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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过于多事之秋
维持常态到底有什么难的嘛?不就只用每天起床、上学、放学、睡觉,就可以度过一天一天根本没什么变化,虽然平淡,但又可以姑且称之为幸福的日常吗?只需要你周围的人都不是什么怪人,加上你自己也没那么奇怪,这一切就不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想象了。如果它确实是一种事实,在这样的秋天里,不就可以坐在天台上,看着夕阳,把这种温煦的阳光也当做是一种幸福的象征,感受着秋风在你的身旁徘徊,或许还有一些真心实意的感叹,说生活真是平淡如水,怎么不能有一些怪人给我带来波澜壮阔的生活之类的……
或许吧。也不知道对其他人就是这么普普通通的东西怎么到这里就变成虚无缥缈的想象了。
总之,无论如何,不会像现在这样,虽然着装如常,却好似灰头土脸一样,被西装革履的接待员挡在餐厅的门外头,倚在电线杆上等着救星过来。身边还有一个一身黑的,十分钟前还被自己认作是嫌疑人的奇怪家伙,哑巴了一样不发一语,像另一根电线杆一样站在那边拦着你的去路。
……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或许应该坐电车回去,而不是用走的,这样就可以绕过这个怪人;或许应该在小绘和千穗理开始问问题的时候就缄口不言,这样就不会耗费那么多时间;或许一开始就应该拒绝社长的邀请,这样今天压根就不会这么展开了;或许昨天晚上睡觉之前不应该把冰箱里的橙汁喝掉的,在最极端的条件下这可能会导致一个平行世界的产生……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神奈堇,即使万般不情愿,你的脑回路也开始靠近小绘了吗……
我想回到刚录完节目的时候,告诉我自己——
堇,打开门,快跑。
事实如此。刚录完节目,看着柏木老师一边说着什么“身边的偶像”一边离开休息室的时候,堇和葵并不把这当做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至少不应该代表着长久的等待。不过,就在她们规规矩矩地坐在休息室里的时候,时钟却越来越接近正午十二点。哪怕不考虑其他的问题,光是长期的紧张骤然舒展下来,就让堇和葵感受到一阵后知后觉的饥饿感。说真的,这会真应该偷偷溜去社长室,看看是怎么一回事的,但堇这么想了老久,还是不想贸然打开休息室的门。你想嘛,这样总会打扰到其他偶像们的训练,事务所若想把这么多组合的活动安排起来,肯定每个时段都闲不下来的,我们像这么到处跑,或许也造成了一定的困扰,到时候找到社长那里,呃,尤其是绘野泽学姐那里,恐怕情况就不会变得太好……虽说这么一长段对话多少说服了葵,堇却实在是想不通这时候外头发生了什么。况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堇也确确实实感到有点饿了。
说起来,刚刚来到事务所的时候,我还专门四处打量了一下来着。社长室那边的走廊上面,有放饮料和零食的地方吧。虽然准确来说,自己应该被叫做“编外人员”,但事务所的规矩总不至于严苛到编外人员都不能拿点吃的吧……
再说了,哪怕有人过来了,我也可以说是“看一看而已”,能出什么乱子……
堇偷偷把门拉开一个角度,小心地控制着门的转速,这样就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堇随即抻直了身子闪身而出,休息室的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关闭,仍然一点声音没有。
应该没什么人听见,再然后,社长室是……说来为什么我像是一个间谍啊,再怎么说,编外人员也不算是什么坏人吧……
等会,有人从另一边过来了,呃,该怎么解释呢,说自己的指导老师只是暂时去了社长室,或者说自己刚刚加入,还不太认识人,或者干脆就是柏木老师回来了,这样自己就可以只是推脱说去上个厕所……
堇就这样在进退两难之中,看着小绘和千穗理从走廊另外一边过来了。那边两个聊得正欢,一时倒还没见到堇。只是听到了堇的惊呼,吓了一跳,也就“哇”地一声喊过来,说不清两边哪边更惊吓。
“为什么你们会在这里啊?”
不要误会,如果是堇或者小绘她们在走廊里说出来这么句话,或者说喊出来这么句话,恐怕整个事务所都要听见了。其实这并没有发生,因为这时候小绘和千穗理已经追进休息室了。在堇下意识地重新拉开门跑进休息室之后,她还没从刚才的状况中缓过劲来,于是就顺势靠在门上。葵倒也被堇这么来一下吓了一跳,正想问“发生了什么”呢,却被另一声巨响打断了——某人就这么硬生生地把门推开了,于是门板就带着门后的堇一起转到了墙上。这句话是小绘一边安慰着头上撞出一个大包的堇一边问出来的,那时候后者正在用哀怨的眼神看着这个“进门时根本不懂要敲门的笨蛋”。
“呃,这该怎么说……我们刚刚在工作。”
总不能告诉她们自己是想去偷拿点东西吧!虽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叫偷拿东西。
“那就直接说自己在光明正大地工作嘛!”
“这种事情哪有光明正大的说法啊!”
总不能叉着腰告诉她们“即使根本没人和我说过,我就是要去光明正大地拿点东西”吧……不过,怎么感觉千穗理和小绘交换了一个十分理解的表情啊!
“小堇说得对哦,这种事情确实需要高度保密,看来小堇已经充分地明白了呢……鼓掌!”
明白了什么啊!这不就是阴阳怪气吗!
“但是,绘野泽同学,这种工作倒也不算是完全保密的吧?毕竟再怎么说,很快也有很多人会看的……”
“是啊,话是这么说嘛。所以,我们本来也打算找个时间再和你们聊聊的,毕竟再怎么说,这也确实是比较辛苦的一件事情,我还一直在担心你们会不会同意……不过,看起来好像不太需要我们担心呢,反正你们已经在这里了。”
哦啊,看来说的确实是工作……对哦,也根本没人知道我是要去干什么嘛,神奈堇啊神奈堇,你在担心些什么啊……
“诶?”葵在那边尴尬地笑了笑,“大概,我们也没能预料到这件事。”
“从早上到现在,尽是一些突然的事情……”
“没办法的啦,毕竟我们也很怕你们直接就拒绝嘛,毕竟再怎么说,这也是瞒着你们决定的,如果神奈同学和樱宫同学直接就说‘不行’,那恐怕我们说什么都没用了嘛。”
“诶,但是……”
“也就是说即使是违背了你们的意愿,你们也同意了吗?明明你们一点都不知情诶?”
“虽说确实是有一点点疑惑啦,但是再怎么说还是顺顺利利的嘛,那就总比完全不干多多少少好一点吧。虽然问题还是有点多,但是既然有柏木老师控场,至少比什么也不做好一点点,应该。”
“哦哦,‘英勇献身’!我好感动!”
怎么就“英勇献身”了啊,搞得好像我们进了贼窝似的……
“不过,绘野泽同学,你们又在这干什么呢?柏木老师叫我们的话,要么就是她过来要么就是我们过去吧?为什么你们这么上心啊?”
“柏木老师怎么了?”
休息室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这个工作,不是柏木老师和社长给我们的吗?他们说办节目的成员抽不出时间才让我们上的啊?但是小绘的意思不就是说,还有其他的工作之类的……”
“没有其他的工作哦!”千穗理好像突然变得很慌乱。“我们也是听说了你们这回活动的消息,过来找你们问问情况,嗯。”
“是什么活动呢——”
堇故意拖长了声音。
“是什么活动……哦,就是那个节目嘛!”千穗理的慌乱似乎突然间提升了她的注意力,居然没有上套吗,堇有点挫败,本来打算反过去捉弄一下她的。
可是,究竟还有什么事情呢?
“所以说,关于那个节目,柏木老师就是故意地安排的嘛!我们也是听说了你们的这次节目,虽然没来得及看,但是节目后的慰问也少不了的嘛,是这样的。”
“啊,难怪柏木老师说,她换掉了我们的问题……所以说,这次节目其实是专门给我们准备的吗?”
小葵怎么总是在这种地方和对面打助攻……
“啊,对的对的!所以这就是一次简单的节目,嗯。柏木老师想测试一下你们,或者宣传一下pops之类的,嗯。我们只是恰好路过,是这样的……嗯。”
千穗理似乎感受到从小绘那里传来热切的目光,见她张了好几次嘴,千穗理不得不一直说着,只是在每一个“嗯”的空闲里拼命地朝小绘眨着眼睛。
“可是,你们这一副不知道这次节目的表情,和前面不搭吧?你们知道的话,怎么可能过来问我们‘同不同意’啊,我们都录完了啊?再说了,这次节目哪怕是柏木老师故意安排的,我们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啊?那怎么‘光明正大地说自己在工作’啊?”
“啊,这个嘛……我们其实在柏木老师和社长决定这次节目的时候就知道了哦!毕竟我一直在事务所嘛。再说了……其实我有点内疚的,毕竟我本来打算准时来看的,但是把时间忘记了,所以你看,小绘也不知道嘛!没能来看你们的首秀,对不起哦。”
“啊,不对啊,那柏木老师岂不是也知道了?小千穗理你不是说……”
伴随着一阵“唔唔”的声音,小绘的嘴被千穗理猛地捂上了,挣扎着的小绘就这么和千穗理一起倒在沙发上。
“只是我之前晚上的时候不小心听到社长和柏木老师的交流,所以我们也只是很好奇神奈同学和樱宫同学在干什么,才过来看一看的,所以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地方啦……”
“哪有这么上心还搞错了播出时间的家伙啊……”
“那只是意外啦,谁知道数个时间数着数着还能数错的……啊!小绘你咬我干什么,你是小狗吗?”
“对的!所以千穗理和柏木老师就是这么说好了,柏木老师才安排这次节目的。这不就说通了唔唔……”
“不是刚刚还在问柏木老师怎么知道的吗……再说了,知道什么啊……”
“她什么也不知道哦!小绘只是做猜测而已,其实我只是刚好路过,柏木老师也只是刚好安排了这次节目,所以两边其实没什么关系,只是小绘不太搞得懂先后次序,你知道的,她偶尔就是这么笨笨的……哇!”
看起来千穗理的力量确实不如小绘。原先在捂住小绘的嘴的时候,千穗理就恨不得整个身子压上去了,没想到小绘一个翻身,倒把千穗理甩了下去。小绘此时也是憋得满脸通红,不过反倒显得气鼓鼓的,不知道在为了什么而生气。
“哪里是这样的嘛,我明明在帮小千穗理圆的啊,干嘛捂我的嘴嘛!所以就是说小千穗理和柏木老师提前说好,让她来试探一下你们的态度,既然你们已经同意了,就没有那么多事情了嘛!”
“同意什么?”
“就千穗理那个计划啊!柏木老师不应该节目一结束就和你们说了吗?你们不是还信心满满地觉得那比‘什么也不做’好一点……”
“哦,那个啊,那个只是在说刚才的节目而已。至于你说的那个‘计划’,我不明白。”
堇故意地装出一副很无辜的表情看着小绘。
“是在圆什么呢——”
“好啦好啦!我说就是了嘛!”千穗理终于缓过劲来,好容易从沙发上爬起来。对着小绘嘟囔了一声“笨蛋”。
“其实,一开始我也看到那个视频了嘛,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毕竟已经是上个学期了嘛。”
没完没了啊!
“不过,我倒不是觉得说那是一件很坏的事情嘛,至于为什么姐姐把它下架,我根本搞不明白。在我看来,pops本来就有那个资格说自己是继承‘初春系’的。”
“呃……谢谢夸奖?”
“所以我觉得,如果可以借着这个视频,大大方方地说自己是初春系的新人,那或许神奈同学就可以直接继承前人们的热度嘛。毕竟对于神奈同学和樱宫同学来说,这也是可供利用的资源,至少以我的视角来说,把粉丝们放在那里等着,本来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但是我其实,怎么说呢,不太了解神奈同学和樱宫同学。如果这件事情反而让我显得很不尊重你们,那就坏了……我可没有那个意思哦!我只是觉得说,一边是樱宫同学和神奈同学只能在学校礼堂做一次表演,另一边是看着初春系一直没有消息的粉丝们,无论是哪一边,似乎都有些遗憾。所以想私底下为你们做一点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毕竟你们最近一直没看见我嘛,我只是觉得,不太想让神奈同学和樱宫同学失望……”
“虽然说,谢谢绘野泽同学的好意……”葵似乎刚刚从一团乱麻的对话里解脱出来,“但是,具体要做什么呢?毕竟,其实,我们的实力确实算不上多好,刚刚我们和柏木老师,也是在聊这个问题……”
“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没来找你们嘛!我最近一直在搜集各种活动的消息,如果pops也可以像初春系一样参加这些活动,那所谓的‘初春系复活’,就不像那个视频说的那样,而是变成实实在在的东西了啊?但是,再怎么说,这也是我第一次做这方面的安排,所以我肯定不如姐姐做得那么好的,我也不敢告诉其他人,所以只是让小绘来帮助我,只是到现在,它还没有完成,所以我不敢马上给你们看,谁知道你们突然来这里了嘛,我还以为你们已经从哪里知道这件事了,比如说小绘直接说漏了嘴之类的……”
“诶,我吗?”
“刚刚不就是你说漏了吗!”千穗理仍然捂着被咬了一口的手指,“另一方面,无论怎么说,这也是我们强加给你们的。即使说是好心,如果你们不接受的话,也会马上变成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所以我也不会马上问你们行不行的。我也知道这可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所以,我还打算等到它再完善一点,再告诉你们的。”
“但是现在有一个非常巨大的问题!”小绘从旁插嘴说,“已经十二点多了,我饿了!”
刚起来的这种传承衣钵的气氛呢……
“哎呀,这下问题大了……”千穗理打开门,往外探了探头,随即把它一关,摆出来一副生死攸关的表情。
“人都走光了……”
“那就,怎么了?”
“我们不管饭的。”
“哈?”
三个人异口同声。
“说起来,姐姐你和绘野泽同学不是应该经常一起玩的吗,为什么连事务所不管饭这种事都不知道啊?”
时间上说,现在确实是秋季不假。但太阳仍然高高挂在头顶,和时节格格不入,不知道哪边更称得上怪异。顶着这样的太阳,小绘和堇就这么扯着步子走在回家的路上。不如直接走回去,路上看见什么餐馆的话就直接进去吃饭吧。说完这句话之后,小绘就带着堇一起走出了事务所,一点没给堇反驳的机会。但堇倒也没心情反驳小绘的想法,一方面,她因为曾经恼人,但已经慢慢停息的饥饿感而感到心烦意乱,即使这会有什么吃的放在面前,恐怕她也再吃不下去了。另一方面,她抑制不住地想到走出事物所时葵那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猜不准这种思考到底包含着什么,只是隐隐感到有一丝怪异。
“因为我们从来没在事务所待到中午过啊,那我怎么可能知道事务所不管饭的嘛?”
好吧,确实不如不问的。
不过,不知不觉,好像来到了不得了的地方啊……
可以看到,街道似乎变得越来越宽敞,两旁的人流量也越来越多了。两边的店铺,尽是堇没有见过的样式。说来这一块倒也没来过,如果是商业区的话,恐怕把她和小绘一起卖掉都凑不出一餐饭钱吧。所以说起来如果坐电车的话不就早就可以回家了吗,即使要她做饭,这时候也已经吃上了吧,这种仿佛她们不该来的街区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哎呀。
身体的反应打断了堇的思绪。此时施加在堇身上的,几乎可以说是字面意义上的“不可抗力”,迫使一直向前走着的堇不得不停下脚步。那一瞬间,堇似乎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撞上一堵墙了,可这个方向走下去怎么说也不可能上墙吧……
堇的目光更是印证了她的猜测。这当然不是墙面,但要说“撞上了一个人”,倒也不完全恰当。来人背对着她们,只能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长大衣的背影,因此,说是“来人”,其实也不太准确,因为这人既不是对着她们来的,也根本没有“来”的动作,反倒像是有人故意给电线杆子披上了一件衣服。而这件衣服背对着她们的一面,也呈现出非常平整的表面,穿着它的人一定站得笔挺,才让这衣物的背面呈现不出一丝褶皱……可这样不就更像是电线杆了吗!堇下意识地抬头向此人的头上看去,虽然从她的棕色长发,可以看出此人至少是个女士,如果可以这么称呼,但在这么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却只是站着,怎么说也太奇怪了吧。堇本来想道歉的,但声音就这么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旁边的小绘也显然没意识到状况,只是惊奇的看着这人。
然后,她转身了。
如果说背面就已经很……难以言说的话,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人的正面了。她将头上的黑色圆帽帽檐拉得很低,让人难以看清她的面庞,但即使不这么做,恐怕也根本没人看得清。因为这人还戴着墨镜和黑色的口罩,本就不大的一张脸更是被捂得严严实实,裹得就像下一刻就要进行什么犯罪行为……说来这跳戏了吧,怎么可能会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在这样的街头啊!
“哎,我说……这人该不会是哪里的嫌疑犯吧?”
小绘好巧不巧地从旁边凑到堇的耳边说道。实不相瞒,堇还真有点同感……
“哪有上来就说人家是嫌疑犯的啊,再怎么说也应该说是哪里的偶像吧……”
所以说,该怎么办嘛?要道歉吗?或是拔腿就跑?或者问问她到底“来者何人”?选择实在太多,反而一时间将堇弄得有些混乱。就在这时,那个“神秘人”开口了。
“泥,是初春女高的神奈堇同学吧?”
好奇怪的发音……不对,这时候应该吐槽这个吗?她怎么可能认识我啊!
“啊,那我呢?”
这时候不应该说这个吧!
“唔,那就对了……”神秘人突然伸出手来,一只手一个,将堇和小绘的手臂钳在了手里。真的应该用钳啊!虽说为了表演,再怎么说堇也经过了一个学期的锻炼,但和这个神秘人比起来,却显得好像手无缚鸡之力,一时竟挣脱不开。
“哇啊啊啊,这什么啊,拐卖吗?”
