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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楊柳岸夢遊風流原 品花人夜撰評花譜
(重寫版)
有五古一首開場,曰:
化外八千舍,人間享樂天。
花臺雪樓艷,風姿月貌賢。
懶登諸子殿,安坐煙霞眠。
檀板催不盡,如山雁字邊。
本詩所道者,正是京郊所稱名勝之禾園。此園最初不知為何人所造,迄今已逾二百年,其名由來已不可考,傳說此地造園前本是一片稻田,因以為名,亦有說當年乃花銷八千兩銀子買下故稱。禾園數代擴建,最盛時竟達萬畝之廣,園中山巒迭起,湖波流蕩,四時郁翠蔥榮,繁花不凋,其間廊橋亭室,舞榭歌臺星羅交錯,更有勤僕賢婢,名優美伶侍奉在旁,正所謂世間美色盡收此間。如今雖將周圍許多地界重墾為田,仍餘數千,號稱有三山六湖十二樓,通二十四巷三十六院,造七十二景,籠統以方位分作五苑。
這五苑東倚花神山,上立花神廟,下建萬花樓,正是前序所言京伶爭相恃藝獻聲之地;西傍大夢湖,其間雲嶼霧蒸,其畔帆楊浪柳,一座夏雲峰削崖獨立,恍然遺世;中苑背靠霞屏山,肩飄玉帶溪,手捧玉鏡湖,二道虹廊環湖相抱,繫二臺於水上,堪稱禾園第一盛景;北苑則分內外兩園,乃主人家之所居,與另四苑相隔絕,少有進門之客,一切事宜皆由園內總管事的傳達,眾人不知這主人究竟何種身份,祗知定是京中甚有身份之人物,故皆尊其一聲禾老。至於這坊巷錯立的南苑,除卻禾園眾門客所寓屋子,還以花客花友之名造了十四個內園,亦是個清流往來舞文弄墨之地。
時近除夕後夜,四處明燈如晝,鑼鼓不歇,煙火沖天作花紛落,伴冬花燦爛。南苑北之清園,正是片雪清梅盛景象,五座紅瓦綠柱的小亭,有廊連綴,如梅開五瓣,正中一片空地,有青石造的一桌十凳,桌上擺了溫酒小爐和幾盤糕點,石凳俱鋪了漳絨製的軟墊,一眾滯京未歸的門客相約於此,共度佳節。連亭一瓣中,有青紅二影,歌歷代梅詩佐宴。酒過數巡,眾人皆有些醉意,便有人提議作些醒酒的遊戲,輪取古人詩詞中名句,另作新詞,使歌女優郎即席演唱,評出個頭名,封作今日文曲星。內中有一人言道:“若是作詩,倒也有得一比,要論曲辭,豈不是楊十三兄一人擅場。”那提議之人便道:“吾等祗作近體小令,十三兄當為上下二闋,何如?”其餘人皆以為好,祗看他是否應承。
若問起這楊氏十三是何人來,人皆道是個風流閒客,卻不知何地何鄉出身,又有否故友親朋,祗一副筆墨傍身,靠作些氍毹教坊中人的文辭繡像,得入禾老之法眼,做了這禾園的座上賓,又偏不與眾門客一道住在南苑,獨自個閒居在西苑戲云臺上。曾有客惜才,言沉淪風月終無善果。勸他考取功名以續家風。此人卻答:“人生在世不過如白駒過隙,非凡人所能掌握,與其苦求虛幻之榮華,不如享受眼底之歡樂,便是何時橫倒星下,亦可坦然闔目矣。”倒似看透無常般,真心棄了那名教正道,祗肯賺那下等人的愛賞去了。正是: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首二句皆俗語。]]
此語真滋味,憑君自解求。
祗看他此時正倚坐一隅,把玩隻檀木杯,拿酒映煙花觀瞧,聽了那話抬起頭來,見眾人都等他應下,便道:“作也無妨。”於是那做東的門客就喚侍從把桌上酒食都撤去,佈置下文房,先前提議的幾人各自作好,皆五七言,雖屬平庸,然妙音輕弦,真如雪精梅神一般,倒讓人不知所唱何辭了。幾首唱完,正待新詞,便有人催楊十三提筆,此時偏有人正作好,要交與二女,卻被一名喚陳九爺的老客按下。此人一向自詡清流,特端些大儒的做派,就聽他眼瞧向楊十三處,道:“這小詞既是楊爺擅場,當由吾等出題,方是公平。”楊十三無所謂道:“何題?”陳九爺道:“汝既歸宗楊氏,[[ 紅批:諷其無家也,甚毒。]]又素喜流連青樓楚館,自當以柳七《雨霖鈴》中「楊柳岸」一句為題。”楊十三知其拿己取樂,卻也不惱,祗讓侍從重鋪了紙,提筆就是三闋長調,侍從接過,忙交與那青衣歌女,祗見他與身邊人小言了幾句,那琵琶女輕笑數聲,歌者檀板一響,弦歌和合,便聽唱的是:
莫教浪子回頭路,《三墳》不過古來書;
醉金陵,夢姑蘇,好景良辰應如故;
且拋功名利祿身外物,換把盞處,揉弦催鼓;
遣散浮雲目。
美人妝臺正誇,明眸偷許,綺窗暗顧;
殷勤暫將琵琶附;
楊柳岸,和風團月莫相負;
襲襲簌簌,依依語語,夭紅錯把香腮妒;
波翻雙鸞舞。
五更雨收雲散,晨雞啼曉,鳴棹驚睏鳧;
懶起梳羽對蓮爐。
執手相看煙波渡。
念去去,藹藹都柳,空歎陽關路;
尤切切,燕釵榴裙,長亭子規語;[[ 燕、榴、亭、規,皆留人語也。]]
怎不忍,秋江口,恁叫他蘭槳停住;
罷,罷,罷,
為逐塵梯爭袍笏,恐將風流誤。
歌唱罷,音猶繞,眾人如忘酒香,各自品唶,半晌才有人拍案道:“當為此曲敬一大杯!”於是眾人皆換大杯同慶,惟二人未飲。那陳九爺取笑不成,反教楊十三取了頭名,心下不忿,又開口道:“柳屯田「曉風殘月」句,冠得一個清寂豁然之境界,你這和風團月,改得不倫不類,韻味全無,其意其景更是俗之極也。”楊十三道:“柳郎中唱曉風殘月,其景清冷寂曠,境界雖高闊,卻終非凡間眾生之所願景。”陳九爺譏之:“除夕何來團月。”楊十三卻笑道:“月不團而吾心摶之。”
那東家憂心二人要起嫌隙,忙出來圓場,道:“好一個吾心摶之!此時節家家團圓,我等雖客滯異鄉,不若假此圓桌作明月一輪,當團圓之賀。”其餘人也怕喪了佳節氣氛,皆忙道好,又滿酒將敬,陳九爺卻將酒杯一拍案上,嗤道:“真是謬辨!”楊十三見他不依不饒,也有些氣性上來,起身道:“我唱和風摶月,意取世間夜夜有風清月明,日日得團圓和合之願,若可遂得此願,這紙上的墨點,便是俗極又何妨?[[ 青批:此十三為文之道也。]]但隨旁人去謗。且試問當年,若李後主得續其南唐之國命,柳郎中可少年獲龍頭之垂首,又豈肯以此榮華換這一世詞名乎?[[ 紅批:此一句倒似十三心有不甘。]]”陳九爺聞言冷笑道:“早聞禾老爺誇讚公子有後主道君之才,如今看來,果真是居才自傲,莫不是以己之心度先賢[[ 紅批:柳屯田雖以浪蕩之名傳世,然其實列名宦之中,有方志可證,謂之賢非是過譽;而後主為國主時貪歡享樂,有何志向?區區亡國之君,不過留幾首亡國哀詞受人可憐而已,實算不得甚先賢。]]之志?自己求不得功名,祗能做些淫詞艷曲賣錢糊口,何必假道先人,豈不厚侮之也。”言畢引來幾聲訕笑。
楊十三卻大笑道:“富貴盲目,吾手不握富貴,富貴怎得進我家門?利祿浮雲,吾眼一片清朗,利祿如何矇我前途?世事紛擾,庸人聒噪,難擾我清風兩袖,耳畔笙歌。陳九兄大肚,可裝今夜之月,小弟不才,且自飲一杯,以敬兄臺海量。[[ 紅批:鳴月而大腹者,蛤蟆也。十三亦是懂罵人的,祗忒損些,終釀日後之禍端。]]”說罷將大杯一飲而盡。陳九爺聞言氣急,奈何眾人面前不好直罵出口,祗得甩袖憤憤而去。楊十三雖拔了頭籌,卻也窩下了火,早已沒了興致,隨口找了個由頭也走了。至於是夜眾人如何散去,未可得知,祗知宴後,楊十三自取字曰柳岸,而後旁人便皆喚之楊柳岸,又給他起了個渾號叫風月場居士[[ 紅批:是居士亦或過客耶?]],皆是外話,不必表它。
再說這楊柳岸自得了這諢名,不置可否,原本他便閒居禾園一隅,整日寫書作畫,少與外人來往,身邊祗一個伺候起居的書童明月[[ 紅批:呂洞賓《題黃鶴樓石照》曰:“衷情慾訴誰能會,惟有清風明月知”。此名另有深意,暗指十三雖有摶月之志,然其月乃禾主所賜,非己所有也。]],還是禾園主人所贈。除夕之宴,雖不可道不歡而散,然到底有些掃了眾人興致,柳岸雖不介懷,卻也並非不識趣之輩,自知非同道中人,索性斷了往來,平日偶往戲園子走動,過些戲癮。
這日,柳岸帶著明月出去訪友,待歸來禾園,已是月上枝頭,又加多吃了酒,有些醉意,便早早睡了。那明月也是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竟忘了關窗,柳岸倒在床上,四體沉重難移,暈暈乎乎間,似有一縷料峭夜風,吹來絲絲沁人的桂花香氣,勾他鼻兒,又喚一陣薄煙將他扶起,擁至屋外,恍惚中,任憑那風牽他而去,未知走了多久,方才被幾滴寒露點醒了眼,卻見四周迷霧籠罩,不辨所在何方。而柳岸竟絲毫不驚,因思及此定乃夢中,不如信步閒遊,看能見何種景色,於是邁步開來,卻又聞到那股桂香若有若無,似有意引他。柳岸順著桂香,不久便見前方迷霧層層撥開,現出一座牌坊來。這牌坊乃烏漆柱身,鋪白灰瓦頂,匾上以殘月體刻了「無間風流原」五字,左右各有鏤雕裝飾,惜久遭風蝕,不知所雕究竟何事。
柳岸不由心下暗忖:此等烏樑白瓦之制,從所未見,雖以風流為名,又冠之無間二字,倒令人不由想起無間地獄,平添幾分陰森之氣,也不知到底是何所在。一時好奇心起,邊思邊走,便到了牌坊之下,周身仍是朦朧環繞,卻不見他些許猶疑,徑直便踏入牌界之內。祗見四周景色一亮,朦霧俱散,身後牌坊已不復見,眼前竟是廣闊明朗春色,身側和風麗日相邀,足畔蘭溪蕙氣為伴。遠處坡上,一棵參天柳樹,枝條垂百里接天翠幕,庇蔭鋪千頃繁花碧毯。柳岸心下不禁歎道:曾聽聞南方有千年古榕,綠蓋可披方圓十里之地,已覺造化之神奇,卻未想天下竟能有如此巨木,非傳說中鯤鵬不可仿佛其偉壯矣!再看那柳樹幹復生幹,枝又抽枝,綠帶纏繞,如織山墻,根下拓出一方天地,嫩枝花藤相交其上,編成座鏤窗軒堂,堂前隱約一道白色倩影,若仙女披煙踏霞相候。
柳岸頓息瞠目,竟不忍側盼,徑直沿蔓草拾階而上,至那柳根軒前,原真是位仙子婷立門前。祗見他雪綢素裹,雲袖羽衣,月髻高聳,手執一把提香爐,有桂煙輕繞,絕非凡間裝束。見柳岸走近,便迎上前來輕施一禮,盈盈笑道:“妾已在此等候多時,可算把公子盼來了。”柳岸恭恭敬敬回了一禮,道:“方才遠遠瞧見時,祗以為夢裡來了個仙子樣的人物,走近方知,竟真是仙女下凡到此,倒是柳岸有眼無珠,冒犯了仙顏。”那仙子道:“公子稀客,妾本也是人間女兒,非自天上而來。祗因公子大名,久傳於我風流原上,引得一眾姊妹兄弟都想拜見,今日聽聞公子到訪,故推妾身到此迎候,陪伴公子遊賞。”
柳岸奇道:“在下不過區區一介閒人,怎會聞名仙地?仙子莫不是有意拿在下取樂?”仙子輕笑一聲,道:“公子說笑了,還請入座一敘。”轉身將柳岸請入軒中。軒中一桌二凳,皆為藤編,藤上生花,仿佛生時。柳岸被請入座,仙子捧來一紅木盤,上端紅白二碗,盛了白紅二湯,一曰雷泉之水,一曰雪谷之湯,都奉到柳岸跟前。柳岸看了看,這雷泉水清澈剔透,那雪谷湯卻一片濃赤,渾不見底,心上不免一絲猶疑,再想到這無間風流原的匾額,便連那白的也不敢飲,卻又不好拂了仙子好意,便祗接了碗,放在桌上,絕不沾口,向仙子詢問起此地緣由來。
原來這無間風流原,乃是曆朝歷代之梨園弟子,教坊姐妹身後之所。傳說千年前曾有位才子郎君,最擅譜曲填詞,常於柳陌花巷中遊走,被封作個風月宰相,後奉玉帝招入天庭為官。想到那一眾相好的姊妹,生前受盡人世萬般苦楚,死後亦不得立碑豎墓,祗餘骨灰遺棄爛土;又因罪犯邪淫,魂魄當投入畜生道中,便是再世為人,亦祗能為奴為婢,仍是受人欺辱,不可超脫。這郎君心中憐惜,故而臨登仙時留下半縷魂魄落到此處,化出這株柳樹。自此後,人間風月場中的姊妹兄弟,若得從良便罷,若是不得解脫的,身後俱都來此投靠,以求安息,至今已過千載,方成此無間風流原。[[ 紅批:知名不具。]]原上眾人不知郎君姓名,便以其魂所化之柳樹相稱,尊為柳郎君。這風流原在柳郎君之庇護下,四季無轉,光陰不度,日日春朝,夜夜秋月,時時歌舞歡鬧,真如神仙一般。祗有一三七日,喚作祭柳節,最是熱鬧,滿原結燈放炮,剪彩傳籤,一如人間新春之慶。
