哪有什么女儿!”
“别扯什么老皮匠了,那就是个可怜的姑娘。”酒馆的老板砰的将满满一杯淡酒砸在桌上,溅得他胡子上沾满了泡沫。“死在森林的边缘,被野兽扯得七零八落。”
“可不止这些。”此人有显眼的红鼻头,正为自己博得了关注而沾沾自喜,“她整个人都变化了,眼窝里长出了黑色的羽毛,手指变成了枯柴。”
在座的人纷纷打了个寒战,好似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从他们的后脖子掠过。酒馆里似乎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害的诗人只好停止咀嚼汤里的腌菜。
“肯定是夜鸦干的。”红鼻头敬畏的说道,其他人都是一副眉头紧锁的苦相。
“夜鸦是什么?”诗人勉力打起精神,克制住从肺里冒出来的咕噜声。
“是活着的疾病和死亡,女士。它们是贪婪的生物,光是看上一眼就会染上瘟疫。”褐皮衣大声的吸了吸鼻子,“他们偷窃人们的财物,抓走小型的家畜,现在已经开始吃人了。”
诗人斗篷里的金属薄片贴着她的腿发烫,这意味着出现了强烈的灵气——给她这小玩意儿的人这么告诉她。另外一半没告诉她的是,这小玩意儿的准确率就比掷骰子高上那么一点儿。她不自觉的揉了揉鼻尖,四下张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那你们没有找找专业人士来解决一下问题?”
“战争,女士。有本事的人都上前线和兽人们耗着呢,哪有时间管我们这没钱的小聚落。不瞒您说,就是有哪天我们这儿的人都死绝了,也不会有人多留一声叹息。我们生来就在酒中受洗,受不了的孩子就此死去,呆瓜和兄妹乱伦的产物被双足怪掳走,剩下来的人活的那么大,却还要担忧黑漆漆的怪物吃人——然而一文不值,女士,一文不值。没有人会为一个聚落的消失而忧心,不论它是被兽人粉碎,或是都死在无法解释的疾病之下。”
“唔。”
“你在听吗?女士。”
“在,叫我斯林特尔就好。”
----------
斯林特尔在奔跑的时候将累赘都甩到了一边,连带着那根曾经被她当做占卜棒使的手杖也不知去了哪里。
“等我抓到你,我要把你的头骨嵌在我的手杖上!”她咬牙切齿的诅咒着,头发上沾满了雪。她刚刚给自己的行囊补充了点食物和没见过的廉价玩意儿,就被只黑乎乎的大鸟抢走了。沉重的包袱令鸟类无法顺畅的起飞,所以她的草稿插在雪地里,新鲜的食物又冻成了冰坨,四处散落。
诗人半是挫败的尖叫了一声,受过锻炼的嗓音简直要令平滑峭壁上的雪统统滑下去。在雪地里毫无经验的前行耗费了她太多体力,鸟大声嘲笑了她。
最后鸟带着诗人的行囊落在了巢里,胜利似的展开翅膀示威。诗人眯起眼睛。
“你的翅膀上有孔洞。”她朝着鸟嚷嚷,“你是人们说的夜鸦吗?”
夜鸦发出咕的一声。
“好的,好的。”她摸了摸在奔跑的时候被琴砸痛的地方,嗤的出了口气。
斯林特尔是个诗人,虽然缺乏实际经验,但还是个诗人。想要全然拒绝一名诗人是很困难的事情,他们总有能让人倾吐真言的方法,也几乎总能迷惑其他人——不是法术,但是某些时候比法术更有效。
她以一个鼻音开始,重新弹唱了午夜白日之国的故事。永不落下的白日从她的歌声里升起,几乎让自己重新回到了那个冷彻骨髓的夜晚。
真的变冷了,寒气冻得她指尖发僵,让她不得不将曲子停下。惨白的太阳又重新回到天穹顶端,将一切都照亮。原本藏在知觉里的死亡乐土重新降临在此处。夹杂在似梦非梦的疑虑之中沉郁
的倾泄而出。
“嗨。”他说,“你再发呆就要冻死了。”
“我以为幻觉是不会企图和人搭话的。”
“的确,虽然是幻觉没错。”
眼下多年之前所见的白夜之王正发出声轻笑,以诗人不太能理解的状态攀附在窃贼的巢边,犹如等待着机会吞噬鸟蛋的蛇一般。原本耀武扬威的夜鸦炸开了脖子上的羽毛,缩头缩脑的躲在一旁……看着那些已经死去的动物魂灵星系般的盘绕不休。
他看上去很年轻。诗人敬畏的仰着头,这才发现他还抱着只黑色的猫,看上去要比其他动物实在些。黑发的青年恰到好处的把自己安置在峭壁的缝隙之间,与一群若隐若现的山羊与鹿挤在一处。
“就不能稍微暖和点吗?”诗人咕哝着抱怨,不得不把琴放下,手笼回温暖的衣袍之中。
“再暖和这些小家伙就会融化了。”青年含糊的朝着那些小动物挥了挥手,引起他们行进轨迹中的一丝涟漪。“虽然我只是片刻的幻觉,但还是能帮上你少许的忙。比如这个——”
他不顾夜鸦惊恐的尖叫,伸手从那羽毛和树枝组成的巢中捞出了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是诗人原本佩戴的弦月,看起来也算得上是夜鸦多年收藏中数一数二美丽与精致的东西。鸟类看上去极其愤怒,甚至尝试了攻击青年——很快就被穿过自己喙和脑袋的手吓得大惊失色,哀鸣了一声匆匆逃走了。
作为报复,青年把它巢里的所有收藏全部倒进了诗人被劫走的行囊里,才将鼓鼓囊囊的包裹丢还给诗人,砸得她手腕发疼。里面充满了辨不清楚价值但都闪闪发亮的小玩意儿,在那之上,躺着诗人的发饰,只可惜灰黑的羽毛已经被揪了去,变成巢穴的一部分。
“非常感谢,愿……呃。”诗人连细细腼腆的祝词都说不出来了,她不知道哪位神祗保佑着这样的存在,更何况,白夜之国的王看上去就像是一名……死去的鬼神。她只好抱紧自己失而复得的行囊,大声的抽了抽鼻子。低温冻得她已经麻木了。“感谢您帮助我。”
青年模糊的摆摆手,扰动得那些星云闪烁了起来。诗人注意到他的身边有一头鹿形的生物,无疑就是猎人们所说的泰加。她首次近距离观察——虽然只是死灵——她追踪过一段时间的生物。长弓一般的双角螺旋着指向天空,现在看来珍珠白色的被毛打着旋儿从脊背上流淌下来。这是那头成年的泰加,确实与她换来的幼崽皮毛不同,更加华美、更加轻捷,但如此美丽的生物,就在最近被开肠破肚,分割售卖。
对,我还吃了它的肉。
诗人又吸了吸鼻子,打定主意不去找是不是有什么被剥了皮的幼崽。
黑发的青年看她找得无趣,坐在尖利岩石的边缘摇晃着身体。这些小动作都让诗人觉得似曾相识——直到他怀里的猫从他的胳膊下面钻出来,从相当可观的高度一跃而下。
“好好吃饭,少喝酒,不然一辈子可就这么矮了。”
猫伸展着打了个哈欠,诗人发现它似乎并没有舌头。
“后会有期。”猫说。
诗人刚想回答,就被扑棱棱的黑影袭击了脑袋。被吓跑的夜鸦用翅膀扑扇了诗人的脑袋,害的她不得不把手从温暖的袖中伸出来,以抵挡爪子和翅膀的袭击。待她从乱糟糟的纠缠中把大鸟挥开,整座峭壁和空地上已经只剩下了她自己。刚才出现的亡灵和白日之国似乎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斯林特尔发现自己很难不发出代表失望的轻哼。她绞着手指,几乎要把衣角拧得开线。四周的气温已经慢慢回升了,虽然依旧寒冷,却已经无法让诗人颤抖。雪地没完没了的延展着,连接着峭壁、森林和远处的人类聚落,树影在傍晚的夕照下阴森的耸立着。
女孩儿耸了耸肩,提着装了小物件的行囊,决意找回一些好心人资助的食物,就离开这里。她现在已经可以给自己的诗篇添上许多行,包括怪力乱神和以前从未见过的生物和食物。
提到食物让她有点不舒服。
大鸟不依不饶的在高处冲着诗人尖叫着,不过这没有丝毫的作用。斯林特尔沿着来时的踪迹搜索被丢弃的东西,挑挑拣拣,将吃的塞在包里带走。她再次穿过森林,一半是为了她丢在某处的手杖,一半是为了气那只看到她取出琴就会逃跑的鸟。
不过她似乎是偏离了原来的方向,渐暗的天光模糊了路上的细节,与近视一起坑了诗人一把。繁茂的针叶嫩芽流淌着,青灰柔顺,而想象中的聚落无影无踪。
诗人能看见林间的苔藓和泥土之间闪闪烁烁的不冻小湖,居心叵测的摇动着粼粼的荧光。在雪地上如盐沼一般格格不入的水面像是被萤火照亮,反射着朦胧泛绿的光芒。她蹭到近前,朝着湖里张望。
湖里一切倒影都被染上了翠绿的色调,光是一眼,她就不再愿意看下去——她自己的脸在那种奇诡的光芒下扭曲,堆叠,看上去格外可憎;灰发被染成了一种黑乎乎的绿色,像是腐烂在海底的植物残骸。
原本她是想在水源边上将就一夜,不管如何,明天都启程回前线。但这里着实太过可怖与异常,令人不安。诗人有种感觉,就像她曾经在树上躲避着狼群逡巡。
四周是无限的寂静,但空气变得粘稠,好似充满了胶质。诗人背上的琴发出难听的嗡鸣,和着树梢间升起的泾渭分明的蓝色、紫色和绿色,将她卷入混沌的光中。
是夜鸦。
并非维护自己廉价藏品的蠢鸟,而是存在于人类言语和恐惧中的生物。白色的长喙面具被缝织在黑色的形体之上,仿若被丝线牵引着,一堆灰黑的布制品以不合常理的姿态升起,缠绕成四肢细长的类人生物。它的背脊弯曲着,像是高高堆叠的杯子似的朝着一边倾倒。
诗人开始流泪并且感到疼痛就是几秒钟之内的事情,当她发出微弱的哀嚎并且捂住眼睛的时候,眼中的整个世界已经蒙上了一片粉红。她想要抵抗住痛苦再次睁开眼睛,所能见到的只有那个扭曲的、令人作呕的物件,不比叠高的盘子们更加稳定。
她失去了视觉。
眼睛灼热的发着痛,令她想埋进雪堆里。紫色的光,她想。蓝色和绿色。人类本能让她不战而逃,四处却都是毛骨悚然的树的气息;动物本能的部分告诉她巨镰正在跨越这该死可憎的湖面。
她能感觉到如同蝙翼般闪烁的盘旋与升起。蓝色。诗人搜肠刮肚。绿色。盐沼。女孩儿抬起手护住头,被一道锐利的风推得向后倒去。
“维达-艾希恩!”诗人尖叫道,驱赶着流淌到她身上的形体,“德赛扎古拉!愿望与幻觉之湖,蓝鹫休憩之所!”