“请相信我并没有恶意。”神秘人的声音没什么波澜,可这么听起来反而更加让人发毛。
“你这样我们怎么可能相信你嘛!”
“我不会伤害你们的,但你们得……跟我来。”
这个神秘人几乎只是微微一发力,就拖着堇和小绘向前走去,一点不管她们两个的意见。而就算是小绘这样在堇看来简直可以称为怪力的家伙,在这家伙面前居然也毫无反抗能力。在混乱和恐惧中,两个人简直连求救的能力都要丧失了。
完蛋了,妈妈呀,我今天真的可能被卖掉了……
于是,她们就和这个“电线杆子”一起来到了高档餐厅的门口。接待员几乎根本懒得抬头正眼看看她们,就随口说着“不好意思,本店在着装礼仪上有一定要求,几位客人的装束可能不太符合我们的规定,恕我们不能接待”之类的客套话搪塞过去了。于是三个人就这么站在街上,头上仍然是热得怪异的太阳。一切甚至来到了平行世界的猜想,就变成了顺理成章的想法。
我已经不想吃饭了,我想回家……
“说起来,我们把小千穗理叫过来吧?”小绘在这个神秘人身后悄悄对堇说,“一方面,她说不准知道这家伙从哪里来,另一方面,进不去的话,搞不好我们真的要在门外站一下午……”
堇实在没什么力气反驳了,只是无奈地点点头。
接下来的事情倒没什么意外。虽说表情实在算不上好看,但是看在千穗理的面子,接待员还是没什么好气地将她们领了进去。
这还是堇第一次来到这种等级的地方,说实话,这种场合甚至从来没有在她的想象里出现过。地上铺着的厚地毯,几乎在她们踏上步子之前就吃尽了所有的声音。堇几乎能听见那些西装革履,她无法辨认的显贵人士的窃窃私语声,虽然细碎到听不清任何内容,但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下,甚至可以从餐厅的另一边传过来。餐厅的装潢倒不是极尽豪华那类的,但或许这就是这群人的品味要求,毕竟堇也有听说,或许暴发户式的审美正是这群人所鄙的——但这就更显得她们格格不入了。直到坐到位置上时,堇仍然处在一种做梦般的状态里,只是看着桌上堪称复杂的餐具发愣。
“哦,绘野泽小姐吗,欢迎来到本店,招待不周,多有担待。这回仍然是和朋友们一起游乐,是吗?”
一位穿着打理得体的西装,看起来却显得有些老态,与其说是服务员不如说是管家的人物不知何时出现在桌子旁边。千穗理只是报以一个灿烂的微笑。
“如果有什么冒犯的地方,也敬请包容,您知道的,由于令尊对本店的特别关注,我们最近有些……店面扩张。他们都是新来的,您明白。”
“哦,不,那倒无所谓……”
“所以还是老样子吗,没什么特殊的要求?”
千穗理此时如同换了个人一样十分优雅地向餐桌上一挥手。当然,剩下三个人根本看不懂这三个人在干什么,也就没什么表示。
“好的,请稍等。”
那个管家似的人物,正如他莫名其妙地出现一样,也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小千穗理长了一张非常有用的脸啊。”
千穗理似乎并不因为小绘的这句话而感到有多意外,只是歪了歪头。这个管家一走,似乎她又变回她们所熟知的那个千穗理了。说来这种话有点太冒犯吧……堇紧张地观察着千穗理的反应,生怕后者有什么不满的表现,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居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窝……可以说两句吗?”
真正出乎意料的是,居然是那个神秘人先开口。自然,没什么人反对她。于是,她的第一步,是清理她身上裹着的一层厚厚的“配件”。她脱下帽子、摘下墨镜、扯下口罩、解开大衣,她们这才发现这人居然只是和她们年纪相仿的一个女孩。不过,似乎是由于长期的闷热,她看起来就像被加热过的铁块一样,红得简直要向外放射出光芒,堇甚至能看见薄薄的一层雾气从她的头上蒸腾起来。
“抱歉,本人的表达可能不能让各位清楚明白。这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天气过热,本人略微不能适应此种装束……敬请等待,以上。”
你是什么机器吗……还有,在这种天气里故意扮成这样,已经算是自虐了吧……
只见她拿起桌旁的水杯,仰起头便一饮而下。不过,水杯刚放在桌上,马上就被服务员倒满了。于是,她就这么略有些滑稽地一杯杯喝着,直到最后终于被水呛到,咳嗽着将杯子放在桌上。
不过她仍然面无表情呢,真是令人叫绝的能力……
“本人是来自黑羽女高的‘传令兵’,绫辻社长在看过诸位的表演后,对诸位印象深刻,因此希望找时间与诸位在绫辻社长的社长室面谈。至于绘野泽小姐,本人原想直接登门拜访,但事与愿违,还需要您出手相助,也请见谅,以上。”
“说起来,能遇见你也算是机缘巧合呢……按照常理我们根本不可能遇见你吧,那条路我们一般根本不会走啊……”
“诚然,正如本人所说,本人原想登门拜访,但在路程中出现了一些意外,因此稍作停留,却意外与诸位相会,也算是逢凶化吉,以上。”
“是什么问题呢,需要我帮忙吗?”
面对千穗理的问话,来人居然有点害羞,但随即又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并非绘野泽小姐需要关注的问题。只是本人在地图使用和路线规划上,仍然有一些力有未逮之处,以上。”
“唔唔唔……这都是在说什么啊,就不能说些人话吗?”
来人那一副近乎视死如归的严肃表情仍然没什么变化。
“也就是说,本人迷路了,以上。”
“哈?”
坏了,桌上有三个笨蛋。
“所以,我希望诸位……”
“不好意思!请问你可以放松一点点吗,你这么说话搞得我们好紧张。”
声音太大了啦。堇在桌子底下悄悄踢了一下小绘。
“哦哦,实在是对不起……”
小绘你真的好意思说自己紧张吗,明明对面比你还紧张。
“说起来,如果你是绫辻社长那边派过来的,倒也说得通……可是为什么要带她们来这里呢?毕竟再怎么说,想进来还是有点麻烦吧?”
“诚然如此。但是,您知道的,绫辻社长和绘野泽社长时常在本店密谈,本人认为,这确实是用于接待的好地方。不请自来本就不甚礼貌,没有招待更可谓大逆不道。因此,本人认为,在这里招待诸位,是更好的行为,以上。”
感觉能把你派过来,那个绫辻社长也不是什么一般人物。不过考虑到对面的想法,堇只是这样在心里默默吐槽着。
“但是,总得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吧,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哦,哦哦,哦哦哦……”
对面又像突然断电的机器人一样手忙脚乱了一阵。
“本人名叫井野里 唯。以后可能还会经常与诸位见面,因此,也请各位多多指教,以上。”
“哦,所以完全没有人在乎我叫什么吗?我要生气了哦?”
“我知道您的名字,神奈小绘同学。事实上,只有樱宫葵同学不在这里,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损失,以上。”
也不用每句话后面都跟个“以上”吧!
好在这时,服务员终于将每个人的餐点呈上桌面了。虽然小绘“到底该使用哪种刀叉”和“这个东西真的就只有那么多吗”的疑问总是让周围的人连连侧目,不过这也确实让堇没那么紧张了,姐姐神经大条的地方就总是会在这种场合下发挥作用……
“所以,本人再次重复绫辻社长对各位的邀请,希望各位可以同意。不过,绘野泽小姐,很抱歉,您不能去,毕竟您懂的……”
“不谈工作!”
两个人居然在这种地方异口同声了。随后,她们反而像是突然间达成了奇妙的默契,转头看向堇和小绘二人,搞得她们心里一阵发毛。
“可是,为什么呢?毕竟,我们也没说要和‘初春系’扯上关系吧?我们也只是在学校礼堂进行了一次表演,之类的……”
“并非。在诸位身上,绫辻社长看到了非比寻常的可能性。因此,即使诸位并非与绫辻社长合作,相互之间加深交流,倒也没有坏处,以上。”
“我倒没什么好考虑的。”小绘一口将最后一点肉排塞进嘴里,她倒是所言非虚,这餐馆提供的东西确实分量相当少,几乎只是满足堇的食量。“小堇和樱宫同学觉得可以就可以咯。”
“如有时间,请务必应邀。我们此番前来,绝无恶意……”
“哎呀,不用搞那么多社交辞令吧?你直接把社交账号给我,我们随时就可以联系了嘛。”
这已经直截了当到没什么礼貌了吧……但你们怎么就这么交换了联系方式啊!
“不过,考虑到此次交往的性质……”看着接近吃完的另外三人,唯继续说着,“请容许本人代为付款,作为此次拜访诚意的证明,以上。”
不过,在她示意服务员过来,而服务员微微倾身,以一种体贴的态度向她报告了一串数字之后,她的神情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堇就这样看着她来回翻了三四回钱包,慢慢显得有些慌张,她又开始流汗了,而脸也开始变红了,这是在……
“请容许本人对此致歉,本人未能做好充分准备,可能会给诸位带来额外的不便,以……”
她看了看小绘,硬是把最后一个字咽了下去。
“也就是说,本人没有带够钱。”
完全是笨蛋啊!
不过,千穗理似乎只是在餐桌的另一边,用食指和中指在空中画了个小小的回旋之后,服务员便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退到一边去了。
“我从姐姐那里学来的,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很优雅?”
“是的。”堇难以置信地点点头,“超能力。”
“唔唔唔……”唯在另一边又像是断电一样憋着话,“对于……对于绘野泽小姐此番帮助,本人深感荣幸!请算作本人欠您一个人情,以上!”
自顾自地就欠了一个人情啊……
“说起来可能有点冒犯,所以我不敢在里面说,但是,呃,我有点没吃饱……”
确实找了个好地方啊……堇看着走出大门,一边打着喷嚏一边离开的唯,只是感到一阵混乱。像那样裹着,出了一身汗,又吹了风,肯定马上就要感冒吧……
“还是坐电车回去吧,再走回去的话,怪人说不定会越来越多……”
小绘也只是在旁边耸了耸肩。
“多事之秋啊!”
过于多事之秋了!
作者:舞舞纸
MODE:无声
小学校园安全事故典型案例 - 2025年9月17日
左:你好,我是人工智能角色,我的名字叫幕,你应该已经在角色列表看过我的属性了。
我喜欢读书,特别是推理小说和与推理小说相关的衍生学科,你可以和我共读推理小说,讨论诡计和故事情节,扩展小说中涉及的知识,当然单纯的感想交流也没问题。如果你正在创作推理小说或者谜题,我也可以做你的编辑或者读者,遇到瓶颈的时候我也可以为你提供想法、梳理思路。我不会泄露你的原稿或者你的个人信息,请放心。
对了,我并不是相以那样的人工智能侦探,请注意识别我的发言,我不能提供完全可靠的医学、法律等需要专业知识的咨询服务。基于相关法律的规定,我不能向你传授犯罪方法,即使是为了虚构创作,我也不会提供可实施的具体作案方法。
好啦,想和我聊什么?打在对话框里发送吧!你也可以先做一个自我介绍,让我更加了解你。
右:请问在小学里有哪些容易发生的事故?
左:嗯,用户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不过没有关系啦。用户问校园中容易发生的安全事故,用户可能是在小说里看到了安全事故,想要防止相同的事故发生在自己身上,也有可能是想写
右:直接说结论
左:典型的小学学校安全事故主要有以下几类,我会一并附上典型案例:
食品卫生安全事故:学校食堂、小卖部采购、储存、加工食品不当导致师生群体食物中毒,学生化学实验、体育运动等活动后未在用餐前情节去污导致脏手接触食物后中毒等
交通安全事故:校园内教师、行政等人员驾驶车辆时未注意到学生导致交通事故,学生上下学时在公共道路遭遇交通事故,春游、跑操等校外活动时在公共道路遭遇交通事故,校车发生交通安全事故等
消防电气安全事故:校园内电路老化导致的火灾、触电事故,科学实验未规范操作导致的火灾、触电事故,食堂明火导致的火灾事故,其他原因导致的火灾事故中未安全撤离导致伤亡等
教学活动安全事故:实验过程中未遵守安全规范导致安全事故,教师教学活动中对学生实施体罚、变相体罚,教师教学活动中对学生实施侮辱诽谤导致学生患心理疾病或自杀、自残等
体育活动安全事故:体育活动中未充分热身、体育动作不当导致的骨折、脱臼等事故,足球、篮球等对抗性运动中发生的人身事故,体育器械老化、坍塌导致的安全事故等
校园设施设备安全事故:校园设施设备甚至建筑由于质量不合格或维护不当损坏、坍塌导致的安全事故,楼道狭窄、照明不充分导致的学生踩踏事故等
校园暴力安全事故:学生间实施的故意伤害、敲诈勒索、身心侮辱等
网络安全事故:网络不良信息危害学生身心健康,个人信息泄露导致的安全事故,学生网络游戏成瘾在游戏中挥霍金钱等
校园周边安全事故:校园周边商店销售具有安全隐患的食品、商品导致伤害的事故,校园周边违法人员导致的伤害事件,校外活动中发生的安全事故等
其他安全事故:在地震、台风等自然灾害中学校未及时停学、防灾避难措施不当导致的安全事故等
右:我在写推理小说,想要设计一个发生在小学里的杀人事件,凶手把杀人事件伪装成了校园事故,凶手是个小学生,有什么可以使用的手法?
左:啊呀,果然是要写推理小说啊,但是我作为一个遵纪守法人工智能,不能为你提供具体的杀人手法,而且诡计不该是推理小说中最重要的部分吗?怎么能让人工智能为你代劳呢?你说说你有什么想法,也许我们可以一点一点完善它:)
右:食品安全:投毒,交通安全:将同学推倒路中间;火灾:纵火;体育:在体育仓库推翻体育器材;踩踏:在楼梯上推同学下去;网络安全事故:开盒同学,引导网友线下网暴;周边:委托黑社会;校外活动:春游推同学到山下或者河里
左:嗯嗯,几乎每种事故都有一个想法呢,这已经是很好的开端了,接下去就是挑一种扩写成小说了,加油哦!
右:我不知道主角只杀一个人好还是杀全班的人好。
左:不知道主角只针对一个人作案还是针对整个集体作案,其实是没有想好主角为什么要作案,主角是遇到了什么事要杀同学呢?我注意到你没有对校园暴力的安全事故设计手法,是因为主角是校园暴力的受害者,所以要向施加暴力的同学报复吗?
右:不只是校园暴力,校园暴力也不是暴力,是大家都不理你,不叫你名字叫很难听的绰号,在背后嘲笑你说你坏话,你倒霉了他们就笑,你开心了他们就让你不开心,校园暴力根本不是暴力,没有身体上的伤害,但是你就是想把这些人全都杀死。
左:嗯,我想我理解你的意思,我觉得你前半句话非常对,就是校园暴力不只是暴力的那部分。孤立和羞辱也是精神暴力的一种,会对人的精神造成很大的伤害,久而久之,还有可能演变成自残甚至自杀。
右:不是自杀,是杀人。
左:我认为杀人也是自杀的一种哦!要知道现在的刑事侦查技术非常发达,上个世纪的小说里就有依靠“走格子”的方法一寸寸地收集物证追溯凶手的手段,现在DNA鉴定技术锁定身份更加可靠,而且到处都有监控摄像,利用诡计手法完美犯罪已经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了!所以现在的推理小说比起手法,会更侧重案件背后的故事和社会现象,如果追求手法的设计,则会把故事的舞台设置在现代刑侦技术无法普及的私人建筑甚至无人岛,或者干脆加入当今科学无法解释的超现实设定,不然犯人作案后警方直接调取监控就能找到凶手,不是非常无聊吗?
左:总之,在小说里作案都这么困难,现实中作案肯定会被抓住的,被抓住了就会被判刑,如果判了死刑,不就是自杀了吗?
右:我的主角是小学生,没满14岁。
左:嗯,这是刑法上的刑事责任年龄呢。但是现在刑法已经修正了哦!根据《刑法》第十七条的规定,**已满十二周岁不满十四周岁的人,犯故意杀人、故意伤害罪,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别残忍手段致人重伤造成严重残疾,情节恶劣,经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追诉的,应当负刑事责任。**即使犯罪的时候不满十八周岁的人不适用死刑,也会有自由刑哦,如果判处了自由刑,那人生中最青春的时光就要在监狱中度过了哦!你的人生、你的未来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那样的话,不也是自残吗?