柳岸聽罷不禁歎道:“這柳郎君實乃一代真仙也,可惜在下未逢佳時,不得見祭柳之盛況,若說按禮,在下也當向這位郎君祭上一祭,拜上一拜的。”仙子卻道:“公子卻是不必拜的。”說著將桌上碗盤收了,又道:“公子乃是個有緣人,今日雖非祭柳之節,卻亦是佳日,不知公子可願隨妾一走這風流原?”柳岸高興極,起身拜道:“自是要走上一走的,還請仙子引路。”
二人自另一方門出了柳根軒,又是別樣風景,祗見滿眼白李绛桃,紅梅粉杏,如雲迴雪,若雪堆霞。柳岸跟隨仙子穿過重重花幕,便到了一片漾漾清海,玉波粼光之間,生百丈老藤蔓蔓成橋,間以萬條垂花作長亭,橋下有紅盞翠盤拂搖,橋上是蝶舞鶯歌相伴。藤橋不遠處,立一小亭,亭前有蘭舟一葉,似待客將渡。
仙子道:“原上姊妹兄弟,皆在這清海對岸園中居住,不知公子意願步橋,亦或乘舟前往?”柳岸道:“藤橋雖美,還是乘舟,景更寬闊。”二人於是上了蘭舟,忽而一陣涼風狹露而來,繼而自不知何處吹來滿天白絮,飄飄灑灑落在水面,蘭舟緩遊其中,似行雪原。正是:
新晨細柳露凝香,萬絮飛來滿地霜;
小槳輕催湖半雪,遊心閒氅正清涼。
真是好一幅天光雲景。再看那仙子,生在此花繁葉茂之地,卻是一身素白,既無金玉佩身,亦不簪花為飾。柳岸一時好奇,開口問之,仙子但笑,反問道:“依公子所見,此風流原景色可好?”柳岸道:“若非夢中,斷不敢想世間有此盛景。”仙子便道:“此景既妾,妾既此景,公子既覺此景世間難見,何問妾不以世間之物飾身?”柳岸大笑,連作三揖。
行至岸邊,二人再踏青毯,柳岸道:“一路行舟而來,祗見那藤橋自波中生,又歸入土,雖枝壯花繁,然觀其形,更似旁支,而非主幹,不知這藤橋之正根究竟何在?”仙子指了指不遠處的矮墻,道:“前方乃是我原上近世所造最盛之景,名喚魏園,公子所問便在其中。”推門進入,已能隱隱瞧見內園中一片紫雲重樓。穿過幾道月門花徑,一株老紫藤赫然眼前,壯若宮闕。但見老幹盤龍,虬蔓築巢,花簾迎風,或蜿蜒粉墻之上,或醉飲清泉之中,紫雪霏霏,翠扇搖搖,好一派艷絕天下之色!身畔又生一株較小的,探出花窗,也是冶麗非常,花葉似帶雪妝,顯出點點銀光來,更添一分嫵媚風情,不意望去,花棱之外璀璨光華,竟更勝紫藤。
仙子見柳岸看得癡傻,笑道:“公子莫看呆了,這可是公子一直想見而不能見之人。”柳岸奇道:“何謂在下想見而不能見之人?此處祗有柳岸與仙子,何來他人?”仙子道:“我風月場上姊妹兄弟,來此風流原後,各化花草樹木,一如千年前之柳郎君,這紫藤便是一位公子所慕之優伶化成。”柳岸愈加驚詫,半晌才道:“此事實在稀奇,倒是讓在下不知如何是好了。祗不知是怎樣人物,方能成就這一番壯絕艷景?”仙子笑道:“公子不妨一猜?公子雖未曾見其生前,但此君距公子亦不算太遠,乃是當時一位了不得的名伶。”
柳岸思索一番,再看眼前景色,又想起此園之名,道:“看這花蔓姿態嫵媚醉人,想來當是一位小旦,而枝幹能成此壯景而不囿於四圍小隅,連仙子亦說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可是先帝年間名旦,魏三魏長生?”仙子點頭,道:“公子果真識人,正是此君。”柳岸歎道:“自我入京,便常聽京中老人提起魏伶,說他戲中諸般好處,戲外更多義舉,乃是開一代風氣之大伶!在下仰慕許久,祗可惜生得太晚,無緣得見。傳說其最終乃是於後臺嘔血而死,一生心血盡付臺前,卻未能善終,實在令人歎惋。”仙子同歎。柳岸又道:“這既是魏伶,那這株開銀花的,想必正是他的得意弟子,陳銀官了。” 仙子笑道:“正是他。”柳岸於是朝魏藤一揖,雖未能見其生前之姿,能在此觀此盛景,亦算窺得一絲餘韻,於願可足矣。之後又在園中流連許久,方才依依不捨離去。
仙子又領柳岸來至另一處園子,園子不算寬闊,亦無匾額,較魏園小之又小,卻滿園清蘭,細風似扇緩動輕拂,滿園墨香紙味。柳岸不禁深吸一口,便覺全身鬆弛輕暢,不似方才於魏園中恭敬拘謹,十分舒服,道:“這難道也是人所化成麼?”仙子道:“亦是一位名伶,公子當識得他名。”柳岸道:“此園滿是墨香蘭花,距魏園亦近。聽聞早年有一位王郎,名喚湘雲,最喜蘭花,更擅畫蘭。有前輩撰《燕蘭小譜》,其卷一專詠此君,更盛讚其人如蘭有國香,人服媚之。[[ 墨註:此本《左傳》鄭文公妾夢蘭典]]”亦是正解。柳岸到底是個愛紙墨的,在此處也賞玩許久,那園墻好似宣紙,上面滿是題詩,柳岸於前人筆記中讀過許多,亦有許多乃是初見。仙子見他喜歡,便道:“公子有意,不如也在此題上一句?”柳岸一聽,忙拒道:“小生豈敢如此無禮,以拙筆辱沒了這般墨寶,何況祗聞其事,未見其人其藝,豈敢妄作。”之後隨仙子再遊了幾處園子,一路上又聊過許多話,此處先略去不表。
遊到此時,柳岸心想,方才見的,都是些男子所化,且俱為旦腳,未見有其他行當,更不見一個真女子,便道:“仙子言,此風流原,除梨園弟子,還有教坊姊妹們的身後,在下走這許久,卻為何不曾見一位女子之化身,亦不見些生淨醜行的子弟?”仙子笑道:“公子有所不知,這生前名氣大的,被文士們賜得筆墨多的,多是旦腳,故而這原上風景大而美的,也多是旦腳化來。公子初訪,自是先領公子看這最大最美的了。至於那些姊妹們,他們自在此原某處,公子卻暫時見他們不得。”柳岸奇道:“這是為何?可是在下有甚非禮之處?”仙子道:“卻非如此。祗因他們生前,皆是淪落漂蘋之身,不得不嚥苦自賤,倚靠侍奉無數男子以求苟活一時,故而在身後,是斷不願再見男客的。”柳岸心道:想來他們在此地,一如尋常女子般閨門緊閉,雖喚作風流原,實是這些人身後之桃源,如此這般不見男子才是道理,我此問著實唐突了。思畢言道:“吾觀今古傳奇小說,曲子戲折,雖不乏若李益[ 《霍小玉傳》]李甲[ 《杜十娘》]等薄情寡義之輩,卻亦有君子義夫如秦重[ 《佔花魁》]王十朋[ 《荊釵記》]等公,雖皆出自書家之筆,卻難道此情真不存於人間否?”仙子聞言歎道:“若得於生前遇著良人,又怎會在身後魂歸這無間風流原呢?”柳岸聽罷,竟一時無語。
稍待平復心情,柳岸又向仙子道:“仙子先前曾言,僅那青史中留名者方可託生為花為木,但這樣人物終是極少數,那些未得留下名姓者,又該依託何物,於何處託生呢?”仙子道:“亦在此處。”柳岸道:“不知可否為在下引見一二?”仙子道:“正在公子足下。”柳岸低頭四顧,不明所以,道:“仙子莫要說笑,在下一路小心,不曾踏過花花草草。”仙子道:“無名無姓者,死後祗得為塵為泥,亦或青石苔蘚,使人踐踏。” 柳岸聞言頓感心慟,再低頭望去,竟不知該如何下腳,好似足下所踏,盡是瑩瑩肌膚,吹彈可破。
仙子見柳岸面露窘迫,寬慰道:“公子不必介懷,塵泥石土無思無想,並不知疼痛屈辱。”柳岸歎道:“仙子雖如此說,然在下實在心中難安,在此遊玩許久,想來也該到辭別之時了。”仙子忙止住他,道:“公子且再暫留片刻,尚有一處地方,非得請公子賞臉不可。”柳岸道:“卻是何處?”仙子道:“乃是一座畫樓,內中藏著我風流原各處景致之畫卷。其中許多,公子方才已覽遍,祗尚有幾幅上好的丹青,未得墨客品題,便不成景,故才想請公子賞光賜墨,以便日後造景之用。”柳岸聞言好奇心生,然又見足下所踏,猶豫更起,道:“仙子抬愛,本不該辭,祗是此去又不知是多少路途,雖無名塵土,然生前皆為人子女,在下何敢再加踐踏。”仙子笑道:“公子心善,妾有一法,可不以足行。”語罷輕晃手中香爐,桂煙邈邈,飛作一道彩練,一頭落在柳岸跟前,一頭不知延向何處。仙子道:“請公子登虹梯。”柳岸自入原見了許多美景,再見此景已不驚歎,抬腳欲上,又忙止住,問道:“這虹梯莫非也是人所化成?”仙子一聽,不禁呵呵笑來,道:“公子莫慌,這可是織女娘娘親手摘雲霞織的彩練。”柳岸這才放寬心來,朝天上謝過娘娘,二人如踏雲而行,不一時便見一座華美畫樓矗立眼前,朱漆金繡,鏤星雕絮,許多奇花異卉編織園亭。仙子領著柳岸徑直來至畫樓深處一間書房,房中佈置古雅清幽,柳岸看了甚是喜歡,把方才的心慌全給忘在腦後。仙子將香爐置於窗邊,請柳岸在房中稍待,便去取了幾幅畫卷出來,道:“便是這幾幅了。”
柳岸隨意取出一軸,軸上題曰《倚風聽月圖》,展開來看,乃是一幅雲高月細的豎軸工筆。畫中一張孤琴對月,琴上不見絃,卻生白煙繚繞,一筆而上,直到月中。其勾線之細膩精妙,設色之清雅幽麗,意境深遠,若在人間,定是傳世名作。祗這畫雖著諸彩於紙面,入眼卻仍覺一片青灰,不知意在隱仙還是羨仙。柳岸細想一番,道:“風者無形,月者無聲,如何倚得,如何聽得?所謂倚風聽月,不過有人自作多情,妄求那不可得之物罷了。而所謂風月者,著的亦不過一個情字。”再將畫重又慢慢品來,仍不住讚歎,見一旁有仙子為他研墨潤筆,自然滿心歡喜,竟忘了問這畫樓誰建,畫卷何來,更不知一筆落下,便是命定*[[ 紅批:此題畫當影指文人行批評解註之事。古往今來野史稗官,多文人興筆遊墨之作,若得求實求正之公,則可補正史之刪略處,然若遇不查事實,入耳即信之庸,甚或懷惡藏奸,玷玉污金之徒,則恐釀千古冤案。故我輩欲錄世間人事者,萬萬珍重下筆,莫使之厚侮古賢,造禍今人,怠誤後生也。]],接筆便題了四句騷體,正是:
雲倚風兮任扶搖,天絃之兮動如聲。
木無心兮斫其根,坐聽月兮寂寂夜自鳴。[[ 紅批:木斫之為琴,根有心生恨。]]
題罷,接過仙子捧來的大印,穩穩蓋上,然後才看,乃是四方朝聖式的「風月司命官」五字,命字當中,卻較他字都小。柳岸見這印字近似風流原匾額,卻更顯漂浮,又多殘缺,便問仙子,仙子道:“此體乃曉風體,牌匾上的曰殘月體,殘月體自女子字化來,曉風體又自殘月體來,皆以形名。”柳岸未作多想,又取過第二軸,題曰《鶴引桃泉圖》,乃是一幅潑墨寫意的橫軸。畫上無盡冷白大漠,黯淡天際,然遠處一片艷麗桃林,恍惚漠上開春,林上有仙鶴盤旋,似為迷途之人領路,畫中無泉,而泉水自在。於是道:“桃者陽之樹,忍旱而耐寒,其花美果甜,木可驅邪,乃人間佳樹。鶴者鳴於皋,而聲聞於霄,則天上仙禽也。大漠無垠,難辯前途,不知掩埋多少無辜客骸,若得生遇此木此禽,便是幾世造化所修,困境自解,當可再踏行程。奈何桃壽苦短,鶴秋將徙,此景果如蜃樓易散,終能成全幾人乎?”也題令一首,祗以調名,是:
〔仙呂調〕
日落長河暮,客失迷仙渡。
前無路,行難赴。
且住,遙顧,
泉生霞霧,潑灑銀雨,漫天飛處。
就要取印,卻無故生出種猶疑,半晌,才又提筆補了下闋,是:
雲放白月曙,道聞霓宮賦。
化蜃舞,踏虛步。
似語,似悟,
若塵中朝露,日出而去,四方皆素。
這才蓋印閤卷。再取出第三軸《碧浪雪帆圖》,乃是一焦墨山水。畫中滿幅熾筆燥墨,燒出片似浪松林,如濤棘海,扯重重密雲泵出鬼岫,卷狂渦以吞層巒,其間風雪旋擊,劈一道激流驚石而下;又有蓑衣人,腰懸貼布葫蘆,腳踏半腐枯木,以竹代槳,欲迎風逆流而上,遠處滿空風狂雲攪,卻似有清天朗日暗藏其後,好一派淒闊景象!遂以古風一首讚之,曰:
雪馬霜兵嘯雲中,冰刀寒箭奪戰功。
千崖百壑佈陣前,百水千川伐宙空。
雷鈸轟轟懾地府,風鑼掣掣震天宮。
雨鞭擊過碎霓翼,電槍劈處斷蒼虹。
老蓑衣,爛樸魚,濁酒半葫敬天翁。
明朝紅雲陣開處,一棹孤帆一葉艟。
接著又將其餘十多幅一一品題蓋印完了,正欲再問其他,卻見有威武雄雞[[ 紅批:有此雄雞於心,十三終不至耽醉風月中也。]]躍上窗簷,一聲高鳴振聾發聵,柳岸乍醒,未及披衣,即奔至案前提筆寫下一篇《風流原賦》,洋洋四百多言,一氣呵成,款罷,方長舒胸懷,頓覺曉夜寒涼。正欲回榻上再睡,又想起夢中奇遇,心道:按那仙子所言,無名無姓者祗得託生為塵土泥石,若我將他們之姓名事跡一一記下,豈不可免其死後亦遭人踐踏之苦?於我也算得上功德一件。想罷便起身披衣,也不喚明月,自己就研墨提筆寫將起來,將所識所知諸倡優伶人之姓名容貌,性情事跡等具都記下,至明月醒來呼喚,方覺天明,再看案上,竟已記下六七十人,這才暫緩筆墨,攜童兒一道出外吃飯去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總引,風流故曲 尋花引夢(重寫版)
