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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十二招】柏志榮
Summary:
香港黑社會罷了。
免責聲明:隨意
Notes/備註:
嗯,喜不喜歡我們少當家,說話?!嗯?!
李仲達和他老爸坐在自家奔馳平治旅行車上面,他老爸開車,他在後面當乘客。一人一根煙,他老爸抽的那根紅雙喜含在嘴裡,點火沒點正,斜斜地燒著。他自己那根七星煙點太過了,捏在手裡燒得很快。他們要去赤鱲角那個機場,他要去日本。他老爸叼著煙,一邊說話,那根煙也上下一抖一抖。他這輩子的所有話都好像是從煙頭那邊抖出來的。老爸說,去了日本就好好呆著扎馬坐莊。記不記得你阿叔那一根線香怎麼灭的?你老爸我阿,還從來沒出去那麼遠過,去幫我走一趟看看。好不好?仲達?
李仲達愣一下,才點點頭。好像剛才講話的不是他老爸。是在他們家隔壁住的張太太,兒子被人殺死在樓上後,見了誰家男孩都要喊“阿大”的那一位。
“知道了,老爸。方才沒聽出來你在講我。”
李仲達把煙掐掉,跟他老爸答話。
“說的是什麼話?這裡又沒別人,我不跟你講是跟誰講?後備箱又冇放鮮貨。”
“你剛剛喊我名字,我一時間忘記自己是誰,是這個意思。”
“怎麼會阿?”
“因為我準備改名字了。”
“日本名?”
“嗯。”
“臭小子,這麼快就不認祖宗啦?”
“才沒,我只是要在那邊呆很久,起個日文名字比較省事。”
“記住,你是老李家的人。”
“我記得的。”
“記得就好,袋子裡面有炒麵,餓了就拿出來吃。”
“我帶去機場吃。”
老爸這時候抽完一根煙,把煙頭在車上煙灰缸裡摁幾下滅掉,又拿起來一根點上去,講:“仲達,你拿我電話,叫阿山去美真那裡訂花,葬禮用的。”
“又死人阿?”
“張太,昨天晚上從樓梯上摔下來,頭開了花,人就沒了。”
李仲達點點頭:“喔。”
“陀地無常啊,哪個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時辰到。在外面走路你要帶眼,別搞到要我去給你收皮返屋企。”
“張太不是自己跌死自己麼?”
老爸淡淡笑了:“還不知道。”
李仲達點了點頭,他手裡已經是抽到第三根煙。
“仲達,成田機場下來後,你就在那裡站一會兒,等七仔來車你上久本先生那裡。你先見一面、去打照面。”
“老爸,要不要買點東西帶過去敬敬人家?”
“日本的東西不用你帶,都是日本人。我叫七仔取了一套好茶具,過去就好啦。”
“知道了。”
“仲達,你在那邊是掛什麼名?講一聲給老爸我曉得,我好幫你打聲招呼,讓兄弟照應你。”
“我現在是掛‘慎人’這個名,唸法是Makoto啦。”
“好,老爸曉得了。”
李仲達現在覺得有些想睡了,眼皮像是吸飽水夾在衣架子上面的棉襪,在往下墜。他認得路的,車子馬上要到機場了,再撐幾分鐘也就差不多了。往窗外面看,火燒雲在遠處起來了。李仲達小時候總覺得晚霞這東西鮮艷過頭了,總叫他想起拿來堵住出血鼻孔的衛生紙條——被染成紅紅的。可現在他也想不起小時候那會兒幹什麼流了那麼多鼻血,也沒什麼好想的了。現在他又想到,反正等下很快上飛機了,上去飛機睡也是一樣。車子終於在機場前面停下來的時候,太陽正在落山了。剩餘的天輝日光像熔掉的黃金一樣慢慢在空中淌下來,落在北嶼公路斑駁的瀝青地上。
機場那邊已經有幾個人候著他,李仲達一眼就認出那個穿著棒球衫、壯得像頭熊的高大男人,正是他老爸的貼身護衛。人稱狼叔,本名據說也是叫什麼郎的來著。狼叔走到車邊,拉開車門來,聲音很低地說:“少東,接你去上雲頭。”
“狼叔,今勻還要勞煩您老。”
“少東俾面,這都我該做的。”
狼叔同李仲達並排坐在要飛去日本的班機上,現在窗外已經黑下來了。但飛機還沒起飛,機艙裡面空氣是乾冷的,還有膠皮味道。狼叔提前有買西瓜汁飲料帶上來,問少東主要不要喝。李仲達掠準又是老爸叫狼叔一定要買的,他喝著果汁,看機艙裡面其他人。大多人都低著頭,看報紙的、閉眼睛養神的、抱孩子餵奶的,各自都有事情忙。機艙燈是緩慢流動又很溫吞的黃色,照在狼叔皺起來的眉心和嘴邊舊疤痕上面。李仲達想起上水老家,圍村的鄉下家門口有一條石頭很多而水淺的小溪,在黃昏下來時候被落日染上一層橙金色。溪裡魚仔身上長的鱗片、趴在溪水底的石頭和水面都一齊在殘陽裡閃閃發著光。飛機要起步上天了,狼叔側過來身子幫李仲達扣上安全帶,再把自己的也扣上。身體被安全帶很好地束起來,叫他突然想起小時候某個夜晚來——中了熱傷風而發起高燒的自己被狼叔抱在懷裡跑去送到診所。狼叔的臂膀結實暖和,讓小小的李仲達在那時候安心,覺得油麻地並沒有那麼冷和不講道理。
“少東主,先瞓陣啦,要飛四個鐘。”
“叔你唔歇一歇?”
“我中午瞓過了,你歇先。”
狼叔叫李仲達先歇一歇,把棒球衫外套折起疊好給他墊著頭。李仲達跟他講過謝謝,然後阖目要養一養神。其實李仲達已經睏了,還是抬眼看了狼叔一眼。狼叔輕輕跟他講話,睡,少東,到地方下來我叫你。李仲達點點頭把頭靠在狼叔外套上,慢慢睡過去。
二〇〇七現在香港九龍邊上大概是十一點二十多,日本這一邊已經過零點。李仲達下飛機,外套還給狼叔,拖著步子往外面去。這時候他看見出口那地方有人招手,燈光不算亮,出站口那裡往外看,燈更是黑得像整條街都死光光一樣。那隻手亮晶晶閃著,大概是戴了幾隻金戒指。李仲達心裡一動,覺得那八成就是他老爸安排來車他走的人。李仲達走去,叫一聲:“七哥!叫你久等!”
“我食完夜飯剛來,怎麼會久?”
七哥笑了,一隻手輕輕撫著垂下來的前髮,那頭髮後面藏了一隻盲眼。另一隻手捏著李仲達琵琶骨要他跟緊來,七哥就在前面先走。狼叔拿著東西跟少東並行走,走到車子前面。八代喜美漆成銀色,車尾貼著掉半邊Type R標紅章,牌照上寫品川300せ10-22——李仲達認得這車,七哥有寫過賀年片來,伴著相片夾在信封,這車就氣派地停在相紙裡。狼叔給李仲達拉開後位車門,讓少東主先上去,自己隨後也上。
狼叔問:“七哥,車去邊度?”
“車去東武酒店叫少當家落釘卸火,我哋三個一間房。”
“屌,有冇搞錯?冇其他房間咩?”
“叔,唔好怪我啦。你同少當家瞓床,我瞓沙發。”
“你仲要開車,瞓床上啦。”
“之前已經瞓過啦。狼叔你成日叫我七哥七哥,其實都可以當我阿爸啦。”
七哥發動車引擎,一聲不講就把一隻黑色行李袋甩到後座。狼叔沒講話,穩穩接住那包東西。像接一包從天而下的磚頭。車里只剩下引擎嘟嘟響,七哥開車總像在趕路逃命,還像是趕著送葬。過去大當家天天這麼講,還說:七仔,亂開!都唔敢搭你車。倒也還是順著七哥性開了,因為那時候少當家還是少爺,冇車證實在不好上路的。
狼叔翻一翻那隻行李袋子,拿給少東主。李仲達摸了一陣子,伸手拿來那本護照。李仲達盯著護照封皮看一陣,然後翻來。那裡邊印著名字:慎人,久本慎人。
李仲達嘴裡唸,慎人,久本慎人,Hisamoto Makoto……然後他又唸一次才把護照合上。就像每天做好林小姐給他佈下的日語功課還要合上書背單詞,背給誰聽也不知道,也像是合住阿叔遺囑裡那一本說要專留給他好好管在手下面的賬本。總之合上去,事情就算是記住了。
七哥眼睛沒離軚盤,開口講:“電話我聽日整好拿來。”
然後頓一頓,捏起來旁邊放的純淨水喝幾口,又說:“少當家仲有冇吩咐?”
李仲達講:“七哥開車先,等下再話你知。”
到東武酒店其實也不算太遠。十分鐘過車子一停穩,李仲達便同狼叔將證件交給七哥手上,就在大堂的沙發上點了煙坐一坐。七哥去辦入住,畢竟他日語說得最好。入住手續辦完,七哥走回來,要狼叔給他一隻抽。問起來他就講:在日本人地方上買一盒紅雙喜貴得駭死人咗。
上了房擱下東西,狼叔就催少東主去早洗一洗歇著。李仲達點點頭,抱了換洗衣物和毛巾,進去浴室洗頭。七哥在沙發上坐了會兒,好像想起什麼事情,又站起來。搬過幾張凳子拼在沙發旁邊,他打定主意就這樣子睡過一夜。
“七哥,你夠唔夠瞓阿?”
“狼叔你大隻過我,我將將好瞓得下啦。”
“我又冇話要跟你換。”
“我就知你會叫我瞓床上啦。”
狼叔淡淡笑一笑,伸手輕輕摸摸後腦上頭髮,說:“你側身瞓啦。唔好跌到地,四圍滾啦。”
“知啦知啦,我瞓覺老實到爆。”
李仲達頭上包毛巾洗完出來,低聲說讓狼叔也洗洗,早點上床來歇。說完就一頭栽進床上,悶悶地哼了幾聲,身體縮進被子裡。
“累斃我阿今天。”
他真覺得自己今天要累散架,便早早爬上了床要睡。行李裡帶過來的書,現在也沒有要伸手拿來看的心思。李仲達閉眼前還聽見狼叔和七哥在飲茶講話,說明天上午帶少東家去置辦一身像樣衣服。
李仲達一夜睡到窗外天大亮,連夢也沒作半個。從床上起來已經九點過去一刻鐘,李仲達慢慢推開棉被坐直來,看七哥狼叔早打理好儀容,七哥連頭髮都抓好,等他起身。
李仲達笑著懶懶地罵:“唔叫我起身,你哋兩個係咪靜雞雞去食好料阿?七哥?”
“我哋邊有膽出去偷食阿!頭先飲咗少少茶湯——等你起身啦。”
七哥嘻嘻笑了,回完他話,端起一隻白瓷杯慢慢飲一口水。輕輕對他講說少當家快去執靚好自己,我哋三個上街去‘食好料’!
李仲達剃了鬚也刷牙洗了臉,對鏡子整好頭髮後穿了衣服。
由酒店出來,七哥開車,帶他們去吃拉麵。吃完拉麵去新宿,新宿什麼都有,衫又正,食又正!古錐閣古怪,怎麼看都看不完啦!
到拉面屋坐下來,說是吃麵,其實店主人家什麼菜都曉一屑屑。七哥點了份炒飯,一邊吃一邊說話:“玩夠啦,聽日見久本先生。茶具我執好咗,該教嘅我會教,該撳你出去嘅我亦唔會手軟⋯⋯少當家,你就當自己乜都識得啦。”
說完還嗆一口米進去,咳了兩聲,沒當回事一樣繼續去吃。
李仲達沒講話,拿著吃麵的筷子在味增湯裡攪一攪,把那幾塊油花撥到一邊。他忽然想來樓上蔣阿姨煲雞湯,那湯面上浮一層肥油。每年過節她都差家裡阿嫲提過來一碗。老爸說人家一番好意,仲達,飲啦。他一氣都飲掉,然後半夜起身肚屙蹲完出來,兩腳都痺到好像死掉。
看李仲達的老爸,李伯淳那頭,他派阿山出去同美真講好葬禮用的花。阿山剛跑歸來,李伯淳就拍一拍人家肩膀講:行啦,我要去同張太揀壽衣、睇棺材,仲要睇靈堂租唔租得起,紙紮人亦要執齊。
阿山就急急跑到外面為他開車門。
不過,李伯淳同阿山話:“車我自己揸。”
阿山識趣地坐後排去了,只低頭看自己鞋尖。
“阿山,你要唔要返屋企先?我車你?”
“唔使啦,大當家去咗邊度?”
“去睇阿傑。”
“邊個阿傑阿?”
“張太個仔。琴日伊老母都死咗,點都要話伊知一聲啦?”
車開到路口要等信號燈,李伯淳把車停下,把手伸進口袋裡摸了半天,摸出一根煙來。他叼上煙,阿山掏出火機湊過來給他點著,吸了一口,絲絲的煙氣就從他嘴裡散出去。他回頭來看一眼阿山,才繼續講:“你遲過志平嚟呢度,你唔知,我唔怪你啦!”
志平是狼叔的正名字,平常沒有人會叫,只有大當家叫。名字這種東西,本底就是家裡阿爸哥哥弟弟和女人會叫。大當家想怎麼喊狼叔的名,他高興就好啦。誰叫狼叔畢竟投到大當家門下來,被叫做什麼那攏是大當家伊家己的事。阿山剛來跟著大當家做事那時陣,是狼叔一手帶住他,手把手教,生意該怎樣做就怎樣做,攏有規矩給阿山貼著學。狼叔總是話少。七哥共他呆著時,話就多一點。阿山其實有點怕狼叔,亦都可能是因為尊重,覺得有一些話該留著自己想。而今大當家似乎準備同他徐徐講一點來了。
阿山今時不知道是不是能開口,是不是該叫大當家同他講。結果他只說,信號燈快變了。大當家沒說話,回頭過去繼續盯外面的車,盯著信號燈。車里就靜落來。
今仔日仲達已經落釘下在日本,有七哥帶住伊去見久本先生。
大當家幾日且就攏忙住辦葬禮。
久本先生同仲達之間嘅事點樣、張太喪事點樣,攏要去見下回分曉。
写的oc,自家男同回归
他瞄准靶心扣下扳机。
第一次射击时,这只手枪的后坐力吓了他一跳,当时俱乐部老板就站在旁边,嘲笑荒川隼“就你这样还想一上来就练步枪”。俱乐部的老板是荒川隼最近新认识的朋友,所以荒川隼可以容忍这些不太冒犯的玩笑话。老板说你想认真学的话得从基础练起,但荒川隼一直没什么耐心。
“我就是玩玩。”
他每一次射击都有一些心慌,尽管他自己很清楚这只是自己花了点钱去俱乐部里试点娱乐项目,给枯燥的生活注入新鲜能量。这里没有人会给他的表现打分,也没有一个混不熟的继父会冷脸抱胸站在后面看着他表现,更不是什么真实的战场、打不死敌人就会被敌人打死。荒川隼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新手,他跨进这家店的大门之前从没想过自己其实是个射击天才、神枪手什么的(就算是天才现在也来不及了,荒川隼已经二十八岁了)。
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此前,荒川隼没有注意到过自己的好成绩焦虑竟然有这么严重,其实在上大学的时候他已经不怎么会为了成绩而紧张了,也许那时候他已经接受自己是个废物的事实,而荒川崎峰也已经把注意力分散到新出世的私生子身上,没时间再去关注这个无能养子的表现。不过荒川隼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为了成绩焦虑过,大概是初中的时候吧,那时候他只是个孩子中的孩子,那时候……荒川隼不怎么想回忆那几年的事情,他对自己是个废物的认知一直持续到大学毕业,然后荒川隼步入社会,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身上光是荒川家独子的身份就已经超过同龄人一大截了,家里的人脉虽然大多看不上他,但当他开口要求帮点小忙时也不会拒绝。荒川隼的自信心姗姗来迟,他逐渐打破自己原本屈辱软弱的壳子,培养出另一个凶狠的自己来。
所以他真的太久没接触这类完全不了解、没有一点儿把握的领域,以至于他的好成绩焦虑症如同午夜梦回鬼上身般返来。
“你去学射击了?”