该死的,白夜之王指摘她身高的口气和混球诺言如出一辙,都是这个湖干的好事——
翅膀拍击的声音杂乱的充斥了四周,剧痛纠缠着诗人的眼睛,像是在火山中煮出的气味混合着黏糊的恶臭环绕着小湖。
“我不害怕你,因为你只是存在于人类思维中的恐惧。”
她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听能嗅。比雪更冰凉的东西触碰到了她的皮肤,在剧烈疼痛中的昏暗视野里,戴着雪白颅骨的怪物不断的迫近——它与之前有一点不同,看上去突兀的现出弓似的长角。
汝食吾之肉,饮吾之血。
它嗡嗡的说着,长角破开空气。
诗人摸索着,将沉重冰凉的猎刀入手。
--------
“要咱说,她很快就会醒过来了。”
诗人没试图睁开眼睛。她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盖着条温热的毛巾,不过这丝毫没给她带来什么舒适安闲的感觉。她尝试着出声,逸出喉咙的只是干巴巴的气体。
“啊哈,咱就说。小姐,要喝点水吗?”
斯林特尔试图坐起身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四肢都麻木了。她试图活动双手,感觉像是从深海里重新把自己的肢体捞回来,接上去。随着触觉浮上来的还有痛感,她这才发现手臂上似乎是有伤。
“我这是怎么了?”诗人努力喝了两口水润了润喉咙,这才顺利的开口说话,“我的眼睛怎么了?”
“雪盲症,小姐。”那把口音很重的声音说道,听上去像个中年女性,“要么您是足不出户的深闺大小姐,要么你来自一个与咱这儿完全不同的地方——您的眼睛不适合在雪地里长时间的跋涉,或者你完全没有经验——咱这儿漫山遍野的白雪伤害了你的眼睛。不过不必担心,休息个一两天,你就能看见了。”
“我的琴⋯⋯”
“在这里,还有你的包袱——说真的,这些亮晶晶的东西害得咱在雪地里找了很久。”诗人感觉自己躺着的地方朝一边陷了下去,发出哗的声响,“自从咱把你这点行李拿来,外面就多了只把脸压扁在咱窗上的蠢鸟。你养的?”
“不⋯⋯就是跟来的。”斯林特尔凭着触觉摸到了弦月,不由得长出了口气。冰凉的物件在掌心慢慢被捂热,她感觉到了与她说着话的人坐了下来,因为她感觉到身体另一边也陷了下去。在不远处大概是有个壁炉,此刻正在噼噼啪啪的响着,淡淡的松节油味让她闻不到别的,只觉得相比起在外漂泊流浪,窝在原地温暖异常。
“那一定是很贵重的东西吧?”诗人感觉到坐在身边的人倾斜了身子,垫在身下的东西发出吱呀的一声。
诗人默默的点点头。弦月在,才证明自己不是做了个漫长而真实的噩梦,也证明了其他很多东西。有那么几秒钟她觉得自己就生活在这个世界中,每日都被外面的寒风冻得鼻头发红,安定的、孤独的,在这个风雪交加的世界里自生自灭,长个高个儿,把猎刀捅进真正的猎物身体里去。不过弦月的存在算是提醒了她,她还在荒谬的旅途之中,与一群同样背井离乡的人共同进退。
不过鉴于其他人都来自遗都,吉泽尔又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不过你到底是怎么跑到那种鬼地方还睡着了——要不是、呃,你就要冻死在那里了。满是残雪的林间空地可不是什么睡觉的好地方。”
“空地。”
“是的,空地。”
那湖大概是走了。根据过去的传说,蓝鹭湖总是栖息在火山口,在喷发的前夜离去。它会向四周辐射某种力量——这使周围的生物愿望成真,不论好坏。
更加适合的说法是……犹如言灵一般的存在。不但是人们口耳相传的怪谈会成为现实,对他人的恶意、嫉妒与怨恨也会幻化作实体。它不加选择的将一切化为所谓的真实,像是在舞台上堆积场景和音乐,等着戏子们自己走上去,演下去。
白夜之王说的对。人类愚蠢、肮脏又污秽,每时每刻都在做出不可挽回的愚行。
“你还是现吃点东西吧。”声音的主人玩笑似的捏了捏斯林特尔细瘦的腕子,把一个木头削成的碗塞进她的手里。碗里大概是某种肉类的汤,隔着木碗也透出了强劲有力的热气。
诗人又被塞了个削得很差的勺子,它摸起来还有点扎手,她暂时没法抵御食物的诱惑,只得勉强自己的另外一部分接受食物,多吃上点儿。汤里的肉吃起来意外的带着脆脆的口感,还在汤里找到了某种植物比较新鲜的根。
大概是她边吃边发出了疑问的声响,回答从天而降。
“是鼠肉。”听起来特别开心,诗人甚至能感觉到说话的人在拼命摇晃身体,“拴着尾巴晾干的。至于里面的蔬菜,是咱这儿那片能在冬天生长的田毁了。原本配着永燃的火和棚棚,它们可以高高兴兴的再长上几个月,不过一下子全部冻死了,什么都蔫儿了——现在储存在田里的就是一地冻死的尸体。”
大概是那片湖的功劳。它现在走了,再多希望也换不回来一个奇迹——同样的,再多恶意也无法召来任何怪物了。
“但咱还不想走,不想像上一个聚落那样,留下好多中看不中用的房子。这儿已经变成咱的家了。森林里总有吃的,那些广阔的原野上也未必没有。只要悉心照料,那些最耐寒的甜菜根未必长不起来。咱们就打算在这儿和漫漫的冬天死磕了,要知道,人就像那些长在巨大石块上的小玩意儿,毛茸茸,薄,你要说死绝,那也是没可能的。”
诗人为自己看不见说这话的人而忧心,不知道以后的诗篇要怎么写上这些故事。
“愿优泽与您同在。”诗人咕咕的祝福着,“我会记住这里发生的故事,如果你们不会介意的话。不过到了现在咱该走了,咱已经在睡觉上花了太多的时间了。”
她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
“咱得走了。”她企图离开自己窝着的地方,却发现寒冷的空气正在阻止她。
“有点耐心嘛。”那把声音带着埋怨和嫌弃远离了一点,把一堆像是衣服但是厚重异常的东西堆在她的膝上,“你原来的衣服都不能穿了,咱东拼西凑的给你借了套衣服,可还是大了点。”
诗人的礼貌告诉她这时候不该鼻子出气。
可她就是忍不住。
“谢谢您。”她干巴巴的说,把话里的不礼貌归结成看不见的烦躁。诗人不得不换上那堆厚衣服,意料之外的,它应该是在炉火附近暖了很久。虽然袖子之类的都长上不少,但都已经贴心的卷起并固定好了。
“有什么不对吗?要咱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急事?”