天地有二臺,一立以實,陳世間事,一立以虛,搬戲中事。又生幾路腳色分派其上,在世別男女老幼,入戲分生旦淨醜,男女老幼,又隔貴賤親疏,生旦淨醜,亦排正副大小,以司其位。虛實二臺,如陰陽兩極,雖勢分而混容彼此,故這出世者亦可入戲,下戲者又行於世,若戲中腳色,皆粉墨矯飾之眾生,而世間眾生,亦不過未扮行頭之腳色。世間一種好事閒人,愛逞些筆墨於戲台上下之芸芸,有詡風流而趨其美色者,有秉史心而錄其藝行者,有蔑其類而揭其腌臜者,凡有傳者數百種,又以前者為多,後二者少矣。
今世中又見新錄二種,記其中人之色藝德行與諸般故事,雖亦所謂花譜之流,偏有個憫人心眼,不似一般輕薄文人。錄者不留名號,惟序有言,謂其本也儒家少年,幼習文章,不知旁事,以聖教自志,奈何命犯孤寡,幼遭父喪,少逢母亡,家貧無以為葬,忍淚含辱結草道旁,求棺葬母。時遇群姬祭柳,語辭不甚堪聽,因思郎中生前,便欲效仿,於是上前跪拜,請以墨換金,每有問,皆實告,有一姬拔釵贈,囑以葬母,再思詞章。然母方歸土,驚聞群姬縊死,千恩無以答報,惟伏塋悲泣,思及生前奉墨之約,始撰此譜,以鳴後世。
序文僅錄此事,故其世中真身實難考確,然戲中有部《風月記》得錄撰者小詞一闋,今將那曲子延展鋪敘,再取二譜中有名有姓之人物紙上排開,教演出四十九場戲,把種種奇情妙景做遍。既是氍毹上景,便祗是戲說,不言世事,因言世則光怪陸離,醜態百出,不似戲說裡媸妍涇渭,忠奸分明。雖不知這戲當歸得哪朝哪代,何腔何調,不妨飯後閒暇佐酒淺嘗數句,亦得攏些殘篇墨跡入錦灰堆。
本書所道諸事,既以名曰萬花之樓始,亦以之終,故引為題,眾位看官且當臺上戲事,付之一笑罷了。
正所謂:
嬉笑怒罵皆是戲,古今春秋盡為虛。
祗將書中人分為數種:
一曰夢中人,楊柳岸、林文清二君也;
一曰戲中人,賀喜官、朱鳳生、莫言琴等諸伶也;
一曰曲中人,紅雙玨等諸姬也;此三種雖名不同,皆虛中之人物也。
餘曰世中人,所謂芸芸眾生者也。
又有入夢入戲之人嘗遊兩界間。
此書不附繡像,個中腳色之面貌,似真是幻,請諸屈尊賞讀者莫要深究,若有好事者為之,亦不與此書相關也。
且將那《正宮·醉令》作開首第一支曲子唱來入戲,正是:
莫歎曉風淒,休驚殘月涼,
山人閒唱,指比青篁,
和來風,摶成月,
茗芳烹雪,挪霧騰香,醉攏星窗。
落筆人拜上
孤帆自序(重寫版)
論吾國劇曲之盛,自三代巫風鑿山開源,靡延千年,匯梨園而成一大澤,又經教坊瓦舍書會幾代積澱,成洪脈數流育四方諸腔,今皆匯於燕京一城以爭聲中頭名,恆使京師劇曲之勝冠絕天下九州。
余自幼癡戲,曾遇一友自京來,嘗問曰:常言京中劇壇乃當今天下魁首,欲往謁之,祗不知魁首中首又在何處?對曰:若論魁首之首,非金闋中不敢稱之,然此處雖以龍庭而令天下氍毹俯首,京郊一故名園,才是梨園菊壇萬花爭艷之地,所謂無殿之帝闋也。
又問是何寶地,答乃一極富貴的戲癡所造,園中諸般美景且不論,大小戲台便得百單八處,又以一萬花之樓為最可稱之勝境。年中三百六十日,名優紅伶戲壓戲,場連場,聽花好月者往來若己宅,晝唱書內事,夜吟曲中情,未知閉門封箱為何物。真可謂耳不聞俗間聲,身不染凡世塵,時之優伶莫不以萬花郢雪為榮,所謂上拜佛爺,下敬花樓,皆京師梨園之大事也。
余心嚮往之,無奈偏逢世末風雲激變,帝業傾翻,九州動蕩,身不得行。至天下再歸大統,局勢稍安,身已老邁,踉蹌舊都探訪,惜不過餘些殘垣斷壁,枯草頑石尚在。四面荒蕪,天地如孤,惟見一老道人偶來灑掃,方存些人氣罷了。
嗚呼!
憶昔年繁華盛景,皆雲散煙消,物破人殘,回想余淪喪之故土,不禁悲從中來,涕淚心傷。客居都中數載,偶知城外尚有知此園舊事者,遂冒昧拜訪,收得早年書刊報紙物什若干,終得描其輪廓。今將諸聞收敘整理,成就《燕京萬花樓遺事》一書,以懷故去。
某朝未知年 孤帆
眼睛又开始发出刺痛,他捂着眼睛杵在一旁。突然有了自主意识的嘴巴和他的家长之间爆发了激烈争吵,耳朵事不关己地听着,听了没一会儿就告诉头脑:你得驱使双腿赶快跑开。临走前嘴巴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句话,但那句话被远远甩在了后面,耳朵没有听见。
他曾患有结膜炎,好了一阵,最近又如厉鬼冤魂般找上门来——这几天他很晚睡,可能这就是他结膜炎复发的诱因。眼睛又痛又痒,他难受得哭了起来,靠在墙上一通哀号。左手不由自主地爬上书桌摸索眼药水,做了两秒钟无用功之后他才猛然想起眼药水已经被他扔掉很久了。头颅中由内而外地传出一声轰鸣,他突然不太看得清东西,再次恢复视力时,任何一束光都能变成长针将他的眼球整个刺穿。眼部的疼痛加剧了,这并发了其他症状,比如心跳忽然急而短促、胃部快速收缩催生出呕吐感、呼吸道似乎窄了些许以至于感到呼吸困难。大脑缺氧了,几乎无法思考,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它给出了一个最佳的解决方案,即把眼睛挖掉。于是他那还保持着“摸索”动作的手便经过打草稿用的纸片、还未收拾的零食残渣和几根再也无法继续使用的笔芯,顺理成章地摸到了恰好放在桌面上的裁纸刀。
刺下去。大脑对手发出了指令,但是眼睛对此意见很大。它和裁纸刀之间像磁铁的同极一样相互排斥着,他使出浑身解数才让它们保持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刺下去!不是大脑在说话,而是另一个声音——来自胸腔的愤怒。但这时候的眼睛有比它们中的任何一位都要强大的力量,我们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求生欲,这种欲望源于生物本能,一旦爆发总是无与伦比,今天算是在这颗小小的眼球上见识到了。眼球,裁纸刀,二者形成僵局,每当刀片试图更进一步时,眼球都会同样地向后退一步,它们面面相觑,打得难舍难分。终于,这场生死攸关的赛事得出了最终结果:刽子手放下了裁纸刀,眼球险胜。他被这场比赛闹得苦不堪言,一头栽进浴室,往脸上——确切地说,眼睛上——冲水。可能好些了,除了眼睛,其他器官都不再叫嚷。他把脸上的水擦干净,接着躲进柜子里。每当受到了挫折和打击、感受到委屈或愤怒,他就会像这样缩进衣柜里,失去所有面对现实的勇气。
世界变得安静,他听到了大人们的沉默。临走前他到底说了什么?柜门不小心被双腿碰到,嘎吱一响,露出了一条缝。房间太亮堂了,晃得他眼睛疼。正午的太阳光透过窗户炙烤起房间的木质地板,被照到的那一块地板金光灿灿,踩在上面一定会像踩着烧红的铜锅。他打开柜子,钻出去,把窗帘拉实,钻进来。他也沉默了。半小时前他还在悠游地吃着午餐,餐桌上除了他还有大人们。他们一家除了吃饭的时候会坐在一起,其他时候很少碰到面,所以他们——他们选择在餐桌上聊天。在他的世界里,自己是一匹被狼群抛弃的狼,祖父是一只老山羊,祖母是一条颇有性情的鬣狗,父亲是一只落魄的狮子,母亲则是一只啄木鸟。他们常常意见不合,而且由于语言不通,更使得他们无法相互理解,总是吃不上一顿令人开心的好饭。他们爆发争吵的原因一般是学习,理由很轻易就能得出:他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而家里唯一的孩子还处在读书阶段。于是今天的争吵也一样。
他显然很不喜欢读书。他憎恨这个一望无垠却毫无希冀的牢笼,因此他在学校的表现十分叛逆。他妄想用这种叛逆来对抗那只牢笼,精神的牢笼。“大不了就是没有书读”,他故作轻松地想。父亲会读心,在知道了他的内心想法后,父亲突然发出了雷鸣般的怒吼,把声带震动出的巨响恶狠狠地灌进他的耳朵里。父亲尖锐地告诉他,要是他这么不愿意读书,不如直接退学出去打工。他被这句话中伤了。他不喜欢读书,但他不能不读书,就像大人们讨厌上班但却非上班不可一样。他们失业了会哭,为什么想不到他没书读了也会哭呢?他也由此让声带爆发,两个人——后来加入了他的啄木鸟母亲,所以变成了三个人——互相大喊大叫了起来,木色的、温馨的家一瞬间变得和地狱一样。再之后就是前文所述的眼睛痛起来的事了。
他蜷在柜子里哽咽难鸣。血蠕动着爬出眼眶。他闭上眼睛以缓解疼痛和搔痒,很快就陷入了沉睡。醒来时,他看见了医院的天花板。一些好事之徒说他跳楼了,绘声绘色地讲述当时的场景,但他都不知道他跳楼了,只记得自己的皮肤被太阳烤得薄了一层,好像被人直接撕了下来似的,他还以为是他躺在房间的地板上而忘了拉窗帘呢。手机锁屏上浮着的几条朋友发来的短信给予了他一个适当的提醒,让他恍然明白他处于现实,也让他记起他跟这群朋友是有了约会的。他差点放他们鸽子了。
“不好意思,过几天的聚会我可能去不了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现在正躺在医院里。”
刚编辑发送完这样一条短信,他就又沉沉睡去。等到再次醒来,已是两星期之后。
作者:【十二招】痛土豆
MODE:笑语/求知
我並不善於同過去做告別,正因為這種舊時代產品般的習性,在太陽真正消失之前,我便開始懷有始料未及的遺憾。它在我的胃中鑿孔,體液自胸腹淋洒而出,這種酸性的水流似乎穿過地牢无盡綿延的黑色管道奔流在她的頭頂,我看見她如遭侵蝕般無聲而略帶涼意的嘆息,正隨著鐵水的呼嘯顫抖著蔓延。她端坐在特製的鋼椅上(為她量身打造——以防那形銷的雙臂從普適性的便捷中掙脫),如同獸醫手中的傷鳥般動彈不得(這是個危險的比喻)。而我還記得她當年看見我戴著黑袖章時驚愕的神情,因此不敢再看她的眼睛,那時環風依然在腳下吹拂,我向那邊看到翠綠的田野與柔和的河灣...即使這片留白並不會給我帶來直面這一切的勇氣。這不是說我缺乏勇氣,接下這份工作莫過於勇氣的過度,然而鋒利的勇氣正如揮舞的馬鞭,在使用時尚需處處小心。她的口中吐出血色的絲線,在空中若有所思地徘徊,纏絡著一串鈴鈴作嚮的黃銅幣。她是這樣說的,那內容我已記不清。
我無謂地想起久远的物象课上老师所提点的名词,雨,包蕴着气流,锋刃,暴戾,血光。是的,那場...時光就是如此。我們在和煦的日光下歡騰,日益悠祥的閃爍一刻被拉長,爾後雷聲轟鳴,時強時弱的低吟越過飽脹的田野。這朵灰雲在廣袤的地圖上遊移,經歷百轉波折往返到達我們的故土。我的雙耳仿佛於這段明朗的長夜之中抽空,因為接下來我根本沒有聽見絕不會停息的、無限的爆裂之聲。猶如太陽播撒的種子在空間之上萌發的生機,些許綫尾成群結隊地跳躍,光斑閃爍裏摻雜著許多碩大無朋、燦爛無比的圓。然後它們墜落。喀嚓喀嚓,方塊,六邊,正三角,颶風,閃電,渦旋,崩壞,縊分,損毀。女人的嬉笑,孩子的嬉笑,山巒的嬉笑!佇立於地面的一切搶入地底,這都比你想像的要迅速許多,園地的葉片相互戕害,沉默的蒼穹在曠日的動盪中緩緩襲來。一個接一個目不暇接地,愉快的桅杆,尖銳的舷窗,甲板上編織的白色浮布,鏽跡斑斑的銅舵,向四面八方張弓的柱形爐,奔走的浪線,全部都在點滴浸濕下浮現出原本黃金色的面貌,如聯邦的旗幟般豔麗。我們漫步於高飛的寬大鳥翼上,等待著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鄉村寂靜夜空般的狂亂之中,一輪日暈冉冉升起。