荒川隼转过头,晴山闲鹤正在翻荒川隼的衣服,从外套口袋掏出那张射击俱乐部的会员卡来。陋习,这个人从高中时就喜欢翻荒川隼的私人用品。荒川隼当然不喜欢被人窥探隐私,谁都不会喜欢的,更何况他是这样敏感又自私的人。但是那时候荒川隼正需要一段友谊,他便容忍了一段时间,再后来他习惯了,翻就翻吧,又没什么见不得你的事。他从鼻子里发音,就当是应了。
“你想学这个找我呀。”晴山闲鹤立即来了兴致,“我教你肯定比那些俱乐部的三流爱好者强。你现在学到哪一步了?握过枪了没?你的教练有没有给你布置作业?”
又来了,晴山闲鹤的表现欲,很多时候这个人根本不在乎听者的想法,只在乎能不能展示一下他本人的高超技艺。荒川隼反感地别过头。
“我只是钱多得没地花。”荒川隼回答。他喜欢用金钱的角度去嘲讽别人,就算晴山闲鹤是公职人员,工资想和财阀公子比还是能力有限。他经常说“没见过这么老式的机器所以不会用”“我不在乎这点钱所以无所谓”“我觉得这个价格也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其实真正的富家公子不会像他这样爱炫耀财产,只是荒川隼毕竟不是真正的财阀少爷,他只是个人生的暴发户,陋习,荒川隼也有他自己的陋习。顺便一提,尽管荒川隼总从金钱的角度展开高高在上的姿态,晴山闲鹤对这方面嘲讽的抗性一直都是百分之一百。
“你必须找机会去试一下室外射击。”但晴山闲鹤才不会管你在说什么呢,“我一直都觉得对着死靶子会造成提前近视,而且室内射击的玩法太少了。如果是室外射击的话,场地大,能设置很多障碍物、光线、场地的布置能引导你不自觉忽视某几个位置,再加入队友和对手,那才叫好玩呢。你知道射击盲点吗?就是因为场地的原因导致你在射击时不会去在意的位置,很适合偷袭,所以你在行动时必须随时随地观察四周情况。诶诶,你知道盲点是什么吗?”
你电子游戏打多了吧!荒川隼当然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射击游戏在他们上高中时是一股潮流,荒川隼的游戏账号如果挂到网络上能卖几十万日元。所谓盲点就是站在你面前你却注意不到的地方,就像贯穿了荒川隼的人生、却一直到二十五岁才被揭露的晴山闲鹤。你如何能想到自己自打被收养那天起被迫扮演的角色就是你身边的多年好友?荒川隼以前甚至没想过这个人还活在世上,然后晴山闲鹤像理所当然地一样说出他的真实身份,从头到脚只有荒川隼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不要再想这件事了……我不是以前就和自己说好了要接受这件事吗?不要再去深入挖掘背后的含义了。其他人可以真心实意地欺瞒你,你也可以更悄无声息地欺瞒别人。荒川家的亲戚以前都管荒川隼叫“荒川家的那个小子”,毕竟大家都知道这孩子是个替身,一个赝品。近些年来倒是都会客客气气地对他用敬语了,有的还会很谦卑地管荒川隼叫少爷。钱固然是个好东西,荒川隼在接手财阀事务后杀伐果断的表现却是比钱更能震慑人心的无形压力。
晴山闲鹤正在兴致勃勃地做真人CS游戏规则演讲呢,荒川隼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等我对射击更感兴趣了再说吧。”
作者:【十二招】庸某人
类别:同人。是《到了30岁还是童贞的话好像会变成魔法师》原作漫画理解的黑泽优一×安达清。写了堕天使×魅魔的AU很开心ww不过第一次写这俩,感觉ooc了(笑)
mode:笑语
安达清作为营养不良的阴角魅魔,从魔界到人间生活时,一直小心翼翼又拼尽全力地填饱肚子。
也许是他生来就与其他同类性格不合吧,长久以来内向又不爱开口的性格使安达越来越渴望故事集中一生都仅献给对方的完美食物链关系——虽然代入一下现实,一生只摄取一只猎物的精力,会吃腻了同一个味道不说,供应量也根本无法满足魅魔维生的需求。
不过在现实当中找一点浪漫本身就是件称得上浪漫的事情吧。
显然这样的魅魔在魔界是无法生存的。
于是安达清来到人间,像人类一样生活——无论他是个再怎么糟糕的魅魔,学着做些普通的事情、做一个挑不出错的人类也总能及格的不是吗。
然而……人间和魔界终究是不一样的。安达不依靠最直接的体液转化、就只能用吃东西来进行转化。不同于魔界的动植物天然就蕴含着魔力,人间食物的味同嚼蜡。
就算摄取得再多、就算吃到胃下垂的程度,能转化的魔力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啊。
魅魔也不会真的胃下垂就是了。
还有一件事情安达不能跟任何同族说。
换算年龄,大约是人类的三十岁吧,安达在经久不衰到已经习惯的饥饿感中醒来——事到如今他经常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真的累到睡去还是纯粹地饿昏过去——意识到自己多出了一些新能力。
只要接触到皮肤,就能听到对方的心声。
这太奇妙了,也太不妙了。
食谱广到几乎能容纳一切生命体的魅魔,从那一日起,几乎每天都被巨量的繁杂信息淹没。
没有意识的生命体发出的、是杂音般的呓语,跨越物种的无智慧生命更是包罗万种频率,可若是触碰人类……永无止境的饥饿会再度沸腾。
与恶魔们相似的皮肤触感,可温度也好、气味也好,幽幽地、无形地散发出来,熏得安达头昏脑涨。嘴巴里很快就会分泌出包不住的液体,内脏于是搅动起来,是食物在引诱恶魔。
或许人类“安达清”很快就会消失,同作为魅魔的他本身一起。
被人类那一边的同期同事找上门来其实还挺意外的。
能接起来的电话全都是“我状态很差出不了门”的解释和抱歉,即便如此安达手机里也有一大堆未接来电和信息,几乎都是被他的缺席而耽误工作进度的人类同事,或者是上司之类的,管他呢,发来的消息。
既然知道那是自己该做的工作就别推给我啊。安达埋起了脸。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安达还以为是自己点的外送上门了。
现在的状态中,安达很难出门,有时只是路上不小心碰到一只虫、一根树枝,他的脑子里都会顷刻间被灌入大段大段的信息,更别提情况紧张的上下班通勤。
可还是得活下去,需要魔力的补给,需要食物。
——我啊、为了那种“一心一意”所做的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安达,你在家吗?我看到外送在你门口哦。”
门外的声音。
那个人类的名字,是黑泽优一……。
回忆,在此情此景也是昏昏沉沉。
那个“黑泽优一”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安达迟缓地坐起了身。
脸很帅,毋庸置疑的闪耀的帅,只是偶尔站在他身边就会被那个人礼貌性露出的笑容帅出三米远。性格也很绅士,要说的话,是温柔吗?还是说冷漠更恰当呢?
至少安达曾与许多人共事过,只有黑泽一个人注意到他的食量以人类的视角来看其实大得异常。
“安达君,虽然看起来身材很纤细,但其实意外地能吃呢?”
正咀嚼的安达一下子顿住动作。
那个男人很有分寸地在安达斜对面的位置拉开餐椅落座,手里另外拎着一袋礼盒。
“啊、抱歉。我是不是太失礼了?”黑泽的笑容看起来温柔到不可思议,安达总觉得自己幻视到了一些埋藏很深的溺爱、不对、是狂热才对吧,真是饿昏头了,被这帅脸蛋闪到想太多啊。
“这没什么,我的饭量比较大,这是事实。”安达嚼嚼嚼把食物咽下去,谨慎地瞥了一眼对面就重新低下头继续吃东西。
“这个,送给你。”黑泽将放到桌面上的礼盒朝安达的方向推了推,“这次出差带回来的特产,听说味道很好热量也很高,吃一包就会很腻了。啊、不过还请安达君,不要告诉其他人哦?我给你带了一整盒的这件事。”
既然是这种区别对待就不要在公司餐厅说出来呀……
安达放下餐具,垂着眼睛道谢:“那、我就大言不惭地收下了,多谢你,黑泽君。”
“这种程度不算什么的,吃得多代表身体好喔。那我不打扰你啦,其他人的特产也等着我呢。”
于是安达没能接收到黑泽能点着火的专注凝视,那张英俊到打满分的面庞上有一瞬间的笑意过分深刻——等安达再抬起头来偷瞄对方的动响时,黑泽早已经换了别的位置继续分发起来。
给其他人的,也是成盒的包装,只不过分享的人不止一个。
那种笑容、果然都是无差别的温柔吧?说到底,销售部应该很擅长这一套才对啊。
至于黑泽身上那种模糊不清的魔力波动,嘛,已经被老天如此宠爱的存在,就算在这方面比其他人类更优秀更特别也不稀奇吧。
“太好了,你还能来给我开门,不然稍后我就要联系警察帮忙了……”
黑泽站在门外,臂弯的大口袋里挂着数量相当可观的果蔬,还有营养剂——讲真的,他这套精英的西装,和大葱这种东西也太不搭了一点。
安达扶着墙,行走间还是吃力,于是讲话也声音轻声,显得黏黏糊糊像撒娇:“怎么,黑泽君以为我猝死在家里了吗?”
而黑泽定定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弯着眼睛,那种礼貌性的笑容像加载动画一样凝在脸上:“我只是担心你,安达……或许我可以扶你一把?”
诶~真是少见?没用敬语呢、这个人。
“啊、不用、没有这个必要,黑泽君。我还没到那种程度哦。”
“那么……我先帮你把房间收拾一下吧?”精英做派的男子将慰问品按部就班排进冰箱——虽然完全没问过安达家的冰箱在哪里、能不能放下之类的。
太自然了一点吧,到底想要干什么啊这家伙?
而且……他今天换了香水吗?总感觉……味道……
内脏又一次紧缩,不是真正的肠胃,魔力缺失造成的痛楚没有明确的唯一出口,于是只能在全身流窜膨胀。
安达又一次感到饥饿,不由得像个人类一样——轻轻捂住胃部弓起了腰。他黑色的头发距离上次打理已经有了一段时间,来到人间而适应的身体也像人类一样普通地生长,明明可以用魔力自行处理,但安达承担不起这种能哪怕是细小的消耗。
冷汗顷刻沁满了额头,过长的刘海被一缕一缕沾湿贴着额头,闷得他又感到一丝热意。
这一切都太糟糕了吧。安达在自己水光一片的狭窄视线里看见黑泽应声回头,唇角还挂着那种来不及退下的、面具一样的礼节性微笑——奇怪,黑泽君在我这里很紧张吗?安达感觉汗水顺着发丝滑进了眼睛,一时间用力地眨眨眼甩甩头。
这一下差点没让安达摔倒在地。
没有摔在地上。
安达听见黑泽紧张地呼喊他,然后是大步跨过来的声音。好长的腿啊,走过来这个距离竟然只需要这么几步路吗?
脱力的魅魔跌倒在男人温暖的怀抱里。不是体温意义上的温暖。
是魔力。
充沛的魔力。
人类的身体,甚至能容纳这种魔力强度吗?
与此同时,安达听到了抱紧他的那个人的心声。
——早知道安达的情况已经差成这样的话,我就不该犹豫这么久……可恶。哪怕用强迫的方式、也要让安达……
也要让我怎样?
安达头昏脑涨地想。
“让我来为你补充魔力吧,安达。”
话语和心声重合了。
可是知道魔力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几乎是被举起来抱住,被放到床铺上时安达连顾虑床上乱不乱的余裕都没有了,黑泽俯下身来,没二话地吻了他。
持续多年的饥饿叫安达连拒绝的能力都没有。魅魔毫不迟疑地张开了嘴,甚至下意识地将柔软的舌头伸出来交给对方。好温暖、好美味,这个感觉毫无疑问是在摄入魔力啊。
亲吻太过详细也太过强硬,和这个人在公司里表现出来的知情守礼一点共同点都没有。几乎是一寸挨着一寸舔过去,逼得安达连自己的舌头都无处安放,可他本来也不想逃跑,回应是下意识的,于是纠缠着发出细密连片的水声。
对方伸手堵住了安达的耳朵。
“嗯呜……”
这下声音是在脑内响起的了,与此同时,还有这个人设完全转变的家伙的心声。
——好可爱啊、这样主动回应的安达。
这种情况下被夸可爱也不会觉得开心啦、不要这样说我啊!
——就算没有意识也在乖乖回应我啊,不愧是魅魔呢,做得很棒喔?
明明是进食的本能、怎么被这个家伙说得好像是我们两个人主动想要接吻一样啊?!
——果然我应该早点对安达出手的……啊,好想抱他。
喂等下啊,你这家伙没考虑过我会拒绝吗?
——我喜欢你喔,安达……真的、真的好喜欢啊。
诶、咦?
——虽然对你来说,那天大概只是随手帮忙吧?不过我对你一见钟情了呢。
说到底是哪一天啊?不如说你这家伙是因为喜欢我才做这种事情的吗?!
……等一下,要无法思考了。
安达被舔咬得嘴唇发麻,嘴里更是很丢人地包不住口水,只得狼狈地弓起脖子抬高下巴,“咕咚”一声吞咽下去——被男人抓住缝隙握住了后颈,高度落不下去,于是被迫一直仰着头。
吻的深度成倍增长,与此同时,魔力的纯度也深厚了数倍。
魅魔知道这代表对方的投入程度又更上了一个层次,虽然这种摄食的快乐真的太久没有体会到了,可是一下子吃太多了也会受不了呀……!
推拒的手顶上男人的胸膛。
啊、才意识到,真是一下子就有力气了呢?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黑泽的一只手在脖子下面,另一只手在身侧撑着身体,那么,触碰着自己手臂外侧的直硬触感是什么……?
从贪食中醒来的魅魔猛然推开了自己的猎物,却只是被笼罩在更大的阴影中。
“诶、羽毛……?翅膀?”安达还拼命喘着气,面色潮红,却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黑泽你、难道——”
“嗯,我不是人类喔。”
那种礼节性的神情终于彻底从黑泽优一身上褪去,被流放人间的堕天使像露出爪牙般张开已被染黑的双翼,某些无人知晓的来自往昔的朝圣感从他身上倾泻而出。
同时被有形和无形的存在牢牢笼罩起来的无助魅魔甚至尚未平复呼吸。
“不过这种小事我们稍后再说吧?饿了这么久,只吃这么一点还远远不够吧。”
——安达果然很可爱啊,还想再多一点呢。
话语和心声又一次同时笼罩了安达。
这种进食、我怎么能受得了啊!安达几乎是本能地就要逃走,可黑泽又一次凑近了脸,不由分说地堵住了安达所有的出口。
—Fin.(?)—
Vol.241【守护天使】那么,在恒星之外再见吧!
作者:【十二招】天行
评论:求知/笑语
预警:本文为游戏《憎恶阴霾》(shadows over loathing)私设主控玛蒂娜·莫里斯的同人,存在关于《憎恶阴霾》包括主线关键剧情的大量剧透,请谨慎选择阅读。
summary:“……这里好黑啊。”
世界末日和玛蒂娜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至少当她亲眼见到这一切的时候,眼前的所有都和小时候叔叔穆雷跟她说过的完全不同:没有为毁灭的世界吹响哀悼号角的守护天使,也没有来自地狱的恶魔狞笑着向她逼近——噢,如果说刚才他们打爆的那堆眼球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算得上是恶魔的话,那就算了吧。
之所以说是他们,是因为十秒钟——或者是更久一点之前,玛蒂娜记不清楚时间了。她向来不太记得细节。总之,不久之前,她还在和他们并肩作战。而当他们解决掉最后一个敌人的时候,他们、它们或者是祂们,都在眨眼间消失了。就像魔术师们从帽子里抓出来的兔子和鸽子,凭空消失的一样令她费解,于是她望着不见尽头的漆黑,只好尝试着大喊道,你好?
