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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琪雅
标题:手机的事说来话长
评论:极为罕见地写了一点虚拟娱乐圈男同,没有任何真人原型,轻嘴,感恩(等等我最后的收尾不是拥抱是打啵啊)
塞拉尔把头埋在抱枕下面缩成一团,浸没于难得的黑暗里。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手机的相册页面疯狂滑动。
熟悉的脚步声从头顶走廊的彼端一路冲过来。咚咚咚咚咚!听起来存在感很高却又轻巧敏捷,和脚步声的主人给人的印象一样复杂多样。塞拉尔无声地叹了口气。是里克。他是不是又从二楼阳台翻进来了,被狗仔拍到两次了还这样,从这个角度思考,他现在被淘汰了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让Cal先生少给他擦点屁股吧。
塞拉尔把头和大半个身子埋在沙发的毯子里,只有脚抬起来翘到皮质沙发的扶手上。这个姿势曾经由格雷姆在休息室演示给众人,据说可以在过度训练之后改善血液循环,但塞拉尔这样做和那个浮夸选手没有任何关系,他对此人在竞演PK环节被助阵嘉宾差评后心态崩溃当场淘汰一事也没有任何同情。他这么躺着,最大的好处是,当自家那个傻弟弟又要一把掀开毯子的时候,能先分清楚他脆弱大哥的头在哪里。
门“嘭”地一声被撞开。塞拉尔在心里默默数秒,根据过往的经验,里克掀开毯子的同时会大喊——
“大哥!”
塞拉尔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这声呼喊的下文,微微抬了抬头,看到自家弟弟惊讶地指着他的手,小声地说:“大哥,没有结束比赛的训练生是不可以用手机的。”
哦?什么时候那个认为大哥做任何事都没问题的弟弟居然会用别人的规则来管自己了?眉毛一拧,塞拉尔刚想反驳“已经被淘汰的人翻墙进训练生封闭培训宿舍也是违反规定的”,就听到里克及时对自己的话语做了补充,“我是说,大哥你看起来很不对劲啊。我知道你肯定会偷偷带手机,但你之前可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用过手机,在我面前都没有!”
这句话一落地,眼前这位浑身散发着“少来惹我”气息的少年偶像,“闪耀之星”选秀竞技节目八强选手,因锐利又阴暗的气质而颇受好评,被认为是冠军有力竞争者的塞拉尔,周身气场肉眼可见地又混沌了几分。
里克多年来和塞拉尔相依为命,作为时刻准备为大哥冲锋陷阵的好弟弟,即使外观上偶尔被当做不过脑子的笨蛋,他敏锐的直觉从来没有背叛过他,他至少能立刻清晰地得出两个反馈:1、塞拉尔现在心情很差,2、这件事似乎和手机有关!
但是他同时心里还浮现出一个不敢对面前大哥表露出来的想法:塞拉尔看起来,也没那么不高兴……会有人一边露出想杀了全世界的眼神一边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吗?
以里克对大哥的了解,他生气的时候会面无表情地说极为毒舌伤人的话,偶尔会因为思绪太乱露出烦躁的样子,但此时这种表现无法用任何一种已知的状态套用,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混杂并同时呈现的结果,可怕,太可怕了!
里克甚至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而个子比他矮两个头的俊秀大哥,突然收敛住嘴角诡异的笑容,用一种终于想起来整件事最该怪谁的表情凶狠地盯了过来:“说起来,这件事还要谢谢你啊,里克。”
里克感觉小腿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他因为大哥奇怪状态而遗忘的资讯有如天助地被他回忆了起来,他立刻以一种“愿为义父效犬马之劳”的姿态哐当单膝下跪,把自己刚刷到的短视频献宝一般端出:“大哥,既然你有手机的话,你应该也看到了吧,这条以利亚的消息!”
以利亚此人,是同塞拉尔一起成功晋级八强的训练生。
里克会如此关注另一位选手的新闻是有原因的。
塞拉尔和里克是GREY娱乐有限公司新签的两名艺人,两人的形象经过人称“娱乐圈巨鳄军神”的Cal先生精心打造。明明年长却因为儿时多病而显得纤细精致的哥哥塞拉尔,与爽朗明快富有野性气质的里克,在Cal的考量下走了不同的演艺路线。前者的工作以平面模特为主,会参与综艺增强记忆点,后者的事业路线则更偏向有动作设计类电影的演员方向。在出道半年积累了一定声量后,两人参加了号称【以敏锐的视角洞察流行文化的走向,为之赋予积极的价值含义,以更积极的青春态度,展现当代青年群体面对梦想时的心态与奋斗状态】——第一次念到这么长的正能量宗旨内容时塞拉尔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的,青春王道竞技唱跳选秀节目“闪耀之星”。
海选播出后,破圈效果很是惊人,两个人的官方ins账号每日粉丝数都在快速增量,GREY娱乐有限公司也为他俩的舆论做了充分的造势和铺垫,虽然里克在十六进八的时候被淘汰了,但即使他也明白他在这个节目中能吃到的流量红利已经远超预期。至于塞拉尔,里克对大哥有盲目又很切实际的期待,即使不靠Cal先生,大哥也有能力竞争冠军。
Cal先生在赛前也和他们分析过一百二十名选手中最吸引目光的几个竞争对手,要塞拉尔自己留意可能有用的信息,GREY娱乐有限公司也不介意用一些灰色的手段增加己方胜利的筹码。但让所有人,包括Cal先生自己也颇感惊讶的是,随着比赛一轮一轮地进行,有一个完全不在众人意料内的选手逐渐发出了明亮的光芒。
正是那名叫做以利亚的训练生。
大部分通过海选的训练生,参加节目之前已经有了短则数月长则数年的娱乐圈履历,背后所属的公司不乏业界成功打造过若干流行组合的老牌经纪公司,在组织粉丝、发行物料、买量买热搜等配备操作上,大家可以说是动一下脚指头,其他人互相都能猜到下一步要往哪边走,在这种互相心照不宣的氛围里,不知道节目组的初审会以什么心态,让完全没有背景的新人以利亚,在没有经纪约也没有过往履历的情况下成为了一百二十名训练生的一员。
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海选开始前的破冰见面环节,塞拉尔当时对以利亚的评价并不高,不如说,是低极了。这名蓝发的少年眼神有点闪躲,充满了对选秀节目的好奇,被人不怀好意地探问时却相当直率,几乎有问必答,他看起来全无优势,唯一的特别在于他拥有天然的吸引力,即使一开始不对他感兴趣的人,多和他聊两句,就会情不自禁想要接近他,了解他——塞拉尔认为这种人并不是自己的对手,直到里克略微有些困惑地问他:“大哥,你为什么一直盯着那个训练生看?”,塞拉尔才惊觉原来自己也是被以利亚吸引的一员。
待到层层赛制,周周转播,以利亚就如同破开石衣的珠玉,票数迎风便涨,此时此刻已是热门冠军选手,他的粉丝拥趸往往以“村里最后的希望”形容这个背后没有资本,一路被人看着成长起来的少年,但此刻,里克递上来的视频无情地提出一个尚未被证实的传言:以利亚此人,实际身份是悠络公司不久前因病去世的最高执行官希斯先生的儿子,而悠络公司正是闪耀之星的主办方。爆料的自媒体博主信誓旦旦说已掌握证据,只是不打算在视频中讲太多。此视频一出立刻引发了激烈反响,虽然有很多人反对这种捕风捉影,但另有相当多的人在质疑,以利亚选手能走到这一步,是否为悠络公司暗箱操作的结果。
“大哥,我总觉得这个视频,是不是Cal先生在背后散播舆论啊,正好能在决赛前压他的票,降低他最后胜利的几率……”里克只是不太喜欢想太多,不代表他不会思考,他一路狂奔回来本来就是为了给大哥分享这件事,歪打正着地回避了哥哥刚才心情诡异的状况。
他甚至为了自己曾经的竞争对手打抱不平了起来:“别的不说,以利亚这个人是很不错的,大哥你不也挺喜欢他的吗?我们还一起吃过饭呢,我虽然支持Cal先生做的事情,毕竟都是为了咱们能更进一步,可是这种来源不明的新闻下手太狠了……这是要断以利亚的根基啊,大哥,这损招该不会是你和Cal先生商量的吧?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忍无可忍的塞拉尔两脚一蹬地跳起,站在了沙发上,这样他终于能气势汹汹地低头俯视说话不过脑子的弟弟:“你哥我用不着这么做!而且你都能刷到了我能没看到吗!滚滚滚滚滚,少给我添堵!”他一边说一边手脚并用地扒拉里克,连推带搡地让不省心的小屁孩消失在休息室门的另一头。
“回去了就别来了!让人少操点心!”还不解气地恨恨骂了一句,塞拉尔转过身,把自己的头再一次埋到抱枕里,手中那个捏得发烫的手机,被他纠结万分地揣进了怀里。
虽然挨了哥哥一顿骂却自觉逃过了暴风眼的里克一定不知道,塞拉尔今日的种种异常,的确根源都来自那台手机,而再细细梳理,确实也和里克本人有些瓜葛。
这台手机的事,说来话长。
里克闯进休息室的时候如果眼睛再尖一点就会发现,塞拉尔刚才疯狂滑动的相册界面里,那如海洋一样深厚的蓝发,有些特别的金蓝异瞳,随意自由的行止,还有看到摄像头的时候略微惊讶,随后又微笑起来的面庞,整整178张照片,全部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以利亚。
而里克更加不知道的是,如果有人能极为高明地解锁这个手机的指纹和手势密码,找到隐藏的app文件夹,打开伪装过图标的浏览器(收藏夹和历史记录都是用过就清除),为了防止被看出IP还要登录vpn来作伪装,如有神启地感知到某个小号的ID和密码并登录,就会震惊地看到,一个充满狂热气息的账号正不遗余力地为以利亚的一举一动摇旗呐喊,某些以利亚营业的照片和动态还会被转发大叫“老婆我爱你!!!!”并熟练贴上狂热ლ(°◕‵ƹ′◕ლ)emoji和夸张华丽颜文字。
可恶。塞拉尔一边纠结着要不要干脆把整个相册和账号全部清空,一边又万念俱灰地觉得什么都没必要了,可恶啊,事情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
他和以利亚在破冰见面会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从未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塞拉尔第一眼见到以利亚,就知道他和自己一样,在小地方长大。他和弟弟从孤儿院出来之前,也曾像这样对什么都充满兴致勃勃的好奇神色,自家弟弟而今也依然会在松懈之后露出这样天真的一面,但自己早就摈弃这种没意义的柔软。
他出道之后公司的通稿往往把他营造为“毒舌又可爱需要个人空间”的类型,但是他自己心里很清楚,这并不是人设。他看不惯很多事情,比如明明是弱者却愿意暴露弱点,明明对方带着恶意和嘲笑来询问,却依然像云朵和棉花一样柔和地直面了问题,他心里情不自禁地觉得像以利亚这样的笨蛋,如果没有其他人帮助,会莫名其妙地在什么地方受伤。塞拉尔在明白自己不想看到以利亚受伤之前就采取了行动,那个训练生再次尝试嘲笑以利亚的无背景出身时,塞拉尔声音清晰地传递了轻蔑:“怎么,见面会票都卖不完的人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踩别人?拜高踩低就能让自己过第一轮吗?”
塞拉尔本人并不认为握手会的营收有什么了不起,但他不介意用来刺激介意的人。被塞拉尔呛了一鼻子灰的选手灰溜溜地离开,还不忘怨恨地看他一眼。塞拉尔不在乎,他不喜欢挑衅,但他无惧挑衅。可是当以利亚有点惊讶地看向他,并且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时,塞拉尔听到自己心跳也漏跳了一拍,即使他别开了眼睛,脸上波澜不惊,塞拉尔的手比他的话语更先一步,而对面这看起来容易受伤的笨蛋握住了它。
那是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掌。拥有这份柔软的人,声音也清澈而温柔。
“谢谢你为我解围,我是以利亚,你呢?”
塞拉尔后来偶尔会气恼自己就这么简单一句话也要带刺。
“……你不会以为我看不惯他就会看惯你吧。如果没能力的话,早点离开这种斗兽场比较好。”早点离开,就会少受点伤。塞拉尔和里克虽然最近半年才出道,但是早早就在这个圈里打转,对圈内有些极端而畸形的风气心知肚明,他心里隐隐觉得,以利亚并不适合这里。
以利亚松开了手,却还是对他笑了笑,“是这样吗?我以为你蛮喜欢我的。”他后一句话甚至不是反问,而是带着笃定的意味,就像在说今天晚餐的布丁很好吃一样。凑过来想看看他俩在说啥的里克听罢也有些诧异,竟有人顶着大哥的冷脸理直气壮地回这样的话。
谁第一次见面就会很喜欢你啊!塞拉尔有点莫名恼火,但是他养气功夫不错,没有立刻在脸上写满这句话(或者说他自认为没有),而是半含警告地看了一圈周围,确认周围没有人听到,再脸含冰霜地离开。当天稍晚,训练生里立刻流传开了小道消息,大公司GREY娱乐送来的训练生塞拉尔,讨厌以利亚。
节目组没有放过这种可以炒作的热闹场面,他和以利亚在破冰会上对峙的画面虽然没有放在正片里,但是在vip观看的花絮集锦中被放出,镜头正面拍到了里克惊讶的神色,配合花字和特效,节目组鸡贼地隐去了他们的声音,大家纷纷猜测两人在这个角落握手之后到底说了什么。
一开始的舆论对以利亚是不利的。塞拉尔的人设一贯是带刺但并非不讲理,以利亚似乎被塑造成了不自量力的轻狂选手,而私藏手机时刻关注舆论的塞拉尔本人,不知是何缘故,十分受不了明明两个人并没有摩擦,却因为节目组的恶剪导致以利亚的形象受损。他忍耐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小号藏在七八层伪装下,以无辜路人的身份为以利亚小声转发争辩,提出“或许事情不是你们看到的这样呢?有没有可能是塞拉尔本人只是随便发了下脾气?”
毕竟他自己就是塞拉尔。
结果当晚他的小号就被密集地送上了以利亚粉籍,且对方振振有词地说,“你为他护航呵护之心根本藏不住!”
这话看得塞拉尔眉毛狂跳,气过劲儿之后叛逆心陡然上扬,呵护怜爱之心藏不住是吧,那怎么能白担了这虚名?他练习完毕之后在盥洗室打开手机大开杀戒,小半辈子和讨厌的人真刀实枪阴阳怪气的本事一时间肆意发挥,搓得手机屏幕火星子都快出来了,外面的训练生敲了两次门,险些要用“你再不出来明天就去小报说你有痔疮”来威胁他。
塞拉尔从厕所出来的时候神清气爽。狂热粉是吧,以为谁不会呢?何况,这家伙他确实看着挺顺眼的。
这份顺眼持续到第二日训练营内的舞蹈律动课。老师要求两两结对学习拉丁舞步强化律动感,塞拉尔本应该按惯例和里克一组,鬼使神差,睁开眼闭上眼,以利亚和他握手的神色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等他清醒过来,两个人已经成为了一组。
“塞拉尔跳舞跳得非常好啊。”这是以利亚式的寒暄。
从鼻子里冷淡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嗯”,这是塞拉尔式的回应。
塞拉尔无论如何不想承认他被以利亚称赞的时候,心里有只混若不在意的小猫在满地乱滚,面上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们在反复播放的音乐里互相鞠躬,握手,随着鼓点探身,转身,一人向前迈步,则另一人优雅地后撤,就像整个选秀过程中二人明面上优雅的拉扯。塞拉尔反复对自己说这样的接触只是想让两人镜头多一些,即使节目组想要恶剪,镜头多对双方都是互惠共赢——他这时候倒是把Cal先生交代的谨慎行动的箴言放到了不重要的位置。活动而已,镜头而已,流量而已。重要的是,自己心里真正的心意。
在某个深夜他那伪装成(或许也不是伪装)以利亚第一狂热毒唯的小号情不自禁在草稿箱里写下“重要的是自己心里真正的心意”这种狂妄的话,让他自己也像被泼了一桶冷水一样陡然清醒。
什么时候起,自己真的在用非常欣赏和期待的目光凝视那个人了呢?
在选秀活动进行到中段,他俩有相当多的机会接触,对谈,两人交恶的流言第一版本也逐渐转成了宿敌就是宿敌啊不知为何是会成为妻子的,塞拉尔和以利亚的CP粉暗搓搓地冒出头来,让里克偶尔都会抱怨起来:大哥炒CP的第一对象怎么可能不是我!
以利亚的人缘也随着他的人气上升而好转,不过,就连塞拉尔也承认,即使不考虑竞技场拜高踩低的氛围影响,很难会有人不喜欢以利亚。他总是耐心地倾听着对面的话语,温和又坚定,但是细细回想,明明也是一个爱说玩笑话的青年,却不会显得轻浮讨厌,只是让人笑着想还像个孩子。塞拉尔越发发觉他在小号里那些故作姿态的呐喊不再是一种伪装或演技,他在用目光追逐着对方,怀念每一次交流和肢体接触,他甚至想要得到更多,这种割裂让塞拉尔自己也觉得好笑,当他对着以利亚露出回避的淡漠态度时,谁能想到他会在小号上面大喊“老婆今天试穿的彩排服装好辣!”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折磨。
里克在十六进八结果宣布之后还在训练营里呆了两周多,为了保证神秘感以及配合对应的后采和花絮vlog拍摄,他早上要离开的时候还在磨磨蹭蹭地收拾行李,被塞拉尔说了两句之后突然情感大爆发抱着大哥掉了点眼泪。塞拉尔一边耐心地哄了他两句,一边帮他整理了包裹,里克一边抹眼泪一边突然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下次想大哥了我就翻墙回来看你”,被塞拉尔毫不客气地当胸锤了一拳。
这一通兵荒马乱结束,塞拉尔是在食堂工作人员的手机上看到那条以利亚身世的传言视频的。当时他端着不锈钢饭盘在心里嗤笑我们训练生没有手机,但是除我们之外所有人都有手机,下一秒就因为视频的内容而睁大了眼睛,准备打紫菜汤的勺子重重地掉进了汤桶里。
如所有人分析的那样,这是个不得了的需要公关的问题,塞拉尔慌乱到仿佛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不如说,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反而无所谓,他一向觉得尽人事听天命,何况背后Cal先生也会干涉,但是以利亚……他心里总是担心,他总会觉得如果自己不伸一把手,那个家伙可能就会轻易受伤。
他情急之下避开摄像头就想摸自己的手机,手探下去更是魂飞魄散,那只他甚至不记得有没有锁好屏的,被他的邪恶妄想和反差偏执的浸透了的手机,居然不在他身上。塞拉尔一瞬间想了四五个可能遗落的地方,心里想着最好的结果就是被工作人员捡到,那自己无非认领一下偷偷带手机进来的责难。
至于最差的结果——
最差的结果立刻就在他眼前发生了。他所担心的重要的人——以利亚——拿着他所担心的重要的东西——手机——端着饭盘坐到了他对面。
在塞拉尔还没调整好表情来克制地表达对以利亚的关心时,以利亚将那只手机熟练地往前一推交到塞拉尔的手里,还点了一下下巴示意他收好。
“比赛结束前是不可以用手机的,塞拉尔,就算要用也要藏好一点吧。”
塞拉尔吸气,呼气,压抑一下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故作平静地予以否认:“这不是我的。”
“那我就交给保安室咯。”以利亚一脸不吃你这套的笑容,然后他眨了眨眼睛,“我之前看过你拿着这只,我记性很好的。”
很好。
塞拉尔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脑子里好多东西乱七八糟地混合了起来,他像溺水的人一样牢牢抓住理智的最后一根蜘蛛丝:以利亚即使知道是自己的手机也没什么,界面是锁定的,他不信以利亚还能神通广大地知道他的手势密码,翻到他的隐藏文件夹找到浏览器再登录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账号,冷静下来塞拉尔,只是一只手机,被以利亚捡到了而已。
他机械地把餐盘里的东西吃完,和对面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兔崽子吃饭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他们去送回盘子的时候,塞拉尔的脑子像是过热之后短暂地恢复了工作,开始重新运转,手机的事先放到一边,至少先问问他舆情的事打算怎么做。
塞拉尔拽着以利亚的手臂走到摄像头照不到的走廊里,他手机烫得吓人,在他的口袋里让他很不舒服。但心里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让他更难受。
他张嘴说了些什么,事后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大概就是什么这件事你知道了吗,有什么想法吗,要发声明还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说完帮助,塞拉尔自己心情也往下坠了坠,他有70%的把握确定这是Cal会做的事,煽风点火,见缝插针,实现损人利己的利益最大化。
而作为最有可能得利的自己并没有资格指责老板的策略。
蓝发的青年在训练生里并不高大,但是他挺直腰背认真面对塞拉尔的话,也比他稍微高一点,这让他俩对视的时候,塞拉尔要稍微抬一点头来看他。他很不喜欢这种处境,有种受制于人的不快。且这种聊天距离,是不是有些太近了?