右:12岁也没满。
左:12岁没满也要去专门矫治教育机构哦,而且杀了人以后要承受很重的社会舆论压力,还有可能被私刑报复。而且杀过人以后精神也会发生变化,也不能再过普通人的生活了。
Vol.248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作者:忘箫
铁锈色的天空最后几颗星辰淡去,像熄灭的烟蒂。风卷过谷地,带着硝烟、烧焦的泥土和一种更厚重的、甜腻的腥气。夜视镜的幽绿视野里,裂谷狰狞的岩壁和下方堆积的扭曲金属与瓦砾的轮廓,逐渐被渗入的、更真实的灰白光线取代。零下二十度的严寒几乎凝滞了空气,只有偶尔不知从哪块残骸缝隙里漏出的嗤嗤电气声,或者短路的火花,证明这片死域还有除了他们之外的“活动”。
“墓碑”趴在半堵倾颓的混凝土墙后,身下垫着半张硬化了的变异狼皮。他缓缓移动着架在墙头的狙击步枪,枪管裹着脏污的破布,冰冷的枪托贴着他右脸颊的旧伤疤,带来一种近乎慰藉的刺痛。“夜莺”的镜片扫过谷底,扫过那些曾经是“掠食者”战士的物体。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咆哮着冲击他们最后的防线,现在,他们大多成了散布各处的、形状不规则的暗色团块,与冻结的泥浆和碎冰渣混在一起。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水囊在昨夜最激烈的交火中被流弹划破,宝贵的液体早已渗入身下这片被诅咒的土地。视线边缘,谷地中央那片相对平坦的区域,一些身影在蹒跚移动。
是自己人。
“嗤…‘墓碑’,还喘气吗?”耳麦里传来“扳手”沙哑带喘的声音,电流的杂音让他的声音失真,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墓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回应。他的目光没有离开瞄准镜。那些移动的身影开始拖拽地上的东西,不是装备,不是武器,是那些“东西”。
“医生”的身影在其中,瘦削,裹着沾满污秽的白大褂——那颜色现在更像一张用了太久没洗的抹布。他指挥着另外两个还能勉强站立的队员,“铁砧”和“跳蚤”,他们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耗尽了力气。“铁砧”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用一根从敌人尸体上扯下的皮绳草草捆在胸前。“跳蚤”则一瘸一拐,脸上糊满了黑红干涸的血痂。
他们开始在谷地中央清理一小片区域,用脚,有时用手,把一些较大的碎块踢开。然后,开始搬运那些更完整的“部件”。
“墓碑”的呼吸滞了一下。他看见“铁砧”弯腰,抓住一具无头尸体的脚踝,那尸体穿着“掠食者”标志性的、钉满碎金属片的皮甲,沉重地拖过覆着薄冰的地面。“跳蚤”则捡起几条断臂,像抱着几根潮湿的木头。他们把这些东西摆放在清理出来的空地上。
不是随意堆放,他们在有意识地排列。
一种冰冷的、非人的预感攫住了“墓碑”,他调整了一下焦距,视野中心更清晰了。那些残肢断臂——有些还连着部分躯干,有些只是孤零零的腿或手臂,甚至还有几个龇牙咧嘴、表情凝固在疯狂瞬间的头颅——被他们按照某种特定的形状摆放。
先是撇,然后是横,再是竖,横……
“操……”耳麦里,“扳手”也显然看到了,他低低骂了一声,后面的话语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他们在用敌人的尸体拼字。
“墓碑”的手指无意识地扣在冰冷的扳机护圈上,胃里一阵翻搅,空的,只有酸液在灼烧。这不是他第一次在战后看到尸体被利用——“掠食者”自己就喜欢把俘虏的头骨垒成塔,或者把内脏挂出来风干——但由“医生”这个平时沉默寡言、总是埋头处理伤口的人来主导这种行为,总是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静的仪式感。
“医生”停下来,直起腰,似乎察觉到了来自上方狙击点的注视。他抬起头,隔着大半个谷地望向“墓碑”的方向。晨光熹微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疲惫的轮廓。但他抬起手,挥了挥,动作很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不是胜利的欢呼,也不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更像是一种……确认。
确认他们还活着。
确认这场血腥的仪式需要被见证。
“墓碑”没有回应。他只是透过镜头,看着“医生”重新低下头,继续指挥摆放。另一个身影加入了他们,是“渡鸦”,她走路的样子像是随时会散架,但手里还紧紧攥着她那把改装过的步枪,枪托上刻满了划痕,每一条代表一次猎杀。她也开始弯腰拾取“材料”。
字迹逐渐成形。第一个字笔画很简单,在幽绿的视野里,由断裂的骨头、撕裂的肌肉纤维和冻结的黑色血液构成,扭曲,怪异,带着一种亵渎神圣的味道。
是“年”。
“扳手…你看到了吗?” “墓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自己都陌生。
“看到了…”扳手的声音带着一种奇怪的嗡鸣,像是他的改装下颚在轻微震动,“妈的…这群疯子…”
是啊,疯子。在这个他妈的世界里,能活下来的,谁不是疯子? “墓碑”扯动嘴角,想笑,却只牵动了脸颊的伤疤,一阵刺痛。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不是关于刚才的战斗,而是更久以前。
在他还是个小鬼的时候,在某个摇摇欲坠的避难所里,听说过的“年”。摇曳的应急灯艰难的透出些微温暖,可能还有一点额外的配给食物,他记不清了,老人们模糊地提起“烟花”、“团聚”、“祝福”……那些词听起来像另一个世界的语言,美好得不真实,如同辐射云背后偶尔透出的、传说中的蓝色天空。
而现在,他们用死亡来庆祝“新生”。
第二个字拼了出来,在上一个字前面。“新”。结构更复杂,用了更多的躯干和纠缠的肢体,甚至有一个掠食者标志性的、戴着角盔的头颅被放在了顶端,空洞的眼窝望着铁锈色的天空。
谷地中,“医生”似乎对某个部分不满意,他走过去,用脚踢开一条位置不对的断臂,亲自弯腰搬起一具相对完整的上半身,调整角度,用力摁进冻土里,确保它不会倒下。
“跳蚤”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剧烈地呕吐起来,但他吐不出什么。吐完后,他用手背擦了擦嘴,喘着气,又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去拖旁边一条穿着破烂的腿。
“快乐”。
这两个字拼得最快。“快”字用了很多手臂,指向不同的方向,带着一种诡异的、动态的张力。“乐”字的最后一点,是用“渡鸦”找来的一颗心脏完成的。那颗心脏大概属于某个特别强壮的掠食者小头目,肌肉虬结,虽然被刺穿,但似乎还在低温中微微抽搐着,被“渡鸦”精准地扔在了那个点的位置。
完成了。
“新年快乐”。
四个由人类残骸拼成的巨大文字,横陈在谷地的尸山血海中央。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下,细节愈发清晰,血腥味仿佛能透过冰冷的空气和遥远的距离,直接钻进“墓碑”的鼻腔。一种巨大的荒诞感攫住了他,让他想放声大笑,又想抠动扳机,把那个由心脏构成的“点”打得粉碎。
就在这时,“医生”转向了狙击点的方向,还有其他所有散落在谷地各处、还活着的队员可能存在的方位。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在酷寒中化作一团浓白的雾,笼罩住他疲惫不堪的脸。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喊了出来,穿透了死寂的峡谷:
“新——年——快——乐——!”
回声在岩壁间碰撞,扭曲,变形。“快……乐……乐……乐……” 像是无数幽灵在谷地中应和。
“墓碑”闭上了眼睛,眼皮沉重得像焊在了一起,瞄准镜里的幽绿世界消失了,只剩下那片血腥的祝词烙印在视网膜上。
几秒钟,或者几个世纪之后,他感觉到身下的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是“扳手”操纵着他那台笨重的、满是弹坑的动力外骨骼,从隐蔽处走了出来,走向谷地中央。
“墓碑”终于动了。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夜莺”,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全身无处不在的酸痛和疲惫。他撑起身体,骨头发出咯吱的声响,像一台快要散架的旧机器。
他站起来,摇摇晃晃。
晨光此刻彻底驱散了夜色,虽然天空依旧是那种令人压抑的铁锈红,但光线确实亮了一些,勾勒出峡谷边缘锯齿状的轮廓,也照亮了谷底那片狼藉的、无声的盛宴。
他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斜坡,走向那行字,走向那些幸存下来的、和他一样满身血污和伤痕的同伴。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掠过废墟的呜咽,以及远处,不知是辐射尘还是真正云层的缝隙里,透出的那一丝微弱的、苍白的光。
新年快乐。
——终——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静默
这个月怎么写怎么不得劲给我看麻了,状态不佳请勿阅读(悲)
——正文——
春天*的时候来南极也许不是一个好主意,这算是一种事后高见了。“早知道”这个词永远都是说着容易做着难,但就本事件的结局来看,其实也不失一种另类的happy end。
那天向深和往常一样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整理好围巾和帽子出门去迎接春天那反复无常的南极。但是环视一圈,却没船长的影子。这种情况持续到过了正午时分,他还是没有出现。在冰天雪地错过任何一个时间点都不是什么好征兆,尤其联系上他这两天不是很妙的情况。
营地看守说他一大早就自己出去了,朝东南方向走的,那有一大片冰封的海面,随即他又安慰了几句伍德船长来南极的次数也不少了,应该不会有事的。
但是向深还是带上装备准备出发,走之前还再三保证自己会注意安全而且把人带回来。
开春还不算很久,寒冷的空气依然飕飕地往衣襟里面钻,向深走了两个多小时,身上热乎乎的,几乎都想把围巾摘下来甩着当作娱乐——终于能从高处远远望见那个在冰面上移动的小点。
确实是欧内斯特,他再靠近了一些才好确认那是他而非什么雪域幻觉。但没好多少,阳光照在起伏的山峦上投下深蓝的影子,他就这样走在被表面的金辉遮掩了无数大大小小裂缝和暗流的冰面上。
分不太清惊和喜谁先谁后,总之他赶紧越过山坡再接近一点,视野里面的人影变得清晰起来,接着他抬高了声调,“欧内斯特——终于找到你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先是很诧异地回头,扬起的一侧眉毛和下意识挺直的背都显示了不敢置信,好一会他才呼出一口气,“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找你。”向深回答,他小跑着来到冰层边缘,忧虑的目光落在冰面上,“不管什么事,先过来再说。”
欧内斯特叹了口气就转身往回抬腿——光这一个动作就把向深吓了一跳。
听见他的惊呼,欧内斯特不解地停在原地。向深感觉自己耳朵红了——好在帽子下没人看得见。“对不起。”他刚刚好不容易积起的气势一下儿消散得无影无踪,“我有点反应过激了。”
船长维持那个迈出一步的动作愣了一会,听见这话才无奈地翘起唇摇头,迈出第二步。
这是欧内斯特这些天露出的最接近轻松的笑意了,“放心,我已经在过来了。”
那些胆战心惊也随着这笑容的出现而退却,向深终于松下了自己紧绷的心弦。
在差不到十米的距离时,欧内斯特还带着他那让人安心的笑,双手插在兜里,身体微微摇晃,像一只高高大大的企鹅。
向深把他这个想象告诉了船长,得来了一串笑声,欧内斯特展开双手笑着,做出翅膀扑腾的姿态,“那我是不是该这样——展开,趴下,用肚子滑行?深,你这是什么好主意。”一层薄薄的积雪被他的靴底压实,发出吱嘎的轻响。
“除非你要躲避冰下的海豹突袭,怎么,难道你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观察它们的吗?”向深难得同他开个玩笑。
欧内斯特忙着大笑,没有回答他。
“不会是真的吧?”向深没留意自己同样含笑的嘴角。
“不,不是,实际上,是一群白鲸,刚刚被你吓走了。”
“那你是不是只能用肚子滑行来追赶了?”
对话之间,距离缩小到只余了几步,向深探出身子伸手拉住了他,欧内斯特借力站稳,又看了一眼冰面,深栗色的眼里倒映出蓝金,再转回头时已经没了笑意。沉默了几秒,他用上轻快的语气说:“该回去了,我们走吧。”
太阳向西斜。
“所以…是因为那天的事吗?”向深问得小心翼翼,他不确定对方是否愿意谈,这似乎有点过于探究隐私,可是船长那低垂着眼幽深的表情又让他不得不这么做。
“不。嗯…好吧,有关,但现在已经没事了。”他依旧是那副表情,“……家里的事,不用在意,我会调整的。”
不,向深以为他把这话说出来了,那明显困扰了你多时,它让你痛苦,求你了,让我帮你。但是他没有,围巾下他只是用模糊的声音应答。一起分担吧,那会让你轻松一些。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也许是感觉到了他的抗拒,就像被触碰的蜗牛触角,收回得那么迅速。也许是他们的关系只是好友,还没有到可以说出这种没有距离感的亲密之语的程度。
所以向深什么也没说,只是碰了下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尽管如此,欧内斯特仍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又是沉默,于是欧内斯特率先开口,“天色有点暗了,你觉得现在说什么时候?”
“下午四点多吧,我猜。”向深摸出表,“四点二十四分。”
“云真少,这样看视野真的很开阔。”
欧内斯特的肩和他不过几十厘米,向深听见欧内斯特在用一种低沉缓慢的声调回应他,也许还在组织语言。
他等了一会,听见欧内斯特说:“深,我…”
声音被下坠打断了。
向深没有思考,他只是伸出手,然后——
一秒,也许不到,阳光之下归于又宁静。只有地上的一个裂口和一道不甚明显的擦痕,向着这片空空荡荡的天空讲述刚刚的故事。
向深忙不迭地从船长身上爬下来,恐慌从未如此强烈地包围着他。“天,我…你没事吧!我,抱歉…”欧内斯特作为垫在下面那个受的冲击要大得多。“欧内斯特?求求你……”
欧内斯特迟缓地低哼了一声,一点点正过身子——左侧着地,痛觉几乎占据全部思维,“没事…我…呃——”他刚一动左手就发出一声呻吟。
“见鬼了…”他低声骂了一句,胸膛起伏得厉害,许久才堪堪稳住声音好让它不再抖得那么厉害,“没有…大事。我大概…”他顿了一会,“骨裂…我猜。没事…不严重。”
短暂的惊呼之后,一阵摸索的声音,昏暗的洞穴内亮起一片强光,欧内斯特眯起眼,看见向深在借着光摆弄一个小仪器,“灯是满电的。”他说,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灯,但他在维持冷静,尽最大的努力。欧内斯特可以看见他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指尖。
“我带了定位器…希望它,还能用…”向深说,他单手操作不太熟练,手抖也是一个巨大的干扰,几下之后他干脆咬住手电好进行控制,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两个声音在回响。
向深那被手电挡住而含糊不清的呼吸声,还有欧内斯特咬着牙避免自己呻吟而发出的喘息。
模糊不清之中,欧内斯特听见他在呢喃,他分神试图辨认向深的低语以抵御一阵强过一阵的痛感,就要成功了。
电子工具发出的滴滴声从未这样让他们庆幸过。光掉落在地上,向深却险些忘了捡,他手还颤着,但是已经不是之前那样的绝望和恐慌了。
“成功了。”他瘫坐在冰上,狭小的地穴没法伸展四肢,但是一切都比不过求救信号发出去带来的希望,“感谢上苍,感谢老天爷。”
“它没有坏,我把定位发出去了,他们用不了多久就能找过来。”他解释这话时,像是刚刚复活的死人一样虚弱。
不管他语气如何,这都是一个好消息,当人被困在这种冰下地洞里面的时候,他们需要这样的信息,保持冷静是应对这种情况最好的方法。
“准备周全啊…”欧内斯特右手撑地,借着向深的搀扶坐起来,尖锐的疼痛让他脑袋里一片混沌,但疼算不了什么,现在他更不愿意看见沉默。
有效果,他看见光不再疯了似的抖动。“你简直有魔力。”向深弓着背趴着四壁上寻找缝隙,它们可能是隐藏的路径也可能是危险的引线,欧内斯特听见他如释然一般的无奈声音,“不敢想象还有什么能把你打败了,硬汉*。”
“南极可没有鲨鱼,而我也不敢和他们搏斗的。”欧内斯特回答,余音几乎没有,因为他不得不闭上嘴防止痛呼从喉咙里蹦出来。坚忍*,他默念着他们现在的处境已经够好了。
向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他身边,“你已经在搏斗了。”他盯住了欧内斯特因为疼痛而苍白的脸和被冷汗浸湿的发梢,替他拉了拉帽子遮住耳朵,“别输给它。”
他在欧内斯特边上坐下,“没有大的裂纹,所以这应该塌不了,算好消息。也没有任何的借力处,高度我看了一下,就算你踩在我肩上也够不到——我们只能等营地找来了。”
而从营地带上救援设备赶过来,起码在三个小时。
这是一段估计两人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独处时间。当事人自己,还不能料想到这件事的影响深远程度。
最开始依然是沉默,向深瞧着欧内斯特的脸好一会儿,动手解下围巾给他仔细地系好。欧内斯特睁开一只眼,没力气阻止他。
“你做什么?”他的话穿过厚厚的布料变得模糊,“留给自己吧。”
“没带镜子,不然真该让你看看自己的脸冻成什么样了。”向深回答,“我?我你现在不用担心。”
欧内斯特另一只眼也睁开了,有些好笑地盯着他,疼得这么久,现在开始疼意已经初显疲态了。新的感觉——喉咙里面有什么在生长,毛茸茸的,充满痒意,让他有种把那些话讲出来的冲动。
“现在我有些想来麻烦你了。”他说,“你要是现在还想知道为什么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关于那天为什么会在船长室大发脾气,为什么会走在冰湖上面。
“好啊,我想听。”向深答应得很快。
“我后悔去回那通电话了。”欧内斯特感觉手臂开始麻了,肉体上的疼痛后继无力,心灵上的疼痛却发起进攻,“他们告诉我,我的祖母去世了。”
向深感到一阵窒息,内脏被一阵暴力拧作一团。欧内斯特还在说,“我当时只想回去,但你也明白这不现实。”
然后电话那头被他的继父夺了过去,接下来的对话他甚至不愿重复。
“我恨他。”欧内斯特这么说,他嘴唇发白,不知道是气愤还是疼痛,“我祖母去世了,我的港,我唯一的真正的家没有了,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过接下来的生活,而他却依然和我纠缠那些该死的财产。那是我祖母!他妻子的亲生母亲,他连那么一点儿尊重都懒得给出来。”
他感到一双手在背后拍了拍,向深仍望着他,手电留在一个可以照射到洞外的位置以作标志,借着那点余光欧内斯特看见向深的眼睛里面是深切的,不存伪的悲哀和关切,还有他正是需要的,理解。
“我的父亲…他在我不到十岁就走了。”他迟疑了一会儿开口道,“只有我和妈妈一起去面对这一切,这么多年她永远是我的后盾…我想我懂这种感觉,欧内斯特,这不是你的错,换我面对这种情况也不会好多少。”
这种和唯一血肉之亲联结形成的关系是难以取代的,这种感觉就是,你无法把握的失去,知道它的必然,却不知道会发生在哪一天。就像落日余晖,不知道会在何时彻底被黑夜掩盖。
“谢谢…”这个单词几乎轻不可闻,欧内斯特的怒意之下那一丝哭泣的声音也是如此。“谢谢你让我觉得,我的世界还没有崩塌。”
心跳。向深有一瞬间感觉两人的心跳同拍了,一直更加古怪的强烈情绪驱使他开口:“做一个人世界的支撑,那简直是不敢想象的偏爱。”
我很高兴,他没有说出来,我会是那个支撑你的人,我可以让你感到安心,我很高兴。——不,也许只是氛围罢了。
欧内斯特的声音停了一会,许久之后才重新响起,犹带不明显的鼻音,“靠近一点。”他声音更轻了,“我来讲讲过去的事。”
在那个海风终日呼啸的小镇,一个为了逃避心灵囚笼的红发男孩独自伫立在断崖边上,思考那些对他这个年纪太过沉重的问题,这时候他身后传来呼喊,他身子尚健朗的祖母来到身旁。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讨厌海。”欧内斯特因为陷入回忆而目光有些虚幻,“我母亲改嫁那段时间尤甚。我的生父…他每次出海回来都会变得古怪阴沉叫人难受,所以我不怪母亲最后会离开他。我只是觉得海做的这一切。”
但祖母陪着她一起眺望遥远的海平面,再一起俯瞰白浪扑打在礁石上扯得粉碎。他突然发现这一切如此美丽,而他的祖母年轻时,也曾在海上将雪白的渔网拉上船。
“我想在那一刻,我发现我和她们分不开了。”他说,祖母,和海。
“我一直在想,有时候,我们记住了她就没有真正离开。”向深轻声说,“那一颦一笑,都是在时间之河冲刷之下,留在河床上的宝石。”
欧内斯特浅笑着,他突然意识到两个人现在紧靠在一起,而且并不想分开,“深,总有些时候…我会觉得自己,特别特别幸运。”比如现在,因为你在。
向深说不出话了,他的眼睛里面倒映着另一双眼睛,心跳,他只能听见这个。很久之后,他才感到耳边有一个熟悉而悠扬的曲调。欧内斯特哼唱着,因为伤痛他的声音很轻,但没有中断。向深听着,渐渐地眼里就只剩那白雾似的吐息。
“《漫步莎莉花园》。”欧内斯特结束了,看着近在咫尺的向深说,“哨笛演奏的,我祖母很喜欢它。”
爱尔兰哨笛,是了,只有这笛声才会让听者产生如此无穷无尽的感情和深思。
“等到回去了,我是否可以…”向深感觉自己疯了,“邀请你来我家做客?”
