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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重编程
mod:笑语/求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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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矿头皮埃尔遇见他的学生艾萨克的时候,距离他死亡只剩五年倒欠一天。经年累月穿行在甬道中令人的精神异质化,逐渐通晓万物,直到有一天他们开悟般预见死亡到来的日子。皮埃尔并不例外,他是芸芸众生里平凡的一个,白天皮埃尔走入带来沙滩风情的、轻柔繁复 的洛可可风格的地门,夜里却与一个十六岁男孩在地门入口不期而遇,这当然该归咎于甬道种种隐秘而神奇的特性。某些特性告诉他,他是他与甬道的孩子,他奉献全部青春的祭牲,他的爱情和死亡。
两个事实可以印证老矿头皮埃尔的判断。第一,晴明的月光下男孩细嫩如羊羔玉的躯体上,微不可察地映照着凸起肋骨的阴影,和细碎如针般因冷激而剧烈收缩的毛孔。男孩的线条并无突出,却展现出某种区别于女性的线条所喻示的冷峻。这些细节只能属于不事劳作的尚未完全成熟的男性,而这一代的年轻人自12岁起开掘甬道,令过多苦力和伤病过早地留下了痕迹,他们热汗淋淋、脏话阵阵、衣服垢秽,他们快乐但从不沉静。他要么从未生活过,要么只能经由甬道诞生。第二,月光刺入尤深的男孩的腰背,苍白得几近模糊,只有原本就如同錾制石英石般苍白的肤色才能如此,而这种肌肤老皮埃尔只在另一人身上见过,那个人就是他自己。这也就是说,男孩与他归属同一个人种,来自同一座荒弃的城市,它的名字业已消亡,他只知道自己是最后一个爱尔兰人,他补充道,现在有两个了,遗憾的是,男孩并不知晓自己的来历。
罗格营地里生活着不少盎格鲁·撒克逊人、欧罗巴-地中海人,但皮埃尔从未见过其他的爱尔兰人。也许在其他聚居地还存在着爱尔兰人?皮埃尔不知道。漫山遍野的甬道令人们迷失在通往结局的路上,散落成苟留残喘的小聚居地,依靠脆弱的共识、坚强的劳动与血液稀薄的纽带维系着彼此的生命。这些共识,比如历法,由开掘者从不同甬道中带回,它们通过各种各样奇异的符码记载,密码般无法阅读。
对于皮埃尔来说,甬道是某种难以被解读的隐喻、危险的谜题,一个永远无法被串联的意象群,他曾经付出青春的所有去追逐谜底,但不得不承认,今日的他并不比少年时了解这些甬道的本质。一些事实无法更改,比如甬道们尺寸风格各异的入口地门,或昏暗或明亮的墙砖垒砌水蚀石灰岩裸露的粗糙,烂羊毛毡、书卷、苔藓石头、封尘、尸体、金属锈蚀或其他任何容易积累的气味,甚至,某些甬道里面,季节和天候径自更替着,从洞口喷出灰风、焚风、沼气,甚至鸭掌大的棕色的落叶,甚至皮毛上附着粮食种子的兽群,甚至这次,另一个爱尔兰人。除了这些不可否认的事实以外,一切外延和内涵、解读和思考都无法确定甚至无法互参佐证,除了密码——尤其是密码。
并非所有甬道都可进出,但极偶尔的,未经破译的密码能够开启从前封闭的甬道之门。这些新的甬道会带来更多密码、更多关于甬道的猜测,也会带走更多开掘者。
从六个不同甬道中带回的密码最终拼凑成一套343天的历法,皮埃尔主持了解读工作(除他外没有人能)。而带回他的男人被认为后来将成为皮埃尔的继任者。因为历法的嬗变令季节开始更替,大地重新长出黍、茱萸、葵和芦笋一类早已绝迹的作物,人们则得到了永远过不完的闰月,和庆祝循环的节日。即使如此老矿头皮埃尔也从未教导继任者任何密码的知识,他的动机以尊严为面具,夹藏阴暗的嫉妒,却根植于对自己人生心血的独占欲望,一种神圣的忠诚。
这也就是说,十二月二日他带回艾萨克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按照习俗(也是某种明悟),预感到死亡征兆的开掘者们从不居留营地,他们点验过惯用的几件装具,携带上寥寥物资,然后遁入他们最初踏足的那条甬道如归入象冢,但皮埃尔没有这么做,他只是给男孩起名叫艾萨克,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
——有些事情改变了。继任者告诉皮埃尔,他尚处壮年,头脑中甬道的痕迹并未深刻到老人们的境地,无从得知昨夜之事。
——是吗,我不知道。
皮埃尔专注地盘着背包绳。
皮埃尔宽松的棕色斗篷外裸露的臂膀,线条依然饱满分明,这些附着着色斑的、粗粝的大臂和鼓胀的小臂曾经缔造过那么多功业。他端望硬朗的皮埃尔微微出神,曾经打翻财阀和军阀的这双臂膀,带领垦荒队治退林莽的这双臂膀,某日甬道内蔓延而出獠牙的狼种,这双臂膀战斗直至深夜,生生将狼首扼死,继任者在夜里捕捉着、回味着这些故事,他就是这样长大的,他怀着崇圣的心态踩过每一条老人曾踩过的甬道,他的身躯日益壮实。而老皮埃尔只是日渐衰老,却不曾衰弱。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劈柴的家伙,这个人脚上穿着簇新的棕色鹿皮靴,收腿工裤,一件发黄的、大码的白亚麻衬衣他曾见皮埃尔穿过,这个人挥舞着容易崩到自己的、危险的弧圈,卖力地将柴墩分成小块。
——那个人是谁?
老皮埃尔也回首望去。
——那是我的学生。
他吆喝一声:“艾萨克,过来。”那人便将斧头丢下,小跑来了,而继任者所见的只是一张鬈着棕色短发的软弱的面孔。
艾萨克富有感受质,精神平稳而反应迅速,除了身板瘦弱以外具备成为一名优秀开掘者的所有条件。他如新生儿般布满细小绒毛的耳道似乎能听见所有广阔而模糊的声响,在甬道里,这些声响几乎是辨别方向的唯一手段。但老皮埃尔认为艾萨克的气质不属于甬道,他无法想象艾萨克独自走入同身高不成比例的地门的情形,无法想像他细瘦的骨架是怎么负重曳屣在幽深的洞中,靠沉重的镐头敲击石壁的声音判断隐藏通道。他的气质属于书斋,另一种智性的劳作。所以老皮埃尔认为艾萨克应该是破译密码的那个人,而非带回密码的那个人。
因此哪怕艾萨克对于自己的来处抱有极大的热忱,并且也熟习了各式装备的操作——更不用说关于甬道的知识和秘闻——老矿头也从未批准过他任何一次参与开掘的申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有三四年,艾萨克学习探险技术的机会都很少了,他指根部白色的茧因不再握住绳结而褪去,被拇指、食指和腕部黄玉色的柔软的茧代替,这些痕迹则来自伏案、学习,来自他消化殆尽的皮埃尔前半生所有密码学的积累。
而带回密码的那个人,他花费比以往还要多的时间精力去开掘,他打开了缀饰在野百合和紫藤萝藤蔓中那口,被黄花梨柱和金丝楠木束柱簇拥着的彩窗,甬道之门,还有远方被青铜浇筑而死的旷野上伫立的宫阙,他从中带回了生息的羊群和铺设铁道的技术。他分开季风与巨大如触手的马尾藻,从浪花遍布的甬道里带回深海的声音,一颗长着鬼脸的绣珠宝螺。夜晚,他把宝螺悬挂在房檐下,整个营地便伴随着滔滔不息的浪潮入梦。继任者的威望越来越高,他懂得用龙舌兰的球茎制作通神饮料的技术,能合唱任意一首劳动调子,他向每一个人分享龙舌兰的秘密,和他们一起娱乐,他将铁道铺至已打开的甬道门口,以及愈发年老的皮埃尔门口。老人这时已经离群索居,而继任者仍经常前来探望他,也正是这时老人明白了人们盼望的是一个矿头,而从来不是谜底,他发现得太晚了,这一天距离他的死期还剩1个月。
于是晚上皮埃尔唤来艾萨克,用自己石像一般的手从下面托着他的脸庞,他说:“明天一早,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吧。”
灯心草出奇明亮,艾萨克疑惑而温顺的眼神看着老人的眼睛:“我现在这样挺好,老师。”
“……你不想去甬道中看看吗?”皮埃尔还是说出来了,“毕竟,你总是在读密码,但密码只是甬道的一部分,不是吗?”