在塞拉尔胡思乱想的时候,以利亚讲了让他更加无法接受的话。
“谢谢你塞拉尔,但是不用太为我担心,我会继续努力到最后一刻的。倒是塞拉尔也别太拼命了……我会不好意思的。”
“哈?”塞拉尔感觉自己张大了嘴巴的样子一定很蠢。
“嗯……”仿佛短暂地考虑了一下到底怎么讲透这件事,以利亚伸出右手揉了揉后脑勺。“大家都说是我毒唯粉丝的那个账号,不是塞拉尔吗?”
塞拉尔清晰地听到五分钟前在高强度运转思考几种发展路线的脑子开始左右互搏地争吵,一方大声地说:好消息!好消息!当事人并没有看到这只手机里隐藏的秘密!而另一方更大声地说:坏消息是,看来当事人不需要看到也知道了这个秘密。
他感觉自己的语言模块也发生了故障,血液涌上了他的头部,他平常会被视为特色的白皙皮肤,此刻大概已经红得像个番茄,而他的舌头无措地在嘴巴里寻找着位置,不知道是立刻尖酸刻薄地予以反击还是先平静一点装作一无所知。
塞拉尔试图挣扎。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不是在说你自己的事情吗?”
以利亚做了一个有些奇妙的动作,他把手从衬衫的领口探进去,拉扯一直挂在脖子上的一条银链。那是一条精巧的木制哨笛,和以利亚本人十分相配。
塞拉尔知道以利亚在做什么了,他也意识到对方为什么会发现那个账号属于自己。
那是二次公演时候他送给以利亚的礼物。那段时间塞拉尔因为排练过度右腿受伤,那时候里克在忙的时候,以利亚会来帮忙照顾他。塞拉尔一直秉承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的人生原则,他成长为浑身带刺的成年人之后,这条原则也没有从他身上剥离,他只是选择尽可能不让别人有对他施恩的机会,但他对以利亚的照顾,不得不说,那是一种甘之若饴。
这枚哨笛是他送给以利亚的礼物,明面上的理由是他希望表达对对方的感谢。
私底下的理由是他希望自己能有一些东西留在以利亚身边,这样他只要看到就会想起自己,这种隐秘的关联感让他想到就会露出不能被人看见的笑容。
那个荒诞不经自由奔放的小号账号的头像,就是这枚哨笛的照片。那是他挑好礼物之后,含在嘴边试着吹了一下,哨笛发出了清越的声音,塞拉尔鬼使神差地拍下了这张照片,他还在心里脑补过,以利亚什么时候也会试着吹响这只哨笛呢?
以利亚好像完全明白塞拉尔此刻的窘迫,但是这个讨人厌的蓝发也并没有就此罢手。他带着做恶作剧一样的心情观看塞拉尔通红的面庞和不愿交换目光的眼睛,以利亚将哨笛放在嘴边,轻轻吹响了一声。
塞拉尔感觉自己脑中的某根弦也跟着这枚哨笛的声音一起断裂了。他现在一边在脑中大骂着“可恶”,一边对这个哨笛的声音和存在都自觉烦躁无比。他想要让这一切都先安静下来,让自己有多一点时间思索一下后续的行动。
他抓住以利亚的手臂,用了有些粗暴的方式堵住了他的嘴巴。
哨笛从以利亚的唇边滑落,顺着他脖颈的银链掉落在以利亚的锁骨附近。这个瞬间,彼此体温的差异恒久地保留在塞拉尔的记忆中,嘴唇与牙齿奇妙的相触相接,彼此呼吸中交换的热气,这一切都混杂在清越的哨笛的声音里。不论事后他把自己埋在黑暗的角落里对自己暴跳如雷多少次,他都不会再为此感到后悔。
既然手机的事说来话长,那就姑且顺其自然吧。
作者:凰
评论:笑语
*报假jing不可取,请不要学习!!!
二〇〇八年十月的第一天,在距离万圣节还有整整一个月时,有人在早晨醒来的那一刻便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并迅速从穿上坐起,在洗漱换衣的同时于脑内梳理好了计划的每一步,接着就出门开车前往要去的第一站了。
在路上他经过了一家几乎每天都会去的早餐店,但他没停下,甚至都没注意从降下的车窗里飘进来的包子香气;然后是一家便利店,去年春天他常来光顾,但很快就再也不来了;然后又是一家西餐厅,他不是很喜欢这家店的音乐品味,但也来过好几次,因为这里的餐点都足够量大管饱……这之后的路途乏善可陈,也没有多少可以说的,因为他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在公寓楼下停好车走进了电梯。
以上,就是自四月不情不愿地打着哈欠来为十一月开门,然后被他从玄关一路跟到厨房时,在这一段不到十米的路程中所听到的一切。
“今天是周三,”四月趿拉着拖鞋走向咖啡机,“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得在酒吧里嗨了一晚上之后回来才睡了不到三个小时就被你吵醒。”她说着,已经懒得去管自己混乱的语序,用力夹了夹眼睛好让视线清晰起来,踮起脚去厨房灶台上面的橱柜里找咖啡粉,心里想着自己果然应该在开门看见十一月那张笑吟吟得让人不爽的脸的时候、在听他说出“我要为黑办一个万圣夜派对”之前就把门摔回去。
但是显然,她的搭档比想象中更了解她。在四月能够把那袋不知过期了没有的咖啡粉翻找出来之前,一杯外带的咖啡便伴随着冰块与液体的碰撞声放到了她的眼前,她直起腰顺着十一月拿咖啡的那只手将视线上移,看见他一如既往的白西装和紫色衬衣,以及一如既往完美无缺的微笑。
四月叹了口气,伸手接过那杯咖啡:“糖和奶?”
“两块糖,不加奶,对吧?”十一月顺势朝四月的方向靠了靠,笑得眯起了眼睛,一瞬间竟然让她有了种应该夸奖一下对方的冲动。四月警觉地退后半步,抬头灌了两大口冰得沁透骨髓的咖啡,不知怎么地意识到了自己刚刚的冲动是因何而产生,于是微妙地打了个寒颤,转移了话题:“好吧,谢谢——但万圣夜派对是怎么回事?今天才十月几号啊?”
“一号。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要让黑对这个派对永生难忘,所以必须要从现在就开始准备,按照计划我需要你……”
“停停停!”四月在十一月即将开始长篇大论前及时叫停,免去了自己的耳朵差点要经历的苦难。她又喝了口咖啡,感觉到自己的思绪终于清明了一些,于是才又开口说道:“我再说一遍,今天才一号。你为什么非要在一号的早晨跑来跟我说这个?黑呢?他在哪儿?我现在就要给他打电话让他来把你捡回去。”
在她说出这句话后,十一月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失落又委屈的神情,看上去竟然真的像只被主人冷落后离家出走的大型犬。
大型犬垂头丧气地转身走到客厅,一屁股坐进四月最喜欢的那个懒人沙发里,撇了撇嘴说道:“黑才不会管你的电话,他连我的电话都不管了。说好每天都会发消息的,结果还不是只会在我给未咲打电话找他时才跟我说手机被敌人打碎了。我说你买个新的,他说他们在郊外潜伏,我说那你借未咲的手机用一下,他居然说没事少烦他,要是因为我打电话让他们暴露了位置回来有我好看——”
“所以他又跟未咲跑去抓人了?”四月停下了到处找手机的动作,捧着咖啡坐到十一月旁边,“你怎么没去?这不像你啊。”
然而她的问题却让十一月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不知什么时候掏出了手机,正在翻看上面的消息。四月凑过去看了几眼,看见一连十几条消息全部都是十一月在十分钟之内发过去的,内容从“亲爱的我好想你”到“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很担心你”再到“一个人在家好孤单你快回来陪我好不好”最后再到一整行的哭脸表情符号,而十一月还在往下翻着,显然后面还有数不清的消息在黑忙着工作时从十一月这里发送到了他几乎从来不会看的手机上。
四月把目光移回到十一月脸上,看着他的眼神带上了一丝怜悯,便随口问道:“照这个架势他万圣节能在家吗?”
“这就是重点,你还没意识到吗?我亲爱的四月,”十一月以一种人们能想象出来的作为深沉凝重的样子缓慢地摇着头,“什么时候大家都变成工作狂了?他们已经这样为了到处抓人奔波一年多了,如果每个人都这样,谁还会去在意早餐店的早点每天都换了什么花样、搭档的咖啡加糖还是加奶、即将到来的节日会有什么活动?这可不行,人生应当是用来享受的才对,不是吗?”
好吧,这话说得有道理,四月想到。作为曾经并肩作战,为十一月降下无数场骤雨——包括他一定要体验跟黑一起冒着雨跑回家的那一次——并且从开头开始见证他的爱情故事的搭档,四月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去帮他实现这个小小的愿望,尤其是在他已经很久没能跟恋人一起度过本应拥有的美好时光之后。
于是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十一月的肩膀,对他说“包在我身上”。之后过了很久,她都还会时不时想起当她说出那句承诺时十一月看自己的眼神,那种惊喜中带着一点崇拜的眼神,简直就像在看一个救命恩人。四月就是被这样的眼神迷惑了,才会在之后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忙得想要直接插上万圣夜变装才会用到的蝙蝠翅膀飞起来,而等她终于准备好了派对的一切,准备好了场所、装饰、音乐、成员和成员们的服装与食物等等一切,只等着这场派对唯一的主角出场时又一次会想起十一月的那个眼神,才惊觉那不过是一个深陷恋情的家伙在得知自己终于可以如愿和恋人在一起时已经忍不住开始畅想的眼神。
因此在二〇〇八年十月三十一日晚上十一点十一分,当派对正进行得火热,除去仍在等待黑出现的十一月之外所有人都兴奋得想要将狂欢彻夜进行时,四月特意租下的这间废弃公寓的大门突然被敲响了,在她艰难地穿过人群打算去开门之前,一个连她自己也叫不出名字的某个朋友的朋友打开了门,紧接着忽然猛地向一边侧身,将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让了进来。
“我们接到举报,这里有人非法聚集,举报人在这——”黑头发的警察掏出警徽出示,一边环视着往里走一边说道。四月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和警察对上目光后发现彼此都同样震惊,然而在他们能说出下一句话之前,有个身影飞快地从不知哪个角落里窜出来,扑到了警察身上。
“黑!”十一月整个人挂在黑肩膀上,笑容灿烂地把他往怀里搂,“总算见到你了,我好想你!你都不知道我这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
在他用几乎是撒娇的语气对黑抱怨着独自一人的生活时,黑越过十一月的肩膀和四月交换了几个眼神,接着无奈地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开口:“别告诉我你就为了这个打的举报电话。”
“你在说什么呀?”十一月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放开黑转头对四月挤了挤眼睛,接着牵起恋人的手,拉着他继续往公寓里面走。他见到黑之后的反应和现在若无其事的样子让在场的其他人就这样放下了心来,带着一丝好奇看了他俩一会儿,便又开始了狂欢。而四月翻了个白眼,在心底骂起自己过河拆桥的混蛋搭档,却还是自觉地去调低了音响的音量,免得又被什么人找上门来说收到了扰民举报。
快节奏的摇滚乐盖住了许多声响,而在某一刻,她还是能听见不远处十一月带着笑意的声音,正在对黑说能不能在万圣节到来时的那一秒在南瓜灯下吻他。同样的,她也能听见黑故作冷淡的声音对着十一月说道,那是圣诞节才应该做的事。
评论要求: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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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室
普拉尔用滴管小心地将营养液滴入一排试管。试管里,是嫩绿色的橡胶草幼苗,在恒温恒湿的培育箱里,长得整齐划一。他记录下数据:温度、湿度、生长刻度。
完成之后,他走到旁边的温室。这里的橡胶草已经移栽到特制的营养土里,植株挺拔,叶片舒展,比传统土地里生长的苗株显得更加规整。
这里是第七区农业科研站。几个月前,还有穿着制服的人来参观,拍着他的肩膀说,这项高产橡胶草的研究,是为前线后勤供给的重要保障。普拉尔当时只是点点头。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正确的事。
外面的世界不太平,他是知道的。但在混凝土和强化玻璃构成的科研站里,他能听到的,只有循环系统低沉的嗡嗡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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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是被征调的。通知下得急,他只能匆匆收拾东西。
“我得走了,”戴维看着普拉尔,脸上有些无奈,“去农场。这里……你多保重。”
普拉尔“嗯”了一声。他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憋出一句,“你也保重。”
戴维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气密门在他身后合上,发出轻微的嘶声。
普拉尔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重新拿起记录本。他心想,外面怎么样,是外面的事。他只要管好这些橡胶草,做好自己的研究,其他的,跟他没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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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情还是一件件的发生了。
先是他的助手被调走了,说是去了一个战地急救培训,那边更缺人。普拉尔没说什么,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只是每天在温室里待的时间更长了。
接着,是进口的营养液断供了。仓库的人送来一批本地合成的替代品,效果差了很多。橡胶草的叶片不再像以前那样油亮,生长速度也有些慢了。普拉尔试着调整光照周期,但效果有限。他看着那些叶片,心里有些烦躁,但更多的是无奈。他告诉自己,克服困难,做好眼前的事。
真正的麻烦来自冬天。站里接到了能源管制的通知,他们这些非核心研究项目被划为次级保障,夜间的供暖被切断了。
第一夜温度骤降,普拉尔几乎没睡。温室里的寒气透过衣服渗进来。他担心幼苗受冻,找来了几个旧式的电热管,勉强接在应急电源上。电热管发出暗红色的光,带来一些暖意,但也让空气变得干燥。他守在旁边,看着温度计上艰难爬升的刻度。
他不知道应急电源能支撑多久,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白天,还有短暂的日照。夜里,就靠着这几根电热管勉强维持。他眼圈总是黑的,但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仿佛只要还能维持一天,他的研究就有价值。况且,外面就算炮火连天,也打不到他的科研站里来。他是这么相信的。
他偶尔会收到家里的信。内容越来越简单。最近的一次只是说,“我们还好,别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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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闭的通知来得毫无预兆。
那天下午,站里的负责人来找他,递给他一份文件。没有解释,没有缓冲,只是一纸冷冰冰的通知:因战略形势变化,科研站即日起无限期关闭。
负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也走了。
普拉尔拿着那张纸,在桌子前坐了很久。然后,他站起身,走进温室。
供暖供电已经关闭两天了。温室里的温度早已和外面一样低,呵出的气凝成白雾,久久不散。那些他精心照料的橡胶草,失去了恒温环境的庇护,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死亡。最先表现出迹象的是最娇嫩的顶芽和新生叶片,它们已经发黑、腐烂。原本挺拔的植株支撑不住,开始东倒西歪地伏在枯萎的藤蔓上。大部分老叶也卷曲起来,边缘呈现出被冻伤后的黑褐色。他伸手摸了摸土壤,冰冷的,僵硬的,和那些植株一样,失去了所有活力。
他走到电热管旁,金属外壳早已冰凉。
那天晚上,他收到了一封信。是家里发来的。信很短,告诉他,老家那边局势恶化,城里进行了疏散,他们跟着车队去了西边的安置点,让他自己保重。
信纸从他指间滑落,飘到地上。
他突然明白了。
战争不需要真的打到你的门口。它只需要让你在乎的东西在你眼前慢慢死去,再用远方亲人的流离失所告诉你无处可逃。它一步步地逼近,压缩你的空间,摧毁你的凭依,这个过程,和你的个人意愿毫无关系。
他以为自己在为一个有价值的未来努力,其实他只是在一个即将被淹没的孤岛上,小心翼翼地堆着沙堡。
他回到冰冷的温室里站了一夜。
几天后的清晨,他回到科研站外。主建筑的门紧闭着,温室的观察窗后面,是一片死寂的、冻毙的灰褐色。
他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粗布军装,抱着钢盔。他的左臂上,套着一个崭新的白色臂章,上面印着一个鲜红的十字。
他拉紧了肩上的背带,沉默地转过身,走向远处那片扬着尘土的广场。那里,几辆卡车正发动着引擎。
作者:江橼
评论:随意
这是一个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故事,年夜饭上吃过这么多瓜,自家亲戚的瓜少有。
就比如说这个,在辈份上属于我爷爷奶奶的两位的巨瓜。
且说,当年的爷爷——接下来请称呼他为J警官——是一名威风凛凛的刑警,具体啥档次不清楚,只知道当年出事的时候正在查一个跟地皮有关的大案。奶奶——又称W女士——当年刚从部队转业,在户籍口找了个容易给人行便利的岗位混资历。
很正常的配置,很符合俺家传统。
J警官手上的案子是市区重案,那时候各地都在埋头搞发展,上头要指标,下头的人就只能出歪招,这不就歪出事儿了。
一块要建商场的地给批了住宅,两头都拿了钱,中间商却失踪了,国土局的局长差点在办公室里悬梁自尽,最后因为没房梁老实被抓。但任凭审问,都问不出一点儿消息。
就在J警官快把市区所有地痞流氓都抓干净的时候,事故发生了。
W女士下班后,从单位走到车上的功夫,一辆桑塔纳飞速冲过,将W女士撞飞,血溅当场。
人群惊呼,刚有车没几年的老百姓哪见过这阵仗,红的白的撒一地,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但那时候的救护车跑的还没J警官的拖鞋快,赶到现场后,同医护人员把老婆抬上车斗,一脚油门直冲医院。
进急诊室,J警官签了所有能签的字,然后让同事看着,自己冲回局里。
年轻的汪老板那时候还叫汪狗,不过是某个大人物手下混的比较得脸的小弟。他的老大其实没有参与过地皮案,汪狗被抓到这里的原因,纯粹是他倒霉。
两家开发商在地皮上械斗的时候,他蹲城墙脚下嗑瓜子看戏,顺手给人两块板砖,就进来了。即便不讯问,过了今天,明儿一早也就放出去了。
“听说,你要结婚了。”J警官站在铁笼子外面,笼子里很多人,但只有汪狗对这句话有反应。
“你对得起自己这身皮?”混的人大多都不喜欢官方,有怕的,有恶的,汪狗更多的是恨。他其实已经不年轻了,三十岁的年纪,父母在老家地里刨食吃,自己混这么多年女朋友都不答应结婚,就因为他没房子。
这时候房子不是说买就买的,有钱是一份,有名是另一份,大多都是单位住房分配名额然后花钱买的模式。
汪狗有钱,他女朋友其实也有名,只可惜这个名额被户籍口卡了,转给了别人。
说来也巧,当年那套房子,正是转给了我家。我爹妈正好准备结婚,单位有房子的名额,W女士就行了个方便,把最后一个顶楼的名额给了我母上大人。
J警官知道,户籍口赚钱的门路他很清楚。
“帮我找个人。”他把汪狗放出来,带到门口的无花果树下,递给他一根烟,“房子和钱,二选一。”
汪狗不屑,“宿舍楼的房子你们不都卖光了吗。还有空的给我啊?”
