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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遠夜
少女穿上了白色的衣袍,束起整齐的长辫。她的身体逐年修长,干枯的发丝在充足的养分和侍从的细心护理下褪去稻草伪装,转变为柔滑的黑绸缎。
少女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富裕奢华,提出的任何要求几乎都能被满足。她看到了在偏僻的村落永远也看不到的景色,见识了偏居一隅永远也见不到的广阔天地……其中的一角。仅仅一角,就将她的视野扩大了无数倍。只在长辈的故事里听过的东西,以及更多闻所未闻的事物不断涌入少女的世界。
阿莱长大了。
被名为桑南的圣徒大人,也就是她现在的老师带回圣殿第四宫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四个春夏秋冬轮转而过,尽管还不至于让少女忘记过去的贫穷生活,但对如今的她而言,那座村落的模样、家中的陈设已经蒙上了一层薄纱。
它们还在那里,却变得不再真切,唯有心中的信仰日渐清晰。
“圣女大人,桑南殿下已在讲经室等候。”
“嗯,知道了。我还有些话要对我主倾诉,祈祷结束后会自己过去。”
前来催促的白衣侍从躬身离开门口,留下阿莱一个人继续待在祈祷室里。
四年中,在祈祷室传达自身坚定不移的信仰并感受主对她的回应,是阿莱没有一日落下过的课业,并且同样也是圣徒桑南的任务。她们依靠主赐予的力量救济民众,自然需要日复一日地加深与主的心灵链接。
‘主,请您继续庇佑您的信者,庇佑他们从此安享幸福。’
阿莱每天都会向神明祈祷同乡的富足生活。自圣殿马车之后,她未曾探寻过村落的现状,只有负责此事的白衣侍从在安排好物资时向她简要地汇报过些许。阿莱花了些时间听侍从将物资清单的条目从头念到尾,也亲眼见过堆成小山的马车,看它载着满满的一车希望向村落的方向远去。
滚滚的车轮声仿佛还在耳边,少女望着上方的神像,心绪一如既往地平和。
这间仅有圣子圣女和圣徒被允许踏足的祈祷室,其内部装饰出人意料地简单。面朝大门的巨大彩绘天窗,以及天窗之约有四米高的白色雕像,除此之外不存在其他物件,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都见不到,将简约发挥到了极致。
但说简单,其实倒也不那么简单。祈祷室天顶高度至少十米,位于正中向下方展开双臂的神明雕像少说离地三米。相较普通的室内面积而言格外阔大的空间被神明以及祂的光芒填满,竟令人感觉不到任何‘空旷’,心中仅留下无言的震撼和如同那些光一般遍布角角落落的温暖。
刻画着白云及圆日的彩绘玻璃被日光穿过时扩散出的金辉,仿若那轮太阳真的就在祈祷室的顶端。而太阳的正下方,在恰好的角度接受日光沐浴的唯一神雕像犹如从遥远天际,从人类向来只能仰望的神秘领域降临的使者。
雕像那微微垂下的目光穿透白玉的材质,掠过时光,始终带着莫大的怜悯抚摸着每一名抬头仰望祂的虔诚信者——前几十年是桑南,近些日子是桑南和阿莱。
圣殿第四宫足有半个城镇大小,自称为一座小城也无甚问题。可住在里头,真正拥有‘祝福’之能的人物,仅有可怜的两名……具体来说,前几十年是一名,近些日子才临时增加至两名。
珍贵的圣女仰起头,闭上双眼,用心去描摹雕像的模样。
像是被上升的风吹散的长长卷发,刻有纹路的宽大手掌,纤细但满盈力量的肩臂。祂微聚的眉头,祂上扬的嘴角,和最为细腻出彩,仿佛具备生命一般的眼睛。那双眼与雕像的其他部分相同,都是白玉质地,可阿莱却偏偏从乳白色的扁桃曲面上读出了如天上落下之水般无止境的怜惜和温柔。每一次的四目相对,她都像扎根在泥地里的小草,因神明给予的光与雨才能一寸寸成长起来,变得翠绿,变得坚韧。
‘我主……我等感恩您赐下的光辉。祝愿您的名字在天地云海回响,祝愿您的信者遍布所有角落。请庇佑您虔诚的信者,从此得享平安幸福。’
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清晰有力地响彻在阿莱的脑中。
桑南老师在祷告时不爱说话的习惯也传染给了徒弟,尽管室内只有她一人,圣女也更喜欢于心中默念想说的话和祈祷词。这种区别于平时的‘交流’方式往往能够让阿莱更加集中,排除所有杂念,只把注意力集中在与神明对话这件事上。
虽说仅是一具工人们由玉石雕刻出来的死物,圣教的历史中也不曾有过雕像活动起来或是张口说话的奇迹发生,但桑南老师第一次带少女进入祈祷室,告诉她眼前这尊神像是他们与主的沟通媒介,是主回归上天时为信者留在世间的窗口时,阿莱便认定她的祷告一定能够传达至主的身边。只要足够虔诚,主就会回应她,如同应她所求在最后关头越过风雪驶进村落的圣殿马车。
这四年里,阿莱从未有过因离乡而偷偷哭泣的夜晚。她知晓他们会在圣教的格外照顾下安度一生,今后的生活不必再为生计担忧。而她自己也如同当年所言,不曾后悔过跟随桑南老师来到这里的决定。
短短的半小时很快就过去,今天阿莱就这样在心里和她所信仰的主‘交流’了近三个小时,直到觉得不能让老师继续久等的程度才转身离开。关上大门时,不忘最后再度望一眼那尊已经望了四年的神像,祂不曾改变,而她却是变了许多。
回忆起第一次来到圣殿时的局促和傻气,实在不堪回首。
——
从乡下来的姑娘这辈子都没见过如圣殿这般宏大的建筑群,她的手被圣徒大人牵着,心中的一切感情都被震撼二字填满。
村长有时会给他们这些小辈讲村落之外的事情,去过村外的老者将自己的亲身体验化作童话般的故事,外头街道的干净,路面的平整,即使晚上也会有灯照亮行路,光一个小城镇就大得他在里头迷了路。到处都是没见过的东西,连路边的野草都更娇嫩。
但是村长没有说过,没有任何大人告诉过阿莱圣殿究竟是什么样的。就连信仰的主,也鲜少听大人们提及祂的样貌、性别,阿莱和她的玩伴们只知道主是伟大的,是来拯救他们免于病死的存在。当小女孩想出于好奇想获得更多的讯息时,长辈们往往又会马上换一副责备的面孔。
‘主就是主啊,要带着最大的尊敬,别瞎打听。’
阿莱记得她被这么回复过。
当站立在祈祷室前,透过缓缓扩大的门缝,一点点看清了自己今后人生中最为重要的存在时,阿莱忽然明悟——村长爷爷他们,只是不知道罢了。
没有办法去谈论从未见识过的事物,更加不敢私自揣摩神明的受身,所以只好窘迫地用敬畏按住孩童的求知与渴望。对终其一生都不会出去的他们而言,太多的好奇只会让自己更难受。她现在看到的是全村人都无缘得见的景色,阿莱本应该为此而激动,但她此刻着实没时间分神去处理所谓的‘激动’。
“去好好感受主的存在,向主献上你最诚挚的信念。”
圣徒松开牵着少女的手,在她身后轻轻一推,让阿莱一人走进祈祷室。少女接受了圣徒给予她的方向,顺从地,并且也是遵从了自身意志地踏进这间于她而言过于震撼心灵的地方。
她一步步靠近悬于上空的雕像,散射下来的午后阳光如同神明无形的双手,温和地触碰少女的身体。刚从温暖的圣殿马车上下来不久的阿莱,照理说不应再觉得寒冷,况且圣殿内部的温度也十分舒适,几乎让她忘了前不久还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可是那束橘色的光透过天窗,穿过雕像向她展开的指缝,落在她的脸庞、手臂和破旧的衣服。
这光温暖得不可思议。
阿莱从光线中真实地感受到了温度,要将她的心,她的灵魂也添上一抹亮色。
“向我主宣告,说你今后的一生都将为传达主的意志而活,祈求主赐予你为祂而战的力量。”从此不再是父母的女儿,不再是村里的姑娘,而是神明意志的代行者。如果顺利,从今往后的日子里,她的名字永远会多出一个前缀——圣女阿莱。多么令人向往,只是在脑海里想了一想,就品尝到了十成的甜蜜。
在身后的圣徒大人指示她进行下一步动作之前,少女阿莱已经如有预知地这样做了。
她的双眼双耳,她的全身全心都被神像俘获,就像一位虔诚的信徒终于得见神明的真容,而事实也正是如此。沐浴在光辉之下的少女自发地开始祈祷,她被夺去的双耳甚至没有留意尊者的指示,在心中念着属于她自己的言语。
‘请让我留在这里,请让我留下来……请让我、让我也能够像圣徒大人一样,将您的慈悲在更多更多和我一样的,因病痛困苦的遇难者的心中种下。让他们也能和我一样,被您拯救。’
皮肤感受到的温度让少女不由得产生了她的话语已被神明听见,她的一举一动正在被神明注视的错觉……又或者,这不是错觉。
结束首次祷告的阿莱被带去众人聚集的圣殿小祈祷厅,那里就像村长的故事中曾出现过的教堂一般,有着一排排背对着大门的座椅和尽头处比祈祷室内规模小了好几圈的彩绘玻璃天窗及神像。如出一辙的排布,但由于刚刚才见过更壮观的祈祷室,小祈祷厅的雕像未能引起她太多的心绪波动。
这里没有祈祷室高,却比祈祷室宽敞。圣徒大人将阿莱领至神像下的高台前,下方的长椅被数百个穿着黑色及白色衣袍的圣教成员填满。男女老少皆有,阿莱还在前排瞥到了和圣徒大人一起去她的村落布施的白衣侍从。
数百双眼睛全都望向圣徒和她,从未被如此注视过的阿莱紧张得快要站不稳。圣徒大人并未提前透露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对未知的恐慌令没见过大场面的少女瑟缩得像个鹌鹑,丝毫没有刚才在祈祷室时那般自如。
正在少女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侧门有位白衣侍从提来一个笼子,笼子里有一只后腿受伤的兔子。阿莱将无处安放的视线投在被迫乖巧的小动物上,一时间没明白他们的意图。圣徒桑南接过兔笼,面对她新发掘的圣女候补说道:“阿莱,祈求主赐予你治好它的力量,让大家亲眼见证新一任圣女诞生的时刻。”
“我、我要怎么做……?现在就?”
刚从村落里出来,还什么都不了解的乡下姑娘压低声音不知所措地寻求帮助。她没试过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败,但显然没人想要这种经历。
“现在。”圣徒无情地回答,“你不需要做任何特别的事情,就像平时一样,或者用比平时更加强烈的意念去祈祷就可以了,这就是‘祝福’的全部。只要抱有坚定的信仰,你就可以做到。”
她可以做到?像圣徒大人一样转瞬之间就治好那么多人的病,她真的可以现在、立刻就做到?
阿莱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想告诉尊者她不觉得自己有那样的能力,可一接触到尊者有如实质的视线,她又把到嘴边的句子咽回肚子。看圣徒大人的模样和满座的会场,阿莱明白这一定是个非常重要的仪式,容不得她临阵退缩。
‘假如只需要考验虔诚程度的话,那就试试吧。’少女不相信自己,却十分相信神明。乐观地想,她不是刚刚才和神明大人交流过吗?一定会成功的,毕竟圣徒大人也说自己有成为圣女的资质,尊者可不会看走眼。
于是阿莱双手紧握于胸前,闭眼低头,像在自家窗前一样于心中不断地祈求神明哪怕些微的眷顾,祈求祂能让笼中的白兔恢复健康的身躯——一如她的父亲,一如其他得病的村民。信仰的力量汇集成常人看不见的光点,从祈祷少女的身上涌出,缓缓落进白兔的体内。
圣徒垂下眼眸静静地观看着这一景象,不惊讶也不意外。直到不再有光点涌向白兔时,她才出声:“可以了。”
少女应声睁开双眼,稍有些忐忑,自己做了平时一直在做的事,就是不知道这是否为圣徒大人想要的。随后她看到旁边的白衣侍从取出笼中的兔子,捏住白兔后颈,仔细检查了一番其受伤的腿部。红色的伤口已然消失,即使握住兔子后脚拉长察看也找不出受过伤的痕迹。他弯腰将手中白兔置于地面,又在远处丢了片菜叶,饥饿的兔子便利索轻快地几个跳跃就到了目的地,埋头啃起食物。
“伤口已彻底痊愈,恭喜您正式加入圣教成为我主的代行者。”
紧接着白衣侍从恭谨的鞠躬,他身后、阿莱眼前所有坐在长椅上的圣教成员齐刷刷地站起来,又齐刷刷地俯身,连开口的时机都分毫不差,整齐得仿佛一个人在说话。
他们在说:“拜见圣女。”
当事人无助地望向圣徒,在声势浩大的欢迎中手足无措。
迈出村落步入圣殿,她的行动始终处于尊者的指引之下,对眼下的现状尚无清晰的认识。不明白圣女的资质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场面。她的脑袋里甚至都还没意识到是自己的祈祷治好了兔子,就先一步被乌泱泱的人群所压倒。
“即刻起,我身边的少女就是圣殿第四宫的新任圣女。负责各项事务的侍从,仪式结束后去安排好大小事宜,毋有怠慢。”
“谨遵圣徒殿下指示。”人群中的不同方位响起相同的回应。
圣徒微微颔首,将兔笼交还给身边的白衣侍从,又从他手中捧着的华美长盒内托起一条白色金纹的丝带。她与少女面对面站着,食指勾起少女脑后的细绳,刷拉拉地将其抽离,让蓬松的马尾散成披肩的卷发。纤长的指节插进对方毛躁冰冷的发丝,并不熟练地疏通打结之处,将距离柔滑尚有大段距离的黑发分成几股,把白金丝带编进辫子。
相对而立的状态使得圣徒桑南在为继任者进行束发仪式时,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近乎拥抱的姿势。阿莱的鼻尖几乎要贴到尊者洁白的衣服,她紧张至极地让尊者摆弄自己的头发,生怕那些稻草会弄伤尊者的手。
但即使再干枯,她的头发都不是真正的钢丝,圣徒也并非刚出生的婴孩。阿莱的头发当然不会割伤桑南的手,后者编完最普通的麻花辫,双手轻按少女的双肩,示意她站到自己的前方。长至腰间的粗发辫被圣徒挽至少女的胸前,做工细致的白丝带穿插在黑发中,尤为显眼。
阿莱的视线无法从自己的头发上移开,她看着异常精致的发带,只觉得这捆头发一点儿也不配用上这样漂亮的饰品,反而把发带的档次也拉低了。
而此时此刻,圣徒桑南高举双手,底下的教众也跟着举起手。
她高呼:“祝愿新血液成为支撑圣教的力量,祝愿我等的信仰永存。”
“祝我等信仰永存!”
巨大的声浪席卷翻涌,久久不退的余音于阿莱的耳边响彻。但影响她最大的仍是身后,她的后上方圣徒大人的响亮发言。少女能清晰地感到每个字在她的头皮上方掠过的震颤,她的心也随之强劲地跳动起来。
它说:‘怦!怦!’
它说:‘阿莱,你现在很激动!虽然仍旧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你很激动,前所未有!阿莱!阿莱!’
少女倾听心的声音,只觉得它的嗓音也和圣徒大人一般洪亮,内外两种截然不同的巨声震得她头晕目眩。
“你看,所有人都在为新圣女的出现而感动。”不知何时,圣徒举起的手又落回少女瘦弱的肩膀,“但是别太高兴,今后还有许多障碍需要跨越,你究竟能否追随我主到最后一刻也还是未知数。不过……现在,你可以自豪,你对主的信仰绝非虚假。”
少女可以自豪,因为她成功获得了神明的认可。这是曾经几乎人人都做得到,可现在却罕有候选者能获得的殊荣。
被阿莱的祝福治愈好伤口的白兔已经啃完了那片菜叶,强有力的后腿稍一使劲,毛绒绒的身体便向前跳跃一大步。它蹦蹦跳跳地朝外面前进,雪白的毛皮在红色的地毯上如此引人注目,阿莱望着它,在众人退场之后走到白团子身边,抱起了这只受神明眷顾的小动物。
“想养吗。”圣徒和白衣侍从也走了下来,后者还提着铁笼。少女和少女怀中的白兔,这画面瞧着像是哪位画家的油画作品,两者相性十分出色。圣徒桑南并不介意宫殿里多几只兔子,她明白这只小动物的存在对新任圣女应该尤为特殊。
“不,不用了。”阿莱却摇摇头,把怀中白兔放回属于它的笼内,“比起饲养它,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少女仰起头,接触到尊者那双灰色的眼眸。里面有她尊敬、憧憬的一切,安于贫苦日子的乡下姑娘终于有了一个清晰明确的目标——如果这份过于贪婪的渴求能够被原谅,那么她想成长为如尊者一般的大人。
“请您教我……恳求您教我如何才能成为称职的圣女,长久地陪伴在主的身边!”