我脫下鞋襪光腳踩在地牢的石階上,這觸感令我想起左胸前赤裸地緊貼著的照影於殘曛的勳章,它曾經平和而無私地躺在裡屋的小神龕前,默默做出噤聲的手勢,等候著我,那時候的我,清脆地三擊掌,伏跪著搖動拂子。我説:現在要開始對妳的訊問(這句話太長了而且事實上我已經說過一遍)。我們已經剝奪了你的頭銜、你的職級、你的制服、你的劍、你的...你還剩下多少呢?她看著地面,一直這樣看著。她說:南德尼索,你總是在這種時候走神。那你呢?你那时候为什么要走神?那个季节你意氣風發,在黃金的太陽之下,你將頹的意志所保持的紛繁的泥香,你緊連著你手掌的心臟所佈施的專制的力量,全都歸复金色生物膜的籠罩之內。然而你成功了,即便那不是你所期待的死亡,你也成功地沒讓人們失望,你...想到這裡我的偏頭痛再度發作,那本該釘入你顱殼(一種古老的酷刑——我最擅長的那個)的鐵蒺藜攔住我疾跑向懸崖的黑馬,深深刺破它的喉嚨。涌泉馨雅而能止渴,但是如此,如此苦澀。我捏了捏太陽穴準備離開,这时我隱約聽見某人的話音。祂說:倘使你們不拭去腳印,蝮蛇便會尾隨而進。
記載就到這裡。我不知道我還要寫些什麼。這份記錄或許有些浮誇,但畢竟它並不是公共文檔,也許有人會喜歡將它出版成詩集然後在簽頁中寫上關於我的歷史(選最語焉不詳的那段)作為恰到好處的噱頭?我開玩笑的。最後這段簡直完全不符合那個人的風格,而且無論怎樣刪改總有些地方似乎缺少什麼(那些永遠不會回來的),畢竟我還有別的工作要忙(算是吧)。這樣的日子已經很久沒有過了。外面在下雨。
作者:巫念桃
mode:随意
二〇〇七年的宜城,整个夏天没下一滴雨。干燥、闷热、难捱,一股无名火窝在我心口,急待发泄。长时间失业与这酷热的暑气狼狈为奸,将我的所有精力蒸尽。我急需一场雨,一场轰轰烈烈、劈头盖脸的暴雨,一场打在脸上手上肩上疼得不行的暴雨,好把积攒了一个夏季的暑气与怒火轰走。
在入秋的第一天,黄色暴雨预警终于姗姗来迟。天色暗沉如絮,热浪中多了几分湿气,敷在人身上,简直像套上一层保鲜膜。
雨始终不下。
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在大成路的一家便利店重遇周慧贞。此时距离我上一次见她已经过去了七年,或许是六年亦或者八年,时间的单位总是跳跃的,自进厂以后,我就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八块的乌冬面套餐,丸子要鱼蛋和牛肉丸双拼谢谢。”在我掏出钱包的一刻,一只手臂从我身后伸过来,替我把钱付了。我诧异地回头,她抽回手,食指略微抬起压在头上的鸭舌帽,露出一张乍一看与从前差不多的脸,我有些恍惚,似乎自己还在厂里写材料,到了六点,她来敲门,等着我一起下班,那双银蓝双色的大圆耳环在白炽灯下晃啊晃。
周慧贞看着我笑,好巧啊,语气轻松地好像我们十分钟前才在街口说拜拜,转头又在便利店相遇似的。
她笑起来,我才注意到她眼角泛起细细的皱纹,眼眶也比以前陷下去了一些。她整个人比以前瘦了许多。现在这个样子,使我想起一片长满荒草的野地。
我戳了一个鱼丸,她就着我递过去的姿势,低下头来用牙齿衔住——“好烫——”。头发顺着她的动作垂下来,我随手帮她别到耳后。我俩一边吃一边漫无目的地逛。天色渐晚,路边摊都开了火,地上散落着包菜丝、萝卜丝、蛋壳、红色塑料袋、泡沫饭盒和一次性筷子套,垃圾桶没一会儿堆满了,泔水从缝里流出来。路过拉着三轮卖菠萝的,我们各买了一个,绕到大路上,菠萝还没熟透,酸得牙发麻。盐水顺着木棍流到手上,吃完随手把木棍掰折扔到搁一边儿的铁皮簸箕里。她步子迈得大,跟她的人一样,像跃动的风。我慢慢地落后她一两步,正好可以偷看她被路过的车灯照亮的侧脸。
到了傍晚,才不知从哪里透出些凉风,轻轻拨弄她额前的碎发,不知怎得我竟然感觉痒痒的。她穿着宽挺的棕色衬衫,袖子挽到上面,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手就这么松松地插在裤兜里。走得近了,我总能感受到她近在咫尺的温热气息,偶尔相触的手臂,肉贴肉的触感让我紧张。于是我又落她三四步。
周慧贞在说些什么。我陷在自己心里的这些小九九里,一开始没听清她的话,直到她的手掌出现在我眼前,而我差一点就要撞上去时,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
她问我是不是还在厂里。
我说我两年前就被裁了。
在她离开后的两年,工厂由于生产方式落后,污染超标,被上头责令停顿整改好几次,效益下滑,每年都大幅度裁员。每个人战战兢兢,不知道被炸死和被裁员哪一个先来。前者比后者好多了,一死永益,飞天的瞬间就转世投胎,后者如钝刀磨肉,往后十余年都会传来阵痛。那些被裁掉的,有转行炮制k粉的,没几年被抓,成为宜城这个小地方唯一一个上央视法制新闻的人。有出厂就卧轨自杀的。死的人我认识,姓方,听说家里欠了高利贷,偷厂里的设备转卖,被裁后没了生活来源,与其被高利贷打成挂屎袋子的残废,不如一死了之。
小方在厂里的时候,我跟他打过几次交道,性格文文弱弱,他是我们厂为数不多的文化人,大专毕业,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厂里的笔杆子,因为其他人认字不如他多。厂子的新闻、宣传、通知都出自他手,有时候也写一些诗,那些诗都写在废纸上,我是他仅有的读者,或许因为我是这个车间里唯一一个年轻女的。年老的女性不在他诗的狩猎范围内,而男的会打他,在他的工位上放尿亦或者趁他解手踹他屁股。他们很有一手,既能恰到好处地欺负人,又不至于被记过。我的文化造诣停留在高中,对小方的诗,我说不上好,有点儿酸,但也说不上不好,至少押韵。我说我读不懂,他就借了我一本小册子,让我多读多熏陶。很薄,是海子的诗集,边缘都被翻烂了。他说他藏了好几册,从来没被发现,如果让那些人知道他看海子的诗,一定会把它们撕了塞进他嘴巴里逼他吞下去。我问他藏哪儿,他指指自己的裆。我嫌弃诗集有股骚味儿,始终没翻过。
直到某天有个鸡嘴抢过小方的纸,以一种极其夸张的语调在食堂大声朗读,那声音活像公鸡打鸣,引得哄堂大笑,小方一开始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对笑声置若罔闻,也不说话,后来突然暴起——当时在场看热闹的人都愣了,谁都没想到小方会打人,等大家都醒过神,鸡嘴男的头已经磕到铁桌角,血流一地,那写在报纸上的诗被塞进公鸡一样的嘴巴里。小方也没好到哪里去,裤子被扯掉了,底裤边缘露出诗集的卷边。
就这样小方被裁了。紧接着就是他卧轨自杀的消息。我很惊讶小方这个怂包会选择卧轨自杀。他生前最喜欢的诗人是海子,虽然写不出海子的诗,但他躺在铁轨上的一瞬间,或许海子真的附在了他的身上。
轮到我,我想不出来之后可以干吗。三十五岁失业,大家会感叹一句中年不易,而二十五岁失业,只会被人背地里指指点点,成为教育小孩口中的反面例子,“别学他们”的“他们”之一。
罗姐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拟发言稿。小方走了,找遍全厂,只有我认识的字最多,便理所当然接了小方的活,从车间女工荣升为坐办公室的。恰逢秃顶辞职南下,双喜临门,觉得未来虽不至于一片坦荡,但好歹能看到一条窄窄的路,深呼吸减减肥能挤过去。
秃顶指的是主任,年近半百,肚子肥得流油,每天挺着个大肚子在车间巡视,看得一众车工人心惶惶,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撅了,从肛门飞出一个婴儿。
我刚入职时,四处轮岗,轮到他手底下。前几年他的衬衫尚且能塞进皮带里,头上尚有几缕头发苟延残喘,见了我一脸温和地说,小林啊,有什么不懂的不会的,随时来问我。口腔里香烟尸体的气味令人作呕。当时我还是战战兢兢地应下,遇到操作问题,他确实指点了我几次,直到他把我叫去办公室,说是指导工作,手指导着指导着顺着我的腰一路往上,烂牙里钻出一条肥大黏腻的舌头。我后退,他朝我扑过来,我躲了过去,他没站稳,摔了个大马趴,我瞅着机会就往外跑。紧接着我就被调去生产间,每天同哐当哐当的机台打交道。傻逼被调走的那一天,我偷偷买了小鞭炮在楼道炸,噼噼啪啪,吓坏了一帮子小孩。
罗姐弯腰凑过来捏了捏我的手:“小林,别写了。”我脑子懵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这是要被裁了。我当即撕掉纸揉皱了扔进垃圾桶,还写个屁!
感谢罗姐提前给我透底,当正式通知下来时,我已经整理好心情,平静地收东西,签字,离开。路过小卖部,走进去,买了一瓶橘子汽水,玻璃的。本来想买啤酒,喝光了冲回单位找到秃顶一瓶子砸过去,也算给自己这些年一个安慰。手握在啤酒瓶上,捏了又捏掂了又掂,手感很好,砸下去的声音应当很脆。最后还是放弃,一是我不一定能找到秃顶,二是我也确实没了勇气,只能过过脑瘾。与其买不喝的啤酒浪费钱,还不如买汽水。于是我拎着汽水沿着尘土飞扬的大马路走,不远处有施工场,泥地上横七竖八地印着车辙,泥头车不时呼啸而过,风夹着沙砾打在头发上。另一边是一条黑河,漂浮着绿泥一样的生物与泡沫盒。
自我发现以来,这条河就一直弥漫着一股死鱼味。一直走一直走,逐渐有荒草生出来。荒草的尽头是卵黄一般的太阳,打散了的光流出来,流满了天空,滴下来,滴到平房,沿着边角的砖瓦一路往下,蜿蜒到地上,簌簌流过杂草丛生的废弃地,流到我脚下,又钻过去,随着河水走了。
夕阳彻底融化,我缩在橙色的余晖中。玻璃瓶扔进草堆里,悄无声息。这使我想起周惠贞,想起她橘色波点的毛绒袜子,想起我们一起喝过的玻璃橘子汽水,瓶盖儿多得能串成项链,哐当哐当响。我们最后一次并肩走过这里,草还只是短短的几寸,踩上去有些扎脚踝。我们就这么安静地走,听草地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河边的聚集着一大群蚊蝇,在余晖里上下起伏。远处的雁群一会儿合拢一会儿散开。
我走在她旁边,舌头在嘴巴里迷茫地打转。她把汽水递给我,说,最后一口,给你。我低下头,眼睛不知所措地看湿漉漉的玻璃瓶,看鞋上的灰,看杂草,就是不敢看她。我猛地大吸一口,吸管触碰到底部发出呼哨的声音。汽水已经没气了,一股糖精味儿黏在口腔。她握着瓶子的手指伸出一根来挠我的下巴,我不得已瞪她一眼,她的神色飞扬起来。
我进厂时,是周惠贞带我办的手续。在轮岗期间,我总是去找她。我喜欢听她说话。与她温婉的名字相反,她讲话的声音像沉静的湖。惠贞跟我说她不喜欢这个名字,太贤良淑德,而她本人与整个四个字毫不沾边。我说我很喜欢,念起来嘴角会咧开,忍不住笑。她也笑,那你多念念。我便一直念啊念啊念,念到自己喘不过气来,越念心越痒,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挠似的,越痒越想笑,使得我咯咯捂着肚子停不下来。周惠贞突然用双手捂住我的耳朵——时隔这么些年我还能会想起她的手覆上来的温度——她的手很凉。她的声音隔着手掌传过来,像隔着水面,我在湖底,她在岸边。水波扭曲了她的脸,声音也瓮瓮的——“别念了,别念了。”她把头靠在我脖子上,几绺头发拂过我的侧脸,有些痒。
在她离职后的几年里,我偶尔会梦到这个瞬间。我漂浮在杂草丛中,像气球似的不受控制地四处游荡。周围灰黄色的野草丛不停地生长,无论我飘得多高,它们始终比我要高出一大截,我很不喜欢这种虚空的、无可依的感觉,更不喜欢这种无论如何也出不去的困窘。就在这时,一双冰凉的手覆上了来,将我托住。野草退去,周围黑漆漆一片,我落到一片柔软的发丝中。我融化在黑暗里。是惠贞吗?我想抓住她的手,徒然发现自己没有形体,我不是我,我只是一片虚无。梦里的她也不是她,只有那捉摸不定的冰凉的温度。从梦中惊醒,眼睛在黑暗中缓慢聚焦,我拍拍自己的脸,很烫。我开始疑惑,当时她的手覆上来了吗,还是那只是我一遍又一遍的臆想,无端平添的细节?