“公安局宿舍住不住?”他和W女士可是名下一人一套的,一套老宿舍而已,这代价他很乐意接受。
不得不说,汪狗确实心动了。他也很清楚,自己其实混不了多少年了,跟老大这么久,都没混出个名堂,再加上女朋友那边的压力,他其实考虑过很多次换个活计。
而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通往出人头地人生巅峰的独木桥。
“只找到人就行了?”他接了烟,一口抽干大半。
“活着,带到局里。就这样。”J警官从不是个好人,没道理老婆还在急诊里,他就要留肇事者一口气。
汪狗没说话,抽完烟,烟蒂扔地上碾成饼,转头上了自己的桑塔纳。
J警官什么也没问,回医院守了一晚上。局里领导私心觉得W女士出事跟他们正在查的案子有关系,让警卫员联系了北京的医生连夜飞来手术。
第二天一早,手术室的灯还没灭,汪狗却拖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扔在了公安局门口。
“我喝多了,我真的只是喝多了……”男人很慌,跪在地上爬了好几次没起来。
J警官并不在乎他到底是为什么撞人,但他必须是因为地皮。
“我们可以私了。”J警官坐在审讯室里,面对着浪费的中年人,“只要你说实话。”
中年人嘴里说不了一点儿实话,但J警官的私了条件他很心动。
“十万块钱,从此两不相干。”说实话,这话在当时听来有点儿卖老婆的嫌疑,但考虑到J警官并不缺这点儿,其中意味就深了。
“行。”中年人咬咬牙,应了。
他作证,是有人花钱雇他撞人,他的目标本来是J警官,只是昨天晚上确实喝多了,回家路上发生了车祸。
当然,他说的内容没人在意细节,大家只知道现在两家开发商撕破脸了,真正有用的消息一字字一句句漏出来。
案件侦破,W女士也脱离病危转入普通病房,尽管她失去了半个大脑,但是没关系,J警官的升职弥补了一切。
他离开了刑警岗位,转成为国土局的新局长。
至于那个从头到尾都没见过影的中间商……老爹没跟我讲。他只跟我说,一块地皮能换荣华富贵二十年,如果这块地皮能再加上一个二等功,那就是荣华富贵五十年,再如果,在此基础上再加一个因工负伤……
“连小辈,都能荣华富贵一辈子了。”
mode:笑语/求知(写的不太好,但是改不动了)
声明:为了行文便利,所有出场的生物都会被称作“人”即使他们可能不属于智人科
注:这里的人们没有宗族之分,又不是那么清楚自己的出生,因而将所有养育他们的女性长辈称作母亲,男性长辈则称为父亲。
近日迁徙队伍的情绪有些紧张,他们觉得自己似乎被未知的生物追上了。那未知者狡猾地很,如同幽灵一样盘旋在人们的身后,人们的脊背在一天中的某段时间里总是毛毛的。这多少让他们想起了在旧居边缘的林地里那些吃人的巫婆和鬼怪传说。
是夜奈登与星期三密谈。“你将我视作赋予你生命的第二个父亲,”奈登点亮了烛火,放在了小桌上如是说:“但你却违背了我的忠告。瞧瞧你都带了什么来。”星期三站在桌角一侧看着他:“我们需要人口来保证未来。”那个见多识广的年长男人像是终于听到了让自己发笑的东西,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我看你也是像那些外围的人一样老得健忘了。出发前我是怎么说的,嗯?”“任何时候都可以再找新的。”星期三用树枝扒拉着前面的土,立刻接上了对方的问话:”是,但你放眼看这世界,你能保证我们不会死在路上吗?”闻言奈登仿佛听见了什么新鲜事,他嗤笑一声:“你什么时候...”话头刚起,奈登却好像察觉了什么,借着火光看向看向星期三的脸。
他从那人转瞬即逝的恼怒里捕捉到了一丝真实的忧虑。奈登严肃起来,不自觉地就想要对上星期三的目光,然而那里只有一个空洞的眼眶。他愣了一下,终于随即缓和了态度:”我确实不能保证会不会死路上。但是我能保证,如果你处理不好这些人,就别谈上路了。“
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外面传来了喧闹声。只听一人大喊:”头!走散的人找到我们了。”两个男人一起走出屋子。星期三认出了其中一些。他们当中有支持他屠龙那几个神庙里的女人,还有一些则是原来居住地外围经常深入丛林的盗猎者。他们的在人群中的气质总是突出一些,衣着是深色的,时常残破,并粘上一些没有洗干净的兽毛。不过当前他们的外貌十分地统一:这些人显然高强度奔袭了很多天,身上沾满了草叶和泥土,一脸疲惫。
发生这样的事件,对于那些离散的人来说是高兴的,对于那些要考虑怎么多些床铺的人来说却是忧愁的。不过这里的人总是被幸运眷顾,探路的斥候今日下午刚走,剩下好几个铺盖,让这些新来的人不用后半夜在空地上吃西北风。
好在今夜是祥和的。不过星期三还是察觉出了一丝异样:这些神庙里来的人抱作了一团,向他们那个理应没有多余位置的帐篷走去。“你们头子呢?”他这样向那个带着屠龙队的人问。那人仿佛早知道星期三有这一问,答道:“她下午就和斥候一起走了,说是要去前面试试新的草,这几天都不会回来了。”答案略微超出了星期三的预料,于是他只得答道:“那,行吧。”但身后的姜平闻言脸色立马变得难看了起来。然而不等她发作,和她一起的五月就揽过她的肩膀,把她带走了。
那么从这里开始,就正式进入了天鹅篇。这段文字出现在这里大概是有些不合理的。毕竟按照上一篇的行动,我应当把命名放在最后。然而我希望这信息能尽快地被知道,便就放在这里了。至于是出于什么心态,或许是为了凑字数,又或者是再次掉书袋上瘾了。总之能写出这么无聊的东西大概不会是出于什么好心。
篇目本名“李尔”,或者“利尔”,或者“里尔”,叫什么的都有。但个人考虑到用人名做标题个实在是略微有些缺德——毕竟这样一说就好像都默认了所有人都知道某海上岛国在维多利亚时代某个皇家御用著名戏剧作家的著名悲剧——再者,只要去随便哪个地方大喊一句,对这个名字大多数人能想到的还是此剧目当中那个老国王,因此就改了。
事实上,有关李尔与他子女故事的改编在千年见大概是从未断过,就比如更被人知晓的莎士比亚的那一个。然而在最初的故事里,李尔的子女成为了天鹅,他到死也没能见上一面,这大概就是我给这一篇取名天鹅的原因。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求知/笑语
观前提示:本篇为DBD(Dead by Daylight/黎明杀机)中“飞头蛮”克拉苏的同人,纯粹的被漂亮泰国歌手魅惑了的产物。目前克拉苏只有一个背景故事所以会有很多自由发挥产物。
警告:泰国民俗恐怖元素/血腥暴力暗示/三观不正注意
————正文————
当布伦在舞台上鞠躬时,她听到了演艺生涯中最热烈的一次喝彩。掌声、鲜花、尖叫,几乎淹没了她的致谢,炽热的舞台灯和激动的心情让她的心脏砰砰直跳。从籍籍无名的替补演员,到曼谷知名歌剧团的女主演,布伦·苏卡帕看到了自己的光明未来在眼前展开,如同一路繁花的风景线。她蹲下来,拾起一支艳红的玫瑰,赠花的人很贴心地去掉了所有尖刺,她握着玫瑰,朝观众们挥手,直到幕布在她眼前落下。
“布伦,这是我们最成功的一次表演。”导演高兴地握住她的手。
“多谢您给了我这个上台的机会。”布伦回答。
“那也是因为,你本身就是是个天才。”导演拍了拍她的肩膀。
布伦眼睛一酸,“我根本不是……”
“什么?”导演没听清。
“我是说……我太高兴了。”布伦轻轻地说,仿佛这样就能掩盖自己的哽咽,“这一切就像是梦一样,我所得到的这些掌声,喜爱……我做的,都是真实的吗?”
“当然了,布伦。”导演宽慰道,“这都是真的。”
布伦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她点了点头,“您说得对。”
回到后台,卸去了夸张的妆容和饰品,布伦才注意到自己出了一身汗,她按住胸口,一边数着心跳一边深呼吸——没事的,她的演出十分成功,不会有人发现的。
几位剧团成员走过来,“布伦,为了欢迎你加入我们,今天一起去吃个饭吧?”
布伦当然不会拒绝。
布伦在大概十点左右就起身离席了,她解释说回家的巴士会来不及。剧团成员们纷纷劝她留下,到时候可以送她回去,但布伦一一谢绝了他们的好意,独自离开了酒席。
在曼谷,即使是夜晚,夏季的闷热也不会因此减弱,布伦一个人坐上巴士,一个人回到自己狭小的公寓,她打开门,楼道的灯光照亮了屋内的地毯,也照亮了褐色的污渍,布伦只是扫了一眼,就如同被刺痛般收回目光。她下意识想要走进卧室,临了却站定在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却怎么也按不下去——她不想进去,不想面对回忆,哪怕清洁剂已经遮盖了所有的异味,剪碎、丢弃了床单和被褥,任何一点碎肉残渣都已被她清扫干净。
詹吉拉最后的遗存也被她藏进了冰箱最里面,打那以后她就没再敢往里面放任何食物。
布伦松开门把手,回到厨房倒了一杯水,回到客厅,侧躺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昨日,当红女歌手玛莱被发现死于家中,死因疑似野兽袭——”
杯子掉到地上,碎片飞溅开,布伦惊呼一声,慌忙关闭了电视,蹲下去捡地上的碎片。漆黑的屏幕倒映出布伦的脸,她看上去惊恐万分。
把碎片倒进垃圾桶,再把水渍擦干净,布伦才感到紧张的心情有了些许缓解。时钟嘀嗒作响,提示着午夜的降临,她还是没有一丝睡意。
你是还在恐惧,还是不愿面对?内心有一个声音这么问。
我不该继续错下去了,布伦想着。
错又何妨呢?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就必须支付代价——那个声音穷追不舍。
布伦看向窗户,室内的灯光使她看不清外面的景象,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她永远不可能逃过自己,这就是命运。
不过——声音补充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布伦·苏卡帕,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
看着自己的倒影,即使卸去妆容,神色疲惫,这张脸的魅力也没有被削减分毫。这依然是布伦的长相,尽管有些东西是她一生都无法靠自己得到的。
玛莱之前也是这样的吗?布伦心想着。不过,想要越过悲愤和仇恨,去回忆那张扭曲的脸曾经的模样也太困难了。可笑的是,布伦在这些日子里看到了许许多多悼念玛莱的报道,就好像她的死亡反而成为了她流星般短暂又璀璨的歌手生涯的最好的升华,歌迷们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她的真面目。
布伦也不会傻到抖露这一切,玛莱不想让“那个东西”毁掉自己的未来,现在她再也不用担心了。玛莱经历过低谷,布伦也是,有所不同的是布伦更擅长适应,也更会抓住机会。
不管那个机会是谁给的。
“这一切真的值得吗?”布伦轻轻地问,但倒影的女人只是扯起了嘴角。
她咳嗽起来,肺部灼热的刺痛传遍全身,布伦下意识按住自己的喉咙,尖叫着翻倒在地上。
她感到内脏扭成一团,由内而外想要爆炸,胸膛想被撕开,皮肤从她脸上剥离。布伦眼睛翻白,什么都好,求求别让她再疼下去了!哀嚎一直没有停止,布伦的指甲刺进了自己的脖颈,鲜血淋漓。
终于,她不再叫,也不再痛了,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有所感应地闪动起来,滋啦作响。灯光稳定下来,投下一片扭动,纠缠着的阴影。她的肠子像飘带一样挥舞着,内脏有规律地搏动,悬浮在半空中,在地板上,只剩下了一具被破开的空壳,就像女妖克拉苏一样空洞。
现在是狩猎的时间。
第二天,布伦从地板上醒来,她的嘴边和胸口沾满了已经干涸的血。她艰难地站起来,走进了卫生间,褪下衣服,血迹随着温暖的沐浴渐渐消失。当一切收拾完毕,布伦对着镜子露出一个她标志性地讨好的笑容,还是她,一切都没有改变,这让她不禁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她毫无征兆地咳起来,双手扶着洗手池吐出一摊血,里面甚至有不只是血块还是碎肉的固体。
“不……不要这样……”她赶忙打开水龙头,看着鲜红被冲成淡红,最终消失,她把冷水扑倒脸上。再抬起头,镜中的女人绝望地盯着她,任何一个人看见这张脸都会感到怜惜。
玛莱不也是做了这一切吗,凭什么只有布伦要承受负罪感的鞭挞?凭什么布伦不能像她一样,把诅咒甩开呢?
“我也是帮了你,不要过河拆桥!”玛莱的辩解又一次缠绕在她的脑中,“你不想要出名吗?布伦,你很优秀,但优秀是不够的。你的野心和坚定比所有人都来的强,而它可以给你比优秀更好的——最完美发外表,最深厚的歌喉!”
“那你为什么不要呢?”布伦质问道。
“我……我做不到…我受不了它的胃口,但,但你可以,你一定可以的!”玛莱哽了一下,又飞快地补充道,企图说服布伦和她自己,她的脸上满是泪水,“你和我不一样,你比我更绝望,更孤注一掷,只有你这样的人可以承担这样的重担,每个歌手成名前都要吃尽苦头的——布伦,我真的是想要帮你啊!布伦?求求你,不要告诉别人……”
“你把诅咒给了我!你把我变成了怪物!这叫帮我吗!”布伦尖叫道。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但是……但是,不,布伦,别过来,不要……求你了!不,不!放过我!我告诉你怎么解除诅咒——把它给下一个人就行了,把你吐出来的血混进水里给另一个人!这就可以了吧……布伦?饶了我,好不好……”
“但……她死了,我杀了她……不对,是你,你杀了她——”
“谁?等等,我没有——布伦!不不不,别让她出来……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不要——”
空壳倒在地上,克拉苏发出讥讽的尖啸,俯冲过去。
——你总有机会结束这一切,克拉苏的声音替她做出了总结。
“但有人会代替我被诅咒。”布伦回答,这句话给她山一般的愧疚减轻了一捧砂的重量。
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当上女主演意味着更严格的标准和更多的练习,她没时间纠结这些。
布伦的歌声回荡在大厅,醇厚的曼妙嗓音萦绕在所有人耳边,很少有人不会夸她一句天才。替补的演员学着她唱了几句,但总是差了那么几分意思。
“布伦,我什么时候能像你一样呢……”女孩在她边上叹了一口气,“如果能有你那样的好嗓子,让我杀人放火都可以。”
“真的吗?”布伦低声问。
“哈哈,当然会!”替补笑嘻嘻地说,“能让我用这样的声音唱一次歌什么都值了。”
“不,你不会的。”布伦无奈地笑了一下,“相信我,这可不能乱讲。”
“嘿嘿,开玩笑的嘛……”
真的值得吗?布伦内心的声音持续问着,在她喝下诅咒的药水时,在她呕出鲜血时,在她摸着挚友的手,睁眼却看到她的肠子流了一地时,在她杀死玛莱时——直到现在,没有停止过。
但如果她就此放弃,这些牺牲是不是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死亡?还有那些,在她不知道的角落,被克拉苏杀死的生命呢,他们也活该如此吗?
玛莱说对了一点,布伦比她坚强得多,即使罪孽几乎要把她压垮,但那一路繁花的未来已经触手可得了。布伦想着,她会把克拉苏带到坟墓里,她们此生会纠缠在一起,不会有更好的搭档了,血的诅咒,会比任何一种共生更紧密。
布伦摸了下女孩的头,“训练要开始了,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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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小馋猫克拉苏因为吃不饱被恶灵骗进雾中世界导致布伦正星光闪耀呢给抓去打白工暴揍偷电贼乃至于出道即幻神强度这种事就不需要说了。
作者:德蔚
备注:发现这个月恰好轮到了自己的关键词,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读懂不舍。或者,我只是感慨失而不复得,像无数个人生时刻。
阿来,据说她叫阿来。但终归,这不是她自己的名字。长辈们说,她是从香港来的,不知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如何飘零,行至此处,成为一户人家的童养媳。
那户人家的二儿子也曾有个议亲的姑娘,不过自收养阿来之后,这亲事也就作罢了。按理说,这倒能敷衍出一番情事,寻几段纠葛。不过,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无人有心记下几个小人物的故事。时间长了,也只有在亲朋互访的时候,落下些不痛不痒的介绍。再到后来,阿来似乎和“二”有缘,她的子女们相继长大成人,她又跟着自己的第二个儿子住下。
不过念及往事嘛,或许,先来后到,爱与不爱的,阿来也并不在乎。
阿来在乎的事情很少,不开空调是其中一件,小齐总这么想。
纵使天气炎热,她也有应对之法,把窗打开,摇摇蒲扇。“心静自然凉”,阿来操着口客家方言对她说。小齐,自然是不信的。
早些时候的夜晚,阿来总会摇着蒲扇,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凉被。口里却也不闲着,不停地絮说些光怪陆离又土腔土调的故事,哄得小齐进入梦乡。故事不知从何处开始,何时换了新篇。小齐的方言水平并不好,换句话说,小齐方言的唯一使用情景,只有阿来。
长夜漫漫,她只好捏着被角,看向窗外幽深的夜空,三心二意地辨析着耳边的方言。
“天上让她来照顾这个勤劳的人……后来有天,他下地回来,刚好撞见了她煮饭……她就突然不见了……”
小齐看向阿来,对戛然而止的结局百思不得其解。就着月光,阿来的面容依稀可辨,小齐撇去面容的皱纹,在那黑漆漆的眼珠里蓦然读出一丝兴奋。
“还有吗?”其实小齐想问姑娘的后续,但她着实不知道怎么说,“然后呢”,半天只憋出这么句话。
阿来果然没有明白小齐的意思,又寻了篇新故事,努力讲起来。小齐没有打断她,只是看向窗外,几点星星缀在空中,蒲扇一摇一摇地遮盖着她的视线。
小齐喜欢玩蒲扇,把手指插进扇叶,再扒开,一把扇子便被玩坏了。不过,她手上那把总能正常使用。
后来,小齐有天上学才明白,这原是田螺姑娘的故事。但结局却不大相同。书上说仙女和农夫结婚了,随后生儿育女,过着快乐的生活。可是,从天上来的人,回到天上,当然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真不知道那个版本是阿来从何处听来的,但是,她喜欢。小齐把硕大的书包放在胸前,跟着公交车一摇一晃,回想着那个重回天河的仙女。直到好朋友乐乐拍了拍她的肩头,问她看了最近的电影没,她才回过神来。
“我去看了!真的好恐怖啊!”乐乐两手捂住眼睛,和她说着。
“为什么呀?”小齐随口回道。
“他们飞船上有一只吃人的怪兽,其他人都被吃掉了,还好最后那个小男孩和怪兽打架打赢了。真是吓死我了!”
小齐攥紧了书包带,小声地说:“好恐怖,还好你和我说了,这个电影我不看了。”
“我是被我妈骗了,他们选了半天,最后说要看这个太空电影,都没告诉我这么吓人。”乐乐气鼓鼓地皱起眉毛,“那个星球也很奇怪,特别多大树和动物,就是没有人。”
“没有人?应该是宇宙里幻想出来的星球吧。”小齐像好学生一样故作沉思,最终给出一个观点,“像科学家幻想的那样,万一宇宙中上还有另一个地球呢。”
“嗯……嗯……”乐乐努力回忆着,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对,那就是地球,那个时候的人类好像离开地球了,现在刚好重回地球。”
“啊好无趣,我以为会有另外一个和地球一样的星球呢。”小齐托着下巴。
“唉,那这个地球上会不会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我?”乐乐瞪大了眼睛,仿佛觉得这个想法很有趣。
“说不定呢,那里也会有一个你,一个我,会有没有一个人,都过着和现在一样的生活。”
乐乐靠在公交车硬硬的椅背上,“另一个地球上的我几岁了?能不能告诉我,娟娟老师有没有和李老师在一起啊。”
小齐深沉地摇了摇头,“应该不行,之前看纪录片里提到,信息从一个星球传到另一个星球可慢了。等到你收到另一个星球的自己传来信息,估计你都长大了。”
乐乐点点头,“那我还是许愿,地球上的乐乐能快点长大吧!”
“我也希望,地球上的小齐能快点长大!好想坐游乐园里的太空飞船啊!”两个孩子在熙熙攘攘的公交车上默默许愿。
哦,时间。
小齐点触着平板上的讲义,漫不经心地听着教授讲述自己的研究。
“我们被欺骗的视觉想象在地球上空存在着一个视域,我们的幻想把这一视域臆造于广阔的以太之中。”
“……科学不允许这一视域将我们的精神限制在死神的监管或朱庇特的怜悯之下。”
或称道论理,或从个体微观切入宏大的历史时刻,人们思考着如何理解天地万象。那些个人心灵的深处,他们是否真的在乎,还是仅仅作为一个命题。小齐将触屏笔抵住下颚,决定光明正大地摸起鱼来。
一条帖子跳入她的眼帘,“3I/ATLAS彗星以约2900万公里的距离掠过火星,成为人类有史以来观测到的最近距离星际天体。”
评论不多,却各有所思,大多只是扔下一条观点,便抽身离开:
“像AI。”
“NASA也在火星玩起竖屏拍摄了?”
“以后的火星殖民地人类,会不会和地球人类分裂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之后人能去吗?”
“肯定不行吧,寿命就是上帝给人类探索宇宙边界的基因锁。”
小齐正刷着,却接到一通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她迅速地按下挂断,以免电话铃在课堂引起注意。
母亲很快发来一条短信,“乖女,奶奶19日遗体告别仪式,你要参加,收到请回复。”
小齐有些迷茫。
她开始想起阿来,一个言语不通,没有上过学,身板小小,经历过抗战和特殊时期,却又没什么走南闯北经历的老太太。
人们思考着宏大的命题,探寻着宇宙深处,但阿来心里的宇宙却无人知晓。她会怎么想?她会好奇自己的来处吗?会好奇自己人生的意义吗?会回想自己的一生吗?
“默默奉献的一生”,告别仪式上,年轻的司仪这样念道。小齐静默地站着,但听到此处,心头却不可遏制地冲进了一个念头——这是一篇通稿吧。
但是,要怎么形容阿来,小齐也拼凑不出来什么字句。她像倒豆子一样把所有记忆倾泻而出。想到父亲说,他们长大后也曾为阿来找过血亲。
“所以说是在香港嘛,而且你看她的头发是不是有点黄黄的。”男人试图诙谐地打哈哈,只字不提什么成功寻根与再续前缘的故事。
小齐顺着手指看向背对着二人的阿来,她正坐在阳台晒着太阳。那颗脑瓜小小的,就像她的身板一样,脆弱地长着花白短发,斜别一枚金属发夹。发夹的黑色塑料包边偶尔有些脱落,露出银白色的金属质地。小齐猜想民国时期的女学生大概也是这副打扮,黑色的齐耳短发,斜斜地别在耳后。
但,还是打破这种幻想吧,她也没有读过书。她斜撇了一眼老爸,满头白发怎么看得出来发色发黄。
亲眷们说着阿来在今年清明节时,最后一次回到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家。她默默地哭了,一个承载着青春,家庭和人际关系的地方,不知同辈又多少如落叶飘零,只余几杆枯枝,而这一次,恐怕是最后一次了。他们又说,在最后一周的弥留之际,她在病床上哭了。
“一个人觉得自己要死了,是什么感觉?等到死亡静临,无力无奈而不得已的坦然?”多年未见的小叔叔却恍然打断了小齐的思绪,他问起读研工作的事,煞有介事地“关心”起阿来的孙辈。
小齐半天挤出一句高深莫测的话,“我觉得还是得看人的选择。”
小叔叔沉默片刻,接了句方言,“不愧是大学生。”
小齐彻底答不上来。她发现自己求学以来,便鲜少说这门语言,再后来,这门语言大概就陷入可听不可说的窘境。
“请问家属,我们的悼念确定结束,要合棺了吗?”男人朝司仪点了点头。
司仪的仪式推进把小齐解救了出来。所有人转过身,背对着棺椁。她捏了捏黑色的衣边,毋自思索着人死后会见到什么?早已逝去的爱人,会等待着自己吗?一个早已老年痴呆的爱人,还会记得自己的老伴吗?