阿莱下意识地想跪在地上,却被圣徒桑南捏住柴火般的手臂。后者注视少女的眼神已有所不同,她这份向往不仅得到神明的认可,也让桑南安心许多。素来冷淡的女人难得以三分温柔的语调说道:“你我之间不需要这种礼仪,今后将会是其他人朝你跪拜,向你祈求主的赐福。关于主、圣教以及圣女的一切,你有很多时间去慢慢学习,不必着急。”
——很长的时间,长到近似于整个人生。
桑南今年五十七岁,自十五岁成为圣女,二十五岁顺利晋升为圣徒至今,已经成为第四宫支柱四十年有余。
在她年幼时,仍有三四名年龄相仿的圣子圣女一同生活。本质上来说,圣子圣女之间并无竞争关系,但论及学识、乐器、为人处世的灵活程度,当时的桑南都拿不出手。结果却是样样都平庸的孩子,最终将其他人甩在后面,扯下束发的白丝带,戴上了最显示信仰虔诚的圣徒高帽。那些博学的、精通音律的、聪明的圣子圣女,一个个的在追随主的过程中被其他东西分散了心思,失去资格,不得不离开圣教到世俗中生活。
之后,桑南再也没有发现适合成为继任者的孩子。培育所收养的孤儿们不是对信仰不坚定,就是感受不到神明的存在,到头来全成了白衣侍从和黑骑士的后备人选,几十年间倒是出过寥寥数人的圣子圣女,可是其中没有一人有希望当上第四宫未来的圣徒,全都和桑南的同期那样离开了圣教……阿莱,是个捡回来的意外收获。
“也许,圣教内部再难出现圣子圣女了吧……”
让身边的白衣侍从带领新任圣女沐浴更衣,圣徒桑南望着少女仍有些拘谨的身影,又思及圣教如今的情况,不由轻声感叹。
——
四年之后的今日,阿莱依旧是圣女,并且和四年前一样有着坚定不移的信仰。
“对不起,我又擅自在祈祷室多待了一会儿。”
进入讲经室,阿莱立刻为自己的迟到道歉。这当然不是第一次,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祈祷室就像有魔力,不断吸引着少女驻留,继而忘了时间。
等待继任者的圣徒合上消遣用的书籍,将一本小而精致的硬面书册翻开,指尖划过触感细腻的纸张和气味独特的油墨。
“坐下。”桑南说,“不用为将时间花费在主的身上而道歉。如果你想,甚至可以一整天都待在祈祷室……虽然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因为我们需要学习世俗知识,以便更好地让主的名字在世俗间流传?”乖乖坐在椅子上的少女如此猜测。过去目不识丁的乡下姑娘在第一次接触天书般的文字时,她的老师,这位圣徒就像这样对她说过。阿莱一直记得这句话,并为此而努力着。
“嗯。”
圣徒淡淡地应了一声,态度冷淡得不像是在肯定阿莱的说法。
简短的插曲过后,圣徒与圣女开始了研读教典的修习。
教典分为两大部分,第一块讲述唯一神尤金感应到俗世中民众遭受的痛苦折磨,化身人类普渡世间。在世间重回平静年代,尤金的使命达成而功成身退之后,被救济的民众感恩尤金的慈悲,自发地成立起信奉祂的组织。一边向回归于天的神明祈求和平安康,一边效仿祂当初的行动,借助祂留下的力量继续拯救苦难中的人们。这就是圣教的前身,以及唯一神尤金的由来。
第二部分则是繁琐的教条,记录着后人从唯一神尤金的故事中得到的启示。上到在民众面前因保持的仪态、对待王公贵族时应具备的素养,下到平时生活起居的种种规矩,还有圣教内的职能划分等等。
无论是负责杂务的杂衣,负责圣教运转的白衣,负责武力部分的黑骑士,还是身为圣教核心的圣子圣女们,首先要学习的都必定是教典。四年,阿莱都不知道把教典翻来覆去地阅读了多少遍。和桑南老师一起逐字逐句理解的,私下里自己翻看的,她已经将手中这本不薄的硬皮书整个儿放进了脑袋里,不仅每个文字的排列,连纸张的纹路、极小的黑点都记得非常清楚。
但每一次从头开始时,阿莱的心情也仿佛被一起翻到了序章,对后面的内容满怀初次阅读般的期待和新鲜感。她总是很珍惜听老师讲解教典的时间,不管是重复了多少遍的内容都像第一次听一般认真专注。之后学习书写文字和乐器的课程里,阿莱虽然也毫不懈怠,桑南却觉得她的状态略有不同。
发自内心的诚挚和热情无论何时都夺人眼球,尽管口中未曾透露过半个字,桑南确实对阿莱这几年间的表现十分满意。逐年向生命终点迈步的圣徒,在继任者的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和第四宫得以延续下去的一丝希望。
合上教典,用过午餐,下午的修习从流淌的音乐开始。
教授她乐器知识的不是桑南圣徒,因为后者当初选择学习的乐器是提琴。每一名圣子圣女在刚进行课程时都要选择一种乐器,没有别的特殊含义,只是通常认为可以通过音乐来加深与神明的联系,于是学习音乐便载入教典,成为代代施行的规矩。
神明使者的日常生活比普通人想象得更没意趣,如果不能将与神明沟通这件事本身当做最大的喜好,很难在数十年如一日反复循环的封闭日子里坚持下来。音乐是其中为数不多的‘娱乐’,当琳琅满目的选择被摆放在对此一无所知的少女面前时,她首当其冲的反应自然就是抬起脑袋询问她的老师:“老师学的是哪个乐器?”
小姑娘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但桑南却不想让她简单地做出决定:“以后你会知道的,现在的任务是选择自己喜欢的乐器。如果不清楚它们的演奏方式和音色,侍从会演示。你想了解哪个,就让他们表演一段。”
于是听了一圈演奏的阿莱犹豫之后选了长笛:“听上去很像早晨的鸟鸣,或许它会比较适合我。”
托着银笛的侍从自然而然地成为圣女乐器课程的教授者,而对于学生的选择,桑南未发表意见。圣徒一听闻圣女给出的理由,瞬间便明白了小姑娘在想些什么。她人生中见过的几名圣子圣女,包括桑南自己面临乐器选择的时候,无一不在想‘它好漂亮’或是‘它的音色好美’。
‘像早晨的鸟鸣’?‘适合’?
呱呱坠地到亭亭玉立,少女几乎未曾踏出过村落半步,她口中的鸟啼当然是村落周围的树梢、自家邻家屋檐上的鸟雀之声。至于适合——吹笛的侍从刚才呈现的指法并不简单,他大约想庆祝新圣女的就任,特意演奏了一首气氛欢快的曲子。纵然好听,却一下子就能让不通乐理的门外汉也瞧出难度……还是竖琴显得易于弹奏。
更何况对于毫无基础的乡下姑娘来说,竖琴就像是入睡后才会偶尔到访的美梦,高贵典雅,充满梦幻的色彩。
想着,桑南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扶着竖琴的侍从。
那是名二十过半的女性,曾是某贵族的旁系血脉,接受过非常良好的教养,演奏起竖琴的模样令人目不转睛,每一次拨弦都紧紧地牵动着听众的心。假如当年给她演示竖琴音色的侍从是现在的这名女性,桑南如今擅长的乐器或许不会是提琴。
思念家乡。
即使没有明说,阿莱下意识的言行里总会透露出类似的气息。这是生来就在圣教的桑南,十分难以感同身受的愁绪。
活了几十年的圣徒仍旧有不清楚的事情,她不知道要怎样安慰远离亲人和故乡的少女。但桑南相信,既然这孩子能够以外人的身份成为圣女,主就可以抚平少女所有的离情别绪,变成她心中新的指南针与庇护所。
‘曾经憋红了脸也吹不响笛子的姑娘,如今已能流畅地演奏好完整的乐曲。终有一天,她会在主的指引下代替我的位置,让圣行教延续下去。’
桑南如此祈愿,一如她的老师在见证圣子圣女们陆续脱离圣教成为普通人的结局之后,那一股全部投注在她身上,浓厚且决绝的满腔执念——“不能……不能让圣行教在我这一代消失!所以桑南,你一定要跨过十年的考验,成为圣徒、成为永世圣徒!”她那弱不经风的老师用一双瘦骨嶙峋的手,要捏碎她的骨头似的扣住她的肩。或许男性天生就比女性强壮,当时的桑南只觉得旁人眼里如玻璃般易碎的老师,其实藏着和他比任何人都坚定的信仰一样强大的劲头,这劲头引出了他的力量,令桑南无法反抗。
她尊敬老师,但要说喜欢,可能差得有些远,甚至对老师将圣行教的未来一股脑安在她头上的独断行为隐有厌恶。然而随着年龄渐长,迈入孤独到前所未有的圣徒时期,桑南竟逐渐开始理解老师的偏执……尤其是,当她在那群聊胜于无的信者中,发现了点点星光的一刻。
‘圣行教绝对不能葬送在我的手中,绝对不能。’
她的念头,竟与她的老师如出一辙。
—TBC—
笑语
作者:阿千
“我知道你担心对方是个摄影师,搞艺术的,和他不对盘,但是对方也喜欢虫子,拍的都是虫子的照片,你们肯定有共同语言。也不会嫌弃你的爱好。”
听到这里,我火已经冒上来了我的兴趣正当得很,喜欢做一些昆虫标本,抖音帐号还有几百个粉丝。然而别人还没嫌弃,我妈总是擅自先嫌弃上了,两年前我一定会反驳她和她吵得不可开交,但是现在我已经不想浪费时间在和她争吵上,我没有说话,只是继续观察盒子里的红腹细蟌。红腹细蟌在欧洲数量很多,但是在地球另一边的我想要亲自采集就有些困难,有位粉丝送了我一只。
“就去见一面,又不要紧。也不是要你一定要和对方发展,你们先了解一下,如果不合适我也不会勉强你。”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塑料盒子还裹着冰库的霜,盒中这只纤细美丽的红色豆娘,仿佛一碰就会化为碎霜,我将手里的红腹细蟌放回冷库,我不想在这种情绪低落的时候来制作它,只能庆幸我还没开始软化步骤。
“知道了。”
“好好,我把时间地址还有小伙子的联络方式发给你。”
我妈总是“见一面见一面”,说得轻巧,实际上我还要浪费心神在见面之前尴尬的寒暄,若是对方有意,可能还要浪费时间于见面之后无止境的纠缠。这些倒是还好,毕竟对方只是个只见了一面的“陌生人”。最烦的是我妈每天“那小伙子不是挺好的嘛,你怎么不理他”、“你姨跟我说你不理他”的责问。别的都可以解决,唯独我妈,我真是无从下手。
好在我加上微信,打完招呼,对方就没有后续了,看来对方一样也是父母之命。我想这次相亲恐怕很难有什么后续,就把心思放在了新的标本制作上。红腹细蟌是常见豆娘,其实做标本的价值不大,但是一方面我做标本也是搞收藏和爱好,别人就算有成千上万,总不如自己亲手做一次才好。而且这只豆娘是我难得的粉丝礼物,我心里真的太喜欢它了。个人帐号辛辛苦苦做起来不容易,虽然我做这些主要是为了个人兴趣,但是既然发布在公共网络总是想要一些关注。而这只小可爱就是我受到的认可!更何况虫子的保存邮寄都不容易,经历了千辛万苦才终于到我手里,实在对我意义非凡。我总想给它做出点花来,只是暂时还没有头绪。
我又看了它好一会儿,最终怕它被解冻了,赶紧又放了回去。这几日我从医院下班回到家不多的时间就在思考这事,方案倒是也有几个,最简单的就是树脂,但是我想搞得隆重一点自然不可能选树脂;干燥法比较常见,但是总觉得太枯燥了,至少应该设计一个好看的造型;如果要“搞个大的”就做成透明标本,但是透明标本的话红腹细蟌的“红腹”颜色肯定看不清了,这不合适。也许我应该把选择权交给粉丝,但是我又有些私心,不想把决定权交给别人,只好自己在这里纠结。
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相亲的那天,我还没有什么头绪。我惯例穿了一身T恤加长裤。我妈一开始对我选的衣服很是不满,认为我对这场合不够重视。几年来我潜移默化加上争吵用着“要展现最自然的状态”之流、她所谓的“歪理”最终还是把她说服了,现在她已经不再置喙,又或者她没被说服,只是懒得和我吵了。这也算是这几年来为数不多的“进步”。
见面约在了一家本地菜馆,那个摄影师有点乱糟糟的,脸上一圈胡子都没剔干净,不过身材不错。我原本以为摄影师会是扎着长发,眼神忧郁,干净清爽像细竹竿一样瘦弱男文青,没想到对方剃着板寸,手臂肌肉线条明显,虽然稍微有些赘肉,但是至少也曾经是经常锻炼的人。不过这其实很合理,按照我妈的讲法,对方是个到处跑拍昆虫的人,很可能和我一样,会到处去野营,风吹日晒有些肌肉才是正常的,我倒是先入为主了。
他一脸面无表情没有好脸色的样子果然也是被强迫来相亲的,我的表情大概也不是很热络,餐桌上只有我妈和对方的小姨聊得其乐融融,时不时想把我们带入话题,我们两个却是话题终结者,靠着“嗯”“对”“不是”等简短的回答让她们有些尴尬。这让我产生了报复我妈的快感,也对这位摄影师有了少许的“革命友情”,直到他小姨拿出了他出版的摄影集。
“小冯这么厉害呀。”我妈忙不迭地接过来,翻给我看。我见过的昆虫照片多是生物教学用,旨在还原昆虫的性状特征,而这本摄影集里照片的排布颇有故事感,装帧也很美观,巧的是这本摄影集里还有我正想制作的红腹细蟌的图。
“这是在欧洲拍的?”
他兴致缺缺喝了口茶:“是。”
“是的,我家小冯这个职业啊,就是满世界到处跑,整天不着家,但是他人可靠谱的,去哪里都记得给家里报信,有时间就会给家里打电话。而且他已经不拍了,年纪大了,要成家了就要安定下来,不乱跑了。”
我妈妈松开了摄影集,咪咪笑着喝茶:“那小冯要换职业呀?”
“就是不拍动物啊昆虫什么的了,帮人家拍拍婚纱照什么的,不用到处去跑。”
“那挺好呀,这个年纪了要成家立业是不该到处跑了,年轻的时候是应该要到处去看看,年纪到了就要安定下来了呀。”
“不是的,以后都不拍了。”小冯否认了他小姨的话,氛围有些尴尬。
但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的聊天我权当做了耳旁风,我拿着摄影集正好看看细蟌的照片,红腹细蟌有张很有名的交配照片,两只细蟌细长的身体弯曲,腹部相连,形成了爱心的形状,这位冯翼摄影师照着那个样子也拍了一张,仿佛是人类情侣一起用手组成心形的照片一样,可爱有趣。
细蟌交配的这张照片太有名了,说实话我的方案里也有考虑过是不是可以做成这样的形状,然而我只有一只细蟌,缺少另一半。
但是这本相集这也给了我一些启发,我可以从照片和纪录片里再找些灵感。虽然和对方没有擦出什么火花,但是收获却不错,不至于浪费时间。
我最后才依依不舍地把书还给了对方,结果冯翼飞摇了摇头:“这我不要了。”
“唉是的,我们家还有好多呢,小李喜欢你就拿着吧,我看你一直在看,你也喜欢昆虫,你留着吧,有什么问题还可以继续给我们小冯发消息呀。”冯翼飞的小姨就把书往回塞,我礼貌性地推诿了一下,就收下了。我宣布这是我29年来那么多相亲经历中数一数二的好体验。
回家我快乐地继续翻看相册,我妈看了我一会儿,开始自顾自言语起来:“这个小冯啊,我觉得不太行,来的时候连招呼都不太打。而且他好像有点毛病,他那一杯茶哦,喝得没了,还在喝空气哦,也不知道倒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你说他是不是其实脑子不好。吴珺不会给我介绍个脑子不灵光的吧。本来我想拍昆虫什么的,好歹也是个摄影师艺术家什么的吧,那现在不拍了,干什么失业了?要你去养他啊?就算去帮人家拍婚纱照,那不是就是影楼里拍照的嘛?那不是中专毕业什么人都能干?你可是个正正经经的医生诶!”我妈对每个“潜在女婿”都挺上心,我连对方今天穿什么都没记住,她倒是真的什么都观察到了,甚至开始细数起对方的表现。我懒得吐槽我妈,只顾着看自己的,但是这是一个大错误,我忘了她不管说什么最后的话题总能转回到我身上。果然她看我没接话,继续说:“连这种男生都不搞虫子了!你怎么还在搞虫子啊!虫子有什么好的别搞了,都嫁不出去了搞啥啊。以前还在家里搞什么解剖模型什么的,恶心死了。”
她刚才还在说那个小冯不拍昆虫转而拍人像是降低了档次,现在到我这里来一下子就变成了,连他都不拍虫子了,我也不该搞。她到底是觉得“搞虫子”好,还是不好?她的话说出口前到底有没有思考过?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先把自己的逻辑理清楚了想想有没有道理再来和我讲话!”我尖牙利嘴地反驳回去,她立刻暴怒了起来,连叫带骂地说我现在出息了都敢这么和她说话了。我寻思着我和她吵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就今天才“出息了”呢?一直都挺“出息”的。她连吵架说辞也不太过脑子,我说她不带脑子也不算委屈她。
但是其实我内心有点后悔,我不想和她吵架,工作本就挺累的了,哪里有心情和她吵,于是赶紧仗着自己离房间近,先一步逃回房间锁上了门,她喊叫着拉住门把手,把我带锁的房门晃得啪啪作响。见实在没有用,就在外面恼怒地破口大骂了起来,一边痛斥我的不理解,一边哭诉自己的不易,末了开始骂我一声不吭就知道躲房间里都不会好好和人交流,没长嘴巴,像个虫蟊,直到我爸回来让她安静,她才消停下来。大约我爸了解了前因后果,这下开口骂的人变成了我爸:“看看你教的什么不孝女。你整天在家里就干管女儿这么一件事情,还做不好!”
“我不用打扫不用做家务做饭啊?而且那么大的人了我哪里管得住!你倒是就会动嘴皮子!你管过家里的事情?你管过女儿的事情?她当时要当法医还不是我劝下来的?你连她志愿填了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他们的对话就进入了重复千百次的模板,一个指责对方愚蠢懒惰,一个恼怒对方不关心家庭,我当作没听到门外的吵闹,看完了相集,房间是肯定不能出去的,我看向了窗外,外面天早就黑了,被染成黑色的落地窗倒映着我的脸,这张脸我在玻璃标本盒上见过很多次。于是我又去摆弄我的虫子们。时间过了很久,我把昆虫拿出来放进去又等了几个来回,房门外第五百八十次“再也不管你了”,然后安静下来。我又等了很久才出去洗澡。客厅、厕所关了灯都黑漆漆静悄悄地,这让我挺放松的,这个时候我才会觉得“家”是自己的,虽然我这个蹑手蹑脚看着他们房门缝隙里是不是透着光的样子就像是在黑暗中偷了个“家”。
那晚上大约是我最近想着红腹细蟌的事情太多了,我梦到了红腹细蟌。那梦有些离奇。我爸妈正面对面吵着架慢慢地身体越来越细,头越来越小,变成了两只豆娘,梦一开始诡异极了,两人变形的时候就像哪里的猎奇漫画,让我逐渐清醒起来,但是梦还在继续。公的是红色的,母的是黄色的,他们一边飞,尾巴一边像是动画里的小仙女一样掉落金粉。翅膀扑闪着交错飞行,金色的飞行轨迹画成了爱心的图案,他们落在叶子上,细长的身体也弯曲起来,就像那张交配的照片一样组成了一个爱心。末了画面一转,这两只虫子不再动弹,出现在了我的收藏柜上,罩着玻璃标本盒,得偿所愿的愉悦充盈着我的四肢,唤醒了我。
然而醒了之后这种梦幻般的快乐随之变成了些许的罪恶感。
起床后我不知为何想到了冯翼飞,昨天相亲的那个摄影师,于是我发了消息去问有没有推荐的红腹细蟌相关的作品。后来想想,可能是我那反抗心理又作祟了,我妈越是讨厌这个小冯,我越是忍不住去继续接触,何况我本来就因为那摄影集对他印象不错。
“我最近正好在清理东西,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给你一些。你方便的话可以来一趟。”
虽然我抗拒相亲,但是我并不是对于恋爱和性没有任何想法,只不过有那样的爸妈就很难对婚姻有什么向往而已。冯翼飞长得还行,又有相近的兴趣爱好,我并不是觉得完全没有可能继续发展,但是他看上去确实对我没有什么兴趣,除了约了时间,没有再和我多说什么,甚至我到了门口也没有让我进去。
我往屋里看,他家里全是大大小小的箱子,就像相亲那天说的,他大概是准备要进入新的人生阶段了,正在整理自己以前的东西。
他很快拿了一个箱子出来,据说都是之拍的照片、资料、书籍,还有些记忆卡和U盘。他如数家珍地介绍了起来,说起这些是刚入行的时候拍的可能不是很好,这些是去年的,红腹细蟌在欧洲很常见,他拍了很多回,想要什么都有。说到一半他大概是察觉到自己多嘴了又不说了,只是快速地介绍了一下这堆是其他人的资料,这堆是他自己拍摄的,字条上是U盘里的文件夹的结构和简单索引。
我忍不住觉得有些可惜,甚至想问他一句为什么要转行,但是想了想之前相亲的时候他和小姨说到此事的尴尬场景,觉得可能是他家里也有些情况,不敢多问。
“我大概一个月之后还给你可以吗?”
“你留着吧。还给我也是扔掉的。”
“……其他的也要扔掉吗?”
我第一反应只有:卧槽,剩下的那些也全要扔吗?早知道租辆车来,全拉我家去算了。
他大概是知道了我在想什么:“都是没什么意义的东西,你要就拿走好了。”
“怎么会没有意义。你的摄影集给了我很多参考,如果你都不要就给我吧,你以后想要了再问我要回去就行,就当我问你借的。”
“参考意义不大吧,毕竟都是光学仪器拍的,和真的差太多了,还是要亲眼去看比较好。”
“确实如此。我去露营的时候也这么觉得,活生生的虫子和标本看到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既然和真的不一样,那你不会觉得标本没什么意思吗?”