艾萨克终于欣喜地笑了,他吻过老人,然后像一只小马那样撅着突子到处打点行囊去了,而老人对着顷刻间烧尽的灯芯出神了许久,对空敞的门洞补充道:“别留遗憾。”
次日一早皮埃尔就送艾萨克坐上铁道矿车。艾萨克身披一件棕色雨衣般的大皮斗篷,这就是传奇开掘者皮埃尔的克服斗篷,被认为拥有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魔力,能保持佩戴者永远维持巅峰直到脱下的一刻。当然是假的,皮埃尔不曾命令过自然,只是自然总服从于他,他的力量与日俱衰,只是这送别片刻的衰弱已胜过二十年来的总和。然而,另有一人穿着相似的斗篷守望在晨昏一线上,仍然回味着老人所泄露出刹那的、他从未见过的软弱,直到少年亲吻老人摇动矿车向远,他拉动道岔转换的扳手,目送害群之班马碾过预先决定的路线,扑向最为深长神秘的甬道如扑火。
白天里继任者堵住老皮埃尔,他告诉皮埃尔:“你的寿数所剩无几了。”
老皮埃尔点点头。
“这是因为你那个学生,他会杀了你。”
继任者敲了敲自己的脑壳,老皮埃尔这才惊讶地发现他已经成长到如此境地,他早已比自己更深入甬道,以至于轻易读出了他的命运。
“你已经知道我的死法了?”皮埃尔问。
“你不会死。”继任者答,“我会杀掉艾萨克。”
他话语的响度令二人的鬓角剧烈跳动着,但老人摇着头:“不要那么做,艾略特不是祭品。”这句话立即招致更为剧烈的反弹。
“为什么?是我做得不够好还是不够多?为什么您从未——?”继任者自己卡住了。
老人于是疑惑道:“抱歉,但我听不明白,你叫什么名字?”
于是继任者对皮埃尔的最后一丝好感也消散了,他的神情无关悲喜,语气也变得平缓而放松。
“好吧,我叫保罗。”他说,然后自深褐的斗篷下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手斧,伐向纯真年代里最后仰望的大树。
丛林向深处蔓延,艾略特对富含土和水的空气感到源于落单的振奋。老人曾经告诉他,开掘者总是独自行动,极端环境下最危险的绝不是甬道,而只会是另一个开掘者,这是血液统计学换来的规定。现在,铁矿车停下来了,艾萨克的面前青铜浇筑的旷野呈放射状收缩,旷野中心庄重的金属宫阙大门敞开,他怀着郊游般的心情走入其中,而老皮埃尔险而又险地躲过金属的凿击,然后为硬木柄所击倒。
入夜以后,保罗将这段末梢道岔的铁轨熔铸成粗重的锁链,封禁了青铜宫阙的大门。人们已习惯通过铁路关联甬道和营地,没有人会再来青铜宫阙。保罗最终没有杀老皮埃尔,他把他扔进地下监牢,一如皮埃尔曾经对军阀和财阀们,以及其他异己分子做的那样。
2
老师的手记连质感都还原得很到位,艾萨克看得出甬道内壁呈现典型的砖石混凝土结构,烧结表面,无金属加强筋。阶梯平整而干燥,停滞的空气中一股雨后稻草和煤渣的气味。这些气味在艾萨克脑子唤起丰富的想象,这里盛产最孤立的一种符码,一种类似方块的、结构如竹子一般的符码,只是不位于当前的深度。
长期生活在营地令甬道变得不再具体,就如同雨、雪任何一种天象或苹果下落、羽毛上升等现象。人们生活在现象之海中,漠不关心地顺从暗流飘荡在世界的浪潮里,而甬道所创造的现实不过其中尤其强烈的一股,待到最初的激浪过去后,将其纳入生活秩序并不比纳入一场大流行病困难许多。这就是生活在经验里奥秘:习以为常,直到因此遇险。
艾萨克想着,真正接触甬道使开掘者明白,甬道绝对不是种种奇异特性的显化,更不是诸般未知现象的总和,它实存于此时空,正如开掘者实存于甬道中,青铜宫阙并不比艾萨克更加虚幻。但同时,甬道坚实的物质本征与它从未被观测、解释的来历,二者并不冲突,也绝不互参互解。艾萨克眼前并行着两种现实,甬道,和甬道的虚构,前者只有事实而没有逻辑,后者荒诞至极,却又总是被作为前提强加于每一个人身上。艾萨克用镐头敲击砖石,里面传来砸中钝物的反冲感,他隐隐有些明白过来,在甬道诸般奇异的特性中密码只是最无关紧要的枝节。那么自己的出身之谜呢?如果把所有关于甬道的故事比作王子复仇的戏剧,他不啻为最后一幕刺向叔父的那把剑,不,只是剑柄上的宝石而已。
仍然无法回答甬道是什么,艾萨克正在理解皮埃尔,克服斗篷帮助他撑起60公升容量的大背囊,他的脚步越来越轻快,贪婪地循视周遭。即使眼前的景物总意味着上一个瞬间的复用,他的心里还是生出一股近于羞愧的怨恨。艾萨克想,老师花了整个青春追逐甬道,而他最好、最好,无伤大雅地违背老师未曾宣之于口的命令,晚点再回去吧。
开掘者间最富盛名的一个传言,说根据球体的原理,接近地表的空间尚且充裕,而地底深处则狭窄逼仄得多,相近的甬道将在深处贯通、交叉——进一步说,在足够深的深处,所有的甬道将互相连通,就如同一个谜底令整夜的沉思恍然。艾萨克想,不过是个一厢情愿地预设了好结局的愿景,实际上,没有人到过那样的深处,连老师也没有提及过。但倘若自己证实了那里,即使老师也会予以褒奖?
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剥夺了时间感,他只觉得已经走了很远,密码并未如预兆般出现,而一些不安的兆头已经发生了。例如耳畔间歇响起地层深处熔炉吞噬燃料的声响;空气中不再有气味,嗅探也失去吸入气柱的知觉;混凝土材质砖缝被丁香细小的根侵蚀如侵蚀泥土,地砖斑点遍布……
艾萨克心想,这些斑点一定也曾出现在老师的梦境中,但随着他继续深入,就连这些斑点也如笋皮般剥落了,除此之外,褪去的还有纹理、亮度、决定反射和散射的系数,等等构成质感的因素。所剩下的只有色彩和色差本身,石青与绣青、靛青与藏青、茶青色与墨青色,双色、四色,几十种差别微小的青色的混合,几千个灰度梯度的条纹,上百万像素级的色块,在艾萨克的视场里同时被声明差异,被要求关注。当他如行军般前进片刻,整个甬道向他凸来——墙壁既是棱角也是弧面,色彩既雷同又径庭,注意力既集中又破碎。艾萨克作为人的智慧裂解得自然而然,本能的部分则迫不及待地填补上心智的缝隙,古老的完型机制接管局面,开始将最细碎的表面拟合为人脸。当艾萨克的知觉再次恢复时,三面活墙壁伫立于他的面前。
三张巨神的脸轰隆隆地逼近,其一者兴奋,一者冷漠,一者忘乎所以地哭泣,他们的语调符合神情,声音大得出奇。
第一张脸:“为了更大的繁盛,巩固统治是必要的。”
第二张脸:“如果可能性带来衰弱,那逃遁就是必要的变通。”
第三张脸:“没有可以坚信的意念,失去可以贯彻的路线,背叛了二者任一,又与灭亡何异呢?”
三张脸如蛇般探出,几乎逼至肌肤相贴的地步。艾萨克握紧了镐子。
“忘记你所知道的,便可以延续。”
“有所改变,我就让你看见新的道路。”
“如果你想从我这里通过,宁可成长也不要妥协。”
三面活墙不可撼动地压迫而下,越贴越近。艾萨克大声呵斥:“停下!你们在说什么!”
没有回应,脸们重复着谶语压迫到艾萨克皮肤上。艾萨克把镐头支起来,用镐头和木柄抵着地板与垂泪巨脸,而振奋与冷漠巨脸已然压迫他的肉体。
闻所未闻。无法理解。艾萨克无法建立这些谜语的联系,但拐棍已吱吱作响,他颀长的身材被揉进冷脸高耸的苹果肌、鼻梁,以及哭脸的眼睑形成的狭缝。
“第三个,我选第三个!”青年答道。三张脸静滞一瞬,然后满意地缩回墙壁中间,天花板打开了,活门如软体动物缩回砖缝之中,艾萨克赖以认识事物的观念一个一个回来,然后甬道视野灭点发出荧荧白光,好像鮟鱇鱼默默等候无法忍受黑暗的小鱼儿那般明灭着。
简单的滑行触诊后,艾萨克初步判断,肋骨大致折断4根,胫骨应力性损伤,应该还有多处肌肉拉伤但无法判断。现在,他完全靠着老师的斗篷撑着啦,一旦脱下来,恐怕会因为伤势严重立马昏厥吧?已经够了,已经付出许多了,他得到了基于自然语言而非任何一种符码的文本,被某种类似生命的现象袭击,也见证过甬道颤栗的触摸,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吧?
可甬道究竟是什么?