小齐无形中摇了摇脑袋。不对,在那个老派的时代里,爱情是什么。更何况,人究竟还剩下什么,难道唯有爱情的叙事,才能抚平从生前到死后的孤独吗?
“哐”,棺椁合上了,那声音比起阿来敲房门叫大家吃饭的声响小得多。
自此,苍白的面容,从未见过的鲜艳穿着,瘦小的躯体,被贴上的双眼,再也不得见了。一切将付诸一炬,滚滚烈焰将前尘往事焚断,好似宇宙热寂。
阿来的故事将再不可知了,寿命可能真的是宇宙探索的基因锁,再无人可以知晓,可以厘清她深邃的内心。
小齐,想起阿来去买菜,她被牵着穿过迷宫般的房舍,那里有偷腊肉的大叔,掏蜂蜜的年轻人,总是攀上十几米高的大树引人救援的猫咪。阿来走到一个菜摊旁,和年纪相仿的阿婆聊得热切。小齐这才第一次认识到,原来阿来除了呆在家里,出门在外还有别的朋友。
在场的亲属们听到棺椁合上,相继走出了大厅,小齐迈出门,见到中午灼人的日色。
正是在此时,某处古老的山岩才在这里和别处崩坍,大火燃烧的灰烬纷飞,万物重归天光。
作者:诸子百
备注:评论随意 是工业糖精
郑岭西盯着屏幕,刷着近日的罪案进展,看来看去总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条证据链缺水了一节东西。这是不专业的他不假思索下下出的定论,可缺什么...他也不太清楚。
郑岭西抬起头望着川流不息的马路,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自从那件令人倒霉的杀人案之后,他碰到了更多的怪事。昨天做完笔录后出了办公室,拐角遮掩住向上的漆红色扶手,本就平平无奇的事物却吸引得他不由得向前走去,二楼好似有什么东西等着他去熟知。
郑岭西刚要迈出一步,二楼传来脚步声响,明显的自上而下的几串脚步。交叠的频率各有不同,郑岭西没忍住多想直接猜论,是三人下楼,他清晰听到其中皮鞋在踩踏时产生的脆音,这富有规律的下楼声不断逼近,这个步伐打断了郑岭西想要上楼的欲望,反倒逼迫他不假思索转头就走,离开了这座他不想二进宫的晦气之地。
而郑岭西不知的是,在他前脚踏出大门的那一刻,楼上确实下来三个人,其中一人手拿文件,西装革履,脚上正是小牛皮皮鞋。他翻开文件,露出其中整页的记录信息,“刚刚放的证人叫什么名字?”
“魏检,证人名为郑岭西,男,xx市xx县渔村出..”他旁边的人话说一半被魏检打住,文件上露出那张证件照,让他盯着看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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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发什么呆呢小哥!”
一位门卫小哥拍了拍郑岭西的肩膀,不为了别的,只是因为郑岭西盯着马路出神,全然忘记自己还有活要干。
“哦哦!”这下他才反应回来,急忙亮出自己的手机屏幕露出其中的电话号码并指了指,“小余请假我替他等人,等一位姓魏的客户。”
门卫小哥听后将郑岭西的视线引向大门口。他道:“喏,人已经出来了。”
郑岭西打眼一瞧才惊觉门卫小哥这话算说晚了,三四辆高级车刚从身旁疾驰而去,哪怕是剩下几辆没走的,司机也早早打开车门走后。他又看见有两三个西装模样的中年男人与其中一年轻模样的男子打了招呼。
等到其余人走的差不多了,郑岭西才敢靠近,远远看去仅剩那位男子。他将才勉强挺拔的身姿逐渐变得瘫软,他正无力的倚靠在门柱上,正不断不断不断不断向前倾倒....
郑岭西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大变!揣着车钥匙连忙跑了过去。
不好,这是我的客户!!!!
他内心狂叫着,千钧一发之际郑岭西接住自己宝贵的魏姓客户。
“我是代驾小郑,魏先生?”郑岭西轻喊一声后不死心,想起刚才门卫小哥的话,又沉下声音试探性再来一遍:“魏检察官?”
年轻男子似乎有了反应,抬起了头与郑岭西简单对视,男子刚要想要扶住墙,可墙面离他还差半臂之远,这人差点摔了个趔趄。好在代驾小郑眼疾手快,立马拦住对方的腰,让整个人靠在自己的肩上。
得,真的喝大了。
郑岭西决定不在这里浪费时间,拖着魏检慢慢悠悠向车的放走挪动。此刻安静的出奇,只剩冷风萧瑟吹着。
郑岭西左顾右盼,前瞟后瞥的发现以他为中心的一公里内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后,他决定做个违背职业操守的决定,于是冷不丁的问道:“魏检,昨日早上九点左右于巷口发现的袭击事件进展如何?”
这句询问的声音不大不小,距魏检的耳畔距离刚刚好,郑岭西尽量放缓声调,如同他曾在老家钓鱼时栓鱼钩后不经意的甩出鱼竿,而后夹饵的钩子好似蜻蜓点水般落如湖面那般———波澜不惊。
郑岭西如此富有技术力的操作过后,他的鱼线有了明显的起伏,钓中物立刻上钩了。
“缺少实质性证据,没有进展。”魏检醉醺醺的垂着头,发丝间能看见魏检有些冻红的鼻头,魏检似乎没有思考的空挡,跟在郑岭西的话尾这般给出答案。
郑岭西听到回复,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话跟炮仗突突突的放了出来,“我相信这个人还会再次行凶,这不是他的第一次作案,我建议你们查阅..”
话语中魏检抬眼看到郑岭西,语气中同刚才那样没了起伏,没有情绪又夹带着冷淡道:“无关人员无可奉告。”
“喂...”这句话让郑岭西立刻哑了炮。
转念又想,嘶,他到底醉没醉?
然而,郑岭西早已腾不出第二个脑子想对方装不装醉这件大事,因为他第一个脑袋瓜差点碰到了车门上。
郑岭西打开车门,没由头的安心气味扑面而来,大幅度增强了他的自信心,他相信自己一套行云流水的五星级服务后,即可将这位尊贵的官老爷伺候到家门口。
不过,貌似郑岭西对自己没什么了解,至少对这辆车的后座结构不太明白。
他将人搀到后座,魏检迷迷糊糊顺着引导进入车内,“对了先生,到时候你别忘了给个好——”乒!乓!咚!
代驾小郑刚想扬起脑门,谁知后座狭窄低矮,郑岭西脑袋瓜被车顶反弹,剧烈的疼痛惹得他向前倾倒,一个趔趄扑进了魏检的身上。
郑岭西成功宕机了,他的身体逐渐像魏检身上靠拢,而他的死手却无意识的缓缓攀到对方的腰间,正不断靠近对方的脸庞。
郑岭西有些恍惚脑子空空,这10秒像时间停滞,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他立即松开手掌,从客户怀里弹射起飞。
没有职业操守!没有、没有节操!
当然,他没那么大的胆子喊出声来,只是硬着头皮关上后门坐到了驾驶位上,心虚的他通过后视镜偷偷瞥向对方的睡脸。他的客人睡的过于安详反倒让他有了劫后余生的错觉。今晚真是倒霉中的倒霉,郑岭西不乐。看了看屏幕上单子的金额,郑岭西乐。
依照客单要求,需要将客户送回家才算圆满完成。而魏检的小区为高级小区,外来人员全都要登记,可奇怪的是郑岭西刚摇下车窗,保安看见他的脸,就这么简单对视三秒,他跟保安面面相觑,保安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郑岭西觉得尴尬。刚想开口问登记,没想到就这么爽快的放行。
这个小插曲并没引起郑岭西的注意,兴许高级小区安保措施得当,角角落落布有监控探头,陌生人员入内也不用十分警惕也说不定?
而真正令他格外注意的是,眼前因喝的伶仃大醉而睡死过去的钻石vip客户魏先生。
其实这对郑岭西来说不算难事。因为他老家是个犄角旮旯的小渔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他生了大病有了意识后,除了每天钓钓鱼外,就是跟着村民越过山路十八弯运货。被村里人养壮了十斤不止,他肩扛八九十斤都没带喘的,不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还是险些差点翻了车。
他将人揽在怀里,对方本就屈着,他只要一勾半抬对方大腿就能抱起。郑岭西掂量怀里人的重量,确实不轻!他刚站稳转身后才发觉对方浑身的酒气散的大差不差,于是他闻到那附着在脖颈处尚且残存的香水味。若即若离的清淡气味令郑岭西有点恍惚。
脑海中浮现出站于门外的身影,同样的深夜却只有那间办公室通明,身影问着:“车在下面我们走。”
“慢着,我用MD计量法算出了嫌疑人具体活动的方位。”面前的黑板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不远处的身影又道“这群老家伙酒量很大,我替你备了法莫替丁。”
法莫替丁,郑岭西的脑海中闪烁出了这四个字眼。
想到这里的他,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脚步,很快将魏检抱回家中,踏入家门后他无暇顾及这座干净如样板房的简约装饰,他穿过摆满绿植的阳台,拐进了卧室门。
郑岭西动作飞快,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当他靠近电子锁时,竟能安全通行。对方的卧室与门外倒像另一个空间,铺面而来缕缕淡然兰香 ,这个味道令郑岭西停下了急忙的脚步,轻手轻脚的将人放到床上。
他左顾右盼后,手跟不听使唤那样毫不客气的拉开床边的抽屉,那盒药果然就在其中。没想到自己的直觉还能这么准。
“魏先生我去倒水。”
郑岭西自顾自的说着,他没办法判断脑子里的画面从何而来,却莫名笃信着对方需要这个,吃下药才会有好转。他背过身却丝毫没有感受到不远处直勾勾的视线。
滴滴!
睡觉人的手机发出了振动,全然吸引了郑岭西的注意,他看到手机亮起屏幕忍不住探过脑袋,是一位名为老梁的人发的消息。锁屏上方迅速闪出消息,“魏沂,警方递交了新证据正在发送。”
短短一句话让郑岭西挪不开视线,熟悉又怪异的名字直接噎住了他的喉咙,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呼吸却因为这两个字眼变得有些急促,喘气的空隙间他瞥见眼前人从床上翻过身,并没带半点犹豫的拿起手机。
他想要的全部信息全都锁在这小小的手机之内,对于郑岭西来说有这莫大的吸引力。在巨大的欲望中他的脑子里冒出了画面,魏检的指尖在屏幕间滑行,根据数字九宫格的排列方式可以得出7018四个数字。
“七月十八号,后天是我的生日。”
稚嫩的声音闪回进郑岭西脑海之中,,小小的身影正带着书包掩在图书馆的门口。见有人上前凑了上去塞了一张邀请函,语气平淡中透着期待,他问道:“你会来的对吧?”
“嗯,我会去。”记忆中的小主人接过了邀请函。二人一同进了图书馆。
原来手机的密码,是魏沂的生日。
郑岭西愣了很久,强行剥离记忆的闪回片段可一点不好受,就差扇自己一耳光。他不知不觉中正偷看面前这位名魏沂,检察官身份的睡脸。
一晚上不知道自己脑子抽风了多少次,这种情况他先前也没有遇到个,如此频繁还是前所未有。他甚至怀疑眼前这客户是不是克他,,真该找个算命先生问了说法。
这些小九九想想就作罢,最为重要的就是抓起魏沂的手机输入密码!密码通过!对话框很合时宜的映入眼帘!
面前老梁发送的文件才是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验尸报告!解刨记录!讯问笔录!任何事情都拦不住他。
“你有新的来电请及时接通~”
郑岭西屁股口袋里传出阵阵响铃,催人命的铃声迫使他拿起手机,一阵操作后他又撇下魏沂的手机,见人没有要醒的意思,偷偷摸摸走出房门后方才接通电话。
“哎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郑岭西的声音传进屋内,殷勤而又细语的语气可是从未听过。
“啊,明天早上七点接送小孩..”他偷听到话语间门外人无意瘪了瘪嘴,“行好,姐睡个好觉啊!”
郑岭西半带上卧室房门,随着电话音越走越远,虚掩的门缝内魏沂悄然睁开双眼,望着郑岭西离开的方向想了很多,又盯了很久。
—end—(这篇文章end,他俩的故事才刚开始)
评论要求:随意
「像你这种人……最会装可怜。」
说罢陈铃拿起咖啡,就那样看着谢晓峰,眼中没有一丝涟漪。
「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我也没有做过对不起瑾玥的事。」谢晓峰靠在包间的沙发上,摊开双手略显无辜地继续说道:「相反,今天是你约我出来的,单独约闺蜜的男朋友出来,你就不觉得对不起她吗?」
「别拿小玥当挡箭牌,谁不知道你是什么玩意?」
「我怎么了?」
陈铃放下咖啡杯,溅起的咖啡液星星点点地落在了方桌上。
「你怎么了?你在吸她的血,住的地方是她的,吃喝的钱是她的,你除了呼吸有对她做过什么贡献吗?」
「我只是暂时失业了而已。」
「你是主动辞职的。」
陈铃将手机拍在桌子上,亮着的屏幕上显示着陈铃和另一人的聊天记录,谢晓峰总觉得头像有些像以前的同事,但也没细看聊天记录,只是望着陈铃的眼睛,回应道:「她知道这件事,也知道我是为什么辞职的,自从他走了,我就……」
「别拿你哥的死当挡箭牌。」
嘴上说得决绝,陈铃还是不由地想起了那个异常温柔的人,她和兄弟二人从小就认识,谢晓峰除了一个好皮囊便一无是处,但他哥,确实是个顶好顶好的人,她与谢晓峰唯一的联系,也只有他的哥哥而已。
「你太冷血了。」
「别装得重情义的样子,看着就恶心。」陈铃寸步不让地说道:「他走之前,你就是个废物,他走之后,你也还是个废物。」
「我们怎么说也是从小玩到大,你至于这么说我吗……」
「我说的有问题吗?除了玩女人你还会干什么?没有一份工作是干满三个月的,你哥最后一次给你找的那份工作,你在办公室和同事干那种事结果被领导撞见了最后辞退收场,是不是你的问题?」
「我已经改过自新了,我对瑾玥是真心的。」
「你的真心就是什么都不做,赖在她身上吸血?」
陈铃怒视着眼前的男人,握紧了拳头。
「你喜欢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谢晓峰站了起来,却被陈铃一把扯住,险些倒在地上。
「你对我有偏见,我不怪你。」谢晓峰冷冷地说道。
「偏见?现在倒显得是我的错了?」
「不然呢?她和我在一起也很快乐,你又在纠缠什么?」
啪的一声脆响,谢晓峰歪在一边的脸上浮起了火辣辣的掌印。
「像你这种人……最会装可怜……」
「明明是靠寄生别人活着的废物,却总是用各种理由给自己开脱,不找工作是因为你哥走了你无心工作,吸小玥的血是因为她也很快乐,自己的错都是别人的错,运气不好、家庭条件困苦、学习环境太差,装作不得已、没问题的样子,连自己都骗了……像你这样的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陈铃大口喘气,而谢晓峰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如果骂我你会开心的话,那我没意见。」
「你他……」
铃声中断了这场战争,陈铃扫了扫来电显示,便松开了抓着谢晓峰的手。
「嗯……」
「你要过来?」
「啊,好。」
「我在公司对面的咖啡厅。」
陈铃挂断了电话,望着谢晓峰久久不语,想骂人的话在胃里翻滚了千百遍,最后变成了一句:「你可以走了。」
「我可以不走吗?」
谢晓峰笑眯眯地说着,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上,用手掌撑着自己被打肿的脸,一副看戏的模样。
「小小铃……」
陈铃刚想发作,瑾玥便带着一声委屈的哭腔打断了她的愤怒。
「嗯?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了?」
像是早有预备一般,谢晓峰流畅地回答道:「小铃叫我过来帮你想主意呢。」
「公司的事,你能帮什么忙?总之,我今天在公司被那个很胖很胖的胖子骂了一顿,明明不是我的错……」
少女大吐苦水,陈铃的目光愈发温柔,只是时不时趁对方转过头和谢晓峰聊天时,对晓峰发出警告的目光。而谢晓峰打着哈欠,捂着肿脸的手一直无法松开,逐渐有些麻痹,最后借着尿遁去了一趟卫生间。
女朋友和陈铃还有很有一堆话要说,谢晓峰便问在便利店里买了一瓶冰杯坐在遮阳伞下,一手用冰杯敷脸,另一只手打开了手机,发现那个男人给自己发了一堆消息。
「你想这个清明给我哥扫墓?开玩笑吧哥们。」谢晓峰回复道。
「就像之前那样,我装作你偶然遇到的朋友,可以吗?」
「那偶然的次数也太多了,你也知道我哥最后是因为艾滋去世的,你这样每年清明都来,就不怕我爸妈怀疑吗?」
「求你了,我知道都是我的错……」
「你知道该怎么做。」
片刻过后,两万元转入了谢晓峰的账号,谢晓峰微微一笑,敲打屏幕。
「那你来吧,但是跟我们保持好距离,我可不想染上艾滋。」
对话完毕,谢晓峰回到了包间,瑾玥和陈铃的谈话也到了尾声。
「不要说什么干不下去的话,我会和你上司谈一谈。」陈铃最后保证道:「这个月底你的薪资应该还会涨三千,待遇都这么好了,就别老是想着辞职了……」
话还没说完,瑾玥就抱紧了陈玲,几乎把自己哭花的妆容印在了对方的高级西装上。而陈玲则涨红了脸,轻咬嘴唇,手掌试探性地轻抚着怀中少女的秀发。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嗯。」陈玲重复到:「嗯……」
陈铃一个人走了,谢晓峰和瑾玥手拖着手,走在路上。
「今晚去酒吧玩吗?」瑾玥问道。
「刚刚小铃在的时候怎么不说。」谢晓峰假装诧异地问道。
「刚和她诉苦,转头就高高兴兴地去酒吧,哪有这样的。」她笑着说道。
「也对。」
谢晓峰不会和陈铃说什么。
毕竟寄生虫,不会拆自己宿主的桥。
不过就算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爱这种东西,总会让人盲目地奉献自己,即使她看清了别人,也不会看清自己。
「这就是你活着的意义啊……」
谢晓峰小声的嘀咕着,语气里没有讥讽,只有平静。毕竟也不是什么绝对的坏人。
他是这么认为的。
杂谈:这个故事主要是想「社会里那些伪装成人的怪物」的故事,不过也可以简单理解为两个寄生虫吸女同血的故事。最早是想通过对谢晓峰哥哥的描写,弄一种「陈铃和谢晓峰哥哥是一对」的错觉,最后通过哥哥的男朋友反转来表达陈铃其实也是同性恋,对自己闺蜜是爱情而非友情,因此也心甘情愿地被直女装姬吸血,不知道这个反转有没有效果。
然后这个故事其实有现实原型,原型是看新闻看到的……
评论mode:随意
恭喜我在鹰角举办的第一届写作竞赛里获得了比一等奖更好的零等奖()
实际冷饭,但是本月实在是没有多的时间了,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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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子
一
“……这只是一句牢骚,你也可以不听——但我们的确生存在一个道德与美缺失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唯一可以言说的最荒诞的事情,只是在于,一群人的幸福必须要以另一群人的不幸福作为代价……”
二
被“我”吵醒时,我感到自己只是一只巨大的蚊子。
愤世嫉俗的人会说,“睡眠是短暂的死亡”。这句话的精妙之处,总是在半夜三更才让人明白。如果你不太幸运,被蚊子叮咬却未能醒来,同样不太幸运,传播着热病的蚊子,确有可能把这短暂的死亡拉长。当然,你幸运的话,总能够暂时活过来的。你绝不会太轻松,但恼怒也无济于事,心中只剩下死水一样的平静。你拉起了被子,将嗡鸣的一切挡在外面,在半梦半醒之间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已经患上了一些在你经验之外的病症——那个地方怎么在瘙痒之余还发热了——于是在凝结如粥的思绪里,感到连蚊子都嘲笑你:你没法死得这么简单,活得却也不是多好。
“在和谁聊天呢?”