事实上,她甚至不知道这究竟该不该说是黑色——因为她什么也看不见。这让她不知为何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父母忙于工作无法照顾她,便临时将她寄养在了穆雷家里。穆雷并不是个喜欢小孩子的人,但他偶尔也会给玛蒂娜讲起那些妙趣横生的故事与经历,在同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穆雷就坐在她的床边,她没有开灯的卧室之中,轻声讲述着那些未曾被口耳相传的故事。穆雷曾经骄傲地向她吹嘘自己店里的古董,说它们都是有价无市的珍宝,但在六岁的玛蒂娜眼里看来,穆雷本人和他的故事比起他的古董要更有价值。
但正如先前所言——穆雷并不是那么喜欢小孩子的人。换句话说,任何事情的优先级都会排到玛蒂娜之前。往往电话的铃声响起来,那还没有讲完的故事便会戛然而止,伴随着被打开又关上的门的声响,一切又会再一次回归黑暗。
在黑暗里,有比没有更可怕。天花板上传来的水滴声、虫子或是老鼠在地板下穿行的窸窣声、窗外遥远而模糊的汽笛声……一切的声音,一切的气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都会被无限地放大,年仅六岁的玛蒂娜在那时学会了和天花板对话,祈求它不要再自己睡着时张大嘴巴;又或者是描摹出一个温柔的守护天使,他有着和穆雷以及母亲相似的面孔,陪伴在自己的床头,为她轻声哼唱母亲唱过的摇篮曲。
而现在,十八岁的玛蒂娜沿着六岁时的记忆,轻轻地抬起手。她伸出手指,试着在自己蜷缩起来的双腿上写字。她不确定那还是不是自己的腿,但至少值得庆幸的是,她还可以触摸到一些实际的东西。她模仿着从前穆雷给她讲的那些故事,开始给自己写下一个又一个同样未曾被人口耳相传的故事:走向衰败和凋零的城市、从未停下过的大雨、没有那么温柔的仙灵和在沼泽中布道的鳄鱼圣人……一个接一个,连贯的逻辑在反复无常的思绪中逐渐被模糊,就像不断摩擦过的铅笔的碳痕,她曾经努力地在学校的试卷上作答,但最终得到的成绩是一份写着严重处分的通知书。理由是打架斗殴。于是她辍学了。她待在家里,再也没有出门过,直到穆雷的那封信再一次把她拉回现实。
这些事情真的发生过吗?
在不断地书写的时候,玛蒂娜偶尔会冒出这个想法。故事的真实性再也无从验证,因为这片黑暗里除了她什么也没有。尽管她满可以像一个独裁者那样宣布任何事情都由她定夺,但她已经见过一个那样的渴望成为独裁者的人了,那并不是件很有趣的事情——无论是决定什么,或者是强迫别人决定什么。满载着恶意的记忆沿着她的思绪掠过她的脑海,令她回想起一些熟悉而又不堪入目的梦境。她只能尽快抛弃那些想法,继续把故事写下去。
……
终于,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再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了——它们就像被擦完的橡皮一样消失在了她的感知中。于是她放弃了书写,放弃了讲述,放弃了思考,任由自己沉浸在这片黑暗里。就像六岁时和天花板对视一样,十八岁的玛蒂娜凝视着它,注视着它。
“叔叔……”
玛蒂娜哭了。尽管她并不想哭鼻子,因为她八岁时就发誓自己不能再因为被人欺负而哭鼻子,别的原因也不行。
但现在,那些记忆正在褪色,在黑暗之中,缓慢地溶解。
“……这里好黑啊。”
Summary: 阿维多尼娅注视着面前的人,注视着那双漂亮到璀璨的绿色眼眸,注视那些喷涌的恨意,注视着那个视自己为仇人、敌人的姐姐,注视着她因为愤怒而崩溃,就好像注视着一捧再美丽不过的金色玫瑰.
作者:杏梓
免责声明:随意
Warning: 完完全全的随笔,发泄情绪作品,没什么逻辑,只是觉得这样写很美就做了,不过写出来确实很美,我个人非常喜欢。
————————————
“你说,我们会在明天相见吗?”她问道,就像这似乎是一种货真价实的可能性,就好像她们没有怒骂,厌恶,尖叫着鄙视过对方。
“我想不会,因为我不想再见到你这张脸。尼娅,你这张脸只会提醒我有多失败,多刻薄,天哪,上帝啊,饶恕我吧,行行好吧!从我身边滚开!从这个孤僻的,刻薄的可怜人身边滚开吧!我请求您,阿维多尼娅,把你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带走,把你那些诡异的,完全不合常理的想法带走!把你的四肢,你的眼球,你的身体都扔出这扇门,我,不,帕拉什娅祈求您!我求您离开!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去月球,去隔壁的村庄,随便您去哪!” 她怒吼着,声音嘶哑,“请您不要再来我这里……求您不要再来我身边。”
“如您所愿。”阿维多尼娅后退了一步,房顶的稻草落了下来,簌簌地砸了她一身,“如果这真是您所想的话,如果您没有被那个恶鬼掌控的话,您一定要确保您的一切都是真心,而不是那些劳什子教会的谎言。”
“当然,我确信,我一直确定,我一直在嫉妒你。人们都在说不是吗?哦,天哪,索科洛娃家的尼娅也太动人了,她有着如同‘拉达’一样美丽的容颜,她总能带来最丰富食物!她是那么好啊,亲爱的,她好到能够独立生存,那我把她赶出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那我让她离开又有什么错呢?我只不过是那个可怜的,人人都能欺负的帕拉,恐怕她此生最幸运的事情就是和那个尼娅在一个娘胎里出生吧。” 她注视着那个人影,就像注视着一具枯骨。
“你真的这么想吗?”阿维多尼娅注视着面前的人,注视着那双漂亮到璀璨的绿色眼眸,注视那些喷涌的恨意,注视着那个视自己为仇人、敌人的姐姐,注视着她因为愤怒而崩溃,就好像注视着一捧再美丽不过的金色玫瑰,“你知道吗?我的所有思想来自于你,我现在所做的,所想的一切,是你曾经无比支持的,信奉的,甚至是在意的事,是你曾不顾一切的去做的,是你曾尖叫着永远不会放弃的事。你说过的,你说过无数次的,帕拉,帕拉什娅,你不能就这么轻轻松松的忘记,抛弃一切去迎接现在的生活,你是潇潇洒洒的把所有人都忘记了,你把你的过去把你的一切都否定了,你就这么轻飘飘地加入了这个新社会,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将一切一笔带过。你可以,你做得到,我敬佩你。可是我不行,我有红旗,有月亮,我是诗人,艺术家,我是这个社会不要的残渣,我是徒劳地守着旧时代守着旧风俗的可怜人。我永远无法做到放弃,就像我放弃不了那间厨房,放弃不了那个……那个苏……”
“闭嘴,尼娅!亲爱的尼娅,你难道不觉得好笑吗?我们现在就在厨房,你想的你所尖叫的那一切早已经逝去了,你不能凭着乱七八糟的思想而企图改变什么?一切都是正常的自然规律,就像人总会长大,你不能希望你自己就能改变那个已经刹不住车的,车轮早就损坏了梦想。我知道我带坏了你,我知道我曾经放纵你,我知道我无数次的、直到现在都在将你引入歧途,可是你不能这么真的走过去,如果你执意要做这一切,那我也只能、只会有一个选择——我会杀了你。不是断绝关系,不是赶出家门,就只是杀了你,这个世界上死的人足够多,我一个妹妹似乎也差不了多少。”帕拉什娅顿了顿,眼神变得迷蒙,“反正你我都知道当太阳落下会发生什么,你我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们能选择的永远只有两个:要么重新来过,要么给太阳陪葬。我选择了第一个,妹妹,或者我更应该叫你‘苏联分子’?你所能选的,我能为你铺好的最大的路,就是送你去мытарства,就是送你离开。”
“可是我甚至不会去那里……我不信这个,去那里承受折磨的只有你,我死后自会迎接我的审判,而和我真正谈过恋爱的,真正为你的教派所不容的,只有你、仅仅只有你。我不相信上帝,但是你相信,我只能祈祷你相信你的上帝并不是全知全能,你的上帝窥探不见你的过往。除此之外,我自会奔赴于我的太阳,我自会放弃现在的一切,我会去殉葬。”
她在帕拉什娅头上落下一吻。
“而你,亲爱的姐姐,我希望你永远记住这篇夕阳。”
END
作者:【十二招】周雪之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伊林.车尔尼雪夫斯卡娅侧躺在一张沙发上,一只手抵着自己的下巴。她的一头卷发铺在红丝绒面料上,如果她自出生以来就不曾修剪过自己的头发,那么以车尔尼雪夫斯卡娅的年纪,她雪白的头发就会从沙发上垂下来,越过我双脚占据的地方,铺满整个地板,就像霉菌编织出的一层厚实的菌丝。
“您是位作家?”问这话时她把视线投向我,很多人都这样问过我,而他们的目的也各不相同。至于车尔尼雪夫斯卡娅,我能看出她的眼中有一段回忆正在交织成形,这让我兴奋起来——她要讲一个故事了,一个尘封已久又褪了色的,如今又重新焕发光彩的故事,我们通常称其为“历史”。
在得到我的确认后,她开始叙述她的故事:“我是一名校长,一位学者,更是帝国的首相。很多人都忽略了我其实还是一个家庭教师,当然,只为皇室服务的那种。我还记得他,弗朗茨.加西亚,即使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再提起过他。我把他培养成了一个爱笑的孩子,但也仅此而已,弗朗茨身上的很多是我无法教出来的。但是他却不适合成为一位皇帝......所以我选择了他的弟弟尼可拉斯。”
她躺在长沙发上,就像坐在告解室的帘子后面。车尔尼雪夫斯卡娅首相活了很久,她所讲述的也仅仅是她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我问她为什么要向我坦白这些,她则说在我身上她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神圣性。
我们如今的陛下尼可拉斯九世是第五位皇后的儿子,还是个男孩的时候他被打扮得像个陶瓷娃娃,由一层又一层的裙摆和雪一样轻柔的蕾丝花边所覆盖,皮肤由他父亲的骨灰烧制而成。而弗朗茨则是由第一位皇后与皇帝玛丽二世所生,没有人会质疑他被选为皇储一事的正当性。弗朗茨曾经亲眼目睹过他父亲的非自然死亡,但随着年纪的增长这件事被他压在了记忆的最深处。让我们看看二十岁的弗朗茨吧,这样一个身材挺拔、仪表堂堂的小伙子,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眼神让人捉摸不透。当他静立不动的时候简直像一尊废墟中出土的雕像,而他走起路来,他与人交谈,他跨坐在滚着金边的鞍具上的模样又像一匹银白的骏马。
谈论这些并不是毫无意义,因为与此同时他仅有十二岁的弟弟便因为那光鲜的外在而对他萌发出了一种幼稚的仇恨。弗朗茨待尼可拉斯极尽了一位兄长所能够付出的关爱,却得不到他应有的回报。当尼可拉斯长到能够理解权力和不可避免的不公正的年纪时,这种地位悬殊的关爱反倒成了某种刺激。
但我们不能指望弗朗茨能够意识到这一点,他在不久之后在舞会上认识了罗萨瑞,一位来自华洛亚的贵族小姐,接下来便是坠入爱河。罗萨瑞成了太子妃,日后还会成为帝国的皇后,他们有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未来七岁便夭折的罗莎蒙德皇储。皇宫内为此举行了一场宴会,我们的车尔尼雪夫斯卡娅此时还不是首相,作为皇太子的家庭教师,她在舞池的角落里目睹了一段不愉快的插曲——尼可拉斯打扮得比所有到场的女孩和夫人们都要美丽,长发有绸缎一般的光泽,海浪一般的卷曲,裸露的皮肤上珍珠和红宝石沉甸甸地往下坠,在他走动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和光线炫耀着自己。
但它们的主人此刻却没有这种心思,尽管他的华贵已经盖过了太子妃,他只是毫不留情地拽住弗朗茨的手腕,把他高大的哥哥从人群中拉走,远离能被光照到的地方。直到宴会结束,他们都没有再出现过。
“他亲了我的嘴唇,但这和罗萨瑞的吻不一样,从中并没有任何温情,而是一时冲动下的复仇。我认为他只是在发脾气,伊林。”弗朗茨回来以后对他的老师这么说,“或许我的确沉浸在爱情的喜悦中太深,以至于冷落了他。尼可已经十八岁了,但有些时候他还像是个孩子。”
“他只需要当个孩子就好。”
“不像我,对吗?”
玻璃杯中的香槟还剩下一点,弗朗茨平日里的笑容也溶解进去了一点,后来车尔尼雪夫斯卡娅把剩下的酒液倒掉了,因为不知怎的,它突然变得很苦,而每个气泡里都包裹着无奈的酸涩。
那一年夏天车尔尼雪夫斯卡娅便听到了尼可拉斯溺水的消息,他被发现在一片刚解冻的海岸边上,头发和身上层叠的服饰已经成了纠缠着他的一张渔网,他身上的薄冰还没来得及融化,在夏季的阳光下比珠宝更加耀眼。有人说他是自己跳下去的,出于十八年里积攒的怨恨,但上流人士更愿意相信皇子只是不慎跌落进了海中。那个短暂的夏天里他脱下了身上的裙装,狠心剪下那头长发,车尔尼雪夫斯卡娅说她在皇宫的花园里闻到过刺鼻的焦味,它和银灰色的烟雾一起飘散出来,顺着方向她一路走过荒废的石子路,看到的便是尼可拉斯在空地上焚烧他被剪下来的头发的一幕。
现在他身上的衣服换成了一套普通的军官制服,腰收得很紧,下摆不到膝盖的长度,钉着闪亮的黄铜纽扣。或许他焚烧的远远不止那头长发,在皇城的天幕下一阵疯狂的冲动让火焰点燃了他的眼睛,从此以后这火焰便没有熄灭过。他直起身来,擦了擦被熏得发红的眼角,像沾着泪水擦去多余的腮红。车尔尼雪夫斯卡娅意识到她见证了一场政变的诞生,被折下的果树枝条开出了花,你还能怎么办呢?
后来她抛弃了弗朗茨——命中注定的——转而投身尼可拉斯的势力,王朝复辟前为共和国效力的经验这时派上了用场,她又回到了最熟悉的政坛上,自共和国覆灭起车尔尼雪夫斯卡娅已经等待了这一天许久,她成了尼可拉斯的参谋和军师。玛丽二世的去世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浪花,至少没有尼可拉斯坠入海中时溅起的要高,弗朗茨接过母亲的皇冠成为了皇帝弗朗茨十世并拥有了第二个女儿。尼可拉斯没有依照传统在皇太子继位时离开帝国本土前往自己的封地,他仍然是博斯普鲁斯大公,更是四处征战的将领。
在弗朗茨十世在位的短暂七年中这位小皇子已经镇压了数次殖民地的叛乱,最后他带着两手鲜血与车尔尼雪夫斯卡娅一起回到了皇城,生硬地拥抱了自己的哥哥,将血迹印上对方雪白的外套。在此期间他们的视线没有对上过一次,尼可拉斯也没有刻意看过弗朗茨的孩子们一眼,仿佛他们之间的血缘随着他的长发被一起烧毁了一样。
宫变发生在一个明亮得有些亵渎的正午,车尔尼雪夫斯卡娅带着一支军队突入宫殿,一切都很顺利,个中原因或许是弗朗茨从未想到过尼可拉斯会背叛自己,背叛神圣的皇室血缘和兄弟情谊。他甚至杀了弗朗茨刚出生的儿子——
“他是被罗萨瑞亲手捂死的,这个蠢女人听到一点声响就抱着那孩子躲进了衣帽间里,她听到老鼠跑过也会这样吗?”他说道这时忍不住笑了起来,眼睛里燃烧着当初那团疯狂的火焰,“最后我找到她时你的儿子一声都没有哭,因为他早就死了......表示些什么,哥哥,咒骂我或是落泪,你的儿子死了!”
