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罗大陆,圣别纪元后期。
血族女王莉莉安突然失踪,几乎同一时间爆发的怪奇疫病让人类数量逐年锐减,失去管控的血族加上疫病的席卷,让整个社会动荡不安。
将一切扭转的契机在于教会发现血族的血液竟是能治好疫病的良药。
从此,以血液为中心的利益旋涡将整个世界卷入了其中。
【创作交流群:691199519】
——我们无法实现愿望,但或许可以原谅,亦或者记录。
尤尔娅·马尔蒂今日起得很早,细致地整理仪容并戴好头巾后出门。不过她并没带那个装有镰刀的武器,只是习惯性佩有枪和匕首,因为她并不是因为狩猎或委托外出,今日她有邀约。
几日前,她收到了一封信函,印戳源于教会,但信封上的名字不来自她任何认识的朋友。对方自称恩斯特,是教会的一名神父,想要同她聊一聊圣女米娜的事情——他的措辞恳切理性,并不像是什么好事之人,所以在短暂的思考后,尤尔娅答应了这个请约。
于是他们约好今天在广场碰面。尤尔娅顺手买下两个红果,把汁水甜蜜的其中一个咬碎吞入腹中。另一个则被视作“礼物”,被她带给那个伫立在阳光下脸色苍白的青年。他们在最后一通书信中互相描述了外表,而在临近猎人工会的地方有一个神父也是稀奇的,要让尤尔娅一眼认他来并不难。
她向着对方走去,在将近时开口:“您便是……恩斯特先生?”
对方生有一双清澈的眼,看到她时似乎略有些惊讶。这倒也正常,尤尔娅知道自己相当异类,一个修女去当猎人,从描述就能窥得叛逆的面貌,但阿尔文先生曾评价她温和内敛,加上由玛歌修女指导出的礼仪,她看起来应当在教堂的圣像下跪伏祈祷,而不是佩一把刀。
“您好……尤尔娅·马尔蒂小姐?”
“是我。”
客套和寒暄先行出场,尤尔娅带着微笑将红果塞进对方手中,比起礼物,她只是说这是路上随手买下的东西:“请别介意。”
“哪里呢……”
短暂的停顿后,东道主发出邀请:“太阳很大吧?再这么下去人肯定受不住,要不要同我一起去哪里吃点什么,休息一会?”
对方显得意外,似乎在思忖今日是否带够了钱。但或许是太阳确实太过毒辣,他还是点头同意了。
在这里居住也有几年,尤尔娅还是知道哪里有物美价廉的小酒馆,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吵杂。但因为时候还早,屋内倒也算冷静,只有几个闲汉从早到晚喝酒、大喊大叫或趴在桌上不省人事,口中还念着已经死去的儿女。
尤尔娅越过那些醉生梦死的人们,带恩斯特在一个小角落坐下,邀请对方尝尝这儿的培根。他们在老板娘点完单离去后对视,最后是恩斯特开了口:“正如之前信上所说、我在记录圣女的故事。”
他们的声音在醉汉的吵杂中有些含混,需要细细聆听。
对方用沉默回应了这个开场,但眼神温柔地鼓励他继续说下去。相较于纸上的记录,恩斯特本人并不算善言,他斟酌构思着词句,将它们转化为语言吐露。
“我很好奇米娜圣女的事情,而我听说您是她的好友,也许您愿意跟我说说?”
尤尔娅缓慢地颔首,眼神却落在恩斯特因为局促握紧的红果上。在阳光下红似鲜血的果皮折射光芒,仿佛她好友美丽璀璨的红发。她死于一场蓄谋已久的献祭,死于一群人的狂欢,尤尔娅·马尔蒂本可以这样开口,说不定面前的神父会真的如实记录,然后把她的愤怒留于后世,变成火焰烧毁那些狂信的信徒与每一个刽子手……
最后她这么说:“米娜是个非常好的姑娘。”
她只是这么说。
尤尔娅已经可以很平静地与他人谈及自己的曾经,她并不希望将负面的恶意加诸米娜的故事。在她的心里对方永远都是那个微笑的、对她伸出手的姑娘。
“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她出身并不太好……您明白的,圣女一般都是孤女,米娜也只有一个弟弟相依为命。您也许见过他,米路,他很乖巧,我和米娜都很爱他。”
尤尔娅平静地叙述:她与米娜共同长大,她们一起晒太阳、她去给米娜偷摘阿尔文的花草、米娜为她和米路做点心、偶尔偷懒被玛歌修女发现被骂、她的父亲骗两个姑娘和一个小孩去帮他跑腿之类……
八年过去,她的记忆依旧清晰,可以将每一件事数如家珍。米娜就好像她生命中某种美好的代名词,不需要咀嚼就渗出甜美,将整个人生染透作一场梦境,即使梦醒了也不会遗忘。
“你非要说,米娜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念书很好、照顾弟弟很好、对朋友很好、长得很好……但这些事情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能做得到。她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圣女。”
她只是个死于十八岁的姑娘,没有任何前缀和头衔可以掩盖这点。如果你想要记录,那可否请你记住这一点?
恩斯特仔细聆听,偶尔问及一些细节。他的双手略有一点颤抖,似乎有火燃烧魂灵与腔喉。他想要说点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谈起。圣女是最为神性的,事业是最为伟大的,但在这个庞大的群体代称下,她们每个人都是平凡的、会欢笑也会与任何相同年龄的姑娘一样烦恼。只不过那些姑娘会长大,而她们却将在短暂的生命末尾被冠上神名,融化进群体,那个时候她们就只是圣女,变得恢弘而璀璨。
现在在他的面前是长大的姑娘,而从她微微眯起鎏金般的眼眸中,伫立着圣洁的圣女。她们同样年龄,却一个前进、一个永留,让恩斯特明白书籍掩盖下的真相有时候残酷且现实。
他并不会否定神,只是有些话语几乎冲破喉咙:“尤尔娅小姐……”
米娜圣女。
女子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他在那里看到一双蓝色的眼。
“我并不是因为神而这么做……”
“只是不希望你们被遗忘。”
沉默蔓延开来,恩斯特恍然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不由得语塞地红了脸。不过尤尔娅很快笑了起来,她将点好的小吃推给对方,用轻快温柔的声音接话:“我不会被遗忘的。”
恩斯特略微讶然。只听对方继续说:“因为您在记录圣女不是吗?那我将会作为米娜的朋友被您记录,不被遗忘。”
同样的,你所记录那些鲜活的灵魂,将以你的笔留在人世,成为未来人们记忆中的、不被头衔掩盖的纯粹的少女。
“其实这个时候说可能有些太晚,不过我真的发自内心觉得、您去记录这些是件很好的事情。曾经没有人去记录圣女的故事,您却愿意这么做。这一定是有着自己的想法与信念的人才可以做到的,这也是我愿意答应您的邀约的理由。”尤尔娅诚恳地说道,伸出手指轻轻推动桌上因恩斯特太过激动有些摇晃的红果。或许恩斯特并不知道,她在听闻这个消息时是如此感谢面前的男人,甚至几乎为之涕零。
“人的记忆终究会逝去,但是书会留下传承。我们的知识源于图书,我们的故事留于笔墨……圣女是至高无上的,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真的看见他们……包括教会的一些人与……曾经的我。您真是位温柔且有意志力的人。”
她看着对方的眼睛,那双澄澈的眼睛没有因为那些“无聊”的故事变样,恩斯特似乎感觉惊讶,却又被鼓励。他向面前这位曾经的修女表示感谢,又被对方塞入了红果。
“我们先吃点东西,都要冷了。”尤尔娅笑着说。
小酒馆的味道倒也不错,略冷的汤食抚慰心灵,吃光的餐盘摆在他们的面前,昭告这场交流或许要落下帷幕。
“最后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于是,尤尔娅问。
对方犹豫了片刻,斟酌着词句:“我有一个好奇……您是为什么离开教会呢?”