那天我去了她家。厂里有员工宿舍,十三四个人挤在一间房里,她不愿意住那,便自己出来租房住。房子在石雨街17号三栋四楼走廊尽头,这里的楼房你推我搡,中间仅仅隔着一条黢黑狭长得只容老鼠通过的小道,楼道又窄又长,常年没灯。我后来去过一次,那个地方已经搬空了,外墙喷了红色的“拆”字。
我盘腿坐在地板上,她抱来一大叠光盘和磁带,一边问我喜欢什么口味的歌,一边挑挑选选。我的前二十年不怎么听歌,音乐对我来说也可有可无。只有这一段时间,我十分密集地听歌,听各种类型的歌。我三分之一个人生中听过的大部分歌都出自这里,跟周惠贞一起。
周惠贞起身,她伸出手,问我要不要一起,她会跳双人的,可以教我。我原本已经将手放在她掌心,却又触电般收回,摇摇头说算了。她伴着音乐摇晃身体,我缩回我的脚,给她腾出空间。我不知道她会跳舞,更不知道她跳得这样好。那是一个天气很好的下午,阳光毫不吝啬地铺满了这狭长的小地方,给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涂满了奢侈的金黄色,她在金光闪耀处尽情地舒展身体,双臂带起的风扬在我脸上,转瞬即逝,好像拂过湖面的杨柳,轻轻一点,便散开一圈小小的涟漪。她的脚尖随着音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身姿越来越昂扬,风钻进她的衣摆,她像要飞起来。她迟早要飞起来,飞出握手楼,飞出石雨街,飞出这个压抑的、嘈杂的工厂,飞到我目之所不能及的地方。
跳累了,她玩闹似的倒下来靠在我身上,头发贴着我的颈窝——那些细细的棕色的蛇蜿蜒着向下,我一动也不敢动。我们靠在一起,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带着热气的手臂紧挨着我的手臂。客厅里还放着歌,但那些歌,我一句也没听清。她把腿伸开,伸得直直的,晃啊晃,碰到我的时候,像被水花溅上了脚肚,难不在意。我注意到她那两只橘色波点袜子,像两只毛茸茸的猫。她注意到我在看她的袜子,得瑟地翘起脚,转过头笑着对我比了个嘘的手势,眼睛亮亮的:“秘密。”工厂要求统一的发色、统一的深蓝色制服、统一的白色袜子和黑色工鞋,而周惠贞悄悄穿了一双彩色的袜子。秘密这个词真有魔力,一些本该一笑而过的事情,有了它,反而显得隐蔽而亲密。我的心跳得有些快。那一天我们听歌听到很晚,睡得很沉。第二天周惠贞拉着我一路狂奔回工厂,才堪堪没有迟到。回到生产间换工服时,我才发现自己穿错了一只袜子,本该穿着白袜子的脚套上了橘色波点的袜子。我一只脚陷在阳光里。
周末,她拉我去工厂后面的荒地,她跳舞,我吹风,跳完了,我们一起沿路走回去,中间她一定要挑有石头的地方跳着走,把手交给我,让我扶着她,一直走到街上。她买了一瓶橘子汽水和一罐啤酒,汽水是给我的。一开始我们肩并肩往前走,半罐啤酒下肚,她的脸逐渐红起来,步伐也越来越快,后面近乎跳了,从一个点轻盈地跃到另一个点。路过垃圾桶,她把空了的啤酒罐捏扁丢进去,回头。我离她四五步距离。她等我走近,对我说:“我要辞职了。”她说她还是想跳舞,宜城歌舞团不行,她要去s市,那里有更多的机会。
那一刻的夕阳近乎末日。我迷失在一大片橘黄色的混沌中。
如果能停在五步之外,我是不是就不用听到这句话了?
周惠贞离开时我没能去送她,那天秃顶把我叫去办公室,锁了门,然后我砸了他的头,把他本就丑陋的脑袋变得如同肿瘤。之后我被调去生产间。再然后,我被辞退了。
我在家呆了几个月,决定提升一下学历,好歹念个本科。学到半夜,无所事事时,我就翻出手机电话簿,点开周惠贞的电话号码,手在绿色键停留许久,迟迟不按,最后索性把手机关机,丢到一边。
我一路说,她一路听。说到打电话,她打断我,为什么不按?我说我不知道。我也搞不懂我自己。她便没再说话。我现在依旧有很多问题想问她,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当初的理想实现了吗?歌舞团的工作开心吗?怎么瘦了这么多?为什么又回到这个地方……我在心里挑挑拣拣,似乎怎么问哪个,怎么问都不合适。
最后,我问她,你还在跳舞吗?
她有些遗憾地说踝关节韧带撕裂,跳不了了。我蹲下来,拉起她的裤脚,手掌轻轻环住她的脚踝。这里曾经是那么有力量,踮起脚尖时露出起伏的漂亮的线条。我突然间很难过,在得知小方悄无声息卧轨的时候,得知周惠贞韧带撕裂的时候,我都会恨不得直接缩进自己的身体里。
周惠贞揉了揉我的脑袋,我仰起头看她,她歪着脑袋说也不是完全不能跳。
此时月亮在躲在乌云后面,只零星露出些许光辉。雷声在云层后面闷响。
我们经过石雨街,那里建起了新的楼盘。走到工厂的地方,那儿已经空了。曾经这里晚上也灯火通明,但如今却沦落为蟑螂老鼠和蜘蛛栖息的乐园。尽管如此,黑夜里它的身形也透出一股压力。我们在废弃的铁门前打开照明灯,对着空荡荡的窗户一间一间数,这里曾经是生产间,那里是办公室,再里面是员工宿舍……
周惠贞说这里变化很大。我说是啊,都在变,人也在变。
可你看上去还跟以前一样?我说你这是故意气我吗?她笑开了。等她停下笑声,我小声说了一句,我也变了。
再往前走,是通往荒地的大马路。那边似乎已经成了无人之地,草已经长得有人高了。那块地方原先要扩建厂房,谁曾想工厂倒闭,施工施到一半停了,任由土地耗在那。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人在这里有用铁皮盖起了小屋,做成废品回收站。
走进草丛,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周惠贞在前面牵着我,草密密麻麻,我看不见她的身影,只能感受到她的掌心传来的微凉的温度,听见沙喇沙喇的草叶摩擦声。
这时天空落下第一滴雨。落在草叶尖上,悄无声息。
越往前走,我越害怕。越害怕,越紧紧攥住周惠贞的手。这个场景让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做的梦,梦里,我也是在这样一片黑暗的草丛。但与梦不同的是,这次我抓住了她的手。
不知走了多久,我们钻出了草丛,来到了河边。黑河经过几年的治理,终于肩负起一条河应有的职责,静谧而优美地躺在那里,潺潺的河水缓缓地流。
第二滴雨紧接着落入河里,被流水裹走了。
周惠贞退一步,朝我郑重地伸出手,说她会跳双人舞,问我要不要一起。
这一次我把手放了上去。
我以为你又要说不。她捏住我的手,好像完全掌握了我的身体。我任由自己随着她的动作而动作,一开始是缓慢地晃动,简单地转圈、前进、后退,等我适应节奏后,突然天旋地转,我感受到脚下越来越快,耳边传来风声,似乎要飞起来。
第三滴雨落在我们交叠的手上。
随之而来的是第四滴、第五滴、第六滴……
雷声穿透乌云,闪电照耀天地。
我直面她的笑颜,是那么清晰,闪电点亮了她瞳仁中的光华,是那样耀眼。但渐渐地,又模糊了。模糊中,我看见过去的周惠贞和过去的我——那时我们都很年轻,在小小的房间里讲小小的故事。
无数雨滴劈头盖脸,打在我们头上、肩上、手臂上,打在荒草上、河面上、泥地里。叮叮咚咚,咚咚叮叮,远方传来蛙鸣。
雨越下越大、越来越急。
河流涨水了。水漫过河岸,流到我们脚边,流向远处。
我们额头对着额头,肩膀对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我们在雨中旋转、旋转,已经分不清是我们在雨中跳舞,还是雨在我们之中跳舞。
水越来越多,逐渐漫过脚踝。
远处传来一声闷响。是废品回收站坍塌的声音。这似乎标志着暴雨已经成型。
但去他的!
就让雨下个痛快——
就让我们跳个痛快——
在暴雨来临前,
在暴雨来临时。
緣山二夫人傳
某館妓多恙,鴇吝,不許醫,開張依舊。時有遊醫至,言以長生牌換藥,鴇允,遂診諸妓脈,各留方藥,又取長生符,曰以保命,不可擅用。有妓名玉,幼體弱,自劫入煙花,繼夜取客,病更沉,將死,以符煮水飲,而病愈。後他妓有病,鴇皆令服之以續財,惟一名金者以未病藏一符。
玉姬有才貌,得客贖出,行前,金恐客不良,以己符相贈,玉欲辭,對曰:若客賢,且作姊妹身同,若否,則保命以尋安處,若實無安身所,則歸來同伴。乃收。
客果非良,嗜虐好辱,玉以符假死逃出,入山,遇仙人收徒,修身養病,體漸佳。時聞城遭匪患,少壯婦孺多劫去,玉持劍往救,師不允,曰:汝病雖愈,未成大器,此去恐凶多吉少。答曰:姊妹遭難,焉忍觀望,況有恩在前,若不得救,寧同死。師乃放。
群賊挾妓走,玉至,劍劈風刃,賊以妖至,不敢近。群妓走逃,入緣山,賊不忿,取弓射之,玉持劍斷其後。金姬攜諸妓遁山,見岩間有隙,窄可容人,遂循序而進,內有洞天,先安傷者,領餘數人再出,至玉姬處,見賊退身死,哭數聲,扶其屍歸洞天。金姬亦能文,撰玉姬墓誌,樹碑祭禱,以弟子禮拜之。
眾姬自居洞中,不復出,食野果飲甘泉,以修世外。有姬壽終,金姬皆撰其誌,同入玉墓祭拜。後金姬去,有徒一人記傳,與玉併葬。
百年後有山嘯,窄岩崩碎,洞天大開,有膽大者入,見二主碑伴十餘小碑,皆有誌,惟一棺裸露無碑,探之,雖蓋未釘,當為後死者,遂喚眾鄉人,入土立碑,出洞,封其口。
後此地有傳,山中隱仙居,一持劍,一執符,隨侍仙婢數名,遇入山不得出者,引其路,遇逃難入山者,退其賊,民以緣山二夫人祀之。
◆詩◆
·無題·
〔五律|平水韻一先|末句拗〕
化外八千舍,人間享樂天。
不登朱紫殿,閒釣武陵船。
卻恨風雲慘,魂銷淚黯然,
漂蘋無定處,浮絮豈能全?
◆詞◆
·失調·
〔詞林正韻第七部|第八部〕
憶昔年繁華盛景,皆煙消雲散,物破人殘,
不忍看,家國殤,畸雁啼寒。
歎今朝泰平天下,卻飛機大炮,城外呼嘯,
故知交,難相聞,孤帆盡,江中縞。
◆歌◆
·途歌·
其一
〔中原音韻真文韻〕
拄杖長安道,路有迎面人,
舉茶相慰問,何事過秦門,
將出陽關去,家在逾西塵。
其二
〔中原音韻先天韻〕
問道白雲天,高陽無垂憐,
皴身影相絆,霜目汗久煎,
遙見故人田,寂寂枯苔阡。
其三
〔中原音韻尤侯韻〕
漪波推孤舟,輕霜覆草裘,
耳傳風自吟,眸映月獨秀,
恍惚醉醒時,冠下已過秋。
其四
〔韻同其三〕
金風剝細柳,紫雲沒丹丘,
劉郎帆自走,太白猿難休,
老葫透新酒,倚枕恨悠悠。
其五
〔中原音韻先天韻〕
小童鬧飛鳶,爭喳擾黃犬,
細骨逐線纏,薄翼散綵宣,
婦罵提兒歸,犬眠落花圈。
此文为扭曲仙境jamikalicp同人文
雨天,有人敲门。
门外站着的人是kalim。这点jamil在开门之前就从窗户里瞧见了,但他还是装出意外的模样来,因为他俩已经有许久没见了。许久是多久?大概两三年,四五年吧。人对时间的感受并不像距离那样确切,尤其是当某个时间点对你来说有重要意义的时候,你总会觉得那是昨天发生的事,昨天看过的电影,昨天吵的架,昨天下过的雨。jamil向着屋外迈了一步。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概念,叫做量子纠缠?这指的是,当两个粒子相互作用后,他们就再也不能单独作为一个普通个体,其中的任何一个状态发生变化,另一个也必定会作出相应的反应,无论他们之间的距离相隔多远,从河的这端到那端,从雨的开始到尽头,从太阳到冥王星,从茉莉河畔到贤者之岛。这听起来像一种鬼魅的联系,一个似乎只能发生在电视剧里的故事,但当它发生在你身上时又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jamil已经许久没听说kalim的消息了,他很刻意地让自己不要去打听,那家伙的故事像传单被风呼啸地吹着扑在jamil客厅的窗户上,一抬眼就能瞧见,jamil便装作自己瞎了。他确实没听说和kalim有关的事,kalim出国留学的时候他在忙着摸索职场,kalim和当红歌星见面时jamil正巧对那个歌星粉转路了,kalim在社交平台上征求食谱,那段时间jamil打开网络就能看到食谱挑战,他跟风,也拍了几个视频,只是不知道kalim看到了没有。jamil当然没有再关心过这件事。
一开始,jamil总觉得自己应该比那家伙过得更好。这是在抛开家境的前提下作出的比较,毕竟jamil又认真又有天分。他开垦着自己的故事,当kalim犯蠢或者遇到倒霉事时,他毫不留情地嘲笑。这样的日子只过了几个月,几个月后jamil听说asim家的风评在走下坡路,这源自一些经济决策与明星纠纷,asim的风评下降连带着kalim的形象一同打折,jamil又觉得不应该,不管怎么说这不应该是那个人会遇到的事。他不乐意看到kalim受到这种无端的指责,网络上有种声音称“kalim得到了asim带来的好处就也要接受弊端”,jamil无法反驳这句话,但他莫名地不认同。
他有很多不认同的事,比方说kalim可以倒霉但不能遭到刺杀,不能被荒唐地损害名誉,不能被其他人坑害,不能因为一些无聊的原因至于危险境地。这种想法真的是很麻烦,jamil只好避开和kalim有关的事,以压下这些念头。但这些想法就像一罐外来的水被倒进湖泊里,迅速地与整片湖融为一体,它的量不大,可又无处不在。jamil总是无缘无故地想到这些事,在工作、休息、清晨还有每一个傍晚。他的脑海被这罐水混淆地一团糟。又或者说,kalim就像一个沉底的锚,湖水流淌时一次又一次扫过它,冲走它身上的泥沙却没能推动它分毫。
有时候,jamil对这些事的标准也是暧昧不清的。就像今天,外面下了如此大的雨,kalim落汤鸡一样地站在雨里,这在jamil的批判标准里是“无伤大雅”的小挫折,他应该以此取乐嘲笑才对。但是现在kalim是真的站在他面前,于是这又成了不能发生的事。与之相对的,kalim不应该遭受不合理的指责,但如果现在指责他的人是jamil,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这话倒并不是jamil会抓紧机会去批评kalim的意思,毕竟jamil也不是那么无聊的人。
“雨可真够大啊!”kalim是高兴的模样,他的发梢因为雨水粘结成一簇一簇的。
“那你还待在外面?”