说实话弗朗茨当时也没法表示些什么,他受了重伤,脸色白得像纸,握剑的手只能按住伤口的一部分,仍然有鲜血从指缝之间涌出,浸湿了厚重的衣料。如此高大的一个人,他的崩塌也像被砍倒的一颗树,是坚韧而沉重的。即使弗朗茨谨慎得小口喘着气以免牵动伤口,即使他的眼皮带着睫毛颤动着,他依然维持着皇帝的体面和威严。这是如何也无法被剥夺的,哪怕他如今一无所有,有些人要是当了一天的皇帝,那么他注定一生乃至死后都会是一个皇帝。从地上被抬走时他的大衣下摆在地上拖出一道鲜红色的痕迹,弗朗茨艰难地睁开眼朝自己的弟弟苦笑了一下,这就是他全部的回应。
一位皇帝的陨落通常伴随着其他诸多不幸,例如他受牵连的家人和子民。弗朗茨没有立刻被处死,虽然他知道这一天是必然的而且每一刻都在朝他迫近,时间对于狱中的他仅仅是一种精神上的磨难,其痛苦不亚于在他的心脏上划开一道口子,再一滴一滴放干他的血。在已经确定的死亡下等待也只是刑罚的一部分。或许他可以在狱中自杀,这样也能免去一点尼可拉斯日后漫长的执政生涯中受到的指责,可他从皇宫里离开得太匆忙了,现在又困于牢中,像一只铁丝笼子里的兔子,碰巧这铁丝还生锈了。
有很多事情他放心不下,他的儿子是死了,在这样年轻的时候死去是一种幸运。但是皇后——前皇后和他们的两个女儿又怎么样了呢?最糟糕的情境不外乎死亡,他可以试着去接受这个事实,然后带着悲痛在每天夜里合上眼睛。弗朗茨在从伤监狱里没有时间的概念,但是从伤口愈合的情况来看,这一切都没有过去太久。他的血虽然止住了,但不止一处的疼痛提醒着他尼可拉斯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牢房里的水管有时候会被冻裂,让他不能及时把黏在伤口上的衣服分开,所以他只好一点点把沾满污渍的布料从自己敞开的血肉上撕下来。车尔尼雪夫斯卡娅说弗朗茨腐烂时散发出一股樱桃酒的味道,所以我们假设他本人也从自己身上闻到过,边闻着这种从坟墓里来的气味,弗朗茨边惦记着监狱之外的事情,突然有一天他不再动每天送过来的面包和水,而是将他们原封不动地又从栅栏的缝隙之间递了出去。直到面包落了灰,杯子里淹死几只飞虫,被看守收走为止。
“要是您有什么要求,我们直说就好,陛下。”门外的看守提着灯,一直都是同一个人,弗朗茨问出过她的名字,索菲亚。一位年纪不大的上等兵,或许不超过二十岁。此时她正把身子蹲下来,以便听清楚弗朗茨的话,“我可以让我的母亲缝一条被子过来,我哥哥虽然没有您那么高大,但他也会愿意给您一件衣服的。陛下,您不能这样......唉,我还有一点军队里发的果酱,您想要也拿走好了。听我哥哥说您继位以前是发不到这些东西的。”
看守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弗朗茨制止了。他靠坐在墙角,连抬起一只手臂捂住看守的嘴都显得有点费力,“小心点,别这么叫我,我已经不是你们的陛下了。”
此时连他的声音都好像被提灯的光扭曲了,那沉静摇曳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将他惨白而干瘦的脸划分成明暗两部分,像新派画家笔下的人像。他有一段时间陷入了难耐的沉默,思索着要怎么开口,最终还是用因为缺水而又干又哑的嗓音开口说道,声音像两个人同时在角落里低语:“我想见你们真正的陛下,他的名字是尼可拉斯。”
“那个恶棍——”
“我说过小心点。”弗朗茨把自己的头支起来,脸上的表情让人分不清是生气还是劝告,“......你之前提到你的家人,他们还好过吗?”
“托您的福,我和哥哥每个月挣一点,还能有剩下的。”索菲亚,那小个子的看守此时面色放松了很多,“攒下的钱还能让哥哥在今年夏天办一场婚礼——等等,陛下!”
一枚戒指此刻被塞进了索菲亚手心里,它的缝隙里嵌着顽固的血污,却也不能掩盖被打造成它的银子的光辉。金丝掐出细致的纹案,而小粒红宝石点缀其中。弗朗茨向她解释说这是石榴的象征,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像爱人也更像家人。
“就当是过路人的祝福,反正我也不想让它跟着我进到坟墓里去。”他说,“去找尼可拉斯吧,如果找不到他,就去找你的长官。”
车尔尼雪夫斯卡娅是和尼可拉斯一起来的,手里牵着一个七岁的孩子,她希望这孩子最好对最近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尼可拉斯的队伍并没有很浩荡,最根本的原因或许是狭小的走廊里挤不下那么多人。他身上的军装换了一套,崭新而笔挺,别着七年以来他征战换来的勋章,而尼可拉斯本人则变成了一个会走路的展示架,鞋跟敲击地板的声音清脆得像海上的浮冰破裂。
“不错的派头,尼可。但还不够像一位皇帝,你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只可惜我没有时间来教你这些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念我的家人们,包括你,我想起你的时候最多。”
“我敬爱的哥哥,请把话说清楚一些。这些废话让我耳朵发疼,或许我会转身就走,留您一个人自己饿死自己。”尼可拉斯没有弯下腰,甚至没有低头朝弗朗茨的方向看一眼,“看在我们都是母亲儿子的份上——这是我找得出唯一来见您的理由。”
“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好好讲话的机会呢......好吧,我只是想问你,皇城有没有在那次动乱中遭到破坏?”
“我和您一样爱着这个国家。更何况您投降得还算迅速,没有扩大整次事件的规模。您要问的难道就只有这个?亏您还说想念您的家人。”
听到这话时弗朗茨刻意藏起了自己的左手,那上面的婚戒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圈发红的勒痕。上文中车尔尼雪夫斯卡娅牵着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罗莎蒙德皇储,和所有孩子一样只能意识到眼前的事物。所以久违的父亲的脸足以使她高兴起来,让她想要冲破那一道铁栅栏的隔阂回到父亲的怀中。尼可拉斯也打开铁门让她这样做了,随后便用力把它关上,冲着暗处的弗朗茨瞥了一眼,就像用眼睛踩了他一脚:“我们只找到了这么一个活着的孩子,但您也应该满足了。更好的消息是罗萨瑞同样活着,而且今晚就要结婚。”
“和谁?”弗朗茨紧紧抱着他的女儿,问道。
“我。”
直到尼可拉斯走后很久,弗朗茨才摸索着拿起墙角的那杯水,将它连着表面的灰尘和里面淹死的虫子,或许还有罗莎蒙德的泪水一起喝了下去。他不能挑剔什么,如果说从前他还有自我了结的自由,那么罗莎蒙德的到来让他必须活下去直到最后的日子到来。没有孩子会想要看见父亲冰冷的尸体,而他童年时死去的父亲似乎仍然挂在天花板上,自上而下地透过朦胧的眼睛凝视着他,那双晃荡的脚尖几乎都要蹭到他的肩膀,差一点就可以直接踩上去。没人会想要在童年时亲眼看见父亲的尸体,被他咽下去的那只虫子似乎在他的胸口舒展翅膀四处飞了起来。
索菲亚在此后的几天里经常会带来她所承诺的果酱,有时候还会带过来一瓶被体温捂得温热的牛奶。如果弗朗茨还是一个人被关在这牢房里,他一定会拒绝这些。但如今他需要把果酱涂抹在干涩的面包上去亲手喂养自己的女儿,也需要比冷水更可口的东西去让女儿入睡。有时候索菲亚会把一颗糖悄悄塞进孩子的手里,而弗朗茨则希望那里面藏着毒药。因为这种倒数着自己死期的日子毫无意义。但每次那里面都是蜜糖。不止一次他想过在熟睡时掐死罗莎蒙德,这样她就没有机会去面临日后的灾难,但他又怎么能杀死自己的女儿呢?
他不清楚外面正在发生些什么,但庞大帝国的根基不会因为一次宫变而动摇。尼可拉斯会成为什么样的皇帝,这点他也一无所知,自童年起尼可拉斯就有一张漂亮但难以揣测的脸。当尼可拉斯的父亲死去时,弗朗茨没有从五岁男孩那张洒着雀斑的脸上看出任何变化,比起迟钝和麻木更像是对此毫不在意。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理解过自己的弟弟......深宫中摆弄鲜花的,战场上临阵指挥的,他们是真正的尼可拉斯吗?或许他从小付出的关爱仅仅是浮于表面,远不如身上正在愈合的伤口深刻。
这一天来得不算太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离夏天也还很远。是枝条开始泛绿却还没来得及抽出花苞和叶芽的时候。那时弗朗茨在正教女儿用糖纸叠一只白鹤,因此没有注意到牢房外面站着的人不是索菲亚,而是尼可拉斯。没人知道他就这样站在外面看了多久,但是当弗朗茨注意到他时,他正以一种介于平静和恼怒之间的表情盯着被自己监禁于牢笼中的一对父女,即使这平静是假的,弗朗茨能够从中看出尼可拉斯与十八岁那天无异的,幼稚的妒忌。
于是他放下手里已经折好的纸鹤,站起来走到铁栅栏前。尼可拉斯却往后退了一步,以逃离弗朗茨投下的影子。他们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过,直到走廊里又进来一些人,都穿着一身军装,背着枪,林立的身影让人想起寒冬的夜晚那些笔直矗立着的白桦树。尼可拉斯退回到这些人身后,眼神仍然没有离开栅栏之后的弗朗茨,他渴望在自己的哥哥身上看到一丝畏惧,或者单纯的惊慌,但是一层栏杆仿佛已经成为了浓雾般的面纱,将弗朗茨的脸罩住。对于弗朗茨来说那平静是一副盔甲,将所有让他显得脆弱的情绪都包裹进去,从童年起尼可拉斯就憎恨皇太子的虚伪,因此也不愿意在他面前流露出任何真实的自我。车尔尼雪夫斯卡娅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这一天的早晨来得太迟了。
夏天时监狱里穿堂而过的风会带来一股温热的恶臭,而现在腐败的源头依旧存在,却被冷空气压下了大半。这是弗朗茨这些天来第一次离开这间狭小的牢房,也是第一次从浑浊静置的空气里抽离出来。但可惜的是手铐是怎样都无法被他的皮肤捂热的,天气和他的身体都太冷了,罗莎蒙德跟在他的身后像一只羊羔,只知道踢踏自己的蹄子。
“通往自由之路,哥哥。”尼可拉斯笑了吗?还是说他的笑与不笑其实没什么区别。这句俏皮话是他在心里盘算已久的还是临时起意?这也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都认为自己接下来的话是一场愚蠢的诈骗,“我决定放您自由,换言之就是流放,让您继续留在这皇城里我会很不舒服的。”
“谢谢。”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弗朗茨说这话时目视前方,语气像敷衍一个端茶送饭的仆人。他肯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却欣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和随之而来的他孩子的死亡。像农民没有一句怨言便扛起了肩上的包袱,士兵捡起地上的枪爬出战壕。这样殉道圣徒般的态度让尼可拉斯觉得自己的任何话都是徒劳,似乎他的嘴唇被弗朗茨一针一线慎密地缝了起来,这样他这屠夫就不能虚情假意地再亲吻牲畜的额头了。
这或许是一条通往屠宰场的苦路,光荣的皇帝还未被宰杀,就已经有人咀嚼他的血肉了。监狱高墙之外灰色的风怒吼着,犹如一位叛乱的将军携他的士兵——那些锋利的六角形雪花席卷而来。罗莎蒙德几乎在那一瞬间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只有在这种时候弗朗茨的神色才会沉重起来,在这驱逐了皇帝的皇城之外。
弗朗茨紧紧握住罗莎蒙德的手,而女孩的手里则攥着那只用糖纸折成的纸鹤,只是那稚嫩手不停地发抖,弗朗茨终于无法忍受这一点,开口恳求道:“尼可,这种天气根本不是一个孩子可以忍受的。她穿得很单薄,给她再穿点衣服吧。”
“可是我的哥哥,这里怎么会有多余的衣服呢?多一件衣服就意味着有人要受冻。”
“唉......那么我的大衣给她穿,松开我的镣铐让我脱掉它吧,我保证我不会逃跑。”
“您那件沾满血迹的脏大衣吗?我都看不出它原来是白色的了。”
好像脖子需要上一道润滑油似的,弗朗茨缓慢点了点头,他的弟弟却没有再回应他,只是继续驱赶着他往前走。这里的前方并不是指火车站——犯人流放前的集中地——的方向,而是正好相反,它通往郊区的一片农田,在冬季农田和荒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弗朗茨对这条路感到熟悉是因为他和尼可拉斯曾经来过这里,但不是最近几年,而是非常遥远的童年,在一个夏天。两个孩子曾经坐在这里,而弗朗茨就是在那时教会自己的弟弟如何避开玫瑰的刺,取下盛开的鲜花的。
“尼可......”在走出很长一段路,不知道多少次这样的呼唤过后,尼可拉斯才终于不耐烦地下令解开弗朗茨手上的镣铐。高大的皇帝脱下那身厚重而有些发硬的外套,仿佛剥下了自己的一层皮。这时尼可拉斯才头一次看清楚在这大衣的遮掩下他哥哥的身体究竟有多么破碎,他最初甚至不敢去看那副身体,那无异于被刨开悬挂在肉铺的半空中,毫无保留的身体。等他忍耐住恐怖逼迫自己把视线移回去的时候,那女孩已经像个婴儿一样被一件成年男人的大衣裹了起来,安稳地待在她父亲的怀中。弗朗茨再次被铐上镣铐,这也意味着接下来寒冷与漫长并存的路途中他要一直用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抱着自己的女儿行走,不允许休息和松手,那女孩此时成了一个十字架,却比十字架更沉重,因为她承载的不是仅仅罪恶,更满载了忍耐与柔软的慈爱。
父亲的臂弯如同一个摇篮,很快孩子就睡着了,她不知道的是自己的父亲正被他的亲生兄弟用枪指着脑袋,在冰冷的风的利刃中被割出一道道新的伤口。他的脸裂开了,却没有血从冻结的伤口中流出来,于是这伤口就像荣誉一样挂在他的脸上,一位皇帝为了保护人民在与暴风雪的搏斗中挂了彩,这就是他所得到的勋章,除此之外吝啬的风再也不会给他什么了,连疼痛都不愿意给予他。他能感受到的只有自己的生命正在干涸,从他心头割出的血终于要流尽了。弗朗茨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也感觉不到沉重的胳膊,四处只有白色的雪是铺天盖地的,时而柔软时而坚硬的雪,像他们的母亲,给予乳汁或一根上吊的绳索,一切全凭她的兴趣。
只有怀里均匀的呼吸才能让他捕获到一丝现实,在这灰色的早晨天幕下和送葬一般的队伍中。于是他压低声音,凑近尼可拉斯耳边,向对方提了最后一个要求:“到时候请你先......杀死她,发发怜悯之心吧,我的女儿同时也是你的侄女。我不想抛下她哪怕只有几秒钟,也不忍心让她被枪声和父亲的鲜血吓到。她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吵醒她。”
最后尼可拉斯履行了这个承诺,这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当亲生女儿的鲜血溅到脸上时,之前恳求他这样做的弗朗茨依旧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是有雪花还是灰尘吹进那双眼里,尼可拉斯看到就在一瞬间,泪水便涌出来占据弗朗茨的脸颊。那张脸上并无悲痛,只有不自然的眼泪流淌下来。也是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他记忆里的哥哥又回来了,仍然像童年时一样朝他微笑,尽管那张微笑的脸庞上印着结冰的泪痕,睫毛上挂着凇,可弗朗茨却仿佛了却一件心事般的,深呼吸了一口干燥而寒冷的空气,显得轻松了很多。
“我会给您十分钟的时间诅咒我,或许三十分钟,全看您什么时候骂完。”尼可拉斯并没有立刻开出第二枪,而是这样说道。
暴风雪模糊了弗朗茨.加西亚的轮廓,在这灰暗的早晨他似乎重新戴上皇帝的冠冕,他的脊背挺直如初,落魄与威严同时在他身上显现。在苦路的终点他仍然是那样无法捉摸,只是端详了尼可拉斯的面容很久,然后抬起戴着镣铐的一只手——这个动作带出一阵铃铛般清脆的声音,同时也让他怀里女孩的尸体离尼可拉斯更近了一些——抚摸过那带着雀斑的脸颊,十分从容且郑重地说了一句话:“我把国家托付于你。”
这次尼可拉斯没有信守他的诺言,而是在对方话音刚落时便冲他开了枪。直到血流干了,冻结在地上,弗朗茨的尸体仍然拥抱着他胜似在襁褓中的女儿。尼可拉斯任由他们的尸体留在雪地里,转身带着自己这支规模不大的送葬队伍离开了,这其中就包括伊林.车尔尼雪夫斯卡娅。
我问车尔尼雪夫斯卡娅这个故事是否还有下文,她却说这就是全部了。于是在几个被好奇心教唆的白天与夜晚之后,我打算自己去寻找故事的结尾,关于弗朗茨十世皇帝人生最后的一段路途。我清楚皇城的火车站在什么地方,只要往它相反的方向走,穿过城市,就能踏上那片被称作农田或是荒原的地方,介于现在是夏季,所以应该叫它农田更为妥当。
幸运的是,当我在田间漫步时,忽然就看见了一位妇人手指间闪烁的红光。她此时正把成捆的荆棘扎起来,我问她是否需要我的帮忙,可她却抬头看了一眼我的脸和装束,似乎认定了我这个城里来的人干不动活似的,拒绝了。那细碎的红色随着她的动作闪烁着,来自她手上的一枚戒指,有着石榴的形状和颜色。
就在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时,那妇人也从手上的活计中抬起了头,问了一个大家都会提的问题:“您是位作家?”