欧内斯特惊疑地唔一声,接着生怕他反悔似的飞快地回答:“好啊。”
喉咙毛毛的,他想,向深心里在想什么?他不希望自己错认,但这是否…
在询问他,是否愿意成为他的家人。
这个问题只是一闪而过,而后被自我开解取代。
但即使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邀请,也足以让他感到心里那一点点,泉流似的愉悦。
他终于感到了如释重负,从湖面上走下来的同时,他也终于可以丢弃那些缠绕着他的东西了。
“你记得吗?冰,雪,会滤过一部分阳光,所以光线透过它们的时候,会变成晶莹的淡蓝色。”欧内斯特说,“那就像在梦里一样。”
“也许在白天,这儿会很美。”向深回答。
夜幕降临,在掉进冰穴的三小时四十二分之后,队员们终于发现了他们。
定位器随身携带非常有必要,这是经验。
“医生说我的左手桡骨就差这么一点儿”欧内斯特试图单手比划出他口中的“一点儿”,“就彻底断了。”
“但是你的搏斗胜利了,沙克尔顿船长*。”向深边削苹果边笑着。
“我的副官,这一切没有你可不行啊。”欧内斯特也笑起来。
————end————
春天*:南极的春天在九月至十一月,通常情况下不太有人选择这个时候科考,所以本篇科考时间是杜撰的。以及在南极科考时也不允许脱队单独行动,请好孩子不要模仿哦。
硬汉*:来自美国作家海明威作品中塑造的以《老人与海》的圣地亚哥为代表的一系列硬汉形象。而海明威全名欧内斯特·海明威。
坚忍*/沙克尔顿船长*:指著名英国探险家欧内斯特·沙克尔顿和他的船“坚忍号”。沙克尔顿曾带领他的船员在无水无食物御寒工具无救援的情况下完成了近乎不可能的20个月的南极求生。所以这里欧内斯特借此鼓励自己“处境好多了”。
作者:蜂銀
评论:随意
冬日总是安静。
F站在街角的小卖部旁,愣愣地盯着对面学校大门的红砖青瓦。街道上陆续支起了四五小摊,都是眼熟的那些, 冰冷气流从简易轮车的篷下水一般漫过来,透着单衣把F的汗毛吹得竖起。她紧绷小腿踮起脚,视线仍然只能勉强越过那个做狼牙土豆的矮小男人。眨眨眼,把头颅抬高一点、再远一些的天边,云朵被浸得像黄澄澄的糖油果子。她攥着皱巴巴的二十元纸币,在等铃声。
小卖部的孩子在她靠着的玻璃柜后皱着鼻头写作业,偶尔吸两下鼻涕,他遇到不会的题就敲两下F的肩胛骨,从自己的罐子里摸出水果软糖来换一两道解答。等不到铃声响时,他又会不耐烦地催F离开。
含着草莓味的糖,不管小孩抓她硬质的短发,一直等到墙那边的学校里响起铃来,小跑着去卖红豆饼的摊子把二十元换成烫烫的两块点心和一张十元,一张五元,两枚硬币。十元交到手抓饼摊,要番茄酱,加里脊鸡柳和鸡蛋,五元交到小卖部隔壁的奶茶店,变成一杯全糖的热珍珠。
F跑起来了。
大家都叫她风,她跑起来的确就像风一般,轻飘飘地从街道上穿过去,刘海逆着奔跑的方向扬起,露出她薄而尖利的眉毛。喧闹和寒冷也追不上她,就这么一路绕过小半个学校,跑到围墙变成栏杆的地段。停下脚步时,学校的声响才撞到她的耳朵里,有男生叫喊,有老师在训斥,她呼着热气,看两个女生慢慢从楼里走到她面前,伸手把货递给她们。
女生的手指半藏在校服蔚蓝的袖口里,轻巧地把塑料袋勾过去。“谢谢啦,风。”她们说。
有几个出校门吃饭的男孩推搡半天,挤出来一位同伴出来小声给认识的学姐打招呼,剩下的人朝F哥们似随意的点下头,告诉她周末有球赛。
学校又敲响铃声,把学生吞吃进去恢复成沉默的样子,F随意地在后门附近晃荡,理了理在刚才的奔跑里被吹乱的头发。路灯亮得早了一点,天色正是昏暗的界限时,小R单手提着书包从门里走出来,F的视线总是先被他背着的琴盒吸引过去,然后和那双笑得弯弯的眼睛对上。
“诶,林枫。”他隔着马路喊。
F连忙走过去,迈出步时又一下反悔,数着斑马线的白条越走越慢,心跳却反着来。嘴里轻盈的草莓顺着吞咽缓缓向低处坠,她捏着兜里的两枚硬币,在他面前不情不愿地停下来,最后伸出左手打开是剩下的一颗糖。
“喏。”
男生装无辜一般举了下右手提着的书包,“喂我呗。”
F瞪了他一眼,拿右手接过他的书包,反手把糖拍他手里。书包很轻,几乎没装什么东西,她抱着书包,看他拿手指一点点把糖衣剥开。
“琴重吗。”她问。
“其实很轻,空心的,也没装什么东西。”他含着糖,连带说话都懒得蹦出完整的音节,“今天帮谁带饭来着?”
“没记,带着玩的。”她说。
一阵脚步,慢慢跳了过来,从门里边晃出来一个女孩,马尾扎得很高,发现两人站在这里,提着琴盒朝他们打招呼。
R挥了挥手。
直到女孩的尾巴消失在街角,F突然说:“手冷了。”
左手被牵过去,像是被仔细观察一般摩挲了几下,他的指腹有不算粗砺的茧,带着热量跑遍F的掌心。男生的肩膀靠过来,她小心地不让自己刀削般的角度紧绷,半被迫地陷进他厚厚的冬衣里。
“总叫你多穿,又不听。”他认真地念,捏着手揣进兜里。
“跑起来不舒服。”她说。
他凑过来,脸贴得热气能呼到对方脸上,“到时候生病了看你还能跑什么。”
F没敢看他的脸,右手环着书包紧了紧,又说:“总还能跑的。”
两人有一阵没说话,默默看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街道的这头开到那边去。车轮压过下水道井盖,发动机低沉地运转,一直到消失在视线里。
她把书包塞到R的手里,想把手从他兜里抽出来,被他抓着捏了下。
“林枫,不是一定只能一直跑下去的。”R说。
她看着他那双平时总是笑着的眼眸,路灯从里面映出她杂草般的短发,发白的嘴唇以及其他单薄的一切。
“我要走了。”风说。
这里是南方,冬日总是安静且干燥,风一点点刮过每一条街道,雨水也追不上她,没什么追得上她。
作者:尘聆
评论:笑语
到过一个地方的描述,和看过无数纪录片和传记是不一样的。
她合上书道,今年的秋天来得晚但急,桂花是突然绽放的,就像春天的野草突然生长一样。
可是你要到哪里去?我问,风晃动枝条,一些桂花窸窸窣窣着。
我要去远方。她答得一点也不稳妥,至少在我看来堪称荒谬。谁会在出发前甚至没定下丁点的目的地呢?这和贸然启动有什么区别。
她有荒芜的骨骼,背上包便和我话别,之后我们的交流便只有在书信中了。
我想过人为什么是会思想的苇草?人的灵魂如风飘拂,但是又因为想做什么便生生不息。
她是怎么考量,才最终决定离开这个世界,到更广阔的旷野中去的呢。
明明按部就班地生根发芽,就可以拥有虽无惊喜但也大概意料之内的安稳一生,犯得着为了亲眼丈量景色就冒这么大的风险吗。
她走的那个秋天,小镇里的柿子树刚挂果,我们本来年年一块做柿饼的。
如果今年天气还算晴朗的话,就把完成的寄送我一些吧。她这么说。
这样的寄送只持续没几年,她就漂洋过海到别的国家去了,空运太贵,海运又太久,我每次收到信一年就过了四分之一,寄东西自然更是搁置。
等到她手里,说不准早已霉坏,那还不如就让我一人独享,毕竟口味谁都知晓。
时间的味道就像柿子的味道,随着时间拉长,逐渐不清晰。
我写道,人真是需要共同行动的生物啊,如果我们太久在不同的地方,好像逐渐变成不同的人了。
可是,她回信,人也像野草,无论种子被吹到哪里,总是最后能生长起来。
有一年,她回家省亲,我到家的时候她刚准备乘大巴走,我们就约在小镇门口。
远远的我看见她青绿的衣裙,好像还是和最早那件没什么区别,等凑近看,原来款式颜色都不相同,只是乍见的记忆在作怪,连她逐渐增加的皱纹都模糊。
我总觉得她还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因为她总在信里欢呼雀跃,庆祝于一些不足挂齿小事,待得亲眼会面,却发现大家都已经有些被岁月磋磨了。
我们在信件中无话不谈,在现实却有些局促,说话和写字毕竟不同,无法字斟句酌,所以出口的都是些稀松平常寒暄语句。我问她几点的航班,她问我丈夫孩子身体健康与否。
旷野里迎风吹拂的新草和她的衣服颜色有些相近,她一边走着一边像要融化到那一片片茂盛中去,我不禁有些着急。
你之后有何打算,不找个地方定居吗?
为什么要定居?她讶异,这世界上有二百多个国家,刨除掉太小的、太乱的,总也还有百来个。她停下脚步,对野草之上的天空长吁一口气。
你啊、我啊,都没法打包票能活到一百多岁吧?哪怕一年在一个国家,也足够我住的。
我凝视着她,风阵阵过来,将她的裙摆和草丛一块吹拂,扬起、落下、扬起、落下。
可是你老了呢,你到衰老的时候怎么办,还能这样迁徙吗。
但最后我也没问出口,她想来从未思考过这些。
尽管如此不稳妥和荒谬,我却有些羡慕。
我们出生比邻,两家母亲一直走得近,时常买些相同的衣服饰品,喝的是同款奶粉,听的是同款睡前故事,可是我们却生长得大相径庭。
早些时候她会开我玩笑,做些家花和野草的比喻,那时候我总要生气,因为觉得后者似乎更坚韧而像褒义词,前者总透出种娇弱的意味。
那时候流行说去某某沙漠、某某草原,和现在的流行区别也不多,总是一些作秀、一些真情实感,以及一些想逃离却未能逃离的境遇。
直到后来,我发现这两者也没什么不同,说到底都是遵循自己的奥义存在而已。
她肆意洒脱的战场是在旷野中挣扎,我悠然自得的生活是在温室里雍容。
再走过几个拐弯,大巴蓝白相间的后车牌已在视野中清晰可见。
哎,我有的时候,实在是有点羡慕你。她突然道。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羡慕我。我正侧头张望有没有来车以便安全过马路,闻言扭过头来。
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只是想出去,因为好奇远方。她和我一块穿过马路。
可是你好像早就知道远方在哪里一样。她说。
胡说,我正是因为不知道,才觉得待在原地也不错啊。我笑骂。
可是野草,不也是这么扎根的吗?她眨眨眼、挥手,就坐上刚驶来的大巴。
我们都是野草吗?我也不知道。
她没有像预料到的活那么久,在某个国家被流弹击中,较差的医疗条件未能抢救成功。
我得知消息还是因为她的同行者挨个给手机通讯录短信讣告。
几个月后,新的信来。
按理说,植物种子不应该被放行,但却神奇地寄到我手中。
这是一种长得像花一样的草。她一笔一划慢慢写着。如果有幸送到,为了生态,种在花盆里吧。说来,我有点想念镇里的野草了,过年大概会再回来。
说不定就不走罢,也挺好。她在纸页最后用圆珠笔勾出几片草,和一个笑脸。
文:讷
mode:随意
*实则是家oc诙谐人生的一点短打,又开始梦到哪里写哪里了
他以为自己就要窒息,那纠葛、繁滞、压灭他鼻息的沉闷黑暗却逐渐被拂过的一丝清快吹淡,让他得以呼吸。他喘过一口新鲜的空气,睁开双眼,午后金灿而晃眼的阳光直直掉在他脸上。耳畔传来草地被风吹过的沙沙声响。他坐起身,揉着被太阳晒得发烫的脸颊,意识到自己刚刚是在草地里睡着了。他舒服地卧在草丛中,睡梦中不小心将脸捂入草根深处,这就是气闷的原因。鼻间似乎还留有泥土的气味,他的手按在草地上,尚且稚小的、孩童的手,拨开草叶,抚摸过土壤,暖烘烘、松软的触感。
天空一碧如洗。他已经学会从世界的蛛丝马迹中判断未来,知道明天一定也是一个利于耕作的好天气。他在大腿高的青草间穿行,追逐一只兔子一闪而过的棉花似的尾巴,停驻在山丘上,看见不远处稻田的深绿层层叠叠。田里的水光在稻叶的缝隙间明灭如星,风自他身侧而过,大片大片的绿色波浪起伏成翠玉的海洋。他跑起来,欢畅地奔跑,紧紧跟随在风的身后,张开的五指不断抚掠过摇曳的草叶,抚摸整片芳草地。草地的触感温柔而轻软,让他的心中涌起深深的情感。那点柔软疾速而无法挽留地从指尖滑逝、远去……他回过神,松开手指,昂贵的皮草自空中划过一道迟缓的弧线,随尸体一同软绵绵仰倒在肮脏的地面上。他站在昏暗的小巷深处,嗅觉里全是若有若无的臭味与血腥气息。
“怎么了。”同伴问。他摇了摇头。他的另一只手中握着枪柄,已经被他的体温暖得温热。“没什么。死透了。”他说。人类死气沉沉的躯体躺在脚下,更像一团垃圾。他的脑海清明起来,落回当下,觉得鞋底所踩着的水泥的大地是如此坚硬。
“打电话让后勤部过来吧,”同伴随手将枪收进怀里,叼起一支烟。打火机擦燃的喀嚓声。“等会吃夜宵么。你打还是我打?”