艾略特忽然理解了皮埃尔,连带理解了甬道,这无关任何本质主义的形而上学,而纯粹只作为事实发生了:甬道最本质的特性是诱人入迷。他不想停在这里,绝对不想,宁可成长也不要妥协。他纵身而起,朝波光荧荧更深处走去。
下降的阶梯停止之处,就是白光所在,一片广阔的平台区,整齐地嵌着铆钉和铜环的石英石大门伫立此处。他紧了紧斗篷,叩响铜环。
3.
门扉被打开,每天都有门扉被打开,每天都有开掘者被投入邻近的囚牢,观看保罗一次又一次收紧缠裹皮埃尔全身的、带棘刺的铁丝网。那些铁钩穿过皮埃尔的掌心、肩胛骨,以及小臂桡骨中间缝隙,像吊起半扇山羊那样吊起他。保罗用烧红的钳子拔掉皮埃尔的指甲,剜掉了老人的眼睛,钳断了他的牙齿,然后熨烫过他身上的裂口,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皮埃尔不要出太多血。那些被关进来的开掘者,大部分是老人的旧识,少数则是自视甚高或对保罗腹非心谤的年轻人,他们如猴蹲踞在监笼最内侧,死死贴着墙壁,不让通道的光芒照在身上。保罗有时会冷漠地环顾这些人,然后责令他们往皮埃尔的伤口上撒尿,再用盐水清洗,如此往复。他盛情款待参与其中的开掘者们,然后亲手喂皮埃尔吃下发臭的野兔肉,酷刑结束后保罗总是亲吻皮埃尔的肋下,他双目平视的地方,而不顾任何垢秽。这些开掘者被释放了,很快又扔进一批,而一部分被释放者会反复回到皮埃尔郁积着毒气的地牢中,向他详细转述甬道探险的新发现和罗格营地的近况,令他不至于觉得与世隔绝。
皮埃尔在折磨中潜心聆听着这些东西。诸如营地三番五次的扩建,年轻时远不可及的甬道被开启,新作物的成熟和《甬道诸象事观》编纂委员会的成立,以及保罗所开拓的被认为是新时代的功绩。这些新闻偶尔能成为他的宽慰,他发觉折磨不但不能杀死他,反而令死亡越来越遥远了,他的双眼早已被剜去,却渐渐能看到黑暗中凸起的轮廓,周遭不触既鸣的惶恐的心脏。皮埃尔看见保罗的怨毒,连同他自己的怨毒。时间过去四个月欠一天,距离他的死期最后一天的时候,他看见保罗又披着棕色的披风走来,觉得有必要告诉他。
“这样杀不死我,而且,如果我想,随时都能释放自己。”
保罗照常亲吻过他,回应道:“我当然知道,但您不能也不会这么做,因为您同样知道我所知道的,您理解我。
“我不会否定您,相反,我宣扬您生前的事迹,我们编纂《甬道诸象事观》,将您奉为甬道之子,而我们将永远是甬道幸福的选民。”
皮埃尔摇晃了一阵,说:“放我下来。”
“不,哪怕我这么做你也不会走出这里。因为您的现身必然引起动乱,许多人将因此死去。您爱着我们,不是吗?您不会让这样的悲剧发生的。”
“那么,艾萨克呢?在所有声音里,我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你们杀死了他?”
保罗走进地牢中,用脚驱散毒气和秽土,瓦砾间肥沃的地面开始生出荨麻和各种颜色的花朵。
“不,我们没有。”保罗抬头盯着老人空无一物的眼眶,他觉得这两个洞唐突地冒在皮埃尔的面孔上,显得滑稽而荒谬,“他只是深入甬道,至今仍未回来。”
“现在,你们可弄明白甬道了?”
保罗终于笑出声音了:“不,我是矿头,我不关心它到底是什么。我不靠秘密组织大伙儿,我靠的是制度,用很多血检验过的制度。你明白吗?我只是不希望开掘者们徒劳地死去,只是这样就好了。”
“那是不可能的,保罗。”皮埃尔说。
“穷极甬道同样是不可能的,谁都做不到,你,我,我们都做不到。” 保罗不笑了,他绷着脸告诉皮埃尔,“你把甬道看成某种神圣的东西,但甬道和营地是一回事,不过阐释甬道靠语言的暴力,而统治营地靠暴力的语言。”
保罗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唉,毕竟是您的请求,我怎么会不乐意呢?”
那些扯着铁钩的钢索循声松脱,皮埃尔霎时落入荨麻和各色鲜花铺就的柔软织锦。保罗离开了地穴,并没有锁门。老人真的没有站起来,他像一滩烂肉摔在地上,趴着,然后用脸朝尖刺之间奋力拱着,寻找并咬住鲜花,扯出它们,吃掉它们的球茎。地牢之口,温牛奶一样滴落的光线渐渐随皮埃尔人生中最后一个白日消逝,他觉得从没有这么冷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孤独,直到夜里保罗又回来了,他整夜整夜照看着老人,对他倾诉自己的功绩像念一本童话书,把鲜泉水润进他皱巴巴的紧闭的嘴唇。
火烧过的丛林里,我们清理掉所有树根,多麻烦,但现在庄稼一片一片地长着,黍啦,燕麦啦,成群的肥羊走来走去,看着多舒坦呀。现在营地改名罗格城啦,荒野里冒出来好多外地人,都说是迁过来的,什么人都有,撒克逊人呀,希伯来人呀,阿拉伯人呀,蒙古人呀,还有辨不出来的旁的什么人,成天到晚闹哄哄地冗在市场里,总要给他们找点事做,又要组织动工,成天就忙这些了,再也下不了甬道,唉唉,你怎会知道呢?我把地牢也变成了甬道。这里只过去一个月,外面却像过去了十年。我们的排水系统,一条条整饬的小街,在一座座杏黄色水蓝色的房子顶上种着鲜花,响着海潮的声音,日落的时候城市像着火了一样,总吓我一跳,外地的姑娘们头上别着白百合花,我们的小伙子也别着,除了可怜的包着头的阿拉伯人,但白头巾多漂亮呀,好吧,开掘者们简直要住不下啦,又要列装新式装备,白头盔上嵌着荧光灯,穿在身上的装具,防水的绒皮鞋子,我力排众议。有组织地开掘可比以前快多啦,我早就告诉过你,“奇特现象”也好,“密码谜团”也好,根本的问题并不是如何去归结甬道,而在于这种归结本身是什么,我们的两支队伍已经探明甬道的尽头啦,最迟明早,所有甬道都要被打开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猜猜底下是什么……
皮埃尔的注意力不在保罗的话上,他被皮埃尔流出的意识带得神游天外,两个空荡荡的眼洞前做梦一般浮着往昔的画面。那时他还很年轻,在开掘者的营地里,在篝火照不到的冷冰冰角落里落泪,即使如此那些尖厉的视线还是如影随形,因为他第一次进甬道就当了逃兵。又冷又孤单,要不跳进火里吧,这样犹豫起来的时候,那个被他背叛的单薄的棕色身影迎着他的目光靠近了,他护住头和肚子准备挨打,落下的却只是一件携带野花香气,和热乎乎体温的斗篷。
温暖的黑暗盖住了他,可靠地抵抗了周围的视线。这个借给你,反正是我自己缝的,穿坏了再看着赔吧。她对他说。
4.
“你要出来吗?”
“不,我就在这里等人。”
“在地里?等谁?”
“等都柏林。”
“都柏林是谁?你不会一直在这里等吧?你怎么吃饭呢?”
在虚掩着的石英石大门下,艾萨克见到了白光的源头,被埋在地砖下,只有头颅像灯泡一样探出来的女孩儿。或许是艾萨克的问题太多了,她撇撇嘴发起了呆。
艾萨克走上前用铁镐刨起地砖。女孩制止他。
“哎,你干什么,别把我家刨坏了。”
“胡说八道,你家怎么可能在甬道里。”艾萨克继续往外挖土。发光女孩双手一垫,艾萨克的镐头差点落在女孩肉上。他一心惊,铁镐好险不险地偏过女孩,激出点点火花。
他刚想斥责女孩胡来,谁知道女孩放在地上的手一撑,直接从地里挤了出来,她的身下也不见容得下身躯的空洞。
“你满意了吧?”女孩啧啧道,“人家是地缚灵。”
艾萨克注意到女孩从砖缝钻出来时,如液体般黏滑的姿态,不由相信几分。
“因为埋在地里,所以叫地缚灵?”他真诚地提问。
女孩闻言似有些困扰般道:“不……不是因为这个。”她浮起来转了两圈,看见艾萨克的眼睛惊讶得微微睁大,才点着头继续说:“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只是不能离开这里。仅此而已。”
艾萨克问:“不能出去的话,你该怎么生活呢?”