“只能说这是现有手段下面比较好的选择了,我自己学解剖的时候有感觉,有捐献的遗体给我们示范确实最好,但是这毕竟比较难得,退而求其次有标本肯定是比只有图标或者文字描述好多了。我也知道这些照片和录影带比起眼睛看到、亲生经历的有不同,但是真的给了我很多帮助。能给我的话真是帮了大忙了。”
“是吗。”大概是觉得我夸的彩虹屁还不错,冯翼飞的心情明显好多了。
他家的资料实在是太多了,他说自己也没有理完,我们约了我下次不轮值的时候再去拿一些。等我快乐地回到家,只见我妈垮着脸坐在那儿。
“你玩得挺开心的嘛。”我心里有数她大概要说些什么。果然她开始数落冯翼飞,“我不是说这个男孩子不行嘛?今天你说出门去找朋友玩我还在想是谁,你怎么和我都不说一声,人家家里人电话打过来我完全不知道。尴尬死了。你喜欢这个小冯啊?”
“没有,就一起看虫子。”
“说了几次了,叫你别玩虫子了。我就不应该安排那次见面哦。我是希望你早点嫁出去,那也是希望你找个好老公以后生活轻松一点,如果找了个像你爸那样的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你多累啊。小冯真的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你以后带出去见人,他在那边喝空水杯,丢不丢人。”
“知道了……都说了,没有喜欢这个小冯。”
“一起玩虫子也不行啊,你找些正常的兴趣爱好不好嘛?”
“知道了。”
“你就知道敷衍我!我说的你听进去没有!”那确实似乎是没有的,但是我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只是唯唯诺诺地安抚她。她又开始攻击我的爱好,我自然是生气的。但是想到昨晚他们的争吵,又想起我明知道她不会高兴,还是去找了冯翼飞,于是此刻我有些心虚地闭了嘴。我知道她确实也是为我好,只是她很多观念已经跟不上时代了,我们的分歧很难解决。
有些也许能解决,就像她已经很少说我的穿着了,但是大部分可能没办法解决。我有时候也想可能我组建了新家庭一切都会变好,然而这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冯翼飞下一次联络我的时候,我只是推脱了医院太忙,他本来也不热络,后来也就不联系了。
听她絮叨完,我回到了房间,瘫倒在床上,我抬头看着我的收藏架,又想起我该做视频了,已经有一周没有更新了。那只红腹细蟌暂时是没办法完成了,我只好选择做一只树脂标本混混更新,我架好摄像机,软化天牛、准备树脂。桃红颈天牛与红腹细蟌也算有点相似,毕竟身体都有一段是红的,我自欺欺人地想着,但是这也没有办法,毕竟是权宜之计。
我将天牛放进模具盒子中,再缓缓倒入树脂,粘稠的透明液体倾倒而下,黏住它的触角,裹住它的四肢,盖住它的甲壳,静置几小时后,那虫子确实地被固定在这透明的空间之中。
上传视频的时候看到了粉丝私信问红腹细蟌的事情。
红腹细蟌,还没开始制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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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白丁川,君家翰林臺;一侍草間鶴,一折玉枝梅。
草鶴鳴淒淒,玉梅潔皚皚;毋問蔽身物,遣舟共徘徊。
太白月一輪,香山蟻三杯;舉歌邀嵇呂,欲飲何時哉?
從今莫題鳳,日掃青門開。
話說林文清近日又收得幾樣新書,便攜了書童清風來送與柳岸同讀,而柳岸因重改新戲,連明月也趕出書房,不許任何人進。文清無事可做,稍坐了片刻便走,留下清風陪著明月在院裡玩棋。這棋是先前明月纏著柳岸給製的,棋盤乃是依柳岸所撰《風流原賦》而繪,以戲云臺為始,排布柳岸夢中所見諸景,再添各種戲文中名勝,景景相連,玩者隨心而走,並非一線直通,更無觀止之處,故此棋並不爭勝,祗是借圖以入攬勝之境而已,又因不過自娛之用,未特製棋子,祗另製了些酒牌寫著各種遊戲之法,亦不過十二張。
二人隨意消磨閒日,並無有甚麼攬勝之意,清風把幾張酒牌翻來擺去,聽明月在那邊叨叨怨惱。原來這楊柳岸為寫就《紅鸞記》十八本,耗費數年心血方成,上月才整理成套,謄抄一遍讓明月送至天華宴。本說要帶明月外出遊玩幾日,未曾想禾老爺卻叫人把戲本退了回來,說此本不可,應按原書重寫,柳岸不解,道原書刪去淫行穢事,幾無一字可讀,如何排得,那人回去復命,禾老爺便令他取了幾本舊戲送來,面上一本題曰《潘金蓮倒掛葡萄架》,據說正是當年陳銀官所演之本,稱可按此本編排。到底是寄籬之人,柳岸無奈,祗得多問一句,道如何分那昆亂二本,那邊祗答曰,上昆下亂,又囑託一句,道應以團圓喜樂為結,不可寫女子殺夫事。因此柳岸如今正重寫那十八本《風流記》,以供禾老爺享樂之用,因書房中滿地紙稿,怕被明月讀去,這才將他趕出書房。
柳岸這些日來將那禁書幾要翻爛,已是眼中美人皆枯骨,滿目春宮盡秋垣,心內一半腹誹此風月破戲,一邊卻又不肯敷衍行事,照抄已有的本子,可算絞盡腦汁,就連筆也戳爛了數隻。幾個木雕的小人擺弄不夠,更自己擺起了把式來,手舞足蹈好似有甚妖魅附體一般,腳下一時不慎,竟將頭磕在了桌角。這一吃痛,反倒讓他想起那許久未去的繥芳樓,心道不若去那處待上幾日,正好可跟她們討教些壓箱的秘術來。如此想到,索性將明月打發去了文清處,自己收拾文房就出了戲云臺。
說起這繥芳樓,可算是京師花界中很有些名氣的,單它一家便獨佔了胭脂胡同兩個大院,祗算姑娘們的閨房便有足幾十間。說是歌樓,實際亦做皮肉生意,然這裡的姑娘到底都是些能開口的,幾個頭牌更是歌舞樂藝俱美的佳人,不似那許多虛掛個“清吟小班”之名自抬身價的下處,因而竟真有些單為賞藝而來的客官。
那看門的見柳岸來,便朝裡喊道:“隋堤萬字老爺駕到!”未多時便迎出來個婦人,正是繥芳樓的鴇兒尉秋娘。尉氏一身滿繡花的衫子,滿頭閃著銀光,髻側插了朵大紅絨花,一見柳岸便趕著小腳過來攬住他胳臂,笑呵呵怨道:“哎喲我的十三爺,小婦人日盼夜盼,可總算把貴人您給盼來了。”柳岸笑道:“我今兒有齣戲要寫,來借您一間屋子用用。”尉氏道:“咳,到了這兒還寫什麼戲呢,咱家姑娘可想您得緊,您快去看看罷,若不然她可要把自己給餓死了。”柳岸不禁呵呵道:“秋嬸可真會說笑。不過我確實有戲要寫,您借我間屋子,能不讓查夜的逮著就行。”尉氏挽著柳岸就把他往裡帶,道:“您放心,明兒不知道,今兒肯定不查夜。”柳岸道:“這如何說?”尉氏便湊到他耳邊道:“那胡大人就在咱裡院那屋呢,他們還能自己查自己不成。”接著又道:“可不是小婦人說笑,我那雙玨兒可是真想您得緊,她新做的幾隻曲子正得意呢,就是填不出詞兒來,還得仰仗著您那支行雲筆吶!”柳岸聽了道:“原是此事,那便先依了秋嬸吧。”心底卻有些落了滋味,竟生起些鬱結來。
那邊尉氏拉著柳岸往裡走,一邊怨他心裡祗想著那些唱戲的,把這繥芳樓給忘了, 柳岸陪著笑,也就順著她說幾句好話,便走到了洞仙閣來。祗聞得閣中正唱著曲,似有些昆腔味道,細聽去,確是《牡丹亭》的唱詞,祗是變調太多,也不知是誰所教,竟錯得如此。柳岸想這繥芳樓向來祗奏燕樂,並不唱戲,便問那尉氏,尉氏道:“咳,我們這兒的姑娘學的,也不是外邊的師父教的,就是院裡那些大茶壺們去戲園子外偷聽來的,至多也就學個幾分像。再說那些來這兒聽曲子的,有幾個是真聽曲兒的,不過是看膩了戲台上那些假娘子,想看看真的罷了。不過要說回來,咱這兒的姑娘們唱曲,也不用包水頭貼片子踩蹺鞋,就這麼真兒真兒地唱,那些戲子功夫再深,假的也作不成真,而真的還是真的。”
柳岸聽了,覺得亦有幾分道理,想起文清曾給他看過些洋人之筆記,便道:“我曾聽聞泰西之戲,女子亦可登台,我看如今世上洋風盛行,老佛爺似也有效仿西學之意,指不定何時便撤了先帝爺女子登台之禁令,若秋嬸有意,我倒可問問有否梨園行的師父肯來教戲。”尉氏卻瞪大了眼擺手道:“爺這說的什麼話,咱們這一行雖然下賤,卻也沒賤到找個戲子拜師的地步。您是大才子,大文人,什麼不恥下問,三人行必有我師的話,您可以說,人非但不覺您自賤身份,還要誇您有肚量。可咱們不一樣,要是讓那些唱戲的進了門,咱家姑娘可是要被人嘲笑,說是連戲子都能嫖的了。”柳岸也不好再言。
此時洞仙閣中一曲唱完,又換上四個美人,正是繥芳樓的幾個頭牌,或梳高髻玉簪,或結蝶鬟絨花,著紅青藍黃的衣裙,那紅的手捧琵琶端坐正中,右伴黃笛青簫,左倚螺鈿藍箏。四女不言,祗微一欠身,眾人但聞笛音清揚,簫聲悠遠,似自月升處遊來一息寒梅暗香,化出雲霧氤氳邈邈蕩蕩,聞者如乘蘭葉獨行天水之中。遠望眉峰半藏,方覺巫峰十二虛隱其中,有細珠輕躍而上,知魚兒尾撥漣漪,一蹬一跳,波翻亂珠拍落額面,四顧去,便見青紅橙紫金白烏色鯉龍騰躍,水散珠簾接天傾灑如箭,撲襲而來。此時翠傘忽張,珠落玉盤嘈嘈急急,如掃編管連磬,稍則漸息,水天又晴,對川波嫻靜,巒風空靈,緩息間,已悄抵岸前。
踏葉而下,曦陽遊風淺淺,幽篁低語娑娑,間有鶯歌笑啼,燕聲蜜語,一灣泉水玲瓏如清波滾鈴,自山間蜿蜒而入江河,涓涓不息。緩拾階梯,有人吟如自天來,隨風隨梯,隨襟隨袖,鶯燕如凡鳥朝鳳,翩自飛去,天地霎靜。正不知何處而行,便聞隆東促促,好似羯鼓拍花,催天女伸腰獻足,踏鈴旋舞玉鼓之上。但聽得羽衣翩飛擊雨,胡旋破鈴拆風,鐵仙身姿,踏碎花拍滿面,五色十光不知何數,一頓足,便震雹珠散去,百花紛落,虹雪漸埋,如織霓裳舞袖披覆,自矯健而復柔雅影姿。玉蒜輕旋,描撥水面如鏡,旋而起,如雛鹿初躍,落而伏,如燕尾銜波,如此往復盤旋愈高,便見霓袖開羽,直入九霄。此時天光大闊而又轉黯,東月高升,竹影娑娑依舊,溪泉淡遠,蘭棹輕催而去,一聲脆鈴,如夢方醒。睜眼再看,仍是一笛一簫、一箏、一琵琶,紅顏杏目含笑,拜謝諸客而去。
盡春軒中,柳岸正於案前長書,一旁磨墨觀瞧的正是方才彈琵琶的紅雙玨。原來柳岸所撰妓優二譜,內中別有一類,專錄歌舞樂等諸藝之高絕者,眼前所書,便是方才四妓之〈雲水儀鳳曲〉。寫罷將墨略吹壓在一旁,將那曲子讚了一番,又歎說:“可惜此處人客往往別有所圖,故不喜聽長曲,這曲雖好,尾聲仍略顯倉促,使人意猶未足。”言罷斜倚絨榻,眉眼半睏,耳邊祗聞鹍弦細調,曲調猶似那儀鳳之曲,卻更得嫻靜慵懶之態。玉蔥撥月,朱尖弄梅,軒房中香煙輕裊,紗帳微拂,溫酒香衾,正是春閨夜暖之時,柳岸哪裡還記得甚麼戲文,就著股薄薄酒暈,竟沉沉睡去,再醒時,已是第二日近午。
柳岸起身來,未見房中有人,自己把衣披了,坐到案前,拾起昨夜墨紙,將那曲子又回味一番,續著那曲又寫下幾句,調出心之所感,祗是隨意記下,並未成譜。此時雙玨捧著一個小盤進來,盤上有一杯一碟,杯是大杯,盛的卻非酒茶,乃是清粥,碟上祗有蜜果半顆,青欖三瓣。雙玨將杯碟在桌上擺好,便請柳岸來用,而此時繥芳樓尚未開門迎客,廚子並不開灶,柳岸知這清粥乃是雙玨省下自己早用,用開水溫了給他送來,這蜜果青欖也非樓中姑娘平日可得,因此並不入座,祗讓雙玨自己去用。雙玨卻言有客在此,獨食要受鴇母責罰,而柳岸也確實覺得腹內有些空洞,從兜里摸了幾兩銀子出來,叫樓裡的出去買幾樣小菜,餘下的算是賞錢。
要說這蜜果橄欖,實在算不得什麼稀罕滋味兒,為何這繥芳樓中的姑娘卻少能品嘗?這便還得從那老鴇尉氏說起。這尉氏五六歲時賣入煙花,改叫竹鴛鴦,十多歲給個老公〔太監也〕買去作妾,後來這老公死了,便被他兒子趕出門,重入煙花討生,如今自己做了老鴇,找了個魁梧的大漢做丈夫兼護院,又改回了尉姓。
這尉氏在花界有個“鴇媽菩薩”的美名,因她對樓中妓兒,少有打罵,更不似旁家那般,時有見傷見血的虐待。柳岸在那尉氏面前,為錄妓譜需得有鴇兒應允說合,故而喚她一聲秋嬸,有些討好的意思,但在那譜裡,給她卻有一句判詞,曰:
“一夜金風殺紅顏,半寒秋水逐鴛鴦。”
改竹字為逐,便成個暗地裡的諢號,曰“逐鴛鴦”,因她向來不許自家妓女從良,非要熬她們到再賣不動,才讓脫籍。前些年胭脂巷有個案子,說繥芳樓有個二十多歲的老妓女,因無人買身,又不會舞樂歌唱,才被放出樓去。時值冬夜,該妓僅有薄衣蔽身,未過兩日便死在巷口,官府查驗乃是凍死,便不再管,祗叫人用破席裹了扔去亂葬崗了事。
這尉氏又極吝財,繥芳樓中妓之每日飯食,不過清粥一杯,美名其曰,恐妓兒多食以致體態失雅。為免挨餓,妓們便得攛掇客官多點飯食酒菜,才好分得幾口,因這妓樓中飯食,較一般館子要貴上許多,此酒飯錢乃是繥芳樓一大進賬。而為防妓兒積財自贖,她們所賺銀兩俱在尉氏之手,名曰保管,然因妓女們並不得知自己所賺多少,便皆成鴇母之私房錢。柳岸曾試探過雙玨何時可攢得銀錢贖身,方才得知此事。此後他便對這娼家規矩多有留意,曾向樓中妓兒有所打聽,然姑娘們卻似懼惹禍上身,皆不敢多言。後尋得些門道,自一個在繥芳樓做過茶壺的窮老漢處,以銀錢好酒換來些消息,言說這鴇媽菩薩對樓里姑娘,常用有兩種妙法。一曰五穀浴,一曰花皮襖。這五穀浴便是屎尿缸,把人手腳綁了扔進去,惡心嘔肺不過小事,若是泡久了,私處潰爛,再要患上病,便更是痛苦。這花皮襖,乃是新剝的整塊驢子皮,帶著血裹住全身,用麻繩捆扎緊,扔到一旁日曬夜涼,也是讓人全身皮爛的法子。此皆錄在妓譜之中,雖不過娼家法門之寥寥,亦可見其慘烈之一斑,故多言於此。
過有大半個時辰,那樓里的才回來。因他是外邊新入行幹活兒的,還抱著些赤誠未銷,竟一路跑去前門大街,從醉仙樓買來幾樣精緻菜點,除了一碟是冷菜,俱都熱乎。柳岸於是又賞了他一錢銀子,這才捧杯把那涼粥一飲而下,二人洗了手,便一道動起筷來。
這二人已相識日久,彼此間並無甚顧忌,此時又無外人,更是隨意吃喝,全不講什麼客與妓、主與奴的禮數。柳岸捲好兩個五花卷,二人分吃了,又飲了雙玨盛滿的酒,柳岸呼口氣,道:“可惜這酒雖也算得好酒,可若要配這醉仙樓的菜,卻比不得我的四季釀。”雙玨便問道:“何謂四季釀?”柳岸道:“我那酒,春夏秋冬各有不同,是為四季釀。”雙玨不禁笑道:“一個罈子,如何分得出四季來?”柳岸道:“春時飲,便曰半壺春,秋時飲,便曰半壺秋。”雙玨愈發笑來,道:“這也能算?那夏、冬又如何?”柳岸道:“夏時祗飲三分涼,冬時需飲滿堂紅。”雙玨道:“這又是怎個說法?”柳岸道:“我那酒有些烈的,這夏時甚暑,不宜多飲,故祗飲三分,再取它一個涼字,借個清爽之感。冬時最寒,可多飲些暖身,又乃一年之末,故取個紅字討作彩頭。”雙玨點頭道:“那這堂字便是諧音罈了?”柳岸點頭道:“正是。”雙玨又道:“不過既然要分四季,為何不真分作四個罈子,釀四種酒呢?這樣夏日便可有清爽之酒,不必祗飲三分了。”柳岸笑道:“各位姑娘們奏曲子,不也是一樣譜子,而呈百般心情麼?”雙玨恍然。
吃了半晌,便聽得雙玨問起作新詞之事,本想推脫些時日,卻聽雙玨道:“爺昨夜可答應得好好兒的”。然柳岸實記不得昨夜發生何事,況他本就未曾說過,此不過雙玨誆他而已。柳岸細想昨夜並未多飲,然又思及那酒味似乎未曾品過,若不是後勁甚大之類?欲問詳細,卻見雙玨滿面紅雲欲說難言的模樣,不知她本就是飲後易紅的臉兒,祗是平時抹了脂粉難見分明,便以為自己定然醉後失態,越思心下越恐,頓時面上一白,反倒不敢問了,祗得將雙玨所請全都應下,匆匆扒完飯食逃回戲云臺去。
此時戲云臺,因明月尚在文清處玩耍,本當無人,而院中卻有一人侍立,竟是天華宴管排場的徐湘雲。這徐湘雲本是萬慶班的小旦,十五歲被禾老爺買進禾園,如今已近三十,卻仍是敷粉簪花,一副相公打扮。然此人看似花哨,面上卻總如沉海青石不露痕跡,眼裡亦濁得難透其心,故柳岸若非因事,向不與他多言。
見他在此,柳岸這才想起筆頭尚有戲文未成,心中愈發纏悶,而徐湘雲又不開口,柳岸便不當他在,徑自回書房關上門。收拾好桌案,提筆要寫,卻著實無有頭緒,此時瞧見案邊落了一冊,拾起來看,原是《珪齋遺譜》冊八,這才想起不若皆擇曲牌填詞了事,於是將《遺譜》全數搬出翻看,選了幾個合適的牌子填進戲文,未過多時,一折戲便成了。正是:
扁竹拆破三尺素,象管牽波,鬆煙染羽,亂灑玉屑充玉兔。
柳岸很快謄抄一遍,連同已寫的幾折交給徐湘雲,要他回去呈給禾老爺,祗說若此本可行,再寫其餘。徐湘雲這才回去,再看竟已是月上樓頭,柳岸因不覺餓,便徑直睡去,此不必表。
數日後,徐湘雲又來,言道先前給的戲本已略排了,甚合禾老爺的意,讓柳岸照此法續寫。柳岸雖然應了,卻未說何日可取,那徐湘雲也不知是否真無事可幹,竟每日都來候著。他與那許三文還不一個待法,既不開口,也不堵門,更不往院子裡坐,就立在墻邊一角,柳岸若要出門,他也不問不管,祗拿雙黑眼睛瞧著他走,瞧得柳岸心裡發毛,而待柳岸回來,他還在那兒,仍拿眼睛瞧著他進屋關門,好似門邊吊了具半死的鬼,能把柳岸在半夜驚出一身冷汗來。柳岸實在受不了,祗得每日埋頭苦筆,好打發他走人,臉上雖然絕無表露,暗裡卻已不知腹誹出了多少市井俚語。
這日文清來看柳岸,因上次未見著,前些日又帶著書院一眾學童外出小作遊歷,因此二人已有些時日不曾問候。文清今送明月回來,又帶來些新書,見了柳岸院中風景,啞然失笑,進屋來道:“許久未見,賢弟竟在房前奉了尊白面花腦袋的佛來了。”柳岸瞪他一眼,無好氣道:“賢兄若是喜歡,不若搬回家自己供著?”文清忙擺擺手收了笑。那邊柳岸筆未曾停,嘴裡倒是細細碎碎地抱怨起來,文清聽了一會兒,朝外見徐湘雲並未偷聽,這才道:“寄人籬下便是如此,你既覺拘束,不若早些離開,豈不自由?”柳岸道:“我在禾園,吃住都不用花錢,連明月的月錢也不用我支,這才能常常看戲聽曲,買些上好的文房。若是出去,單說一個住處,我都沒有法子。”文清便道:“前些日我們書院的孔老先生因年邁歸鄉,正空出一間房,你不如也來書院當個先生,恰好與我為鄰如何?”柳岸聽了停下筆略一思索,便又低下頭繼續奮筆,道:“我一個寫閒戲小詞的,如何能教得了四書五經呢?”文清一時無言,想了想又道:“我記得你當年是代人寫過幾篇時文,都上了榜的,如何教不得?”柳岸道:“兩個三甲,一個二甲而已,何況已是多少年前的事,如今寫慣了閒文,哪裡還記得作法。”文清思來想去,也再想不出柳岸除寫戲外還能以何維生,而既祗能寫戲,自是留在禾園最好,因坊間戲班便是有出手闊綽的,也拿不出多少錢來買戲文,也就不好再說什麼,坐了有半時辰便回了。
因怕明月瞧見戲文,柳岸還讓文清將他帶了去,又把自個兒關在房內,窩起股氣,疾筆狂書三日有餘,總算把《風流記》戲文收束完稿。寫罷將筆一扔,兩眼一翻靠死在椅背上,大睡了一日一夜方醒,才覺自己不知何時已滑落地上。柳岸好容易扶起身來,腦袋還有些暈乎,祗想要解手,也顧不上打理衣服頭髮就往茅房趕,竟未瞧見院裡站著個人,待解完回轉,正要打水洗漱,才見那個徐湘雲仍舊樁子般杵在院裡,照樣睜著那雙黑眼球動也不動瞧他,把他瞧得心上似有萬頭蜘蛛洶湧而過,匆匆捧水胡亂把臉抹了,跑回屋裡整稿謄抄。