“我看您并不是……讨厌教会。米路他都留了下来,您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吗?因为我在逃避。”
女人微笑着说出这句话,她的话语显得相当坦率且非常理性,甚至因为说的是自己泛出了冷酷的色彩:“因为我发现我还爱着教会。爱着所有人。所以我逃跑了,啊,请不要误会,我并不觉得这份爱对不起米娜。可是我没办法承受第二个圣女死在我的面前,那会让我憎恨、讨厌,将这份感情毁灭。是的,仅此而已。”
“只是个很自私的理由而已,不好意思。”
她轻轻敲击着桌子,声音放得很轻:“我在米娜去世后的很久自我折磨,最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有些东西只有远离才能够更加好地去爱着。您对于圣女心怀愧疚而开始书写,我无法接受所以离开……就是这样。毕竟,就算发生了这种事,我还是很喜欢教会,所以我必须离开。不去摩擦,就不会感情撕毁。”
既然无法实现愿望,那么她选择原谅。
她没有资格替米娜、米路原谅任何人,哪怕米娜憎恨一切、包括她自己,尤尔娅·马尔蒂也只会将手腕置于刑具,任由对方切断。她活该因为没有救到米娜被永远诅咒。所以她只是替自己原谅,原谅自己的憎恨与懦弱,原谅自己的逃避和无力。她承认自己是个失败的友人,所以才能接纳自己仍然爱着教会;她原谅自己所有的失败,所以才能站在这里,不憎恨那些狂信者;所以才能离开教会,爱着所有人。
不过也正是因此,她才能等来面前这个人。
她说:“我是个懦弱的人,与恩斯特先生不同,您愿意直面这一切,以自己的方式去面对,去改变,但可能我现在做不到……我真的很佩服您。”
“有些事情愿意去做,愿意去聆听,就强上许多人。那么,天色已晚,我送您回去。我在这里向您表示敬意,并祝您从此一路平安,永远顺遂。”
尤尔娅·马尔蒂起身,向着他行礼,那是一个郑重而尊敬的礼仪。
愿您一路坦途,这位愿意爱着圣女的圣人。
最近恩斯特醒来时总是夜晚。也许因为冬季太长,也许只是因为睡不好。他看了看窗外,不清楚现在的时辰,但有些光亮,照亮了枕边的书本——那本帕拉帝索送给他的《德拉格德里福音》。他起身,忍不住轻轻地抚摸着封面。这是一本描写旧信仰的书,恩斯特小心翼翼地一直把这本书带在身边,没有让其他人发现。第一次读这本书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但因为读过太多次,书中的内容在他的心中还是那么清晰。他记得开头写着:
“黑暗中,祷告声的尾音消逝,一切归于寂静。我即将入眠,可我又在睡眠中睁开了心中的眼。我看见身披白衣的使者降临,她有着和我相似的面孔,怀抱着襁褓中的人子。人子面容犹如太阳,照亮了室内的所有角落,把一切都照成了白色。我望着她,意识到我不是她,但我可以成为她,于是我的怀中抱着人子,他正安静地沉睡在我的臂弯,带着初生的香气。而我的房间也不再是修道院的寝室,而是白色的殿堂。那里没有神、天使与长老,只有空空如也的宝座。很快,我的脚下变得透明,犹如一块巨大的玻璃,在那里能看到地上的景象——天使吹响号角,骑着马的人依次给大地带来不同的灾难,人们在迷茫中依次死去。天地动摇,太阳失去光辉,月亮变为血色,所有的星辰都坠落在地。我听见了声音,那声音像我的,却不是我自己说出的话。那声音说:‘这就是审判之日。’对此我感到宁静,因为我知道此为必然,而我仍在梦中。末日在遥远的未来,也在此刻脚下的镜中,也在预言的书卷里,也在我们每个人的血液中流淌。世界与我本为一体,终结之时埋藏在启示之刻,犹如日出与日落的循环。神拥有永恒,于是也不关心不能拥有永恒的我们,对于神来说,所有时间都是永恒中的同一个瞬间。于是我看见人们都纷纷睁开眼睛,世界又恢复了光明,就好像只是白昼来临。人们开始等待下一个千年。我望向人子,对他说,这是你的子民,你的国度。”
他一边看,一边意识到自己已经读出了声。他多么希望这才是平时诵读的内容,而不是现在这些经文。女圣徒德拉格德里将她一生中所见到的种种幻景与启示记载在这本书,书中吸引他的不是旧信仰,也不是末日,而是文本本身。他从行文中感受到了一种令人陶醉的神性,能把人带入一种超凡的境界。多数经文都讲究直白明了,避免修辞带来的歧义与迷惑性,但这本书的描述像诗一样柔美而梦幻,让人入迷。然而过去的教会中,德拉格德里的作品也并不被承认,教会认为她的描述过于异端,于是她被流放到了遥远的岛屿——斯纳沙岛。在那里,民众宽容地接受了她的思想,于是她用斯纳沙语进行写作,留下了许多关于宗教但并不局限于某一种宗教的作品,其中集大成之作便为这本《德拉格德里福音》,而如今手中的这本便是伊维尔从斯纳沙语翻译的。恩斯特在斯纳沙岛上阅读过原文,但由于他斯纳沙语的造诣不精,读得最多的还是这本翻译过的文字。
他多么希望自己的文字也有这样的魅力,但他并没有经历过启示,只能写出最原本的内容。每当他想到自己正在写和这本书类似的传记,便感到自惭形秽。他一边渴望得到非凡的体验,一边又感觉那并不存在——没有谁的面庞可以照亮整个房间,夜晚永远只会是夜晚。但他仍觉得自己缺少些什么,也可能只是自己不会做梦,又或者是现实给了他多余的干扰,让他看不清一直想要追求的东西。
他感到胸中郁结,于是放下书,披上厚厚的外套离开了寝室。他行走在凌晨的寒风中,月光很亮,照亮了大教堂白色的石墙与廊柱,还有地上的积雪,身边的一切都反射出神秘的银色光芒——窗外的光就来自于这里。最近白天阴沉得像黑夜,而黑夜反而闪亮得像白天,时间的感知变得模糊,日子的流逝也失去了原本的速度,而熟悉的路也变成了陌生的路。这条路最终将恩斯特带到了圣女堂。
在这个银色的夜里,圣女堂已经有一位访客到来了。在月光下,恩斯特远远地就认出了她是谁,可是他分不清那到底是哪一个。早来的圣女望着墓地的方向,即使恩斯特走近了,也没有回头。恩斯特怕吓到她,十分缓慢地走到了她的身边。圣女侧过头,望向恩斯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好像并不惊讶,或者说不在意恩斯特的出现,但又好像是在等着她似的,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等一样。
恩斯特看着她的脸,也分不出她到底是姐姐还是妹妹,只好省略称呼,问她怎么在这里。圣女仿佛能听见声音一般,微微笑了笑,流畅地回答道:“我出来散心。”恩斯特猜测她是约拉。
寒冷的冬夜,多么不适合出来散心的时间。但恩斯特非常清楚,最近发生的事情多么让人心烦意乱:圣女忒弥斯被献祭,圣女珍珠和米路失踪,大教堂内涌入大量的伤员与难民,被称作湖骸的怪物和被袭击的城市……周遭发生的事情比噩梦更加可怕,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动荡之中,连平日如此宁静的大教堂也充满了不安的气息。
“埋藏在表层下的恶事终究结成了恶果,一切不再如常。洗刷不尽的罪恶流淌在世间,错与对化作颠倒的天平,裁判官已成为恶魔的食粮。”
“您在指什么?”