诗人拧巴了一下衣服,叹了口气。估计就算前线再怎么糟糕,事情也该是解决了。自己大部分时候就是个累赘或者装饰品,只不过这次累赘自己长脚远离了点儿。
“咱得赶到群山那里……”
“前线?你这样的小姑娘去前线做什么?”
诗人耸了耸肩肩,发现这家伙的口音极具传染力。
“哎,看你是个诗人,总不会是要上前线采风吧?”
“……不,只是那里还有人等着我。”
“你最近会和龙字犯冲。”灰发的女孩压低了嗓音,她的身边散落着竹片、刻着某种符号的小石子以及动物的内脏。她炉灰色的眼睛在兜帽下闪闪发亮,但从窗间透出来的阳光大大削弱了可能存在的神秘感。
“你说的是牢笼的笼吗?我想这大概不需要你的占卜结果提醒我了。”陆仁挫败的翻过书页,朝着专门冲到他房间里来的诗人嘟囔道,“你要不找点别的、更有意义的事情来干。”
“我觉得挺有意义的。”停顿了十多秒之后,诗人宣布,“对我来说是这样。”
“而对我来说,你再稍微多练习一下准头比较好。”佣兵委婉的说道,“我可不希望——”
始
这是他们今生所见最美丽的生物。
它银白色的护甲在曼妙的白光下闪烁着缥缈的色泽,这种色彩无一处与铁灰的金属相似,而是像极了水晶与蛋白石的伴生体,或是极薄的白欧泊浓缩了光中所有的色彩。它展开几近透明的膜翼,边缘不甚分明存在感却极其强烈。
它,或者应该称为祂,有着接近人类认知边缘的美丽。祂的背脊上延展着诸多棘刺,进一步轻盈的放大了祂的体型:这些棘刺从覆盖着盾牌般相互交错的鳞片的颈项开始,坚韧而曼妙的延伸至布满细鳞的尾部。祂身上的某些部分似乎点缀着翠绿、浅蓝与暗紫,但只需再多一瞥就能发现这些只是鳞片下流动的幻象。
这位美丽的生物发出了一声长吟,只是稍微震动了薄翼就从众人的头顶滑过,瞬间就消失在远方的白光之中了。
“你们看清楚了吗?”有人低声询问,显然指的不是此刻所见远山环抱中的那座城市。在询问结束之前,他们便犹疑的摇头。祂几乎是如此的瑰丽,让人不得不承认这些一定是某种奇妙的幻象。
“龙。”德鲁伊带着敬畏说道,其他人低声附和着。
诗人举起带着厚重手套的左手,示意漆黑的鸦类前去探查。她仍旧处在某种震惊中,至今一言不发。沉默者们处于田野之上,远处点缀着几处农舍,但都处在连一点儿细节都无法确认的距离上。薄薄的残雪夹在田间倒伏的秸秆中,暗黄绿色与白色斑驳相杂,不禁使习惯了沙漠气候的遗都众人有些瑟缩。
“我觉得它从来没给我们带来过什么惊喜。”盗贼瞪了一眼诗人托在掌心的小物件,“如果它哪天指引我们去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我才会感到惊奇。”
“那多半会是惊吓。”陆仁竖了竖领子,羡慕的看了眼萨米尔似乎很暖和的长发。德鲁伊会意的指了指佣兵束发的发圈,陆仁摇了摇头,躲得远了一些。
在原地徘徊一阵之后,广袤冬野上的几个小黑点朝着城市的方向移动了起来。他们静默的埋头前行,远方的城市似乎无论经历多久的行进都并未接近一点。夜鸦倒是已经返回,在他们的头顶用尽量轻柔的音调鸣叫着,以8字型的轨迹飞行着。
“原来你在无名之城的时候整天在外面就干这个。”佣兵抬头看着鸦类反复划出的形状,“我还以为你转性了。”
“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原本你总是很少出门。没必要的时候从来不出门。”陆仁看的眼晕。
“所以你认为我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应当算是个愿外出的人?”
“你原来不是吗?”
“我是个诗人,陆。”斯林特尔伸出手,让夜鸦暂时停在自己的小臂上,“就算你厌恶杀戮,也会习惯把利刃送进人的咽喉。让我再提醒你一遍,训练夜鸦所外出的时间也算是‘有必要的’。前方城市没有夜鸦可以分辨的异常状况。”
就算是已经适应了这种如同疯狂奔跑的鹿群一般跳跃的话题转换,佣兵还是把眉头拧的像一个酢浆草结。
“如果没有别的提议的话,我们还是以原定方向前进好了。”陆仁下意识的摸了摸眉间,“……我怎么觉得最近可供我们选择的事情越来越少了。”
干枯的草叶在他们的道路上沙沙作响。
一
精灵诗人正怀抱着他的七弦琴,在孩子们的环绕下用较为简明易懂的构成吟唱着一首英雄长诗。他浅色的头发就像是光一样流淌着,这不是斯林特尔第一次见到精灵血统的吟游诗人,但还是不得不承认精灵种族本身对于这种职业天生的适应性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让人忽视故事本身。精灵诗人技艺娴熟的拨动琴弦,滑出个装饰语句的长音。
“什么?他在唱什么?”陆仁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浸在可能见到龙的欣喜之中,此刻他的耳朵就像是个捕捉龙的网兜,把其他都滤了过去。
“他说附近城市里本有位与人类和平相处的美丽银龙,某时邪恶的龙类闯入这个国度,不仅觊觎银龙公主所有的宝石,更对城中的居民发起了进攻。于是银龙公主挺身而出,最终与恶龙两败俱伤,她也不得不陷入沉睡。”诗人听了好一会儿,重心不断的摇晃着。
“银龙?”
“你除了龙之外什么都没听见吗?”
“两条龙打架。”
诗人简直想要揪住他的耳朵看一下,里面是不是装了个只能收集龙字的筛子。她快速的把重心又从左腿换到了右腿,发出沉重的叹息。围在精灵诗人周围的孩子们小声的互相交流着,但大有靠嗓门取胜的倾向,德鲁伊掏出几颗色彩鲜艳的糖果,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神情把诱饵递到孩子们面前。
见萨米尔开始行动,斯林特尔估摸着自己也该做点份内的事情。她朝着精灵诗人深深的鞠上一躬,若是还带着以前那种装饰着长丝羽的头饰,羽毛的尖端肯定已经拂到了地面。
“感谢您吟唱的诗歌令我们瞥见了此地艺术的繁华。”她轻声细语的说道,“德莫拉的斯林特尔向您致意。”
“伊斯涅尔·阿斯玛塔夏。”精灵诗人停下长诗的尾声,致以同等的回礼。眼看着某种和大风暴一样绵长的对话即将开始,陆仁抢先一步插嘴道:“我们想请你……您喝一杯,以表对您带来故事的感激之情。”
斯林特尔仿佛被从一个既定的程序里强行拖了出来,茫然的眨着眼睛。克鲁鲁陪着德鲁伊留在远处同孩子们闲聊,只是转过脸去免得吓到这些幼小的心灵;陆仁和里德陪着斯林特尔把精灵诗人拐进酒馆谈天。
“能烦劳您再唱些长诗吗?关于银龙与恶龙的。”里德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的观察四周,也不知道是不是早就成型的习惯。陆仁板着脸拒绝所有含有酒精的饮料,同时避免自己的目光不小心落在在客人间穿行的侍女身上。
“关于银龙和恶龙的故事,就是你们之前听过的那段了。一只恶龙盯上了银龙的宝藏和这里的子民,最后败于银龙之手——一个传统的故事。”
斯林特尔似乎非常顺理成章的融化进酒馆的氛围里了,她举起酒杯,眨了眨眼,“那可真是遗憾……传统的故事成千上万,而拥有故事中传统而正直品格的人类却寥寥无几,总不会发生某种小概率事件,让一切恰到好处的正义又乏味吧?”