jamil往后退步,以留出让kalim进屋的空间。眼前的人真的被淋透了,每走一步都滴着水,他身后的脚印淅淅沥沥的,牵扯屋外的雨一起泼洒进来,骤雨,立即昏天黑地……谁能想到这屋子的门能容纳这么大的雨,jamil原本干燥的里衣被雨水淋的湿透,他身上的外套沉闷地压在他的身体上……
jamil在旅馆的床上醒来,床是靠墙的,雨水打着这面墙上单薄的窗玻璃。他有些困顿地坐起来,原来是一场他乡遗梦。
jamil捡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所有简讯情况与他入睡前完全相同,他又查看社交平台,翻阅片刻后确信没什么值得关注的大事。
他安静地躺下来沉浸在空旷里。
作者:【十二招】柏志榮
Summary:
然後他張開眼,看見那些麵包屑,像他本來的家鄉一樣,怎麼都還是在那個地方。怎麼也都弄不掉。
免責聲明:隨意
Notes/備註:
這篇算是我的實驗文,這次嘗試了沒寫過的東西。希望你們愛看,我覺得我的狀態不是很好,最近身體不舒服,請多包涵。
源峰男還很小的那時候並不知道所謂的聖誕老人和馴鹿是為何物,就知道鹿茸即雄鹿的幼角,是可以入藥的好東西。聖誕老人駕著馴鹿拉上的飛天雪橇去給乖孩子們送禮物——源至少在那時候確實聞所未聞,但確實那時候看到過連環畫上畫著的那個——叫作天馬、長著翅膀的白馬是會飛的。後來,他升國中那年在一片漂亮的賀卡紙上第一次看到長著紅鼻子的鹿(那時自然還不知道是什麼鹿)——拉著雪橇,雪橇上坐一個眉發都花白的老人,懸在半空裡。看起來像是要降落在瓦片屋頂上面的樣子,因為已經飛到了地方吧。那時候的源峰男不很相信這樣子的紅鼻子鹿真的會飛。因為啊,源其實是這麼想:他認為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應該是可以被眼睛看到的。有那麼美好,可是卻是看不到的,他覺得這樣子實在又可惜又沒天理。譬如從最愛的那家喫茶店裡早早排隊才買回來的香草卷蛋糕,切開來必能一下聞到香草的味道。又或者說常去的街角簡餐吧會賣給客人喝的柳橙汁真的是用實實在在的柳橙打碎了出的汁水,一入口就會嘗到橙皮的澀味。因為只是用看的,那麼一般的奶油和香草調味的奶油其實並無差別,新鮮的柳橙汁和超商罐裝橙汁被倒在杯子裡的時候看上去好像也差不多。源希望美好是直直接接、不要一點虛偽狡詐就可以被察覺的東西,這樣就好,這樣子最好。
源慢慢地喝掉昨晚剩在桌子上的啤酒,已經消泡完了。嘗起來不那麼好喝。他喝著那杯很沒勁的小麥果汁,不知道為什麼會想到畫著馴鹿的祝賀卡片來。然後他跟坐在了他對面,也在喝昨晚上罐裝剩啤酒的那個人——這是源峰男的外國男朋友——源說出了他的那個美好可知論。源的男朋友點了點頭,說這個想法蠻酷,但親愛的咱們現在是不是該吃點東西了。男友起身去翻冰箱,拿出來裝超商自營品牌火腿片的保鮮餐盒,還有一個小得多的餐盒,那裡面是一塊農家手作的奶酪。最後是一個紙袋,裡面裝著一整條全麥麵包。男友拿著刀子比劃了下,然後把麵包切片成薄薄的好幾份,碼在盤裡面。男朋友開始一層麥包一層火腿肉一層奶酪地組裝他們倆的早飯——再疊上麥包,火腿肉奶酪,麥包。用牙籤固定住塞到預熱過的烤箱裡去了。這應該是男朋友學會用烤箱做的第二道菜,上星期是用烤箱烤了冷凍披薩,吃起來不像是微波爐烤出來的那樣黏糊糊的。源有點吃不習慣不黏糊的披薩了,然後吃著披薩的時候他想起來,他男朋友才是愛吃黏糊糊披薩的人,在認識現在的男朋友以前他壓根也不吃披薩。
源一邊聞著空氣裡油脂和火腿的香味——麵包也很香——一邊拿吉利剃刀刮幹淨了鬍子。他看著男朋友再翻了一次冰箱,去拿製冰用的格子模具,把冰塊放進兩隻玻璃杯裡面。最後倒上滿杯的可樂。這個時候三明治烤好了,被一切兩份,一人一盤。今天的麵包烤得有點過火,還蠻乾的,咬一口就會掉下很多的屑屑來。源慢慢地吃他的三明治,看桌子上的麵包屑屑越來越多,想到最近是不是晚上總聽到哪裡響動,是不是鬧老鼠?倒也想不起昨晚是怎樣的響動了,正如他想不起上次擦桌子的是誰,是在什麼時候。過了兩天,還有三週,月末就過聖誕節了。男朋友悄悄地配齊材料烤了盤薑汁餅乾,雖然還不到聖誕夜,就權當是練習——練習如何烤薑汁餅乾,應該也是從最近的報紙還有雜誌上看來的。不過他也實在烤太多了,源峰男說也不錯啊,這是姜汁餅乾大餐啊。到了吃這大餐的時候,他們面對面坐著,晚飯前男朋友喝了太多冰可樂,一直在著帶著可樂氣泡聲的響嗝——他看起來很尷尬,皺著眉頭看看源再看看周圍、桌子、壁爐,好像要和屋子裡死的活的東西都表示一下歉意。接著他低下頭來抓起盤子裡的那些薑汁餅乾,他希望從指揮中心那兒分些注意力來嚼東西,好平復自己的身體和橫膈肌。只是每咬下一口,嗝聲就冒出來,他就更加窘迫地繼續低頭猛猛地嚼著。面前盤子一角的薑汁餅乾已經被消滅掉,他於是抬起來頭要伸手到更遠一點的地方去拿更多餅乾。嘴裡還嚼著薑汁餅乾,還沒等他摸到剩下的餅乾,源峰男就俯下身來吻住他。男朋友瞪大眼睛,愣在那裡。其實這個吻很溫柔也很快就結束了,源鬆開了捧著他男友臉的兩隻手,退後一步摸了摸嘴角。源想到,薑汁配熱可樂好像、好像是——他印象裡有個什麼地方的感冒偏方,只是現在無論也想不起那是在什麼時候的哪裡聽到的。源笑了一下,男朋友更加窘,看表情像剛才差點要被薑汁餅乾的碎塊給噎死。他端起桌子上的杯子喝了一大口把嘴裡的東西順下去,只是那杯還是可樂,加了冰塊。
男朋友輕輕吸了幾口氣,他不再打嗝了,於是鬆了一口氣。源峰男沒有看他,慢條斯理地啃了幾塊餅乾——眼睛卻是盯住男友的。源突然說:“我小時候就覺得,會飛的馴鹿好屌哦。”
然後源嘴角上揚,又睜開他那黑亮亮的眼睛,說:“你也這麼覺得嗎?”男朋友沒有答話,只是也笑了笑。源又說起日本的聖誕節總是很熱鬧,特別是他從前呆的地方,日本東京都新宿區東口的歌舞伎町。街道上掛著彩燈,喫茶店裡節日限定的精緻小蛋糕看上去會叫人捨不得下口,因為做得實在是很漂亮。源繼續說,坐在喫茶店裡一個人吃蛋糕的時候,好像時間都停住了——甜甜的東西會讓人忘掉很多不開心。源又說,他的家鄉不在日本——男友問,那麼你從哪裡來——源還說,他的家鄉是沒有聖誕節的,街頭不會在十二月末掛上彩燈,人們家裡也沒有聖誕樹。那個節日,叫作“春節”,應該是這樣的。沒有聖誕禮物,沒有聖誕老人和會飛的紅鼻子馴鹿,有的是一個紅色的小小紙包,裝著一些紙鈔。男朋友說能拿到錢也不錯啊,你可以自己決定買些什麼。
源歎了一聲,說:“那個錢不是我的,因為我以後是要還回去的——還給他們的孩子——應該可以這麼說?”
男友的表情是困惑的,然後源輕輕地把捏過薑汁餅乾的手覆在他男友的嘴唇上,那聞起來現在也像是薑汁餅乾。
源峰男打了個哈欠:“我累了,我想去洗個澡。麻煩你幫我梳頭髮吧?就像平時一樣。”
午夜的那時候。男友用梳子幫源打理頭髮的時候,源突然笑了出来,那笑聲很尖、卻細細的,好像一根穿過針眼的線。然後那一根針上留著這根線,扎在了空氣裡。扎得兩個人都沒話說。
過了一會兒,源轉過頭來,對他男友說:“你知道嗎 ‘源’,這個字是日本古代貴族的姓,真好笑啊。”
源手裡還拈著一根燒到半截的香煙,煙灰落下來,帶著一點熱度鬆散地躺在皮面沙發的扶手上。男友聽到他說這話,停了一下手上動著的梳子,然後說:“我叫贊恩,這個名字還他媽是‘上帝的禮物’呢?它給我帶來什麼了呢?”然後屋子裡安靜了,這時候沒人再打破沉默。北風吹起、掠過去窗簾進到居室裡,然後窗簾不再動了,像一個輕車熟路的賊,晃了一下就無影無蹤了。源盯著手上鏡子裡自己的臉,贊恩看著壁爐裡噼啪噼啪嚮、燒著的木柴。大概因為兩個人的名字都好笑得可以,以至於他們暫時想不到要說些什麼更有趣的,來開一個新話題。
源從贊恩手裡把梳子奪過來,半晌又塞回到贊恩手裡,贊恩又開始梳源的頭髮,說:“是禮物還是多餘的東西,其實也說不清呢。”
源手上的煙燒到末了,手被燙到就松了勁兒。他低頭看著煙頭在地毯上燙出一圈焦掉的痕跡,輕輕哼了一聲,再答話說:“是禮物就好了。”
“你說是禮物,那麼就是禮物也可以。”
壁爐裡的熱火終於熄滅掉,因為沒人去添更多的柴來。屋子裡慢慢地暗下來,屋子裡面被提起的名字也像是燒夠了的炭火,慢慢滾在爐灰裡了。源靠在沙發上面贊恩溫熱的懷抱裡,睏得睜不開眼的那時候他又聽見廚房的響動聲。明天應該到鎮上超商買點鼠藥回來了,不過有一陣子不能坐在那餐桌上吃飯了。
源止住思考,決定先睡上一覺。明天的事情還是明天再說。
終於聖誕夜的時候,源峰男顫顫巍巍地撞開家門,他不上鎖,因為這兒沒值錢的玩意兒可偷。房間裡很安靜,一進門撲在臉上的是昨天晚上煮熱牛奶的味道,滯澀的奶香像水燒開的蒸汽貼在他臉上。源覺得喘不過氣,直直地拖著腳步去餐桌前,想要倒一杯茶來喝。桌子上沒有茶壺,源想起來那個茶壺昨天就碎成了幾大塊,被他掃進了爐灰堆裡。桌子本身還是老樣子,一樣油膩膩。他盯著桌面發呆,目光掃到桌上的麵包屑。源夠到桌子另一頭的抹布,用力地擦桌子。抹布變髒了,桌面變濕了,只是那麵包屑不動,嵌在木頭裡似的。頑固地像陳年的疾病。源氣笑了,於是找來切面包用的那把刀,刮它。桌面刺耳地哀叫,而那麵包屑子也還是動都不動,好像要和這張桌子同歸於盡——直到死亡把它們分開。
源突然停下來了,怔怔地看著那些刺眼的屑屑。他現在酒醒了一半,見鬼了似的開始渾身發出冷汗。源想,它們已經不是面包屑了。那時這些屑子是從他自己嘴邊掉下來——它們原本是麵包的一部分,也本來會是源自己的一部分。現在無論如何去使勁,這些麵包屑都沒法被剝掉。源覺得胸口很痛,好像要裂開似的——它在痛。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經不哭了,這時候眼淚像被放下的門簾一樣垂下來,蓋住他的眼睛。他左手擦眼淚,右手去摳桌子上的麵包屑。摳斷了指甲,血滲出來,針刺一樣痛。他還摳著,像要挖出一個完整的世界來才罷手。最後實在挖不動,他的手已經抬不起來,血已經止住。源趴在桌面上,閉上眼睛,滿眼裡都是贊恩笑著的那張臉。然後他張開眼,看見那些麵包屑,像他本來的家鄉一樣,怎麼都還是在那個地方。怎麼也都弄不掉。
源就趴在那張桌子上睡了一覺,隔天便是受了風寒感冒——或者也有可能是肺炎。空前的嚴重,他每晚入睡都以為會再也看不見第二天的太陽。到底他又挺過來了,他的肺和他一樣熬過了這個冬天。贊恩已經走了快三十天,源峰男覺得自己都快不記得贊恩聖誕節前說過什麼話,他知道自己病得太久又太嚴重了,以至於損傷大腦——他覺得有些無法理解那晚的淚水和痛苦了。出院回到家裡的時候源想要在冰箱裡找一張披薩來塞到烤箱裡去,他這些天待在醫院裡這不能吃那不能喝,嘴裡都淡出鳥味。披薩應該烤好以後再切,但就是先切了也沒什麼。他一個人吃不完那麼大張披薩,留著下次吃也可以。源把披薩從紙盒子抽出來放到餐桌上,用切肉刀努力地鋸凍很硬的披薩麵餅。披薩被鋸成四等分,他把披薩放進烤盤擺在一邊,烤箱需要時間預熱。源打算先收拾下桌子的,他把披薩紙盒疊好丟進垃圾桶,去洗了一隻玻璃杯——往裡面倒了冰塊。披薩已經進了烤箱,整個屋子聞起來是暖暖香香的。源目光掃到地毯上一小塊白白的東西,手一觸到的時候就消失在地毯上,看不到了。那是一塊冰屑,源覺得心臟突然很痛,但不知道為何痛,只感覺非常痛,比死去的人還要痛。
作者:【十二招】飛龍
mode:随意
一百年前,奥申国的内陆有一座很受民众欢迎的山,被称为樱之山。山顶有一片很大很大的樱花森林,樱花全部盛开之时,山上会飘起樱花雨,并且覆盖到整个山区,初春时分,白色的山坡也会被染成粉色。
每到这个时候,奥申国的民众便会聚集到樱之山的脚下,一座座小小的帐篷连成片,每个城市的人都带来自己家乡的特产,或是进行交换,或是进行分享,一场小型的集市交易也应运而生。这一年一度的聚会,也被喜爱的民众称之为春樱祭。
作为生活与存在于被樱花森林包围的村庄中的一员,橙花非常喜欢每年一度的春樱祭,每到这个时刻她都会悄悄溜出村子,从那些戒严村子的守卫眼皮底下溜走。她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村子的长老不希望有人随意进出村子,所以她不会管。
从小就在村子里出生,橙花未被允许离开村子一步。村里规定避世,也就是未经允许不能到外面去,她曾经不止一次问过奶奶外面是什么样子,慈祥的奶奶给她讲了花,讲了海港,讲了能够看见太阳的大海,还有那些出海的渔船,高耸入云的楼阁,等等,等等她只能凭借想象才能够看到的地方。
“奶奶,为什么我们不能到外面生活?”刚刚结束本日躲藏训练的橙花坐到奶奶身边,帮忙处理晒好的萝卜干。
“因为啊,外面的人很坏,他们会骗你。”
“我都没有见过他们,他们为什么要骗我啊?”橙花不明白。
“等你以后被允许出去的时候,就知道了。”奶奶摸摸她的头,然后半是严厉半是玩笑地立起了眼睛,“快翻萝卜干,不然晚上没饭吃。”
橙花吐吐舌头,不敢再多问什么。
穿过包围村子的樱花林,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前进。村子周围的树林是一座会令人陷入其中的迷宫,她偷偷缠着被允许外出的师兄问过具体的安全路线。师兄本来不想告诉她这种绝密的事情,但耐不住她天天缠着,只好回答。
“你不要告诉师傅啊!不然我们都要受罚的。”
“放心!绝对不说!”橙花以手在嘴上做出一个封紧的动作,然后咯咯咯笑起来,转瞬跑走。
赶路的橙花动作很快,从小训练出来的灵活与敏锐感官让她很容易在快速前进中辨明方向,没过多久就听到了人声,她悄悄钻出树林,看到眼前密密麻麻的小帐篷,惊呆了眼睛。
人,人,人,到处都是人,穿着各种颜色的奥仪之服,宽宽的袖子,颜色搭配的宽宽布制腰带,脚上或是草鞋,或是齿屐。人们有说有笑,手中提着大大的篮子,篮子中装着赏樱花时要吃的食物。
哗啦啦,一阵微风吹过,漫天遍野的樱花瓣随风起舞,犹如一场突来的骤雨。花雨片片落在人们的身上,将点点粉色染上他们的衣服。
橙花在人群中漫步,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的眼睛已经应接不暇,什么都想尝一尝,什么都想试一试。可惜的是,有些食物需要钱,而她没有钱。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太阳向山后转去。
糟了!橙花这才发觉自己需要赶快回去,说好了这时候要帮奶奶干活的,被发现可就糟了。她急匆匆向樱花林跑去,半路却发现自己有些头晕目眩,仿佛整座树林都在拦着她的路,让她不知道路径所在。
嗯?她心里有些疑惑,她的身上带着奶奶从小给的护符,在樱花林中应该不会受到什么阻碍。想至此处,她习惯性摸了摸挂在腰间的护符,却空无一物。
“…………糟了啊!”这一下她不禁叫出声来,只得选择折返人群聚集的地方。
天色渐黑,视野也没有那么清晰,但她必须要找到那个护符,否则绝对无法回到村子。
“要好好带着你奶奶给你的护符,才能够保证在村子外面的樱花林安然无恙。”这是师兄跟她重复了很多次的话语。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她的额头因焦急而沁出汗珠,但是护符还是毫无踪影。太阳落山以后,人们在这个地方燃起篝火,点燃灯笼。虽然人少了很多,但还是有很多人搬出了酒菜,在各自的帐篷前开怀畅饮。
“你需要帮助吗?”一个女孩子清脆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橙花的身边。
“啊!!!”橙花被吓得尖叫起来,跳离原地两三步,引来周围人的目光。她看向刚刚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一个看上去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白花的奥仪之服。女孩子的皮肤稍白,脸上满是担心的表情。
“啊……对,对不起,把你吓到了。”
“没关系,没关系,”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橙花连忙摆手表示不用在意,“请不要在意。”
“所以,你是需要帮助吗?”女孩子将刚刚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是,是的,我在找东西。”恢复冷静的橙花主动靠近那个女孩子,但也保持在礼貌的距离之内。
“是什么样的东西啊?我帮你找找吧。”
“是一朵樱花形状的护符……”橙花用手比划着,“上面刻着村子的标志,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符号。”村子的标志,就是一双平行的竹板,橙花不明白为什么,但村里人告诉她,这是久远留下来的护佑符号。
“樱花形状的护符……”女孩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啊!你等一下!”