女孩有些恼:“地缚灵懂不懂?本姑娘已经死啦,而且,已经死了很久了。”
艾萨克想起老师曾说过开掘者撞鬼的故事,既惊疑又好奇:“原来你是鬼。你还见过其他人吗?”
“才不是鬼!鬼是骂人的话,你要是再叫我鬼,本姑娘就吃了你!”
艾萨克赶紧举起镐子:“你还说不是!”
地缚灵女孩作势要扑,艾萨克边缩边挥舞铁镐,但女孩只是朝他翩然一转,倒垂着头挂在她耳边了。
“吓你的。”
艾萨克觉得心里毛毛的,砰砰跳着,转着眼睛找起了继续向下的道路,却被女孩立刻点破了:“门被我藏起来了,你别走呀,陪我聊会儿天,好久好久没聊天了。”
史无前例的重大突破,艾萨克想,一个居住在甬道里的地缚灵,可以交流的死者,和传言中不一样,不但不吃人,而且交流欲望非常强烈。
“你还遇见过其他人吗?”他改变主意了。
“你是第一个能看见我的活人。你们来了,我就一直在你们耳边喊,可是从来没人理我。”女孩道。
艾萨克不禁有些同情:“我叫艾萨克,”
女孩矜持地点点头:“我叫长安。”
艾萨克嘀咕道:“你刚刚说,别人曾经来到过这儿?”
“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很壮,短短的络腮胡子。打扮和你很像。”
艾萨克点点头,他天天看见这个人,以前是老师的跟屁虫,后来则见得少了。
“还有其他人吗?”
“你的问题真多,没完没了的。”
艾萨克耸了耸肩,解释起开掘者这个行当,然后说:“没办法,我就是做这一行的。开掘甬道,破解密码,然后揭开甬道的秘密。”
“密码和甬道的秘密,比如呢?”
长安闻言笑了,那不是蔑笑,而是介于兴趣和鼓励之间的笑容,但艾萨克却解读出了嘲笑的意味。就好像在说“甬道能有什么秘密”一样,艾萨克想,他的眼神突然轻蔑了起来,心里生出厌恶,甚至不想再回答,也不想听女孩说出任何一句话。这种厌恶首先吓了艾萨克自己一跳。
哪怕有失偏颇,地缚灵的一手材料也无疑是最宝贵的,如果老师在这儿,恐怕会央求长安告诉自己一切吧?但艾萨克发现,自己正抗拒着长安的论断,哪怕这个论断比现有一切阐释都接近真相。难道就因为她是甬道的地缚灵,就因为这个身份,她的话语权威就凌驾于自己,或者老师身上?不,不是因为这个。他真正厌恶的是甬道神秘的面纱,他们心血费尽想要撕开的面纱就这么轻飘飘地揭开。简直一地鸡毛。
“地缚灵究竟是什么?”艾萨克问她。
“真是敏锐的小鬼,又敏锐,又无聊,不和你说话了。”
长安把一头光纤般的秀发甩到身后,钻进天花板,不见了。耳畔响起模糊的、石砖松动的声响。
“除非你追上本姑娘。”
艾萨克环绕平台区巡视,那些原本空无一物的砖石上,块块布满或陌生或熟悉的符码,以极高的密度连缀成块面,几乎将平台吞噬般。而向下的洞口漆黑一片,尽头隐隐泛着白光,前方遍布神奇的未知,那是甬道所许诺他的一切,艾萨克突然意识到,长安令人厌恶的一面正在于随意地玷污这种许诺。
他将期盼已久的密码宝库抛在脑后,向长安奔去。
5.
原本黑漆漆的甬道发起了光,这些光来自艾萨克梦寐以求的密码,遵循解读的规律刻印在墙砖上,就如同以谜底呈现的填字游戏。
这就是老师毕生追求的东西了,倘若他在这儿的话,一定会欣喜若狂吧?艾萨克这样想着,却不愿停留片刻,即使以他的密码学水平只消片刻就能解读一句。但墙砖上又何止千句万句?这是长安的主场,只要她想躲,甬道便配合她凹凸翻涌,如躯体般变化着。
艾萨克不管不顾地向前疾行,然而,随着深度继续下降,他的前方突然出现了岔道,这些岔道的墙壁形制、外观截然不同,令艾萨克想起那则关于交叉联通的传言。更糟糕的是,他的脑中似乎有许多声音低语着,听起来都像他自己的。
——并不一定要追上长安,不是吗?
——那个激动人心的传说难道不比一个鬼魂更值得追寻吗?
——甬道的终点,一切的谜底,不正是你所追求的?
……
这个三岔道口,他想,他绝对之前见到过,三个岔口的形制,彼此的位置关系,符码排列的疏密细节,都使艾萨克确信他不久前经过这里。但他更确信自己一路直行,不曾进入岔路。
这个违背直觉的衔尾之环令艾萨克的理智又一次出现裂痕。他停下来,观察如肠道般蠕动的通道,那些符码密如绒毛。
——用镐子挖一条路吧?
——或者,去找回头路吧?去看看别的甬道?
——无论如何,要立即做出一些改变。
他已经不能分辨自己的思绪,太多太多杂念不停打断他的思考,那种支离破碎的感觉又回来了,理智的外壳溶解了,神智的内容物触角般的冒出来,拓印在甬道之壁上,于是那些密码的意义如蠹虫般流进大脑。
实体的触感令艾萨克稍微安心下来,那些低语声音似乎不再令人厌恶。密码的谜题解开了,那不过就是好些种语言的交杂,记载不同地域和民族的人们平淡的小事。艾萨克记起老师写在手记开篇的话——我们若要研究所有的密码,就必须先解答一个迄今未提出的问题:“密码为谁而存在?”太荒谬了,它不为任何人存在,它本身就是每一个人存在的记录,每一个人及其整个的存在与意识,都是密码的一部分。
阿卡夏记录的一角烧录进少年的脑中,仿佛向牛奶里倒入一桶熔浆。艾萨克眼前的甬道越来越模糊了,这些记录就是甬道存在的方式,它们变化着,增殖着,如同地下河流般复述着,老师曾认为这种记录像城堡般坚实,然而它们也不过只是虚构,被诉诸以终极意义上的、全人类的追忆,如同城堡的投影。
艾萨克想,这就是甬道的谜底了。除了被虚构以外,甬道不可能还会以任何方式存在。
艾萨克以全新的视角打探着周围,现在甬道,和甬道的虚构,融为一体了,它们互相生产出对方,面貌相异,实质却相同。没有什么是不能诉诸经验的,没有什么是不能习惯的,他这样想着,逐渐发觉甬道能以任何他希望的形态存在。以艾萨克为中心,砖石重新恢复整饬坚硬的形态,如波纹转入静水般。现在长安能做到的,他也能。
那些光影缭乱的所在豁然洞开,甬道地面倾斜,视线末端的长安亭亭玉立,而艾萨克骑上大背囊,在斜度越来越高的地面上滑行如电,他的背后甬道尽数瓦解,无数发着光的语言的砖石雪花般崩塌,席卷,被拉成漏斗形状的翅膀。
这时艾萨克预见了这个故事该怎么结束:死去的开掘者回到甬道变成鬼,而被人遗忘的故乡之名则变成地缚灵。地缚灵长安与失落的城市融会贯通,变成一个人,而他自己也将与老师融会贯通,变成一个人,老师再与地缚灵、城市、甬道、密码贯通——故事的规则总是在最开头变多,靠近结尾却越来越少。他的伤势足以致死了,但克服斗篷一如既往支撑着他,黑沉沉的甬道里女孩散发出纯洁的白色光芒,晕开砖石亘古不变的青色。甬道就要走到尽头了,一切的虚构终于崩塌为虚构的一切,坏灭成无聊的疲乏,但至少不是现在,至少,他还来得及做点什么,他绝不妥协。
“找到你了,长安。”
“欢迎回来,都柏林。”
更深处的昏暗一如既往,少女展颜一笑,说:
“前面就是甬道的尽头。”
6.
“谢谢你,长安,我自己去吧。”艾萨克说
长安应允着,不断地为他洞开甬道之墙。
艾萨克走着,心里涌出一股从命运中开释的奇异感觉,就好像被放逐的王子从未得知远方生父的消息,就好像神谕和启示都不曾降下,只是过着简单的日子。他终于来到了甬道的尽头,那里只有另一堵墙。在这堵墙松动的石砖间,夹着一张折起来的纸条。
艾萨克:
当你看见这条讯息时,皮埃尔马上就要死了,这是他的命运。希望你不要憎恨我,因为杀掉他的人不是我。真诚地讲,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敬仰他、尊重他,在我12岁那年,我来到开掘队,那时他就已经是罗格营地的矿头了,我曾经那么憧憬、那么崇拜他,几乎像崇拜英雄那样(皮埃尔确实是我们的英雄)。自那以后我的生命中就只有他的命令,以及开掘。据说我在开掘上很有天分,但我耗尽心血全力以赴取得的成绩,在他那里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有时我想,他是不是从未注意过我。
这些话庸俗且无聊,我想你拼命来到这里肯定不是为了看这个,但来都来了,你也没别的可干了,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些事,以后也不会对其他人说,还是看完他吧?