“对,是我,您可能会在电视或者报纸上看见我的脸......您结婚了?像您这样年轻的一个姑娘。”
哪怕在说话的功夫上,她都没有停下手头的农活,“可别急着叫警察来把我抓走,作家先生。您一定是看到了这枚戒指,但它既不是偷的也不是抢来的。”
“难不成是御赐的吗?”我承认这句看似玩笑的话中有明显的诱导意图。但它带来的效果也是显著的,很快她就同意让我帮她干完田里的活,好尽早回家去见索菲亚——她丈夫的妹妹,最近几天刚休了假从军队里回来。索菲亚并没有对我这个陌生人的造访表示不满,而是为我在壁炉旁边腾出了一个位置,似乎我只是他们家一个从远方归来的亲人。在谈及弗朗茨的时候索菲亚毫不避讳地落下了几滴眼泪,我想我终于来到了这个故事的最后一站。
分别时索菲亚穿着一身军装送我离开,玫瑰色的黄昏底下大地被染得血红,她将田间的一小堆隆起的土壤指给我看,说她实在不忍心看到曾经的皇帝落得如此下场,便把那对父女埋葬在了那里。到此为止这故事才算完满,但请不要试着像我一样去寻找弗朗茨的长眠之地,因为这毫无意义,你也不可能再找到他。
mode:(是这么拼的吗)随便,下为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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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为了行文便利,所有出场的生物都会被称作“人”即使他们可能不属于智人科
案:以奥丁为名,他叫星期三。他,万物之父,至尊之神,智者,奋斗者,狼语者,受欢迎者,苍白者,巫师之神,煽动者,酋长,读心者,戴帽者,持杖者,闻名之主,吊者之神,喷雾者,被需求者,圣父,至高者,攻城骑士,万物之父,胜利之树,凯旋之父,独眼者,持盾之神,闪烁之眼,震盾者,首领,智者,披斗篷者,奥秘守护者,可怖者,风暴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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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是否应当去褒奖这些信守承诺的人。那好像只是一种知晓自己即将获利的愉悦感。平心而论,抛弃信诺的行为是不详的,然而达成诺言的道路却是用血肉堆砌的。
阴霾始终盘旋在女人们的头顶。她们的怀里是流星,前面是幽暗的密林,后方是觊觎这宝贝的疯狂人们。她们冒着风险测量了小路,带足了干粮,又在森林里跌倒了很多次,或许还被周围那些蹲守的人发现了几回。总之,不论先前摔倒了多少次,有多少人永远地离开了,她们都再一次义无反顾地出发了。
就像泰坦尼克号时没人想到这样精妙的设计会意外地撞上冰山沉没。女人们也不会想到在她们最周全的一次行进会出师不利。
队中的一个姑娘被飞来的石子砸昏了过去,差点绊倒后面抱着神像的同伴。领队很快判断出了方向,那人就隐没在树冠的高处。视线对上的下一刻,不等姑娘们有所调整,更多在暗处的人飞扑了过来。
寻常的械斗对姑娘们来说是简单的。她们并不柔弱,甚至比普通的人反应还要更快一些。但她们带着神像,她们不能落地。
或许一些看官读到这里会问及原因。而你要问我的回答。也许是因为离开地面她们跑得更快,又或者是这片森林的土地会如同母亲的身躯深深地将她们留在这里,就像那些沙漠里的流沙,破开她们虚幻的魔法。再或者,像一些传说一样,回去探望凡世的年轻人不顾告诫落地后成为了老年人;又或者罗波那将林伽留在了某个河畔无法搬走他的神,云云。
解释都是一样的。也许只是祂不当落入凡尘,又或者母亲不会松开她们的孩子。在血和生命面前这些都不重要。混乱的声音会迅速引来周围那些觊觎彗星的虎狼,然后简单的械斗会升级成围剿。好几个人都倒了,远远地传来脚步,越来越多的东西闻着血味而来。
这大概是这件事里面最幸运的一点了。她们还没有离开很远,最后一个人在同伴的保护下还是拼命回到了出发的据点。祂依旧是女人们侍奉的神,带回神的人却没活多久。她就那样躺着,见她的人却并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群狼环伺的境地只是看似艰难,想破解却分外地容易。只要以那怀里的宝物为筹码,去应付那些被吸引的人,欲望会自然地为她们开辟一条新的路,又何必去执着那个旧的誓言呢。
谁不喜欢琼额头玉面的天神呢,只要见到那漏出布衣的一角就会深深地迷恋上。绿荫里那人他只是在找走出这片森林的办法,却意外地见到了声势浩大的队伍,遂生出了想要一堵那纱布下的真容。什么好东西要如此神秘见不得光。
至少那写在这里等待女人们的领头,奈登,是如此听说的。他想那小孩一定是住的太远错过了那场盛大的流星雨,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们赶到的现场的时候正见这些少年在收拾躺的到处都是的女尸。估计是没发现什么好用的东西,那人正在生闷气。他把这些在森林里逗留的人带回了聚集地。
这些人大约是真的迷路了很久,饿地特别惨。他们一次性吃掉了奈登三天的饭。酒足饭饱之后,奈登问他们:如此小的年纪为何不好好地待在母亲的庇护下,却要跑来这危险的大深林里来。领头的那人回答:他厌倦了与母亲住一起时那日复一日相同的生活,于是就想着与伙伴们一起出走冒险来寻找一种新的可能。
这领头的冒险少年就是星期三了。奈登大概是费了一番口舌去说服这群野性不羁的少年们。可能还拿出了一年三成的收入,和一片区域的管理权。能让那些女人们吃瘪的人可不多见啊,那可是一群成了精的老妖婆。不过对星期三来说,或许还是奈登家里的酒更加吸引人。他在听说了那场盛大的流星雨之后是真的想要一睹那女神的真容了。
大概,或者,也许,创造一个永不忧愁吃喝疾病的世界,也算寻找新生活的一种吧。
vol.241
关键词:【落日夕阳】
作者:【十二招】夜游
须知:求知/笑语
从泪水河平原一路到比耶利戈提的郊区,几乎到处可见战争遗留下来的惨象,死尸淹没在河水冰面下的泡得浮肿,而冰面上的部分则早已在初春的空气里化为白骨,骨架上仅挂着少许棉絮状的烂肉。马车里有一股微妙的臭味,很像皮革腐烂生蛆后的味道,我只能默默祈祷:他们不是用运送尸体的马车运送我去比耶利戈提赴任,而是因为潮湿导致的坐垫发霉的现象。尽管如此,路上的颠簸和心里不安的暗示还是让我几欲作呕。每当马车碾过坑洼不平的道路时,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和我曾同为人的那些“东西”,那些肉构成的东西还未被泯灭时的样子,以及他们现在可憎的面目,因为腐败而变得松软多汁的血肉,从白色中流淌出来的红色和黄色,是否也能称之为人……想到这里,我再也难以忍受绞着胃部的阵阵痉挛,在寒风呼啸的荒原上尽情呕吐。
恼人的嗤笑声从身后传来,是那个一身马粪味道的拉车人看见我狼狈不堪的模样后发出的声音。我压着心里不满的怒火,质问他为什么要对一位新上任的帝国督察官抱以如此不敬的态度,无论什么情况,平民在看到我的打扮时本应敬畏才是。待我说完,那位车夫却抖了抖衣服上的尘土:“大人,我只是想提醒您,世上最脆弱的东西莫过于手中所拥有之物。”不等我说什么,他便大笑着走入林中。
我被马车的颠簸唤醒,这才惊觉刚刚的事情都是一场噩梦。对于那位给予我启示——或者说愚弄我的神明到底是谁,则毫无头绪。就在我继续这番毫无意义且有违虔诚信仰的胡思乱想时,比耶利戈提,这座帝国现今的权力中心,已经吞没了我和我栖身的陆地之舟。在其铁灰色的尖顶进入视野中时,我第一时间想起的竟还是些和死亡有关的东西:据说在几个世纪前第一次炼金术战争的战场上,串起的尸体的巨箭和铁矛也曾这样密布泪水河平原的各个角落。锈蚀的武器有些从尸体的腹部插入,有些从嘴部穿入。正常人往往撑不了太久,但是蒙受异教赐福的那些异端信徒就未必了。他们能活很久,即使是打扫战场的剥尸者都对那不知道是风声还是受刑者呜咽的可怖声音敬而远之。在少年时期第一次读到上面的故事后,我做了很长时间的噩梦,梦里的我成了一只鸟,用鸟的脚漫步在荒凉、可憎的废墟上,以啄食尸体眼眶中的蛆虫和腐肉为食。我看到了我的父母凄惨的死状——尽管我知道,他们在很多年前就因为投身异教而被报丧女妖公开处死。同样还有那些仍然活在这世上的人,国教的牧师,平民……我记不清我具体看见过多少死人了,他们腐烂的器官从被打碎的身体中流出,然后是血,不甘的眼神凝固在眼睛里……“就这些吗,温德尔?听上去和你日常要经历的事情相差无几。”那位国教的活圣人开口了。她看上去比民众想象中的要更加年轻,亚麻灰色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唯独那双眼睛……我在她转身向我投来视线的瞬间看到了她的眼睛,呈现出石榴籽般鲜艳的玫红色,里面盛着的眼波却是一潭死水。我从里面看到了自己张口结舌的窘迫,或许是因为脑海内浮现的那个猜测让我感到恐惧,或许是我对自己僭越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议……我见过那双眼睛,不是在她身上,而是另一位前不久刚刚死在斩首行动里的亵渎者。她看到我失神的样子后也只是笑了笑,嘴角的皱纹被肌肉牵动:“不用那么拘泥于常规的礼节,你只需要将我视作平日同你对话的同僚即可。啊,我险些忘了叫你来这里的目的,温德尔,你曾经问过我关于那位异教亵渎者的事情对吗?”
“您误会了,奥多涅斯阁下,早在斩首行动开始前三个月我就已经同这位异端划清界限,虽然我曾经称呼他为老师,但那并不代表我会将个人私情放在帝国的利益之上。”有一滴冷汗顺着额角滑进了我的眼睛里,“您可以亲自进行我的审查工作。”
“报丧女妖的生活已经把你变成这种唯唯诺诺的东西了吗,温德尔?国教的清算用在你身上是种浪费,况且你也并未做错什么。坐下吧,无需向我道歉。” 我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余光仰视奥多涅斯的表情,她在笑——尽管这张脸上丝毫没有笑意,我很熟悉这副表情……相当熟悉,因为那个人看向我时也有着相似的态度。“是、是的,感谢您对我的宽恕,奥多涅斯阁下,我这就按照您的指示就座。”
“斩首行动失败了,对吗?”
“您已经知道了,但是……”我用余光注视着她手中翻看的那本书,苍白色的封皮随着她手指的抚摸泛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肉质涟漪,活书,那是一本活书。“他还是死了,不管如何,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您手里的书……我好像之前没有见过。”我小心翼翼地询问道,这只是一种出于谨慎的考虑。通常情况下,主教大人并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好奇心降罪于我。她只是不在意而已。
“这上面记录了一个故事,我的孩子,关于背叛的故事。我和故事里的其中一位亲历者做了个再简单不过的交易:他给我带来我想要的东西,而我则许诺给予他一个实现理想的机会。”奥多涅斯的眼睛停留在书页上,“我花了很长时间去构思故事情节,挑选主人公,等待他们意识到彼此的使命。即使如此,我还是感到无聊了,温德尔,在漫长的生命里总要寻找些什么东西来打发时间才行。所以我亲自去见了那个孩子一面……至于剩下的部分就是这个故事本身了,你想听故事吗?温德尔。”
奥多涅斯像一位陪在孩子枕前的母亲那样用温和的语气问我。我没有拒绝的权利,因为她给我的选择中并不包含拒绝的意味。“当然、当然了,奥多涅斯大人,您的意愿就是属下的意愿,就算您现在让我拿起佩剑立刻自刎,我也不会推辞的。”——哈,但愿她别看出来我的犹豫,但就算看出来我也不会立刻遭到责难,奥多涅斯从不在意像我们这样在她眼前跳脚出丑的老鼠,老鼠就只是老鼠,没有了人的照顾和饲养,老鼠之间最终会走向自相残杀的死局。
熟悉六号哨站的学者们都知道它位于整片无望海的最边缘地区,离海中心地带越近,时间越会呈现出失控的一面,因为时间,这个抽象的概念本身,是从那些死去之神的骨骼里抽离出的东西,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神陨之日,名为神的东西落到现如今被称为海的地区,构成祂们骨骼的时间和构成祂们血肉的空间一同融化在盐水里。作为学者的你知道,陆地上使用的普通钟表在被人带到这片海域后,指针总是会毫无缘由地指向错误的时间——这就是时间本身,人类能给它披上理性的皮囊,但改变不了其混沌的内核。从哨站窗外看,外面似乎是傍晚的样子,夕阳的血色在漆黑的海面上停滞了很长时间仍没有离开,这幅虚假的景象令你感到厌倦,因为你刚刚看了不止一次手中的“怀表”——这枚你在成年时用灵魂换来的东西显示,现在已经将近午夜。
在你的怀里,贴近肋骨的地方是冰凉的,因为那里放着一把匕首:七个帝国寸,精心打磨过的刀刃闪着瘆人的寒冷,你在有握把的地方还特地提前缠了防止打滑的皮革条。万无一失啊,对吗?匕首总要有个用途,切割药材、肉类、木头,震慑你可能的敌人……或者用它来杀死谁。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是因为我在你脑海内的喃喃自语戳中了你的痛处吗,还是说,我是即将要被你杀死的那个人?人类是不会无缘无故将武器对准同类的,更何况我曾经是你在这世界上唯一亲密的朋友,你为什么要将刀刃对准我呢,让我们换个说法吧,你为什么会对我产生杀意呢?