“这是我在书里读到过的话。”恩斯特回答,“里面讲到世界末日。”
圣女眨了眨眼睛:“我小时候听说以前的人们相信这些,有些人叫他们‘末日论者’。恩斯特先生也相信这些吗?”
“过去我不相信,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些话语渐渐浮上了心头……也许只是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
“也许是最近太辛苦了也说不定。您本来的工作是书写圣女传,可最近人手不够,只好让您也来病室帮忙了……”
“能帮到大家我就很满足了。”恩斯特笑着回答。
圣女望着恩斯特的脸,又将目光望向墓石:“您知道‘圣女堂的幽灵’吗?”
“那是什么?”恩斯特疑惑地望向圣女。
“那是一位修士的故事……十几年以前,有一位修士爱上了一位圣女,他不能接受圣女十八岁就要被献祭的命运,于是在圣女成年前带着她逃走了。可是圣女并不爱他,一心只想到神的身边,他只好把圣女关起来。修士虔诚地爱着圣女,一心只想着她,于是给她做饭,照顾她,像侍奉神一样侍奉她,除此以外什么也不做。圣女因此也爱上了他,但她同时也意识到对方爱的也许不是自己,而是圣女这个神圣的身份。但那又如何呢?有一个人愿意拼上命来救自己,还能有什么奢求吗?”
听到这里,恩斯特不免想到了失踪的圣女与教会猎人……多少人为此铤而走险。“那之后呢?他们在哪里生活下去了吗?”
圣女摇摇头:“可惜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教会猎人便找到了他们。修士一心只想为圣女牺牲,让圣女逃走,而两个普通人类在强大的教会猎人面前又是多么无力。圣女看穿了修士的心思,因为她也深爱着修士,于是她对教会猎人说,是自己勾引了修士让修士带她逃走,她把修士监禁在这里,逼迫修士照顾自己。多么愚蠢的谎言,可教会猎人说,邪恶的圣女,你将受到惩罚后死亡。他们都被带回了大教堂,但修士再也没有见过圣女。”
故事到这里似乎就结束了。圣女望了一眼恩斯特,而恩斯特也望向圣女,好像在等待什么一样。过了一会儿,圣女才继续开口讲道:
“大家传言圣女触犯了条例,行刑后便处死了,不配拥有‘神圣的成年’这样的仪式。但修士知道背后的一切。他每天去圣女堂转悠,寻找那个圣女的坟墓,可那个圣女的名字就是不在那里。大家都觉得他疯了,觉得他是被邪恶圣女勾引了的可怜人。他就像发疯似的日日夜夜在圣女堂徘徊,拼命地想着如果不是自己,圣女本身可以有一个光荣的仪式和一方洁净的墓地,可是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作为罪人死在了牢狱里。他沉浸在痛苦里,那痛苦比平日的苦修更为折磨,而且没有尽头。他不断回顾着和圣女相处过的日夜,活在圣女还活着的时光里,想象她还没有死,陷入了短暂的甜蜜;可一会儿,画面又转到他们被教会猎人抓住的那个瞬间,圣女挺身而出为修士辩护,他又开始号啕大哭。他回想着会不会有某个瞬间,自己有机会能拯救她,能够完成为她牺牲的愿望,可事到如今怎么想也无济于事,这条性命已经失去了那一瞬间的宝贵意义,连神都不会愿意接收他肮脏的灵魂,于是他便趴在地上抽泣。”
讲述这一段的时候,圣女的语调悠扬,是如此的动人。恩斯特感觉自己就像那个修士,被其中的悲伤情绪感染。真不幸,他心想,明明没有人想要做坏事,两个人却都变成了罪人。圣女仰起头,望向圣女堂的入口,继续讲着:
“所有人确信修士已经疯了,谁也不敢接近他。即便如此,修士继续不断地思考关于圣女的事情,不断地回忆,最终他在心中描摹出了栩栩如生的圣女,一切都保持在了她活着的时候,那短短几日被无限地延续了下去。慢慢地,圣女开始做出记忆中没有的行为,讲出记忆中没有的话,修士意识到那并不是记忆中的圣女,而是圣女的灵魂,她就在自己的心里。他感觉自己和圣女合为了一体,他自己就是圣女,圣女从未死去。终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肉身早已死去,尸骨被安葬在别处,而他只是作为幽灵仍然存在于世上。他本可以回到自己墓地安然离世,但没有坟墓的圣女没有归处,于是他只能在圣女堂里永远地徘徊……”
故事结束了,可圣女的声音好像仍在这里回响。恩斯特忍不住扫视了眼前的圣女堂,可他并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在动。
“所以当圣女堂没有人的时候,如果你听到了什么响声,又或者是好像有人在低语,那一定是修士的幽灵了。”圣女又恢复了平时讲话的语气。
“他现在还在这里吗?”
“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他,这故事是我小时候听修女讲的。应该是修女们为了吓我们,让我们晚上不要偷偷乱跑出去。”
恩斯特挠了挠头:“结果我们还是晚上在这里偷偷跑出来了。”
圣女低下头轻轻笑了几声。之后沉默持续了一阵,只有风呼呼地从两人之间穿过。
“……恩斯特先生也要做圣女堂的幽灵吗?”
听了这话,恩斯特一惊,抬起头来。
圣女不紧不慢地继续问:“您要留在这里吗?”
“我……还能去哪儿?”
“我不知道,但也许您有挂念的人或事吧?最近看您晨祷时好像心不在焉,照顾病人的时候语气也很沉重,如果不是的话请原谅我的妄加猜测……”
“不,没有那回事……”恩斯特惊讶于圣女的观察力,或是自己的表现如此外露。他有些心虚,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我一直都很容易动摇,所以……我也不太清楚自己的想法,应该怎么做。”
“可我记忆中的阿洛伊斯先生是非常勇敢的——当时你离开了大教堂,好多人很羡慕你呢。”
恩斯特睁大了眼睛,但没有说话。他看着圣女恬静的面容,回忆起她过去的样子。最开始她还没有被选为圣女,说自己将来会成为修女……
“所以您和我们不一样,是可以离开这里的才对。”
他想起波赫曾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他望向天空,天边已有清晨的微明,离晨祷的时刻近了。“我会再想想的……”
“我们的生命和能做的事也许是极其有限的,可是您拥有的更多。”圣女将双手放在身前,温柔地望向恩斯特,“我会留在这里,但您并不一定需要。”
恩斯特看着她和她背后的墓碑,强烈地意识到了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但在那背后,他感到了一种超越信仰的超脱——又或者是,某种说不清的,更深层的渴望。
晨祷时他又昏昏沉沉,结束后他便去大书库的缮写室,打算继续写作。缮写室三面都有窗,即使在白昼短暂的冬季也有充足的照明。如今的印刷技术发达,修士们已经不再这里抄写书籍或者绘制插图了,但仍然会有人来这里阅读书籍或者撰写文稿。在冬季,恩斯特的宿舍中的窗户太小,光线太暗,他大多数时间都愿意到这里来读书写作。不过书写还是不顺利,他感觉笔尖好像有什么阻力,让自己无法落笔。尝试了几次后,他最终放下笔,给冻僵的指尖哈气。
他已经不太记得顺利写作时应有的状态,或者说,在他开始写作以来就从来没有找到过满意的状态。他的大脑始终是嘈杂的,例如此刻,他的脑中有个声音对他说:“你还不明白吗?或许你没办法决定怎么写圣女传,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本来就存在两个你——一个叫做阿洛伊斯,是世俗的你;一个叫做恩斯特,是作为圣职者的你。”
“不,我是恩斯特,我已经舍弃了俗世。”恩斯特回答道。
“你说谎!若真如此,你为何不在约拉叫你阿洛伊斯的时候纠正?”