皮埃尔认识你以后老得很快,从那时我就知道你终有一天会害死他,却未想过这天会来得这么快。你被他领到营地的时候什么都不会,连用锹挖野营灶都要皮埃尔教,他教你和教我们时不同,这种不同我说不上来,而且,他从不说我们是他的学生。一开始我很嫉妒这一点,也想不通为什么他会对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如此上心,在开掘队里,我才是他的铁杆嫡系,有段时间我一度以为他要扶持新矿头了。但后来我发现了,也许你自己感觉不到,但皮埃尔以师生之名对你行监禁之实。艾萨克,我只正儿八经地见过你一面,还是在你来的头几天。你自己想想,这五年里你跟多少人说过话?开掘队乃至营地,甚至有人并不知道你的存在,你已经二十多岁却没下过甬道(因为他不允许)。我觉得这不是正常的、健康的对待一个人的态度。也许你觉得生活在皮埃尔强加式的溺爱中很好,很习惯,但他终究是会死,你终究是要长大的,不会再有人替你安排生活,不会再有人不厌其烦地教你解决问题,你必须自己掌控自己的生活,艾萨克,你必须成为你自己。
皮埃尔把甬道看得太复杂太神圣,连带着也影响了你。他从未讲过自己的过去,我也不愿意置喙这部分我不了解的,特别还是皮埃尔的人生态度,我尽量只从效能上评价。在开掘上,皮埃尔并不是一个务实的人,他知道的比我们都多,恐怕很久以前就想明白了,甬道的一切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但营地离不开甬道,没有这么个期许和奔头团结大家,是没办法开展工作的。虽然甬道本身并不为任何人存在,但甬道恩惠我们每一个人,也正是所有人的添砖加瓦构成了甬道本身,这个添砖加瓦本身既是我们的每一个人的生命热情,我们的血液、暴力,也是我们的言语和语言,我们的的虚构。从这个意义上讲,甬道是为“每一个个人”存在的。所谓“为个人存在”,只有在个人意识到甬道本身存在的前提下才是存在的,而不论这种“意识到”是理性的还是悟性的——事实上,我花这么大篇幅这样说“甬道为个人存在”,目的不在于真的去阐述甬道,更不是为了下一个本质性的定义,而在于暗示一种属于每个人的可能和权力——即自己去解释甬道,去创造甬道。
皮埃尔觉得一个人只拥有甬道是不够的,还应该拥有一个虚构的世界,至少拥有这种可能和权力,为此他把甬道塑造成一个只有喻体的隐喻,一个只有谜面的谜,在他的愿景里,甬道的可能性是无限的。但我不这么认为,因为我清醒地知道,人们对于甬道的虚构是有限的,或者说,甬道的虚构其实是人们以有限的虚构去无限地接近甬道被无限虚构的可能性,通过两种方式,语言和暴力。我对皮埃尔的理想主义精神抱有无限的敬意,但我已经预见到虚构本身因其虚构能力的丧失而逐渐疲乏——到那时甬道的可能性还存在吗?
尤其是你的到来让他更加软弱,你成了他逃避现实的出口,你置身事外,自给自足,我见到你的时候,总觉得你活在没有甬道的自己的世界中,当然这里有皮埃尔的责任。艾萨克,在那时我就明白,在他死之前我必须拯救你,至少让皮埃尔离开你。我和皮埃尔不一样,我虚构的甬道里只有事实,没有谜语,来自血液,遵从暴力的逻辑,我会按我的方式,像使用工具那样使用甬道,但我不会滥用血液的创造能力。我希望我们能开掘更多的甬道,我也希望能建立比皮埃尔更伟大的功绩,我希望皮埃尔有一天能够好好看着我,认可我。为此我必须杀死皮埃尔,至少在事实上杀死他,用我的虚构毁灭他的虚构,在旧的罗格营地上建起更繁盛的新世界。
我希望你不要怨恨我。至少,老皮埃尔一定理解我,而且并非不认同我,他只是无法背叛自己,他做不到。事实上,我是很诚恳地说这个话的,你博学多识,尤其通晓密码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你还是皮埃尔正儿八经的学生,你的身份在未来对营地的建设发展中作用很大,我希望你回来以后,能帮助我一起建设营地,我许诺你得到应有的光荣和功绩。我想这也是老皮埃尔的愿望。
如果你不愿意,出于理智我也会杀死你,但我真心实意地反感这么做,也不愿意对你做皮埃尔做过的事,我希望你把皮埃尔的斗篷交给我,然后放弃艾萨克的名字,用新的身份活下去。
最后恳请你考虑我的邀请,诚挚的。
保罗
7.
天快要亮了,朝阳快要出来了。保罗垂着头注视着膝盖上老人的头颅。他被他规整地很体面,仪态端正而且仪容整洁,残疾且憔悴的身体遍布色斑,被素白色的宽纱布裹藏得很好。老人睡得很沉,吐在保罗膝盖上的呼吸一下比一下衰弱,保罗心想皮埃尔八成要死在梦中了,倒不失求仁得仁,只是自己只能陪他到这里了。
直到晨光入水滴入地牢之口,保罗轻轻放下皮埃尔的头,用花丛垫着它,起身离开了。他前往开掘的第一线唤来多支开掘队的负责人,以及大量基层骨干,要部署新几条甬道的勘探计划。突然之间,地面开始剧烈地摇晃,大地霎时间高高低低裂成陶器的碎片。在无数人惊恐的目光中,周围的甬道开始塌陷,所有的砖石都向深处滚去,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吸引着它们,目可能及的一切甬道同时缓慢而坚定地塌陷着,带来隆隆的破灭之音,简直像地层深处敲响了一口铜钟。然而清晨的天空边滚着金红色的流云,燃烧着炽烈的火焰一样的光芒,这种光芒正缓慢而坚定地消逝着,大地深处却亮起了荧荧白光。
在这种灾难下在场无人组织,立马作鸟兽散,一会儿就跑光了。极少数的人惊惶却好奇地留在营地,小心翼翼地窥探着甬道。
保罗甩开所有人,急迫地赶到地牢入口。垮陷的地面将下去的小甬道彻底堵塞。他不顾一切地挖掘着,终于打开了一道看得见老人的缝隙,他伸手去够老人,但距离太长了,缝隙卡住保罗的肩膀,他的手臂徒劳地拍在老人脸上。
皮埃尔惊醒了。他眼前仿佛看到遥远的地平线下,一个单薄的影子披着棕色斗篷向他款步走来,一如梦中那样。那个影子看起来是那么年轻,甚至比皮埃尔记忆中年轻地多,简直就像个孩子一样。
保罗最后一次向皮埃尔伸出手,皮埃尔也举起手,向前努力地够着,他们最终握在一起。所有甬道的故事都结束了。保罗看见老人脸上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幸福笑容,他知道很久以前,在故事开头,他一定已经实现了他全部的愿望。
END
作者:【十二招】杏梓
Summary: 他们,是困在哥谭,用一生时间来“演出”的地缚灵。
注:这是一篇DC漫画旗下的角色杰森·托德和提摩西·德雷克的同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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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杰森警惕地盯着那抹绿色,他的枪口对着对方,像个微笑,“提姆……还是JJ¹?”
“有什么区别吗?你我明明都知道,我没有DID²。”提姆笑了起来,他的嘴唇依旧鲜红,好像刚刚撕碎过一团碎肉,或是几个人,“放下你的小泰迪熊吧,它要窒息了。”
“区别是我是否要决定在你身上开几个窟窿,提宝。”杰森松开了手中的枪,“还有,不要用那些黏黏糊糊地比喻,你明明知道什么是‘正常’。”
他面前的少年尖声笑了起来,苍白的眼泪落在被硫酸和漂白粉腐蚀过的脸上,像是一粒水晶。
“告诉我吧,亲爱的小小鸟,正常的定义?正常是什么?告诉我愚人船的人除了吉尔还能去哪!³告诉我为什么一个地方一定要有蝙蝠侠和小丑……” 他贴近了面前的青年,手中的枪顶上了他的下颚,“或者说你想回答,正手和反手哪个更疼?”