“这正是银龙故事有趣的地方——真实的故事并没有广为流传。”精灵诗人微笑起来,“你们之前也听到了吧?这个故事有着诸多,可以说完全不同的版本。有的版本里没有恶龙,取而代之的是邪恶的法师,有的故事里连一个像样的反角都不存在,只有银龙本身是唯一的。”
“会有人知道真实的样子的。”斯林特尔彬彬有礼的程序消失了,既然被打断了那一套诗人间的交流就没有再重新开始的理由,“所有故事的源头,一切传说的见证者——若是没有见证者的存在,那故事从一开始就从未存在过当然,若听者年少,则讲述童话故事,若听众喜好闲言碎语,那便讲述儿女情长——不过既然这些故事都来自同一事实,那就一定会有细微的交集点暗示真实。”
“然而……当所有的见证者都已逝去,人们又如何判断一个故事是否来源于真实?如此一来,唯一的真实,恐怕便是那位银龙公主了。”精灵诗人目光闪亮,以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喝干了杯中的残酒。
“啊呀,当所有见证者都已经消逝……那故事便只是个故事了。若这城中的居民皆是银龙的子民,那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个故事永穿不绝的尾声嘛。敢问您耗费了多少岁月,在此处游荡?”
“如你所见我是一名来自故乡的行者,来到这个国家已五年有余。我想寻找的……大概就是你口中的尾声吧。”
“花费了五年的时间,您找到的难道还是这个传统的故事吗?”女孩儿有点融化似的沉进了椅子里,“按这唯一的真实所说,说不定这一切全部都是公主自导自演,为实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标所作的努力呢。”
“或许真是如此也未可知。”精灵诗人拨动了琴弦,发出了一小段弦音,“人们说她因重伤而沉睡,人们说她为了王国而深眠,还有人说造成这一切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诅咒。”
“传说只有两个共通点:银龙沉睡,而某时她将苏醒。”
“比如真爱降临?”斯林特尔忍不住轻笑出声,“都说追求真相的诗人不是个好诗人,您又是为何非探求这尾声不可呢?”
“我只想看见一个故事,拥有真正的结局。”在暗淡的光线下,精巧的玻璃制品在精灵诗人的指间几乎不可见,唯有深色的酒液在虚空中漂流不休。
“通常来说,一般是为了戏剧效果和更多的听众罢?虽然听上去很有趣,但如您所见,大部分故事在被世界遗忘之前是不会完整的,您也将会成为这个故事尾声的一部分——唯一能够亲自见证故事完整的刹那,大概只有一个名为“自己”的故事吧。”
周围骤然沉默下来,也可能是一切的错觉。很快,酒馆里划拳、呼喝,酒杯与桌面撞击的声音又再次混杂了起来,两名诗人不约而同的喝了一口酒。
“您为什么会选择龙的故事来见证呢?毕竟,这世界上的故事是那样的多。”
“人们都曾听闻,在大陆之北,有国廉兰。”精灵诗人没有正面回答,“这里许久之前曾被巨龙统治。在此之前,原统治者年迈老去,他认为自己的子嗣无力担起一国之任。于是他前往地之南、海之北——龙的故乡赫尔辛德,从那里请来美丽的银龙伊莱恩,接管这个国家。”
“龙的治理持续了百年。银龙的臣子成为了龙的代言人,他们自称‘龙公’,龙公的统治一代一代的延续,直至今日。”
“但人们传说,龙依旧爱着这个国家。只要这里需要,她就会再度苏醒。”
二
她是被一种巨大的爆炸声惊醒的。诗人的床上铺着稿纸,蘸饱了墨水的笔在纸上留下一条长长的曲折墨线,斯林特尔这才发现沉重的鸦类蹲在她的脑袋上,已经把她灰色的头发啄 得筑成了新的巢窝。
“怎么了?”她发现房间里亮得如同血红的黄昏,窗外一片尖厉的嘈杂,混着女人的哭喊和歇斯底里。但些都盖不过那种巨型篝火所发出的噼啪声、木材断裂声,以及灼热空气的嗡鸣。
没有人回答,但事实已经非常明显。诗人在混乱中把挂在颈上的眼镜戴上,窗外的火光忽然暗了一下——
“陆!”女孩儿被绊倒了,跪在窗前。
佣兵从窗口一跃而下,刀鞘被随意的丢弃在街上。他屏气凝神,出刀切断阻碍他冲进火场的所有。他身体扭转,刀如同手臂的延伸般,连火焰都被斩得一滞。再没有多耽搁,佣兵踏入废墟的火场之中。
他感到舌尖的水分在飞速的蒸发。屋内的结构几乎都在火焰中融化,空气猛烈的流动发出一种狂怒的呼啸,几乎掩盖了屋外女人尖利的哀鸣与人类的嘈杂。佣兵背部发力,躲开了掉落下来的支撑物。火焰烤的他有些发晕,陆仁不得不停下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没什么氧气剩下了,灼热的空气和烟尘充斥了他的肺部,那些是火焰的呼吸——现在也是他的呼吸了。火焰本身的声音被他飞速的过滤了,紧接着是木材里水分被灼烤的劈啪声,应力扭曲的声音,外界传来的人类声音也减弱到可以忽略的地步。佣兵感觉自己正在向着天空燃烧着,手中的长刀成为了热能蓬发的出口。
然后他听到了。细弱的、人类的哭喊,夹杂着烟尘中的咳呛。在这种被明亮围绕的情况下,他本不该有影子的。而他的影子在四周、在所有的地方升腾、明亮、飘摇、燃烧,他们伸出双手,指向这栋融化中的建筑里唯一的人类。
陆仁几乎是下意识的斩开了他与那个人类之间的阻碍。楼板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连着一名幼童跌了下来。当陆仁把哭泣着的孩子用力固在怀里的时候,他感觉到四周难耐的炽热又一次向着他倾倒、挤压了过来。一阵垮塌的声音刺破了他对杂音的过滤,仿佛即将崩溃的房屋先行压在他的意识之中。佣兵的影子沉默的摇摆着、跳动着、扭曲着。
一切都是那么热。他死死的握着长刀。
紧接着温度没有那样的急迫了。火焰被银光照亮,与幻觉中无二的悠长龙吟撕扯着佣兵的耳膜。银色长发的女性朝着他伸出手,几乎也如同银色的超自然火焰——陆仁一只手把孩子揽在怀里,又将长刀横在身前,护着怀里的人类。
银龙伊莱恩。
佣兵把孩子推给了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呼吸没那么沉重了。伊莱恩把孩子抱了起来,任由他把脸埋在自己的肩上低声抽泣。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身处即将坍塌的火场之中,但四周的一切安静的缓慢下来,甚至有一种错了位的闲适。
“走吧。”银龙的话语几乎让火焰都退却了。佣兵至今还有种做梦般的违和感,他随着银龙一起走出火场,就像是离开了个接近尾声的宴会。
“是伊莱恩大人!”有人大喊了一声,借着火光她脸上的小片雀斑分外显眼,紧接着一片喃喃念诵着伊莱恩的声音响起,人群骚动起来。
伊莱恩抬了抬手,人们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房屋的结构最后还是倒塌了,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我的臣民们啊。我只是偶然途经此地而已。”她把孩子交还给母亲,“我为其他事情而来,无意在此久留。现在还是以火场为重,控制火势为先。”
佣兵默默的捡回了刀鞘,把它重新佩上。等到人们的注意都转移了差不多之后,他朝着银龙别扭的行了个礼。
“多谢您出手相救。”陆仁不小心咬了一下舌头,“嗯……那……”
“不必。”伊莱恩稍稍回礼,“勇敢的冒险者,感谢你救下我的子民。”
沉默着们围绕在陆仁身边,见他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言语。
“我现在正在返回的路途中,之前在边境巡游,因为我感到这国家已经扭曲——”银龙的声音稍稍压低了一点,但还是引起围绕着的众人低声惊呼。
“扭曲?伊莱恩大人,您是因为这扭曲而醒来的吗?”雀斑激动的左顾右盼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和传说中的银龙大人搭上了话,“这扭曲的源头是什么?”
“我进行巡游之旅便是因为调查这扭曲的源头。”伊莱恩微微颔首,算是承认了雀斑前半句话,“这一切的源头是现任的龙公杜塞伊,他已经走上了邪道,必须将其驱逐。”
人群一阵哗然。银龙说完了这一番话,在月色和淡淡的火光之下腾空而起,以一种游刃有余的姿态向着城市的西面走去。克鲁鲁是追出来的冒险者们中衣衫最为整齐的,他取出弦月,只见它毫无意外的指着城市的西面。
“还是没什么惊喜。要你何用。”盗贼对着弦月嘀咕了一句,与其他人交换了眼神,在阴影与黑暗之中隐去了身形,远远的缀在银龙身后。
陆仁这才开始咳嗽了起来,似乎之前吸入的所有烟尘在同一刻开始朝他索命。他在咳嗽的间隙大略的描述了一番刚才发生的事情,被萨米尔重重的拍了一巴掌。
“你说你是傻呢,还是笨呢,还是蠢呢?”斯林特尔用小刀削去了佣兵被烤的蜷曲起来的发尾,揪得他疼得呲牙咧嘴。
三
“怎么说?”萨米尔整理了一下衣服。
“银龙落在了西边,那是居民区之类的地方。”盗贼低声说道,“然后我就失去了她的踪迹……遇上了一群张贴指责龙公的檄文的年轻人。”
“银龙去那儿干嘛?”诗人同样也压低着声音,“都是一伙的?”