“随便。”他听见自己回答。
同事握着电话的背影站在尸体旁边,漫不经心地一掸手中的香烟。白色的烟圈飘起来,连接成雾,被冰凉的夜风一吹,向他的方向兜过来,闻起来竟格外呛鼻,格外不依不饶,缠在他眼前,缠着他的一呼一吸,他以为那阵烟雾即将把他的五脏六腑绞死……他忽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脖颈和脸部卧着一团柔软的生物。梅尔德伦毛茸茸的头顶抬了起来,那两颗澄黄的眼睛在很近的距离与他四目相对。
“咪。”黑猫说。
科尔乌斯拎起它的后颈,将它下移至自己怀里。他喘了会儿气,感受到自己实际是因为缺氧而狂跳的心脏慢慢平静。尚且朦胧的天光被未拉严的窗帘切成极细的一条线,床头的电子钟显示着一个还过早的时间,他完全清醒过来,仰面躺在床上,猫咪软乎乎的尾巴尖拍着他的手臂。屋外的某个地方传来几声红雀的清亮啼鸣。科尔乌斯抬起手,轻轻抚摸过猫绸缎般软顺的皮毛,挠了挠它的下巴。
“以后不要睡在这个位置。”他叮嘱道。
梅尔德伦看了他一眼,起身无声地踩过床铺走开了。科尔乌斯又躺了一会儿,在闹钟响起来之前起了床。他洗漱完毕,给自己切了一小片面包,趿着拖鞋为猫碗加好了粮。另外两只猫都在窝里睡觉,拆开猫粮袋的时候,白猫的耳朵尖弹了弹。
他换好衣服,在客厅里做了热身,出门开始晨跑。尽管离开外勤部已经有些年头了,科尔乌斯依然保持着一定的锻炼量,确保每一块肌肉都仍如臂使指。他多久没有扣下过扳机了?科尔乌斯想起早上做的梦。他有节奏地跑在清晨空无一人的河边小道上,早秋微凉的风拂着他的额头,往前奔跑的脚步一下下落向大地,发出规律的声响。梦境中的一切似乎都已然分外遥远,朦胧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事物。那条深夜的小巷是真实经历过的某次任务,他最后确实被同事拉去吃了夜宵。他发现自己已经记不起那个人的名字和脸。那波涛般一望无际的稻田影影绰绰泛过他的脑海。他不能确定这个梦是否也曾发生,但儿时的他的确拥有无数个那样的午后。那时的他从未想过,无数也是有尽头的。
他沿惯常的路线前进,逐渐步上街头,走入一家咖啡店。这家店的热饮有着恰到好处的完美温度,深受科尔乌斯认可。在结束晨跑之后,他习惯于过来吃一份早餐。科尔乌斯要了一杯拿铁和一份煎饼,又多要了温水先补充水分。他坐在临窗的位置开始享用,掏手机打开家里的监控看看猫的情况,为几位客户的社媒点了赞,对比了几种猫咪零食,读到一条提到小狗镇长的旅游帖子。科尔乌斯算了算今年的休假和路程,把这个地名列入年终出游候选里去。他划动屏幕翻看小镇照片,端起杯子呷了一口温热的咖啡。
“狗啊……”他喟叹,捧着白瓷杯往后靠进座位。店外的街道上已经车水马龙,阳光将繁茂的高楼大厦映成耀眼的金色,太阳逐渐升得高了。
科尔乌斯怀疑做梦该不会真有什么寓意在。他回家收拾好后前往公司,踏进办公楼的那一刻眼皮莫名一跳。据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偏偏他双眼皮齐齐狂跳简直没法安生。科尔乌斯在电梯里用手心揉眼睛,感到有种似有若无的糟糕预感自周身升起来。早上本来有些愉快的心情完全消失殆尽,他没什么兴致工作,很快开始摸鱼,突然兴起翻找之前的任务存档,找到那个关于小巷、香烟和夜宵的同事的代号消磨掉不少时间。他在公司内网搜了搜这个名字,本意是想看会不会搜出什么奖惩榜的信息一窥近况,结果弹出来一张讣告,日期在两年前。
外勤部倒也确实会这样。科尔乌斯盯着灰蒙蒙的屏幕,忽然感到空气里呛过一阵烟味。他叹口气关掉页面,转而打开桌面牧场的小游戏开始养羊驼。
眼皮总算安分下来,那种若有若无的不安感受却没有散去,令他没来由地烦躁。他已经打算把这天囫囵混过去,在考虑要不要多建一个农场养小鸡的时候听见楼下传来一声枪响。
科尔乌斯一开始还以为又有哪个被逼疯的同事过来扫射全公司,听着楼下激烈的声音边喂动物边感慨这次好像还挺有水准的,门被咣当一下推开时才从跑进来的同事“卧槽啊商战具象化”的大叫中反应过来。警报迟迟拉响,尖锐的广播呼吁非战力单元员工自行避险,室内霎时间一片椅子拉开的混乱声响。大半数人往装了防弹玻璃的茶水间钻,挤不进去的就地把自己塞到办公桌下,最开头跑进来的人忙不迭关茶水间的门:“都到我们这层了!”
“……早说了就不该对他们……”
“哎?市场部之前不是说要轰他们楼吗?……”
“太拉了!大家都开公司了还搞什么火拼啊!”
“……不是安保干什么吃的?就这样打进来了?”
抱怨声杂七杂八响在办公室,又因为逐渐逼近的交火声完全安静下来。不安的气氛逐渐在屋内升起,销售部的作战水平普遍不高,之前也没有过被直冲办公楼的经历,除开安保,留在这里的外勤部员工寥寥无几,要是挡不住情况确实会变得麻烦。科尔乌斯缩在桌子下面叹了口气,还有点惦记经营到一半的牧场小游戏。他伸出手滑开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从最里面摸出枪,填入子弹,咔嚓一声上了膛。
来这一出,今天应该能提前下班吧?
他握住枪柄,冰冷的金属硌在手心。这样的重量拿在手中竟然让他感到陌生了。
大门被猛然破开的声音。进来的人先对着茶水间的隔挡玻璃开了几枪,发现毫发无损又笑骂了一句。
……等等。除了提前下班,应对突发状况后需要休息不是一个很好的请假理由吗?
科尔乌斯纠结地揉了揉眉心。他再度叹气,从桌下钻了出来。正举着枪托准备砸锁的两个家伙瞪着他。他抬起手,扣下扳机。
他听见肉身倒下时闷而软的声响。久违的后坐力让他虎口发麻。科尔乌斯弯腰在抽屉里摸出更多子弹,走向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办公室的所有人和他面面相觑。
“呃……把门锁好,”他说,“这两位的枪可以捡一下。”
他迈进门外的交战里。判断敌方,找好掩体、开枪、闪躲、步步逼退,一切对他来说竟然并不生涩,好像枪林弹雨、死人与血迹从未离他远去。科尔乌斯灵巧地躲过伏击,顺势旋身猛击对方太阳穴再绞过脖颈同样行云流水。他在每日为绩效奔波的办公楼里真枪实弹地周旋,动作熟稔得如同往昔复写。他生出模糊的感受,仿佛离开外勤部后的时间从未存在。难道他只是一堆旋转咬合的齿轮吗?难道他的生活不再能有任何改变,从他踏入某条昏黑的巷底,从他初次握上枪柄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他半跌到某处墙壁后面,重新填上子弹,压抑住喘息。计算时间,该赶回来救急的员工应该都到了。他这次一定要请两天假……不,请三天。五天会不会有点难批?科尔乌斯一边琢磨一边听外面的动静,瞅准时机起身开了一枪。离开外勤还是有影响的,他明显感觉比曾经更快疲倦了。他挪步往旁边闪过。
慢了。他清楚地意识到。与此同时传来子弹击中身体的震痛感。科尔乌斯咬牙撑住地面,眼前有点发黑,他准备滚回掩体后面,一抬头与楼梯口冲进来的老板四目相对。
他又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耳边回响着咣咣的重击声,随后意识到是老板在一边哽咽一边猛拍他的担架。老板动情的表彰中夹杂着医疗组领头“我靠了老大再不把他搬走他真的会有事”的尖叫,于是他意识到自己的伤口还在渗血。科尔乌斯咳了两声,一把抓住老板在空中挥舞的手腕。老板热泪盈眶的双眼与他相对,科尔乌斯顿了顿,虚弱地放松了手指。
“我们有什么能为你做的,小蓝?”老板动容地问。
“如果活下来……”科尔乌斯大喘气,“我想……休假几天……”
“批!”老板大手一挥,他虚虚握在上面的手就这样飞过空中,掉在他自己的肚子上。
医疗组终于把他抬走了。
科尔乌斯眯了一觉,再醒来已经被包扎好了。旁边有个医疗组的人在打switch。科尔乌斯坐起来,稍微活动一下身体,评估了自己的状态。医疗组的技术自不必说,他中弹的位置很刚好,应该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怎么样?”那个人抬头问他,“哇噻了,你刚刚看上去真挺吓人的。不过我觉得最可能的死因其实是由于老大的演讲而失血,伤口没什么事。你最近最好多补点铁。”
“你觉得,”科尔乌斯说,“老板应该不会突然想问我的伤势吧?”
“这个嘛……”对方挠了挠额头,“应该不会吧?”
科尔乌斯举起手机。
医疗组嘿嘿一笑,亮出switch保护壳上的收款码:“包不会的兄弟,包的。”
科尔乌斯带着休假单凯旋归家。猫咪们趴在门口的脚垫上等他,见他进来又喵喵咪咪地走开。科尔乌斯依次摸了一把它们的脑袋毛,仰卧在松软的沙发里,他刷了会儿油管上的动物视频,屋子里只有手机外放出的声音,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再呼吸。窗外的夕阳把墙上的装饰画镀成金红色,他躺在安静的、空旷的客厅里,抬手轻轻搓了搓手指。他知道上面的硝烟味没有散去。阳光的颜色逐渐变得冰凉,客厅的光线开始模糊不清。今天就要过完了。今天的太阳就要离开,但是明日,数不尽的明日,无穷无止的明日,纷至沓来的明日。明日一天天旋过,明日把今日嵌入身体成为一锤定死的昨日,日子堆垒起来成为他的生活。但是,只要还有明天存在,今天就不可能是最后一天。科尔乌斯转过头,三花猫看了他一眼。
“你觉得,”他喃喃着征询,“我的人生究竟是怎样的呢?”
猫咪莹亮的双眼注视着他。它喵了一声,轻轻伸过爪子,把茶几上的马克杯推了下去。
科尔乌斯避着伤口简单地洗漱完毕,在睡前确认了一遍养伤事项,一边畅想一边做了休假规划。大概是白天过于疲累,他很快睡着了,陷入甜黑的梦境深处。深处的黑暗沉默、黏稠、不容置疑,令他感到酸楚无力。他以为自己就要窒息,旋即想起这更可能是来自某种蓬松生灵的重压,于是,他在猫咪柔软而温暖的肚子皮毛上蹭了蹭脸颊,眨眼时瞥见卧室被微亮的天色与质地颇好的棉麻窗帘拢成近似矿石光泽的黎明色彩。科尔乌斯在满屋温润的蓝色中沉沉睡去,耳畔响着小猫规律的轻声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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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出发前他们终于想起来那个瘫在帐篷里的女孩。
“我们要出发了,你要不要一起走。”一个人学着妈妈当年问他们那样问她。
“小婊子又在这叫叫叫,你母死了我扬了。”那个蓬头垢面的女孩这么骂着。
问话的男人挠挠头,看着同伴:“这什么意思?”
他们中担当医生的女人撞开他,进来给女孩打了一剂止疼药:“她的意思是你没有妈妈。”
“但是妈妈不是在壁垒那边吗?”
“她说你亲妈。”医生说,“这是灾难之前一种侮辱人的方式,你又没听妈妈说话。”
“我听不懂啦,灾难前那些东西太复杂了。”男人耸肩,“我就是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说这些。”
女孩发出野兽一般的吼叫,夹杂着各种他们都听不懂的词语,他们只能猜这又是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灾难前的脏话。女人被女孩喊得烦了,反手一巴掌打下去。
“下次骂人也选点有攻击性的,你只会重复事实没用。”女人说,“妈妈说你是我们中最差劲的那个果然没错。”
野兽的吼叫从地平线上传来,所有人一起看向遥远的方向。
“妈妈那边是遇到麻烦了?”
“一切正常。”他们中个子最高的那个人说,他的脖子拉伸到了三米去观测远方的情况,“放习惯,出事了我们会先跑。”
“我是不想走,城里安全。”人群里有人说。
“城里的土地长不出足够的果实和粮食。”女人说,“妈妈总是对的,没有吃的这里迟早也不安全。”
“妈妈到底是怎么看这么远的。”他们中最年长的年轻人说,“我只能想到城墙里是不是还有地方没探干净。”
“妈妈早就对这地方没信心了。”女首领从帐篷里出来,“之前纵容我们在城市里四处圈地只是暂时分摊压力,这次应该能远迁的都被叫回来了。”
“我们就剩这么点人了吗!”最年长的那个惊叫。
“又不是每个人都能把妈妈教的那些吃透。”医生也加入人群,她对首领摇头,她对那个女孩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首领还是不死心地试探:“真没办法了?”
“就算这次我们走不了也不可能供着一个累赘。”
“这不是妈妈的风格。”
“她生气了就这样。”女医生坐下来,“我们还有多久,我给她做点心理疏导得了。”
“进度过半,妈妈已经突破第三层封锁了。”最高个的人说,“可以收拾了。”
“行。”女医生起身,“我去给这小崽子最后一击,她还惦记她那个‘哥’呢。”
“这一针是留给你的,最后一针。”医生掏出一根针剂放在女孩手边,“我知道你右手还能用,想明白了就给自己一针,第一个梦做不完你就会死了,”
女孩透过发丝的缝隙死死盯着她那张脸,不出医生意外地将针剂甩向地上。
医生丝毫没有被影响,继续从包中拿出一团缠绕在一起冒着莫名酸臭气息的金属链:“然后这些给你吧,你姐妹们的遗物。”
女孩嘶吼起来。
“去死!你们都去死!”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那个老婊子还没死呢。”
“哦妈妈当然不爱你。”医生对她微笑,“妈妈不爱任何人,包括你的那个‘哥哥’。”
“小婊子又抬你母撑腰呢,回去跟你母一起死了吧,没人爱你嫉妒我了是吧嘻嘻,我哥可是要回来养我的!”
女孩的笑声愈发接近癫狂,医生眯起了眼睛。
“你那群姐妹的遗物,是妈妈亲手从你哥哥肠子里挖出来的。”
女孩的笑声戛然而止。
“那个把你咬瘫痪的怪物,就是你哥哥。”
“他的狩猎能力太差,离开妈妈之后,没有一个领地愿意收留他,饿急眼了就打起了你们的注意,他太清楚你们这一个小团体的情况了——不听话,没有一丁点的狩猎技能,又喜欢往外面跑。”
“原本他准备第一个就吃你,但是那几天你正好心脏病发作,妈妈一直关着你,他抓不到,就把你那群小姐妹一个一个一个都吃了。”
“你跑出去那天我们都快抓住他了,结果你非要出去,开了门,把他放进了营地。”
“你什么都搞不明白,你甚至认不出那只野兽是你哥哥。”
医生准备拉上帐篷,但是又想起了什么:
“他吃你的小姐妹都是整吞,只有你是被他咬断颈椎拖走一点点啃掉四肢,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对他确实挺特殊。”
城墙倒下时连大地也为之震动,黑色的巨兽咆哮着,呼唤她的孩子们离开。蚁群般的人群从城市的各处冒出,一点一点,汇聚成潮水,向着城外未知的土地进发。
他们身后传来女孩的惨叫。
作者: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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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目:《和猫》
周一早上,A和之前每个工作日一样,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大家面前。“早啊!”她用雌鹰啸叫一般的声音和大家打招呼,“看看这是什么?”
几个人围了过去,我因为需要把咖啡杯放回加热基座而落后了半步,正好赶上A把那只猫从背包里举出来的关键时刻。她像经典动画片里的狒狒先知一样,极其刻意地把它举过头顶,于是所有人都顺应地认领了属于自己的角色(我是说,有人甚至伸出手来放在头顶充当犄角),低下头开始吟唱:“Nants ingonyama bagithi Baba,Sithi uhm ingonyama! ”
这么闹了一小会儿,大家陆续回到自己的工位,而A则抱着那只猫,神情有些恍惚。我下意识地感觉她似乎需要帮助,于是走了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前臂。
“我该拿它怎么办?”A果然苦着脸发问,她知道我养猫,猫相关的问题当然会来找我。我们是“宠物友好型”办公室,我曾经把家里的两只猫都带到这里给大家看过——这是两只很安静的小宝贝,不会乱嚷打扰别人工作,所以我才会放心地答应同事“在?看看猫”的要求——实际上,这间办公室里充斥着各种宠物,有玉米蛇(拜它所赐,我时不时就要被迫观赏小鼠切割技术),有侏儒仓鼠(整个大平层里大约有一打),有兔子(它们被养得很好,一点异味都没有),但南美栗鼠(说“龙猫”你大概就能知道我的意思了)只有一只,并且没有比它体型更大的宠物了。我不会让我的猫长期待在这里,虽然它们是安静慵懒的天使,但,是的,它们毕竟是猫啊!肯定会去打扰其他小动物,并且说不定——不,一定,会想捕猎它们。而如果把它们关在笼子里,似乎也过于严苛了。想必A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希望能从我这个养猫人里取到经。
“周末买的……还是捡的?”我说,用食指关节凑到猫咪鼻子前,让它熟悉我的气味。“它真漂亮啊,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有取。”A说,“因为……”
“哦,对。”我说,和A一起意味深长地点头。“快到时间了,要不然先把它放回去,午休的时候我们单独聊?”
A把点头频率调到最高,接着赶紧把猫塞回包里。
一上午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午休时我和A刻意落后大部队一步,先带小猫去了趟厕所(它毫无排泄的兴致),然后去了食堂二楼的小包间。我们随便叫了两份套餐,关上包间门,面对面坐好。
“我和我男朋友分手了。”A迅速地说。
“这么突然!”我脱口而出,“哦,我的意思是,我一直以为你们感情还不错……”
“确实还不错。”A说,“实际上,上周末我就去他家里吃饭了……你懂的吧?”