你被强光刺醒。你在猜想,你在抱着一个近乎猎奇的心态,期待着潮湿的空气、杂乱的家具、腐烂的气味,你甚至有点希望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可悲的环境里,这里是多么独特的受苦地啊,只可惜它不是这样。你看见了柠檬黄的墙纸,花纹繁复而规则,自你搬进来前就是如此。空气不是很清新,但你也没能发现什么异味,蓬松而干燥的被子也和这个旅馆的地位格格不入。你发现蚊子若有若无的嗡嗡声这样恼人,是因为其余的一切都已经悄然停息——一整个离经叛道的乐队,在邻间不停地排练一首关于诱惑、堕落和迷醉的歌。正在他们的对门,是鼾声和磨牙的响动。在走廊的尽头,传来带有一丝愠怒的声音。
“你们家的床肯定有问题,我躺上去就冒红点点。”
“我们的床刚刚清理过的哈,亲,您不满意的话我们可以给您换一床嘛。”
“不用还了,我退房。”
“押金不退哈,亲。”
“啊?不,只是梦话。”
蚊子落在所有人身上。蚊子落在淌着汗水,舞动着的手臂上,落在磨牙和打鼾骤停时的肚皮上,落在每一个将要生起红点的地方,落在刚刚打开了灯的人的手上。他说了什么,类似于“102的人在闹着退房”,你不想听得很清楚。你只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发出一声闷哼,向他证明你只是没有立马再次睡着。他在吱呀声中倒在床上,仰面朝天,投降一样向头顶伸出了双手,刺眼的强光仍然悬在你的头顶。你伸出手去,寻找着电灯的开关,却无意间听见一只蚊子路过你的耳边,于是你顺势一掌抽下去,带来一阵伴随着眩晕的耳鸣,这把你拉回了眼前的世界。你撑起身来,看到的一切都还不太清楚,就像你刚刚经历的一切。而这一切你只能老实地告诉他——
“我做了个梦。”
“我知道,你明明刚才就在说你在说梦话——”
“因为我梦见她刚刚和我说话。”
你甚至是急遽地清醒了。因为你的大脑告诉你,你刚才梦到的一切绝非毫无逻辑的场景变换。你多想直接告诉他你梦到的那一切,那不甚清晰的广场,那上面动着或者不动的一切,那阴沉沉的天空,还有——她。但他只是继续睁着眼躺在床上,脸上的表情没有因为你的话产生丝毫变化,也没有出手关灯的动作,只是随着你的话点着头。
“哦,哦……然后呢?”
“我们应该是马上就要分开了,所以我们拥抱着……然后我梦见我给她上坟,手上拿着一捧小小的花。我不知道,大概是叫矢车菊吧。”
“你们搞艺术的总是喜欢不说人话。”
你不知道为什么他没这么说,而只是在旁边像嗤笑一样哼哼了一声。你听到这句话太多次了,甚至已经在脑中构思了不下十句漂亮的话拿来反驳,但你这回却没有用上。你想说“我们不一样”,但你终究还是没能猜透他的想法,于是话说到一半,你只能就势一转。
“我们聊聊她吧。”
“你想她了?”
“没那么肉麻,我只是想起她了。”
三
我和她再见的时候,她正在那栋楼底下的廉价汉堡店里吃鸡块。
我对这次再会早有预料,但我一直没有选好合适的姿态。不用说,看到那个包裹上写着她的名字,我就已经知道这是一种注定。但我的心里却并没有重逢的喜悦,我想她在这里一定也很是出名了,这个信封里的东西一定又是告诉她,她的哪幅画又被收录进了哪个画集。而她会在收到信的时候不经意看到我,看到我只是一个给她送东西的邮递员。她当然会惊讶,或许只是惊讶于我居然在短暂的风光后,还能混得这么差。但这并不是我的问题——我想,如果连她也这么想,那我当然可以毫不顾忌地在这里一直当一个邮递员了。我反正和你说过,我并不在乎这个工作。你毕竟经常看见我面红耳赤地回来,那是我刚好和别人吵完架。不过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邮递员这工作就是这样子的。
然后,我吃了个闭门羹。
这并不让人意外,我已经做好了连她也要变成和投诉我的那些人一样的准备。所以我摁了三回铃,别说屋里的人哪怕睡着了都能叫醒,恐怕整整一层楼都不能有人睡得着了。但我没有听见屋里的半点响动。我毫不着急,甚至自鸣得意,想到当初选择邮递员而不是快递员就是为了这个。我不必争分夺秒,总能靠着时间充分和对方一起拖下去。我甚至打算把东西留在这里,先吃个饭再回来看看。这东西对她来说应该也不过是个过场——这年头大家至少都用电子邮件发通知了!
所以我才能看见她。她低着头,几乎可以说是一心一意地将面前的东西吞进肚子里。老板放着粗制滥造的说唱,桌子钉在地上,凳子却摆得乱七八糟。我坐到她的对面,她也不抬头,似乎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普通的陌生人。我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她,偶尔不满地回过头去——坐我后桌的那个小孩,他不停地拿脚后跟磕我的凳脚。她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地方呢?那难道不是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人吗?但她却毫不在乎周围,连带着这周围里的我也一起忽略,只是扫光了面前的一切,却堪称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口食物嚼了又嚼,然后咽了下去,用折叠起来的餐巾纸擦了擦嘴,这时我才确定了,这就是她。她抬起头来,发现对面突然多了个人,像是吓了一跳一样向后一仰。但她的双眼里很快迸射出新的光芒,不由得露出由衷的笑来。
“啊——是你啊!”
我还不太相信是她。如果是她的话,也许这时已经有了一个热烈的拥抱,但她还只是坐在对面。
过了半晌,见我没有回话,她的笑容也尴尬起来,只是轻轻地将眼神别到旁边。
“我们……好久不见了吧。”
她当时怎么没问我为什么变成一个邮递员了呢?
“我还以为你有多了解她呢。”
我没那个本事告诉你我有多了解她。她笑着和我说,“送给我东西,那要不稍微坐坐?”却根本没有听我回答,只是拉着我的手就向外走去。她上楼的步态还是如同我们刚刚分离那般,前脚掌踩在那栋楼铺满了白色瓷砖的阶梯上,脚跟却悬空在空中,如同踮着脚向前走去,像一只窜上楼房的猫。我却并不被她拉着,只是保持着和她一样的步调,无端地想起不知从哪听来的说法,说那种走法是某种短命的征兆。她拉开门前的防盗栏杆,几乎是整个身子都要压上去。菱形的铁条咣当咣当地合上了,带出一阵轻微的咳嗽,或许只是她没有打扫的习惯。我带着那个信封走进门里,恍惚间感觉自己好像走进的是病房而不是某人的家。白色的天花板,扣在白色的墙壁上,白色的墙壁围绕着白色的茶几,白色的茶几上摆着白色的眼镜,白色眼镜旁是白色的盒子,白色盒子大开着,里面露出白色的药片——你知道在某些国家,把一个人关进纯白的房间里是一种酷刑吗——她就生活在接近这样的环境里,连地板都是一尘不染的白瓷砖。她端着另一个杯子过来了,空气里氤氲起咖啡的香味。见我还在桌子旁站着,她只是坐在沙发上,用杯子把药片推开,随意地把它放在旁边,然后轻轻拍了拍身旁。
“我也没别的东西招待你,泡了杯速溶咖啡。”
我轻轻一笑,“听起来像什么很烂的笑话。”我坐到她的旁边,“这是你的贺信。”
“什么贺信?”
“就是……贺信啊,我猜你的作品肯定又收录进哪个精品集了吧?”
“这笑话倒还行。”她一把把信封夺了过去,随意抓了一个边角就把包装整个撕开,甚至让我担心起里头纸张的安危。粗略地读过了内容后,她叠了两下,就把那团东西扔进了垃圾桶,扎眼的黑色袋子这时才打破了白色的沉默。
“他们会说,‘朋友,你画得很好,但是缺乏了点独创性,建议多多探索个人风格,希望能够创造出更有活力的作品’,我上哪跟他们找那种活力去呢?”
“啊?”
你也不必拿那种眼神看我,你不了解她——我没想到这个可能性,就是纯粹地愣住了。
“啊。”
她拿同样短促的一声回答了我。
“不过我猜,我的东西马上就会有价值了。”
“我想也是。”我当时只是附和着她,“那帮人除非是瞎了,否则怎么可能对你的东西视而不见?”
她却只是好像我没有接上话茬一样轻轻摇了摇头。
“你说,一个艺术家,他的东西什么时候最有价值?”
“什么时候?”
“死了之后。”
她一遍耸肩一边撇了撇嘴,但是没有停下手中的画笔。我当时看见阳光斜斜地从窗外照进来,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你还要玩几遍这种笑话?”
“那……这种事谁知道,下回我真的快死的时候吧。”
“照这么说,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抢着把你的画保存起来?”
“这回不假。这个笑话也够烂了——搞不好就咱们这回吧。”
“啊?”
我刚喝进一口咖啡,还没感受到哪怕是廉价咖啡粉的味道,就差点全喷出来。
“就和打游戏一样,刚刚开始煽情的开头就大结局了,对不起哦。”
“不,但是,只是,怎么说呢……”我手忙脚乱,放下杯子的时候还把咖啡洒在了桌上,一片聒噪的黑色。“不会是一个小感冒吧?”
沉默。
我在期待。我们之间开过不止一次玩笑了,我知道在我们之间,一场小感冒甚至会比世界末日还要严重。她一边带着口罩,一边用沙哑的声音装出哭腔和我说“我不活啦”,直到得到了老师同意她回寝室的消息,才露出狡黠的笑容来,把画笔干净利落地收到了一起。我看着她再一次整理起画笔来,我在期待。她把画了一半的画留在画室,背起包就向外走去。我看着她背起画板,我在期待。她拉开门,用她那猫一样的脚步踮着脚出去了。她打开门的时候抬起手来猛地一晃,赶走了一只一直盘旋在她面前的蚊子,那时我突然明白,我是一个客人,而她在这沉默中告诉我她要送客。
“和我去转转吧,我要工作了。”
她又走在我前面,像过去一样。但我只是突然想到,即使是她的家里也起了蚊子了。这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哀伤,前所未有。我知道你又要说我们这些人不说人话了。但我只是想到,画室里的她从来没有被蚊子这种小事打扰过,但现在我却宁愿不想起那个关于病痛的猜测,只是被她家里起了蚊子这样微不足道的事实压着。仿佛一眼看去,在白色的纸上有一个黑点,而我打翻的咖啡还没来得及清理,这白色的世界就一点一点地离我远去。她似乎是看我一直没有跟上,在街道的另一头停了下来,轻快地转了个身。她的身后就是那个广场,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我还以为你跟丢了呢。”
“心情不好吗?”她在树旁找了个位置,支起了画板。
“也不是。”
“那为什么那么沉默?”
她支起了另外一个牌子,我只看见“艺术画像”四个大字,下面的价目我却没能看清。
“这两天没睡好吧?”
“来这里之后我就不睡午觉了。”
“难怪。”
广场上人来人往,但大多只是瞟了眼那个牌子。她的表情波澜不惊,似乎把面前的一切当作一幅将要创作的画像。当画笔放在画纸上时,她久违地叹了口气。
“我们到底是来到这里之后都变了,还是我们都变了才会来到这里?”
“我也不是哪里变了才当邮递员的……”
说白了,你不还是觉得我们俩不在一个世界里吗。我把后半句咽了下去。我来到这里毕竟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我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吵架的欲望,还好她是她,我在心里想,但凡换另外一个人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把后半句扔出来,还好她是她。
“我知道。”她偏过头来,好把眼神投向我。“我只是说我变了很多。”
她的手颤抖了一下,白色的颜料里就混进了其他颜色。我看见她又气又笑地又叹了口气。
“我有点怕连你也变了。坦诚点说,我其实很羡慕你。所以如果你没变,那就太好了。”
我的脑海里第一个蹦出来的词是“凭什么”。可为什么是凭什么?
她仍然自言自语一样地讲着。
“那不是小感冒。”她重新找了个格子放白颜料,继续画了下去。“登革热。来这个城市之后不久,我就因为这个进了次医院。”
“但你当时为什么突然离开了?那场竞赛刚刚结束,你就不来画室了。老师也不知道你怎么就突然走了……”
“因为我输了,就这么简单。”她的眼睛突然聚焦在眼前的一只珠颈斑鸠上。不过一会,它的剪影就出现在了画面里。“我的家里人一直告诉我,我应该去学习你的方法,去多画一些‘人们看得懂’的东西,别再搞那些旁门左道了——我不是觉得你的道路不好,当初在画室,同学和老师们也确实喜欢你的作品,我也是。没有人不想走一条基本功扎实的路,但那只是不是我的道路。我和他们说,艺术这东西不是定于一尊的,我也不是什么‘旁门左道’。再怎么说,我都和你坐在同一个画室里了,怎么着也没差到哪里去吧?但他们不相信啊!所以我就和他们说,‘要是我赢了那个竞赛,就别再对我指指点点了’。所以你看,我那会好像也挺努力的嘛。”
她顿了一下,却小声补充了一句。
“不过,我倒也不是完全没预料到我会输。”
“但那也只是一场比赛而已,以后机会还有的是嘛!你家里人怎么能……”
“问题不是这场比赛怎么样,问题是他们的耐心只能延续到这场竞赛,那我能怎么办呢,不成功便成仁吧。当然,最后还是你赢了,恭喜你。”
我不知道这些事情,甚至因为引开了话题而感到一阵羞愧。我还没做好准备接受她的祝贺。
“我和他们吵了一架,然后就离家出走了。我原本还以为带着的钱能支撑一会呢,谁知道这地方的蚊子这么厉害啊?反正我钱花了大半,医生还告诉我,我犯了什么并发症,什么纤维化啥的……”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大概就这的问题。医生告诉我它治不好了,只能一直吃药,但是说实话,我也没那么多钱。你看我都在这里给别人画画了,哪能掏得出钱来。况且,他都告诉我治不好了,那我还有什么好扯的呢——我倒是不怎么怕死,偶尔买点药,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
“我一直以为你在和我开玩笑,就像我们以前那样。这个事实有点难接受,我有点……”
她哈哈大笑。
“我都没把它当一回事,你怎么就开始忧伤了?”
“我们也许是都变了才来这里呢?”
很烂的笑话,但她的笑声里混入了我的笑声。
不过我想到,再这么聊下去,恐怕她马上就要问我为什么在这里了。我连忙开口。
“早知道我当时就不会那么拼命了……”
但我的话止住了,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你要是敢这么做,你猜猜我会不会放过你?”
“我只是说,如果你没有那些事情拖住你,你也会赢的。我可能只是事情少了点。”
“也许吧。”
“如果你赢了,也就不会来这里。也许会比现在要,怎么说呢,幸福点吧。”
“他们不会让‘缺乏独创力’的作品入他们的法眼的,你在说什么呢?”
我感到那句能够左右一切的话语就在我的喉咙里,但我说不出来,像噎住了一样把它卡在了喉间。
“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朋友,我只是有点……”
“可我没有因为这个就感到不幸福啊?幸福是我自己的事情嘛。”
“可能只是我自作多情吧,但是对我来说,幸福不仅仅只是关于我的事情。”
她的表情似乎看起来很惊异。
“怎么了?我还以为能在老师手底下活下来的人不会再对什么东西感到不幸福呢。”
“老实说,赢了竞赛之后,虽然有很多人找我约稿,但我感觉有点灵感缺乏了。毕竟,你知道嘛,我是那种很无聊的人,哪像你灵感那么充沛。我现在感觉就像个文盲,人家偏说他有文化,他又堵得慌,又说不出来,你说还能幸福到哪去?”
直到太阳西沉,广场上的人群将近散去,她也没有回答我,只是带着赌气一样严肃的表情看着广场上的东西。终于,在昏暗的光线下,连画面都变成模糊的一块,她终于将画板用力地收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
她的脸上出了一丝挫败,我突然明白了,这是因为这一天里都没有人让她画像。或许这让她感受到了我说的那种感受吧,她喃喃道。
“我们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先不谈这个,你的晚饭呢?”
“不吃啊。”她很自然地回答我,“一餐而已,饿不死的。”
“或许我可以给你买药呢?如果你药钱的支出可以少一点,至少生活上还可以支撑……”
“没必要,谢谢。”
“或者我付你的饭钱?只是作为一个朋友的关心,再怎么说,饭总得吃吧?”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起来似乎有点烦躁。
“好吧,至少我偶尔请你吃餐饭怎么样?如果广场上没人,你就干脆给我画两张像。我可是约一个伟大的画师的稿子!你说这个怎么样?”
“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我亲近的人来施舍我,你不知道吗?”
“请你吃鸡块,反正当初你也老请我,算是还你人情嘛。”
“唉……好吧。”
“那我们就走吧?”
“今天没画,那就算了。那么,再见。”
“唔,呃……再见。”
唉,纠结的人。
我看着她穿越街道,走走停停,走走停停,不时怅然地站定了,似乎是要回过头来说什么,但还是继续走了下去,直到成为一个看不见的点,我们就这么分别了。原本她一转身我就可以离开的,但我还是留在那里,不知为何而等待。我的一部分良心就站在我身边,惴惴不安。我听见它对我说:
你很清楚,你的话句句属实。但结合在一起,却是一个虚伪透顶的谎言。
四
她喜欢不能在这南方天里盛开的矢车菊。
这并不是什么多独特的爱好。我们偶尔去写生,在路边,便星星点点地生长起这种小小的蓝花,让人怀疑是不是谁走到一半弄洒了颜料。她甚至曾设法拿到些种子,于是蓝色也悄悄攀进我们的画室里来。这和我刚刚所说的初遇并非毫无关联,我就是在初遇后想起了她的这种爱好。可也正是因为它太常见了,后来去她家之前,我也总想去花店里找到一两束,好给她一个礼物,却总是空手而归。我对周围的事情总缺乏感知,甚至也是才知道矢车菊这种花压根不能在南方生长。我想花店的老板看我一定像个傻子,怎么会有人想在一个压根不适合花卉生长的环境里养出花来,这不是糟践种子吗?
可她仍然种。我想我们不见的时段里,生活的风霜一定磨练出了她一种几近异想天开的执念和与之相配的少有韧劲,直到我们见面,她已经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她房间外原先就不太大的阳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盆,我也不止一次地看见她在这房间里把那种着花的花盆挪来挪去,不时坐下来狠狠呼吸两口空气或是吐出一阵咳嗽。不去广场时,她的画板就搭在这些花盆中间,偶尔我能看见那幅命中注定的画,像是命运。但这花朵不给她情面,总是很快地便枯萎了,那时我总会再次送来拒稿信。于是她就再种,再看着一股新芽从土壤里冒出来,然后我再把新画送出去。人们相信“逆天改命”的传说,但机缘巧合构成的自然不给你这个机会。最好的一次,这矢车菊终于开花了,但也很快地枯萎了。它的花瓣片片垂落了下来,可它站着!生在北方的矢车菊把站着的风骨当作是一种习惯,那不算什么,它们天然地生活在那里,可就是在这样无可盛开的南方天,也总有些北方的花要开——偏是有些花朵是向着死了去开的。这花朵撑了几天,终于还是凋落了,没有留下种子,我那时只是游荡到她的家去,告诉她之前的投稿石沉大海,而对方连拒稿信都懒得寄回来。她一边说“那就算成为了电子垃圾”,一边却转过头去看向了那个花盆,许久没再说一句话。我站在旁边,只感到一阵局促,在进退两难中,看见她竟生出了眼袋。
自此之后,她也就不再种矢车菊了。
我疑心,那所有枯萎的矢车菊,是不是最后都会来到她的画布上。无怪乎我梦到它——她素来擅长在她的画里藏上一抹蓝色。它的生命是这么顽强,如果你当时也在画室,你会看到,她甚至是用力地控住了笔。她不是在试图释放这磅礴的生命力,更像是尽全力地在抑制它。如果连她都不能把握住这满溢的蓝色,它似乎下一秒就会冲破了颜料的边界,占领整个画面。直到现在我都说不准我是不是猜准了她,但她一定也曾梦想过驾驭这种蓝色,让它在画布上激荡,像是大海。而我像是一个晕船的乘客,在画室里,总要和她的画保持一个角度。
而所有现实里枯萎的,都要在那幅命运的画上复生。
最显眼的还是那绽放的矢车菊。在阳光底下,这捧花像是从花盆里炸了出来,舞台谢幕一样将自己的花朵递向了天空。绚烂的光芒透过了花瓣,又同时从表面放射而出,整个花团,就像是一个整体,透亮地穿出光来,蓝色、蓝色、蓝色。我太熟悉那抹蓝色了,以至于如果直接面对,总会感到一阵心颤。但她似乎知道,这种肆意、狂放的颜色,它不仅仅是一阵四处涌流的冲动。于是,她又一次控制住了这种激情,把这花盆放在了窗户之外。我们看见这画里的花朵,就如同坐在客厅里,看见花枝从阳台处伸了进来,窗户的里外,就这么分离开了。我们正像透过这层窗户,看见了不知在何处却确实存在着的美的世界,那是缪斯的世界。我知道那并不是属于我们的地方,甚而想要找出一些不合情理的地方——这里的光照不可能是这样的,那里的透视也不会这么展现……但一切的疑惑在一种摄人心魄的震撼中沉寂了。我并不是一个很“美学”的人,这个评价甚至不需要我自己来做。当初在画室与她分离后,我所有的作品都变成了对摄影艺术亦步亦趋的模仿。
我曾见过这幅画——她从老师那里请好了假,像猫一样偷偷溜了出去之后,老师从门口进来,绕过了我,看向她的画板,我那时瞟到了这幅画的骨架。老师随意地用指节摩挲着她画面的边缘,脸上颇有些玩味的神色。
“想法还是不错的……只是对她来说还是有些难度。”
说着,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眼神,正面迎上了我的视线。
“按照现在的进度,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你要我说实话吗?我会告诉你我看不懂。
但我当时毕竟没有现在的果决,我也没有敢和他叫板的勇气。他当时好像给我讲解了很多,我只是记得,我能做的只有似懂非懂地点头。现在成型的窗户,当时似乎只是一个框架,而透过这框架所见的世界,似乎逐渐地被拆开了。色彩、光影、透视,一切似乎都只是要素。
美竟是如此简单的东西。而——
把这些要素重新拼接起来,这就是美吗?