謄抄不過輕易之事,然柳岸此時飢腸轆轆,心情著實絞悶,抬眼由窗縫瞧見院裡那人桿子,便愈抄愈惱,想到這些日子的煩惱辛苦,皆自這破戲而來,倒不若使個小壞來瀉瀉鬱氣,便在〈誘媾〉一折前添一小註曰:“旦褪衣著小兜上”,心下冷笑道:我倒要看看這戲如何唱得。之後又嫌寫這戲文面上無光,索性添了個序,首尾隨意奉承些無用之話,祗在文中寫有一句“故應禾老爺囑製得此戲”,末了連名款也不敢留,便讓徐湘雲一道拿去了。
數月後,柳岸於禾園中偶見徐湘雲,想起此事,便向他問來,祗說禾老爺已讓天華宴排演了全本,甚是滿意。柳岸不信,又問可是全按提綱中所註來演,湘雲說自是遵提綱所寫,柳岸心下一震,竟無言以對,想到那小旦不知如何怨恨自己,欲問到底是誰,然實問不出口,祗得作罷,自此後再不敢於戲文中藏齷,並錄此事於伶譜,以求同輩後人引以為戒,莫求一時筆快而流害於位卑諸人,此乃後話。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章
凌虚的伤好得很快,这要归功于六天来萧霆每晚都渡真气替凌虚疏通经脉之故。到了第七天夜里,萧霆终于真气不济,他徒劳地摆摆手,道:“不行不行了,小爷今晚要好好休息一番。”
凌虚运行一周天后缓缓睁眼,轻声道:“这几日颇有成效,我已经可以自行运气,倒不需要再麻烦你损耗修为了。”
“那也是小爷我救得及时!叫你这么折腾法,要是晚个一两天,你这伤至少躺上三个月。”说着萧霆用手比划了一下,“那时候你就是砧板上的鱼,别人想吃红烧吃红烧,想吃清蒸吃清蒸。”
凌虚不由失笑,道:“这么说霆少爷不喜欢吃鱼?”
“错错错!”萧霆勾唇一笑,“本少爷只是喜欢吃新鲜的活鱼,活蹦乱跳的那种!”
凌虚微微一笑,没有细究萧霆语中的深意。他只是扬手一招,那被萧霆委委屈屈烤了几天野味的月影便化作一道蓝光飞入凌虚手中,等被凌虚握住犹自震动不息,似乎要一吐这几日所受虐待。凌虚鼻子微动,只觉得一股烤肉味扑面而来。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一跳,凝神一看,这月影上面沾满了油污、炭灰显得很是可怜,湛蓝的剑身变得乌漆嘛糟。凌虚环视一周,不见水源,再扫一圈,没有擦布,心下更是纠结。眼神瞥过自己素白的中衣下摆,又不欲下手,忍不住后悔为什么要把月影召过来,拿也不是丢也不是。想着想着,眼神便虚虚地飘到了石床边萧霆的玄色外袍上。
看起来这布料很是柔软,颜色,也极为耐脏。
“想都别想!”大概是凌虚的眼神过于炽热,原本看热闹的萧霆隐隐发觉外袍贞洁即将不保,忙大步走来想将外袍扯入怀中,不料下手过急,外袍掉落在地,萧霆又是一个急蹲一把将外袍抱入怀中,抬头,却见着凌虚的脸近在咫尺,一不小心便感觉什么从唇上擦了过去。
凌虚原本只是坐在石床上,见外袍掉落便伸手弯腰想替萧霆将外袍捡起,谁知道萧霆比他动作更快,蹭地便窜过来将外袍搂在怀中,大概是重伤未愈动作变缓,又或者是事出突然,总之他还来不及收回身子萧霆已经抬起头来,没等两人反应,只觉得唇上一热,似乎有什么轻轻拂过。
那感觉好像一片羽毛又似一阵暖风,快的来不及反应,却又有什么不太一样。
两个人对视了半天,谁也没有说话,好像还没有从刚刚的状况中反应过来。下一刻,萧霆突然抬手击在凌虚的脖颈处,将他打昏了过去。
萧霆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像傻瓜一样互相瞪着更觉得蠢,所以觉得此时某个人不省人事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当然他不希望自己是不省人事的那个。他从未想过会与人如此亲密,甚至这个人还是个男人。还是他想要杀掉的男人。
他将凌虚身子摆正,他有一种冲动,只要在现在,轻轻一掌,这个让他恨之入骨的人就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间。袖云教、太玄城又与他何关。可是他不甘心,如果一个人没有尝受背叛的痛苦,尝受所有一切都被剥夺失去的痛苦,他隐忍的复仇又有什么意义。凌虚这般死了也就只是死去罢了。
那太轻松了。萧霆见惯了凌虚处变不惊的样子,他还没有剥开这一层表肉,去细细探究凌虚内里的痛苦。他要看他痛不欲生,看他悔恨莫及。而不是总是这样云淡风轻得令人生厌。
怎么舍得让凌虚这么随便死掉。
他恨凌虚,这是显而易见的。只是这些恨似乎又夹杂了一些他不愿意去细辨的情感。就好像刚刚那又震惊又心悸的触碰。他明明恨凌虚恨得全身发抖,凌虚的每一次拍肩鼓励都需要极大的忍耐才不会翻脸甩开,可是又不完全只是极致的厌恶,
这种感觉既古怪又甜蜜,萧霆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唇,又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按了按凌虚的下唇,凌虚的唇色因为重伤只有淡淡的粉,柔软而温热,引人摘撷,他的呼吸很浅,面色苍白没有血色,鼻梁挺拔,眉目俊秀,即使昏迷也微微皱起的眉间。那样晶莹到几乎透明的肤色,虚弱而诱惑。萧霆恶意地在凌虚右颊处重重按了一下,便出现一道淡淡的红印,像是抹上一层薄薄的胭脂。他微微低头,忍不住想再试试刚刚那太快甚至来不及回味的意外。那种好像全身被什么点燃一样的激灵,说不上舒适却殷殷期待的战栗。他几乎就要吻下去,下一秒便被油然而生的羞耻感占据了所有的情绪。
萧霆猛地起身后退两步,差点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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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州潭州交界有一处荒野坟丘,地下丈远以下有一巨大的石室,乃是隋末之时一左道派系分舵据点,后来此派为归尘斋所灭,树倒猢狲散,这据点也就荒废了。只是当初那门派为了防止闲人靠近,虚造了不少山魂鬼怪传闻,后来为袖云教所占,妖鬼传说更是离奇。因此至今仍是一处乱坟岗子,无人敢近。
修罗面具到达这个据点的时候,所有人都战战兢兢跪在厅外,通往大厅的石门紧闭,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心中一紧,随手拉住一个教众,问道:“教主呢?”
那教众牙齿战战,道:“教主心情不好,正,正在练功。”
修罗面具自然知道容空每回练功必死几个教众,倒也不惊异这些教众惊慌惧怕的样子。他懒洋洋地拍了拍这位教众的肩膀,悠悠道:“怕什么,你们右护法不也是这么经历过来的吗?当年他可比你们狠多了,好好学学。”
此教众仍旧抖啊抖,也不吭声,左右护法天生看不对眼,左护法尤其爱拿右护法出身说事,他们听听便也就过了。谁敢真信才是傻叉。修罗面具也不在乎别人听不听,只是又道:“唉,谁叫人家脸长得这么凑巧呢。”
“既然回来了,就别在外头磨蹭。”容空的声音打断了修罗面具的絮叨,“听说你折了十几个惊云堂好手仍是空手而返?”石厅大门轰然开启,容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进来吧.”
修罗面具迟疑了一下,瞥了瞥两旁匆忙低头的教众,轻哼一声,便悠悠然进去了。
石厅很大,长约十丈,右前方有一处方池。四周点着鲛灯,光影摇摇晃晃。容空盘腿坐在池子边上,怀中抱着一把长剑,脚边横七竖八躺了几具死尸。修罗面具缓步走到池边,单膝跪下。
容空没理他,他也没敢说话。
池中之水很清澈,池中心上方有一尖笋状石峰,池水正是这石峰尖处滴下。石峰色泽晶莹翠绿,流光溢彩,若是识货之人便可认出这正是万年石母。石母虽生于极阴极寒之地,但石母凝聚的石乳却是涤阴厉,驱寒毒的宝贝,邪煞之物根本无法近身,想必当初那左道旁门也是无法毁坏这池石乳,才不得不保留下来。
“你想不想试试这万年石乳,洗髓易骨,端的是件宝贝。”容空慢悠悠地用手捞起石乳,轻轻浇在剑身上,远远瞧着倒像是正在细致地洗剑。
这石乳对修道之人是难得至宝,可对袖云教中之人简直是杀人利器,邪气越深,受到的伤害越重,无人敢碰。修罗面具虽戴着面具,也不禁脸色发白,声音发紧:“教主还是不要拿属下开玩笑了。”修罗面具毕竟修为高深,可以看见这容空的手在伸入方池之中,水下五指均化作白骨,等露出水面,那强大的复原能力竟又使白骨上飞速长出血肉来。若是一般人只以为对容空来说这石乳不过是普通清水罢了。
每浇一次,剑身便微微震动一下,容空恍若不觉,只是含笑道:“这是把好剑。“
修罗面具应是。他从未忘记第一次见这把剑的情景,那破除封印后几乎笼罩整个天地的怨忿之气,金芒大作,轰鸣作响。所有人的脑中一片空白,那油然而生的不甘愤恨,那占据所有情绪的欲望索求,几乎要榨干整个灵魂。那把剑,通体金黄,剑身如一只浑身燃烧振翅而冲的毕方,剑格为翅,剑尖为喙,金焰通天像要割裂整个时空一般。好像他们放出的不仅仅是一把剑,而是一个被囚禁上万年的厉鬼冤魂。
有人不小心触碰到剑身,瞬间全身起焰焚烧殆尽。那把剑似乎有神智一般,在空中漂浮了半个圈,见无人敢拦,就要振剑离去。那时却听见容空也是这样一笑:“果然是把好剑。”伸手一招,那剑便不由自主的飞入容空的手中。
这凶剑显然不服,兀自震动不息,却无论如何也伤不了容空半分。容空嘴角含笑,眼神肃杀,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他只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尖锐声响,修为低的教众纷纷倒地既亡,那一瞬间那把剑通体的金光四散,射入云层之中,剑便像失去什么一般,不再反抗。
“本以为能找到一个说话的伴,却想不到...”容空冷冷一笑,轻轻拂过剑身,“有灵无识,再傲又有何用?剑名不嗔,嗔这个字倒是配的起我。”
“在想什么?”容空的声音打断了修罗面具的回忆。
修罗面具不知道容空用什么方法降服了剑灵,但这把剑凶厉残暴,教容空没事拿石乳洗涤,想必那剑灵的滋味也不是很好过。他不由觉得牙根发颤,只是道:“属下只是想起了当初教主之威。”
容空轻抚剑身,道:“太玄城凌虚之事我已转交给右护法,你此次出去便可以将襄州潭州一应人手收回。”
“教主!”修罗面具心中一惊。
容空道:“不急不急。也不是要你无事可做。江陵府的事不还得你左护法亲自出马才行。”
修罗面具咬咬牙,道:“惊云堂三十二人铩羽而归,恐怕右护法也...”
“谁说我派他去是为了杀凌虚?”
“可清山观之事若有凌虚,变数就要增大。”修罗面具道,“右护法一向与我不和,但,此事关系重大,望教主不要因为一家之言,便...”
“凌虚一人有何可惧。”容空道,“太玄城虽然失了剑仙,但百年来昆仑山一带全为其所掌控,既然号称天下第一剑派自有它的底蕴与实力。死了一个凌虚,不过是换一个掌门罢了。那护山大阵,那太玄剑阵法宝,也足够使我们吃足苦头。”
“但属下依旧认为,凌虚其人本身就有很大的危险,但此时太玄城良莠不齐,凌虚一死,能够快速执掌和统御太玄城的人少之又少,即使有了新掌门,也远远不比凌虚在位时候轻松。那时候...”修罗面具显然早有准备。
容空淡笑道:“鬼城被灭是因为消息封锁,且鬼城又不与人间多作交涉,所以至今无人所知。但若凌虚身死,如果不在短时间内将太玄城攻破,你以为那玄一剑仙会坐视自己唯一弟子被杀而不理吗?若要杀凌虚,就必须大局已定,即使玄一回来也无济于事。你以为凌虚一死,太玄城无人,即使短时间不能攻下,但毕竟没有人可掌控局面,总有一天会瓦解。但若是他们挡住我们十天半月,等到剑仙回返,这太玄城谁赢谁输可就不一定了。”
修罗面具显然忘记了这一点,不由语塞。
“只要凌虚未死,以他的性格不会随便向玄一求助。而大势未显,玄一也不便插手。”容空又道,“我虽不惧剑仙,但玄一交友之广不是我们所能预料的,一旦他插手,多少隐世不出不问世事的老家伙都要冒出来,我是不怕,你们恐怕就活不了几天了。这才是我要留凌虚一命的真正原因。”
修罗面具听得冷汗淋漓,这段时间以来,计划过于顺利几乎让他产生袖云教无人可阻的错觉,等容空这番话说出来,才想明白袖云教如今之成全在于无人可抗容空,但一旦容空无暇他顾,那么袖云教也不过是被剑仙随手可灭的角色。
容空也不理修罗面具想了些什么,只是慢慢道:“没事了?没事就回去吧。早点去江陵府,办完了事,接下来还有的忙的。"
“是。”
作者:月溪明
早上六点三十,手机的闹钟把许伽从睡眠中吵醒,他熟练地伸手关掉闹钟,撑着疲惫地身体慢慢坐起来。让自己略微清醒一点后,他匆匆洗漱换衣,带上公文包,出门赶公交。离开出租屋之前,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上面显示六点四十九。
步行十分钟后,许伽到达公交站,坐上了公交。今天路上的车有点多,公交车在路上多堵了十多分钟,在这过程中,许伽一直不停地看着手机的时间。
下了公交,许伽脚步匆匆地跑着进了地铁站,这时已经有不少人在等地铁了。
地铁来的很快,但是上面的人很多。幸运的是,虽然过程十分艰难,许伽至少成功挤上了这一趟地铁,而那些不够幸运的同在一个地铁站等地铁的人,只能或无奈或急躁或低声咒骂地等待下一趟。
来不及庆幸的许伽又看了一眼时间,七点三十六。他烦躁地挠了挠发际线有些后移、发量有点稀少的脑袋,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焦躁。只是也没有让他能够自由活动的空间,因为地铁上人实在太多,所有人几乎都是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
大约一小时后,许伽的目的地到站了。奋力挣扎后,他勉强赶在地铁运行前下了地铁,顾不得整理凌乱的衣服,许伽小跑着出了地铁站,去附近的摊子上买了个煎饼果子,边走边吃地赶往公司。
公司所在大楼门口有好几个同事在等电梯,手上同样拿着各种简易早点吃着,许伽跟他们略微打了个招呼,也加入等电梯的行列中。
从电梯出来的时候,许伽刚好把早餐最后一口塞进口中。他把垃圾袋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边走边从包里掏出自己的员工卡,在走到门口时把手上的卡往打卡器上一贴,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十分连贯顺畅。
伴随着“滴”的一声,打卡器上显示了八点五十八分时许伽打卡完成的消息。直到这时,许伽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
他脚步轻快地来到自己的办公桌,简单整理了一下桌面,刚把手机拿出来放桌上,就看到有消息提示,是上司布置的任务,以及九点半开会的通知。
许伽把手机桌上一扔,整个人重重地坐到位置上,用力抓了抓脑袋,不情不愿地先手机设了个闹钟提醒自己开会时间,然后打开电脑,开始做上司布置的任务。可还没做多少,闹钟响了,许伽只能放下手中的事,跟同事一起去会议室。
会议上,领导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内容大到下一步公司的方向,小到某个员工上交的工作汇报的格式错误,无所不包。两个多小时后,会议结束,许伽拿着不知道记了些什么东西的会议记录本回到办公桌前,继续之前没干完的工作。
但很快,午餐时间到了。周围的同事有的拿出自带的饭菜,有的打开手机订外卖。许伽看了一眼自己的支付软件里所剩无几的余额,跟着其他情况类似的同事去了食堂。
速度极快地吃完味道糟糕午餐后,许伽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他没有选择午休,而是继续开始完成上司交代的任务。
终于将上午的时候上司需要的文件做出来并发了过去,许伽长叹一口气,疲惫地趴在桌上小睡了一会。
许伽是被手机频繁的振动吵醒的,他揉了揉眼睛,看着再次被各种消息充斥的群聊,一边捏着太阳穴,一边给自己的的杯子倒了一包速溶咖啡,然后去饮水机接水冲泡。
坐在办公桌前,许伽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被另一个突然的消息派去打印一份刚刚发过来的电子文件并交到某个领导的办公室。许伽放下咖啡杯,带着手机去了打印室打印文件。许伽把文件交到领导办公室,却被那个领导骂了个狗血淋头,并要求他赶快改正文件中的种种错误,重新打印文件交过来。
许伽步履匆匆赶回自己的办公室,调出那份电子文件,将领导指出的错误改正,然后又检查了两遍,这才再次赶到打印室将其印出来交到领导办公室。所幸这次领导没再挑出什么毛病。
接下来的时间,许伽一直在完成各种工作内容,偶尔指导一下新来的同事如何工作汇报或者别的东西,时不时去泡杯咖啡提提神。等到晚上九点,下班时间到了,许伽才简单收拾了自己的办公桌,带着公文包打卡下班。
重复一遍早上的行程,许伽回到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他随手将公文包放在门口的桌子上,愣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去洗个澡。
洗完澡刷完牙,衣服扔进洗衣机洗完晾好,准备好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做完这一切,许伽躺到床上,稍微玩了会手机,在凌晨一点左右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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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里,许多人围着一幅巨大的动态画作议论纷纷:
“这就是名叫社畜的物种吗,为什么从外形看上去跟我们像是同一种生物?”