“我更想回答,死亡和洗脑哪个更严重。”杰森歪了歪头,接住了枪口射出的黑色玫瑰,“我猜答案是哥谭。”
“哥谭。”提姆放开了手中的枪,拥抱住了眼前的人,“港口,它似乎确实符合一切的定义,我们被置于里外之间,我们向恋人谈论爱情,我们嘲弄疯癫,取代死亡,可是疯癫就是已经到场的死亡,是死亡被征服的状态⁴。而哥谭需要死亡,我知道,我拥有,于是小丑就是死亡,我也将成为死亡。疯人比死人更早的消除了死亡的威胁,所以小丑不会死,又或许小丑早已死亡。毕竟这座城市就是旧日文化的延续,它从不教诲,从不表达,从不提示。它只负责拉开帷幕,孕育演不完的欢歌。”
“我承认哥谭确实会令人堕落。”杰森带动着他的弟弟旋转,他脸上的烧伤飞舞着,像一只蝴蝶,“我不否认哥谭本身便期待着所有人坠落。罪孽,吝啬,谬误以及愚蠢⁵,我们的灵魂就被这些占据着,哥谭就因为这些而伟大。就像我们不会否认我们永远不符合世俗对于正常的定义一样,我不会否认你说的话。毕竟哥谭确实如此,无可救药,却偏偏需要人拯救。”
“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西西弗斯式(sisyphean)很蠢,普罗米修斯也是。可是或许是我永远会被灾难吸引,又或许是我曾被那把箭射中胸膛⁶。我不后悔曾经的追逐,直到现在。”提姆完全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笑容,撕裂的皮肤和嘴唇连在一起,尖锐的呼啸喷出胸膛,“你知道的,我的现在。”
“和蝙蝠们一起过圣诞节的小丑?”杰森引导着面前的孩子弯腰,定格。“或许我们该聊聊,关于上次的人命,你会怎么赔罪?”
“你希望我怎么赔罪?” 这位新生的小丑眨了眨眼睛,“我送你一只死去的小鸟?”
“不,死去的小鸟已经足够了,我想我们不需要更多。”
杰森拽着自己的弟弟,看着那双依旧是蓝色的眼睛,没有变成绿色,这很好。他只是小丑而已,虽然无法痊愈,但也不会继续坠落。现在就很好,就这样就很好,至于剩下的,至于火焰,至于炸弹,至于一长串的死亡名单,至于肉眼可以看见的,伤痕累累的一生。这些都不重要,这些都……只是,不重要。
“少年泰坦依旧保留着你的位置,如果你想要,多一个小丑顾问也没什么不好。”
“是吗?”他听见那道声音带着惊讶,“是谁的主意?”
还能是谁呢?红头罩的身边就是蝙蝠电脑,而小丑则坐在蝙蝠侠的巢穴。正派,反派,反英雄。或许他们不该有什么牵扯,或许他们不需要藕断丝连,或许最简单的抉择就是放弃,或许蝙蝠侠不该,或许布鲁斯不该……可是布鲁斯老了,可是蝙蝠侠也老了。
“好吧,谢谢。”那道声音咕哝着,主动松开了手,“但是我是不会放弃我的计划的。”
“为什么?”
杰森是真的很好奇,他知道如果提姆想要,他完全可以恢复,他可以回到原来的一切,继续做他的红罗宾,保持不杀人的准则,继续在哥谭上空飞翔,去宇宙或者别的地方执行任务,在韦恩庄园享受晚餐,但是他没有。他住在阿卡姆,偶尔的出现伴随着鲜血和死亡,他们的所有见面,所有超越英雄,反英雄,反派的界限,只在蝙蝠洞,只存在于这个狭小而阴暗的地方。
“因为哥谭需要小丑。”
杰森猛然回头,他知道他们的谈论大多是空话,尽管其中夹杂着数不清的隐喻,但是它们依然是空话,是不着调的乐章。可是这句不是,这句中含有什么,它存在着什么,尽管只有一瞬,但是他确实感受到了来自虚空的一瞥。而这,令他毛骨悚然。
“就像某种地缚灵?” 杰森拿出了那支黑色的玫瑰花,那支提姆射向他的玫瑰。他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隐晦的含义,也不知道这些含义是否会与他不谋而合,但是他知道这朵玫瑰不属于自己,他的归处也并非自己。
“就像某种地缚灵。”
那个孩子轻轻哼起了歌,于是杰森也和他一起。
“带我回家,去疯人院,
从不孤独,在疯人院,
混乱掌控一切,多么美妙
见证了这一切,你却没有笑⁷
…… ”
提姆笑了,看看他们,混乱,荒诞,受害者唱着加害者的歌谣,反派躲在英雄的家乡,他们在哥谭,他们存在于哥谭,他们是港口的智者,他们是愚人船的疯子,他们是英雄,他们是恶棍,他们是艺术家,他们是荒诞的世界木偶,是默剧里大笑出声的演员。
他是提摩西·杰克逊·德雷克,是罗宾,是红罗宾,是小丑。
他是杰森·彼得·托德,是无名小贼,是罗宾,是红头罩。
他们是哥谭的配角,是无人不知的蒙面疯子,是无人所知的普通人。
他们,是困在哥谭,用一生时间来“演出”的地缚灵。
END
尾注:
¹ JJ: Joker Junior,就是小丑提的昵称,我记得动画里小丑用过“little JJ”的称呼,所以JJ应该是OK的。
²DID: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解离性身份障碍,也就是我们俗称的人格分裂,在本篇中,提姆并没有分裂出小丑人格,他是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虽然我认为这样会非常痛苦但是……是的他知道。
³愚人船和吉尔:愚人船的概念最初应该出自《亚尔古英雄传奇》,在文艺复兴时期被重新注入活力。在文化上,这些船上理想的英雄,道德模范,社会典范;但它在现实里确实存在,只是船上承载的是疯人。而“吉尔”是一个村落,类似于一个疯人渴望被遣送去的圣地(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像阿卡姆?)。它的现实和文化的双重含义很有趣,而且非常对应蝙蝠家,所以我用在这里。
⁴我们嘲弄疯癫,取代死亡,可是疯癫就是已经到场的死亡,是死亡被征服的状态:来自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顺便一提角标³的内容也是我在这里读到的。感谢福柯。
⁵罪孽,吝啬,谬误以及愚蠢:化用自波德莱尔的《致读者》。很适用哥谭。
⁶那把箭射中胸膛:其实是化用波德莱尔的《太阳》,这里是指决定追随蝙蝠侠的脚步。
⁷歌词来自《蝙蝠侠:阿卡姆骑士》游戏,小丑唱的(点头)。所以他们为什么知道……这是一个隐喻,如果有兴趣可以猜猜看。
作者:【十二招】飛龍
铲子插进泥土中,掀起土块,带出,倒入身旁的筐子。两三次就填满了筐子,肌肉结实的胳膊提着筐子走出长长的甬道,把土倒在了外面。正在外面闲聊的两个人听到这个身体结实的工匠从里面钻出来,其中一个人转头递过水袋,“喝口?今天就歇了吧。”
那个人结果水袋大口喝着,而后擦擦嘴,哑着嗓子,“不了,早点挖通,我们可以早点回去镇子。”
“怎么?想你老婆啦?”