德鲁伊发出嘶的一声。在周围都气氛热烈的讨论银龙归来的时候讨论关于她的阴谋论确实让人感觉有些奇怪。里德又一次取出弦月修正前进的方向,天亮之后弦月就开始指着城市西北的方向,让他们决定再前去探查一次。
顺着弦月所指,一行人一路走到城市的边缘也不见方向改变。
“你们好,冒险者们。”精灵诗人拨了拨他的七弦琴,友好的微笑道。
“您好,阿斯玛塔夏先生。”斯林特尔微微鞠了个躬,其他人也点头致意,“您是在此处……?”
“只是在这一带的街上弹唱,以赚取旅费而已。”七弦琴轻柔的嗡鸣了一声,“听说昨夜银龙出现在了城市里,你们听说了吗?可惜我当时并不在场。”
“您若是指银发银眼的女子,我们昨夜确实与之偶遇。”
“唔……她与传说相似么?”
“该说是名气质典雅高贵的女性,我们接触时间很短,无法得知更多的细节。”
“如此……我还听说,银龙已经离开此处,去往帕兰恩参加银龙祭。”
冒险者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银龙祭?”
“你们不知道吗?像你们这样的旅行者,在这种时候来这里,大多是为了参加这个祭典。”精灵诗人的目光从旅者们茫然的脸上扫了过去,“大约在一周后,诸多手工艺人会带着以银龙伊莱恩为主题创作的作品聚集在帕兰恩,龙公将对这些作品进行评审,将最优美的一件递交至龙沉睡的地方,其他的则作为装饰王宫的艺术品。”
“那这岂不是……”陆仁愕然,被几乎要猜到他想说什么的诗人一肘捅得说不出话来。
“从此处出发前往帕兰恩大约要多久?”诗人飞速的引开话题。
“大约要三五天。"阿斯玛塔夏似乎是料到了他们的问题,“若是你们打算前去,我正巧有认识的商队也将出发前往,你们可以同行。”
“有劳了。”斯林特尔咳嗽了一声,又踩住了陆仁的脚。
---
“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让我说话。”佣兵悄声叹了口气。他们现在已经与阿斯玛塔夏介绍的商队会合,正在前往帕兰恩的路上。
“因为……嘴里吐不出象牙。”诗人的声音小到可以从针眼里穿过,她在一片巴掌大的纸上用看着比她声音更小的字整理着关于银龙祭的备忘录,饶是陆仁五感敏锐,也是没听清楚她到底在说什么。
在他们身后,身上遍布着鳞片的马匹打了个响鼻,把陆仁接下来的问话打了回去。反正他对此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们有什么看法?”诗人默默念诵着小纸片上整理的文字,在篝火的暗光下那简直就是无法辨认的一团团墨渍。
“什么什么看法?大型痴汉会?”
佣兵就算是不转头去看也能猜想到女孩儿脸上的神情。他抬起头,正撞上里德笑的再也忍不住即将崩溃的表情。
“挺有商业头脑的。”里德花了半分钟平复心情,“这个大型……痴汉会,挺能促进经济发展的。”说完他笑得后仰着倒了下去,一下子就离开了篝火的照明范围。佣兵痛恨此刻自己的听力灵敏的就像是树顶上最细嫩的枝条,盗贼失去控制的闷笑一点不落的塞进了他的耳朵。
“我说龙公。”诗人一扬手,把写完的备忘录丢进了火里,“据商人们所说,龙公是个中规中矩,相当平庸的执政者。”
“有银龙坐镇,执政者也不需要太有能力。”佣兵耸了耸肩,把刚刚从他耳边飞过的虫子抓住了丢进火里,听得啪的一声爆响,
“一个平庸的执政者会成为扭曲的源头吗?”
“要不就是他作为傀儡被人操控,要不就是中规中矩就是他所展现出来的假象。”
诗人用一根长树枝捅了捅篝火:“要不就是银龙……”
“有人。”佣兵和盗贼同时低语,里德一直没有起身,此刻更是借着黑暗移动,前去唤醒克鲁鲁和萨米尔。陆仁接过诗人手里的长树枝拨弄着篝火。德鲁伊睡眼惺忪的走出临时帐篷,与盗贼一同朝着响动来源走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要搭伴去感受自然的召唤呢。”诗人看着篝火。
“知道的以为他们要搭伴去解决生理问题?”陆仁犹如神助的接下话头。
“敌袭!”
陆仁手中的长树枝一挑,将篝火挑的如同爆发般散开。整个营地瞬间变得异常明亮,陆仁手中的长树枝犹如刀剑一般——那确实是他的长刀,刀身上炽烈燃烧着如魂魄般的火光!
四
现场弥漫着悲苦。遮盖在混乱与斗殴上的是一股陈年美酒特有的香气,冒险者们各自拾掇着,气氛沉默又肃穆,可以配得上颤抖的小提琴和低沉叙事的男中音。在夜色中,盗贼本身的存在是难以辨认的,而佣兵只是坐在一边,抱着他的长刀一遍遍的擦拭。浅色头发的德鲁伊抛接着什么东西,只见得暗沉的银色上上下下。
诗人又回收了枝短箭,花了五分钟把小弩重新背上而不至于磕碰到自己的琴。克鲁鲁不知身在何方,在吉泽尔已经不在的时刻,队伍里只剩下了一个孤零零的法师。商队的人在不远处清点损失,而沉默者本身的损失几乎是无法被清点的。
“所以现在怎么说?”里德低声咕哝了一句,恰好能被在场的所有人听见。
“收拾遗体,然后继续守夜和休息。”陆仁道,“如果谁有更好的建议现在就提出来。”
德鲁伊一把接住了那个反着银光的小玩意儿,举高双手表示自己无意发表任何意见。现今唯一的法师犹如死魂灵般阴沉的从树木的投影中现出身形,与盗贼耳语两句,比树叶下落的声音还要低微。
这儿弥漫着一种古怪的宁静。
原本诗人是不掺和这种事情的,没有武力值的女孩儿从来不守夜,但还是抵不过她是个夜猫子的事实。
黑乎乎的堆积在地面上的东西看不出什么轮廓,女孩儿干净白暂的双手抓住短箭,找地方把上面的污秽擦去。她脚下踩着一个奇怪的东西:看上去像是人,却缺失了很多部分,沾满了泥土和燃烧过后的黑色碎屑。女孩儿从残缺不全的眼窝里拔出又一枝短箭,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楚是平静还是愤怒。
“你看上去到是更加习惯这种事情了。”佣兵的刀上微微亮了一下,把什么东西灼烧蒸发了:空气中弥漫着焦臭味。
“下次想明白了自己想说什么再和我说话。”灰发女孩儿直起身子,用从尸体上割下来的一片衣物把回收来的完整箭枝擦了个干净。
“咳。”陆仁重新把刀佩好,“斯——”
诗人的眼神忽然凶暴起来,简直能吓退一队狮鹫,“我说我瞄准的是膝盖,但他们的眼珠子都有种神秘的吸引力,你信吗?对时间与空间之外的异形起誓,吉泽尔·斯普林真的是——生病留在了无名之城,而不是被我缝进了练准头的靶子里或者是别的什么。”
“——林特尔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开这种玩笑了。”陆仁又急又快的把整句话倒了出来,犹如从来没有被打断过。若是放在往常,诗人无疑会就陆仁居然会开玩笑这点鼓掌。
“我觉得她对自己太过严苛了。”萨米尔俯下身子与陆仁耳语道,“没有人员损失,财物的损失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虽然的确是可惜了那桶好酒。”
陆仁深以为然,却只是不计可否的晃动了一下脑袋。
待到斯林特尔不那么像一条愤怒的毒蛇嘶嘶作响的时候,萨米尔看起来已经从商队那里得到了所有他想知道的事情:她错过了全部。
接下来几天的路途都几近平安无事,而诗人越发的生自己的气。为此,她火烧、牙咬、水淹、弯折和捶打那枚徽记,好似一切悲剧都是它造成的。
五
商队和冒险者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正值将夜未夜之时。集市上熙熙攘攘,充满了人、货摊与某种不知名的动物拉的车。显然是因为筹备中的银龙祭,到处都有打扫和修缮的痕迹。收取了报酬之后,沉默者们与商队告别,然后就不得不呆立在一块块相互连接重叠的浅色篷布下,被来来去去的人流推挤。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被往来的人吓到之后,一行人找了个人看上去相对较少的甜汤铺子,坐下来享受难得的悠闲。
“不如就休息那么一晚上吧,不急着去调查碎片的事情。”陆仁皱着眉盯着每人一份的招牌甜汤,用勺子大力的搅着,“就当放个假。”
萨米尔赞同的哼了声,用勺子捞起汤里的圆团子;这黑乎乎的东西刚一离开汤就开始尖细的叫喊起来,同时生出五条纤长的腿儿,顺着勺柄向上爬。
“WEEEEEEEEEEEEEE——”
“恶。”里德看着德鲁伊甩掉那个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东西,把一勺子甜汤又倒回碗里,“也好,趁上这次银龙祭,大家放松一下也不错。”
“老板,我的汤里面有点东西,请……给我换一下。”德鲁伊异常自然的举起手。
"我没想到我们会现在到达,如果更早或是更晚,那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了。”陆仁用勺子虐待着食物,“还有别的选项吗?”