别再看指针和表盘构成的单调的图案了,你希望那个约定的时间永远不会来,可它只会在你的祈祷下变得更加混乱——我更喜欢回忆从前,至少在那时,时间只会遵循它们已有的方式进行线性流动。你从未对我产生过杀意吗?那为什么你的怀中又会揣着一把匕首,这是你用来当武器的东西吗,别开玩笑了,我比你更擅长用它。这么说吧,在你打磨它的锋刃之前,你有用这把匕首杀过任何一个同类吗,不管对方是心怀恶意还是手无寸铁。是的,你没有,甚至你打算在杀掉我之后就把这把匕首扔到海里去,让时间和空间溶解它和它上面来自活人的血。那么你是个享受杀戮本身的人吗,当然不是,将肉和骨头用金属切开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情,尤其是在遇到大骨头时发出的咯吱摩擦声,像砍在了一块玻璃上面。
抱歉,我差点忘了,你在很久以前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你希望它永远不会发生了,但命运往往事与愿违,于是你只能说服自己,自己即将要铲除的对象是个十恶不赦的疯子。是的,十恶不赦——好好看看他吧,看看他空无一物的眼睛,你在我的眼睛里看到类似邪恶或者野心的东西了吗?没有,虽然你不愿承认,事实上他,我,是我,我和其他任何活在这世界上的人都一样,比我要十恶不赦的人大有人在,他们死了吗?没有,甚至你迄今为止都没能替你死在贵族手下的养父报仇,那么铲除我这个罪人又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呢?当然,当然,他们告诉你,又是他们告诉你,他们告诉你如果不杀死我这个世界就会迎来毁灭,但事实上,我活着,这个世界也还活着,看吧,前提条件变得无足轻重了。于是你开始寻找下一个理由,下一个能把我钉死在你刀刃上的理由。我杀了人?当然,但你也杀了;我的品行恶劣?当然,一个恶徒的身边总有另一个恶徒才对,你是恶徒吗,早逝的那个孩子是恶徒吗——都不是,看吧,你无法用它来审判我。从众?别傻了,你从来不会那样。你发现本应该垂下来套住那个人脖子的绞索像是被打了蜡似的光滑,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把注意力放到更加现实的事情上呢?比如,你想好了要让他说的遗言了吗?
血色的余晖穿过窗棂,在地板上漫延,流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炼金容器玻璃般的骨头咯吱作响,里面流淌的是尖叫的黄铜,疯癫的水银和平静的铅锡,你知道里面还流过一个你认识的活人的血液和泪水,每到深夜,它们都会在容器的残留上喋喋不休。你记得每个金属说话时的习惯:水银喜欢绕着弯儿的诗歌,是个颠三倒四的疯子;黄铜只会默默流泪或者尖叫不止,说出的每个单词都带着淡淡的血腥气息;铅锡沉默寡言,只有在大难临头时才肯施舍一句谶语,它附在你的耳边吐字,加西亚,加西亚,你会在今天杀了那个人,这是注定的事情,一条胳膊换一条性命,这是很公平的交易。你不该和金属争论,它们只是奉命运之轮的名义向你传递神谕。
随着你要杀的那个人推开了门,所有的金属和玻璃便又回到了缄默的黑暗中。宏伟计划的落幕并没有改变他枯槁的外在,你觉得他相比以往看上去更加憔悴了,只有那双和他母亲一样的眼睛还在镜片后面活着。斯图尔特并没有说什么,他看着你,嘴张了张,随即便又将你视同存在于房间里的这些幽灵之一。预料之中,你在半途就自愿放弃了见证计划的完成,一切都是应得的结果。他和你擦肩而过,径直走向那张书桌,你看到他外袍上洒着星星点点呈现灰白色的药剂腐蚀痕迹,就跟有人伏在上面哭过似的。斯图尔特背对着你翻阅着桌上的书籍,那把匕首开始变冷了,它像裹在你怀里的一块冰,在被体温和夕阳融化后开始缓慢地向下滑。但它没有,这种融化的错觉就只是你的错觉而已。
于是你借着起身的机会开始将匕首慢慢下移,和西方那轮落下的太阳一样从天际线滑倒你手里。斯图尔特和你的全身都笼罩在残阳的血色中,你用食指抵住握柄,反方向握着匕首,它粘在你的皮肉上,不,那其实是你的冷汗。如果他没有说那句话,匕首会比预计的时间更早刺向他的胸腔,是你的错,你还奢望着他会对你说什么。你庆幸他没有转过身,不然你的匕首说不定会在看到他眼睛的那一刻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这样你就解脱了,无论那个人作何反应。
“你还是回来了。”他的一缕头发贴在脖颈突出的某节脊椎上。风在海上永无止境的呼啸声,书页翻动的声音,除了那个人对说的话以外,其余有形的时间和空间都归于天地间一片死的寂静。于是你只能被迫启开唇齿,从嘴里嗫嚅着回答道:“我听说你的近况了,我……我为你感到高兴……抱歉……”你听见他带着讥讽的哼笑声,“为什么?就因为你认为你来这里是迷途知返?”
“我不是来向你忏悔的,”你的话哽在喉管里,像一根针,“我是要结束造成这一切的错误。”———匕首轻而易举地从被你握住的手里刺出,你的动作要比他更快,在他转身时,那把利刃已经挑破了最外层的布料,直直刺入胸腔的血肉里,大半个刀身没入其中。毕竟长年从事勘探工作的人和长年从事学术研究的人在反应速度方面还是有着显著的差别,但你的脑海中浮现出来这样一个念头:或许他根本没想过来杀他的人是我。
斯图尔特没有继续回答你的话,或者说,他想对你说的都淹没在了口中猩红色的血沫里,血没有随着匕首的拔出而喷溅,它只是染红了制服的前襟,在黑色和白色的分界线上留下一片狼狈的濡湿。
你觉得你刚刚的那一下捅穿了他的肺,作为行刑人不该有的犹豫造成了现在的痛苦。于是你又补了一刀,这次并不像第一刀那样顺利,术法从脸上擦过去时,你嗅到了死亡的腥风。斯图尔特想杀了你,但他似乎开始失去了这么做的力气,刚刚的反抗让他不得不忍耐着疼痛大口呼吸,你看见他胸腔的剧烈起伏,像条濒死的鱼。那只扣着书桌边缘支撑身体的手松开了,他的身体滑下去,瘫倒在地毯上,血和夕阳悄无声息流下来,一直蔓延到你的脚边。你擦了擦脸上的液体,红色的,应该是你的血,因为那个人的血从头到尾都没有沾在你身上,随后赶来的才是迟钝的痛感。你看向自己在镜中笼罩着一层血色余晖的模糊身影,伤口的肉向外翻出,留下深可见骨的沟壑。那个人的喉咙深处传来不均匀的喘息声,他应该是在笑,结果吐出来的只有鲜血和瘆人的抽吸声。你朝他走过去,手里还捏着那把匕首,将死之人将脖颈要害暴露在外,但他的挚友只是跟过去很多年前一样安静地坐在他旁边:“你就要死了。”
回应你的是又一块被吐在地毯上的血块,然后才是断断续续的句子,每说完几个词,那个人都要停顿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继续,“我知道……你……你这么做的目的……解脱?我……我们都不会……都不会得到解脱的,你也别想赎罪……永远都别想……”他说完了,他在这世上的时间也到了该用完的时候了,本该是如此。
“加西亚,”他神智不清地呢喃道,“我好渴,好冷,想喝水……”他握住你的手贴在脸上———你听见金属沉闷的响声,匕首掉在地毯上滑出一道狭长的红褐色血痕。那个人用他的眼睛看着你,你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早已颤抖如糠筛———然后是痛苦的感觉,来源于肉的痛苦,来源于精神上的痛苦,来源于人所遭受的苦难。你动弹不得,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张开嘴,用牙咬掉了你的半根小指,再咽下去,吞进胃里。
他死了,在太阳彻底从海面上落下去的那一刻死了。所有的一切,金色的太阳,血红色的太阳,过去的、现在的照在你们身上火焰般的余晖,全部都死去了。尸体亲昵地靠在你的怀里,仿佛这只是生命中的无数个小憩的其中之一。你这才注意到,你早该注意到的,一颗停在眼窝里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隐没在你的衣衫里,从此,他最后的眼泪也随着这所有的一切一同死去了。
平常的一天,
平常的祷告,
迪亚特睁开眼,向至高神致以一如既往地感谢,感谢祂赐予这平静的一天。
而后他起身,穿好褐色的长外套,拿上昨晚就已收拾利落的背包,踏出门。
就在昨天,刚刚结束祈祷的他被圣城的卫士找去同大主教威尔士见面,并未多问,他只是默默地跟在卫士的后面,耳边听着接连不断的鸟声翠鸣。
一只黑白花纹的小猫从他的脚边跑过,钻过不远处的窗户,留下一爪轻痕。
棕色的大门被轻轻敲响,从里面传来一名苍老男性的声音,“请进。”
随着这声回答,大门徐徐开启,白色的大理石铺就地面,衬照同样白色的墙壁。整个房间并不大,从门口到对面的窗子看起来大概有十步的距离。朴素的棕色书桌摆在窗前,轻柔的阳光落于其上,仿佛湖面映射的光芒。
“您好,您找我。”迪亚特轻步走入大门,坐在桌子前的椅子上,皮质的靠背承受他背部的轻压,给予柔和的回托。
“发生了一件事情,需要你去跑一趟奥林镇。”坐在桌子后面的大主教威尔士放下手中的纸稿,“那边有一个遗迹,在里面有一个封印,最近有松动的痕迹,你去看看情况,视情况进行处理。”
“是。”
“那个遗迹很古老,关于它的资料也很久没更新过,有需要你可以在出发前去看看。”
“了解。”
“还有就是……”威尔士摘下眼镜,盯着面前的迪亚特,“情况不明,小心点。”
“多谢您的关心,我会的。”
“剩下的就按照流程办理吧,准备好之后就可以出发,调查时间三天。”
“明白。”
起身,行礼,离开,一气呵成,威尔士带着微笑的目光送他离开房间,大门徐徐关合。
呼。
迪亚特将自己紧张的情绪放缓,开始思考这件事情,奥林镇,他记得离圣城并没有很远,骑马五六天就可以到达。
不管怎么样,先去看看有什么资料可以调查的,轻哼着小曲,他的脚步向资料储藏的区域走去。
位于圣城旁的奥林镇,原本只是小村庄,依靠贫瘠土地所带来的产物度日,也不叫奥林镇,而只是叫奥林村。以前在村子周边有很多很多的树木,这些树木组成了森林。村人为了获得食物而开垦土地,锯倒树木,木材拿来盖房子、生火和运送到外面获得足以生活的钱财。
圣城建立后,它便因为坐落在通往圣城十字路口的要道之上,而变得越来越繁荣,有很多的朝圣者来来往往。当然,也有很多贸易的商队将此地作为休息的一站,进行补给与贸易。
慢慢的,奥林村的面积增大,人口变多,周围的森林也就越来越少。规模扩大,奥林村也变成了奥林镇,拥有上千人。
据记录:镇子旁的森林里有一座遗迹的传闻,但只有几个人看到过这个遗迹的出现,也没有人能够证实其内的情况,更多的情况有待勘察。
这条记录被附在奥林镇资料页的后面,再无其他。
合上奥林镇的简介,迪亚特皱皱眉头,认真思考这件事。
松动的封印,镇子旁的遗迹,资料里没有更具体的写清楚遗迹是什么。他重新打开,再次阅读,却毫无所获。
看样子,具体是什么情况,也只能到那里才知道。
马蹄哒哒的声音在耳畔持续着,迪亚特边回想昨天看过的资料和大主教的话,边回头看看逐渐远离自己的圣城城门,这样的情形并不陌生。作为巡回神父,会经常离开圣城前往其他地方做事。
“早安,圣城。”
他在胸前画着圣十字,笑着对城门挥挥手,而后将头转回前进的方向,双腿用力一夹马肚。常年陪伴的坐骑立即知晓骑手的意思,撒开四蹄,向远方奔去。
奥林镇距离圣城并没有多远,骑马需要五至六天的路程。一路上并没有遇到特别的事情,很安静。马蹄声与林木间传来的沙沙声彼此呼应,侧耳倾听,欢快的鸟鸣形成这自然旋律的一部分。迪亚特半闭着眼,任由马儿前行,他知道若是有什么情况发生,莎娜,也就是他的这匹马自会应对。
“啊!!!!!!”
一声女性的尖叫声突然打破森林间的宁静,是从迪亚特前行的方向传来。
出事了!
迪亚特睁开眼睛,猛的跳下马鞍,将手中的缰绳松开,向前方跑去。莎娜在森林中无法快速奔行,便慢慢踱步,跟在后面。
并没有跑多远,树木就开始变少,一条稍稍宽一些的林间小道出现在他的脚下,而与此同时,他也在不远处看到了一名金发少女躺在地上,已经昏了过去,在她的身边,是一头正在咆哮的黑熊,牙齿上流下的口水滴落在女孩的旁边。
是大黑熊!
迪亚特看着眼前的情景,皱了皱眉头,但他的脚步并没有停下,右手拔出长剑向那只熊冲去。他的脚步声显然引起熊的注意,猩红的眼睛转向他的方向,继而整个身体也转向了他。
而就在这个时候,空气中传来嗡嗡的振翅声。迪亚特在空隙间向那边望了一眼——
是一只体态巨大的黄蜂,正虎视眈眈盯着他的方向。
麻烦……
迪亚特没有时间思考过多,将盾牌装到空着的左手。熊爪在地上压出一个个爪印,黑色的熊爪在空气中向他抓来,被他的盾牌挡住,但在木头上留下三道抓痕。
反手一剑,长剑穿过熊毛,在它的身上留下一道伤痕。与此同时,一根粗粗的针从迪亚特的耳边擦过,嗡嗡声在他头顶响起。
上有黄蜂,下有熊,这还真是一个好境况呢。迪亚特想着眼前的情况,却并不慌张,反而笑了笑,挥着手中的剑与盾同这两只巨兽进行战斗。
问题是,双拳难敌四……额,八手。两只巨型动物的夹击令他一时之间无法从容战胜。就在他又躲过熊爪的一击之时,一双獠牙再次从他的盾上擦过,划出两道浅浅的痕迹。
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旁边的树林里钻出一只野猪冲进战团,同他们肉搏在一起。
更麻烦……
他的眉头稍微皱了皱,向后跳了两步,暂时脱离战斗,看着眼前的巨峰、熊还有野猪战作一团,思考该怎么办。
嗖,一支箭破空而来,刺在巨蜂双眼中间,巨蜂应声而落,砸在地上抽搐不停。
并没有时间去观察射箭之人,迪亚特再次挥出手中长剑砍向熊的脖子,霎时间血流如注,黑熊也向后面倒去,待尘土过后,它也不再活动。
咔嚓一声,头骨碎裂的声音从迪亚特身边传来,他连忙转头望过去,一柄斧子正重重砸到野猪的头上,将它的头骨砸开花,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嘿,你没事吧?!”一个高大的身影将斧子从野猪的头上拔下,转头看向他,同时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牙齿很白。
“谢谢,”迪亚特很想更礼貌一些,但现在没有更多的时间说话,他跑到那名昏倒的女孩旁边,蹲下查看情况。
女孩呼吸均匀,双眼紧闭躺在这片林间空地上。迪亚特稍微看了看女孩的眼睛,又听了听她的心脏,确认她只是晕过去,才放下心来。
“过一会她应该就会转醒,还没有好好感谢你们,”他弯腰行礼,向站在眼前的两个人致谢,“迪亚特向你们致谢,请问两位是……?”
“维克多。”拿着巨斧的大个子男人向他笑了笑,将自己的斧子从野猪的头上拔下来,随手拽出一块破布擦了擦斧头上的血,胡乱绑了绑那块布,而后挂到背后盔甲的搭扣上。
“伊桑尼亚,请多指教。”从树林的阴影中笑着走出一个男人,小胡子抖了两抖,从皮甲的后面拔出一把银色手柄的匕首,看向野猪和黑熊,又看了看迪亚特,“可以吗?”
“请。”迪亚特瞬间明白对方的意图,将长剑与盾牌收在身上,抱起昏睡的女孩走到稍微远一些的地方,放到自己铺在地上的披风之上。
“谢谢。”拿着匕首的伊桑尼亚微微点头,走到黑熊的身边,以匕首划开熊的肚子,伸手进入肚子搜寻着什么。
“你怎么会到这来?”背着斧子的维克多‘砰’的一声坐到迪亚特的身边,看着伊桑尼亚处理那三只倒在地上的野兽。
“要穿过这片森林去奥林镇,半路听到这女孩的叫声,就过来了。”迪亚特直话直说,同时用身上的手帕给女孩擦擦头上的汗。
“那还差不多,我们也是听到这边的尖叫声,才赶过来的。”
“所以你们到森林里做什么?”出于礼尚往来,迪亚特反问道。
“打猎。”两个字言简意赅,伊桑尼亚满手鲜血走到两个人的旁边,腰间多了两个皮质的袋子,里面鼓鼓囊囊装得满满。
“嘿,注意点,血别溅到我身上,今天刚擦的甲!”维克多撇了撇嘴,将自己的身体向旁边挪了挪,躲开正在滴落的鲜血。
“废话真多,去帮忙肢解熊肉!”