“你不想吗?”钻出来的男人向旁边一撇,向旁边的伙伴翻着白眼。
“哈哈哈,当然想了。”刚刚递过水袋的男人站起身,他的脑子中浮现出了自己女人的身材,当然他不会告诉其他人,她的美妙之处。来这里挖了几个月,都没有时间回到镇里去看看。
“走了,走了,接着去做事。”闲谈的两个人拍拍手上的土,跟着那名一直挖土的男人钻进甬道,继续挖掘这条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挖通的洞道。
他们三个都是附近镇子的人,被镇长派到这个遗迹工作。他们并不清楚这个遗迹是什么时候建造好的,镇长告诉他们遗迹的内部需要维护,年头太久,砌在通道中的石砖已经老化,需要更换成新的石砖。
同时,镇长也交给他们另外一个任务,挖通一条地下甬道,一路到镇子上。
“拿着这个。”镇长放在罗恰克,也就是这次任务的头,他的体格在这次的队伍中最壮,就成了这个队伍的领头者,“在你们开始挖那条新甬道之时,按下它的按钮,它可以给你们指引方向和宽度。”
罗恰克看着手掌中的这个小盒子,他认出了是什么作用。这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上面有个按钮,可以帮助人更好的进行甬道挖掘工作。“好的。”他回答到。
那个遗迹虽然就在镇子的西北方,但却几乎没什么人会去那个地方。
在人们的口中,那是个可怕的地方,经常被描述成阴风阵阵,怪物横行。曾经的经历者说看到过没有血肉的骷髅,手上拿着锈迹斑斑的武器,破碎的盔甲晃悠悠挂在骨头上。
还有的人看到说曾经遇到过一种灰色的,软乎乎的胶质怪物,遭遇它的时候,他们是两个人。这个怪物伸出触手卷住其中一个人,拉进那个有些透明的身体里。那个人没过多久就吐出一个个细小的泡泡,溺毙其中。再过一段时间,包裹在这个胶质怪物身体里的尸体就会被消解殆尽,成为养料,而那些不会被腐蚀的物品以及衣物则留在了怪物的体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排出去了。
看到了这一切的那个人趁着同伴被卷进去之时,逃出了遗迹,只是因惊骇过度,不久之后就归于天际,与他那名死在怪物体内的好友汇合了。
等等,一类的传说还有很多。但是,并没有人实际看到这些事,全都是道听途说,很多年了,也就有人并不怎么在意,这几个在遗迹中挖掘通道的工匠就是其中几个。
镇长跟这三名工匠一起来到遗迹之中,一路带他们下到最底层的房间,告诉他们需要挖掘的位置。同时还告诉他们,通道两旁的门要严格按照他所设计的图纸来制作。
房间内放着一座看上去像是金子打造的雕像,大胡子偷偷看了几眼,却发现镇长也在盯着他,赶紧转头看向别处。
“一丝一毫都不能有修改,知道吗?”镇长讲解图纸过后,很是严肃的确认。
“是,镇长先生。”几个人点点头,其中一人问到,“那我们的工钱……”
承接这项活计之前,镇长承诺他们每个人五十金币,虽然要挖几个月,但已经足够他们支撑家里生活好一阵子了。
“一分都不会少。”
通道一英尺一英尺的向前延伸,一块又一块石头被镶嵌在墙上,距离完工的日子越来越近,工匠们的心情也越来越好。
咔嚓。
罗恰克的铲子穿过土层,险些因用力过猛飞出去。“到终点了。”他啐了一口口水,又用铲子戳了几下土层,略有些昏暗的光线从外面透进来。
“真的吗?”跟在罗恰克身后的大胡子挤到前面,用手扒住出口的边沿,撑出半个身子向外看着。外面是一间窗户被封死的屋子,有几堆箱子码在角落。他钻出通道,走到门那里拽了拽,门外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动,听上去像是挂了锁。
“出不去。”他转身走回通道,摇摇头,又重新跳了下去,“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嗨,管他呢,把两边的门装好,我们就可以回去了。”跟在最后面的那名年轻工匠蛮不在乎地接话,“这趟活总算搞完了,我可得回家歇几个月。”
“你小子,我看回家腰要酸几天了吧。”
“你别胡扯。”
两个人在下面吵吵闹闹,罗恰克并没有参与其中,他钻出通道,在房间内仔细看了看,发现并没有办法看到房子外面的情况,只能听到外面偶尔有脚步声经过。他紧紧趴在地上,透过那一点点门缝隐隐看向外面, 石板砖的地面,看上去很熟悉的鞋子式样,感觉像是镇子上的人会穿的那种。
他试着向外喊了两声,却没有引起任何回音。
返回通道之内的时候,另外两个人已经坐在地上,彼此不说话。
“我们走吧,先回睡觉小屋去。”罗恰克拎起一些工具,沿着来路返回通道的中段,那里有一个他们为了能好好休息而费力挖出来的小屋,同时,这也是镇长所要求的一项。
小屋内有一张床,两个凌乱的铺盖卷,还有一些补给品和工具。罗恰克打牌赢了,今晚可以睡床,其他两个人只能睡地板铺盖。
“我去看看通道的情况。”这是大胡子工作的习惯,在睡觉前检查,确保无事,也是罗恰克信任他的原因之一。
“小心点,这鬼地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知道。”油灯的光芒照在大胡子的脸上,也照在崭新的木门表面,上面的清漆刚刚变干,“不会太久的。”他拉开了木门,又再次从外面关上。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当罗恰克写完当天的记录,准备上床好好大睡一觉的时候,才发觉大胡子并没有按时回来。
“胡德还没回来吗?”
“不知道,别是出了什么事吧?”年轻的工匠早已钻进睡袋,不知在想什么,听到罗恰克的问话也坐了起来,“我出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两个人稍做准备,提着油灯到了通道之内,他们慢慢向通向遗迹的那一侧走着。通道内除了他们的脚步声,什么声音都没有,静悄悄,却让人感觉无法呼吸。年轻工匠不时回头看看罗恰克的位置,确认他还跟着自己才敢继续向前前进。
似乎幸运还光顾着他们,一路到通道的尽头,看到了那个安置着样子可怕的金质雕像的房间,“胡德?”年轻工匠将半个身子探出,看着那个房间,用很小的声音喊着。没有得到回答,他转身看向罗恰克,“怎么办?要出去吗?”
“出去看看吧。”罗恰克用油灯向外面晃了晃,看到不远处雕像的附近似乎趴着一个人,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指了指那个方向,然后带头走了过去。
“罗恰克!等等我。”年轻人的声音有些颤抖,脚步也稍微慢了一些,走过那段并不长的距离也用了很久。
年轻人接近罗恰克与那个趴着的人之时,罗恰克已经完成了检查的工作。他将那个人翻过来,很轻易就认出了是大胡子胡德。胡德的眼睛圆睁,脸上五官扭曲,左手紧紧抓着心脏的位置。
“他怎么了?”年轻人颤抖的声音从罗恰克背后传来。
“死了。”简单而干脆的回答。
“我们要把他拖回去吗?”显然,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年轻工匠有些慌了手脚,他反复确认大胡子胡德的皮肤温度,冰凉冰凉,仿佛一座冰块雕像。
“先放在这吧,明天我们完成工作,就把他放到另一侧的那间仓库去。现在,我们先回去。”
“也……也好。”听到可以返回小屋,年轻工匠显然松一口气。
小屋内的空气此时也变得静悄悄的,虽然油灯早已吹熄,但罗恰克仍然可以听到年轻工匠翻身的声音,每过几秒钟就会响起一次。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安静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听上去是从小屋门口那边来的。
“什么声音……”几乎就是瞬间,年轻工匠的睡袋猛地弹起。
“不知道。”罗恰克回答,他还醒着。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门口的声音仍在继续,咔嚓咔嚓,那是骨头与木头摩擦的响声。咔嚓,咔嚓……声音响了很久,突然停下了。年轻工匠一直盯着那扇木门,好在木门很是结实,没有任何晃动。
年轻工匠想起了自己的老娘,想起了自己的未婚妻,想起了家中那头有些上了年级的驴子。他用手猛的抓了几下自己的头发,手掌沾满额角的汗珠。他的眼睛重新盯着那扇木门,一直盯着,一直盯着,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
“我……我要出……出去看看。”他的声音略带颤抖,似乎在强压心中的那些恐惧。
“你别去,外面不知道什么情况。”罗恰克也坐起来,被点亮的油灯让他的眼睛有些一时无法适应。
油灯被提在年轻工匠的手中,微微有些晃动,他没有回答罗恰克的话,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拉开门走了出去。
罗恰克等了很久,很久,没有等到什么人回来。他睡不着,却又不想出去,就这么僵持着,最终终于没有抵抗住不断袭来的困倦,睡了过去。
砰,木门终于被从外面打破,木头的碎片飞的到处都是。
镇子上从此又多了一则传说,三个无法归家的工匠,游荡在那个本就诡异的遗迹之中。而镇子上的人再也没有敢去那个遗迹的了,他们都说那个遗迹受到了诅咒,再后来他们发现自己无法找到那个遗迹的入口,也都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过了几百年,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从已经被命名为奥林镇的镇子中来到了遗迹,并且带回去了一些消息。她穿过遗迹的密门,在那个位于通道拐角处的小屋里找到一具饿死的尸体,还有一本日记——
一个叫乔森·简森的建筑维护工死在了那个小屋里面,他被一群骷髅困死在那个小屋这种,没有了食物,也没有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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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十二招】 痛土豆