我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一种激动人心的东西,就好像诗人常迷醉的狂喜那样——美的基础和框架,就这样如同积木拼接一样搭建了起来。明明灭灭中,似乎一切的事物在我面前,都融化成了别的东西,像橡皮泥一样扭曲成不同的形状。而她种在窗边的矢车菊,那聚成了一团的矢车菊,仿佛流淌一样滚落下来……
“啪。”
这种狂喜的感受飞走了。老师只是扫了扫手心,一个黑色的东西就这么被扔到一边。
“又快入夏了,又在起蚊子。到时候她回来你再和她说吧,空调你们想开自己就开,记得注意进度。”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挪到了她的画面前,而我的眼睛,已经如同磁石一样紧紧粘在了上面。那个下午我什么也没干,只是痴狂地调着一种蓝色,一种现在看来似乎只存在在记忆里的蓝色,那从窗边流淌下来的蓝色。她的一切秘密一定都要藏在这种蓝色里呀!
“虽说败是败了吧……但我对这画还有其他的想法。我没有放弃这幅画,也不知道经历多少麻烦,还是把它带来了。”
她的一切秘密确实都藏在这种蓝色里。现在她仍然站在这白色的房间里调着蓝色,响应着外面的雨声对我说着。旁边站着一个无关的我,直到永远都猜不透这蓝色背后的奥秘。
“我觉得画面不会在这里就结束——这背后还有更大的一个世界。你能想象吗,作为单独作品存在的画面,只是更大的组画的一部分,而当它们接合在一起的时候,会诞生超越任何一个部分的独特感受。如果一个画家,哪怕只是我,一生里面能够有这样一幅作品,那真是幸福得不得了,其他人说我没有独创性也不管啦。”
她拿画笔指向窗户的旁边——她已经在原先的画纸旁接上了一张新的——那里已经搭建出了一个人形的轮廓。
“那就是缪斯,我的缪斯,我们的缪斯。这样的世界里,她要怎么看这个花呢?我想,那一定是一种刚健的形象,好像她可以自由地观看这花朵,而不受任何事物的制约。这可不算神神叨叨的,我要是能画出来……”
一阵猛烈的咳嗽,她赶忙收回了手臂,免得颜料打在画纸上。
“抱歉,只是又有点咳嗽——啊,已经这个点了!难怪呢。等我喝个药,我们还是在广场分别吧。”
她像是例行公事一样,把药片和着水匆匆咽下,差点又引发一阵咳嗽。只是在一阵不安的抽气声后,她似乎又回到了原先的模样,于是她拿起门口的雨伞,闪身让我走出房门。
可能是因为下雨吧,街道上并没有那么多人,她仍然走在我前面,这样就显得她更加自由,我恍惚间觉得她好像从未病过。 似乎是憋了老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她在我前面,似乎是游戏一样,将雨伞伸得高高的,好让伴着雨水而来的风吹在这个伞面上。她轻轻地松了松手,好看看这个雨伞会不会在风的作用下漂浮起来。有一点雨滴落在她的身上,但她似乎毫不关心。我只是沉默地在旁边撑着我的伞,心里没有一点像她那样的轻松,却只想到当初和我同台对垒的只是她灵感的几分之一。
那我做了什么呢?
“今天下雨,肯定没法让你撑着伞待在广场上,那就不用请我了,恭喜你哦。”
“早说啊,我就让你在家里画我了。”
“不了,那地方得留给自己的灵感。”
“原来像你这样的大画家也得留点灵感。”
她轻轻打了我一下。
“说到灵感,你上回和我说你是灵感枯竭了来着?但为什么非得跑到一个新的城市,找一份新的工作?这都哪跟哪啊?”
“呃,这个嘛,倒也没多苦大仇深的背景。所以说……”
“不愿意告诉我?”
“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你不敢告诉她一切,就这么简单。我不合时宜地再次想到。你不敢想象,如果她知道了那个曾经和她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你居然变成了这个样,会变成什么样子。
就当是为了她,你必须做点什么。
“其实我有个小计划。”
“怎么说?”
“其实说实话,我感觉那些人眼睛都瞎了。你看,他们连你的画都会说‘没有独创性’,更何况我的?约稿属于吃饭那个部分,人还得有点追求嘛。我就在想,能不能通过我自己的能力搞点自己的东西出来?这么一来,我就豁然开朗了——如果能在完全无意,没什么参与的情况下穿越整个城市,像旁观一样画出周围的点点滴滴,这该多有意思啊,总比和那些人待一起来得强。于是我就来这里了嘛,和你毕竟也算是纯粹的偶遇,看来伟大的画家审美都是相通的。”
这是一个烂得出奇的借口,你没发现吗?你约稿的钱难道不够你出一个画集吗?你没灵感的现状可以通过这个扭转过来吗?她要是找你要起初稿你该怎么办呢?你要联系哪个出版社呢?她会认识吗?你们分离的时候,她知道你在外面有多成功吗?一切的一切,最后的最后……
你知道她缺乏的那个独创性,是被你夺走了吗?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也可能没有,是我想多了,因为她接下来便对我粲然一笑。我们走到了广场的边缘,马上就要分别。她转过身来,却好像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等了几秒又回头来看看,见我还没走,隔着一点距离对我说到:
“那,祝你顺利!”
然后她撑着伞离开,留我在细雨里。我在劫后余生一般的感受里突然感受到一阵轻松,再一次想起那个神秘的蓝色,然后又想到了过去,想到那个模糊的长谈。我在一种侥幸的快乐中思考着。
老师和我分享了她的灵感,他有没有和她分享我的技法呢?
五
我坦言,我曾幻想过,在这个城市里重建一个一模一样的过去。对于一个怀旧故事来说,这样的安排真是再好不过了。
即使经历过一切之后,一切仍然可以没有任何影响。她仍然可以把这幅画画下去,但我这回可以不再阻拦,我也没有阻拦它的理由。我们仍然偶尔去餐厅,她会坐在我的对面,和我抢着桌上的鸡块,手上的颜料还没有干,她说红色颜料混进甜酸酱也看不出来。她仍然可以在广场上一展才华,只要不是大雨,广场上总会有人的,我们可以抱着同样的期望,同样的快乐,在广场上一直等待下去,直到我们交到好运,有了一点成就,于是还有理由紧紧相拥。我们都才二十多岁小青年,多么年轻,还值得去相信命运,正是命运展示了一切,让我们来到了这里。
但命运,命运它是一个顽固不化的富二代。你知道吗?有些人就是这么乐此不疲地毁掉其他人的人生的。他邀请别人和他共同享受浮华奢靡的生活,厚颜无耻地告诉他们:看啊,这可能是你的人生,你不想要吗?于是那个“别人”,在欲望的面前败下阵来,做下了无数悲剧,他可以自得地站在旁边,如果可以的话,他还会鼓掌嘲讽:看啊,欲望。
我有时宁愿一直当一个精神上的穷鬼。我没有天分,也不是一个灵感充沛的人。我擅长的事情是日复一日做最简单的事,我本不该赢的,我本可以不赢的。但我看见了那个世界,它就站在那个窗前,指着那窗外的花盆对我说:看啊,那里还有一个世界,一个可能你一辈子都不能碰触的世界。
但你难道不想在那待一天吗?
它给了我居留的权利,但它没有告诉我进入的道路。
我不想再画八十分的作品了——我不想随便找个村姑,套上花环,就向全世界宣布她是缪斯。击败她后,我对自己曾经的一切作品都生出一种厌恶。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厌恶她,仿佛她一直向我挥舞着前往这世界的车票,却不告诉我如何做。然后呢?她离开了,轻轻松松,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或者不如说再造高峰。但我却永远停留在这个地方,每天画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东西。
我想要崇高,我需要无比深刻的痛苦。作家们喜欢“深刻”这个词汇,看看他们把自己笔下的角色折磨成了什么样子,他们在献祭了不知多少人后得来了深刻的评价,短暂地来到了这个世界。这世界上一定有这样的地方,深刻的地方。我可以去到那里的。市井气息!小民尊严!平凡之美!你看啊,这崇高永远隐含在平凡的事物中!
但我的命运喜欢让我事与愿违。当我安于平庸时,它向我展示了这样的一个世界,但我想要攀登、想要远行、想要去往那个崇高世界时,它却只向我展示出一阵图景。这世界上绝不会有一个画家去画大街上两个人举着煤气罐向对方扔过去,也不会有人去记录自己旁边的人晚上是不是打鼾或者磨牙。不是吗?告诉我,你的目之所见,如果只有这些东西,你还有勇气动笔吗?
我实在是累了,平躺在床上,只是望着天花板,连转头看房东的心思都没了。什么动静都没有。
我可以回到过去的。我也可以不顾一切,只关注自己面前的八十分的东西的。我也可以在这里修复那样的一个过去的。我只是没有把握住机会,但未来还有更多的机会。我可以拿起画笔,让那个画集不再只是一种创想。我已经很久没画画了,我所擅长的,我正在做的,我只能做的,只是在这里,望着天花板,像一只蚊子不停地嗡嗡发出噪音,连裸露的皮肤放在我面前,都没有勇气一头扎下去。
你只是无力修复过去,又没那个本事走向未来。
但这种生活也不代表不美,是吗?我可以继续用更多的话语说服自己,告诉自己,你确实做着这样崇高的,为了道德和美而牺牲的工作,艺术就是这样的。在一切都还没走到无可挽回的境地前,我也曾努力过了。我只是来得太早,或者太晚,或者……
我有点犯恶心。
你看,你的内心里,就涌流着这么一片污泥组成的大海。难怪你只是她灵感的奴隶,你甚至来不及做自己的奴隶。
六
“终于,是好消息了。”
她这回没有把我送去的信一起撕掉,而是再一次沿着原先的折痕折叠回去,把它重又放在了桌子上,随后向后躺在沙发的靠背上。她看起来并不很激动,声音听起来只是平平的。看我从门边走进客厅,也只是朝着自己的旁边做了个手势。
“画投出去了?”
“嗯。”
我已经忘了送了她几回拒稿信了,可能是因为这个吧,即使是知道了自己已经投了稿,她也只是半躺在沙发上,不说多余的话,身上盖着毯子。紧闭嘴唇的冬天只是刚刚过去,再过不久,四处弥漫着湿气的春天又要到来,难熬的一年。
“怎么看起来这么平静?我还以为你会很激动呢。”
“我只是在想:在这之前,我失败过不少回,只是等得很漫长……”
她拉了拉毯子。
“我在尝试去接受它。”
“但是你看起来好像挺累的。这儿的冬天也不好过。”
她只是沉默地点点头,眼神在这房间里游移着。在无意间,我的视野里已经闯进了一些灰尘。从我们脚边的桌脚,到面前柜子的顶部,再到头上天花板的边角,她似乎只是想要把所有起了灰尘的地方统统用眼神标记下来。她重重地呼吸着,好像想要说什么,但又被重重思绪压抑下去的样子。到了最后,她再次站起来,打开了画板,把那幅画又重放了上去。
“我想放弃掉。”她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平平的,“你如果方便,能给我写个邮件回去吗?就说,承蒙厚爱,由于最近事务繁忙,我不得不放弃这次珍贵的机会。如有可能,我将日后再次供稿,大概就这样吧。”
我看着那个信纸,恍惚间又把它看成了退稿信。
“为什么?”
你迟到了许多年,
而我没法等那么久。
我为你所种下问候的花儿,
如今都已经谢了。
我已经快忘记她还有读诗的爱好了。一个放进故事里会被读者嘲笑没有前文的说法。画室里的时候,我喜欢开她“文青病”的玩笑,你说起我们这些人老是不说人话,那也是我从那里学来的习惯。
而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春天到来的时候你在哪里?
春日仍在门畔,
那时白日灿烂,黑夜明晰,
当我了无牵挂之时,
当我风华正茂之时你在哪里?
“而我的心中已然寒风呼啸。”
我这才发现,她也已经为颜料盒找了个架子,绚烂的色彩,此时就放在那个架子上。
“我刚刚在心里算了一下,如果我一天画上十六个小时,或许我还可以一边继续画自己的画,一边把这个任务给完成掉。但是这活我几年前估计能做,现在已经没那个能力了。我思绪万千……我的脑中有无数个想法,它们每日每夜折磨着我,像请求我把它们画出来……但我已经做不到了。我需要休息,集中在一部作品上,否则我就只能一事无成,一事无成地离开这个世界。但我还不想这么样把一切都放下……”
顺着她的手臂,她笔下的缪斯,似乎已经失去了四散的光芒。和那朵矢车菊相比,已经显得相形见绌。那个缪斯伸出了手,似乎想要去碰到花盆,但终究隔着一段永恒的距离。我希望看见她有向前的趋势,好像向前一步就可以碰到她的花儿,但她似乎连这种向前的动势都已经失去了。在那之间的薄薄的隔膜,让我想到监狱。而缪斯的衣裙,似乎也已经无可挽回地暗淡了下来。
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的缪斯是刚健的。她为什么会是现在的样子?”
“我如果说这是我的翻版,你会相信吗?”
“不,我绝对不会把现实里的东西搬进作品里去,我没有那样的习惯。”
“我记得你说了不止一回这种事了。”
“那就对了。”她停了一会,“她是什么样的,我都有能力把这幅画完成。不仅是完成,我还能把她画好。好的想法十不存一,搞创作就是这样。”
可那是借口啊。
“虽然整个画面的重点发生了一些小小的改变,但我感觉问题不大,等我把其他的部分完善起来了……”
“我有个小问题。”
“怎么了?”她又开始画了起来,我便更好地看到了她的颜料盒。我的眼神在哪里搜了又搜,终于还是确认了那个事实。
“其实当初在画室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你用在矢车菊上的那种蓝色。我试了很多回,从来没有成功过。”
“是吗?那我感谢你,我知道它确实很独特。”
“可是你现在却没再用了。为什么?我还以为你会在缪斯的衣裙那里加上一两笔来着。”
她又笑起来,但这回冷冷的。
“要是你这个态度,你那个画集肯定没我的好看。好的东西就是拿来突出重点的,用多了就俗了!说话还讲究详略得当呢。”
犟。当我说到她的执念,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
“倒也不用这么抵触吧?你这么想,连我这样的都能问出这个问题,那些观众和编辑肯定也得问你。咱们开开玩笑倒不算啥,去和编辑与观众开玩笑,这过分了吧?”
她不说话。
“况且,单纯就明暗来说,缪斯的衣裙那里是不是有点太暗了?我只是刚刚想到这个问题,所以想到你那种蓝色,我觉得用那种刚刚好嘛。当然,如果你有其他的办法……”
“现在上基础课就太晚了,我没那么多时间学。”
她突然把画笔往洗笔的杯子里一投,飞溅的液体把我吓了一跳。我本能性地向后挪了一点。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都没有发生,你怎么能这么说?”
“你这两天心情差得很反常。”
一点也不反常。像是被扎破了的气球,她终于像瘫了一样倒在了沙发上,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脸。老久,才从手的后面传出一阵粘滞的声音来。
“我忘记那种颜色的调法了。”
我们最终都会明白,坚韧会有一个无可否认的底线。超过了那里,沐雨经霜之人,就再也不可能面不改色。而命运甚而击败了强者,打碎了你手中的画笔,就不再可能画出那样的作品。
“可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就是,怎么说呢,我以为这种事情对你来说就和肌肉记忆一样简单呢。”
“肌肉记忆也是会忘的啊?人家还经常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呢,这都是好几年前调的东西了,不是想记就能记的。体谅一下我,行不行?”
“但这影响了你,也影响了你的画,不是吗?”
“不是。”
“不是的话,你还会这么大反应吗?”
她坐了起来,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把头别了过去,躲开了她的视线。
“它重不重要,和我的反应大不大,这是两码事。”她的声音慢慢有了点波澜,“能记起来,我肯定还会再用;记不起来,这也是无可挽回的事情。你能不拿这些无聊的小把戏和我争论吗?我没那么多心情和你再争下去了,还有很多地方要画。”
“但是,再怎么说,调不出来,你不也觉得很着急吗?这也不一定是一个无法挽回的问题……”
“你聪明,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你最近睡多长时间?”
“你想让我多休息,是不是?我直说吧,我睡不着——我的心脏也开始痛了。我每天都要等到自己困得受不了了才能睡着,还没睡够就醒了,你懂不懂那是什么感受?”
“就是这样,你才需要休息啊?我理解你想把这个画画完的心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再说了,还缺点什么,我可以帮你嘛,等你略微恢复一点,咱们再聊这个问题,你觉得……”
“画到一半我就去死,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好一点?”
我试着坐在她旁边,向她伸出手去,试图扶住她的肩。
“咱们不把时间花在这种事情上面,行不行?没有人愿意你就这么死了,我只是说你稍微停那么一两天,也是为了你好。”
她向后一闪,劲大得有点超乎我的想象,我的手扑了个空。
“对,对,为了我好,多好的借口!我家里人也和我说‘让你学学你同学是为了你好’来着,你这就学会这招啦?”
“你吃枪药啦?我只是提点建议而已。我理解你很着急,但是我们也想想现在的状况,行不行?”
“不行。”
“好吧,好吧,那你画,我不拦着你。你有什么别的想要的,我来帮你解决,成不成?”
“我也不画,我就在这坐着,坐到我死了为止。”
我彻底搞不懂她想干嘛了。不过,一时半会她也没多说什么,我希望她真的能在旁边好好休息一下,我们就这样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我小心翼翼地再次开了口。
“我有个小建议,你不听也可以。咱们就当一个可能性聊聊,你觉得怎么样?”
她仍然不说话,我就更大胆地说下去。
“你看,你走了这么久了,你的家里人肯定也想通了。你也不用非得想着你家里人就是那样的,说不定有什么误会呢?咱们就当周转一下,好好把病养好了,再画也不迟,你甚至可以把整个大画都画完……”
我的话又一次被打断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甚至连背部都颤抖了起来,我知道,那是生气的征兆。
“你觉得我是个病人了,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可怜我,满足你的虚荣心,是不是?”
“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我们可以不用那么坚持——”
“是不是!”
她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暴怒的?
我还来不及回答,她的双手就已经狠狠地抠进了头皮里。她此时必然经历着我难以想象的痛苦,这让我感到一阵后悔,但我并不觉得我的话有多不合时宜。
“我……唉。”
短促的停顿之后,她突然崩溃一样大叫出声,将自己肺部的所有空气全部挤压而出,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令人不安的喘息声。
“我是一个病人——你能不能搞清楚这么一件事情,我是一个病人,而且病得越来越严重了?一定要我亲口告诉你这件事情吗?我知道我越来越衰弱了,不要你说!我越来越控制不了我自己了。我不能剧烈运动、不能思考太复杂的事情,甚至有的时候站都站不住,我要坐在沙发上才能画,画画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除此之外我就和一个废人一样!”
一阵咳嗽。但这并没有阻挡她。
“你现在和我说要我回去找我的家人,好主意啊!我和你说,他们回头和别人聊起我,要么说‘你看,她怎么就选了一条这样的路,把自己搞成了这样’,那个别人还得装模作样感叹一下,说我‘这个状态下她还在画画,让人敬佩’,你犯不犯恶心啊?我犯恶心!”
她顿了一下,下巴弹了两下,终于像是宣告一样说道。
“如果我追求的美,就是这么一种东西,遭受了一点点挫折就扭曲了、放弃了,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了——我坚持的缪斯就是这么不堪一击的东西吗?”
她突然将颜料盒扔向了客厅那一边,液体飞溅。那一瞬间我心惊胆战地想到了这画粘上颜料上的可能性,那样,一切就全完了。好在,画纸很争气地躲过了这一切,我决定等会走之前帮她把地上收拾好。她像是断了线,蜷缩在沙发上,不敢看那一边的一片狼藉。
“我其实清楚,他们说的也没错。画室里面其他人评分总比我的高,竞赛也是你赢了我,我算什么东西啊,你劝我回去?”
“根本没那码事,老师也很喜欢你的画,你清醒一点……”
我本来还想说“我也很喜欢你的画”,不过恐怕现在她不把我当回事。但我也清楚,我当时也应该把它说出来。
“清不清醒都没用了,我不剩多少时间。我只问你:你现在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痛痛快快地画,然后画到一半,死了;一种是畏畏缩缩的画,然后画到一半,死了。你选吧!”