“那时……那时是我惊讶,没有来得及说。”
“只是你不愿意承认罢了。你在意识深处还是个孩子,惦记着那些温情与冲动。这些想法阻碍了你完成你的著作,不要忘记你的使命。”
“不,不是这样的……”恩斯特拼命地摇头。
“阿洛伊斯,你要在这案前写作到什么时候?写到所有圣女都死去为止吗?”另一个声音对他说,“沉溺在书中的世界里,就可以对抗末日的来临吗?”
“但我……又能做什么呢……”恩斯抱住头,“无论我怎么做,圣女都会被献祭,人类都是吸血鬼的食物,怪物已经降临到了人间……我……”
“恩斯特?”
温柔的呼唤让恩斯特猛地惊醒。他扭头望去,深色长发的圣女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一时没有说出话。
“你看起来脸色很差,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我……”他不知该从何说起,不知该如何描述这种错乱,只能慌张地擦去额头的汗。
“来,我们来玩个游戏……”圣女拉起了他的手,把他带领向书架的深处。他踉踉跄跄地跟在圣女的身后,握住她的手不敢用力,而心怦怦直跳。他们穿越了好几排书架,又绕了好几个弯,最终来到了一个像是迷宫尽头的角落。那里没有窗户,三面墙都是书架,把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只有地上的油灯照亮了一小块地方。
“我找到了一本有趣的书。”诺艾尔带着恩斯特一起跪坐在油灯前,“还有一套有趣的纸牌。”诺艾尔把纸牌和书递给恩斯特看,但恩斯特只是做了一下看的动作,什么也没看进去。他感受到诺艾尔正在注视自己,但是他也不敢去确认,只能假装自己读得很认真。他一张张翻着牌,每张牌的上方都写着数字,下方写着字,中间画着图,不过他看了一遍牌也只记住图里好像都画着人。
“怎么样?有趣吗?”诺艾尔凑近他问,好像也想看恩斯特正在看什么。
恩斯特把牌和书递给诺艾尔,向后坐直了,和她保持了距离之后说:“这套牌好像可以用来占卜。”
诺艾尔接过书后问:“是的,恩斯特有什么想要占卜的吗?”
“大概……没有……”
她在地上摊开书,轻轻地拨弄着书页:“书中写好像什么都可以占卜的哦?比如健康、金运、事业、爱情……”
“爱爱、爱情……?”
“对哦,书上是这么写的……”诺艾尔把书挪到恩斯特面前,指给他看。但恩斯特根本不敢看,仰起头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诺艾尔微微笑了一下,继续翻书了。恩斯特不知道做什么好,看了一会儿眼前高耸的书架,目光又回到了诺艾尔身上。她正低着头认真看着书,眨眼时长长的睫毛会扇动一下。她真好看。虽然其他的圣女,还有别的好多女孩在恩斯特眼里都很美丽,但诺艾尔对于他来说有一种独特的亲切感——也许是因为她长得像画像里的母亲,又也许是因为她和自己一样来自比昂。他分不清这两个原因是否独立,也许它们之间有相互影响——他偶尔会猜测他们之间有某种血缘关系。但恩斯特看不透诺艾尔正在想什么,他觉得她和其他的圣女好像不太一样,并不活在当前的现实里。包括她经常逗自己这件事他也很在意,包括之前说想要孩子云云,恩斯特都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些事情如实记录下来。他以前听说女孩心理成熟比男孩要早,但他又觉得好像不是这样就可以解释这些。
“也许可以试试这个……”诺艾尔突然指着书页念道,“‘时间之流’……可以占卜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哦……好……”他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回答。
“你相信命运吗?”
“我不知道……也许有吧。”
“那你相信我吗?”诺艾尔望向他,“让我试试看?”没等恩斯特回答,她便把牌放在两人之间。他没什么理由拒绝,无论他信与不信,这是他们俩之间的一次游戏。
诺艾尔开始洗牌。她的动作是如此优雅熟练,好像天生就会一样。恩斯特看得入神。不过无论是谁看到她这样的姿势,都会相信她是个真正的占卜师吧。洗好后,牌被背着成一列推开成扇形。她对着书念道:“你要闭上眼后抽三张牌。”
在这摇曳的火光下,明明知道纸牌只是纸牌,却仍有种纸牌会决定自己命运的紧张感。在闭上眼后,他摸索着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三张牌。这三张牌在恩斯特面前摆成一行,诺艾尔替他一张张翻开。
“第一张牌是正着的‘女祭司’,”诺艾尔翻动书页,“这张牌代表着静默与智慧。很像你,是不是?”
“也许吧。”图中的女祭司端坐在中央,他感觉她像极了自己想象中的德拉格德里。
“既然是女祭司,也许指的是‘圣女’也说不定呢。好像还挺有趣的,不过一张牌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说着诺艾尔又翻开了第二张牌,“倒着的‘审判’,这是你的现在。”
“审判……”他想起了和约拉的谈话和书里的内容。图中天使吹响号角,人们从棺中苏醒。明明意指是美好的场景,却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这张牌代表着死亡与新生,要超越过去的一切获得新的自我……不过这张是倒着的,说明你还在迷茫,没有能力跨越这一切。是这样的吗?”
“是的……大概是这样的……”恩斯特觉得这张牌的审判也许是指的当下的末日,但他没有说。
“迷茫也许是因为你拥有太多的可能,还不知道走哪一条路。人生的十字路口——好像有这么一种说法,你可能正站在那里。那么,最后一张牌是未来……这张牌是否准确,就不得而知了。”诺艾尔微微一笑,将最后一张牌翻开。
“‘命运之轮’。”恩斯特念出纸牌上的字,又去看牌上的图案,中间有一个轮盘,轮盘上有不认识的字符,“这是什么?”
“命运之轮象征着轮回。命运不停地在转动,时好时坏,不可预测……”她轻轻地合上书,“也许重要的不是命运本身,而是改变。”
“轮回……与改变?”
“听起来好像怎么解释都可以,是一张很符合‘未来’和‘命运’的牌,但重要的是你怎么应对。”诺艾尔把散开的牌收起,装回布袋里,“怎么样,你对占卜的结果满意吗?”
“……很准确。”
“也许你相信的是你心中的解释,或者只是相信我而已。”诺艾尔神秘地笑了笑,“不过我只是在照着书念哦。”
恩斯特望着她把书和牌放回书架,心想,如果是另一个人为自己占卜,感受和结果都会完全不一样吗?这是否也是一种命运——对方授予自己的命运?