诗人捏住了从汤里逃出来的东西,塞进口中嚼了下,表情像是刚刚被告知咬了一口的派已经精准的过期了三百二十年。里德把勺子举起又重复了遍放下去的动作,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是什么东西???”
德鲁伊开始和店主争辩有关于一个活动着的尖叫虫子是否能被成为“特色餐点”,却被“WEEEEEEEEEEEE——”的尖叫打扰到记不住这个什么什么蟹的全称,而店主拒绝对此作出妥协。
陆仁把汤推得更远了。
“好吧,那我们放假……一晚上。”他脸上的表情冷硬到了仿佛在谈论杀人计划的地步,“解散。”
诗人发出了一阵被噎住的可怜声响。她发现克鲁鲁将甜汤全部喝完了。
---
“嘿,斯林特尔。”
诗人抬起头来,她刚才花了大半个小时来凝视杯中的残酒,企图从酒渣中阅读未来。
“你果然在酒馆里。”萨米尔把桌上的空酒杯和杂物扫到一旁,“你在这儿干嘛?我是不是问了个很蠢的问题。”
“喝酒,是的。”
“我以为你会……你会……算了。”他无谓的挥了挥手,“当我没说过。”
“你来找我可不会是为了喝酒,有什么事?”诗人把鱼干里杏仁的碎片统统挑出来,在桌上排成整整齐齐的一排,“肯定也不是找我出去逛街、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什么的。”
“被你看穿了。”德鲁伊把桌上的灯挪得更远了一些,“我还以为逛街是大部分女孩子的天性。”
“很显然,要么我是少部分,要么我不是女性。你选一个吧。”
“那我两个都不选。”德鲁伊冲着端上一壶无酒精饮料的女孩笑了,“你觉得可能是卫队的人伪装成强盗吗?”
“为什么你今天总是问一些自己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诗人无聊的撑着头,用指尖把小鱼干碾成小团的碎肉,“有时间自尽没时间把徽记丢进河里?要么就是脑子太瘦。”
德鲁伊在脑中梳理了一下情报,把关于酒的事情丢进写着“不可触摸”的筐子里。“十几年前这个国家曾经被侵略过,有传言说现在依旧国库亏空,所以抢劫商队……嘁。”他做了个鬼脸,把饮料里的腌果子倒进嘴里。
“哇,我还以为银龙每次都会未卜先知的醒来,从即将到来的危机中拯救她的国家呢。”诗人语调平板,引起周围人愤怒的瞪视,她不得不放低了音量,免得半途被人拖出去暴打一顿,“这次说国家将乱,她便苏醒,上次却打得国库亏空才出手反击?”
“这整个国家的人都……是……银龙的……ch……”德鲁伊越说越小声,不由得四处张望了一下。“没什么。”
“会不会有人冒充银龙?”
“之前也这么问过商队的人,他们说曾经有过,但很快就被拆穿了。毕竟龙和龙的力量本身就非常难于冒充。”
“那……”诗人把浅色的小鱼干在桌上排列着,似乎是想要拼出一个龙形。
“如果有龙冒充的话?不知道,没人知道。”萨米尔很快的接过话,“听说当时的龙公和一部分将领是见过她的,也有各种各样的传说描述了不同场合的银龙,也有不少以此为题的浪漫小说。”
不知道是不是昏暗的灯光带给了德鲁伊错觉,在他说完浪漫小说四个字的时候,斯林特尔看上去更加萎靡了。
“现在的龙公没有见过银龙?”
“没有。经历上一场战争的应该是他的父亲。”
一只全身雪白到几乎为银色的猫跳到了他们之间的桌子上,把脸埋进了诗人精心摆弄了的小鱼干里,原本就似是而非的龙形被猫带刺的舌头扰乱,伴随着细微的咀嚼声。
“上次遇到的那个诗人说故事里唯一真实的存在就是银龙本身。”
“你有什么想法吗?”
“有很多,比如故意到嚣张的栽赃嫁祸,阴谋论和世界的黑暗,但没一个有用的。你呢?”
萨米尔把空空的双手摊在桌上。过了几秒,他站起身。
他看着诗人身边的空酒杯,从今日获得的酬劳里挑出几枚,整整齐齐的摆在桌上。
“那算是我们一起赚的钱,我可没就此欠你什么。”蓬松的猫已经舒舒服服的窝在诗人的膝上,又让她看上去缩小了整整一圈。
六
诗人站在门廊上,手里提着五人份的早餐,皆是写具有当地特色的小食。夜鸦抓着她的肩头,把脑袋埋在翅膀底下。
“那是什么?”陆仁张大了口,仿佛见到了屋顶上的雪变成了芥末味的糖果。他狐疑的四下张望着。
“早饭,所有人的份。”斯林特尔把手上的东西举高,咳嗽了一声。
里德打着哈欠把自己的头发揉的更乱,把陆仁拨到一旁,“你还堵在这里干嘛?听说有早饭吃,那可真是——”他接下来的话变成了嗫嚅。德鲁伊的脸出现在所有人的上方,所以他并没有费心去挪开严严实实堵在门口的两人。
“一夜不见如隔三秋啊,斯林特尔小姐。”萨米尔的声音遥远的传来,他瞪着诗人的头发。
“这是暂时的。”女孩儿在每个人闭不上的口里都塞上一个点缀着果仁的褐色点心,“再过个半天就会恢复原来的样子。”
“所以说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陆仁隔着他的早饭继续发问,“你到底吃了什么还是怎么样?”
诗人严厉的瞪了他一眼,但火红又蓬松的头发削弱了效果,“我以前在书上读到过,凯尔派提神剂,打赌打输了,两滴,副作用据称是‘让脑袋着火’。我以为它只是打个比方。”
在场的所有人提醒自己不要去思考这种药剂和真正的凯尔派有什么内在的联系。
“现在的这种情况也算是打了个比方。”德鲁伊提醒道,他已经吃完了那个小点心,正看着诗人手里剩下的部分。
“克鲁鲁呢?他还活着吗?”
“大概。”里德动了一下脑袋,显然是想到了昨晚上的那道甜汤。陆仁拖着步子走开了,梦游似的吃着他的早饭。盗贼则充满怀疑的打开装着食物的袋子,朝里瞅着:“这里没有那什么什么蟹吧?”
“没有。”诗人飞快的答道,为自己仍站在原地而感到焦虑。那些提神剂有用得过头了。“有巨蜗牛、蝾螈尾、尖叫莴苣和鱼人。”
陆仁闻言将一串烤的金黄的肉类放了回去。
“开玩笑的,都是些正常的食物。”诗人从口袋底部掏出一瓶饮料,“萨米尔你要的那种果子露已经没有了,这是他们的另外一种特色果子露——”她咬字很重的强调了特色二字。
浅绿色的饮料里漂着一些圆形的小浆果,德鲁伊接了过来,没等他看上个一秒,细弱的尖叫就从饮料瓶子里漏了出来。
“——他们说里面的果子看到陌生人的时候会尖叫。很好喝的,我也喝了一杯。”诗人伸手揪掉了塞子,称得上声波武器的尖叫从瓶口内挤出来,重重的打在刚睡醒的众人脸上。“我觉得可能是它一下子见的陌生人有点多了。害羞的默托里尔娜。”
*WPS计字6021
*推线的前半部分。
*写的时候居然有的地方莫名想哭……【无视这句话
*燃尽了……
11.