“诶,诶?”这下子轮到橙花困惑了,她没敢跟着那个小女孩跑远,只是等在原地。几分钟之后,女孩重新跑了回来,手里似乎是拿着什么。
“如果没错的话,这个应该就是你的吧?”女孩的手里拿着一个樱花形状的护符,护符的结绳是橙色的。
“是的,是的,就是这个!”橙花很小心地接过护符,仔细查看,自己亲手编织的绳结没有散掉,护符本身也没有损坏,她才放心。而后笑着对那个小姑娘说到,“谢谢你!帮我找回了这个护符,真的很重要。”
“没关系,没关系,”女孩连连摆手,“它物归原主就很好了。”
“我叫橙花!”橙花将护符挂在原处,“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啊……我,我叫樱子。”女孩似乎没想到会被问到名字,呆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回答。
“樱子,好名字!”橙花拉着樱子的手,“今天来不及了,明天我再来找你!”留下了这句话之后,橙花一溜烟跑远不见了。
“诶?好……”樱子看着远去的橙花,慢了那么一秒才回答。
可是,你怎么找我啊?她的心里如此担心着,脸上却露出了一些笑容,似乎是为了交到新的朋友而开心。
呼呼,呼呼……
从樱花森林中钻出,看到村中那颗古老而又茂盛的樱花树,粉色之雨同样飘散在村子之中。橙花的内心稍稍安稳一些,虽然距离她跟奶奶的约定早已过去了很久,但就要到达村子的安心感让她的脚步变得更加急促。
一路狂奔到家附近,月亮已经高高悬在空中很久。房子里的灯光透过窗外,厨房内有个身影正在忙碌,奶奶似乎在做晚饭。橙花从后门偷偷溜进房子,向自己的房间潜进。
“橙花……”奶奶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听上去似乎不那么愉快。
“奶…奶奶,晚上好啊!”橙花的脸上努力露出微笑,“晚饭好了吗?我的肚子饿扁了。”
“晚饭已经好了,但是迟一点再吃也无妨。”奶奶指了指家里的客厅,“我们去那边谈谈。”
“啊……是。”语气低落,橙花跟在奶奶的身后,走到了客厅。
“你这一天去哪里了?”奶奶坐在桌边,一只手搭在桌上,声音里没带着什么情绪。
“我在森林中训练。”橙花努力保持镇定,让自己的语气可信,“练到忘记了时间,没有及时回来帮你干活,真的很对不起。”
“训练?”奶奶的眼睛露出疑惑,“你的师傅白天来过,向我问你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橙花无法回答,只得低头不语。
“你没有训练,也没有帮我干活,所以这一天你去哪了?”奶奶的语气中透露着不容置疑。
“我……”沉默了好一阵之后,橙花才鼓起勇气回答,但是声音很小。
“先坐下吧。”
“是。”橙花听从奶奶的话,坐下后才继续开口,“我……我穿过樱花树林,去外面的祭典玩去了。”
“……你去了外面?”奶奶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有春樱祭,村里会提前警示村民不要去与那些外来的聚集者接触,“去参加春樱祭了吗?”
“是……是的。”
“有跟外面的人接触吗?”
橙花点点头,“外面的食物看上去很好吃,就…试吃了一点点。”
“……”奶奶叹了口气,沉默的看着橙花。
奶奶眼神很是平淡,没有预想中的怒气爆发,这反而让橙花很慌。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沉默蔓延在房间之内。
几分钟之后,奶奶终于叹了一口气,“你很想去春樱祭吗?”
“是……春樱祭很有意思。”
“那好吧,我们做个约定,你可以去春樱祭,但是在春樱祭之后,你就不能再跑出森林的外面,与外面的人接触。”奶奶盯着橙花的眼睛,露出了认真的神情,“并且以后的每一年,你的训练与帮我干活都要加倍,可以吗?”
“真的吗?”橙花的语气中满是震惊。
“强行把你关在屋子里,不是解决办法。”
“……”橙花反应了一阵,突然跳起来抱住奶奶,“谢谢奶奶!我一定会遵守约定的!”
“行了,行了,”奶奶有些无奈的将橙花推开,“看看你高兴的样子,没大没小,没规矩。”
“嘿嘿,就知道奶奶最好了!”对于奶奶的这个决定,橙花是万万没想到的,在她的预计中,奶奶在知道之后,很可能会将她关在屋子里,不让她出门。
“别太夸了。”奶奶假装怒气,“你师傅那边,我明天会跟他讲的,等着被他惩罚吧。”
“嘿嘿,谢谢奶奶,那我明天可以继续去春樱祭吗?”
“它还没完,不是吗?”
“嗯嗯嗯!!!”橙花猛力点头,咕噜噜,她的肚子突然叫了起来,一抹尴尬的红色爬上了她的脸。
“来帮我端饭。”奶奶听到这个声音,随即起身,“吃完饭之后,把你该干的活干完,不完成不许睡觉。”
“是是,谢谢奶奶!”满心欢喜的橙花快步跑去厨房,盛饭,拿碗,盘算着明天自己还能玩些什么。
次日一早,略带些黑眼圈的橙花睁眼,起床,穿好衣服。正打算出门,突然看到床边的柜子上放着几枚金色的小判,样子跟外面之人使用的一模一样。
谢谢奶奶!她收好这几枚钱币,欢快地向村边樱花森林跑去。穿过那片森林,她就可以见到刚刚认识的那个朋友——樱子。
“樱子!”
离开樱花森林之后,橙花花了一段时间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终于找到了自己昨天刚刚交到的新朋友,樱子。她快速从人群中穿过,突然出现在这位友人的身旁。
“哇……”樱子被突然出现的她吓了一跳,“橙……橙花小姐!”
“上午好,樱子小姐。”橙花笑得很是灿烂。她看到樱子今日的衣服同昨日的样式很想,粉色绸子飘着白色樱花,白色宽布带整齐扎在腰间,胸前别着一朵橙色的花朵。
“上午好,橙花小姐。”樱子双手扶腿,躬身行礼。
“我们走吧,我想试试吃集市上的那些吃的……”
“嗯……好。”樱子点头,跟着脚步不停的橙花前往人来人往的那个集市。
集市上今天更加热闹,捞金鱼,叼苹果,各种各样的游戏令人应接不暇。这一次,橙花试了每一个她好奇的项目,吃到了一大堆没有见过的食物,甚至还小小地露了一下伸手。
嗖!嗖!嗖!
三声破空,纸靶的正中心钉着三根木钉,尖与尖对在一起,这些木钉全都是由摊位的老板提供。
“恭喜,恭喜这位小姐。”老板的脸上强颜欢笑,指着身旁的奖品堆,“有什么想要的吗?”
奖品堆里面有摆着钱币,摆着小小的草编玩具,摆着一篮子又一篮子的水果,还有整套的奥仪之服等等,属于三根木钉的分数不同,可以拿走的奖品也就不同。橙花在桌子前面挑了很久,最后拿起两张狐狸半脸型的面具,一个白色,一个黑色,上面都用红色的笔画着花纹。
“我可以两个都拿走吗?”她举着面具问向老板。
“当然,当然可以,请。”老板没有拦阻,“需要包起来吗?”
“不用了,谢谢老板!”橙花开心地拿着两个面具跑回樱子的身边,随后举着面具,“喜欢哪个?送你。”
“真的吗?”樱子倍感惊喜。
“当然!挑一个!”一手一个,橙花举着面具。
“那……”樱子左挑右挑,犹豫不定,半分钟之后,拿走了橙花右手中的那个黑色面具,“就这个好了。”
“诶?为什么啊?”橙花把白色的面具戴到头上,白色与她红色的头发反差很是强烈,但面具上的红色花纹也很配合她的发色,互相呼应。
“上面的花纹比较可爱,你看这里的圈圈,是不是很像你的眼睛?”
“诶?哪里哪里?”橙花睁大眼睛看着,却没有找到樱子说的图案,但她认真的样子却引起樱子小声笑了起来,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被戏耍了,不满地大叫,“樱子,你太过分了!”
“对不起,对不起。”樱子一边跑着,一边躲避橙花的拳头。两个女孩就怎么跑远,引起周围人的注视。
跑得累了,两个人各自买了一杯解渴的麦茶,坐在樱花林的边上。橙花抬头看看身边的大樱树,上面粗壮的树枝可以撑住自己的重量,索性几个窜起,跳到树枝上坐好,看着下面的樱子咯咯笑着。
“橙花!”橙花的动作又让樱子很是吃惊,她看着爬到树上的女孩呼唤着。
“怎么了?”橙花低头看向站在地面的樱子。
“我上不去,我也想坐在树枝上。”
“这样啊。”橙花盯着樱子看了一会,突然跳下树枝,轻轻落在地面上。她直接抱起樱子的身体,感受重量。
“诶?”
“还可以。”橙花小声说了一句,突然扛起樱子,重新爬上樱树,自己坐到树枝上之后,轻轻把樱子放在树枝上。
“哇!!!”樱子的尖叫声传到很远的地方,有很多人找了找源头,却没有找到尖叫的来源,也就作罢。她的叫声停止之后,突然发现自己正坐在刚刚抬头仰望的那根树枝之上,愣了几秒钟,才令自己的心情冷静下来。
“你还好吗?”旁边传来橙花关心的眼神。
“没……没事。”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的樱子用手抚摸胸口,转而抬头望向远处,“橙花,你看,那里很好看。”
樱子的手指向远方,成片成片的帐篷连在一起,它们变成拳头大小,形成一道彩色的风浪。穿梭在其中的人们也变得很小,密密麻麻,或聚合,或分散。停放在最外面的马车形成场地的边缘,小小形成了边界。
一阵轻微的旋风吹过,粉色的樱雪再次飘落在帐篷的顶面。
“好漂亮啊。”樱子不禁出声赞叹眼前的奇妙景色。
橙花没有回应,但她把眼睛大大睁着,尽量把所有的风景全都抄进大脑,即是为了留下美丽的回忆,还是为了给奶奶讲述这片美如画的景色。
“谢谢你,橙花。”
“诶?为什么?”橙花不解。
“谢谢你带给我这场美好的回忆,还有眼前这片美好的景色。”
“嗨,这没什么。”橙花笑起来,“说到谢谢,我也要谢谢你,樱子。有了你的陪伴,我才能玩的更开心,还有看见这片景色。”
“按照你的说法,这没什么,也不用放在心上。”
“不……对我来说,是更多的谢谢。”橙花盯着眼前不断落下的粉色樱花之雨,声音渐渐变小,“你知道吗?”近乎沉默的几分钟之后,橙花突然把目光转向樱子。
“嗯?知道什么?”