“谢谢你陪我玩这个,虽然也是碰巧看到你在这里。”诺艾尔整理了一下裙子,抬头望向恩斯特。
“没有,我才是要感谢你……”不知为何,刚才的慌乱此刻已消失无踪。他有些害羞地看向诺艾尔,想了想,还是没有解释。“……那诺艾尔呢?不需要我也来占卜一下吗?”
诺艾尔摇摇头:“不需要,因为我的命运已经被注定了。我看得见一切。”
晚祷结束后是用餐的时间,恩斯特本身就坐立不安,更吃不下什么东西,早早离开了食堂。在回到寝室的路上,他迎面遇见了阿尔文。幽暗的长廊中,两人几乎就要擦肩而过,可阿尔文开口叫住了他:“最近过得如何,恩斯特?”
恩斯特只好在阿尔文面前停下脚步,但不敢抬头看阿尔文的脸——这是他目前最不想见的人之一。“还不错。”恩斯特心虚地回答。
“说谎可不好。最近的晚祷你迟到了两次,平时的你可不会这样。”
“抱歉……”恩斯特一下子连借口也想不到,“……我会注意的。”
“难道是觉得祈祷已经没有用了吗?”
恩斯特摇摇头:“不……我仍在祈祷。只是……”
“只是……你在担心什么,又或者说——你在担心什么人。”
恩斯特闭上了眼睛:“神父大人,圣女们的命运是被献祭,是已经注定好的。那我们的命运是什么?是成为吸血鬼或者是怪物的饵食吗?”
“我喜欢这个问题。”阿尔文露出了笑容,“不过未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至少教会正在避免这些事情发生,你是清楚的。”
“但那真的是……可以避免的吗?”恩斯特小心翼翼地牵动着嘴唇,“我是说,已经有很多人因为湖骸失去了生命……”
“教会猎人已经在努力应对了。你该不会在怀疑他们的实力吧?”
“不,我哪里敢。”恩斯特明白,教会猎人的去处是铃兰内湖附近,而如今遭受袭击的地方则是别处。“抱歉,是我多言了……我不该问这些。”
“你可以去。”
恩斯特抬起头,他看到阿尔文用平静地目光看着自己。
“奔向呼唤你的声音,就像是你回到这里这样。我们都是这么做的。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铭记你的身份,你便是你是自由的。”
恩斯特深深地低下头。他感觉自己在阿尔文面前仿佛是赤裸的,所有的掩饰都毫无意义,水面下的心思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哪怕他自己都尚未察觉。所有的波纹都平静后,答案已经浮出水面。
“谢谢您。”恩斯特抬起头回答道。
阿尔文还是那样微笑着:“祝你好运。”
“在黑暗的季节里,我们可以沐浴月光,或者化作风,在山谷间旅行。不要害怕孤独,我们的手仍可以温暖彼此。不要害怕伤痛,我们的思想是如此无暇。不要害怕一无所有,我们可以创造一切。每一次祈祷,都会让春天离我们更近。等到清晨的鸟鸣响起,等到日出的光亮起,等到第一株青草破土而出,等到熟悉的春花再次绽放,等到我们可以再次醒来。在那之前,不要忘记了我的名字,梦中之人。”
当天夜里,恩斯特换上一身黑衣,收拾好了行李。踏出大教堂时,恩斯特感受到自己强烈的心跳,久违的像火焰一般在他的胸腔中燃烧。他不知道召唤他的是银发的女猎人,还是未能叙旧的故友,还是那尚未谋面的怪物,又或者只是更深处的本能在隐隐作祟,只感觉自己在追逐着看不见的东西,也许那正是命运的脚步,号角吹响的时刻。
他骑上了那匹曾同他一同旅行的马,奔向了夜色中。这次他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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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发了但是感觉有些地方写得不满意就又改了改!
怎么办我还在第一章这是真实的吗(闭眼
一张饼画了一个半月总算产出来了(……)实在改不动了不足之处请多包含><
奥伊尔没有直接出场但是在背景里被cue了好几次于是还是响应了,给66磕个头!!!
不知道挤不挤得出时间写后续故事,就随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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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着,奔跑着,阿莱克茜在络绎不绝的人海中穿行。越过金秋的谷物堆,避开挤满客人的小商铺,她穿过洋溢着收获之喜的集市,径直钻入熟悉的店面。
这会儿午市才刚结束不久,酒馆里空落落的,只零星赖着几个喝醉酒的客人。后厨钻出一名侍应生,婉拒新客的手已经伸到空中,看清来人后愣是又向上抬了几寸,算是打了招呼。
“呀,这不是小建筑师吗。有一阵没见了吧,还是老样子?”
阿莱克茜点点头,找了个靠边的位置落座。最开始是酒馆的老板娘这么喊,不知不觉雇佣工和熟客们也学会了这个称呼。阿莱克茜其实并不知道“小箭竹士”指的是什么,但别人喊这个称谓的时候正看着自己,她便从善如流了。
侍应生对她的沉默寡言习以为常,自顾自回后厨交代订单,临走前不忘给阿莱克茜倒一杯橘子水。腰间的皮囊沉甸甸地往下坠,她解下来搁在桌上。
阿莱克茜差不多是四年前开始光顾这家店的。
四年前,阿莱克茜刚刚被老利安德赶下山的时候,她只是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并非等待对方回心转意,而是迷茫不知该去往哪里。路过的商队瞧她孤苦伶仃,好意捎她一程带她进城,多少能想办法另谋生路。只可惜阿莱克茜注定是枕着露水入眠的孩子,最终还是在深山的一处老宅子里找到了停泊处。当然这是后话了。
彼时的阿莱克茜怀里仅剩最后半个面包,她在街上游荡一会儿,没多久就被地盘原有的主人驱赶到了城门口。日落时分,修女引她去教会分发食物的地点排队。在轮到自己的时候,阿莱克茜终于厘清了思绪。她上前一步询问:
“请问,有烤鸡吗?”
手持汤匙的年轻修士动作一滞,像是没听清:“什么?”
“烤鸡。”阿莱克茜重复一遍。这回,连边上帮忙打下手的修女与教友们也望了过来。不知是不是对这视线感到不快,修士蹙起眉毛:
“很遗憾,我们只有蔬菜粥。”
“那……我没有碗怎么办呢?”
“可以借你水碗,一会儿记得还回来就行。”
阿莱克茜道过谢,抱着粥用面包蘸着吃了。煮成糊状的菜叶已经尝不出味道,但阿莱克茜向来没有挑食的坏毛病。
当晚,阿莱克茜蜷缩在长椅底下睡去。城里的气候不比山里,管他酷暑盛夏,一入夜,风吹着只觉得刺骨。然而城里的清晨却比山里开始得更早些,天未亮时,阿莱克茜就被周围的动静吵醒了。她揉着脸从椅子下爬出来,正好撞见教会的胖厨娘扛着食材往屋里去的身影。
“劳驾——”阿莱克茜赶忙叫住她,“请问,今天会有烤鸡吗?”
“什么?烤鸡?不,我们一般不会那样做。” 胖厨娘咯咯笑起来,丰满的脸颊晃动,笑声在胸腔里引起洪亮的共鸣。“但如果你有办法捉到一只整鸡的话,我想我很乐意告诉你烹调的方法。”她说。
阿莱克茜感激地记下,很快又发现新的问题。没等她开口,就有个扎着马尾的脑袋先从厨房里面探出来:
“老板娘!炉子已经热咯!”