静默之空,零落言语,远行之人,渺茫如星。
------------------------------------
在每一个队员看来,现在的场面都有些尴尬。
几乎裸着的奥列格和瑞贝利安坐在台阶上喘气,作为队伍中唯一一个女性的叙泽特虽然平时都仗着年龄把大家看作小孩子,却还是默默地扭开了头。
“……有点穿的给他么?”奥列格回过一口气来,用幻术给自己“穿”了一套衣服,然后指着身上没几片布的瑞贝利安这么说。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表示没有多余的衣服——然后都盯住了蓝。
半卓尔少年一头雾水看着队友,一脸都是你们盯我有什么用的表情——虽然别人看不到。
“斗篷……斗篷。”川途拽拽他袖子。
然后蓝的表情就变成了“你们都被瑞贝利安传染成智障了吗”,虽然仍然没人能看到。
被队友盯了大概有一刻钟后,少年暴躁地将箭筒和弓塞在友人怀里,暴躁加自暴自弃地扯下了自己的斗篷,顺便把面具也扔在了箭筒里,最后以一种暴躁到要捅人的表情和眼神把斗篷扔给了光屁股的战士。
——用这种要大开杀戒的表情瞪着人的卓尔真的很可怕,这是大家后来的评价。
而等着穿衣服的家伙仍然一脸的吊儿郎当,还唧唧咕咕要去别的房间,似乎刚才被救了一命的人不是他,救了他一命的也不是小队的其他人一样。
于是瑞贝利安套上蓝的斗篷之后理所当然的被大家再次暴打一顿。
揍完智障战士,队伍再次开始商讨下一步如何进行,满脸淤青头上几个包的瑞贝利安这次终于乖乖地跟在大部队背后——这家伙看起来还是很看重自己的命的。
虽然经过了一场恶战,奥列格和阿伦德尔对那本画着悲荒之神的书还是相当在意,一定要回去书房看看。而叙泽特表示那书房里有不少的魔法书,所以也想去研究一下。其余三人没有异议,于是一众人再次回到书房。
叙泽特不愧是高等精灵,龙语的水平可以说是这几人中最高的——虽然其余几人并不会什么龙语——那些龙语的书籍在她眼里似乎和精灵语通用语没什么不同,然而一本一本的翻过去,几乎都是关于魔法理论的书,看来住在这里的魔法师更擅长理论而不是实践。
“只有理论的魔法不能称为魔法”,不知是哪个大魔法师曾经这么说过。
“……这本书没有书名。”同样在翻阅书籍的阿伦德尔发现了什么,再次皱起眉头。
叙泽特放下手中的理论书,接过那本精致的无题书开始翻阅。
只看了很少的几页,这位高贵女性的表情几乎是第一次出现了动摇:“这是……法术书,死灵魔法。”
她的手在颤抖,翻书的速度明显加快,大概是是兴奋的缘故。
看着情绪有些激动的叙泽特,奥列格赶快安抚:“带走吧,回到无名之城有很多时间学习它。”
“啥?魔法书?”瑞贝利安似乎又恢复了精神,蹦到叙泽特面前:“我看看我看看!”
“你看个什么看!”阿伦德尔抡起拳头朝着智障战士头上就是一拳,丝毫没有过考虑这一拳下去会不会把他打得更傻的可能。
“诶——给我看嘛——”这家伙还不肯消停。
于是又是一顿胖揍。
看着叙泽特平复了情绪收起法术书,两位吟游诗人开始研究在地上摊开的那本书。
“这是……传说故事啊。”阿伦德尔自言自语,眉头稍稍舒展开来,又蓦然紧锁,“……她们会很喜欢吧……虽然我也很喜欢……。”
“如果你喜欢,就带回无名之城吧,和叙泽特的法术书一样。”蓝仍在门口站岗,听到他的话偏了偏头,这样说道。
但这句话好像戳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
“你就让她们在这里看全是龙语的魔法理论么!”阿伦德尔狠狠瞪了一眼蓝色的少年。
她们?
蓝一时有些无措,瞬间捏紧的手指发出异样的爆响。
她们……
竟然忘记了她们么?
怎么可以。
怎么可能。
“她们已经死了!”半晌蓝这样吼回去,声音颤抖,“因为我们,死了!”
“但是她们的灵魂还在!”阿伦德尔将故事集摔在地上,沉重的书落地,带起一片灰尘,“我听到她们在说话!在笑!她们在呼唤我们!让我们去陪她们!她们那么孤独……那么……”
两个少年无言地相互怒视,眼中却都含着泪。
无论是蓝还是阿伦德尔都是一脸的稚气未脱,但少年们柔和的轮廓里本已经有了男人的硬朗和韧性,此时却消失无踪,完全像两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半晌,诗人放弃了什么一样一屁股坐下,默默将书装进了包裹。
几人大都听到了两人的争吵,也是一时无话,默默绕过方才一场恶战的房间,推开另一间的房门。
然后奥列格眼睛亮了。
“衣服?!”这样惊叹的有好几个声音。
对于刚刚和腐蚀性植物打过一架、衣不蔽体的几人而言,这个衣帽间简直就是天堂——就算这个天堂全是灰蒙蒙的尘土,衣服的式样也老的不行,更是没有适合侏儒身材的衣服。
将衣服翻了一遍之后,除了在这点上意外挑剔而一脸嫌弃的叙泽特,其他人都找到了勉强适合自己的衣服,就算看着灰扑扑的衣服表情有点苦恼的阿伦德尔也挑了一身,瑞贝利安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背了一大堆衣服要带回无名之城——用他的话说,不拿白不拿。
“呼哇——嘿咻。”奥列格套上好不容易找到的小号上衣,挥舞着两条长袖子转圈,过长的下摆像裙摆一样转出了花,他大笑着,两眼都眯成了缝:“你们看,像不像个小姑娘!”
除了瑞贝利安回答了“像”以外,全体队员看着他的表情都带着点怜悯,似乎是在说“队长你的智商系数终于也被瑞贝利安污染了么”。
“就算你们说不像我也会很开心的!”小巧玲珑的队长笑嘻嘻地又转了一圈,加上被他捏起来而听不出性别的声音,真的像个可爱的小姑娘。
几人在进塔后的这些日子里终于放开心笑了一次。
笑了一阵,塔里沉闷到凝滞的空气终于流动了些,几人正准备去下一个房间看看,却听到了瑞贝利安猥琐的笑声。回头只见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正拿着一身女式骑装——瑞图宁知道这家伙为什么拿了那么多女式的衣服——往叙泽特身上比划,一边说着“你看你这么好的身材不给大家看看多可惜是吧换个衣服也好顺便让我们看看裸体你看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也不缺这点人看你……”以及一系列堪称污言秽语的话。
叙泽特的表情越来越难看,白皙的脸基本成了铁青,两把长匕首基本架在了瑞贝利安脖子上,看着这人的目光基本成了看低等生物的眼神——而罪魁祸首仍在喋喋不休。
如果有牧师在这里,大概已经开始催促他做临终祈祷了。
接受了第三次胖揍的战士终于有了点被揍的反应,揉着大概被揍成了椎间盘突出的腰跟在队友背后一瘸一拐,仍然哼哼唧唧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你们说,植物会不会有自己的通道?”奥列格冷不丁地这么说起来。
阿伦德尔一脸思考的表情:“那些植物看起来有智慧的样子……也许真的有自己的路径也说不定。”
奥列格一脸若有所思:“之前二楼……那个流血惨叫的房间里,不就……”突然就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重新披上斗篷的蓝则是打了个寒战,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抓了一下,虽然他也不知道是什么。
大概,那东西称为歉疚。
另一个房间看起来是个活动室一类的场所,飞镖台球等等散落一地,似乎是玩过之后没有收拾。
“法师塔里还有这种地方?”叙泽特罕见地露出了看到新奇事物的表情。
“这里的法师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啊……”阿伦德尔打量着房间。
在一边搜索的奥列格又发现了什么东西,从地上捡起念出声:“‘这座塔居然靠植物来保护自己,太有趣了。’这是过去的法师发现塔的时候写的……?”
12.
谨记星屑之人,只道相逢无处。
------------------------------------
“原来在我们之前有人来过么?”阿伦德尔琢磨着那张纸条,试图从里面看出点什么——虽然就算他的视线能把那张纸烧起来也还是看不出什么花来。
“可能是别的冒险者误入塔中,然后遇到了这些植物屏障?”奥列格有模有样地捻着自己没有胡须的下巴。
阿伦德尔依然皱着眉头:“或者说,这些植物和塔的主人也没有关系呢……”
“难道它们是在塔主离开之后由于某些原因长出来的?”侏儒若有所思。
“或者说,写这张纸条的人和塔主是同一个人吗?”少年递出纸条。
奥列格重新接过纸条,和阿伦德尔一起研究起上面的笔迹,却发现方才的书房里并没有手抄本,不禁叹了口气。正准备再研究时,在一边的瑞贝利安却劈手夺过纸条,草草看了一眼——虽然大家普遍觉得这人看不懂字——然后塞进了嘴里。
接下来是几秒钟的静默,塔里的空气再次凝滞。
然而人既然不肯在沉默中灭亡,就一定会在沉默中爆发。
“吐出来吐出来吐出来啊!”奥列格急得直跳脚,却因为过长的衣服被绊了一跤。
阿伦德尔则是两眼几乎要喷火,掐住瑞贝利安的脖子猛力摇晃:“你是不是傻!!!”