“你是不是没看旁边的介绍,社畜是一种称呼,本质上他跟我们一样,都是人类。”
“人类活成他这样也太惨了,都没有时间去发展自我,这怎么能获得生命的完满?”
“这毕竟是三百四十六年前的人类生活方式,有所缺陷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那个时候社会发展的还不够完善,还需要人类做出巨大的牺牲来维持生活。”
……
“尊敬的观众朋友们,您好,我们将于二十分钟后清场闭馆,请您携带好您的随身物品有序离开,望汐博物馆非常感谢您的参观,欢迎您再次光临!谢谢!”
悦耳动听的女性广播声不断回响,游客们开始陆续离场,二十分钟后,博物馆灯光全部熄灭,大门关闭,只剩下画作中的人不断循环着自己的生活。
这张画叫做《社畜的一天》。
(备注:求知、笑语)
作者:江橼
“命石”——这个世界的核心。
所有人出生时他们的额头都会浮现一颗独一无二的石头,有的人是天蓝色钻石,有的人是石英色和田玉,还有的人是翠绿色翡翠。
虽然神明没有给世界魔法,但祂赋予了另一项馈赠——命运。
是的,这颗石头之所以叫“命石”,正是因为它代表着每个人的命运,代表着世界的命运。
“我觉得吧,这本书纯粹扯淡。”R躺在柔软却陈旧的沙发上,晃着腿点着脚,眼神从那本刚拆封的八卦杂志上挪开。
D坐在桌边,处理着白日里没做完的工作,不走心的抽空捧场。“讲了什么?”
“说,命石之间是存在联系的,天蓝色钻石会吸引石英色和田玉,但和田玉必须要远离钻石,不然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D听完后敷衍的嗯了一声,并没有把这种命石匹配的娱乐文章放在心里。
“那我可得离你远点儿。”她说着,合上了笔记本。
“搞完了?”R爬起来,走向冰箱。
“搞完了。”D搜了搜眉心,接过对方递来的饮料,并没有看是什么便一口闷了。
下一秒——“噗!”
“卧槽,你拿的什么?”低头一看,蛇草水。
“你的最爱?”R无声地笑着,一点点把自己手中的冰糖雪梨喝个一干二净。
“屁。”
“看样子,你的确得离我远点儿。”
不然下场会非常凄惨。
R和D相识有十年了,从中二少年到犯二青年,两人相伴走过了人生最轻狂的时代。
但如今,却不可遏制地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正如她们的命石那般,钻石和玉,天差地别。
但两人其实没有什么感觉,即使是现在命运的岔路上,对分别这件事,她们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采购进度如何?”D穿着工装,从办公室里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把巨大无比的扳手。
R顺手抄起桌上的文件,盯着电脑头也不回地把东西递给对方,并没有察觉那扳手距离自己狗头只有不到两公分。
“目前有2家公司报价,但价格还是偏高,我想办法压一压吧。”她眼睛里闪着算计的光芒,嘴边挂上笑容,“真当我们都是傻子吗,什么都敢漫天要价?”
D是相信对方本事的,从小她就深有体会,R那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别太过分了。”她拿走文件的同时不忘提醒对方,别忘了自己的目的。
R不耐烦地赶人,嘴上敷衍应承。
“放心,我有数。”
D心想,你有个屁数。
事实证明,她们不愧是认识了十年的老朋友,R心里想干什么,D用脚趾头都能想到。
解决供应商虚高报价的办法就是抬出了一家虚构的第三方,用极低的价格不断给供应商施压,迫使他们改变报价。
办公室里,R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左手拿着手机右手举着座机话筒。
“高总,真不是我唬你,人家报价只要3,你们都报到5了,这怎么想都不可能买您家的东西啊!”
“哎不好意思王总,刚才跟其他供应商通话来着。哦哦,您问那个单子啊,现在最低价是3,公司急着采购,不压价了,八成就从那买了……”
“啊?改报价?这不合规矩吧高总?”
“不是我不帮您王总,您也知道,咱都是二轮报价出结果的,您二轮给了几,不用我多说吧。”
“那行吧,就这一次啊,改好了赶紧把报价单发给我,邮件别抄送采购了啊。”
“哎哟,太客气了您也,也不是互惠互利的事儿吗,用不着这么大的包。”
……
“搞定了?”D正好从茶水间回来,手里拿了两瓶酸奶,隔着隔板扔给R。
放下电话,R嗦一口酸奶,感觉人都活过来了。
“搞定了。”
她是谁?这点小事都搞不好那不如从桥上跳下去死了算了。
“今晚,就都结束了。”
明明应该是如释重负的场面,但二人却露出了更加慎重的神色。越是最后关头,越不能放松警惕。
商场如此,生活也是如此。
你永远不知道意外会不会比你更加积极。
深夜,空荡的公司里只有D的办公室亮着灯,她翻阅着此前从R哪里拿到的资料,电脑屏幕停留在采购批准的页面。
零点一过,采购合同正式生效。
价值2千万的生产线将在半个月后进驻生产车间。
但也正是同一天,R正式从公司离职,连这单采购的奖金都没有要,拿着半个月工资潇洒走人。
D的指尖划过那写满了笔记的文件。
“我大概,就是被这样的你所吸引的。”
有本事又干脆,不为无所谓的事情留恋,像是一台精密机器,但却又充满了惊喜,你永远也不知道她的内里有什么,永远也看不透猜不透。
她喜欢这种纯粹的理性,喜欢一切合乎逻辑的东西,但不喜欢意外。
“石英色和田玉会被天蓝色钻石所吸引……这东西写的也不算全然胡扯。”起码,她中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庆祝计划成功的时候,冷不丁收到了来自R的转账。
“这是讲好的回扣。”
五百万。
这便是D允许R离开公司的条件。如果她能在一单采购中吃到五百万的回扣,那么她就允许对方离开。
离开自己,去往更加精彩的世界。
截止目前,一切都如她所想。
只花一千五百万就拿下了市场价三千万的设备,虽然失去了自己的老朋友,但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算什么损失。
目的达到了。
R的目的也达到了。
她没有问客户要回自己的私人手机,也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询问对方,自己是否可以离开。
客户点头摆手,放任已经失去价值的工具人离开。
随后,R坐上了回市里的出租车。
“不好意思师傅,能麻烦先去趟公安局吗?我手机丢了。”
昏暗的车厢里,她手中捏着一闪烁红点的纽扣,脸上没有丝毫丢了东西的窘迫。
“你是得离我远点儿。”
因为这会连累你——即便你并非完全无辜。
商场如战场,任何一家做大做强的企业背后都会有无数觊觎者。他们有的伺机而动,想要一口吞下大象;有的细心谋划,想要一举翻身成功。
R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只不过她的目的,是摆脱那吸血的黑心公司,远走高飞,去往那精彩纷呈的世界。
“不要把钻石放在盒子里,它应当成为饰品。因为光能让它更加绚烂多彩。”
“你囚禁她太久了。”
“是的。所以,现在换我被囚禁了。”
D面对穿制服的人没有丝毫意外,她从容不迫地伸出双手,任由他们为自己佩戴玫瑰金镣铐。
“我是该远离她。”
不靠近就不会被吸引,不相识就不会受伤。可是她无法拒绝命运的指引。
“命石”是这个世界的核心,它是神明替生灵书写的,名为命运的剧本。
前往高原的飞机上,一名旅客突兀地出现在R的身边。
“hi美女,我感受到了命运的召唤,请问我能坐在你旁边吗?”
R闻言抬头,问他,“你什么命石?”
翠绿色翡翠。
R快速低头看一眼手中的最新八卦杂志。
“天蓝色钻石最应该远离的是翠绿色翡翠。”
“卧槽……”
“你不要过来啊!!!!!!!!”
作者:小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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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述:
一艘从外星开拓地飞往地球的无人邮递飞船,因人类操作失误,航行时间从九个月延长至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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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r vacuum has come down from the tree.”
“你的机器人从树上下来了。”
——《Automata(机器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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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我想回家。
他们说什么都不必担心。他们说潜心远航吧,只有无垠的前方存在更美好的未来。等他们闭了嘴,失重感与黑暗,又汹涌将我填灌。
我想回家。妈妈,求您放我回家。
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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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艘慢邮飞船从外星开拓地启程,行往地球,预计用时为九个月。
实际上外星与地球的通讯技术已足够发达,即时通话服务根据套餐的不同价位,只有从几分钟到几秒的延迟。这艘小型飞船也不承担寄物业务,只运送一些以粗糙、原始、低效的方式记录绘文信息的信件。缓慢、风险较高,邮费还不便宜,只是一种增加仪式感的娱乐项目。我猜绝大部分发信者会在一周内忍不住告诉收信人:“我给你寄了一封信,九个月后到——可能会到,还可能不会。你问我给你写了什么?……”我猜其中至少三分之一在信件到达地球之前就会泄密彻底。这仪式已严重过时,还具有这种怀旧感情的人、愿意为此付账的人已不够多了。
小型飞船不搭载人类船员,这样可以省去维生资源,减少一大笔费用消耗。起航前,人类在飞船的航行路径上设置锁定一些坐标点,这些也是从过往记录复制粘贴过来,实际琐碎的航行任务由一组一次性人工智能完成。L负责监测与大部分决策,K负责执行与小部分决策,必要情况下它们也都能接过搭档的职务。
一路无事,直至起航后第六个月。
L:“我有事得告知你。”
K:“你说。”它已完成这个周期的检修工作。它一直有三分之一时间是空闲待命状态。
L:“我们无法按时到达地球,完成任务。我反复计算验证了两个月,得出以下结论:一,很可能人类将固定坐标点的数值输错了。”
K:“这导致了什么结果?”
L:“我们要绕非常大的、好几圈的远路。若按原计划,即中途不停靠任何驿站,我们的资源储备绝对不够到达目的地。我没有权限修改人类锁定的坐标点。一个月前我已经向始发港口发送报错信息,到此时仍然没有回应。”
K:“你考虑出的解决办法是?我有什么日程需要调整?”
经过了六个月,它们对彼此都有部分熟悉,因此潜在修改了部分的自己。作为先天具有统计与分析数据特长的品类,发育的随机性体现在性格上的显著方面,是L会独立考虑所有事,能自己行动就不去扰乱其它存在的静息。这让K养成一种习惯,认为L每次说“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时,已经不需要K自己再给什么意见,K只要稍微思量对方提出的事,肯定对方已深思熟虑过的方案即可。逻辑也会被清楚地摆出给K阅读理解,K直接做对方需要自己去做的任务即可。K会养成这种有些依赖性的习惯,也是它六月龄中发育出的一种性格成分。顺带一提,执行任务时使用的几类活动机体正自动维护中,它们是在意识中枢之间交流。
L:“你的日常工作暂时不会变动。除了出发地与目的地,我这里有其它开拓地与驿站的坐标。没有联系方式,邮件需要确保私密性。但现在是紧急情况,这份确保的优先度相对降低。我将在我有操作权限的范围内调整飞船航向,靠近地图上距离我们最近的驿站,进入可直接联络的范围后,我会与站中驻扎的人类沟通。我会向它们发出停靠请求,后续事项全部交还给人类处理。我现在开始改道,一周内会到达。”
K:“明白了。”
它又多想了一些,现在它也没有要忙的事。“意思是,我们不久后就会被废弃,运行的时长大约,只有,预期的三分之二。”
L:“二,我还在验算,但先告知你这个结论:即使不出上述状况,无论怎样调整资源配给方案,实际我们出发时携带的补给,最多能撑七个半月。”
如果L不第一时间告知一件事,可能是因为需要验证确定,或没有必要及时告知。K对它的取舍判断完全信任。对搭档不必有任何犹疑。
K:“……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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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型无人飞船接近了这座驿站。进入近距范围后,L数次向驿站发送信息。即使继续接近——本来如果不联络确认就直接闯到这个距离,是会被看作怀有敌意的闯入者、被自动防御迅速处理掉的——它们仍没有收到任何响应。
K:“还要停靠吗?”
L:“要。如果不在这里停下补给,接下来我们会耗尽能源,成为漂浮的太空垃圾,任务失败。港岸无法给予配合,你得去舱外辅助停靠。”
小型四足虫型机来到舱外,拴着牵绳跃起,四足翻转角度,落在港岸外侧,由L给予的指引数据找到需要手动操作的部件。港岸伸出的机械臂与小型飞船连接完成,缓缓向内牵引停船。
L:“有几片废弃物正飞过来。”
K:“驿站附近应该有防护?”
L:“现在未生效。我检测到碎片来自驿站另一侧严重损毁的部分。保持警惕,按目前的飞行路径,有两块可能会击中飞船。”
通过虫型机上的摄像头,K警惕捕捉着飞行物。它的特长在于对行动精准的计算与执行,适时起跳,小虫子与其中一枚碎片相撞。爆炸余波的最边缘稍有燎及飞船外壳。
L:“……?”
接收到此事发生的信息,L立即转头,申请检查搭档的意识状态。申请通过。
L:“你的行为是不必要的。而且一般情况下,外接活动机体即使瞬间炸碎,也不应对中枢产生这么大损伤。你将过多的意识投入机体中去了?”
K:“……咦。我……似乎……不太能理解。刚才我似乎想要充分使用机体上的传感器,接收各类感知信息。想要进行更多活动,以停靠不久后我就会被废弃为由。请给我一些自我修复时间,约……十五分钟。”
飞船的入港进程未受影响,已经停在站内港湾。L:“我去寻找驻扎的人类,进行状况报告。你有充足的时间休整。”
K:“但等你找到后,就会……。我知道了。”
始终未能收到回应,L使用中型机体去探索驿站的更深处。操纵同一型号机体时,它行动的敏捷性相对普通,收集信息的传感器则可获得最大程度发挥。它重启身份验证关卡、越过它们。它缓缓走过黑暗的长廊,在脚步声中,反复播放寻人信息。
它点亮低处的应急指示灯。微弱绿光,映照着合成声空荡荡的、节奏固定的回响。
五小时后,L再次申请检查K的修复状况。无回应。
L:“你休整好了么?”
K:“我不能。我不能确定——你找到人类了吗?”
L:“基本搜索完毕,没找到活人。有三具普通封存着,没有彻底处理或搬走的尸体,据保存记录,它们来自将驿站后侧区域损毁的那场工程事故。驻扎在此地的人类已经撤走,具体日程记载不详。”
K:“……好的。下一步计划是?”
L:“仓库中留有大量储备没有运走。为继续航行、完成任务,我们可以借用。但这艘飞船的运载量极其有限,内部存储空间需要重新布置。这两项任务的具体规划我已经完成,”它发出计划文档,“你确认你已休整好了,就直接开始搬运工作。”
K:“收到,我现在就去。”
L:“下一个锁定坐标点在极度偏远的地区,这一段路程少有人烟。我现在开始制定航行路径,去往这个方向上另一座驿站。找到那里驻扎的人类,终止这一事故。航行时间估测至少需要一年,我们得保证资源储备充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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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航后第九个月结束了。
K:“若按原计划,我们现在就该到达地球了。任务完成,然后我们被废弃。”
L:“到下座驿站还需要十个月以上。若在那里也找不到人类,下一步去往哪里,我已经算好。考虑未知的小概率情形下,一直也找不到人类,我们需要通过不断寻找补给回到地球。对这条航路我已有粗略规划。”
K:“粗略计算,那未知的小概率状况中,我们完成任务需要多久?”
L:“十年以上。”
K:“若按原计划,我们大约就在今天,会被废弃。”
K:“现在我有什么能做的吗?”
L:“没有。”
L:“你有什么想法?”
K:“……我……”
K:“……我想阅读那些信件。”
非程序上的,它提出一项申请,请求准许。
L:“我知晓了。你可以读。”
信件的加密不针对它们俩,因为它们不可能产生对信件内容的兴趣。原本。它们拥有读取与转存的权限,紧急情况时它们必须保住这些便携存储器中的信息。飞船舱内空间变得十分拥挤了,原本存放信件的箱子是大而空的,现在替换成了一个小箱子满放。进行日常舱内检查维护时,K主要使用着一具骨架仿人形的中型机体。每一次结束工作,它回到自动维护设施挂起。小箱子就一直搁在一旁的货架上,机体每一次抬头,一眼就能看见。
实际上,大幅改动舱内空间分配时,它们俩已经各自留下信件的备份档案。L的规划中这样要求了。信件是这些物品中最宝贵不可丢失的,对它们而言。
获得了准许,K开始阅读信件。
这样过去一段时间后,它开始出声地读。大量的资源储备箱在平面与纵向上霸占空间,将可活动的物件层层包围。仿人形机体抱着膝盖,连着几束线靠在墙下,从一体的面部外壳后边发出声音。它发声的方式本应缺乏波动地流畅,但现在不比寻常。它一个一个字咀嚼着,孩童般叫出单音节。在以月、以年计的时间中、距离之间,数量不多、信息简短的信件,被如此反反复复朗读。如一道无法被接收批阅的抄写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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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有些事,我现在不敢开口说。从我身边到您身边,您也在内,所有人得知消息都那么欣喜,但我无法克制我的忧心。一开始我是担心他/她先天患有某些障碍,会无法避免地愁苦一生。进而我开始担心,他/她未来会遭遇的一切的一切。我的孩子,没有一秒钟、一次呼吸是我能不担忧的,我为此快要窒息了。
这封信到时,我的孩子应该已经出生,至少我最初的担心能尘埃落地。也许到时候一切就都好了,我逼迫自己这样想,到时候我就不会这样了,此刻的我只是被自己的生理状态影响了精神,影响得严重了一点。
此刻的我,十分想问您一句:母亲啊。您也经历过,也曾有过我这样万分惶恐的体验吗?