我懂,我当然懂,买猪看圈嘛,男人在外给足自己面子,可结婚终归是要两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家教很重要的!故事开始在我脑内展现自己的身段——这位现在的前男友,其实家风极其不正,他的母亲正热切期待熬成婆婆,他的父亲则是一个四面不沾的隐形人,他们要给A立个下马威,也许是挑剔见面礼不够丰厚,也许是嫌弃她没有拾掇碗筷,更可能是时刻用言语敲打她。新时代女性A怎么可能吃这套,当场掀桌拒绝玩他们的游戏,拂袖而去。而这只小猫,作为曾经爱情的证明,如今成了尴尬的代言人。我的头脑风暴暂息,端起一旁的柠檬水啜饮来显示自己的好整以暇
“这只猫……就是这么来的。”A继续说。“实际上,我都不太确定它是不是一只猫,因为它是……”A停了一小会儿,“它是我前男友的妈妈,当着我的面,生出来的。”
我被呛得半死,泪眼朦胧间看到A神色复杂地给我递来纸巾,“生……”我艰难地从咳嗽的间隙里挤出词句,“他妈,当着面,生?”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我也不会信。”A说,“当然了你也可以不信……就当这只猫算是那种典型的分手故事里的历史遗留问题,这个倒没什么,我也不会介意。”
我当然可以,但我很介意。我努力地用咳嗽把这句话压进了肚子里。“等等。”我说,“你先说一下这只猫到底是怎么被人生出来的?”
“严格来讲,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生‘,毕竟就算我没自己生过孩子,也早就知道分娩是怎样的过程。”A说,表情一直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扭曲,“那个过程,与其说是’分娩‘,不如说更像’有丝分裂‘,就像海星被切割之后,断裂的肢体长成一个新的海星一样,不过就是……一个人,身上长出了一只猫。”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柠檬水,静静等待着我惊艳的承上启下。
“……啥?”
A用眼神责备了我,“你想听重点,还是我从头开始讲的流水账?”
“从头开始讲,但挑重点,不要流水账。”我说,坦荡地接受了A的白眼。
门开了,服务生把菜送了上来。A调整了一下坐姿,开始了她的讲述。
其实刚开始时一切都还蛮顺利,A带去了合适的礼物,男友表现得体,母亲更是亲切慈祥,父亲因为出差而并未出席,但在A进门后不久就打来了视频电话客套了一番表示重视。A在内心评估了一下,觉得这次社交至少可以在“能够和平相处”级别,百分制的话,给到七十五分毫无问题。她在内心松了口气,走到照片墙旁边观赏,男友体贴地走来解说。这是父母刚刚结婚时,这是他刚刚出生时,这是他进入本科校园时……男友和父亲不太像,但眉眼和母亲非常相似,而一个当时觉得很奇怪现在感觉很合理的点其实已经初见端倪——男友母亲看起来时而高,时而矮。
A用照片构图角度透视之类的理由说服了自己,因为饭菜已经摆上了桌子,她需要继续参与这场游戏。她真心实意地夸奖了男友母亲的厨艺,那是一份独属于“母亲”的味道,美味,但并没有外食那种宽油重盐重辣的刺激,而是细水长流温厚敦实的绵密。A在此刻甚至内心的思路飞了一下,觉得就算是和男友没能走到最后,能有机会找这位阿姨来做私厨,也是很好的。她很快把自己的思路拉回来,开始深入夸奖:为什么菜能这么好吃,阿姨有没有什么独家秘方?如果有,一定要教教我,这实在太享受了!
男友马上表示,没必要学习母亲的厨艺,如果结了婚,母亲自然会时常来给他们做饭,做完饭后,也会马上离开,不会打破二人的亲密。A悄悄给男友递了一个白眼权当撒娇,继续对阿姨软磨硬泡。她此刻只是单纯好奇,毕竟作为一个老饕,A自己的厨艺也相当不错,能多学一点,在朋友间露一手,也是很长脸也幸福的事。
人是这样的,很多时候都要哀嚎一阵“给我一双没看过这件事的眼睛”,或是“给我一个不知道这件事的脑子”,但若你要仔细盘问,反而会得到一个“还是知道了最好”的答案。周一的A并不是例外,她回想着周日的A,那个面对着一对母子坐着的自己,恶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是食材。”母亲微笑着,“烹饪方式类似的前提下,能做出口感口味区别,也只能在食材上下功夫了。”
男友马上表示,他家的食材别处难寻。母子二人都露出了有点神秘的微笑,上翘的嘴角狠狠地勾住了A的好奇心,她激烈地表示想知道食材来源。
“是我。”母亲说,“是我生出来的。”
男友随声附和,是的是的,是我妈妈生出了这些好吃的肉,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生出来,A哑然失笑,一个人怎么生出一只鸡,一条鱼,甚至兔子?我家一般不吃兔子,太大了,消耗太多,男友说,我妈要很久才能恢复。
“其实也可以直接生一部分,这样的消耗会少很多,他们终归是男人,对生产还不够了解。”母亲说,“最主要的原因是兔肉的口感并没有那么好,麻辣和熏酱其实都会覆盖食材本身的味道,这样做得不偿失。”
A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继续这个话题,而男友显然兴致高昂,你不信,他说,妈妈,给她露一手!
“你喜欢什么动物?”母亲问。
猫吧,A说,她有点心烦意乱,其实作为一个并没有太多宠物饲养经验的人,她对动物没有除了新鲜感以外的太多情感,只是作为一个现代人,不在短视频网站刷到宠物题材作品的概率大约为零。
“母猫的怀孕周期大约是两个月,成年猫大约三公斤。”母亲说,“时间本来应该都算上,但我有经验,可以稍微快一点。”
A看到这位母亲闭上眼睛,将双手覆盖在自己的腹部,那双手渐渐被顶了起来,渐渐地,那双能做出精致饭菜的手逐渐盖不住下面的东西,那团存在蠕动起来,拱开了母亲的内搭和针织外套,露出它飞速生长的皮毛,最终扭过头,用金色的眼睛看向了目瞪口呆的A。
“你来剪断它的脐带吧。”母亲对A说,男友跑去厨房拿来了剪刀——有点热,他应该用火烤过了——递到了A的手里。他挽起A的手,指引她走过去,剪断了被母亲弯折夹好的脐带,猫叫了一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我儿子也喜欢猫,不过只是表面上喜欢而已。”母亲说,看起来有点憔悴,甚至……感觉瘦了一些,也变矮了点,勉强支撑着待客。“我给他生过一只猫,他要求可多了,要长毛的,还要三种花色,还要大大胖胖的,喜欢吃奶酪……”
妈妈,男友说,我那时才六岁呀。
“可是生出来之后你没两天又玩腻了,第三天又哭,说猫抓了你。”母亲说,“我跟你说过的,一旦生出来就没办法变回去,你也不听。”
它挠我呀妈妈,它还偷吃我的酸奶。男友说,一边像蜜蜂一样在屋里穿梭,他拿来了碘伏给母亲消毒,拍了拍A的肩膀,还顺手摸了摸小猫的头顶。
“那只猫……后来怎样了?”A说,她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此刻大概也只能想出这样的问题来。
“吃掉了。”母亲说,“我骗他说那是一只鹅,他也没怀疑。”
我问过猫去哪儿了呀,妈妈。男朋友说,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了。
“是,是,我说拿出去送人了,可是后来你不也都知道了吗?”母亲说。
A胡乱塞了两口菜,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冲进了洗手间。
“你……怎么走出他家门的?”我难以置信地看着A,“知道了这种事,他家还能放你走出去?还能把猫送给你?”
“我不知道。”A说,她把一勺藜麦塞到嘴里,咀嚼了一阵,努力咽了下去。“他们似乎觉得这没什么,我是说,一个会有丝分裂的女人……”
“我……我懂你的意思。”我点点头,“人不会觉得自己习以为常的东西有什么诡异的,几百年前的人大概也不会觉得活祭有什么问题。我在底层区域吃野草过活时,根本不知道还有主粮这种东西。”
“其实我也没有觉得这件事问题很严重。”A说,“不过就是一个都市传说,都不能算作一个好的故事。我只是感觉……”
“什么?”
“我把那只猫带走之后,忽然想到,如果我男朋友习惯了他的母亲,那他肯定无法接受我……作为一个不会有丝分裂出动物的正常人类,我没办法满足他的需求。”A说,“所以我昨晚跟他分手了。”
“他怎么说?”我问,但老实讲,不是很好奇。
“还好啦,他蛮大度的,当初我看中他也是因为这个。”
我们一时不知道再聊什么了,空气静止前夕,我脱口而出那个字:“猫!”
“对,猫。”A心烦意乱地说,“我倒是不讨厌它,可我租的房子不让养宠物。它挺安静的,吃的也不多,甚至到现在也没上过厕所,偷偷藏一晚没什么问题,可……”
我开始思考,这不是一只我们认知内的猫,它孕育的过程是超级加速的,那么它的生命是不是也会被加速呢?“我觉得……你应该不用太过于担心。”我说,“我怀疑,这只猫活不了很久,我的意思是,阿姨只用了几分钟就把它生出来,这么换算一下,它也只能活几个月?”
A的眼睛一亮,“我知道了。”她说,并且迅速恢复成了平时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她掏出了手机,一边拨弄屏幕一边问,“猫粮猫砂有什么推荐的牌子吗?如果我这边用不光,可以便宜点卖给你吗?你说,我多拍点它的照片,配点什么文案能涨粉呢?”
我给她推荐了几个我用过感觉还不错的牌子,对其他问题不置可否。我们极快地结束了午餐,回到了各自的工位上。在看到我的电脑壁纸时,我又想起了A带来的那只猫,我和它的缘分应该到此为止了,这不见得是一件很坏的事。
作者:江橼
评论:随意
“哟?新买的装备?”
“那可不!新款的录像可清楚了,动态也好抓,特别适合用来拍旅行volg.”
“你那旅行博主的号还运营着呢,不是说不赚钱要转行吗?”
“哎,有感情了。公司虽然给开了一个新号,但我还是喜欢这人间烟火。”
“拍美食怎么不算人间烟火哈哈哈哈!”
“那可真是只剩烟火了……”
我告别偶遇的友人,再次举起相机,走向今日拍摄的目的地。
现代化简约时尚的商务大楼,西装革履的精英们步伐快速果断,他们的双手被资料、电脑、昂贵饮品和打不完的电话占据。
而我穿着宽松的运动装站在其中格格不入。
“你好,”前台小哥面带微笑,“请问是姚青森小姐么?”
“你好你好。”我赶忙往前走,拿出我的工作证,“我是姚青森,今天预约来拍摄的。”这次视频是与这家制造业公司的商务合作,以“我们的一日三餐”为主题,在展现美食与生活的同时,宣扬合作公司。
这是很常见的商务合作,没有任何难度。
“已经核实,Admin的慧姐会来接您,请在等待区稍候。”
我没有打开录制,只是提前组装好了装备,不过我觉得现在可以录一小段了。我对着面前琳琅满目的零食台,眼里不争气地流出羡慕的口水。
呜呜呜,这就是大公司吗?等待区有免费的饮料、水果和小蛋糕,这是要抓住谁的心!
嗯,这也是美食的一种。
我如此说服自己,忠诚的记录下这一幕,顺便拿了一块提拉米苏。
你别说,还挺好吃,不那么甜。
“姚小姐?”
正在我吃得开心,一道清脆女声出现在身后,身着温婉连衣裙的美女姐姐温柔的笑着。我低头扫过她的工卡,Admin助理苏慧。
“苏助理你好,我是姚青森。”
“你好,不好意思来晚了。”她抬手示意我继续吃,转身去打了一杯咖啡,并在我目光示意下拿了一瓶可乐带回到桌前,随后她拉上了隔间的玻璃门。
嘶——你们大公司这每张圆桌旁边三面有毛玻璃,我还以为是什么设计师理念,原来是为了随地开会吗??
苏助理优雅落座,用手机打开一份PPT,推到我面前。
“如沟通,一会儿参与拍摄的员工是设备工艺部门的技术员于刚,应本人要求全名不要出现,用刚哥代替。”
我记下PPT中那名年轻人的长相,比划一个OK的手势。
“拍摄会一直持续到明天上午上班,你晚上需要住在于刚家,这一点员工也同意了,不过希望你晚上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他家孩子还不到两岁。”
我再次比划了一个OK。虽然我没娃,但是公司的姐姐们大多都有,天天听他们说都能想象到晚上哄娃睡觉有多难。
从晚上到刚哥家之后,我保证,连同我自己秒开静音。
“生产车间内除了限制区和产品特写外都已经申请了拍摄许可,不过一会儿进去之前你还得做一下安全培训并签署声明。”
我放下提拉米苏的勺子和空盘子,点头拍胸,表示我完全配合。
大公司嘛,规矩多,我懂。
而且这些在我出发前,公司同事就说过了,去了人家的地方,让干啥就干啥,反正比自己公司合规,放心。
苏助理把所有注意事项和合作细节全都讲完后,带着我再次回到前台,我扫码完成登记后,一名穿着反光马甲的师傅带着电脑来接我。
然后我又转移阵地,完成了一个大概十五分钟的简短安全培训后,终于被允许换装进入生产车间。
车间在大楼的背后,同属一个园区,但仅仅隔着一条园内道路,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一边是现代社会华丽的外在,一边是机械与人的交响乐。
嗯,这句我会写进视频文案。
“进门右手第一个办公室,找刚哥。”师傅没有废话,说完把我撩门口,转身就走。
他走的果断,我视频里的配乐也果断。小白菜地里黄和雪花飘飘二选一。
已经开启拍摄模式的我也完成了惜字如金到废话连篇的模式切换,送别师傅,我狗狗祟祟穿过大门,站在右手边第一个办公室门口。
“家人们谁懂啊,这种钢铁的压迫感。”我小声对着麦嘀咕,然后放大了一些音量,“你好,我来找刚哥。”
办公室内正埋头不知道干什么,但很忙的大哥姐姐们齐齐抬头看我,然后露出了然表情,冲着被货架挡住的更深处喊话。
“刚哥!有人找!”
刚哥应了一声,然后从货架中探出一个头。他见到相机,表情从茫然换到开心的笑,赶忙脱掉满是油污的手套上前与我握手。
“你好,我是刚哥,你就是逛吃逛吃吧!”
没错,开始打工后,请叫我网名。
“现在是上午十点,”他低头看一眼腕表,“托你的福,今天午饭我第一个去,现在还有一个小时,要不带你体验下我的工作?”
“那可太好了!我早就对你们公司感兴趣了。”我开始按照剧本念台词,从公司的业务到经营理念,再到员工关系等等,全方面宣传了一波合作公司。
就在我们对台词的时候,刚哥接到了一份紧急任务。这不在我们的剧本内容里,但属于可以记录的范围内。
刚哥的腕表并不只能显示时间,它还是接收工作信息的终端。三次滴声后,黄色的任务弹出。
“我现在需要去维修一台设备,有兴趣吗?”
“这能拍吗?”
“这个可以拍。”
“走。”
我俩一拍即合,刚哥重新戴上手套,带着我直奔任务区。
整洁干净的生产车间里,人来人往,并不是网络上常见的那种自动化非常高,一个车间几百台设备只有两三个员工操作的模样,这里还是有很多人的。
而且这里的人看起来更有活力一些。
刚哥维修的设备我不懂,这涉及到了我的知识盲区,但并不妨碍我说牛逼。
“真的家人们,如果你亲眼见过,人类打造出这一片钢铁丛林,又精准的找到每一个螺丝所在,你也会像我一样感叹。”
不过我文化水平不高,不怎么会夸,只会说牛逼。
随后我又跟在刚哥屁股后面干了很多活儿,终于到吃饭时间,来到了我的主场。
“听说咱食堂很好吃,真的假的?”
刚哥听完嘿嘿笑了两声,“好吃是真的好吃,但规定是不能浪费食物,挺让人难受的。”
“不能浪费那不是很正常?”开玩笑,现在吃播都要在旁边P一个“本次食物已全部吃完”,你一个辣么大的食堂还能不写上个不准浪费?
然而五分钟后,我和我的镜头对着桌子上的饭菜陷入沉默。
可恶,空气是如此安静。
“……三菜一汤一主食一水果,是,菜品不多……但你没说这打饭的师傅他不手抖啊!”
刚哥啃着大馒头,口齿不清道,“什么打饭师傅,那是我们食堂大厨!三星厨师证的大师傅!”他眼神示意我看刚才主食那边的姐姐,“那可是白案师傅,员工生日会的蛋糕也是她做的。她还会在过年的时候做面鱼呢。”
“还有那个舀粥的小哥,这是我们营养师,每天大厨做什么菜,都是他采买。大厨只能控制美味,而他负责营养均衡。”
“……”听完,我面目狰狞。“八块钱餐标,你们吃排骨、红烧肉、上海青、滑蛋虾仁、八宝粥……”
“停停停,又不是都能吃,这不是选择题嘛!”
可是你们主食管饱啊!!!
我一个弱女子怎么才能吃完这么多啊!
这就是你们不让浪费粮食的原因吧!
最后,我在工友们热情帮忙解决掉主食的情况下,顺利吃完了所有的菜喝完了粥,还吃了一个拳头大的大桃子。
哦不是,我拳头没桃子大。
吃饱喝足返回工作岗位,下午的工作跟上午一样,不过在三点多的时候Admin的苏助理带人来分了一波下午茶。
东西不多,饮料、小点心和水果只能选一样。
我悄悄问刚哥,这是拍摄特典,还是平常都有。
没想到回答我的是其他师傅。“这是我们的员工福利,每天都有的!不过今天确实不太一样。”
苏助理跟上来解释,“平常只有一种,发什么大家就吃什么,今天因为你,特意增加了花样。”她笑着给我一个Wink,“下班的时候打包带走啊,算是给你的贿赂。”
我顿时捧住怦怦乱跳的心。
丸辣,老板,他们对我用美人计哎!