“我……我不知道。”
“那就对了。但我知道:必须痛痛快快地画,无论如何都要一往无前。即使我越来越虚弱了,我也坚持的是自己的美学,不是什么其他人的,更不是什么‘大行其道’的,这不是一个选择问题,这是一个观念问题。”
你的东西现在也是大行其道的。我苦涩地在心里说,我配不上它。
“所以,我真的感谢你的好意。但是别的事情,咱们还是免了吧。我真的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让我最后再留下点什么吧。我刚刚还在想,如果我要把下一个画面画完,我还要干不少事情,甚至每天都有单独的任务,但我只是觉得,我最后还是能留下点什么。”
她试图站起来去那边收拾东西,我拦住了她,自己走向那边。
“我有的时候也会幻想:这画要是真的能画出来,该有多好啊——所有不给我发奖的人,他们肯定都有问题!哦,那些颜料可以留在那里,我会收拾的。不过我毕竟还是完成了,大概四分之一吧,也还行,得个三等奖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我没有投出去。我说了,不用搞了,我会收拾的!”
我却只是背着她继续收拾着,我不想让她看到我此刻的表情。
“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我只是不应该对你说那些话的。我甚至想说,我比你更难接受这个事实。”
“那没什么的。我也知道,我最近的心情确实很反常。”
我把所有固体的东西放在一边,顺手去拿拖把。
“我说了,让我来干。”
她的声音里明显有一点不悦。我只能停下来,但是手足无措。
求你了,求你了,我背对着她,但我一直等着她再对我说什么。我不想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像一个摆件。我们的见面难道不是越来越少了吗?即使是骂我也好,骂我在刚刚说出了那么不切实际的话,再对我说些什么吧。
但我的身后仍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我是这房间里唯一的活物。
她不再需要我了,她不再需要这世上的一切了。
“那么,再见吧。”
我越过了那扇门,穿过走廊,冲下台阶,扯开大门,沿着街道只是向前,大步向前,甚至像是在逃跑。周围的楼栋疯狂地变化着,仿佛她仍然在广场那里等待着,而我们将要在那里分别。于是我继续向前跑着,直到自己筋疲力尽。停下脚步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广场。
而她这回没有送客。
七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再往那栋楼走。时间长得像是我遗忘了她,我只是算着日子,猜到她的药片可能已经吃完了,才找了个日子再去见见她。
那天刚下过了雨,虽然雨势最大的时候已经过去,但仍然没有完全停下。凹凸不平的路面,似乎已经积出了大大小小的水潭。我在人行道上走着,不时踩到一块松动的地砖,被底下潜伏的雨水弄得狼狈不堪。希望她能挺过这种日子。我心里想着,这种低气压的日子,就算是一个正常人,恐怕也受够啦。但空气潮湿清新,对她恐怕也有点好处。她如果需要去买药,怎么能越过这样的地方呢?
在无限的苦涩中,我甚至想到,如果我们不够凑巧,等待我们的,或许是永久的分离,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如同撕裂一般痛苦。我宁愿这不是一个赎罪的故事,如果真的有老天的话。我是一个罪人,走上楼梯的时候,我仍然想着,我的愚昧,甚至不足以让我理解这种罪恶的惩罚。我已经走到了她所在的那一楼千万不要让我面对这一切。我已经走过了走廊的一半,千万不要让我面对这一切。我已经来到了她的门口,我们已经熟悉到可以拥有对方家门的钥匙,但我在门口,却只感到拧不动锁钥,天啊,我希望她的门锁还没完全锈掉,这么拧下去简直让我害怕钥匙断在里面,千万不要让我面对这一切——
她还活着,她就在那里,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杯速溶咖啡,香气飘来我这里。
但她的生命力已经无可避免地遗失了。她的背深深陷进靠背里,我知道半躺的姿势会让她舒服一点。她的身体裹着毯子,让人想起已经冻僵了的人,他们已经失去了生死的感知,只是瞪着无神的眼睛看向前方。而她怔怔地看着的那幅画,仍然是我们命运里的那一幅,矢车菊在画面上开出了永恒。
就连我坐到她的旁边,她都已经没有丝毫反应了,只是张着嘴,嘴唇翕动着,拼凑着一点话来。
“我辜负了它。”
我不知道该用哪个它来指代。那是她的画吗?还是那个缪斯?是过去的她?还是现在的她?我想要找出一个答案,但我甚至不能告诉你我在找一个答案去面对,那是一种冷酷的不负责任。我深深地和她一起陷在一种静滞的破碎里,看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离我们越来越远。
“啊,你来啦……”她转向我,“咱们那一架,就先算了吧。谢谢你来看我。”
“没什么的。”
我鼻子一酸。
“我们转转吧,去广场。”
她撑了撑沙发,想要扶正自己的身体,但她没能成功。我想要伸出手去帮她,但她没什么反应,我只能把手臂收回来。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也正因如此,我们反而有了太多,太多的时间,我们可以不用太急。她终于站起来了,我只是沉默着,打起了伞来,仍然走在她的身后。
这个城市下雨的时候总是有点刮风,她的雨伞摇摇晃晃的,不时和她的眼镜框轻敲一下,发出一点只能让她听见的响声。我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一场灵异事件、一个故事,无论是什么都好,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让这个过程永久地存在下去,我就一定会这么做的。略显棕黄的水潭占领了道路,她不得不在这些水潭间绕来绕去,若是动作太大了,还要停下来休息一下,那时我就只能待在她的身后,希望着她能因为我还在而感到一点点安宁。
但终于我们还是到了广场。我们总是在这里分别,这回恐怕也一样吧。她站在街道的尽头,转了个身,等待着我的那句话。我们欠一次正式的分离。
“这么一来,就要结束了呢。”
“再说点什么吧。”
“什么?”
“再说点什么吧。”我几乎是哀求地说道,“我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这一切……”
“那,我走后,还有最后几件事情,你帮我办了吧。”雨已经停了,她将伞丢在了地上。“楼下那家店,我还赊了点账。老板毕竟是个好人,你还是还了吧。房东这几年一直没要我的房租,我所有剩下的东西,请都给他。那些纸笔,还有颜料,总能卖点钱出去,如果他的小孩想要个玩具啥的,总还能买一点。不要为我担心,你就和他说,我不会让他的房子变成凶宅的。实在不行,我还能成为一个温柔一点的鬼……
“但是……”我嗫嚅着。
“在最后,感谢你一直听我倾诉。我原本以为我只能就这么走了,但是我心里积着的话,最后还是说了。”
“总还有一点吧……”
“我没有忘记你,我也给你留下了一点小礼物,希望你还会记得我。”
“不……我不是要这些。”我感到我的声音无可抑制地变得越来越大,“讲讲你的心里话吧,算我求你了啊,我还想多记住你一点,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
她在笑吗?她在最后想要为我留下一点笑容吗?我看着她的笑容逐渐凝固了,眼泪渐渐从她的眼角滑落,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她流泪。
“我——我不想死啊……”她像是哭喊一样大吼出声,“我也才二十多岁小年轻,我也没想到会死,我不想像一团垃圾一样被从家里抬出来,扔到炉子里烧掉,我不知道在那之后是什么,我害怕……”
我也是这几年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在流泪。
“我走了之后,你一定要记住我呀……否则我做鬼了也不会放过你的……”
我多希望她以后变成鬼来找我啊。如果可以的话,告诉我我们终将殊途同归吧,告诉我我们最后可以在什么地方重聚。
而当时,广场上只有我们的哭声。
许久,她重新抬起头来了。她没精力再整理自己的脸,头发也哭乱了,她喘着气,已经连手臂都抬不起来了。声音也只是断断续续的。我想要张开双臂,但她只是看向一旁。
“我们……我们再见吧。不要记住我的这个样子呀,它太丑了,我不喜欢……”
她跌跌撞撞地从我的身边穿过去,我甚至没能留下一句再见,也无力再转身目送她回家了。我一定在那里站了很久,回过神来,连脸上的眼泪都已经干了。广场上的人们离我们都太远,没有人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当回事。一阵风吹了过来,将她的伞扬向了空中,我顺着它,向前看去——
一只麻雀,自如地控制着周围的空气,所以收起了翅膀滑行在空气里,洒下一阵面粉的香气,那是从对面的店铺里传来的;从水潭里倒映出来信号灯的光芒;有点刮风,远处的树细细看来,其实不是静止的,树叶也如同麦浪一样翻涌着;栏杆上趴着爬山虎,长势正旺;有风从那一边吹过来,灌进耳朵里,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有点人在咳嗽,但是更多的人笑着。而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只珠颈斑鸠惬意地飞到了地上,在地上漫步着,歪了歪头,用疑惑的眼神朝我这里看来。
世界居然是这样的。
而,如果我可以对着缪斯说,这就是美。
然后我想到,一个人死了,不是什么其他的,死掉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死掉的人是她。而我,我做了什么啊——我用最艺术的方式杀死了艺术。
再然后,悲伤汹涌而来。
这是一个太过普通,太过平常的下午啊,这个下午和我们度过的千百天来说都没有任何的不同。很久之后我们回忆起来,只是觉得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是独特的,很久以前我们预料未来,也不会单独地想到这一天。我分不太清楚我现在所说的那个广场,是不是我当时真正看到的样子了。在很久以后,我会把它和一些修饰无可避免地混淆起来。在很久以后,我想到,我甚至也会忘记这一天究竟是几月几号,只记得这一天里承载了很多很多人的快乐,也承载了很多很多人的悲伤。
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想起来,就已经永远地忘记了,不要让我就这么忘记呀,只是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哪怕只是让我去想象……
八
我再一次醒来了。
我被一阵疼痛唤醒,惊讶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一定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一掌拍死了一只蚊子。而它的尸体现在停在我的手上,血囊也被打破了。我的鲜血从那里喷涌而出,伴随着余留的悲伤,在我的手上滚动。
我最终还是要回到这里。
我时常想:一个故事,应该停留在什么时候呢?如果我们只是相聚,萍水相逢,她的离去,也只是我生命里疼痛却可以忍受的一次破裂;如果我们只是相知,不再深入,我们也大可偏离遗憾的结局,只把它当作一次美好的回忆;如果我们只是相争,在那一次吵架后就再无瓜葛,只是很久之后才意识到我们已经阴阳两隔,我也可以只把它当作一个单纯的悲剧,一次简单的怀念。
而现在,对我来说,这个故事只是还没有结束。
在那之后的几天确实只是像一个单纯的悲剧,我能做的也确实只是像一次简单的怀念。在那之后,偶尔还是寄来一些迟到的信,而我总是尽职尽责地把它送到了她的门口,在门前久久徘徊,不知道该把它放到哪里去。偶尔我会看到房东,在一起清理她的遗物时,我们还会稍微聊上两句,互相交换对她并不完整的记忆。她的后事,房东告诉我,已经由他包办了。
“不为什么。”他和我一起在原先堆起了花盆的阳台上抽烟的时候,只是略微眯着眼睛,看着白烟被呼啸的风卷走,“我们一定要‘为了什么’的岁月有点太长了。”
好吧,我在旁边抽着烟想着,相似的心彼此之间不会相距太远。
渐渐地,房间逐渐空了,我对她的记忆也逐渐空了。离开那个空房间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想到什么“我的记忆已经空虚了”之类的漂亮话了。只是希望下一个房客节制一点,最好把所有寄送的活都交给快递,还我一个安宁。而我——如果也算悔悟了的话,也可以抽出点时间来,做点通常被叫做“改过自新”的改变。如有可能,一段时间以后,我还是会重新开始尝试画点画的。我并不奢求能够超越她,只是觉得,如果我们终将在人世之外的什么地方见面,她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那个画集太难看”,恐怕我还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我素来算不上会开玩笑。
而在一些深夜里,就像现在的深夜里,我希望后面仍然跟着一个忏悔的故事。
也许是因为我真的觉得自己已经做出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吧。这就是为什么我再次看到一个送到那个地址的包裹时,只是感到一阵疲惫。我没有管它,只是任它在那里放了两天。也许是梅雨季快来了,最近的某次下雨,把它的信封打得七零八落,里面的东西就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保单,而无论是受益人,还是保险人和被保险人,名字都没有超出我的预料。
我记得,我在讲述的过程里,一定在故事的什么地方提到了这个保单。在我再次睡着前的某个时间点里,我一定提到过它。它这么重要,我怎么可能忘了它?
我把它放在了邮报最贴近身体的那一侧,让它和我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我如此精心地保护着它,走进旅馆的时候一定像是刚偷了东西的小偷。我把它放在了我的床边,一如往常,免得其他人感受到我心里的波澜。在这个故事的其中某个地方,我一定把它给房东看过。
而房东,当时只是接过了它,来回看了看。把它递回给我时,他笑了。
“真是个傻姑娘。”他把他的手机屏幕转向我,上面只是分布着真真假假的广告。
“你看看她,连保险都选不上赔得最高的。”
不,不,不,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准确来说,你怎么可能那么说?难道这么多的事情,这么长的时间,对你来说,都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我也许只是分不清梦和现实的边境了。毕竟在梦中,有些不合常理的事情,实在是太正常的事情了。
然后我看到,那份保单,此时并不在我的包里,它只是在我睡着时擅自行动,从我的邮包里爬了出来,谨慎地四处看了看,确保我和房东都已经睡着了,这才安然地绕过了整个房间,爬上房东的桌子了。
然后,我恨起这个很扯的解释,恨起周围的一切,也恨起我自己。
我拿起了那个破碎的包裹,它的外皮终于支撑不住,在我拿起的时候脱落了,她的一生就这么坠落在地上。这时我才发现,这保单并非包裹里唯一的寄送物,而也像是一层信封,套娃一样包裹着另一层信封。而在那信封里,只有一张简简单单的纸条,我马上将要看到她熟悉的字迹。
“作为对你陪伴的真挚感谢,我希望你的画集一切都好。希望这包裹里的东西,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再见。”
对牛弹琴。
你当然可以继续坐在这里,长吁短叹,抱怨命运。感叹自己的无能,但你知道,这么做无济于事。
当然,当然。
我将整个包裹仔仔细细地收了起来——破碎的外包装、保单、信封、纸条、她的笔记、保险人、被保险人、受益人、条款、明细、赔额、“最终解释权归本公司所有”、“XX人寿”——人已经没寿了,你还待在这干什么呢——然后把它们叠到了一起,规规整整,沿着原先的所有折痕,把它们全还原了。我的口袋里还留着半盒烟,和她的房东的友谊,还没能延续到这盒烟被彻底抽完。
你知道吗?我只是烟瘾犯了。
然后,我不紧不慢,掏出火机,点燃了它,这个旅馆真应该装一个烟雾报警器的。它的燃烧很安静,没有常见的噼啪声,火焰也很微弱,只有从尖端放出的一点黑烟,沉默地提示着燃烧的进行。快烫到手的时候,我将这包裹凑近了嘴边。
当火焰燃烧到保险公司的标志时,香烟点燃了。
窗外传来久违的鸟叫,我知道黎明就在外头。我不着急拉开窗帘,只是靠着它,静静地抽着烟,看着我面前的这个小太阳在昏暗的房间里规律地闪动,烟雾自得地四散开来。房东只是不满地嘟囔着,从床上翻过身来,手便自然地探向桌面,却只是捉了个空。他不甚相信地又轻拍了两下,终于发现自己的掌心只是触摸到一阵虚空。你知道,接下来的一切都将自然而然地发生,他当然会愤怒,而我会推波助澜一样点燃他的怒火。在争吵中,我当然可以“脑袋一热”地摔门而出,带着我最后的一点钱,甚至连那套制服都无暇带走。这个故事可以仍不结束:我会像玩味一般最后在这城市里漫步,不紧不慢,带着掌控一切的自尊,将我脑中这城市大街小巷的地图变成我脚下确实的路线。我会登上一趟火车,没有人在意它的目标,只是笼统地将它称作“远方”。我会在座位上久违地感受到明晰的梦境,那里没有蚊子的嗡嗡声打搅你安详的沉睡——我早说睡眠是短暂的死亡。梦境里面我会听到她站在窗边,眼神穿过我看到我的身后。她吟诵着一首诗,但不是为我,而是为了她眼中站在我身后的缪斯。每一个字符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而它们就要在这里重现,你看她已经开嗓了——
远行
我回望所有的夜晚
再也不见的人们
已经是永恒地离去
我缅怀整个世界
或者自己
今晚
我成为温柔的刽子手
一切的未来都已经了然于心,所以我只是带着怜悯看见房东惊讶地睁开眼睛,甚至感到了一丝嘲讽。如同看着烟花的导线已经点燃,我只是等待着他先开口。
“那保单呢?”
“我烧掉了。”
“你烧了它干嘛?”