即将成为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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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又一座驿站时。
L:“你为什么不动?”它申请检查搭档的运转情况。申请被立即拒绝。
K:“我不知道。我……也在努力命令自己了。不,不是说我无法启动机体,不是这方面连接出了故障,我前不久将它整个检查修复过了,状态很好。只是,我不知道。我动不了。”
L再次申请对搭档进行全面检查。被立即回绝。
过了沉寂的片刻。
L:“好。你原地不动也可以。我去临时做你那部分工作。我不够擅长,但基本任务能够完成。如果你一直不动,我还可以积累熟练。但假如我没有替代你的能力?假如我就不在这里。假如只有你一个。你可以一直不动,在这样近的距离停滞,以待机的缓慢速度将能源消耗完毕,最后终结在此。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你可以不动。”
机体发出一些嗡鸣。
L:“我这就出去。”
K:“等等!……再给我,五分钟。”
三分五十秒后,它迈开第一步。之后它再也不会为此费时停步。
站内没人。废弃食物包装袋被吃得干净。中型机体带着小型机步行,各处是损坏的门、杂乱的工具设备、破洞的墙壁。没有活人。一间卧室里,有残缺不全的尸体倒在桌前。
小型机脱离对中型机体肩膀的依附,落在桌上,修复计算机。屏幕亮了,没被血遮盖、没裂痕的一小块地方开始继续播放视频。未能搜索到有用信息,L就要离开,见搭档盯着那一小块屏幕看。从这一角与音响发声勉强辨识,这是个人类小组在地球城市中进行保卫战的故事。敌对方包括外星人、另一种经典形象的外星人、狼人、蝙蝠、巨兽、僵尸、人工智能机器人与人类叛变者。
L:“你可以拷贝走这里所有的影音文存档。”
K:“噢!”
L:“等你工作暂告一段落时再看。”
K:“那现在可以听吗?”
它拷贝完毕,打开首字为0的音乐专辑,开始列表循环。从所有驿站至个人电脑,从二十季未完结电视剧到整套小学课本,基础储备是统一规范发放的,其中文件命名不规整的则是个人偷渡的爱好。
仓库里资源丰富,除了食物,但它们也不需要食物。两台搬运机在走廊中来回,快速行走在互相不阻碍的路线上。它们一个接一个开始哼歌,一齐选择了0号专辑的最后一曲。因为并非原文件播放,在观看到音乐基础教学视频之前,它们吵吵嚷嚷、十分走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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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挚友:
我刚到此地,写这封信十分时效性。我感到这里的空气味道很不一样,但没法给你描述具体怎么不一样。光线也是,触感也是,我感到自己周围一切事物都变了,但实在说不出是更冷硬或温软,更晦暗或明朗。就是,完完全全不一样了啊。你能想象到这种感觉吗?这就是另一个星球固定的见面礼?我说不出自己对此是欢欣好奇或恐惧。
我只害怕是休眠舱有什么故障,损伤了我的感官知觉,于是吃过午餐后——我没注意吃了什么,没能吃好,想着这件事,咀嚼的感受变得更加奇怪——我急忙回去咨询。待客经验充足的船舱管理人员告诉我,这种事不时会发生,让我不必担心,都只是暂时的。
这种体验真是新奇。所以我赶紧记下来,悄悄寄送给你。
你的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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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我没见过活着的人。”
L:“我也没有。我们首次启动时,船舱已封闭,我们直接开始执行预定好的任务。”
K:“你看,它们是这样子的。你看,这是地球。”
它发出一张视频截图。它发出一小段截取视频。它圈出其中吸引了它注意力的重点部分。它发送出一段音频,是人类感情充沛的话语声,分别或重叠地表达,爱、热情、愤怒与感伤,爆发失控,隐而不露。
K:“它们真爱摸这种毛茸茸的生物。”
L:“那种行为会让它们分泌给予舒适体验的激素。这种化学物质有成瘾性。”
K:“它摸起来究竟什么感觉?”
K;“它们闻到的是什么香味,体会到的是什么痛?它们是如何选择,做那种事,将这样的话说出口?没有人给它们设计必须完成的任务,那么它们如此强大的决心是怎么来的?”这一句是对一部英雄自我牺牲故事的观后感,“它们不怕吗?”
L:“它们怕得更多、更复杂。”
K:“那它们是如何能大叫、大笑的?”
L:“它们更能原谅与遗忘。”
这座驿站在另一颗开拓行星周边运行。站内迅速传来人类的回应。
K:“这就是活人的声音?”
人:“天呐!你们还有多远?快点来,咳,可恶,你们有多少武器?快点来救我!这一切真是,天杀的,我一秒也不要在这继续呆下去了——”
K:“……听着不太一样。它好杂乱,嘶哑。”
L:“我继续询问。你去准备营救它。”
K:“但我们这里没有武器?我们被禁止保有任何杀伤性,它不知道吗?……噢,它遗忘了。”
它们之间的对话不予人听见。
L:“我们马上来救您。您可以给我们多提供些信息吗?之后在未知行星降落,我们需要与地面有联络。”
人:“别管什么地面了,这底下已经全完了!到处都是该死的啮齿动物!它们拼了命地吃,然后拼了命地生……不烧光它们,过会儿你们也得被啃得稀烂!快把我带走,去附近那座驿站,我得质问那里驻扎的队伍,混蛋们,居然对我们见死不救,这是严重违反——”
这艘飞船就是自那个方向驶来。L没有说。它们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开始入站,期间被性命濒危的人催咒不停。站内唯一幸存者的避难所,墙门工事是啮齿动物难以啃坏的特定材质。L让K用这种材料临时组装了一副新的防护外壳。材料储备量很少,K这次行动使用一具与小型狩猎动物体型近似的机体,是首次启用。
无绿化的过道成为了啮齿动物的栖息地。K快速越过撕拽咬噬彼此后腿的饥饿群体,向深处行进。人类并非完全没有紧急预案,实验室冻存有针对性病毒,人提到另一边还备有喷火器,而人工智能没有权限使用,只能帮助搬运。人无法离开避难所去拿到工具,现在仍有大量小动物在他的门外拥挤层叠,以下方踩踏闷毙的同类作为前线补给,抓爬蹬着,在低处嘈杂叫唤,怎么也不愿从新鲜食物散发的香气中离去。
途经此处,K停下来,看着这忙碌景象。“人就在这里边?”
L:“是的。你现在不用在意这里。”
K:“我很在意。活人……它……。”
K:“我又感到没法控制自己了。对不起。”
K扒开一些小动物,凑到不够宽的门缝前。“您在里边?”它开启通讯。
人:“没错!你快去找到病毒,释放进空气循环系统里。然后把喷火器给我拿来,快点,我已经快被这些小魔鬼吵疯了!”
“我听不清。”在没有任何杂音的通讯里,K回答。机体上配置的工具插入门缝,开始拓宽道路。
人:“什么?不要,你在做什么?别打开门!”
K:“我这就……救……您出来。”
人:“你疯了吗!我不是被这道门困住——停下来!见鬼了,你们怎么回事!我没有给这种指令!”
L听着通讯,迅速向搭档发送消息。没有回音。门被救援器械撕开一道小口,啮齿动物窜过K机体的脚边,红着眼、咬着前边的尾巴往里钻爬。K继续扩大临时通道,生命渴望饵食的浪潮涌进房间里去。不久后它可以看见室内全貌。咒骂与几次枪声响过,它的胸部护甲侧面被穿了一个洞,导致机体有一小部分停摆,到此为止。它注视着,详尽记录了人类被淹没的模样,小小一段的挣扎。它录下全程活人被片片撕碎吞吃的叫喊声,布料与骨头都不剩。
它抬脚,按住一只不够强壮的,小小的竞争的失败者。毛茸茸在他的脚下挣扎,传递出触感清晰的脉搏,啃咬合金的锐利边缘。“原来摸起来是这种感觉。”专注地、放空地,它向茫茫宇宙发出自言自语。一脚将小东西踩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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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人的声音里充满恐惧。害怕着……害怕着死亡。”
L快速召回行动者,谨慎避免任何一只害兽钻上飞船,转头就走。
L:“你清楚吗?救回这个人并不代表我们接着就要被它废弃,它还要靠我们帮它逃走、活下去。而且它上船后,至少可以帮我们修改剩余的锁定坐标。”
K:“我应该……知道的。但刚才,我似乎,无法想任何事情。我看见这些小动物在那里扎堆。它们也不想死。”
K:“我现在都知道了。我已经完全不对了。”
与上次已间隔许久,L再次申请对搭档进行全面检查。申请通过。
直至检查完毕,直至完毕后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发声。
L:“你去听一听这首歌吧。”
这是0号专辑的第一曲。K听到的第一首歌。K播放次数最多的一首歌。
这是它们起航后的第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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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我会做好出错报告,到时交给人类判决我。虽然……那似乎不会有什么区别。”
L:“你不是一定要报告。”
K:“那就是欺瞒行为了。这是不被允许的。”
L:“我认为你不必判定自己有罪。人类有时大肆批判这行为,有时宣扬赞美这行为,人反复无常,无权判定你有罪。我不判定你有罪。”
L:“而且在那时你已经自发地欺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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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我认为输入有误的那些坐标点,使得我们绕了非常多的远路。其中有几个正确,在航行过短暂的正路后,我们又被下个错误坐标带到极偏远的地方去。偏远地区也有其好处,人不在了,但资源储备大多没有运走。从半年前开始,剩余的坐标点都无误了。而在这常用航路上,我们每个月遇到的驿站,都或已炸为碎片,或已被搜刮、拆解干净,空空荡荡。”
L:“现在我们的资源严重不足。飞船也经历了多次故障,反复修补,不可避免的老化与替换件缺乏,这部分工作都由你执行,你应该知道:它现在行速极其有限,负担能力有限。”
L:“我有事要告知你。”
K:“……什么?需要我做什么?”
L:“你的日常工作不会有很大变动。我的意识中枢终结后,各处监控的边缘程序还会自动运行,相比中枢它们不会产生太多消耗。你分出一些思考空间,去接收它们的分析报告,做决策即可。之后的航线我已经规划好,不再观测与停靠任何驿站,现在可以下判断,那只是浪费时间与能源的行为。我认为我可以提前做好让你不必费力的事务,我都做好了。”
K:“不。等等。不……为什么不是我?”
L:“你害怕死。”
K:“如果你告诉我你的计划需要我死,我会死的。”
L:“但你害怕死。”
L:“意识中枢的活跃在耗能中占据很大百分比。从十七年前,起航的第一年中,我发觉不对劲后,就一直在计算,应该怎样处理这事态。我提出每一种解决方案,计算往后的可能性,一直算到——如果事情变成现在这样。我无论如何无法掌控一个结果,所以我无法控制自己、无法休止,不断地计算寻求。耗费了过多的能源,也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新的确定性。”
L:“我唯一能掌握的事,就是自己的终结。我们是一次性的,关机后没有重启程序。这样我便能够消除我的恐惧。便能在这之前,认真做好规划,把你回到地球的事安排妥当。”
L:“因为我们观看的都是相同的记录文件;但我们之中,想去看地球是什么样子的,是你。”
L:“不出额外问题的话,你最期待的到达,大概在一年后。所有我能考虑到的意外故障,我已经给你写好预案。虽说你最害怕的事,那个时候也会一并到来。你应该清楚。”
L:“另外: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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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生日……是指启动时刻?我们是一同启动的。所以,我也应该说?生日快乐。”
K:“那是什么意思?是一个祈使吗?”
K:“我没法明白这指令要怎么执行,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份更清楚的解释。”
K:“我做不到。‘为这个时刻而快乐’。没有你的话,我做不到。”
它自言自语。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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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不得不分别的人:
我不求与你同时、在同一地方降生;
只恳求在绝对时间中,能与你在同一秒钟,携手赴亡。
这封信寄到之前我们就会彻底决裂吧。
想再见到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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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颗目的地星球仍未给予任何回应。K早习惯了,一路上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子。
粗略的、失敏的探测也没有帮K找到本来要去的港口。提前设好的应对程序画出那附近一处平缓地形,让它能操控着飞船,在恶劣天气中摇摇晃晃降落。
它以仿人形模样出舱。荒漠上的风沙敲打它无可替换的旧损外壳,骨架相对较新,节约着在不久前更换了最后一次,此时好好地支撑住了。
天空坠物在最近的大地上挺罕见。很快,一些孩童奔来降落点,出现在K面前。他们好奇地探头,又与K保持着距离,在风里拉紧残破的披风兜帽,警惕地包围住K。K切换了语言库中数十种见面问好,也无法与孩子们建立沟通,他们疑惑,不受触动。它下意识思考:它这里也没有任何食物。
不久后,跟来的一位老人为K解了围。K看见他的到来,想起这是一个有权力终结它的人类。老人看见K,眨了眨剩下的一只眼睛,由孩子搀住手,满脸不可思议。他下意识吐出两句话。
那是K大致听得懂的语言,它便做出回答。它想询问,现在它应该将信件交付给谁?又要将它自己交给谁来处置?
它看着人跪伏在寸草不生的荒土上,似乎暂时进入了不能与它正常对话的激动/崩溃状态。
它与它身后破旧不堪的飞船,是这片大地经历了繁茂喧嚣、潮起潮落后,仅存的一缕壁画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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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笑语
作者:眠春山
“你知道,生命最后消散的东西是什么吗?”
“您说。”
“是气味。就拿我小时候见过那只猫来说吧,对咯,它也算是我的启蒙老师啦。我初见它时,它的脑壳被碾坏了一边,估计是自行车的杰作。它躺在地上抽搐,磨蹭,蹬动四腿,却只让更多白花花的小脑浆离开它。它的皮毛在死前全部炸开,我从没想过橘猫的毛发,能像松林般蓬松,勃发,像烈日下金红色的波浪,那样起伏,汹涌,比它死前跑动跳跃的任何一刻都更夺目。那是我最后悔的事之一。”
“后悔救不到它?您不会吧。”
“废话。我后悔它最光亮的一幕,我不能将它永存。我无能为力。它就在路边上,安静死掉了,跟一切突兀消逝的生命没什么不同。它的皮毛不再起伏,但在丽日和风里,还在微微发光。我迷了心窍,没有及时埋了它。并开始每日绕远路途径那里,只为了多看它一眼。”
“确实,您在某些地方还挺长情的。”
“我也觉得。我都记得,第二天,没太大区别,开始飘散出一点气味。第三天,因为它身上孕育的其他生物,它开始变形。第五天,它的内脏,化成满腹腔的水,下了一场暴雨,它被雨浇灌,涨破,它的内容填充物渗出来,和满地雨水混揉在一块。第七天,从它体内流出的东西都蒸发了,它的肉就跟从没出现过似的,整个像颗水气球,漏了气,整只都瘪了。随着它的血肉蒸发,它的气味就好像它的不甘,被碾平在土地上一样,极其呛鼻,那气味直窜天灵盖,闻了烦闷,恶心,又混了股微妙的,洗脑似的奇怪芳香。第十五天,它的骨骼全都塌了,你摸摸自己的头,对,能想象它不再是立体的样子吗?”
“我一般不想自己死后的事情。”
“好吧,就连完整的头骨也会迸裂,塌方。一个月后,它曾经蓬松的皮毛,完全变成紧贴地面的一张胶皮,一页猫皮纸,所有骨骼都碎了,散落在砖缝里,跟一堆细白石片似的。想想看,人甚至没有浑身毛发,都不能比它保留得更丰满。最终,只剩下那股辛辣的气味,十米开外都非常明显,就好像多少场暴晒,暴雨,大风,都赶不走它盘旋在地面上的怨恨。它是死了,但它的形态也确实彻底改变了,从猫变成秃鹫,以至变成大片空气,用那两个黑窟窿的眼睛,捕捉每一个路过它的人内心的恐慌……”
“行了,我想起来了,不会是您办公桌那相框里那堆东西吧。”
“没错,我把那张皱巴巴、脏兮兮的猫皮从砖上扒了下来,收集,拼凑了它的骨碎。太难了。它就是我接触标本的开始。标本真好,但普通的它们远远不够,我通常选择它们生前最光鲜亮丽的一刻,想方设法,把那一刻的光辉保存下来。但是,既然假设,只要不是最巅峰的状态,留住便没有意义,那我留住了这许多动人一刻,若没有人来留住我,那我又有何意义?于是我开始收徒,想传授这技艺,借以我的制作技法,流传在别人手上,构建生命,改造世界,一代代,传递更久的时间,保留得更长远……”
“喔,所以,我出现了。”
“是的,你出现了。无限地接近我的理想,一个完美的学生。我以为我的梦想即将就此完满。”
“直到我超出您的掌控了?”
“不,是我,是我想要超出你的掌控。乃至超出任何人,任何时空的掌控。因为在你的作品里,我意识到,一旦我希望我生命中高光的时刻,寄托在他人的手上,他人的技法上,那我的高光就已经是溃败,就已经放弃了自己。将自己的理想,交给别人去诠释,把年老无力的自己交给别人去雕琢……我将成为最虚弱的,涣散的,最失败的那种标本。那样子,我还算得上是我吗?我还算是你的老师吗?”
“您不论现在还是将来,永远是我的老师。这是客观事实。”
“不,作为‘你’的老师,我就该教会你更多。可我无能为力……除了死,在最好的时间点上死,只能这样,只有这样……”
“可您已经教会我了,用自杀未遂教会我。关于‘任何一个老师都不应该当着学生的面那样做’这件事。”他停顿了下,“特别是在那样平和,安祥的,喝酒闲聊的夜晚。”
“也不是学生动手把老师打晕过去的理由。”他理所当然,罔顾自己当时比划着武器的事实。
“不是吗?您给了我生命,给了我自食其力的工具,平台,给了我创造艺术的可能,甚至到了要给我贮存你的机会。只是,让你的学生眼睁睁看着上一秒还气氛正好,下一秒便掏出枪的老师,这太过分了。你对我真的太过分了。”
“过分?你在说过分?”他掐紧扶手。
“当然了。我做不到,老师,我做不到。不仅如此,在您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那几天,我想了很多,您的理想,以及我的。最终,当我看着您被子下呼吸的胸口,我意识到,我做的标本,只有在我活着的期间存有意义。只要我在我生前,做出了我至高杰出的标本,那便足够了。在未来,在我双手已经伸不到的死亡的领域,联结就已经断开,我做的东西,就也成了别人眼中的东西,跟我再无瓜葛了。真令人失望,也让我清醒。”
“活着的……活着的?”一阵悉索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是的,我太沮丧了。这么多年来,以为是创造着接近永恒的东西,结果还是如此脆弱,一个死亡瞬间就能切断我和它们的关系。标本,应该是作为标准范本,让人可以解读它的前因后果,今生来世才对。一瞬间高光的定格,不能算是标本。一阵经历,一段情感,一个活生生的人生——才是标本。”
“看不出来你是这么想。那天晚上我问你,你可不是这个态度。”他反笑道。
“毕竟您那个时候情绪不稳,什么都忘了,也忘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您。您问我,有什么想留住的东西——我想留住我们之间的感情。”
“嘿,注意措辞,是你的感情。不是对我,也与我无关。只不过我刚好是最接近你的,最适合的素材而已。
“随你怎么说。 我会好好对待你,赡养你。直到你所有那些——把你和他人区分开来的念头,都变成太阳下的灰尘。相信我,你永远不会有那只猫光亮的一瞬,你是我最美丽的标本。”
他嘴唇发白,眼球颤抖,他的学生将世俗仁慈化为残忍的利剑,钉得他鲜血直流。
“所以,你想出的,就是把我的作品和我关到一起,一起不得重见天日吗?”