瑞贝利安嘿嘿一笑张开嘴:“还挺好吃的。”
于是蓝一拳挥下去把他打趴在地上,而阿伦德尔带着铁掌的靴子朝着他头上就踹了过去。
今日的第四次群殴。
半晌,终于打爽了的几人把这个被打得七荤八素的战士扔在一边,准备向四楼进发。
右脚刚刚踏上台阶,背后传来显然是故意做作的怪叫。
“还有一个房间没看过呢!”
诡异的粘滑声音再次充斥了楼层,五个人齐刷刷地回头,只见最初的那个房间辕门大开,瑞贝利安带着同样诡异的笑容拔出大剑开始挥砍,而植物的藤蔓也再次朝着大家无差别攻击而来——
又是一场恶战——恶心而艰苦的战斗。
最终,房间中仅有的一棵植物被几人合力砍成碎片,一段段粘滑的藤蔓在地上鱼一样无力地抽动。
不用提再次跳脚的奥列格和喉结不停滚动却说不出话的阿伦德尔,这边气疯了的半卓尔已经拔出了刀要去捅人,而川途则是用力搂着蓝的腰不让他拿着刀去捅死瑞贝利安:“冷静,蓝,冷静!”
整个场面一团混乱,只有叙泽特保持了相当清楚的头脑,双手电光缠绕,看起来是要选择用龙雷把这家伙做成碳烤人肉。
好想杀了他。
好想杀了这个家伙。
为什么不放开我?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灰色的虹膜被莫名地染红,蓝的表情大概是他从未想过的狰狞,此时只在川途的手臂下猛力挣扎。
川途的身材虽然瘦小得像个姑娘,力量却丝毫不亚于蓝,甚至在手臂这方面还要比他更有劲一点——这大概归功于他幼年时期的锻炼,毕竟他是个能手扒着房梁把自己藏在瓦片下的人——于是被川途禁锢的蓝现在无法向前一步。
他承认,从一开始他就因为一句“小杂种”而记恨上了这个战士,然而这还不是全部,这个人在依瑞斯和伊利亚斯出事之后死皮赖脸地加入队伍,处处与人作对,践踏着他们的悲伤和愤怒——还嘲笑着他们的好心和善意。
他们试图接纳他,他却将他们的温柔置之不顾。
他们试图感动他,他却将他们的帮助弃如敝履。
他们试图说服他,他却将他们的说教当做笑话。
蓝总是觉得所有的队友都会慢慢融入这个有趣的队伍,像他那样不应存在的半卓尔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就算是一个智商欠佳的人也可以被安排到适合的岗位,而瑞贝利安却始终是队伍外的人,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看着他的队友,因为他们遇到麻烦而开心,因为他们一路顺风而不满,好像他不是参与者,而是看着一出好戏的观众。
他总是不自觉地将瑞贝利安与再也无法复活的两个姑娘比较,依瑞斯会怎么做,伊利亚斯会怎么做,而这个人的行为——无法预测。
也许傻的人不是瑞贝利安,而是无法从那段安魂曲中走出来的他们。
而那段安魂曲,也许永远也不会结束。
13.
朦胧春夜月,魂萦梦还牵。
------------------------------------------
最终,所有的人都选择对瑞贝利安保持沉默。
几人一路沉默着上楼,一路上白色的台阶布满星星点点的血迹,似乎有哪个受伤的人从这里逃了上去。
淡淡的血色一直延伸到四楼,几人眼前豁然开朗。
一样是白色的大厅,地面上是与楼梯上相同的星点血痕,像是什么红梅或是玫瑰的花瓣落在了没有生气的雪地上。通往五楼的台阶前躺着一把长剑,剑柄上血红的宝石在塔内淡淡的白光中有些不真实。
曾经有一只强壮的手按在那枚宝石上,手的主人扬言要杀死他们。
“菲尔扎·裘德……是死了吧。”阿伦德尔迟疑地说着。
“啊?”奥列格蹲在剑旁边,他在尝试把剑捡起来,然而完全拿不动,“菲尔扎·裘德是谁?说起来这把剑虽然好看但是好沉啊……谁来帮个忙?”
队员们对于队长的金鱼脑不做评价,叙泽特则是轻轻走过去捡起了它。
瑞贝利安依然聒噪着要抢剑来玩,被叙泽特利落地用剑指了脖子,只得讷讷而退。
“裘德不一定死了。”高等精灵收起剑,看着光线晦暗的五楼,表情也阴阴晴晴,“我在这里守着吧,你们看看这一层。”
“我也来。”换生灵的男孩噔噔噔跑过去,匕首横握在手里,似乎是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
蓝看了看挚友和高等精灵,又看了看两个没有战斗力的诗人,只好摇了下头跟上二人的脚步。
心里非常的不安,好像有什么不祥的东西要来了一样。
空气里仿佛有微微的振动,又好像异常的沉闷,半卓尔感觉自己的肺里塞满了已经变成凝胶状的空气。
他迈出一只脚,脚踝有种异样的刺痛。
他似乎听到暗流涌动的声音。
他曾经在他短暂的人生中无数次听到那种声音,在仿佛未曾存在的丛林中,在混乱嘈杂的遗都里,在这座吃人的塔里。
无论在哪里,那种声音都带着活物最为反感的东西——
死亡,或是比死亡更糟的。
一脚踏下,他没有前进,而是本能地转身。
鞋底的摩擦伴随川途的惊叫,蓝看到那些惨绿色的生物从顶楼一涌而下,虫般蠕动的藤蔓间依稀有些白惨惨的骨骼隐现。
“去死啦——!”本来温温润润的秀气男孩几乎是怒吼出声,雪亮的匕首朝着肉质茎扎下去,砍下细弱的枝条。
两个诗人在最初的慌乱之后拿出乐器演奏,然而安魂曲和迷魂曲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这些不知应该算什么的生物在这点上和真正的植物倒是一样。
还没等到几人完全进入战斗状态,它们吐出棕黄色的囊包,落地迅速长大破壳,与先前的生物相同的恶心藤蔓从囊包裂口处涌现。
只能解释为,这些恶心的囊包是这东西的种子。
蓝骂:“我操他妈的!”
“这些东西——他妈没完没了没完没了的——!”阿伦德尔两眼圆睁,猛力踩碎还未长大的种子,黏得令人反胃的液体从中溅射出一人来高,吓得诗人赶紧跳开:“卧槽恶心!”
这是蓝第一次听到他嘴里说出这种能扒得上“粗口”这类话的边的语言。
他用力拉开弓,手似乎在不由自主地抖动。囊包随着他的箭在空中爆裂,粘液洒在植物们头上——也许是它们能够称为头的地方。
绿色的恶魔们在低语,声音模糊如同夜晚幽灵的梦呓——
“入侵者……”
“防御体系启动。”
它们这样说道。
“不,不对,不会吧,等等,卧槽,不是吧,”奥列格已经急得语无伦次,“咱们该该该该该该不会是拿了这塔里的东西才被它们追着跑的吧!?”
没有人回应他,所有人都在关注着植物的一举一动,而那些绿色生物仍然在挥动着触手般的藤蔓,仿佛林中巨蟒正要择人而噬。
看着这些狂乱舞动的植物,几个人的大脑都有些瞬间冻结的感觉。
当然,瑞贝利安是永远的例外,他一脸兴奋难耐的潮红,双手抡起那把大剑,欧拉欧拉欧拉地喊叫着向这些东西跑了过去,竟然以相当敏捷的身手没被它们吞进肚子——或者说,是接近胃的功能的部位。
“你们先顶一下……”叙泽特的声音好像被埋在了胸腔里,然而还是提醒了几个愣住的人,他们是有杀手锏的。
——你看叙泽特好像很冷冰冰的样子,其实她的火系法术用的相当不错呢!啊哈哈……这确实是个冷笑话……
女孩的声音又在蓝的耳边响起。
——她其实,是个相当热心的人呢,本质上。
笑容,话语,身姿。
再次重演。
蓝手上的箭控制不住地发射出去,一根藤蔓被穿透钉在墙上,它用力挣动,将触手拔下时房顶落下了肉眼可见的白色灰尘。
为什么会又想起了这些不该想起的呢。
为什么,不可以忘记呢。
高贵的女性精灵身周的空气仿佛开始微微的扰动——不,是真的开始扰动,肉眼可见的阳炎在她方圆一米间将植物的映像扭曲成可笑的形状。灼人的热气正从她擎在胸前的双手上放出,橙色的火星围绕着她白色的荷花袖,血色蔷薇在这一瞬间已然变成了业火红莲。
“等我把它们——烧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