“你自己弄不好吗?刚能休息一会。”
“快走!”伊桑尼亚伸手拍向维克多的肩膀,红红的手印不偏不倚留在正中间的位置,“早处理早结束。”
“喂!你小子过分了!”维克多心疼的看着自己的肩膀,心里哀叹又要擦护甲了。
“你们感情真不错。”迪亚特看着两个人,脸上露出片刻的微笑。
“哪有!”几乎异口同声,两个人同时反驳着,“这家伙很烦。”
“怎么认识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伊桑尼亚没有回答,维克多向迪亚特眨了眨眼,呲牙笑了笑,便被拉去黑熊的旁边。
第二回,戲云臺才子製新圖 萬花樓小旦獻絕藝
(重寫版)
有詞一闋開場,曰:
新桃初春爭道好,落筆輕挑,似舞娉婷腰;
翠羽勤摹遠山俏,墨飛素娥嬌。
簾外熏風偏迴搖,解鈴兒偷敲,學翻陽春調;
燕燕尋駐碧樓高,閒坐蘭巢,歌上雲梢。
前回書說到,楊柳岸因著夢中奇遇,始為京中倡優者摹形立傳,十多日裡往來里坊街巷,尋訪其中人物故實,平添出許多花銷。那柳岸本不是記賬之人,有銀子便花,沒有就緊著,偏又要趕著正月裡去,禾園每月雖有給養,亦經不住這般潑灑,莫說新送來那點年錢,連攢下的兩包體己也將散盡。明月那性子本也不喜打理算計,然眼看著那一個個紅包銀子送出去,換來不過些擺弄虛實的墨字,也著實急了起來,竟一把抓來紅筆,把家中簿子裡收支的明細記了又添,點過再圈,直拍到柳岸面前,柳岸見了,亦覺得有些耳赤,祗好暫緩二譜,忙去找些能進賬的事來做。
正巧花神廟新修繕,禾老爺要在花朝節大排戲宴,拜花神,廣邀絲布賓朋同賞。不但要在山下搭新臺子,置辦各種花點酒食,還從京中各腔名班中點了十二名伶,要於當日飾演十二花神,連行頭亦要製新的。禾主自詡此乃造仙境於人間之功,要將當日情景具都刊刻付梓以供世間流傳,列了各種書名,總目曰《花朝專供》。內有一冊,曰《花朝十二伶神》,要刊刻此十二花神像,以捧諸伶。許是聽聞柳岸因手頭之緊暫緩了二譜之事,便將《伶譜》所需之十二幅繡像並一篇讚文交託於他。
此時節方當入春,冰雪正化,曉風料峭,晨曦漸暖,大夢湖[[ 青批:大夢湖,大夢湖,真一場大乎夢乎?]]畔桃李山花嫩蕊將拆,又有昨夜初雨輕灑,遺玉珠顆顆映落晨霞,正是柳岸所居戲云臺[[ 紅批:是云非雲,意大不同也。]]外所見之景。書齋中,柳岸正俯首案邊趕製為新刻《伶譜》所繪繡像,起筆數日,祗睏過一覺,此時仍缺三幅小像未成。不知時至隅中,早飯尚未用過,便聽門外有人來訪,乃是柳岸結義的兄長林文清。文清單字名雋,族行九,虛長柳岸十歲。此人十七歲便中進士,也做過不小的官,後受師門牽連被罷了官職,如今在文溪書院做個教書先生,也算衣食無憂,因柳岸的關係,他閒時亦常到禾園走動,祗不似柳岸般鐘情歌臺,進園子聽戲不過將暇日消磨罷了。
文清今日前來一如往常,不曾喚門,徑直推門而入,就見書房一地宣團,柳岸斜癱椅上,懨懨懶賴。文清不禁笑道:“賢弟今日怎生如此頹喪,全不復前些時奮筆揮雲之姿?”柳岸抬眼,見是文清,也不起身,懶懶道:“文清兄清閒人,怎知小弟我正如簍魚自困,苦悶難嚥。”文清聞言,捋鬚而笑,道:“人稱行雲筆的柳岸大才子,怎說出這般江郎自歎之語?”柳岸無奈道:“何來行雲筆,不過一毛延壽再世爾。”文清大笑數聲,道:“賢弟莫要自棄。”將案上幾幅拿起翻看,見都註了小字,首一幅便是莫言琴之楊妃,次是嚴瑞芳之佘太君,其後是裘璧君之綠珠、小翠哥之西施、謝明珠之謝素秋、朱鳳生之楊六郎、葉春霖之陶淵明、小白楊柳之柳夢梅、杜蘭蕙之明妃,於是問道:“可都是為將刻新譜所繪?”柳岸道:“祗是小像,還要給禾老爺過目,再畫成稿。我已畫了九人,正畫喜官,可畫了兩日,總不見好,已不知廢了多少紙墨。”文清道:“可是賀家班那個喜官?”柳岸笑道:“斷無第二人的。”文清道:“京中伶人千百,你最重他,怎就畫不見好?”說著走到案另頭,見有數頁文稿疊著,便拿起一觀,見開首是:“寶月嬌荷玉天仙稿”,知是為《伶譜》所撰之讚文,讚的正是喜官,往下讀來,寫的是:
天仙姓賀名喜官,年方十四,師從賀家三師父嵐彩,工小旦,亦工武旦,其蹺功京城冠絕,乃旦色中一郁郁含華之仙子也。歌臺初見,祗覺面似月輝所映,膚是玉脂所凝,烏眉畫蛾,朗目藏星。腰比小蠻,裊娜隨風,足擬金蓮,靈矯踏鳳。媚眼斜睨,半含秋水連波,朱櫻微綻,盡吐蘭麝生香。聞鶴驚聲,聲似敲冰戛玉,有鳳鳴曲,曲可遏雨停雲。月袖回雪,如臨仙境瑤臺,虹綢飛花,又至香界寶剎。其飾玉姣、鳳姐諸嬌姹姊妹,嬉時黃鶯弄柳,泣似好花含露,羞如霞濤釀玉,嗔若檀口濺蜜。喁語嬌聲,婉轉悠長,拈絹遮面,扭捏帶笑,真深閨女兒羨春之天然態也。再演閆、潘二婦之流,雖淫詞浪調,自他口出,亦少去三分鄙俗,反添七分嬌趣,非但令人不覺其可憎處,而多生憐惜之情。戲罷妝卸,亦是一副桃容李貌,巧笑嫣然之態。又善觀察,嫻辭令,曉人心,真真是一枝貼心解語花,使憂者見之而忘憂,病者見之而可忘疾也。
文清讀罷,正欲評說,便聽柳岸那邊歎道:“我也不知怎的,畫得媚了,便覺掩了俏,畫得俏了,又少分秀婉,端得秀婉,卻又失靈趣,真就是‘難畫難描’,畫了撕,撕了畫,總不得全法,所謂‘身在此山’之困,前輩果不欺我矣。”文清聽罷問道:“這喜官此回唱的哪齣?”柳岸道:“《戲貂蟬》一齣。”文清道:“既是唱的貂蟬,畫得媚些亦可,倒不必太過求全,何況你這讚文寫得就香艷,繡像之態從之何妨。何況祗是小像,若有不妥處,待成稿時再改不遲。”見柳岸仍在猶豫,又道:“既是定了花朝節,算來祗剩一月,算上與禾老爺過目的日子,還要交書坊刊刻付梓,你若再不緊著些,可不知要如何收場。”柳岸無奈道:“前兩日已連著來催了。”文清便問:“是誰來催?”柳岸道:“聽花堂的小廝。我看今日還要再來,已想著收拾文房到繥芳樓躲一晚,我估摸著他們也不好到那邊去堵我。”文清無言以對,又問:“喜官之外尚有二幅,又是何人?”柳岸道:“德勝班郝叫天的鐘馗,富樂班趙寶德的屈子。”文清道:“原是他二人,戲我倒是常看的,這二齣裝扮皆戴髯口,你屆時若實在不及,我亦可替你描上幾筆。”柳岸一聽面開笑意,筆倒是輕快起來,未多時,十二幅小像便成套了,祗待許三文來取。
那邊廂,文清的書童清風正幫著明月佈置,因著天氣正好,便將席擺在院中。清風將盤碗由食盒中一一取出,明月那邊溫著酒,一邊數著上桌之美味。那首一道,便是取各色蔬果花草染的八甘彩飯,滿盤香甜可口的模樣,一眼就讓明月犯了饞;第二道是烏白雞皮擺的太極鳳千絲,嗅來都是醃入味的,祗找不見一絲肉來;第三道是青菜蘿蔔切絲纏的清焯三翠紅,隨了幾碟各色醬汁;第四道紅地百合圖,如朵百合落在紅氍上,那紅氍有粉有汁,有深有淺,層層分明,聞著有辣子花蜜酒糟之類,偏那百合看不出是拿什麼炸的;最後是兩碗江米肉丸湯,那丸子小如桂圓,孤零零飄在米湯上,看來著實有些可憐。明月伸手接碗,皺起眉道:“這湯怎麼涼了。”便要放爐上去熱,清風見了忙叫住他,拿回碗道:“先生交代過,這湯不用熱。”明月不解,又拿來聞了聞,有些嫌棄道:“這湯聞著像是雞湯熬的,涼了豈不是腥得很,還怎麼喝。”清風搖頭道:“我也不知,或許先生有別的用意,大概得你家先生才懂。”最後從食盒底掏出兩個油紙包,打開來,是藕蘇凍兒糕和五花蜜盒,明月一見就笑開來,道:“我們家十三爺不吃這甜兒嚒嘰的玩意兒,這可都是我的了。”清風見了也忍不住笑道:“可把你給饞的,小心把牙給甜掉了。”明月正要還嘴,那邊爐子可鬧騰起來,才想起還溫著酒,忙看爐火去了。
文清和柳岸收拾筆墨出來,柳岸看著一桌佳餚,奇道:“吾兄今日怎得如此大方,又是許諾代筆,又安排這般盛宴,小弟我真不知該不該消受了。”文清似未聽出語中調笑之意,道:“塾中有學生留守,因此除夕未曾來聚,便換作今日。”柳岸笑道:“祗這雞絲著實破費了些。”文清道:“皮下都燉進這湯裡了,算不得破費。我知你近日緊著那些畫樣,本想留與你夜裡食補,若是現在想吃,便放爐上熱過再用。”柳岸搖頭道:“還是留待晚上加些米去煮成羹用。”於是讓明月把湯收好,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打開來,是一塊白團,看似團茶,卻不似茶葉做的。柳岸把那白團塞進一個竹簍裡,束好口子,把團帶簍一道丟進酒裡去煮。文清便問:“這白團是何種茶,我怎從未見過。”柳岸道:“此乃白玉龍心,用各種白色香花裹的紅茶壓來的。本想用香雪龍珠來煮,味香更清,不過今日有些寒氣,這龍心喝來暖些。”
二人在院中吃了半多時辰,那書坊的人果然來了,卻不是別人,正是掌櫃的許三文。要說這許三文,本是某酒樓跑堂的小廝,某日少東家來吃酒,臨走見門口有個賣唱的小兒,隨手從櫃檯取了三文錢施捨,轉頭便也忘了,因是東家,自然無人去要。直到年底算賬之時,這許小廝竟獨自一人跑去大東家的宅子討,門房的不讓進,他便在邊上守了三天,才等到少東家出門。這少東家得知他是為賬上少的三文錢來跟自己討賬,竟也不惱,反而要賞他銀子,他卻不要,祗領了三文錢回去結賬。因著這事兒,旁人都把他叫個許三文,他本是貧家出身,原沒個正經名字,索性便將之作了大名,倒也叫得愈發響亮起來。後來少東家成了大東家,新辦了這聽花堂書坊,便叫他去掌櫃,至今已二十餘年,從未曾出過岔子,他經手的賬冊,條條目目細細則則,比別家都更細上十分。
便見許三文此時一手握著蛋壺,一手拿著煙槍,腋下夾了張小板凳,大有副誓在此坐到地老天荒方罷休的架勢。柳岸見了他,吃酒的心也沒了,不禁嘟囔起來,道:“禾老爺尚未過目,這小像本也刻不得,就算北苑的人不做事,又怎會勞動起他來?”那許三文卻是聽了個清楚,上來便請安道:“回爺的話,東家老爺吩咐過,這花譜之事全由敝堂承辦,並不叫北苑的插手,祗是底下人不會做事,沒幫襯好,反礙了爺潤筆的興致,小的自然該親自登門謝罪。”柳岸見他滿臉陰霾說出這番話來,也祗好道:“許掌櫃說哪裡話,那小像都已畫好,正等貴坊人來取。”
那邊明月已去屋中將畫取出,許掌櫃見了畫樣,眉眼也便和緩許多,先自顧翻著小像,按月份疊好,又從懷中掏出賬冊,舌頭一舔將筆潤了,將十二幅小像面貌條條記下,竟有滿滿一頁,這才用絹布將畫小心卷了,將簿子捧到柳岸跟前:“十三爺秀筆,敝坊已經收下,不知有否錯漏,請爺過目。”柳岸擺了擺手,道:“許掌櫃辛苦,這倒不必看了。”於是許三文將賬冊收回懷裡,道:“還請十三爺早日開筆,這刻工付梓少需十日,若是遲了,或是大東家那邊怪罪,許要折了十三爺的名聲。”柳岸道:“終得要你們東家過目才可,免得白費功夫。”許掌櫃道:“十三爺但放寬心,至遲傍晚就來回話。”
柳岸嘴上當然說好,待許三文走了,才洩了勁般倒在椅背上,氣道:“真是半日不給人閒。”文清給他添了酒,笑道:“這姓許的倒算是你的剋星,賢弟向來散漫慣了,也該讓人掌櫃的好做人些。”柳岸道:“橫豎今日是不動了,留明月看家等回話就是。昨日禾老爺便差人來請,待吃完了,且一道去萬花樓看戲。”文清道:“元宵未過,怎已開唱了?”柳岸道:“外邊封箱,這裡又不封,不若說自我進這園子,就未見那處停過聲嚮。”文清於是道:“祗不知唱的甚麼戲。若是那個內班,聽說祗能唱些小生小旦的玩意兒,我實在厭了。”柳岸笑道:“昨兒一道送了戲單來,都是園外班子的伶人,戲班封箱,這禾園叫戲也不能不來。你不愛看才子佳人,我們等過未時再去,正好聽壓軸的老生戲。”文清點頭道:“這老生是極好的。祗是禾老爺所請,你若遲到恐有不妥。”柳岸道:“無妨,那位爺入夜前向不出北苑的,何況不過擺些與客同歡的譜子罷了,會否親身駕臨亦未可知,吾等屆時樓裡露個面便算盡禮數了。”文清聽了,也就不放心上,照舊吃酒閒談,此不必多表,且往那花神山萬花樓去看。
說其此山,正在那禾園最東之處,不高不險,不過地母膚上生的一個膿包,本無甚稀奇,不知何時被人建了座小廟,種上花木。那小廟少見香火,自建者去後,更無人至,早成荒丘,又過百年,才被如今禾園之主攬下,拆去破屋,新蓋座花神廟,此山才隨之有了個花神山之名。這花神廟坐西朝東,以示迎拜春神東君,廟門前一中空之八字花壁,乃是數十名徽州匠耗費三年雕成運來,陽面刻的是錦簇花團捧著的「萬艷歸春」四字及左右兩扇透雕小窗,可見壁中所種松竹,陰面是鏤刻精雕的十二月花時圖,每月各配了古人詠題詩一首。門匾上花神廟三字,乃是自三王傳世之作中各取其一所得,左右一副對聯,據說是出自禾老爺的手筆,題的是:
千紅領袖司春主,筵君品香,作此瑤臺仙境客。
萬紫承恩乞艷奴,引子調月,封為碧海玉樓神。
頗有些香艷之味。