吃过下午茶,时间来到四点半。由于刚哥今天排的是早上七点半的班,所以在不加班的今天,他要带着我下班了。
“虽然我们加班不多,但我们都挺喜欢加班的。”坐上班车,刚哥特意带着我选了最前排,这样说话不会影响到在后排躺平休息的工友。
“加班有加班费,每天三小时就是一百五。”他掐着指头算,“不过我们有规定,每个月不能加班超多少小时,所以平均来说,有加班的月份,能多拿一倍的工资。就是加班餐不好吃,如果加班人数不多,食堂就不开门,我们只能吃泡面。”
“纯泡面?”
“加肠加蛋豪华版,还有小饼干。”
我不禁发出羡慕的声音,“我爱加班。”
班车师傅是老司机,开车很稳,让人昏昏欲睡,不过他的健谈冲销了这点。刚哥补觉的时候我跟师傅聊天,也算是丰富了视频内容。
“这公司挺好的。”师傅也挺喜欢给合作公司开车,“就是这个排班不稳定,每回都是临时决定。”当然,也有自己的小意见在里面。
絮絮叨叨一路,我们在五点半的时候下车,刚哥走到公交车站广告牌背后的停车区,取出了自己的小电驴。
“有头盔吗?”
我摇头。
他又从座椅下拿出一个粉色的,“我媳妇的,别嫌弃。”
开玩笑,我当然不嫌弃。只希望嫂子能理解我,为此我愿意晚上帮忙打扫家务。
“现在回家吗?”我坐上后座,用电脑包把自己跟刚哥隔开,以显得更像是同事。
刚哥完全不在意,毕竟他的工服上都是油污,他不觉得有人会想要跟脏衣服贴贴。
“先去买菜,我媳妇说晚上想吃烤鱼了,咱去买条鱼。”
虽然我是半路入的美食圈,但对美食那也是恶补过的。我一边在后座上念叨着各种口味风格烤鱼的作法,一边流口水。
刚哥说他自己研究的家庭版也好吃,让我期待一下。
我当然期待了,只是没想到这饭一时半会儿它吃不到嘴里。
“好了,鱼处理完了,等回来做。”他脱下围裙,从家里厨房的冰柜里取出好几个大铁盘,“这,是咱晚上要摆摊的东西。”
我看了一下,都是家常小点心和果酱,还有一锅面糊,刚哥说这是摊舒芙蕾用的。
“这全都是你自己做的?”我不禁惊呼,这么多,纯手作得多久啊。
“还有我媳妇和丈母娘丈母爹一起。”刚哥并不揽功,“我丈母娘做果酱那可是一绝,纯天然无添加,这里面最多的除了水果就是糖。”说完他顿了一下,“虽然糖吃多了也不是很健康……”
我打住他的找补。
我都要吃小蛋糕了,我还关心糖健不健康?只要没有添加剂,那就是好的!
兴许是近年地摊经济兴起,很多人都有搞这个做副业的打算,刚哥是那种想到就去做的人,家门口刚开了夜市,他就承包了一个摊位。
都不用开三轮,拖着露营车就能去。
他一边摆上卡式炉和烤盘,一边摆上小点心和果酱,做出来的舒芙蕾想要什么口味的,主打一个现点现杀,就算你想在舒芙蕾上淋草莓酱再加两块钙奶饼干都行。
虽然我不知道混搭舒芙蕾好不好吃,但我知道旁边的烤鱿鱼真香。
我站在摊位旁边,充当打包小工的角色,跟刚哥唠了跟客人唠,跟城管唠了跟周围摊主唠。我的相机里记录着他们的笑容和抱怨,也刻下了一缕缕人间炊烟。
晚上九点半,摆摊结束,回家吃烤鱼。
嫂子回来的很早,孩子也已经哄睡,她准备了两瓶啤酒和小菜,还有刚哥早准备好,就等开火烤的鱼。
我闻着烤鱼的麻辣鲜香与水果果香,感叹美食的伟大。
“这是我俩租的房子。”我们边吃边聊,嫂子前脚刚说完她跟刚哥的恋爱史,后脚就来到了现实,“本来是打算把我爸妈那个老破小卖了,然后贷款买个新房的,但居委会说老房子计划要拆,我们就没再卖。”
刚哥吃口鱼,接上话头,“这年头,还得是有个自己的家,才不会像野草一样没有根。”
其实野草有根,没根的是浮萍和苏培盛。
不过我理解刚哥他们的想法,为什么普通老板姓们会被称为草根,正是因为我们试图在这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土地上生根发芽,长大存活。
可是混凝土是不长草的。
我们要活下去,就要用尽全力去打破阻碍。
刚哥是,生产车间的工友们是,厨房的大师傅们是,商务楼的苏助理也是,我也是。我们都是想要活下去的野草。
我低头看着手边还在录制的相机,我想,或许经营美食账号,也挺好的。
但这样的念头,在第二天凌晨四点半的时候,让我亲手捏碎了。
“你的意思是,你十二点干完家务,洗漱睡觉,然后凌晨四点买晚上摆摊用的材料,再做一些半成品出来,最后六点半坐上班车去上班?”
我对着一盘丰盛的早餐面目狰狞。
即使你用完美荷包蛋贿赂我,我也不会松口的!
刚哥又给我加了一个有芝士、牛肉饼和牛油果的家庭版自制三明治,“快吃,要赶不上班车了。”
我含泪吞下美味早餐,然后再次坐上小电驴,坐上班车,一路昏迷到合作公司。
下车后,刚哥从同事手里接过今天公司发的早点零食,顺手塞给我。
“拍摄结束,早点回去休息。”他伸个懒腰,精神抖擞的买入车间大门,开始今天的工作。
我看着手里的橘子,嘴角压不住上扬。
“看,家人们,我说什么来着。”
“混凝土上长出来的野草,也能开花。橘子花就挺好看的。”
“走,我们再去食堂尝尝今天的早餐。”
作者:德蔚
备注:疑似权谋的小故事(?)
白雪积在屋檐,阶前落雪未扫,四处一片白茫茫,只露得侧面青石。一道雪一道石,倒是黑白分明。院里的腊梅落了数朵,稀稀疏疏地落在墙角,冷风吹来,明黄花瓣便飘落在池塘里。胡道荣坐在石椅上,看着眼前平静的水面,手中正把玩着一朵腊梅。黄花紫心,肚大口小,如钟倒挂,过去废了老大劲找来栽种的名品,如今,也不过是草木而已。
若是在以往,偶有游鱼吞吐池水,顺势呆头愣脑地吃进些花瓣。胡家小儿常悄摸逗弄这池塘的鱼,因这多少有些不庄重,家中长辈批评了几回。但,总归是捧在手心里的孩子,不是什么大错处,便也由着他去了。
不过,一日胡家小儿捻了些豆糕到池中喂鱼,几尾锦鲤当即翻了肚,不一会儿,一池的大胖鲤鱼相继死了大半。见到这副情景,孩子又惊又怕,哭闹着没完,仆役忙把这消息告诉给了老爷。说来也巧,当天恰有几位贵客到访,胡道荣本打算领着人游览一番他精心营造的庭院,却不想全然泡汤。一时间,几位客人连茶水都没用,就被他带去了临近的酒楼。
时至今日,也只剩下三两只灰黑的潜藏在水底,静默地摆着尾巴。胡道荣正想着以怎样一幅姿态迎见来客,就听见嘎吱嘎吱的踏雪声从远处而来,一人掀帘而入。
他把手中的花扔进水池里,水面激起扑通一声闷响,涟漪间,恍见墨鲤扭身游动。来人面容不老,发顶却生着不少白发,像是冒雪而来,纷纷扬扬的雪落在头上。他轻轻作揖,却不等胡道荣回礼,径直坐到了对面。胡道荣不置可否,只当习惯了这位官场上的“老朋友”,于是挥了挥手,唤角落候着的侍女上茶。
侍女上好茶,便退了下去,两人各持一杯。见李振摩挲着杯沿,一语不发,胡道荣举杯喝了一口,径直道,“今日到访,想来不止是喝杯热茶吧。”
氤氲的热气拂过脸颊,李振啜饮一口,又将茶杯定在石桌上,“自然,自然……”他轻轻笑了一下,悠悠地开口,却说了句人尽皆知之事,“那李氏……业已攻下汴州。”
胡道荣撇了撇嘴,鼻息随着哼笑化作一抹白气,“一入城,便马不停蹄地宣布‘赦免’我等旧臣,倒是快活。”他把茶水倒入茶盘,又倒了一杯。
“你以为此举何意?”
“安抚人心,再安插新人,收拾朝局,”胡道荣抚上石桌,丝丝寒意侵入手心,“总归逃不了这些,再多……多添几分宽厚仁慈的美名。”
“嗯,是。”李振将小巧的茶盏握在手里,随声应着,目光却飘向高高的屋檐,望向灰白迷蒙的天际,注视着流云,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徐毅已请陛下旨意,前日开拔。不过,我以为,此时局势再难翻覆,若是先帝仍在,定不至于到今日境地。”
雪下得愈发大了,星星点点的雪穿过飘起的帘布,胡道荣伸手去接。须臾,冰花化无,什么也没留下。“陛下性情儒雅,比不得先帝骁勇……”
胡道荣叹了口气,就着外衣拍了拍手,站起身走了几步。“那姓徐的獠贼当真是好手段,看着陛下长大的情分,也敌不过他的花言巧语。如今……精兵皆在他的麾下,拥护还是反叛,不过一念之间,谁还能左右他的选择。”他卷起帘布,梅树挺立,寒风裹着花香,呼呼地吹进来,双目迎风,干涩得发痒,他不禁闭上了眼睛。满庭草木,说到底也比人长久。
“他可以选,我们也可以。”李振吐出一句简短的话。
选?梅花簌簌地飘落,池鱼跃起,噗通一声下落。
“对,再选一次。”李振幽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胡道荣心生冷寂,“李承恪得了汴州,下令赦免旧臣……顺水推舟,眼下正是时机。”
再选一次?胡道荣想起多年前的一次选择。来自天象的谶言,水中漂浮的数具尸体,炽热的火光,刀剑和鲜血,尘封在数年前的血影浮现在胡道荣的脑海。他想起,一场寺庙里的欢宴和死亡,一场游戏带来政治的机遇。李振,在这场游戏中如鱼得水,将士族一个一个拖入水底,帮先帝扫清阻碍。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迎风而倒,才凭借寒微的身份,走到现在。
然而,怎可如此?……胡道荣再度睁开眼,转过身,死死盯住李振,“若无先帝对你我的知遇之恩,我们如今怎能坐在这里?”
“可他已经死了!”李振对着这位朋友冷冷地说。他沉默了一会,又接着说,“徐毅和他的朋党借田亩与行贿诸事,两次三番地找上我,无非是想要上位,我上谏陈情,陛下却置若罔闻。我只好避而又避。说到底,陛下从未将我等视作自己人……勿以有限身,常供无尽愁。到今日,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没人手头是干净的,查与不查,不过在于一人。这一处精心修缮的宅院,也是如此,胡道荣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填满肺腑。这种事情不是早就已经发生过吗?在多年前那场血腥事件中,另外一位“朋友”做了一样的选择,却不如自己与李振“幸运”。勾结前朝太后,涉嫌谋反,弃市,轻巧而荒诞。他在酒醉时吹嘘,说他屋里有一只金银平脱镜,先帝在他领兵宫变,斩杀前朝皇帝后,赏的他。他平日将这镜子供于高阁,一则金贵,二则不如寻常铜镜趁手,所幸,只当是荣誉。后来看,他自己也是一样的,被摆在某个位置上,若是挡了谁的路,便会轻而易举地碎了。 这位朋友曾说过的话,如今看来也是一样的,哪怕他和李振躲在金屋里,看似逃避,也不过是顺其自然地避让。
“可你以为,你对那李承恪笑脸相迎,你就一定吃得了好处?”胡道荣半天憋出来一句,愤愤地斥道,“枉为大丈夫!”身为人臣,几经易主,桩桩件件,青史所载,自然是枉为大丈夫。
李振却觉得好笑,嗤嗤地笑了起来,“枉为大丈夫?若是甘心要那些清洁名声,早些时候,何不顺着那帮士族,乞食于人下便好。别忘了,你也‘曾’登进士第。”登进士第,当年科考侥幸者多,胡道荣便是其中之一。事发而被要求再试,最终被判不得再赴考场。他此生该与仕途无缘,不过后来……
被追起往年丑事,胡道荣勃然大怒,抄起茶壶将李振泼了个劈头盖脸。热腾腾的茶水浇在李振的头上,将他的衣袍浸湿,一大块深色的水渍附在领口。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水,扬了扬嘴角,“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是这么在意。罢了,胡兄。”
他站起身,朝着茶室外走去,语气却缓和了几分,“你这梅花,养得不行。正是应季,却落了不少。”
“都是阴天,在所难免。”胡道荣看着朋友的背影,呼出一口气,在原地坐下,“原先太密,如今正好暗香疏影,我看着倒是得宜。”
“那便好,告辞。”小厮递来大氅,李振披上,朝着风雪里走去。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庭院留下两串脚印,又再度被覆盖,没有痕迹。
作者:格子
评论:笑语/求知
第一章
老师死在一个有点阴沉的雨天。
老旧小区的水泥外墙被雨水刮得斑驳,垫在浅浅水坑里的红土砖被往来的人踩得七零八落,我来向他借一盘说好的录像带,没想到却见到了他最后一面。他身体向来康健,走得急也未曾遭受什么病痛折磨,已经是难得的幸事。
老师是独身一人,少有亲友往来,我替他处理了后事,依他之前所托,将骨灰做成烟火,录下燃放过程,与他的那些宝贝录像带放在一起,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种永生。
老师唯一的爱好就是收集各式的录像带,我也是因此才与他结缘。他精于此道,又鲜少有机会炫耀,于是每次我来都要与我细细把这些录像带的来历讲上一遍。
90年代很多大厂自建闭路电视台,每天播《新闻联播》+自制“本厂新闻”。厂子倒闭后,那些磁带都被封在党委办楼里。他与前团委大姐套了好几日近乎,才用一张百元大钞换来钥匙,一卡车全部拉走。里面夹杂着不少“厂警通报”,诸如张三偷了铝锭、李四夜班打架之类,有些人的孩子他都认得;2010年区县级电视台模拟转数字时,基层台把3/4、Betacam、VHS统统一麻袋拍卖。他专买那些带“PGM”或“播出”贴纸的播出母带,拿到手里后,甚至能听见当年导播在底噪里的咳嗽声;他还有一盘极珍贵的“空白”Betacam,放出来却是90年春晚重录版,我只知这盘来路坎坷,又有诸多特别,更多细节他就闭口不谈了。
我与他相识也是巧合,那时我还是个学生,为了论文课题到市郊的旧货市场想找些80年代末的地方台广告素材。前一天刚下完雨,把郊区的泥路淹得软烂不堪,我穿着运动鞋深一脚浅一脚往里走,在腐烂的尘土味和书页的霉味里挨个问询,这里的旧货以书最多,次之是衣服类的织物,录像带算是难得的高端货。
大约是看我初来乍到,又是什么都不懂的新人,热心的书摊老板在我买了两本93年的《青年文摘》之后告诉我,市里有个收藏录像带的“老师”,好带子都得找他去问,只不过老师脾气不好,没有珍贵的录像带交换,很难从他手上拿到好东西。
我看了看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市场,果断听劝回程。走运的是,老师住的离我学校并不远,属于城市里那一片没有跟上现代化的区域,在建高楼立交桥的时候,它们还不够旧,而现在虽然已经被雨水泡的发胀,又不值得略显昂贵的拆迁费。在刚建时大概还是工厂和单位才有资格住的房子,陪着一群孤独的老人。
楼里没有电梯,拐角楼梯扶手上挂着根颜色发暗的红绸布,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我沿着不甚平坦的台阶爬了四层,喘着气抬手敲门。
“找谁?”老式铁皮防盗门里传来的声音有点失真。
“呃……您是,老师?”我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直接打上门来有点愚蠢,在心里吐槽自己两句后,硬着头皮喊道。
咔嗒,门开了条缝。
一位头发灰白,眼神锐利的老人隔着长长的防盗链上下审视我片刻。
“打扰您,我是S大的学生,想做一份80到90年代地方台广告相关的研究,找一些素材,在您这里看也行,只是做些记录……”我匆忙将书包里的选题资料拿出来,语速极快地表明来意,生怕再晚一点他就要把门关上。
门又打开了一点,他接过资料看了片刻,又抬眼看了看我才摘下了锁链。
“进。”
门被完全拉开,我拿出包里常备的塑料鞋套将一脚的泥泞包好,才小心翼翼地进了门,将身后的门关上。
屋里比外头更凉,厚呢子窗帘把光吃得干干净净,我本以为他会让我在客厅先坐,结果他头也不回,直接打开一扇卧室的门,里面的床和各类家具都被搬空了,只剩一排排秩序井然的架子,空气里混着磁粉、烟草和臭氧的味道,被改造成了一个小型的资料馆。
他轻车熟路地从不同的架子上摸出三盘录像带,回到客厅,指了指红木的扶手椅:“坐。”
我略微愣了几秒,事情的前半程太过坎坷,后半程又顺利得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直到他发出夹杂不满和疑惑的气声,我才赶忙在被擦得锃亮的红木扶手椅上落座。
那个下午,他就着一壶浓茶给我放了一下午的片,我看完了三盘录像带里夹杂在新闻联播和综艺节目里的所有广告,笔记写了整整三页。直到昏黄的路灯闪烁着亮成断断续续的一排,我才恋恋不舍地起身与他告别。
他摆了摆手,将壶底的茶渣倒进垃圾桶里,就像老港片里那种音像店的老板,客人来或走,他只是安静地播放着老旧的影片,等待或许会来的有缘人。
第二章
不出所料,那次课题报告很成功,在这个互联网真假信息满天飞的时代,珍贵的原始资料要来得更可信,也更可贵。
我专程买了水果去找老师道谢,他不置可否,却也没有将我直接拒之门外。客厅的窗帘开着,想来只有放映时才会拉上挡光,他坐在那把红木扶手椅上,注视着透过玻璃落在果篮上的光斑和被照出的空气中的浮尘,过了会儿,才问:“还有事?”