“你是我在外面的第一个朋友,现在来说,也是唯一一个朋友。”
“啊……居然是这样吗?”樱子嘴角温柔翘起,“那可真是太开心了。”
“从小生活在村子里,我的朋友都是在村子中长大的小孩。虽然很多,但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新的朋友了。”
“听上去感觉你的朋友很多啊……”樱子沉默几秒,“但是……为什么我感觉很孤独?”
“…………”橙花的眼睛眨了眨,突然开朗地笑着,“我现在不感觉孤独了。”
“为什么?”
“因为有你啊,我亲爱的樱子。”
“啊啦啦,居然是这样吗?”被橙花影响,樱子也开心地笑着。
待笑声过后,樱子突然有些似乎心不在焉地问着,“橙花,说起你的村子,它在哪里啊?是什么地方嘞?”
“它叫绿竹,就在樱花森林里面,听奶奶说已经住了很多代了,但我不知道更多的事情了。”
“原来是这样……”樱子了然的点点头,然后陷入了沉默。
两个人坐在这根树杈中间,无声看着眼前的景色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橙花忍不住偷偷瞄了樱子几眼。
“怎么了吗?”樱子在第三次的时候显然注意到了对方的行为,面带微笑,转头问着。
“你在想什么啊?”橙花很好奇地问到。
“我啊……也没想什么,只是在想,能不能去你的村子看看……”
“啊……”没有预料到樱子会说这个问题,橙花瞬间愣住了,“去……去村子啊……”她挠了挠头。
“如果不行就算了……”不知道是不是橙花的错觉,樱子的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没没什么所谓,但其中好像隐藏着一点点失落。
“啊……可以,可以。”橙花突然猛猛点头,“樱子你想去的话,那是完全可以的!”
“真的可以吗?”
“当然,当然!”
“不要勉强哦?”
“不会的,不会的,相信我!”拍着自己的胸膛,橙花猛下保证。
“那什么时候可以去啊?”
“让我想想看……”橙花低头计算日子,她在回忆春樱祭还有几天,“明天或者后天吧,我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带樱子进去。不过只能是樱子一个人哦,被奶奶知道的话,我会被狠狠骂的。”
“那太好了,谢谢橙花。”樱子看上去非常高兴。
“不用谢,不用谢。”
两个人结束这个话题之后,又看着景色过了一会,橙花带着樱子安全下树,落在地面。她们再此分别,同时也约定接下来的几天都在这棵樱花树下相见,时间也是相同的。
回去村子的路上,橙花奔跑的同时也在思考怎么带樱子进村,险些撞到树上。最后的最后,她想到了一个办法,偷偷去村子放置护符的祠堂拿出一个已经做好的护符,借一两天,让樱子进来逛逛,用完了之后再放回祠堂。
这样,应该……没问题吧?
脑海中都是这样的事情,橙花陷入了梦乡。
熊熊烈火,村中那颗巨大的樱花树作为柴薪,燃起冲天的热焰。人们惊恐的叫喊声,交替提水桶救火的声音不绝于耳。整座村子陷入火海,天空染成红色。
“啊……”橙花尖叫着从床上弹起,身上冷汗淋漓,不住喘着粗气。
“怎么了?橙花?”听到尖叫声的奶奶推开了橙花房间的门,看到孙女的状态,赶紧走到床边坐下,双手抱住橙花,“奶奶在这,不怕。”
“奶奶……”感受到奶奶温柔的体温,橙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我梦见村子着火了,整个村子都在着火……人们在嚎叫……我很害怕……”
“……”奶奶没有立刻接话,只是柔柔地轻抚橙花的后背,任凭孙女就这么哭着。几分钟之后,橙花的哭声才慢慢止住,她柔柔开口,“橙花乖,不怕,从小到大你做了那么多梦,也没见你哭的这么伤心。”
“这次不一样啊……”橙花的嗓音仍有些沙哑,“村子这次是被毁了。”
“安心,你师父他们会保护这个村子的安全。”
“嗯……嗯。”哭累了的橙花再次躺下睡着了,饶是体力充沛的她,经过白天的劳累也生出很多的困意。
替橙花盖好被子,奶奶站在床边看了许久,才离开,在门外轻声叹息。次日,睡醒的橙花仍有是有些心有余悸,但她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悄悄溜进无人看守的祠堂,似乎在她没有注意的时候,村子里的大家也在忙着什么,而减弱了村子里面的守备。
带着另外的一枚护符,橙花与樱子见了面,并且很开心地带着自己的好朋友穿过樱花森林迷宫,来到自己的村子。她带着樱子偷偷在村外转了一圈,躲着村子里的大家。就这样小心翼翼,还险些被师傅撞破。
若不是樱子见机躲得快,恐怕就立刻被抓到。
确认师傅走远之后,橙花才重新与樱子汇合,两个人更加小心翼翼地转了转,而后她便把樱子送了出去。
“谢谢你,橙花,今天真的好开心,好刺激。”樱子晃着手中的护符,不住笑到,随后她把护符放到橙花的手心里,“护符还给你,别弄丢啦!”
“放心吧!”橙花稳稳收好,“你开心就好,我会把它送回去的,不会露馅的!”
“嗯,那就好。那么,明天见?”
“好!明天见!”橙花也挥了挥手。
明天是春樱祭的最后一天,橙花找到机会,把护符放回了原位,又瞧瞧四周,似乎无人发现,也就意味着没人会找她麻烦。
给樱子带些纪念品去吧,毕竟最后一天了。对于明天即将于樱子分别这件事,橙花也有些无可奈何,她会牢记这几天的美好,期待下一年春樱祭的到来。
浓烈的烟味将橙花从睡梦中呛醒,当她穿好衣服跑到外面时,彷如身在梦中,眼前是一片烈焰冲天的火海,村中的房屋燃烧着,木头碎裂的声音哔哔啵啵,倒塌声不断。与梦中有所不同的是,村里的人并没有救火,而是同什么人在战斗。
她掏出自己的短刀,想去附近找到人,也好帮忙,却被突然落在面前的奶奶拦住,“橙花,快跟我走。”奶奶拉着她的手一路向村外跑去。
“可是……”一抹细微的红色滑入她的眼睛,那抹红色是那么熟悉,让她不禁摸了摸头上的面具。虽然她很想追过去,但却没有办法,她不能丢下自己的奶奶不管,“奶奶,他们是谁?”
“黑忍,忍者世界的混乱部队,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而行动。”奶奶只简短的回答,同时塞给橙花一个卷轴,“这里面写了黑忍可能在的地点,你要收好。”
“为什么……”虽然橙花问了这个问题,但却没有得到答案,奶奶此时已经将她推出村外,并且命令她快跑。
橙花无法,只能一边擦着自己的眼泪,一边远离还在燃烧的村子。突然,一阵骤雨从天而降,渐渐浇熄村子内的火焰。随着黑暗降临,村里的人也不再恋战,各自寻找方法脱离战场,他们相信,日后一定会再聚首。
樱子,那真的是你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了,至少现在无法知晓。
谁也没注意到的角落,一个人浮在空中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红色的火光在金黄色的瞳孔中慢慢消逝。他停下手中施展的法术,任凭自己召唤的大雨继续奔腾。转头看着跑远的橙花,他一声叹息,他能够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至于日后,橙花及其培养的徒弟和后人一直在追查黑忍,并与这些敌人的作战,则是另外的一些故事了。
现在,能够告诉你们的,只有……绿竹村内所住的乃是一群隐姓埋名的忍者,他们为了实现避世的目标,选择住在樱花森林之内。他们利用远古流转下来的忍法,在村子周围设置了范围很广的樱花林迷宫。
只有带着村子中制作的护符才能够不被迷宫内的樱花所困,找到特定的路径。
如今,一切归于烈火与狂风暴雨。
填寫人:【十一招】宅斯特
創作身份:写手
一,自我階段性總結
1.1, 請先簡要地總結自己過去一年的創作歷程,比如完成了哪些作品。
答:包括但不限于以下作品:
229【乌鸦】乌鸦大冒险
230【绿豆糕】福顺
231【小意外】那哥~世界上的另一个我的猫
232【变压器】算了
233【祈祷】魔女法则
234【不期而遇】关于二宫小姐(我……)
235【回报】予王的回报
236【透明】一个人的我们
237【甬道】祝你安息,如果你愿意
1.2, 如果你有做過創作計劃,那麼這個計劃在上一年的完成度如何?不在計劃內的作品又有多少?
答:没有创作计划。或者说LP企划以外没有额外的创作计划。
1.3, 你對自己過去一年的創作行為和成果是否滿意?如果滿意,說說具體滿意的地方;如果不滿意,具體說說不滿意的地方,以及你認為自己能力上,原本可以達成的目標。
答:还行吧,满意的地方和不满意的地方都有。满意的地方在于有的作品执行还不错,不满意的地方在于有的作品执行还是欠点火候。能力现阶段也就这样了,一点一点来吧。
1.4, 根據1.3問,你沒有做到以你的能力原本可以做到的創作成果,請分析造成這個結果的主要原因。
答:懒,忙,弱。
1.5, 根據自己上一年完成的作品,分析自己在創作方向上是否有所變化?在哪些方面有所進步或突破,哪些方面仍有較大的欠缺甚至退步?
答:没有限定自己创作的方向,变化也就无从谈起。
1.6, 根據1.3問,分析自己在各方面有所進步或止步不前、甚至退步的自身原因。
答:硬要说的话,发现一个问题是对字数或者说篇幅的掌控能力还有很大成长空间。
1.7, 根據1.3和1.4問,思考在接下來的一年中,如果想要繼續保持進步,或改善自己的欠缺之處,你認為自己應該在哪些方面努力?你列出的這些努力方向,是否是你能夠堅持做到的?
答:照说应该多写,多读,多想。在深知下这些功夫的重要性的同时完全没有打算将其当作重要的事情来对待,秉持一推就倒一难就怂一累就跑的写作原则,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到哪一步,绝不勉强自己。
2,自我認知
2.1,回顧自己過去一年的創作(尤其是非長篇連載類作品),是否有特定的創作方向或主題?這個方向/主題是在進行創作前就決定好的,還是無意識的個別創作在完成之後整合形成的?
答:没有,看关键词能想到哪就是哪。
2.2,根據2.1問,這種創作方式是否是你近幾年內習慣使用的創作方式?如果不是,那麼改用這種創作方式之後,對你的創作成果有什麼影響(比如對作品的完成度、創作靈感、思想性、完成作品的效率等等方面,積極或負面的影響)?
答:是。
2.3,你在創作的時候(或是對自己的創作),是否有作為目標或標桿的對象(無論哪個方面,無論是作者或作品)?
答:大概会有个参考方向,比如《福顺》和《魔女法则》是从各种意义上而言都截然相反的两篇个人作品,写作时虽然方法类似,但因为参考的素材物料不同就会呈现出迥异的结果。所以与其说将某个对象作为创作锚点来讨论,倒不如说这里更倾向于以某个方法作为创作锚点
2.4,根據2.3問,簡單敘述這個對象在具體的哪些方面,成為你的創作目標或標桿,以及為什麼會讓你產生以其為目標/標桿的想法。
答:很难讲,“对象”本身包含“它物”的概念,那么大抵上就是,感兴趣的东西就会投入思考,归纳特征,抓住本质,推导再演,不感兴趣的东西就不感兴趣了,除非要用到。
2.5,根據2.3和2.4問,請簡單敘述這個對象對你自身實際創作行為時的影響。當你以其為方向或目標進行創作時,你獲得了哪些創作經驗(包括創作實踐行為、思考方向等等,包括積極的和負面的經驗)?
答:与对象无关,今年学到的重要的创作经验之一是,既然我自己都不想看别人写太长的作品,那我要写太长别人大概率也不想看。
2.6,根據2.5問,你的目標給你所帶來的影響,是正面還是負面的居多?
如果負面影響居多,請嘗試思考和分析造成這個結果的原因,是目標本身就不適合你個人的創作方向和創作性格,還是你在嘗試靠近目標時所作的努力和實踐是不適合的?
如果正面的影響居多,也請試著思考非正面的那部分影響,以及你自身與正面影響相關的創作實踐,是繼續按照之前的步調進行,還是可以有所改變。
如果你還沒有從那些目標身上獲得能夠總結出來的經驗,你認為主要是什麼原因?
答: (。・ω・。)ノ
2.7,根據2.1~2.6問,你認為自己在接下來一年的創作實踐中,應該做出哪些努力或嘗試?
答:尽量锻炼控制篇幅的能力。或者什么也不做。
3,自我反省
3.1,回顧總結自己目前為止(或一段時期內,比如一年)和正在進行的創作,你是否遇到了難以突破的瓶頸或無法走出的創作困境等難題?
答:会有看了关键字什么也想不到的时候。
3.2,請嘗試思考和反省形成這種瓶頸或困境的自身原因。
答:我没有错,错的是关键字不对我的电波。(ゴゴゴゴゴ——)
3.3,根據3.2問,如果要解決這些造成自身創作難題的原因,你認為你可以、或應該做出哪些努力?你提出的這些方案,你都能做到麼?
答:不做任何努力,这很容易做到,建议大家也试试,心情会变好。
3.4,如果你完全沒有遇到過創作瓶頸、困境和難題,請思考一下沒有遇到的原因或經驗。
答:∠( ᐛ 」∠)_
4,自我展望
4.1,對自己可見未來內(比如一年)的創作方向和目標,你有什麼想法或計劃?
答:尽量不出狱。
4.2,你對接下來一年自己的創作是否有什麼特定的目標(數量、質量,或題材等各方面)?
答:没有。
4.3,這個目標是否是你目前能力範圍內可以達成的?你定下的這個創作目標,與你目前的創作能力是一個怎樣的比例關係(比如按照目前的能力可以輕鬆完成,或需要更加努力完成,或不太可能完成但是作為一個目標可以成為自己的創作動力等)?
答:超额完成目标有助于提升创作信心。
5,這個自我總結問卷發出來後,你是否希望能夠獲得讀者或其他作者的建議,或是產生相應的交流?是的話請簡單敘述你的想法。
答:欢迎交流,随便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