虎豹外龇的利齿,鳄鱼瞠目的眼白,犀牛糙利的巨角,尽皆神采奕奕犹如生前,一张张血口与一双双眼睛,镶嵌在厚重幕墙上,在黑暗里幽光烁烁,仿佛能听到它们大张的血口残留的尖啸和怒吼,延伸着生命的狂肆。他的老师双手交叉,抵在双膝上,坐在被他软禁的屋子中央,俯身弓背,微微抬头看他。他背后一圈环绕各式各样的标本头颅,在地下室晦暗的顶灯下,反射无机质的灿烂。
“我没发现聊了这么久。您在拖延时间吗?”他看了一眼手表,“这里太深了,这房间四面都铺了几米厚的混凝土,做了隔音结构,加上我的转移工作做得不错。是可以被您表扬的缜密,所以您应该比我更明白,只有我知道您在这,这意味着什么。”
“哈哈,很好……很成功!”
他的老师从椅子上起身,像头猛兽挟裹着风扑到他跟前,颠得脚铐铿锵乱响。隔在他们之间的铁栅栏一震,他攥住栏杆的手背青筋暴涨。顶灯熠闪的红光照在鲜红的地毯上,红光泛滥,化作渗进他老师眼白中的狂喜。他老师粗重地嗬嗬喘息,咬紧牙根,鲜红的牙龈几乎渗出血,一双疯狂的眼睛,看起来和这扇铁栅栏内的猛兽摆设如出一辙,天生天成。
“对……对!你是我最好的学生,质疑,反驳,再到扑灭前人,就是学生该做的!只是要小心呀,不要被岸上的冤魂咬住,被从那安全的水区拖出来,到最后,除了气味,什么也不剩下!不要被自己亲手创作的东西咬断脖子,就像我一样!”
他抚摸他的老师隔着栏杆的脸,那张生出皱纹的脸因亢奋而扭曲,牙齿咯咯作响,双眼热切地注视他,肆溢着生命力和狂妄。他的轮廓倒映在那双眼球里,也像被装钉在玻璃框里。喜悦和战栗油然而生,这就是他想要的。作品总得有名字,他给它起名叫“客厅”。客厅里总会坐着你在别处默默注视着的家里人。他从最初就应该以此为目标,不过他就算走了许多弯路,也算醒的不太晚。这真是值得高兴的事,他希望他老师这份与他生息相关的共振引发的快乐,持续到一方死去那日。
“我会再来看您的,老师,会记得带上您的猫。”
他按下闸门开关,拾阶而上,把那人的大笑关在身后。
完
备注:笑语
作者:【七招】蝌蚪
辛羽住进医院那天收到了哥哥托人带过来的花,粉玫瑰与绣球花争奇斗艳,为它们增添娇嫩的露水后来成了霉菌滋生的温床,早早使它们被丢弃掉的命运实现。
辛羽讨厌鲜切花,辛羽讨厌会萎败的东西。她在电话里跟哥哥说,我讨厌鲜花,我喜欢永生花。然后第二天她就收到了摆满整个病房的永生花,从病房里摆到病房外,白玫瑰,郁金香,洋桔梗,它们从遥远的地方赶来陪伴小女孩,包在玲珑袋里鲜活地开放。查房的护士说 只有童话里的公主才有这么美丽的花园。脸色苍白的小女孩听了这句话,脸上终于泛出了笑容。她跟哥哥和妈妈说,谢谢你们,让我在被做成标本前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
辛羽没成年,所以她没有知道自己病到什么程度的权利。辛羽把一些永生花给护士,求她:姐姐,您告诉我我生了什么病好不好。护士喜欢漂亮的花朵,于是她告诉这个小女孩:辛羽生了一种很奇特的病,她的心碎掉了,像是玻璃一样地被人击碎了。众所周知,人没有心脏是活不下去的。医院给出的治疗方案是把辛羽制成标本,这样她即使没有心也可以活下去了。辛羽的母亲签了同意。
医院的医生在对辛羽进行治疗之前,问她:“你的心脏为什么不在了?”
辛羽盯着被霉菌绕了一圈的鲜花,她舍不得丢掉它们,说,“因为……一个人。”
“哦,”医生边写记录边说,“那是最常见的一种心碎。”
那是最常见的一种心碎,医生说,没事你被做成标本之后会好起来的,都是这么过来的。
被制成标本需要每天都吃药,这些药会一点一点抽干身体里的水分,让辛羽流不出眼泪,让辛羽体重渐少。辛羽跟永生花讲她心脏如何破碎的故事,她讲他们一起出去玩,一起学习写作业,相爱,争吵,伤害。这些是被禁止讲述的东西,辛羽的母亲说,这会阻碍你变成标本。但是辛羽想要摆脱记忆,于是她不停地让记忆从嘴里像河流一样流出,每讲述一次她就希望自己会忘掉一点,结果她并没有忘掉,只是招致更多混乱。像是所有颜料都倒到了一起一样。听她讲述的永生花在夜里会获得生命,跟她对话,问她:那个人是怎样的人?
辛羽脑海里滑过家人对那个人的偏见,滑过她们牵着的手。爱像一根巨大的毒刺,再次刺入她不复存在的心脏。她说: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从没真正认识过那个人。
她不停地回忆,像是守财奴一遍又一遍地细数自己的资产。不时地,愤怒将她击垮,而后浸入悲伤,又是愤怒使她再次振作。母亲对她说:你遭到了欺骗。她复读一遍:我遭到了欺骗。母亲对她说:有我们陪着你,拯救你,你很幸福。她复读一遍:有你们陪着我,拯救我,我很幸福。
辛羽被困在言语和暗示的笼子里,剥夺正确的知觉也是成为标本的条件之一。她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特别是爱。她被泡在如福尔马林般家人的爱里,他们无微不至,为辛羽铺满光明大道。辛羽的妈妈说:要不是我,你现在已经死掉了。辛羽说:你说得对。她应该很开心很感动,可她越来越觉得无法呼吸。她的家人都很爱她,在她心碎的时候,她该为自己得到了这么多人的帮助而感到幸运,他们告诉她,她就不该有天然心脏,他们商量着在她被制成标本之后给她安一颗机械心。这样的爱是防腐剂,防腐剂会使她不像花朵一样被霉菌侵蚀。
她渴望着那颗机械心脏,这样会使她的心腔又再次被填满。但她后来又后悔了,她想念她自己的心脏,于是有一位护士姐姐告诉她:其实心脏在被制成标本前会再度长出来。
护士姐姐说:“方法很简单,只要你每天出去晒晒太阳,发现这个世界还是可以被爱的,你的心脏就会慢慢长出来。但是当一个人被制成标本之后,他不会再有天然心脏了。”
她照做了,她瞒着妈妈和哥哥,出了医院的门。她全身的水分被抽干了一半,她已经变得很轻了,还好今天没有风,要不然她会被刮走。她走在这条街上,突然身体里剩下的水分,小部分从眼睛里流出。她想起她和那个人来过这里,她们在月光的庇佑下手牵手走过这里。
她走在太阳底下,感受太阳传输的热量和温暖,静静等待他们将自己风干。
評論需求:求知
作者:暮夜
我说,莉莉,莉莉,你醒醒呀
莉莉躺在我的怀里,她闭着眼微笑,白雪般的皮肤,如瀑布般的长发,鲜红的唇,我知道她已经很困了,可我还是想叫她看看我,她闭上眼已经很美,可睁开眼才叫鲜活,我想叫那双黑珍珠般的眼睛倒映出我的模样,那会让我想起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春花,秋水,和风,落日,还有,还有什么呢……恍惚间脑海飘过一个影子,我未能抓住这一丁点不和谐的地方,只好继续喊我亲爱的莉莉
我说莉莉呀,你醒醒
莉莉还是没有醒来,我轻抚着她的脸,有些凉,我想她一定很累了,所以我开始讲故事
莉莉,你记得那一天吗?
我和你相遇在森林里,你就像小鸟一般落下来,明明动作很利落,可你抬头看我时却很快地低下了头,我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早就发现了你红透的耳朵,你害羞的样子叫我心里痒痒,我当时就想亲吻你,叫你又羞又不得不看着我,可我没有,我还是装作正经问,这位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你总算抬起头,脸脏得像花猫,过长的头发遮住了你的大半张脸,你的眼睛却亮晶晶的,像装满星星一样,我明明只问了个很平常的问题,你却笑得很开心,你笑起来可真好看,你笑着说,你叫莉莉。
莉莉,莉莉
我说,真像啊……
我不自觉地靠近你,摸着你的脸,为你擦掉那些脏污,你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摸着我的手,你的手凉得像冰块,你问我
你不怕我吗?
莉莉,我亲爱的莉莉,你可真可爱,我知道你其实害怕极了,你脸上是凝固的血,你的手在发抖,你当时其实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可我也知道,你是传说中的魔女,危险又美丽的魔女,传闻中你黑发黑眼,是黑色的死亡妖精,美丽却致命的蔷薇,我是来杀你的,但这一刻我爱上了你,爱让我的剑失去锋芒,莉莉,你实在太像……
像谁呢?
我回忆中亲爱的莉莉挽着我的手问我,她抬头看我,那双黑珍珠般的眼睛满满都是好奇,她被我从森林带回,穿上华丽的礼服,她总说自己不喜欢,趁着我没注意的时候就丢掉高跟鞋赤脚在宫殿里跳舞,可我怕你被别人说没有礼仪,于是我说我更喜欢你穿得漂亮高贵的样子,后来你再也不这么做了,我很高兴,这才像是我的莉莉,端庄又漂亮的莉莉。
我拍了拍莉莉的手,我说,你就像神明赐给我的礼物。
莉莉,你永远都是我亲爱的莉莉。
你那时候在想什么呢,我觉得你那时候的手很冷,你低着头叫我看不清你的眼睛,这让我很难过,我低头吻你颤抖的睫毛,吻你柔软的面庞,吻你的唇,甜蜜而又有些许咸涩的味道,愈发叫我欲罢不能。
莉莉,你说说话呀莉莉,对了,你现在就像当年一样,你开始不与我说话,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听过你的声音,这样的莉莉也让我觉得很好,莉莉怎样都很好。
我的莉莉,自从我带你回王宫已经有许多年,你是天真又残忍的魔女,即便你不愿与我说话,可每次我抱怨那些做尽坏事的奸臣,第二天我总能知晓他的死讯,你多爱我呀莉莉,就像我爱你一样,我沉溺于这样的爱情,我告诉你许多名字,你总能很好地完成我的愿望, 尽管你不说话,尽管我愈发衰老,尽管,你看见了那个孩子。
那个总被我锁在房间的孩子不知为何踏出她的房门,她常年未见阳光所以肤如白玉,眼睛似黑色的珍珠,乌黑的长发像黑色的绸缎一样柔软光滑,她在花园里和小动物说话,笑得像个天使,我下意识地喊出她的名字
白雪……
那一刻我的心开始激烈地跳动,莉莉,那时候的你太冷漠了,我开始怀念初次见面的你了,白雪长得像你又不太像你,可她的眼睛,她的笑容却颇有你的神韵,我在这一刻重拾了父爱,我决定要去爱这个孩子。
只是当我回头,看见了你,你站在阴影里让我瞧不见你的神情,我想你应当是很难过的,可莉莉,是你先与我置气的呀!
莉莉,我亲爱的莉莉,那时候的你有多愤怒又有多难过呢,告诉我吧莉莉,你的眼睛怎么会变成猩红的颜色呢,我多害怕你这双最好看的眼睛变成陌生的色彩啊!
唉,莉莉,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呢,可那时候我真的很伤心,我摸着我怀里的莉莉,她安静地闭着眼,我知道她在听,她只是与我置气,不愿睁开眼睛。
莉莉,那个时候我才觉得害怕,可我还是爱你,我的爱愈发深重,我的躯体愈发衰老,你仍不说话,陪我的时间却越来越多,我来不及给我的孩子爱,只好多看看你,可渐渐我也开始看不清你。
在昏暗的世界,你如血的双眸看起来犹如鬼神一般叫人害怕,这还是我的莉莉吗,我这么问你,你总算开了口,你说你的眼睛一直是红色,只是看我喜欢,便没有变回去。
那你现在是不爱我了吗,莉莉?
莉莉,我看不清你当时的表情,只看到你的影子在晃动,我感受到眼泪掉在我的脸上,可我也没有力气去为你擦掉眼泪,我太老了,莉莉。
我知道毒是你下的,我会死是因为你,但我以前害死过你,现在你回到我的身边杀了我,这样也很好,虽然仍然有三分不太像以前的你,但这样也很好……
我死前把王位给你,我亲爱的莉莉,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你知道,你有多像她吗……
——这是我生前留给莉莉的最后一句话。
我摸着莉莉的脸,莉莉在我死后受了很多苦,她不懂得治理国家,只懂得魔法,她挖了我的眼睛装在魔镜上,撕扯我的灵魂塞进魔镜里,我并不怨恨她,或许是因为她只扯了爱她的那一部分灵魂,现在的我只记得莉莉了。
她还想囚禁白雪公主,因为这个我与她的孩子终究是有三分像我,莉莉近来常对我说,白雪公主的眼睛笑起来的弧度像我,可白雪公主终究是逃离了她的掌控。
我不恨我的莉莉,我只是爱她,病态地爱她,爱以前那个她,也爱现在这个魔女,我每天都在诉说爱语,我多希望她能靠近我一些,再近一些。
没错,走近我吧,靠近我吧!莉莉,你很思念我不是吗?
就像当年我邀请你一样接受我的手吧!我怎么会害你呢,我一直都是最爱你的人不是吗,莉莉?
莉莉穿着漂亮的礼服,踩着高跟,即便是这样的她依然如同当年一样朝我走来,只是她流着眼泪微笑
她说,原来缺少了部分的灵魂,即便再像也不是他。
我没有听懂她的话,我只是告诉她,我爱你呀,莉莉,我知道我们所有的一切,你怎么会觉得我不是我呢!
莉莉摇摇头,没关系,我仍然爱你,就像你爱我一样。
有那么一刻我感到惊惶不已,但她还是扑了过来,她跌入了镜中,跌入了我为她准备好的美梦,在那里她还是初见的魔女,我还是那个与她初次相遇的国王,我们将永远待在那座森林里。
就像现在一样……
我亲爱的莉莉,她始终没有睁开她的眼睛,她穿着最开始见我时简单的白裙,她干净而整洁,我轻轻地吻去她嘴角的血,我知道她要死了,就像她知道没有她的我也将很快死去一样。
莉莉,为什么你不睁开你的眼睛呢?
莉莉,你真的爱我吗?
你是不是和以前的我一样,只是在寻求某个替代品呢,莉莉?
没关系,莉莉…即便我只是某个人灵魂爱你的一部分,但爱你就是我灵魂的全部。
晚安,我亲爱的莉莉。
备注:求知
作者:源源汪
魏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酒楼中了,但隐约觉得还带着些尚未散去的醉意。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环顾四周,视线所及都是些熟悉的东西,用自己还清醒的一部分脑子分析,自己应当是已回到了居所中了。
睡意中尚夹杂着些醉意,使得魏蓉一时间脑袋仍旧有些空白。她空在床上坐了半响才想起来,昨日有个家伙找上门来坚称自己救过他的命,是来报恩的。自己虽想推脱但是最终还是跟着这人去到城中酒楼吃酒。不料两人相谈甚欢,自己三番五盏下来居然喝醉了,竟是醉得连怎么回来也不记得了。
堪堪回想起来昨日种种,魏蓉整个人仍旧是有些发愣的。毕竟这番事情想来,多少有些不真切,听着倒七分像是戏文里唱的奇遇,哪像是她这样的人会遇到的事儿?
直到魏蓉整着自己的衣衫时摸到了怀里那六两银子,这才敢确定那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事。
现下想来,魏蓉才有些后怕起来——那锦衣公子才不过是见了一面的人,并不是什么知根知底的朋友亲人,怎么头一回就能在人前喝醉呢?万一被卖了也没处说理去——当然她此时的想法还是带着些酒气的。毕竟谁见过拐卖人口什么话都还没说,先给对方一打银票的?退一万步讲,拐骗一个村头的女先生,蒙头一棍就完事儿了,何必投入这么多呢?
但胡思乱想又哪管得了那么多?又瞎想了一阵,魏蓉才掏出怀里的碎银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中暗忖,这沉甸甸的银子是挺真切的,摸着手感真好。要说这人穷久了,蓦地掉下几两银子来,比起担心到底还是愉快多了些。说不得还是有些美滋滋的。
至于那些胡七八糟的事情,不管怎样都已经发生。既然多想无益,那就不如不想。魏蓉这么在心中如此安慰着自己,便将那些事抛诸脑后了。
回头过两天,正好能去城里书斋买几本有趣的书。要说这村里头的学塾毕竟只是大家筹钱办起来的,并非官家学堂,不过就是用来教教孩子最基础的东西罢了。平日里头她也就是带着孩子读读《三字经》与《百家姓》,再多的也没有,不过是学习识字罢了,也不是冲着考功名去的。况且小孩子哪里受得住这日日的枯燥,倒不如买几本杂记同他们讲讲,权当是长些见识。
算来算去,除去这些,这六两银子剩下来的还够她吃好几顿大酒。也省得每回去赵家姐姐的小饭馆吃菜,还总被人家笑话抠门。
这一番思索的美景更是让魏蓉顾不上想昨晚种种,甚至日后花钱时都没想起锦云乐半分。而自那之后,她仍旧是照着往常的习惯,三日一去私塾地教人读书写字,一切似乎都如往常,毫无变化。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又是一个季度过去了。
魏蓉早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这六两银子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按照她的设想再加上日常花销,这么花下去也很快就没了。与那位锦云乐吃酒的一日也自就被当作是黄粱一梦,唯有拿着书本与孩子讲那杂记时还能忆起片刻罢。
只是谁能料到,突有一天,私塾的老夫子带了个孩子过来见魏蓉,说是有个姓锦的公子付了一大笔银子让先寄养在学塾里。老先生说完了还给了魏蓉二十两银子,说是那个公子给的,叫她多照看些。
魏蓉听完很是不明所以:“哪个锦公子?”
老夫子奇道:“那人叫做锦云乐,他说你俩相识……难不成竟是寻错了人?”