“点了根烟。”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我转过身去,将头探出窗帘,等待着他的第一声怒吼。
然后,在一阵震颤之中,我看到一朵开在了南方的,我叫不上名,但仍在我眼前傲然挺立的,小小的蓝花。
天已经蒙蒙亮了,四处有些起雾。我第一次发现,从这窗户望去,正是院子的花坛。冷峻的太阳下,热烈的夏天就要来到——整个世界戴上了面纱,拿着捧花,向我款款走来。
作者:巫念桃
评论:随意
二〇〇五年夏天,千禧年过去的第五个年头,我二十九岁。世界宛如窜天猴一般蓬勃发展,到处都洋溢着希望、新生与热情。趁着这股新风,我把辞职申请拍在傻逼那张锃亮的桌子上——我本来想甩他脸上,但怕他搞我,他在厂子里有十几个狗腿子,是群连女人也一并打的睪货,傻逼靠着拳打脚踢混上了主管一职,不同意的全被他打服了——头也不回地南下去了上海。
下了车,冲动冷却,我反倒不知该往何处去。恰逢台风天,外滩上人没有我想象中多。我沿着江岸一直走,走到卵黄一般的太阳融化在天的尽头,江风哈着腥咸的口气迎面熏来。路过一间咖啡厅,我停在玻璃窗外看自己的倒影,一个挫气的、死气沉沉的二十九岁的女的,常年在厂里接线,打结断经断纬导致肩向前收拢,双手就这么插在裤兜,如果这是在宜城,我无疑是适宜的,宜城无论男的女的,都一副将来铁定进局子的样子,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宜城监狱养宜城人。在这个空气中弥漫着黑色烟尘的城市,人就好像挂在火炉上长年累月熏的腊肉,刀枪不入,干瘪紧实。但这里是在上海。在打着摩丝、系着丝带、穿着小皮鞋哒哒哒哒走过的人群中,我鸡立鹤群。
面前的人不再是那个文艺的带点儿矫情的徐晓晓,我感到一阵阵眩晕,时光匆匆,如惊涛拍岸,我被拍得头昏脑涨。
我深吸一口气,打算转身离开,却陡然瞥见玻璃窗后面离我几步远的人,我不确定对方是不是也在看我。我就这么保持这样一个滑稽的姿势停在那,好像陷入了时空陷阱。我很少回忆什么东西,一是我到目前为止的贫瘠人生实在无法供给一些值得咀嚼的养料,再则一旦回忆势必绕不开一个人。
十八岁那年毕业,不出意外我应当上宜城的师专,毕业后分配到某个村小当一辈子老师。但恰恰出了意外,那年师专的分数线比往年高了十来分,我差一点儿,具体差多少分,我记不得,但不论多少我的人生从这里开始就是一列脱轨列车,从此拽着我一路呼啸着冲向未知的地方。原定的路子走不了,我爹搭上四包红塔山、两瓶老窖,托老工友的关系把我塞进了织造厂。
织造厂至少比化工厂强。我爹蹲在院子里一口一口抽着烟,抽完了,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捻,拍拍大腿站起来。走,我带你看看化工厂。他大手一挥,把我领去化工厂的小房间,那是每一个新入职化工厂的职员的必经之路,能毫发无伤地走完,才算入了化工厂的门。狭长的过道上大大小小全是死状骇人的尸体,运气好一点儿的被炸上天,死在一瞬间,肢干七零八落,挂在树上、阳台上、路灯上。运气差一点儿的浑身流脓,在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下过个几天才咽气。墙上贴着醒目的八个红色大字:珍爱生命,规范操作。那天没等走出门,我就开始呕吐,一直吐到第二天早上,肚子里呕出酸水,喉咙也是一股子馊味儿。我从此接受了织造厂女工的命运,至少在织造厂,你不用担心哪天被突然炸上天,死无全尸。最多最多,也不过手指被机器切断。我爹真是用心险恶。
后来我又花了很长时间才醒悟无论是在化工厂被炸飞天,到糖精厂哪天把自己腌进去,亦或是去炭黑厂投身火房,跟在织造厂变老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前者至少为众人的生活添点乐子。
去织造厂登记姓名领行头的时候,那个人是个年纪大的耳背,还是个半文盲,秃顶的头上有几块圆圆亮亮的黄斑。我本来叫徐晓,那人萎缩的牙床发出“哈”的气音,每说一句话就在好像在放屁。徐什么?晓!什么?晓,西一凹晓,你晓得吧的晓?那人连连点头,表示听懂了,你声音小点撒,我又不是耳聋。你特么的耳背,我嘀咕,这句话没被那老头听着。后来拿到姓名牌,才发现我被登记成了“徐晓晓”,名字已经录入系统,一锤定音,从此我叫徐晓晓。
厂里女多男少,少的那几个男的,总把厂里的女性看做自己所有物似的,今天摸摸这个头,明天开开那个玩笑,一些黄色笑话是沉闷枯燥的流水线工作之余的乐子,工龄长一些的女工会回击回去,大家打打嘴炮,工龄短一些的,则会面红耳赤,不知所措,此时一种解压的笑声弥散开来。如果被调侃的那个小姑娘眼一横、脚一跺、发出一声轻微的撒娇似的抗议,他们便跟打了兴奋剂似的笑得更厉害,讲出更多下流话,似乎要把人弄到言语高潮。但没有人会为这个较真。
可我不知道这个。从小到大我都习惯按照规章制度办事,中小学生守则倒背如流,因此每一年先进学生都有我的名字。初中女生们都开始研究花哨的发型,穿条纹露肩短袖,低腰牛仔裤,贴水钻,偷偷带夸张的假睫毛,把眼睛整得像森林,似乎来一阵风就能从里面飞出蝴蝶。大家忙着拉帮结派、认校外的哥哥、抢对方的男友,为此还闹出过一条人命。那段时间我爹非常害怕哪天我大肚子带着个男的回家,又怕我自己在厕所把孩子流了不告诉他。在他看来,平时越乖的女孩青春期越叛逆,他怕我憋个大的。我让他少看些社会新闻,甩给他一张学生手册,以我自认为很酷的声音说:我不做违反制度的事情。
用我爹的话来说是“祖坟冒青烟”才出了我这么一个人。但到我高考那年,祖宗的骨灰似乎已经被烧完了,我以几分之差与师专失之交臂。
总而言之,我想说的是遵守规则对我来说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如果员工手册上明明白白写了“工作疲劳时须开黄色笑话”,那我便会去翻故事会里的笑话专栏(里面往往有些隐晦的黄色笑话)主动学习。可是员工手册上没有。
因此当主管瞪着死猪眼、抻着肥猪舌走到我身边,唾沫在他发黄的牙齿间滚动,嘴巴一张一合,喉咙里的臭气返上来,曲着食指暧昧地刮过我的手背对我说徐晓晓,那里也不小嘛时,我下意识回了一句操你妈。
我把手抽回来,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操你妈。这三个字从我的舌间上滑出来,迸射出去,其畅通无阻,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苍天在上,我之前从未说过如此粗鄙之语,如今这么纯熟地脱口而出,只能怪那些人整天不是在操你妈就是在上他爸。
我知道自己要完蛋了,得罪主管没什么好日子过。我爹盘算着之后拜托人把我调进宣传部,一个比较清闲的岗位,每天只用坐在椅子上喝茶看报纸浇花,偶尔写些东西。而现在我恐怕不仅进不了宣传部,还要一辈子待在车间待到死。但我不仅不害怕,反而感到身心舒畅,操你妈这三个字在我心里憋了太久,有一股无名火在体内四处乱窜,急待发泄,如果不借由某个机会说出来,我恐怕真的会心理变态,到时候我怕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去操人。
在主管的巴掌即将打下来之际,我眼疾手快将手边的杯子里的热茶扬了出去。之后是一片混乱,主管被烫伤,几个狗腿子你推我我推你,争相做第一个去扶猪的人,七嘴八舌地安慰着。主管被送去医务室,修养了一段时间,我听说他运气好,热水离眼球就差那么一点儿。爹的,怎么不干脆瞎了呢?我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从此没有人敢开我的玩笑。但不得不说,在他被送去医务室的那一段时间,我的三魂七魄飞了一半,每天晚上都梦到自己在劳改所一遍遍抄写员工手册,一边抄一边忏悔自己不该泼热水。梦到这里,我总是被吓醒。
也正是这一次意外让我认识了周仁清。
要知道织造车间没有空调,一到夏天,整个车间就是一个大蒸笼,每天都有那么十几个人被热晕,还有十几个是装晕。原因很简单,晕了就能去医务室,去了就能见周仁清。我们厂没有独立的医务室,跟隔壁工厂共用一个,医务室设在工厂出门左拐二十几米左右的地方,一个独立的小铁皮房,七八平左右。
之前我就听说周仁清,说他长了一副好脸。自从进入织造厂以来,我见过太多奇形怪状的脸,他们的脸上似乎隐藏着什么数学奥秘等着人去解,一般人很难在一张脸上看见这么多奇怪的角度。就这么说吧,往牛粪上踩几脚得出来的东西都比他们的脸要好看。周仁清的名号一直在女工们口中流传,男工一提起他,鼻孔就像被堵塞了似的,哼哼个不停。
借着这次机会,我第一次推开医务室的门。比他的脸让我印象更深刻的,是他的办公环境——干爽凉快——一台空调赫然立在显眼的位置。随即他从转椅上转过来,面朝我,并不惊讶的样子。是你啊,他了然地笑笑。看来我一战成名,不知怎的此时我有些羞赧。但一想到我来的目的,便又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在厂里待久了,对我的审美都造成了一定冲击。看到他的脸,我一时间无法分辨他是本来就这么好看,还是在厂里歪瓜裂枣的衬托下才显得好看。这不是说他不好看,而是他好看得很温和,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没有棱角,让人想要看一眼再看一眼,这种感觉就像喝水,一口接一口。他也大大方方地任我看,这一点我很满意。厂里有些人,但凡你多看他两眼,他就要开始给你抛媚眼,让人倒胃口。
我问他是不是认知道我,他点点头。又问他知道我什么,他说那天一群人涌进他这里,把他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人一直在骂,一边抽气一边骂,有点像……有点像一头热水烫到的猪对不对?我接过话头,顺便跟他形容我们老家过年杀猪的样子,把猪用绳子绑起来,挂在一条长木上,背朝下脚朝上,下面架一口大锅,烧滚烫的热水,猪就发出凄厉的哼唧,绑起来的四肢不停地抽搐。就跟主管一样。他笑得很大声。笑完他问我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他八卦的样子也很好看,很真诚。我说主管骚扰我,我才拿热水泼的他。他听了,说泼得好。我也笑了。
从前我看不上女工装晕,如今我也加入了她们的队伍。但是晕的次数不能太频繁,不然会被扣工钱。三伏天的工厂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每次到周仁清那里,我总会做在那张窄窄的病床上,发出自暴自弃长叹。听我抱怨,周仁清偶尔也会好心帮我开病假条,争取多一些的休息空间。
周仁清的桌子上除了病例和一些医学专业书,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外文书,厚得能当板砖。我问他这些是什么书,他说跟法律相关。我问他不是医生吗,怎么还看这些,他说他只是来这边实习,抽签抽到了这里。我怜悯地望着他,你运气真不好。这里鸟不拉屎,啥也没有。其他地方附近好歹有些舞厅、网吧,这一片的附近只有望不到边的田野和一条不知通往哪里的黄土路。那条路每天都有无数大卡车轰鸣而过,哐当哐当,尘土飞扬。路面被压得坑坑洼洼,一到下雨天全是泥浆。
我问他去过舞厅吗,他摇摇头。我说我也没有,我还不知道怎么跳舞。我以前看童话书,里面的每一个女孩都会跳舞,这给了我一个错误的印象,那就是要获得童话般的爱情与生活,一定得会跳舞才行。他很认真地听着,然后站起身,朝我鞠一躬,伸出手,我们跳舞吧。我跳起来,一只手搭在他的手上。我们两个不会跳舞的人在狭小的空间里假模假样地跳着。我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避免踩到他的脚,这哪里是跳舞,这分明是玩另一种形式的躲避球。他见状,反而大大方方把脚伸出来,话里带着笑,你就踩吧,你这样脖子累得慌。我说不行,踩到脚还算什么跳舞?最后我累得脖子眼睛都酸了,瘫倒在那张小病床上,自暴自弃地说,跳舞太难了,还是睡觉容易。他坐在我旁边,说多跳跳就好了,大不了我多准备一双鞋。我侧过头,他的手指近在眼前,压住了我的几缕头发,指尖要前不前的样子,似乎在犹豫,我的视线顺着他的手臂一路向上,欣赏他流畅的下颌线,微微绷紧的唇和颤动的睫毛。我偏过头去,闭上眼睛。我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消毒水味,混合着好闻的香皂味。我真想问问他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皂。
在我即将在小床上陷入梦乡之际,周仁清说他要出国读硕士,具体是什么我也没听清。说完,他把这些书收起来,压在最下面,问我能不能帮他保密。我点点头。
在工厂,你要是说你看书,你会被嘲笑,甚至会被揍,读得越多揍得越狠。工厂不讲书籍,只讲拳头。我把我买来的书都藏在他那里,时不时跑来他这儿看上几页。
周仁清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说不知道。他说你想一直在这里当女工吗,我说我不知道。他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脑袋,他说他的签证已经下来了,也给上面交了情况说明,马上要离开了。我愣在那里,许久才说了一声噢,那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再来蹭空调了?他似乎被气笑了。他说他要走,但我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时候走,我也没问,但每天都会去医务室坐一坐,他也都在。这段时间我们很少交流,大部分是我在发呆,他在看书。
我几乎都把主管的事情抛诸脑后了。
直到我发现大家看我的眼神变了。一众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时,见到我来了,便会安静下来,然后你看我我看你,嘴角带着暧昧的笑容散开。一个跟我玩得好的女工偷偷告诉我,最近大家都在传一些关于我的谣言。比如说?我问她。她看着我,一脸很为难的样子,吞吞吐吐不好开口,很难听的那种,她说,我都不好意思讲。最终我还是知道了谣言的内容。某天,某个男工跑过来突然摸一把我的脸,一脸淫笑。我反手就是一巴掌,他被扇了还在那儿嚷——“操你的臭婊子,早跟姓周的睡了还在这边装纯”——我如被人当头一棒,站在那里眼冒金星,头脑一片空白,手和身体都不自觉在发抖。我想要开口,声音却怎么也发不出来,我用力掐自己的胳膊,逼迫自己发出蚊子一般的声音——真是逊毙了——“你说什么?”
“什么说什么——大伙儿都知道了——”他还没说完,我感觉浑身的气力都回来了,热血涌上头,什么也不管不顾,直接冲上去把他踹倒在地,他被我吓到了,僵在地上,我顺手将椅子抡起来砸在他脑壳旁,我踩着他的肚子开口:“你他妈再说一句试试?”他裤子湿了。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了,都是通过事后部分人的口述,我才慢慢拼凑出当时情况的原貌。当时的我似乎变身超级赛亚人,被一种无名的力量控制,一路横冲直撞,直接来到主管办公室,趁他不注意他办公桌上的台式电话往他脑袋上砸。我身后是乌泱泱赶来看热闹的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住我。主管被我逼到角落,破口大骂,骂我,骂看热闹的人,大声喊叫保安,挥动着双手像在赶苍蝇。叫你他妈乱说!叫你他妈造谣!我一边骂一边砸,据她们说当时那样子,我简直就像发狂了,没人敢阻拦一个发狂的人。然后我砸到一半,突然昏过去了,把她们吓了一跳。我倒在地上后才有人上前,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主管脑袋见了红,我手里还攥着被扯断线的台式电话。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应该收到处分,甚至被扭送劳改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等我醒来后,厂里让我再休息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回厂,发现周围已经大变样。主管被调离了,新上任的是傻逼,他打遍工厂无敌手,却对我报有三分敬意。我依旧是普通女工,身上背了一个说大不大的处分。大家谈论的对象也换了,不是我,而是周仁清。
乍一听这名字,我还有点恍惚。这一个月过去,他应该已经离开了,不知道他走之前有没有听见这糟糕的谣言,看没看见我昏过去的样子。我不太希望他看见,但他是医生,不可能不处理我昏过去这件事,我并不想要在他心中留下一个打架狂的形象。或许他知道了,决定把这一切都忘掉,被一个打人狂喜欢太可怕了,说不定他已经在美国开始了新的人生。
我随机拉了一个人问她周仁清怎么了,她看着我说周仁清把主管打了一顿,现在逃了。
周仁清打人?逃了?
我的脑子处理不了这些信息,开始痛。打人的是我,怎么又变成了周仁清?他逃了又是怎么一回事?他说他签证下来了,要出国,现在出去了吗?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我没法问,也得不到答案。
就这么过了半年,我开始陆陆续续收到来自纽约的信。它们漂洋过海来到织造厂,带着精美的邮票和清隽的字迹。我知道这些信是谁寄来的,但我一封也没有打开过。我把它们摞起来塞在枕头底下,每天枕着它们睡觉,似乎在梦里还能梦见周仁清的影子。有时候我也会猜想信里写会些什么呢?他在国外生活得怎么样?如愿当上律师了吗?当年到底是什么情况……但知道这些又能怎样呢,又会改变些什么呢?我不再是十九岁冲动、单纯的徐晓晓,我逐渐习惯了黄色笑话,甚至能面不改色地开黄色笑话,不亚于男人。我的生活肉眼可见得无趣,我在这无趣的生活中逐渐蒸发、消散,只有肉体还在持续活动。
这些信我从来没打开,也从来没回复过。信寄来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有时隔几个月、半年一年,我最后一次收到信,是在两年前。
写到这里,我原以为这段感情会是我回忆的全部,但其实它在我的工厂生涯里只占很少很少的一部分。这甚至称不上一段感情,只是我在烂透了的地方认识了一个叫周仁清的人,我们聊得很好,然后分别,仅此而已。
两年后的我终于下定决心脱离这鬼地方来到上海,原因是当初周仁清要出国,应当从这里出发。
我在上海的街头游走,感觉到这些年消散的神魂逐渐回到肉体,在一群鲜活的人中,我也慢慢鲜活起来。
结束回忆的发现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了,咖啡厅里亮起了灯。我停留在咖啡厅玻璃窗外,身后的人穿着薄风衣,身形修长。我曾经幻想过周仁清的样子,也自嘲自己可能再也认不出他长什么样。看小说时,每当看到主人公久别重逢,在大马路上隔着车流遥遥相望,一眼就能认出对方是谁,我总是嗤之以鼻。但该死的,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还能认出周仁清的样子呢?如果认不出来,就这么走掉,我还能假装不知道心中的感受,但是为什么我偏偏认出来了呢?
我们分别近四年。四年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听说傻逼主管南下深圳经商,一度风光无限,不知怎么欠了高利贷被打成残废,身上挂着屎袋。我自考上本科,念了学前教育,好歹拿到毕业证书。尽管没有当幼师的打算,念学前教育只是因为这个专业分数低,可拿到证书的一瞬间,我还是很开心。我把毕业证和学位证与那些信收在一起。我想起很久之前周仁清问未来的打算。尽管现在的我依旧一片茫然,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我于茫然中踏出第一步,好似一个盲人,在触摸生活这头大象,摸到哪一处都感到惊喜万分。
我们同时倒映在玻璃窗里。我确定了他也在看我,在等我转身回头。
我僵在那里。
两年前的我坚定而决绝,不会打开信封。可我没有把握,不知道、也不确定我会不会回头。我垂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我的人生从十九岁那年开始,就像一辆失控的火车,如今它呜鸣着企图脱离轨道,一跃上天,我只能死死抱着呜呜长鸣的火车头,才能不让它翻滚、翻滚。
接下来我会不会重重摔落在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只是玻璃窗里的我们的倒影,是一个错位的拥抱。
Vol.248「过河拆桥」孤岛美食家
作者:舞舞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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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轮到小虹值日。轮到值日的值日生排在班级排队伍的最后,帮助老师看有没有同学掉队,然后在老师收拾桥板时,看着同学不让大家走散,然后再陪着老师,将同学们一个个送回家。
值日生是最后一个被老师送回家的孩子,回家的路有一段距离,小虹终于逮到了机会,向老师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老师老师,为什么我们过完河后一定要把桥拆了呢?”
“如果不拆桥的话,外面的动物就会沿着桥到我们家里来了呀。然后会把大家都吃了。”
“但外面并没有动物啊……”
“小笨蛋,外面到处都是动物呀。”
小虹被老师塞进了家里,小虹家和其他孩子家一样,散发着甜甜的香气,小虹的奶奶陷在柔软的墙壁里,织着冬衣,小虹从兜里掏出两包深绿色的叶子包,打开包袱,露出里面软糯的球形点心,这是今天的学校作业,小虹觉得自己做得非常好。他将其中一个点心喂到奶奶嘴边,点心粘住了奶奶的脸,被奶奶的脸吃了进去,然后他将沾满了糖浆奶油的手掌抹到奶奶的脸上,直到手上变得干干净净。
奶奶是爸爸妈妈的妈妈,但小虹从未见过自己的爸爸妈妈。
同学们也只有爷爷奶奶,没有爸爸妈妈。按照图册上的图画,和爸爸妈妈长得一样的大人应该是老师,大家也常常说老师像妈妈一样照顾着大家,但这只是像而已,老师并不是他们真的妈妈。
小虹将另一个点心塞进嘴里,将手上在自己脸上抹干净。然后和奶奶一样,躺进了柔软的墙壁里,温习起今天的功课。
他将做成点心的材料用蜡笔画了下来。一棵高高瘦瘦的巧克力色的树,树冠蓬松沙沙作响,将树皮剥开后,会流出晶莹剔透的香甜糖浆,树皮搓碎后,和另一种大叶片的矮灌木的果实揉合,就能做出带着薄脆口感的内陷,然后再用那种灌木的叶片将滚满糖浆的包起来,适当地捏两下,让糖浆更加入味,一个糖浆脆香球就做好了。
小虹画好糖浆脆香球的做法,合上了作业本。他的作业本里面夹满了糖浆脆香球这样的原创菜谱,比其他同学的厚上很多。他觉得他是有做厨师的天赋的,因为这本作业本里的基础菜谱,他一天就做了个七七八八,而其他同学,直到放学都还在和某个够不到的果实蘑菇斗智斗勇。
小虹希望将来能做一个厨师,专门将大家够不到抓不住的食材做成好吃的。比方说今天这棵叫长颈的树,大家就很难攀爬到树顶,也很难掰下来树皮,还有那朵叫小重龟的灌木,大家很难摘下果实,也很难将果实揉碎,所以只有小虹能做出这种原创的脆香球,世界上吃过这种脆香球的,除了小虹也只有同学老师和小虹的奶奶。
如果可以的话,小虹希望每天都是探险课,他希望每天都能到外面去采集各种各样的食材。如果老师没有把桥拆掉就好了,如果自己可以架桥就可以了……小虹想着想着,陷在软绵绵的墙里,睡了过去。
“老师说外面有动物,你见过动物吗?”
第二天,小虹将作业本交给同桌小铭,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约定,小虹将探险课的作业给小铭抄,小铭将教室课的作业给小虹抄。
“啊,这不就是动物吗?”
小铭指着小虹作业本上的“长颈”和“小重龟”。
“但动物是会动的生物吧,这些不是植物吗?”
“额,长颈就是会动的动物啊,它的脖子不是一直摇来摇去的吗?这个小重龟也是啊,你一敲它,它就会把头和脚收到壳里,也是会动的啊。”
“它们在我看来就是不会动的植物啦。”
“那迅兔总是动物了吧,它跑那么快。”
“迅兔……我也只见过它们不会动的样子……你看如果迅兔会动的话,怎么能串在串上烤呢?”
“那是食材形态,就是已经变成尸体以后的动物,当然不会动啦。”
“那动物,是很可怕的东西吗?”
“有的是吧,有的很烦,还有的很难抓到。”
“老师说我们每次把桥拆掉,就是因为会有动物跑到我们家里把我们吃掉。”
“哦,那是很可怕啊。我上次和大家走散,差点就被动物吃掉了。我记得是那个叫仁的,它的手很长,会丢石头过来,打穿植物和动物,我上次差点就被它们杀掉吃掉了。”
“仁……是那个果仁吗?”
“都说了那是食材形态啦……”
“那后来那个仁怎么样了?”
“当然是被老师杀掉了,真的好可怕哦。”
“那果仁就是仁上采集的食材吗?”
“是吧,但它们真的好可怕,就算是食材我也不想再见第二次。老师拆桥,主要也是为了防止它们入侵我们的领地吧。”
“入侵……领地……?”
“就是跑到我们家里来把我们都吃了。不,它们手那么长,根本不用跑到我们家里,只要伸手,就能在对岸把我们杀了。”
“那拆桥也没什么意义了不是吗?”
“所以啊,不要让它们发现我们,如果发现了马上就杀掉,这才是上策吧。但这事我们做不到,能杀掉仁的,可能只有老师那么厉害的大人吧。”
“那我也要成为老师那么厉害的大人。”
小虹下了决心,要和老师一样,能背着桥板离开家,然后背着桥板回来,要和老师一样,从仁、从动物手里保护大家,要和老师一样,做出很多好吃的,然后教大家做好吃的,成为一个和老师一样的大人。
几年后,小虹终于从长老的手里接过了一打桥板。
他得到了自己搭桥外出的权利,他当然也知道过了河以后及时把桥拆掉是多么重要。
他外出采集食材,带回来做成好吃的菜分给大家,也包括果仁。
他知道自己比其他人能看到更多植物,别人眼中的动物,在他眼中可能就是一棵植物或者一块活动极其迟缓的石头。
所以他在烹饪美食的爱好之余还多了一份主业——将倒向桥墩的树木一一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