那女孩约莫是十二三岁的年纪,穿一身干活用的粗布麻衣,围裙上沾满了擦拭煤灰的痕迹。她的口音是阿莱克茜不熟悉的,阿莱克茜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等胖厨娘嘟囔着“哎呀哎呀看我这记性”进了屋里,才意识到错失询问的良机。
远处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正是厨房间最忙碌的时刻。阿莱克茜想起昨天领救济餐时排起的长龙,心下为耽搁了善心人的工作而感到愧疚。可她的问题还等着别人来教,于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正当阿莱克茜踌躇不定时,马尾女孩又一次从门内出现。她搬着叠高的木箱子,脚步趔趄。以前老利安德就是这样闪到腰的。几乎是反射性的,阿莱克茜箭步上前托了一把。
“要搬到哪里去?”
“库房,这些是可以储存得久一点的食物……” 女孩偏过头,绕开挡住视线的障碍物。她惊叫一声,像是认出什么来:“咦?你不是之前跟老板娘……嗳,昨天也是你吧?问‘有没有烤鸡’的。”
阿莱克茜老实点头,想了想可能对方看不太见,又轻轻补上一声:“嗯。”
阿莱克茜的个性一直是沉闷的,即便开口,也不外乎是一些“嗯”、“哦”、“我知道了”。卡莉姑妈还没被神明带走的时候,就常常为阿莱克茜的口拙发愁,担心她傻了吧唧的哪天被坏人拐跑了。老利安德倒是不以为意,他最听不得小孩吵闹,阿莱克茜的安静与乖巧对他来说刚刚好。而这时卡莉姑妈就会呛他:“总不能让阿莱克茜在山里待一辈子吧。”老利安德便沉默了。
待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好。阿莱克茜心想。然而没过多久,卡莉姑妈就不再有余力操心这件事了。送别姑妈后,阿莱克茜悲伤之余,飘摇的心也安定下来——她真的以为她一生都要让这片葱郁住进她的生命了,谁知老利安德却突然变了主意。
“这么说来,你现在没有地方住吗?”
马尾女孩——阿莱克茜现在知道她叫艾薇了——一副热心肠,忙碌的隙间不忘坚持不懈地搭话,总算从阿莱克茜支离破碎的叙述里把故事拼了个七七八八,“你接下来打算在城下町住下吗?要是有困难,教会的大家都会愿意帮助你的喔!”
“咦……城下町吗……”
阿莱克茜茫然了。她想起春末山坡上飞舞的蒲公英绒毛,不明白自己是否也应该像它们一样顺应天意落地生根。
“对了,老板娘前两天还提到最近在招学徒工呢!”艾薇又说,“之前在她酒馆里工作的姐姐好像回老家去了,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找到人。”
所以老板娘确实是老板娘,阿莱克茜解开了其中一个疑问。她赶紧抛出另一个疑问:“可以吃到烤鸡吗?”
“唔……员工餐大概不会有吧。不过如果遇上圣诞节,说不定能分到一只腿呢!”
也就是说,如果从现在开始算,一、二、三、四——阿莱克茜伸出手,几乎把两只手的手指都掰了一遍——在十八岁顺利参加圣女的成人仪式之前(她完全忘记考虑自己够不够格),只能拿到九根鸡骨头。“那有点太少了。”她失落地说。
于是蒲公英之子继续她的漂泊之路,没过多久就被现在的雇主奥伊尔捡了回去。疫病时期的物资昂贵得吓人,好在奥伊尔的宅邸工作让阿莱克茜赚了不少奖金,每隔三四个月就能攒够一只烤鸡的钱,久而久之也成了酒馆的熟客。
烤鸡的烹制时间总是很长。阿莱克茜的杯子空过一回,续上后又担心被水占了肚子吃不下食物,只好捧着杯子一点一点谨慎地啜饮。约莫三刻钟后,端着托盘的侍应生终于推开厨房的门扉。“烤鸡来啰!”他吆喝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烤鸡摆在阿莱克茜的面前。麦秆色的表皮上淋着浓稠的酱汁,石榴酒与肉桂混合的芳香四溢。
阿莱克茜洗净双手,一手操刀,一手直接抓住新鲜出炉的烤鸡。考虑到后续的工序,她习惯在享用菜肴前事先剔除鸡骨。随着餐刀顺着鸡肉的纹理切入,金黄的汤汁顺着手指蜿蜒到掌心,一路向下淌去。眼看袖口就要染上油渍,阿莱克茜慌慌张张地抬起手腕舔舐。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举动相当不得体,忍不住心虚地偷偷环顾四周,随即被身旁的一个声音吓得一激灵。
“喂,我可以坐在这……哎呀哎呀,你别害怕,我只是闻到了很香的味道,不吃人。”
搭话的女人一身铠甲,酒气熏天。她似乎误会了阿莱克茜的反应,但也没太放在心上,转身大剌剌地霸占了阿莱克茜对面的位置。阿莱克茜盯着来人看了一会儿,只觉面熟。女人则蓦地举起双手,比划扑扇的动作:
“对了,你的伙伴……那只鸟哪去了?”
是问帕米洛吗?阿莱克茜心想。她从不将帕米洛——她的仓鸮朋友——带入城内。事实上她甚至不是刻意将帕米洛留在身边,每次分别也不知道会不会再相见。只有一点阿莱克茜非常清楚, “帕米洛是神的使者。”她说,“所以,不能随便离开神的土地。”
铠甲女人不置可否,脑袋一颠一颠似是打起了盹。但她仍然没有放弃坐直身子,看得出是平日养成的好教养在与酒精做抗争,最后终于一头栽在桌上。阿莱克茜双手都占着,只好用肘关节将先前搁在边上的东西挪开,腾出空间让给对方。
“诺第留斯。”在附近打扫的侍应生去而复返,“别欺负小朋友。”他话音刚落,脸朝下埋在桌面上的女人就使劲挣扎起来,一头乱发像沸水一般波动。
“才不是那样呢!我只是想喊她跟我去外面雪地学摔跤,这小孩看上去像个好苗子。”
“可是现在才刚刚入秋啊!”
“这有什么关系?”
二人忽地你一言我一语地斗起嘴来,阿莱克茜木然看着,思绪却被诺第留斯的一句昏话勾去了深冬时节的山林。山里的雪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只消一夜漫山遍野便只剩银白。每到这时老利安德就会叫上阿莱克茜一同外出巡林,用稻草绳一一拉直被雪压弯的树。她一直记得稻草绳在手中留下的勒痕,记得每踏一步都会下陷的雪地,记得折断的树木枝条,除此以外就没有其他了。
想到这里,阿莱克茜冷不防点了点头,“可以哦。”
“什么就可以了?你真要和这个酒鬼去摔跤?”侍应生满脸讶异,显然没料到友军还能投敌。诺第留斯高呼万岁,前言不搭后语地扑过去打算给阿莱克茜一个拥抱:“谢谢你分我烤鸡吃!”侍应生连忙捉住她的肩膀。
“都让你别欺负小孩了。”
回应他的是绵长的鼾声。
阿莱克茜谢过了侍应生的好意,目送侍应生架走醉鬼后继续拆分烤鸡的骨肉。她其实并不介意与他人分享食物,不过直到她吃完餐点、撤走盘子、洗干净鸡骨,诺第留斯都没有醒来,分食的邀请也只好不作数了。
阿莱克茜清理了桌面,先是拿出笔记本,翻到最新的一页写下“雪地摔跤”——其中“摔跤”这个词她还没学会拼写,只好画了两个小人代替。接下来,她解开皮囊的口,一股脑地将里面的东西倒出。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不计其数的鸡骨头倾泻在桌面上,足足堆起一个小山坡。似乎是被这声音吵到,诺第留斯翻了个身,接着在长板凳上睡去。侍应生的工作刚好告一段落,自来熟地坐到诺第留斯先前坐过的位置上。
“小建筑师,你这‘工程’还要干多久啊?”