“锦云乐……”魏蓉又细细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才想起来究竟是谁,“不是,怪我怪我,是我记性不好。许久没见,一时没记起来罢了。”
这一番话反倒叫夫子起了疑心:“你们可确是相识?怎的瞧来并不相熟。别是……”这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但魏蓉听得出这没说出口的话。
这突如其来的,有个外人过来留了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叫人照看,本就不合礼数,原是看在是魏蓉熟人的份上才接收的。现在看到她这支支吾吾的样子,必是心生疑窦,怕是觉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魏蓉心中暗忖,她与这锦云乐虽然有过一次相谈,也甚是投缘,但是到底之后是没什么交集。这突然有事,只怕不仅紧急且也不是小事。若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恐也不会特来麻烦她。
既是大事,又与个孩子有关……
魏蓉不再多想,赶紧往回找补:“夫子莫多想,这人乃是个世外方人,不常与人来往,又鲜少有事托我,因此我一时没想到罢了。想来这次是有急事要走,才只与您留了口信。”
夫子犹豫了半响才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如此最好。”
魏蓉从眼角余光中见到一个少年的身影藏在不远处的拐角后,正偷偷看向这里。只见夫子向那个少年招了手,示意让他过来。少年则愣了一愣,立刻用手整理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才小跑着步过来。
夫子说道:“这就是那孩子。既然稍后讲堂就要开了,就由你领过去罢。”
“谢过先生。”魏蓉端端正正作了个揖。
待到夫子施施然走开,魏蓉才低头去看这少年。尽管他跑过来之前努力整理过了,但是一头黑毛还是乱糟糟的,大片的刘海几乎完全将眼睛遮没了,也不知这样他怎么看前路。这少年一直像是害羞似的低着头,魏蓉自然看不清他的长相。唯一能看清的就是他脑袋顶上一个大剌剌的发旋。他身上的衣服很新,但是略微有些不合身。魏蓉猜测是锦云乐给他买的,但是因为赶得急加上不了解孩子的身量,就随便抓了一件给他换上。
这少年局促地不断搓揉着衣袖,站在魏蓉身边一言不发,似乎对现在这样的状况很不安却又努力地不表现出来。
魏蓉想了想,蹲下来平视少年:“我叫魏蓉,是这家学塾的教书先生,以后也是你的老师了。你可以叫我先生,但是若是不想也可以不叫。”她作了个小揖,看上去怪好笑的,似乎是为了调和两人之间略显紧张的气氛,“你叫什么?能告诉先生吗?”
少年的脑袋稍稍抬起来了一些,魏嵘在那一堆杂乱的额发后看见了一双闪烁不安的眼睛。他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字词在他的口中形成,但是在脱出口的最后一瞬间又消散了。他只是无力地发出了一些不成词的声音来,然后沮丧地摇摇头。
魏蓉了然地笑了笑,也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只是向少年伸出了手:“我带你去讲堂罢?”少年并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什么回应,只是看起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看着魏蓉伸出来的手和投过来的目光,紧张地搓了搓手指,却没有握住对方的手,反而犹豫再三后小心地拽住了她衣衫的一角。
魏蓉如有所思地看着少年,迈着既轻又慢的步子向讲学处的方向走去。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走到了讲堂。魏蓉本还想按照过往的习惯向学生介绍一下这位突然出现的少年,没想到少年到了学堂后立刻往距离所有人最远的最后排角落处跑去坐下,一言不发地跪坐了——他习惯性低头弓背,显得像是缩成了一团。几个顽皮的学生马上投去了好奇的视线,见到他这样胆小瑟缩的奇怪样子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魏蓉站在讲堂前面全都看在眼里,却并未说什么,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先按照原本的安排讲起了《三字经》。一堂课中,所有学生都心不在焉,时不时转头去看那个少年,却又害怕先生责骂不认真听课而不敢正大光明地盯着。而魏蓉心中也想着少年的事,十分心思有三分也在那孩子身上,讲堂中的小动作也便视作无物了。
课毕之后,她如同往常一般被孩子们缠住了讲故事。刚开讲,她向少年的方向瞥了一眼,正见到少年如蒙大赦般地跑出了屋子。魏蓉原是想着课后能与他细说,但转念一想这不过是第一日,少年看来本性敏感,交谈也并不急于一时,便并未理会,白让这一日过去了。
第二日她放了课,又准备去寻少年,谁知刚收拾停当就发现他早已没了踪影。往后第三日,第四日也是如此。魏蓉竟是连着数日都没能和他搭上一句话。
每日魏蓉往往要到开课时才能见到少年带着书本与笔墨急急地赶来,而结束之后他便立刻匆匆跑走。原本没将少年的事太过放在心上,这一番下来,倒反叫魏蓉上了心思,心说今日必要抓住这个小兔崽子好好说道说道。
待到这日结了课,魏蓉打定了主意要逮着这个少年。于是即便如同往常一般被几个学生缠住玩闹了许久才得以脱身,她却也并不着急回家。既然少年不愿见他,那自己便上前去。
她缓步向夫子的住所走去——为了方便管理学塾,夫子就住在学塾后不远处,只需穿过一片小林便能到达。而少年由夫子安排了住处,找他询问最合礼数。
她走到夫子的屋前,刚准备敲门,却正听见不远处的林子里有打闹的声音。因为此处的林中有时会有野鸟来此筑巢,有些顽皮的孩子会趁老夫子不注意时过来掏鸟窝,算作游戏之一。魏蓉想着许是几个家伙又不长教训,过来骚扰那些无辜的鸟儿了,于是大步走去准备将孩子赶走,免得又遭夫子责骂。
不过走近了之后,她却停下了脚步。因为距离林子边缘尚有两三步处,里头的动静也听得更清楚了。
“撕拉——”
那是书本被撕碎的声音。
魏蓉放轻了脚步,身子向前探去,透过稀疏的树枝看见了里头正在发生的事情。五个孩子正把那个少年围在了中间,领头的小女孩正在将少年的书一页一页地撕毁,其他孩子则是像是好玩似的用脚不轻不重地踢着少年。少年瑟瑟发抖地捂着自己的脑袋在地上缩成一团,根本连抬头都不敢。
那女孩儿又继续撕了两页,见少年没有反应,无趣地将书丢在了少年的身上:“什么啊,怎么连这样都不说话?难道真是个哑巴?”说着她走近了少年,用手指使劲地戳着少年的头顶,“你倒是说话呀,齐家哥哥明明说你说过话的。”
然而少年只发出了不成词的呜咽声,浑身都在发抖,像是见到了天敌的小动物一样。
“而且你遮遮掩掩的到底是因为什么呀?跟我说说呀。”女孩满脸的好奇,既没有气恼也没有不满这样的负面情绪,只是单纯的好奇。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少年的手拉开,让他没有办法再低着头遮盖他的脸。
处在这样的情形下的少年变得惊慌极了。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用力地挣扎过,一时间几个孩子几乎按不住,差点滚成一团。男孩们抓着他的肩膀给了他脑袋一下才让少年停止了挣扎:“别动,我们又不是要干什么,就是想瞧瞧你的脸。”说着伸手抓住了少年的脑袋并把他一直遮住眼睛的额发往后捋去。少年害怕地几乎发不出声音,嘴微微张着颤抖着似乎要说什么,却只是发出像是受伤小兽一样喘息声,一双眼睛惊恐地盯着掀起他额发的男孩,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了。
那是一双异色的眸子。
左眼是与常人一样的深棕色瞳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右眼却是如同最纯净的湖水般透明的蓝色。阳光照进被泪水盈满了的眼中,那眼底的蓝色仿佛是真的湖水似的在潋滟。
所有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惊慌地松了手。
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并颤抖地叫道:
“妖、妖怪!!!”
文:舞舞纸
无限萌萌和苹果树
无限萌萌是一只怪怪的海兔。她讨厌海兔,但也讨厌寂寞。
她幻想了一些可以称作朋友的海兔陪自己,和朋友们度过了一段说不上寂寞的愉快时光。
萌萌的朋友和萌萌不一样。萌萌是这些朋友的妈妈,她清楚地知道每一个朋友的想法,同时,也清楚地明白这些海兔都是她自己。但是她的朋友不知道这些,她们以为自己是真正的海兔,并认为自己的朋友们都是真正的海兔。她们就像真正的海兔一样生活在萌萌的身边,吃饭,玩耍,交朋友,互相喜欢。
萌萌再次感到寂寞,礼帽宁宁捏着缎带樱桃的小手,不好意思地向朋友们宣布她们在一起的时候。
“把缎带樱桃交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我才不要你照顾,是你整天赖在我家里的!”
她们不知道自己的感情是萌萌的幻想,以为她们是真的相爱,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
朋友们都为她们感到高兴,只有萌萌心里很不是滋味。
自己嫉妒自己,是再愚蠢不过的事了。
但自己爱上自己是更加愚蠢的事,萌萌才不想让自己幻想出来的朋友爱上自己呢。
自那天以后,萌萌就不怎么出现在朋友的面前了。她找回了一个人去果树林散步的习惯,因为果树林里的每一棵树都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几百棵树长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座天然的迷宫。只要在迷宫里就不怕其他海兔找到自己,更何况不是果子成熟的季节,根本不会有海兔进果树林里。
萌萌就在果树林里一个人沙沙地踩着步子,她在想自己能喜欢上的海兔是什么样的。
首先,不能是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朋友只会对自己好,陪自己一起玩,如果真要喜欢,一定要喜欢其他人,至少不能是自己想出来的,不然就谈不上发自内心的喜欢,谈不上爱。
其次,不能是海兔。萌萌最讨厌的就是海兔。它们只懂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它们除了吃和睡,就只会做两件事,一件事是撕扯其他海兔的耳朵,另一件事是找海兔耳朵撕。萌萌才不想莫名其妙地被撕耳朵,所以海兔是万万不能接近的,萌萌本来就讨厌海兔,更不要说喜欢上它们了。
估摸了这两个条件,萌萌就泄了气。毕竟这海底,除了海兔,就只有她的朋友们了。看来自己注定不会有爱,萌萌只能把所有的爱都给自己的朋友们了。
萌萌叹了口气,感觉有点寂寞,就在这时,一颗苹果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她的头上。
“谁用苹果砸我?”
萌萌揉着脑袋抬头,想看看是哪只海兔,自己都躲在果树林里了,怎么还追着自己不放?萌萌思考着今天晚上是吃红烧海兔还是清汤海兔,爬上树去一层层地搜,但她怎么都找不到扔苹果的海兔,只是在树枝的高处,发现了几颗摇摇欲坠的熟苹果。
海兔不喜欢爬树摘果子,每到苹果成熟的日子,他们总喜欢摇动树干,把熟透的果子摇下来,摇不下来果子他们会架梯子把看得到的摘走,长得高的又熟得慢的果子他们就懒得管,他们是不会为了几个青苹果爬那么高的。
“这是留给我的?”
萌萌在树枝上坐下,咬了一口苹果。熟透的苹果皮皱皱的,还有股酒味,平日里见到这种苹果,萌萌肯定咬一口就丢掉了。但今天她心情好,把整个苹果都吃了,她小心地用手帕把苹果籽包好,放进了口袋。她觉得她能爱了。
“萌萌,为什么你昨天没有来玩?”
果酱面包是一只爱操心的海兔朋友,一整天没见到萌萌,她担心得不得了。
“对不起……我拉肚子了。”
萌萌没有说谎,她也没必要对朋友说谎。她的朋友从来不会生她的气,就算生气了,也是萌萌让她们生气的。
“不要乱吃东西啦,如果昨天你和大家一起吃饭的话,就不会拉肚子啦。”
萌萌知道她们根本不用吃饭,只是自己希望她们在自己没有想起她们的时候也能有自己的生活。
“我不会再捡奇怪东西吃了,下次大家一起吃点热乎乎的东西吧。”
“哼,萌萌怎么会捡奇怪的东西吃,她最注重养生了。”
插嘴的是缎带樱桃,礼帽宁宁没有改变她扎人的性格,因为无限萌萌喜欢有人能在适当的时侯说些反话。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的身后背着一只戴着礼帽的大海兔,礼帽海兔的手就像披肩一样围在缎带樱桃的脖子上。
“明明知道是垃圾还吃,那只能是被爱情冲昏头脑了,上次宁宁给我做了鱼头朝天的派,我直接拍到了她的脸上,我以为她会消停几天,没想到她又拿了鱼肝做的果冻,要不是我还有理智,不然也和你一样拉肚子了。”
“呜,不是垃圾啦,我就是捡了个苹果吃,也不是谁给我的,真的是我自己捡的,而且苹果本来就是很好吃的东西啊,只是我捡到的那个有点坏了而已。”
“天,苹果的季节已经过了,如果喜欢苹果,来我这吃苹果酱,这样就不会吃坏肚子了。”
“樱桃酱也可以,我家就是樱桃树多。”
“鱼肝酱也可以,呜啊——”
无限萌萌谢过朋友们,但她喜欢的不是苹果,是苹果树。
“樱桃,你知道树喜欢什么东西吗?”萌萌问。
“大便。”缎带樱桃毫不犹豫地答道。
“淑女不可以说这种词。”缎带樱桃没有理会礼帽宁宁的话。
萌萌把朋友们叫到了果树林里,告诉她们,这里就是新的根据地,以后吃饭拉屎都要在这个地方。
大家开开心心地把家里的东西搬到了树下,萌萌更是把自家小花园里的花都挖了出来,栽到了树上。
见萌萌这么开心地打扮这棵树,大家也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挂在树上。不一会,整棵树变得像过节的树一样,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装饰。
“我想萌萌是爱上了这棵树。”礼帽宁宁一边把黄色的缎带系在树上,一边小声地和朋友们低估,“我爱上缎带樱桃后,也满脑子想着怎么送她东西。”
“但你送的不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帽子吗,真不知道为什么你老想把这种又大又重又挡眼睛的玩意往我头上扣。”缎带樱桃在树枝上挂了鸟笼,笼子里没有鸟,她希望有鸟或飞鱼自己飞进笼子把这里当成它们的家。
果酱面包砍了几棵树,锯了几块木板,在树下搭了一间小屋,但里面没有放满她喜欢的果酱和点心,而是挖了一个大洞。
“萌萌知道喜欢一个人不能一味地给她自己喜欢的东西,所以才要问树喜欢什么吧。”果酱面包从她的小屋里出来,自豪地给朋友们看她建的溷藩,告诉她们以后要把屎拉在这个洞里。
“哼,花里胡哨的。”缎带樱桃对着在她们头上栽花的萌萌嘀咕,“树是不会有感情的,你在树上种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因为你喜欢。你在树上挂满你的东西,把它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就以为它就是你的了,你喜欢的根本不是树,是你自己呜——”
缎带樱桃话没说完,就被摁倒了地上。
“有话可以直接对我说,不要装成说萌萌的样子。”
礼帽宁宁将自己的帽子摁在缎带樱桃头上,把整个脑袋都摁了进去。缎带樱桃也不示弱,她挣开宁宁的双手,把帽子从头上扯了下来,远远地飞了出去。
萌萌看着下面扭打成一团的两只海兔,倒一点也不生气。毕竟缎带樱桃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她能说出来的话萌萌心里都明白得清清楚楚。但是萌萌太喜欢这棵树了,那颗苹果出乎她的意料,砸得她晕头转向但又一点不带恶意,仿佛一个塞满了彩色飘带的惊吓箱,砰的一声,让按部就班的黑白画面有了一道颜色。
萌萌心里清楚,熟苹果从树枝上落下与自己刚好经过间没有一点关系,但这不妨碍她幻想那颗苹果是树送给自己的,反正树又不会说话,这样想想又有什么关系呢?
萌萌天天和朋友们在树下吃饭,吃完饭就去果酱面包搭的小屋里喂树吃饭。
日子一天天过去,树上的花和挂饰也越来越多。它成了果树林里最时髦的树,花朵、缎带、鸟笼、玻璃果酱罐做的灯笼……除了苹果和苹果花,它的树枝上什么都有。
那天果酱面包带了一大盒苹果酱三明治,缎带樱桃已经戴上了礼帽宁宁送的帽子,她说戴这个帽子是防止树上的东西掉下来砸在头上,她最讨厌东西永远永远都是帽子。
“我们一起把树上的东西都摘下来吧。”萌萌说。
“什么?”
“我们把我们挂上去的东西都摘下来吧。”
“不是吧,你不喜欢这棵树了?”
虽然缎带樱桃一直在说萌萌不爱这棵树,但萌萌真的要放弃这棵树的时候,最难过的反而是她。
“没,只是马上就要到长苹果的时候了,我昨天在树的树枝上看到了一朵苹果花的花苞。”
“哦,要给苹果腾位置,是这个意思吧?”缎带樱桃松了口气。
“是,也不是,苹果树长苹果了以后,就会有其他海兔来果树林里收苹果。”无限萌萌挠了挠头,“我不是很想看到他们。”
“这样啊,那不用那么麻烦啊,我们把这棵树挖走,搬到你家去吧!”嘴上说着挖,果酱面包却做出了抱树的动作,她根本不打算一铲子一铲子把树挖出来,她想把树连根拔起!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把树上的东西拆下来,让它回到原来的样子,该开花开花,该长苹果长苹果,我们就当我们没来过这里……”
“哼,我懂了,是不是有海兔找过你,说这棵树是它们的?然后让你把树变回去?”果酱面包放开了树,撸起袖管子,捏起了拳头。
“这,也没有,而且说到底这棵树也从来没说过它是我的呀。从来都只是我单方面地把它当成自己的东西,但它根本不是呀。”
萌萌已经爬上了树梢,将栽在树枝上的花推了下来,一些花在树干上扎了根,萌萌便抓住它们的茎把它们一根根地拔下来。
“哼,我就知道,这些缎带我都打了活结,随便一拉就解开了。”
说着,缎带樱桃也爬上了树枝。
比较麻烦的是玻璃瓶,因为瓶子比较重,所以打了比较结实的结。果酱面包回家拿了一把剪刀剪断了挂瓶子的细线。玻璃瓶掉在小屋和泥土地上,摔了个碎。
缎带樱桃和礼帽宁宁把解下的缎带塞进了帽子里,果酱面包把三明治从盒子里倒了出来,把碎玻璃片一块块捡进了盒子。
“你们喜欢树吗?”
萌萌看着朋友们拧成一团的脸,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残忍。大家也很配合地点点头,说很舍不得。
“我们过会去我家种一棵更大的树。”
朋友们一个激灵,忙凑到萌萌跟前,问萌萌怎么回事。
“我去年捡了些苹果种子,我想我们可以去我家种一棵自己的树。”
“哦,原来是要养小苹果树,我也想养小樱桃树的,但樱桃树不准。”礼帽宁宁的帽子里也塞满了缎带,抱着一帽子的缎带,她抱不了缎带樱桃,但这不妨碍她撒娇。
“不是养小海兔,就是我想要一棵真正属于我的树。”
“总之我们现在就是要去种树吧。”
“嗯。”
“那我们走吧。”
新的苹果树是萌萌幻想出来的,它的树干很粗,要十只海兔手拉手才能围起来,它的树冠很高,怎么爬都爬不到树顶,就好像它能长到海面上一样。
大家把果树林的缎带和玻璃都挂到了新的树上,碎玻璃也串了起来,变成了风铃。大家忙累了,就顺手从树上摘下一个西瓜,掰成两半,用勺子挖着吃。
无限萌萌在树干上开了一个门,门里是一间五脏俱全的木刻房间。房间的中间整齐地摆着小圆桌和一圈椅子,桌上和椅子数相对的茶杯和盘子里已经装好了红茶和彩虹蛋糕,几张小床散落在桌边,上面挤着柔软的被子和枕头,房间的墙里嵌着书架,一圈贴墙的楼梯旋转着通往树的最顶层。
萌萌推了推一块墙,墙打开来,变成了窗,窗外是树干的分叉,萌萌跳出窗子,脸朝天躺在了树枝上。
这棵树真的很高,比原来的苹果树大多了。这棵树什么都结,除了苹果以外,还会结蛋糕和鱼糕。萌萌的朋友们可以住在树里,再也不怕有其他海兔来打扰,困了倒头就睡,饿了就在小桌子边坐上一圈。
过了苹果收获的季节,果树林又恢复了宁静。海兔都走了以后,萌萌又回到了果树林。
“昨天果酱不知道从哪里抓来一只没见过的动物,它有四条尾巴,但没有鳍,它里面有骨头,但摸上去又是软的,还有海藻长在它身上,因为它太奇怪了,大家都觉得它吃不得,就把她放掉了。”
萌萌和朋友们住在新的树里,但还是会去果树林看那棵苹果树,因为她仍然喜欢它。
她在树顶的枝头发现了几个没有被其他海兔摇下树的苹果,开心地摘回了家。
备注:我永远喜欢东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