大門上請的兩位仙女門神,門內亦是一塊石屏,上刻花神廟記,屏後置假山池魚之景,假山之後,則是蔥郁花庭,正是新芳繁茂之時。庭內有青石小徑穿刺其間,庭邊是連廊架坡而上,廊上鏤雕彩繪南北花事,獻詞讚賦滿墻滿柱,幾無餘處。行至半山,才聞花神香音,殿前一尊滿花雕的金銅大鼎,鼎中不見煙火香灰,卻是彩絹束的迎春枝條。殿門上是百花篆雕的花神殿匾額,雖有三間兩翼,卻祗將將開了正中兩扇門板引人窺探,便見殿正中供一尊淨白神像,梳摶雲髮髻,身披觀音帔,衣襟半敞,婀娜身姿似透非透,翩翩羽衣如舞又飛,玉指輕拈朵將開未開之牡丹,纖足微挪踏半灣漣漪春波,真可謂無聲色更嬌,無風衣自搖,一看便知定是出自福建德化窯的天工之手。花神左右隨侍一對粉彩描金的男女花童,皆垂髫簪花的模樣,左者挎籃,右者奉盤,亦是生動可愛。神像後懸青地銀字匾額,較那神龕還大,題有七絕一首,正是:
無價琳瑯盈滿目,[[ 墨註:無價、滿目,皆“萬”字之釋也。]]
飛衣搖佩掃香塵。[[ 墨註:迎風之花姿也。]]
夜眠雲榻迎仙客,[[ 墨註:迎客者主也。]]
解夢何需問鬼神。[[ 墨註:需解夢者皆人也。]]
暗喻此地主人身份。
神前供奉花果翰墨,旁有一年輕道士手敲木魚,閉目誦唱步虛之詞。再看南北兩間,各供著男女十二月花神的紗絹造像,皆手持當令絹花,亦有所供奉。
繞至後院踏出月門,又是滿坡花木,桃李杏梅玉蘭海棠自不必說,還有松竹柳楊椿槐芭蕉可賞,一條青石板道蜿蜒林間。拾階行至山頭,又是一個園子,以半山墻圈住,走入可見一池一亭,池開石荷,亭若筆峰,將這挺大個園子一分為二,東半曰點三春,西半曰屬三秋,故此池前立了塊石頭,刻著「一筆截春秋」五字。春園內滿種花樹芳草,此時未到花信,尚是一片新綠景象,秋園以青板鋪地,填滿細小碎石,養著大小盆景有百餘件。往春秋池後去不遠,有一四合房,祗是白墻灰瓦,兩扇烏漆小門,看去並無甚稀奇,走進卻又是一方天地。這正樓坐北朝南,樓前一株梧桐,門匾上鎖麟堂三個大字,堂內有題額“閒賞嘉音”,十多個老少子弟正唱曲自娛,此正是所謂子弟票房也。東西廂房一邊種著蘋果,一邊種著桃,倒錯房前還有梨子山楂,倒似個果園樣。
離了票房,沿細流從西出園,拾階隨溪澗而下,便至山腳放春園,那可聚萬花之樓正在園中,足未踏門,已聞曲聲。這戲樓唱南面北,足二層樓高,紅欄綠柱,漆壁烏樑,天上牡丹井,足下紅花氍,背靠錦繡花鳥綢緞簾子,場面坐於彩雲山階之上,幾個宮衣小旦前臺隨樂歌舞,真好似仙境一般。戲樓兩翼是優伶扮戲的扮花房,房門開在後院,園中祗留一扇小門傳話。坐北的是聽戲樓,樓前滿置一池桌椅,樓下聚春堂也好似茶樓酒館般,祗是擺得要寬敞許多,樓上則是五間雅齋,紗窗緊閉,不知是否有客。兩翼各延出一道廊樓接著戲臺,如生雙臂捧起這堆花瓷盤,廊上雖不似雅齋那般清幽,卻也用碧紗櫥隔出雅座,廊下則將山石嵌在墻上,作個半桌半椅,雖較廊上又次等些,亦有別一番雅趣。
此時正到未時三刻,臺上仙舞方歇,幾個文人模樣的紈绔已起身離座,要往南邊傍園而去,恰與才來的柳岸二人打了照面。算來該唱壓軸的末本皮黃,柳岸二人正要尋個空座,卻未見場面換下,絲竹又起,仍是昆旦的牌子,柳岸心道:莫不是算錯了時辰?正想找個下人來問,有人已先迎了上來,卻是東苑總管宋殷德,柳岸尚未開口,便聽他請過安道:“大老爺坐臨令春堂,請爺坐綰風齋同樂。”柳岸回了句知道了,也不必再多問,隨同那管事上樓去了。
宋殷德引著二人入齋,就要去開窗,卻被柳岸止住,於是出去叫來小廝端上茶酒果什,待二人坐定,便將一份戲單文房奉到桌前,道:“大老爺請爺們點戲。”說罷一齊退了出去。文清看他掩了門,對柳岸道:“此人不是這東苑的總管麼,怎親自到萬花樓裡管事來了?”柳岸道:“聽說這萬花樓本就歸東苑總管親掌的,祗是禾老爺若不來,他也懶得伺候罷了。不過這東苑,連帶那偌大個花圃也都叫總管親自點著各處擺放,想他也是分身乏術。”說罷拿起戲單一看,便知不是禾老爺親點的,也是尋著他興頭去的,皆是做來漂亮的小戲,算下來也得唱上一多半時辰,於是對文清道:“你若不能晚歸,我便也順著點去。”文清道:“你順去亦無妨,倒不必顧著我。再者若是晚了,不過借宿一晚,書院那邊,橫豎不會有事。”再接過戲單看來,又道:“我看這有一齣賀喜官的《失燈記》,可聽賢弟方才語氣,怎好似不甚愛看?”柳岸搖頭道:“這是吾早年寫的生戲,不過套了些曲子,詞兒也不甚易聽的。何況是昆腔,喜官雖唱得幾齣,終非本工,也不知禾老爺怎叫他來唱這齣,祗不要教他露怯才好。”言罷不禁歎氣,飲下口茶,道:“這依依啞啞二個時辰,終得聽到聲吆喝才能爽快。”於是將人喚進,還點了那齣本當壓軸的末本,便不讓打攪了。
幾齣戲唱罷,已是日落月升,柳岸祗在綰風齋中與文清談些近日寫的詩詞曲子,並不仔細聽過。此時樓下報了《失燈記》的戲名,柳岸也無開窗之意,文清祗當他是不想見人露怯,因此並不過問,卻聽臺那邊一聲叫板,鑼鼓應聲開場,就聽導板唱來道:“一襲霞影作霓幢,”隻字未改,已是皮黃腔調,又跟出下句是:“半剪雲光繡羅裳。”尾音綿緲,引出一曲〔到春來〕,悠悠然然,好似美人懶睡方醒,慢騰騰要去梳妝。柳岸亦有些疑惑,忙把窗開了一扇,祗聽好聲充耳,往下看去,正見賀喜官一身柳綠繡花的五彩宮衣,頭戴絨花過橋,手持花燈,前面有雲童領著,一搖一擺,扭捏步態,雙瞳左右顧盼,真如清風細雲牽來位裊娜花仙。便聽他念白道:“小仙霞衣,乃王母娘娘座下花神,今夜仙華園群仙聚宴,娘娘命我點花燈助興,這便要起身前去。”。文清不禁道:“這身法似有昆班風韻。”柳岸點頭,道:“且似有王桂卿影子,不知是否從他義兄處學來,祗是忒放了些,不過此乃花部本色,倒也無妨。”文清道:“我看與旁的昆伶並不分伯仲。”柳岸笑道:“想來是賢兄不喜小旦戲,故未曾見過好的,昆部春喜班有個小翠哥,與喜官差不多年歲,他的戲最妙便在恰到好處,兄來日若見,可知其中分別。”
正說著,又聽那邊兩句原板唱道:“九色瑤光真遊仙,萬里清霄物外天。”接著一轉二六,又是一段唱道:“且看那,玉鼓閒擊碧風錘,斜灑星芽,拆落晨沙;又見那,雲壺吐漏真珠雨,醺破流霞,酣醉仙家。你瞧那天公爺,羽蓋風軸日輝駕,玉漠鏡海月鞭驊,潑灑非煙,踢碎蒹葭,散作人間滿路花。”文清聽到此處,笑道:“此便是賢弟所謂生戲?”柳岸歎道:“賢兄莫笑,彼時年少無知,又初獲青眼,祗顧得雕琢字眼,怎知不過是造作文采,如今聽來真真羞愧。”文清大笑一聲,道:“這案頭之味雖重些,亦不必自謙至此,祗是這聽來分明是一段唱,卻換出三韻,倒確算賢弟的生戲了。”
要說這戲於柳岸忘置已久,本是寫與禾園內班隨意唱去,未曾想今個卻在萬花樓中聽來,心中自然有些鬱結,無奈低下頭大飲了口茶,正不知如何接話,就聽臺上奏起〔小開門〕又帶一段流水,唱道:“出紫殿,渡銀川,雲峰層疊星珠兒連,霞衣我信步來到仙華園,滿樹仙燈瓊枝嫣,好似繁花傍身翩,今日我奉命把燈獻,使人間,一夜處處春光暄。”文清道:“此段又不囿案頭了。”柳岸隨口應道:“應是他們隨腔調一同改過的。”又聽牌子轉〔八板〕接一串珠點仙燈,句句七言,字字碰板,將每盞花燈數過流水而漸趨快板,若泉湧山澗,珠落石盤,曲子亦隨之顛倒奏來,整整八十八句唱,將個一串珠繞做個連珠串兒,真教是珍珠店裡數玩意兒——粒粒珠璣。文清不禁拍案,同眾聽客大叫了一聲好,回頭卻見柳岸不知為何捂嘴輕笑一聲,便問道:“如此酣暢淋漓,賢弟卻是因何而笑?”柳岸笑道:“吾笑喜官今日幸得鼓聖之助也。”
文清正欲詳問,卻聽鑼鼓突轉急急風,一個綠衣風童踢掀綢簾翻斗上來,一面風旗翻揚,把個花神吹得是東倒西歪,頭昏腦漲,竟將手中那提花燈失手落下。這天風耍弄一番便自走去,祗留花神一人獨個兒哀歎,祗見他總算穩住身子,即朝左右盼探,卻茫茫然不見燈影,一聲長歎惶惶帶泣,唱的是:“想昨日,紫霄殿,娘娘賜我這枝燈牡丹,命我將花園仙燈來點燃,卻不想,遇著個惱人的頑風把人纏,害我將仙燈落下凡,唉呀呀,霞衣我望著雲海聲哀歎,娘娘若知曉,定將我罰去坐牢關。”一絲嬌悲自喉緩抽而出,金蓮踏碎雲彩,尋尋覓覓,哭哭啼啼,那邊山已搭好,便聽他唱道:“遙見那青峰直聳入雲端,接天連地巍巍然,且待我登高遠望來尋看,尋尋看,那小仙燈它究竟落何方。”然後一步步爬上雲峰,那雲峰足有三張高,眾人屏氣凝神,不敢出聲,又聽他四顧望去,念白道:“瞧人間平原山川花嬌艷,街坊里巷燈火明,見人人手中提花燈,看得我好生喜歡,卻不知我那燈兒現在何處,若是被誰人撿去,該如何是好。”一聲歎息,橫下心道:“事到如今,也祗能偷下界去,若能尋得倒還罷了,若不能,便不如效仿那七仙女,在凡間尋得個才郎,去過那凡人日子,也免得在天界受罰。”念罷,兩手拈起裙角,背過身去,後橋翻下,兩腿橫岔仰臥於地,眾人驚呼而起,卻見他一個挺腰身旋,笑對眾客,如坐穩蓮花,足輕蹬地而起,眾息未復,他已蓮步急碎將場圓過一圈,好聲若山吼海震鋪天蓋地而來,而一句原板“且在這人間來尋看”唱罷,彩袖即翩飛下場而去也。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土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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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码天气很不错。天空中阴云密布,灰蓝色的海面在天幕下安静地翻涌着。没有雾,也没有晒人的太阳,海平线无比清晰。对此他们是十分满意的,以至于半路上闲谈得都比以往更多。小艇在船舷边停靠,几位年长的警官便先行攀登上船,新人跟在他们后面,身上挂满相机、工具包和记事本等各种必需物件。小伙子看起来略有些紧张,登上舷梯时四处张望着。早上,他刚向朋友们宣布,今天他要去见识些不得了的东西,这时很怕错过什么值得记忆的细节。
收获的过程是从船头开始的。首先,在甲板上,他们查获了一台船载鱼叉——三角枪头,通常是捕鲸船会配备的那一种,只是尺寸更小些——以及锅具、切鱼刀、案板,案板上摆着一块大得可疑的去皮鱼肉。这并非一道谜题,毕竟那段硕大的、近一人高的鱼骨就吊在甲板上方,正准备进一步分切,银灰色的鱼尾色泽仿若金属。同样颜色的鳞片散落在甲板地面上,已被无数双雨靴踩踏得肮脏无比,可见鱼身上的肉已经分解处理完毕,大概能在冷库的最外层见到。如此他们就更不着急了。再往前走一段路,在这赤裸裸的屠杀场景后方,他们见到了人鱼身上除去鱼鳞外最无价值的部分,即上半段人身的尸体,像一般渔民丢下的鱼头似的抛在那儿,倚在船舱外的一堆杂物上。这是一具健硕而美丽的躯体,体型与大体格的人类男性相当,皮肤惨白,肩臂宽而厚,易于令人想起大理石雕塑,或其他若干神话传说中应有的形象——胸口被鱼叉贯穿处只留下一条窄而深的口子,少量的血如轮船上的锈迹般直直地沁下来。再往下,身体在下腹部拦腰截断,脏器流了一地。这同时包含着人身与鱼身中的全部脏器:偷猎者会将人鱼倒挂着进行分割,当皮肉切断、脊骨中间的关节也咔吧一声撬开时,整副内脏就会在重力的作用下,随着上半截人身一同坠落到地上。随后他们将腰两侧的鱼鳍割下来,剩下的就随意丢弃在一旁。此刻,人鱼沉默地倚在墙边,低垂着头,属于人的肝脏、胃、小肠与属于鱼类的鳃和鱼鳔舒展着摊开在地面上,湿润而肿胀,面积远比半截尸身要大得多,像从腹腔里生出了形状各异的粉红色块根,偶有几块颜色更深的点缀其中,柔软地嵌在缝隙里。当船身颠簸时,这摊光滑的脏器便互相挤压着,在地面上微微摇曳。
对于这种场面,来访者们已经见怪不怪了。“新来的!”其中一个叫道——把相机拿来,拍些证据——而为了拍得更清楚些,这位实习海警鼓起勇气,上前撩起人鱼海藻般的长发。那张脸于是露出来了,反而使他们大吃一惊,因为单就这一瞬间所见而论,他简直与人类别无二致。他的嘴紧闭着,隐藏了理论上应有的满口尖牙,一双眼睛却是睁开的,以一种沉思的、近乎冷峻的神态望向下方翻涌的海面。这一刻,倘若只从视野中截出这一张面孔,观者将毫不犹豫地认为自己能够在政治新闻的头版上看见它,或最起码曾在剧院里见过与之相近的神情和仪态;再仔细端详下去,则能轻易想象它的眉心会在何种状态下紧皱或舒展,想象出其主人说话时的音调和语气。实习生慌张地寻找起快门,至于警官们——起初,他们以为那双眼睛是黑色的;凑近去看才发现,原来只是瞳孔散大了,银灰色的虹膜被压缩得像是一对狭窄的铁圈。这使他们终于得以回到最初那种悠闲的氛围里,毫不费力地下了结论:这条人鱼,这只珍稀的海洋动物,在海中生存、或许也思考了数十年后,被船舱里那些此刻正戴着手铐的偷猎者们用捕鲸叉重创,随后以惯用的方式宰杀,鱼肉分切、冷冻,准备走私供人食用,其中最新鲜的一小块或许已经进了那几个家伙的肚子,鱼骨、鱼鳍与鱼尾则打算另寻销路,制成药材或工艺品,陈列在某位富豪的珍宝库里。一切有价值的部位都能被加以利用,没有价值的则提供确凿的罪证。他们于是带着相机和新人——后者方才呆站许久,经人提醒,此刻正在执法记录册上奋笔疾书——一行人心满意足地接着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