他伸出手指按住离他最近的一块骨头把玩。可谁知骨头早已被岁月磨得光滑,飞也似地弹了出去,正中阿莱克茜刚堆了五公分高的“塔”。侍应生连连道歉,赶忙帮着把落在地上的骨头都捡了回来。阿莱克茜不以为意,又从头开始用鸡骨头堆塔。
先是捡出块头较大的骨头,然后两枚两枚排成两纵两横的交错状,再一层一层向上堆叠。过去的四年中,每当阿莱克茜收集到新的鸡骨头,她都会试着堆塔。阿莱克茜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究竟需要多少块骨头,只能一遍遍尝试。
最后一次见到卡莉姑妈的时候,阿莱克茜还没学会写字。尽管那时她已经养成记录待办事项的习惯,但记下来的多是一些图画符号。那时卡莉姑妈卧在床头,平日开朗的面容此刻被病痛蚕食得所剩无几。她将自己的手掌盖在阿莱克茜的手上,却迟迟无法做出抚摸的动作,只是轻声唤着:“阿莱克茜、阿莱克茜。”
阿莱克茜,以后老利安德就只有你陪着他啦;阿莱克茜,什么时候才能开开窍,可别被城里人欺负了去;阿莱克茜,神明要是再晚一点来就好了,至少姑妈想看你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哪。
卡莉姑妈的语速很慢很慢,声音轻如呓语。好几次,她说到一半忘了自己在说什么,又从头来过。阿莱克茜默默听着,温顺地让自己的手嵌入姑妈的掌心,像是灵魂也互相依偎着。她想让姑妈宽慰一点,于是拿出一张画满了图画符号的便签纸:
“要做的事情都记下来了,不会忘记的。”
姑妈确实笑了,眉间的皱痕却更深了。她的手慢吞吞移到便签上又退了回来,生怕蹭花阿莱克茜辛苦写下笔记。
“好孩子,你真的把所有事都记下了。这是个好习惯,但终究只是‘工作’——没办法,有些东西对你来说还是太早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样。”
“那么,那个时候您想做什么呢?” 阿莱克茜问。
“什么都没有。”卡莉姑妈咯咯笑起来,像是想起有趣的回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不仅不像你一样乖巧能干,还是个贪吃鬼。和哥哥因为一只鸡腿大打出手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您是说利安德吗?”
阿莱克茜不自觉瞥了一眼等在门外的男人。姑妈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喔……对。”她应道。不知怎的,阿莱克茜忽地在姑妈的脸上读到一丝迷茫。这迷茫是转瞬即逝的。卡莉姑妈很快闭上眼,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所以,那时的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吃到 数不尽的烤鸡,吐出来的骨头有两三个梳妆匣叠起来一样高。那样的话,我们也一定不会再为不知有没有下顿的生活而烦恼了吧。”
阿莱克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随着吆喝声渐弱,集市的人潮熬过了最汹涌的时刻。晕乎乎的骑士大人再次昏睡后终于赶跑了醉意,醉酒时的记忆也理所当然地一并离开了。她一脸古怪地看看阿莱克茜,又看看堆在桌上的……禽类的骨头;再看看阿莱克茜,又看看阿莱克茜空无一物的肩膀,尔后就被相熟的人叫走了。
阿莱克茜的塔还是没能凑到三个梳妆匣叠起来的高度。她结了账,又重新把鸡骨头装回了皮囊里,把希望寄托于下一次。
被赶下山的那天,阿莱克茜走得匆忙。不仅一件行李都没来得及带走,连记满备忘的便签纸都在途中遗失了。直到阿莱克茜被奥伊尔雇佣,她才从奥伊尔那里得到一本闲置的笔记本作为替代品。阿莱克茜花了很长的时间回忆便签纸上的内容,又用了更长的时间将它们一一划去。她不断加加减减,最初的那一页上如今还剩下的,就只有烤鸡和柱状体的符号了。
幻想着鸡骨堆砌的高塔通向天空的模样,阿莱克茜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跑剧情跑剧情,再不跑来不及了【?
想了想还是决定分开发了,前半尤莱亚视角后半露露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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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喂,快到了,该起来了。”
伴随着一个有些不耐烦的声音,盖在尤莱亚脑袋上的围巾也被粗暴地掀开。
被突然照在脸上的阳光袭击,尤莱亚忍不住揉了揉眼,才看清雷涅那张一如既往紧绷的脸。
不过,总觉得雷涅的表情里似乎有点不一样的情绪……不不,一定是我最近睡眠不足看走了眼。
尤莱亚打着哈欠坐了起来,打量了一下周围。
确实,正在行驶的载货驴车已经被熟悉的景色包围了,不远处的天边甚至已经可以看得到圣伯拉大教堂的尖顶。
如果是一个月前的自己,此刻一定会因为看到这样的景色而欢欣雀跃吧,因为那意味着又能见到那位温婉的圣女了。
可是现在的尤莱亚,只觉得心里压着千斤重的巨石,甚至忍不住要对着远方的大教堂叹出一口气。
“你这两天到底是怎么了?”
坐在一边的雷涅突然开口,要知道这几天除了最低限度的对话,他们基本不曾交谈,如今他也终于忍不住了吗?
“……没什么。”
毕竟一直避免开口的就是尤莱亚本人,他自然不会老实说出心中的烦闷。
“你有没有被说过压根不会说谎啊?”雷涅挑了挑眉毛,“虽然我是个粗人,但我也看得出你不对劲。”
就算尤莱亚躲避着他的目光,雷涅也固执地说了下去。
“这几天,你一次也没给露露写过信吧?”
自从离开圣伯拉大教堂,尤莱亚就一直频繁地给露缇娅捎去各种他们的消息。虽然之前因为纳塔城的骚乱,他没有时间去写信,可当一切终于结束,他竟没有急着给露露报平安。
“而且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你竟然还摆着这么一张臭脸……简直就像你一点也不想见到露露。”
我怎么可能不想见她呢?
尤莱亚在心里长叹一口气,嘴上却依旧犟得很。
“你多心了,我只是最近一直没休息好。”
雷涅似乎是听出了尤莱亚语气里明显的拒绝,终于放过了他。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她啊……
这一次,尤莱亚就像是逃避那越来越近的目的地一样,再也不看向大教堂的方向。
02
就在不久前,他们还在纳塔城应对湖骸的袭击。
虽然纳塔城因为这次灾难半毁,但猎人们确实阻止了那些怪物的行进。
在连日来的高强度战斗结束后,人们终于得以喘上一口气,在临时的营地里短暂地休息一会儿,甚至一起过了一个热闹的冬至。
尤莱亚就是在这之后去见了斯塔夫罗金医生的。
虽说他并不觉得自己的身体有哪里不对劲,不过毕竟被医生特意嘱咐过,他也不好拂了医生的面子。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听到那样冲击性的事实。
“说实话,这实在有些难以启齿……”那个面对病患时从未动摇的斯塔夫罗金医生,竟然在犹豫该怎么开口,“尤莱亚,你以前有受过什么重伤吗?”