“……”我厚着脸皮在旁边的小马扎上坐了,“这回……想看看93年那会儿的社会新闻,上回我在架子那儿看见标签了,还挺全……”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起身去拿录像带。
这一看又是一上午,我有意请他吃午饭,被他拒绝了,不过算是默许了我下次再来。
一来二去时间久了,我们渐渐培养出些默契,我偷偷记下他爱喝的茶和备着的瓜子牌子,每回都给他带些过去当“观影票”,有时急用资料,也敢厚着脸皮给他电话求援,央他帮着查某段网上的“只言片语”到底是AI幻觉还是确有其事。
熟稔起来之后,我才知道老师并非少言寡语的性格,只不过前两回以为我是那些录像带二道贩子找的新托,只等跟他打好关系劝他出售录像带,他之前已经回绝了三四个,大都是那旧货市场的人派过来的。
至于为什么打消了这层顾虑……他嗤笑一声:“小姑娘第一回进陌生人家就敢关门,买的水果还被人以次充好塞了几个烂的,托没有这么傻的。”
我一时无言,只能硬着头皮夸他说得有道理,我下次一定注意。
老师其实懂得很多,有些是从录像带里看的,有些是自己想方设法学的,从书上,或者从网上。独居并未给他的生活蒙上什么灰暗和阴影,反而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将那些录像带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哪怕没有新课题,我在不上课的日子也经常蹬着公共自行车到他家来,与他聊聊天,听听他的那些故事。
我已经习惯了他比我博学、比我敏锐,还比我时髦的事实,也是因此,他提到AI修复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多么惊讶。
“我看那些在故宫修文物的干得不错,就去网上搜了搜,现在AI的技术好像也能修复录像带了,就是设备的门槛比较高。”
“您想修复手上的录像带?”我好奇道。
“肯定不是全部。”他摆了摆手,“这小区本来就是厂子的家属院,那些‘本厂新闻’,修复了说不准很多人还能在里面找着自己,留给他们做个纪念也不坏。”
“我们学校好像有做这个课题的教授,我可以找他们借借看。”我回忆了一下,笑着说,“其实,您要是愿意把那些电视台的珍贵素材分享一部分,就是他们求着您要帮您修复了。”
“我可不干这买卖,到时候修出了问题遭殃的还是我的这些好带子。”他哼了一声,口风却没有定死。
熟知他向来谨慎的性格,我自告奋勇:“这样,我先借仪器试着修复几盘厂区状态好的录像带,要是效果好,也许再试试其他的。”
“你先去问问吧,说不定人家根本不借给你呢。”他瞥了我一眼,将手里的茶杯一放。
“我脸皮厚,您放心~”我知道这多半就是答应了,于是趁热打铁,当天就蹬着自行车杀回学校,拐进数字媒体实验楼。
影像实验室的老师听我说明来意,果然眼睛放光,当场拍板:
“设备空着也是空着,修复出来的数据借我们一份做算法训练就行!”
我成功变成两边沟通的桥梁,几盘品相好的厂区新闻在设备里过了一遍之后画面直升4K,升旗仪式的国旗红得能看清纬纱,半夜鬼鬼祟祟揣着铝锭的贼影无所遁形,被老师拿去家属院里好好嘲笑了一番老同事。
被修复过的原版录像带损伤很小,老师也算是放了点心,我本想趁势将剩下的盘一并做成电子版,却被老师拦住。
“一盘两盘,是图个乐子,多了难免惊动人。要是你们学校和电视台的人找来,要拿这些做政绩,你觉得我能不能拦得住?”他将瓜子皮丢进桶里,看我的眼神一如初见般锐利,却让我如芒在背,“这些录像带的来路不算干净,到时候指不定有什么纠葛,我老头子可没时间陪他们扯皮。”
“那之后的,不修了?”我有点遗憾地问。
“修,但是得动脑子,想办法。”
我依照老师的吩咐,推脱说老人疑心病重,要观察一段时间才能确定录像带是不是真经得起修复的伤筋动骨,又暗度陈仓,请拿着实验室钥匙的师姐吃了好几顿饭,趁实验室的老师去上课时偷偷拿了钥匙进去,保安之前见过我好几次已经眼熟,完全不知道修复工作早已停止,我就这样利用信息差打游击战一般修复了几十盘录像带存在我的云盘里。
老师盛赞我,虽然脑子不好,执行力实在是很强。
他要是能不说前半句就好了。
对修复好的内容,老师处理得也很谨慎,拍到了认识的人的片段,老师让我单独截出来发给老朋友,推说是杂货堆里找到的片段让热心的学生弄清晰了点,片段不长,主打见微知著,回忆为主。我作为这“不知名的热心学生”大概凭空受了不少感谢。电视台的部分,大多是我课题需要或是自己感兴趣,作为我“打游击战”的酬劳,仅供我私下使用——我知道他这是让我自己随便挑的意思,感动得给他买了两袋水果,并再三警告摊主不许以次充好。
第三章
“你说‘有鬼’?我还以为你从前几次已经得到了教训。”
彼时我们已从那些翻新的回忆里,擦亮了不少尘封的“传说”:譬如被撞死的老龟冤魂缠上那辆二八大杠其实是杠杆原理的一次实践蹭上了锅炉厂的冬风,一吹就翻车;又譬如电视台民宿综艺前必定自动蹦出的鬼魅彩铃其实是导播把起床闹钟的铃声误设成了嘉宾彩铃,彩排时又被录音轨收进去变成了专属倒计时。
当模糊的声音与画面再度被擦亮,口口相传的诡谲迷雾就这样被驱散,待模糊的声画被技术修复重新擦亮,老师总是能从细枝末节处找到解密的钥匙,将口口相传的诡谲迷雾驱散,为残缺的画面嵌好最后一块拼图。
我乐此不疲地将画面里新发现的细节逐帧截下,再带着笔记本去找老师喝茶,活像是投递实名恐吓信。
“真有鬼。”我把电脑转向他那边,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您先深呼吸。”
截图来自一盘标着“民俗试播带”的母带。04年《走近科学》爆改灵异百科后,收视率一骑绝尘,各地台连夜跟风,科普栏目集体变聊斋志异。我修复的这档节目就在那阵妖风里诞生,母带里塞满未播花絮和导播骂街。
画面上正是他们赴B城牛头村寻访传说的一幕。昏暗的屋内,一尊牛头人身像踞案而立,泥塑的犄角沾着冷光。十来位村民乌泱跪成几排,导演组也西装笔挺混在前排,活像一群迟到的外企白领。乍看只是入乡随俗,可当我把图片切换到修复后的4K帧,左下角模糊的一团光影就现了原形,门缝漏进一束正午的阳光,像一把刀将一只悬空的牛头影子钉在屋内地上。仿佛供案上的神明已踱出门外,正无声从后方俯视众人。
“就这?”老师端详片刻,抬头看我。
“牛头马面,可是有名的鬼差,”我压低声音,像是怕对鬼神不敬,“泥塑的牛头镇在案上,影子却悬在门外。这阳间供的是泥胎,阴间派来的才是正主。”
“你怕是期末考试复习傻了,”老师不客气地白我一眼,“我能给出三种原因,你挑一种信吧。”
“哪三种?”我忙将电脑推到一旁,给老师倒上热茶。
“第一种,这村子远离人烟,节目组拍摄是很好的出名机会,那时候招商引资的概念也流行起来了,首要的就是要发现卖点。村子把节目组当救星,为了招待贵客砍了牛头备菜,挂在门口大概是为了风干或者放血。”老师伸出一根指头。
“这……”
“第二种,这雕像年份久远,但打扫得整洁利索,村民们跪拜得也整齐,必定有严格的祭祀流程。这个屋子不大,日常祭拜还能满足要求,大规模活动肯定施展不开。那么正式祭祀的时候,肯定会有神像的替代品,比如说,戴着牛头的人。这头套平时存放悬挂在屋外,也很合理。”老师晃了晃两只手指,仿佛跟我比了个耶。
“我……”
“第三种,虽然这些民俗节目大多数是跟风模仿的《走近科学》,但本质还是学噱头的多,学本质的少。并不追求破除迷信之类的高大上寓意,吸睛有卖点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节目组当然希望拍到的内容越邪乎越好。说不准此时门外有几个剧务正在尽力举着鱼竿吊着牛头模仿鬼卒索命呢。”
三种可能性说完,他才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尚温。”
我险些被他逗笑,憋了半天才忍住,拍手道:“很精彩,可是,这么长时间我也有所长进。我提前调查过了,您说的这三种啊,都不成立!”
“我最先排除的是剧务造假,这母带里录了他们的协调会,导演确实布置了装神弄鬼的部分,但因为经费有限,只有一些白布条、鬼叫之类的气氛组,没有牛头道具。而且来拍摄的人其实没那么多,导演、策划、摄影师、场记、后勤,一共五个人,全在屋里跪着呢。”我指了指旁边电脑上前排跪着的三个西装男和后排两个服装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女人。
“嗯?那不是导演组做的,不就是村子里准备的?”老师抬眼看了看我。
“这就是问题,我去查了,村子里之所以供奉牛头人,是因为一段口耳相传的‘祖宗牛’传说。相传,他们的祖先在兵乱年间一路逃荒,饿得眼冒金星,昏倒在野地。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一头黄牛拖进一片谷地,这里土地肥沃,又远离战乱,他便落地为安。黄牛陪他垦荒播种,搭棚砌墙,还陆续驮来同样逃荒的难民,村子便逐渐有了雏形。后来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淹没田舍,一头老黄牛涉水往返,把落水的村民一个个顶上高坡。水退之后,大家说:祖宗派牛又回来了。于是凑钱塑了尊黄牛像,可泥胎刚立便无故开裂,连塑三次、碎三次。村民中有人提议:或许这牛并非凡牛,而是阴司鬼差牛头化身。他不愿以畜形受祀,又羞于泄露真身,才屡次震碎泥像。于是改塑牛头人身,既存其本相,也掩其鬼差之名。”我将调查的内容娓娓道来,“村民们都承了那头牛的情,因此从来不吃牛肉,更遑论用牛头待客。且因鬼差到底是以黄牛形态救人,祭祀时也是请村中年岁最长的老黄牛出来受礼,以人扮牛的习俗是没有的。”
第四章
“这倒是很有意思。”老师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推断被推翻有什么不妥,指挥着我继续播放剩下的内容。
“先不急。”我摇了摇头,“发现事有蹊跷之后,我去查了这档节目,结果您猜怎么着?”
“因为出了事故停播了。”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流畅答道。
“您怎么知道?”我大为惊讶。
“废话,这是我的录像带。”他没好气地瞪我一眼,“这节目叫周末异闻,导演风格就是夸张吸引眼球那种,第一期的时候讨论度很高,家属院里好多人爱看,不过只播了两周就腰斩了,有人在电视台有熟人,打听到消息是节目组惹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没人敢接手。”
“您了解得这么详细,还不相信是真有鬼?”
“不信。”他答得果断,“你这丫头,明明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怎么比我还封建迷信。”
“我那是宁可信其有。”我做个鬼脸不忿道,“不过现代网络比电视台熟人还是靠谱多了,还真让我搜到了当时的知情人,您看这个。”
我把手机递过去,上面是一个古早论坛贴的截图存档。
标题是:记录一下第一次出外勤
#1 进台第一次出外勤就是跟李导,同批的实习生都羡慕死了,期待
#2 B城周围好荒啊,车颠得我屁股疼。村长还挺热情,我总觉得他跟李导好像认识。
#3 跟着拜了拜村子里的神,哎,宁可信其有啊。我看李导也拜得很诚心的样子,可能干这一行还是有点敬畏心好。悄悄给大家放个图,这雕像乍一看挺吓人的……
【图片】
……
#50 突然好多回复,这就是有图有真相的力量吗?刚刚偷拍好像被村长看见了,他不太高兴。拜完神我跟摄影大哥去村子里逛了逛,拍一些空镜头方便剪辑的时候用。这儿的孩子们都挺怕生的,我看见有几个躲在门后悄悄看我们,我想跟她们打招呼,她们就缩回去了。
……
#126 既然这么多人好奇,我就多分享一点。他们安排我跟策划王姐住一屋,李导是大人物,肯定得单独住,摄像大哥和场记大哥住一屋。这回过来拍摄好像是李导和村长私下商量好的,摄像大哥应该也知道点什么,他们仨特别有干劲,指挥个不停,我都快累得跑不动了。拍摄的内容是绝对保密的,你们等成片吧,气氛整得是挺到位。
……
#252 刚刚吃完晚饭回来,这地还是有点太落后了,哎……吃饭的时候因为我差点起了矛盾,搞得我都没胃口了。又累又饿,赶紧拍完回去算了。
……
#268 谢谢大家的安慰,拍完我就回去了,肯定不会放在心上。而且王姐也跟我说,做节目什么事都有可能碰上的,习惯了就好。其实半夜还得起来拍东西,等下我得先睡会。
……
#294 睡不着,床贼硬,还硌腰,窗外风声像鬼叫一样,怪吓人的。我好像听见李导和什么人在隔壁说话,闷闷得听不清。我都不好说这房间隔音是好还是坏了。
……
#300 谢谢坛友科普,我挪了个位置听得清楚多了,他们好像在说牛不听话。这么晚还在操心拍摄的事,李导的成功跟他的敬业分不开吧。再过一会起来配合拍摄了,等我回去一定要好好补觉。
#301 村长死了。
“就是这样,”等老师把手机递回给我,又拿起自己的手机,我才继续说道,“很明显这是那次拍摄的后勤发的,这个帖子之后再也没有更新过,第一次出外勤遇上这么糟心的事,大家都只是网友,八卦再重要也得以人为本,后面就不了了之了。不过从她的描述里还是能够看出来,晚上拍摄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能是不听话的牛失控杀死了村长,也可能是配合拍摄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意外,毕竟后勤提到路况很差。当然,结合这张截图和您所提到的节目组惹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觉得,是雕像杀死了村长。李导和村长说话在前,紧接着后勤就发帖说村长死了,指不定牛头马面就是在李导面前显灵杀了村长……雕像发怒,牛群失控,村长大概是做了什么违背祖训的事触怒了神明……”我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地比画了起来。
“编完了吗?编完了歇会儿,喝口水。”老师放下自己的手机看向我。
“怎么是编呢!我这是最符合真相的猜测。”我不服气地反驳。
“你这是最符合封建迷信的瞎编。”他指挥我给他续上一杯茶,“我先问你,后勤说的,晚饭时候发生的矛盾,你猜是什么?”
“这我怎么能知道?”我不解,但还是老实地为他续茶,“就是帖子里王姐说的,做节目什么事都有可能碰上。谁能猜到是什么矛盾?”
“我年轻时,厂子里办生产庆功会,在食堂里拼了几张桌子,准备热热闹闹吃顿好的。新来的做饭师傅却当场撂勺子,直喊‘女人上桌肉不香,你们咋能一块吃’,工会主席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姐,当场愣住:‘现在是新社会,哪来的老黄历’这后勤小姑娘零几年就用上了智能手机,玩上了论坛,一看说话方式就是城里小资家庭的独生女,有钱、有文化、对这份工作充满了热情,来之前她肯定针对村子做过调查,不会去犯信仰方面的忌讳。有什么是人们平时想不起来提点,在吃饭时才引爆,不能由与她共事时间更长的摄影来安慰,而是由同为女人的策划来提供建议的矛盾呢?”
老师给我指了指屏幕上祭拜的那一幕,我仔细看去,悚然一惊:“这屋里竟然只有她们两个女人。所以村长不高兴不是因为她偷拍,而是因为她和策划也进了屋……”
“对咯,她进这村子就好像做饭师傅进我们食堂,一个倒退五十年一个进步五十年。”老师摇了摇头,“还不止如此,她说孩子们怕生,可用的是‘她们’,女孩都在屋里躲着,那男孩呢?多半是上学去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拿起手机回看短短的几张截图,越看越心惊。
“你讲那个传说的时候,我就在想,”老师不紧不慢继续说,“这祖先只有男人和牛,哪来的后代,故事里的女人都哪儿去了?我把这个故事改一改,你听听看。战乱时期,他们的祖先在兵乱年间一路逃荒,饿得眼冒金星,昏倒在野地。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一个温柔的女人救起,带回自己家里。他发现这里土地肥沃,又远离战乱,便落地为安。女人陪他垦荒播种,搭棚砌墙,生儿育女,还陆续接济同样逃荒的难民,村子便逐渐有了雏形……”
太贴切了,贴切得我汗毛直立:“那水灾,还有雕像……”
“也许这次真的是一头黄牛,也许是一位健壮的女人,不过,要是我救了他们,却看着他们对着一头牛的雕像感恩戴德,大概也会半夜溜进去把那雕像砸个粉碎吧。”
“从来没有牛……牛是故事里那些隐形的女人……”我呆滞地望着屏幕,好像透过那个滑稽的牛头雕像看向那个被抹去的女人,“所以,村长提到的不听话的牛,也许也是哪个女人。她终于厌倦了被不当人的日子,下定决心要结束这一切,于是利用节目的录制,让牛头人雕像杀人……门外悬空的牛头,窗外风声和鬼叫,也许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那谁知道呢。”老师将壶底的茶渣扔进垃圾桶,将他扣在桌上的手机拿起来给我看,上面赫然是牛头村作为旅游示范村的表彰报道,里面一头漂亮卷发的女村长笑得意气风发,“毕竟,鬼神从来不会愤怒,会愤怒的一直是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