不太明白医生的意思,但尤莱亚还是努力回忆了一下。
“我当上猎人以来好像还真没受过什么重伤,这次就是最严重的吧。不过再以前的事,我的记忆也不是很清晰……”
总觉得很久以前,似乎有过什么穿透胸口的剧痛,但越是回想,那种感觉就越是模糊。
“是吗……”医生沉吟片刻,“尤莱亚,接下来请冷静地听我说。”
“你知道你的储血器就是你的心脏吗?”
尤莱亚一时间没有理解斯塔夫罗金医生的话。
“……心脏?储血器?”他努力运转起不太灵光的脑子,“医生,你在开玩笑吧?我知道我的储血器就安放在后心口,但也不至于把它看错成……”
“不,尤莱亚。”医生打断了他,“我仔细检查过,你的后心口并没有什么储血器,导血管是直接连接着你的心脏……或者说,代替你心脏的那个东西。”
这次,尤莱亚的脑子彻底停止运转了。
“咦?可是,当年装置储血器师父她也在啊,如果是这样她应该会告诉我……?”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你身体里那个起储血器作用的东西,也在代替你的心脏。”
“等、等一下,医生……”尤莱亚有些慌张地插嘴道,“照你这么说,那我岂不是……”
“没有心脏”这种话,他还是没说出来。毕竟一个没有心的人,还能说是活着吗?
“事实上,当我给你检查伤口的时候就意识到不对劲了。”医生尽可能平淡地说,“你的那颗‘心脏’能支撑着你的身体像普通人一样活动,所以就算你受伤,你身体的运转也不会因此出现停滞。”
“这……这简直像……”
就像是一具还能活动的尸体一样啊。
“搞什么啊,我这不是比那些血族还像个怪物吗……”
听到尤莱亚的话,斯塔夫罗金医生皱了皱眉头。
“这我不敢苟同。”他的口气突然严厉了起来,“尤莱亚,就算你的身体和一般人不一样,你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这点我可以保证。”
最后留下一句“不如去问问你的师父?”,斯塔夫罗金医生就先行离开了。
看着他牵起那位金发少女的手走在夕阳的余晖中,尤莱亚有些怅然若失。
诚然,医生最后的话语确实有一瞬间让他心里轻松了些。
可当他想到那位身处圣伯拉大教堂的少女,他又无法冷静下来了。
最后他决定暂时离开亟待重建的纳塔城,去找露西娅嬷嬷好好问一问。
03
只不过,尤莱亚没想到雷涅会选择和自己同行,他还以为这个同门师弟绝对会留在纳塔城帮助大家进行重建。
尤莱亚本觉得有个旅伴能让自己不会胡思乱想,可没多久他就意识到,雷涅只会让自己更频繁地想起露缇娅。
露露……她会想我吗?
虽然现在才这么说,不过我那么缠着她她会不会很困扰啊……
不,不如说她如果感到困扰就太好了,因为我已经决定……
不能再去见她了。
在城下町安顿好不多的行李,尤莱亚和雷涅就去圣伯拉大教堂找露西娅嬷嬷报了个平安。
突然遇上这么大的事,他们自然被拉着问了好久,说到有点不知分寸的蛮干时也没少被露西娅数落。
不过看着露西娅嬷嬷脸上的笑容就知道,她对两个徒弟能平安归来还是很开心的。
直到太阳西斜,天色都渐渐暗了下来,雷涅率先提出了告辞。
他似乎是担心再被强行留下住一晚,那又得去面对那些让他坐立难安的教会猎人了。
“雷涅,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问师父。”
听到尤莱亚这么说,雷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怎么了?这么一脸严肃?”
露西娅嬷嬷也没料到这个总是没心没肺的徒弟会突然摆出这么一张纠结的脸,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起来。
“师父,您知道我的储血器的事吧?”
尤莱亚话一出口,就看到露西娅的神色有几分动摇。
她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思考了一会儿,才反问道。
“你知道多少了?”
果然师父是知道的……
尤莱亚心一沉,但还是老实告诉了露西娅自己从医生那里听来的事。
“这样啊……”
露西娅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转向越发浓郁的夜色。
“当年,我决定收你为徒的时候,曾遇到一个人。”
突然,露西娅嬷嬷没头没尾地说道。
尤莱亚正在疑惑,接下来听到的却让他不禁瞳孔为之震动。
“那是一个红发的少女……她自称是你的姐姐。”
姐姐?!姐姐见过师父?那为什么她不来见我……
师父明知我一直在寻找姐姐,又为什么一直保持沉默?!
露西娅嬷嬷也看得出尤莱亚有多震惊,一直等他自己冷静下来,才继续说下去。
“你的姐姐尤菲莉亚,她说她不能见你。如果你们见面,你一定会想起不该想起的事。”
“不该想起的事?”
露西娅点了点头:“你曾为了保护她而失去性命的事。”
一瞬间,笼罩着那些模糊记忆的罩子破碎了。
尤莱亚想起来了,当年在逃跑的时候,曾瞄准了姐姐飞来的利刃。
当时的他没有多想就跳了出来,挡在了姐姐身前。
那银色的金属被他的血染成了鲜红,迅速消失的意识中,最后留下的只有对姐姐平安无事的欣慰。
“我在那个时候……就死了吗……”
露西娅摇了摇头:“你姐姐告诉我,那时她得到了一位正好路过的血族帮助,用那位血族制造的魔具代替了你的心脏,让你‘活’了下来。”
“但是她也没想到,醒来的你竟然出现了记忆的缺失。她深知你的性子过于耿直,或许无法接受自己以这种不完全的状态存活于世……所以她认为这也是个好机会,干脆让你暂时忘记那些事,等你成长到足以接受一切,再告诉你事实。哦对了,告诉我可以把你的‘心脏’改造成储血器的其实也是她。”
看着整个人僵在原地的尤莱亚,露西娅嬷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现在的你应该能够理解你姐姐的想法吧?”
尤莱亚好不容易消化了这些信息,慢慢抬起头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像是预料到他的反应,露西娅笑了笑。
“我这里还有一句她留下的话,说是等你想起一切就告诉你。”
露西娅嬷嬷清了清嗓子,突然挺起腰板叉着腰,指着尤莱亚大声说道。
“‘既然你这么任性,敢拿自己的命来换我的命,那就别怨我也任性一把!给我好好活下去!直到让这条命物尽其用的那天为止,好好活下去!’”
片刻前还在为突如其来的真相纠结不已的尤莱亚,此刻却彻底傻了眼。
该说是这话确实很有他姐姐的风格呢,还是该说露西娅模仿得太妙呢,一时间他甚至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那么,尤莱亚,你的回答呢?”
听到露西娅嬷嬷的声音,他才终于回神。
看着露西娅温和慈祥的笑容,尤莱亚只好苦笑一声。
“如果我不照办,总觉得姐姐会突然跳出来把我痛揍一顿。”
没想到露西娅竟然伸出手揉了揉尤莱亚的脑袋。
“想通了就好。改天记得和雷涅一起来看看露露。”
可一听到这句话,尤莱亚突然后退了一步。
“不行。”在露西娅嬷嬷讶异的注视中,尤莱亚咬了咬牙,“我不能再见她了。”
或许我可以试着接受这样的自己。
或许我可以试着这样活下去。
可我还是不想让她知道,我是一个这样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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