是的,我的確曾進入城市的底下,但那又如何?要知道你所問的既不是圍牆高聳的遊樂園也不是什麼富有生活情調的河邊廣場,雖然它們聽起來並沒有太多區別。那天我逐級而下,手中握著警惕不安的燈光,影子在汩汩的水流中央不住搖晃,形狀像一道傷痕的豁口,像一小輪滿是天花的月亮。它緊密地跟在我身旁,並且會與我一同面對接下來將要遭受的任何苦難,我唯一的安心便寄託在這裡,將它小心對折、存放妥帖,以免遭到水流的沖刷而溶解。我已不記得這是第多少次,我要同你説,起初我以為我不會再來,然而我終究是又回到這個地方。上部緩緩下壓,我被迫俯身,用鞋尖一點點探去路,它總是碰到一個柔軟的東西,並且下陷、包裹,變得濕潤如晨霧初泛的野樹林。我曾在那裡與她用餐,行人説我們親如姊妹,如此相像。我感到自己已經融入其中,可以輕而易舉地與他們打成一片。在這裡無視方向是你我的義務,單行道,可以回頭,但那裡什麼也沒有,你知道嗎,那裡什麼也沒有。這就像你生了一場大病,它將剝奪你所有說話的權利,而你眼睜睜看著自己變得靜謐、隆重而生機勃發。我始終看著不遠的一條溪流。終於,我走到近旁舀起來喝了一口,它悄悄劃過我的喉嚨,尋常如任何一個在人們懷裡冉冉升起的疑惑,這疑惑飛越遙遠的房屋,自上而更上,正因如此,那味道我無法形容。我沒有否認你的問題的意思。正在此時,四面愈來愈逼仄窄悶,水泥的群體幾乎與我摩肩接踵,我向它們問好,它們的國王亦如此回應——那聲音渺遠更寬廣。下水的水下。爾後我們前進,他們隨我一同前進,於拱橋低頭俯瞰水面的鐵網,它依舊那樣粼粼閃光,使我想到某天夜裡相似的景象...星子正是如此閃光,如同視網膜熄滅前最後的著力,它們嚮前奔去,它們隨大河奔流不止,直至遇到結末、那從未遇到的,它們在夜色的照拂下明亮異常。那是苦惡的深冬,水緣崚嶒散播著寒氣殷殷的銀色長線,連接此世与彼世,此時與彼時。這長線次第柔軟下來,蜷縮為沉底的一團,又在散開與聚集中來回振動,伸得越長,白霧就越重,使道路變得促狹,而人變得扁平。那天她嚮我漂浮而來,正如那天她自鐵的縫隙裡伸出手來,她的雙眼熠熠發光,裡面並未有所缺口,我想,她是為我而來,正如我們都將回到家鄉。這不是玩笑話。我拉著她的手,帶她上了岸,又多次落進浮萍彌漫的田埂池塘,地上隨著我們的去迴留下一滾又一滾陰慘的深色水痕,招展的冬枝在頭頂愕然地存在著。如此一來她身上沾滿灰泥,仍在攀升生長,直至她變成石牆,高聳入雲,是的,就是正攙扶我的那個。她的表面未必比同類更光滑或粗糙,但每每撫觸都傳出刺耳的尖嘯,直將厚實的涼氣戳破,就這樣消失得了無影蹤。遍尋無跡之間我衹能緊貼地面,用指頭輔助行進,將我分成萬萬份小塊的鐵網陷進皮肉,成為新的骨頭,我嘗試抬頭,我覺得外邊已經隆起一座山丘。這丘上生長的都是茅草,它們豐腴的身軀頻頻向池中伏倒,然後瘋狂地纏結,成為球,成為人,在石製的天空之下。我說了,跳躍,跳躍!我會告訴你的。往後我就懂得了滑翔,在天地之間十五釐米的一方空地,維持我為數不多而吹毛求疵的平衡,拂過淺灘,拂過新出的柳芽。它們鏽跡斑斑。一如我之前曾對你提到過,那斑點細密而至深,正如夜中葉縫會透露出的棕紅色,犬牙參互,黑羽重重。這種棕紅在我的身體上開始彌漫,形若萎病的鼠尾花莖,仿佛正在我良久的注視中蠕動,以一種奇異的姿態擴散,深入器官與內臟。在棕紅的擠壓中我變形成一條魚,滑溜溜地移動,石磚仿佛逐漸透明如一團膠漿。雖然我衹是衆魚之一,我也知道她需要更多擁塞的景觀,她不會庇佑你的。我到達了福音之門,然而道路已經消失,這門上空無一物。接下來无盡的闇寂中我已不在乎輝光,我的頭發不斷生長,黑色的,在不遠處漂浮。她向我似有若無地點頭,引導我看向間旁隱秘又細弱的河流,才發現不知何時我的視線從那裡移開了。我不禁這般問道:它們究竟流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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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文盲请大力鞭策。
作者:蓁煌
mode:笑语/求知(读者的阅读感受/我需要知道读者有没有看懂)
所有的文章都当有感而发。而主题中,有我最第一的感受。也许第一词听见这一个关键词时,人们会期待一篇漂亮美好的故事。是的,一开始我就是这么想的。一个世俗意义的美梦应当像《霍比特人》描述的那样:矮人们在幽暗密林里迷了路。他们又困又饿,过河时邦柏倒入水中,梦到了一顿每每的大餐,以至于醒来时他分外地失望。
于是我按照这个标准回顾了一番那些能当写作素材的内容,然后非常失望的发现,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应当怎么办呢,用一个月的时间现场学习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然后按照《释梦》的内容去倒推一个故事吗?这似乎是可行的。那这个故事大概会变成后现代《西厢记》:在与崔家小姐夜会的前晚,张生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莺莺的脚是那么的白。这下,作者将会得到了一个变态故事,读者将会得到两个登徒子:作者和张生。谁又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恋足癖变态然后当中众展览呢,反正我不会,我既不是恋足癖,也不是变态。
到这里你应当看出来了:我既不喜欢当代人对梦的认识,也不喜欢所谓美梦成真的情节。那就是幻想中的幻想,有个词应当更合适一些,叫“白日梦”漂除那些虚幻美妙的误会,更加直白地描述了那种人们这种对美好愿景的向往。现在你应该会认为我是一个现实主义和唯物主义战士了,要在故事里声称一切都绝不是幸运可以解释的,是奋斗得来的。但并不,我要说的是真实的美梦只是人的欲望。
我向来是个自命不凡的人,不管睁着眼睛,或是闭上眼睛,都是。于是我从来自命不凡地做任何事情,以至于有时我会认为自己只是因为这一点不凡去存在。但幸运地,我发现了原因,正好在本次任务期间。
我见到了一处巨大的希腊白色立柱,幽蓝的黎明天光从高塔上的窗户中透出,所有人都好似被鼓风机吹着向上升起,我就是在那时醒的。那里的人大概是对人形的生物意外的,但好在,有人认识我,我听到有人说: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我猜我是病了,等我能走路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这里的全貌:这是个机械化程度很高的工厂,有操控台,流水线,以及一个泛着光的门,就是我来的地方。
让我们来梳理一下信息,传送门,高科技世界,穿越。是的,令人兴奋!这是一个无限流小说,这里就是穿越局管理中心,你是那个美强惨主角,这里的万人迷销冠,接下来你就可以带着你的金手指系统大杀四方。
假的。即使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人,睁眼时也要在新手菜鸡和被洗掉自我认知的旧企业大动脉这两种身份上徘徊。哪里都有狗老板和官僚主义。然后接着,你就贯彻了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定律,开始到处闲逛,去了所有闲人免进的地方。然后你就看到了那些流水线,和高高的矿车里是什么。那是一车一车炭块一样的垃圾,你能感觉到那些人还活着,车里的每一块是他们自己,又不完全是他们自己,他们活着,却必然是沉默的,但很快马上,流水线就要启动了。是的,你来的地方是一个扬沙场,去的地方则是一个焚烧炉。
然后你就接到了你的小队任务,你终于意识到,你也要跳那个炉子。但好消息,这回不用。于是你被留下了看场子,然后你就见到了看不惯你们队伍成活率太高的上司要求操作员乱摆数据调配电脑。接着由于我是个没有经验的人,我开始狂摆这个操作员的脑袋。
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但这里的活着有知觉的一切,都让一个有理智的人觉得,这还不如垃圾。是的,这是一个恶心,污浊的地方,所有的,要进炉子的非行政岗成员,全都还不如垃圾。而你闭上眼睛后去的地方,就是你睁眼时来的地方。任何这里的一切,没有意外地,让人难过。万事如意只是一种愿望,美梦本身就是不存在的。但如果你问我本身对这个梦的想法,那其实不算噩梦,因为恐惧的含量是完全不达标的,而且内容相当的好。在一开始我就说过,做这个梦是幸运的,我从中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这样说的话,怎么就不算是一种美梦成真呢。
都说人生的开始会通过一条狭长的甬道,那是一个人最初的记忆。
高文没有这段记忆,他人生最后的记忆却和甬道有关,他穿过了细长的,仅能够通过一人的甬道到达了这个地方。
但其实非要说的话,那也不应该算是最后的记忆,只是高文有种感觉,好像那似乎是某种结束的讯号。他现在和自己的兄弟们在这里工作着,伙食也并不差,只是没办法去到外界,所以高文一直有一个目标便是等这个工作做完,他要去外面的世界感受一下久违的阳光。
李桐说这是梦想,也可以算是美梦。
高文不知道美梦这个词还能这么用,能在人清醒的时候做梦,感觉很新奇——就像是李桐本人一样。
每隔一段时间这里就会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李桐只是其中之一。他是和他团队一起来的,他的团队就像是大部分来到这里的人一样,只想去到最深处,说是有宝藏。
高文没见过宝藏,他的工作便是在这片区域里面按照图纸搭建起来,和他同在一个区域里面的还有王二和张三。张三比较活泼,也爱摸鱼,偶尔会离开这片区域一会儿,王二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高文也没有去找的想法。
后来李桐就留下来了,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大部分外来的人都会离开,会有少数的人留下来。留下来的人一般都会说一些奇怪的话,李桐的话也很奇怪,他和高文说他还不甘心,他觉得里面的机关上面的字符一定有能够破解的方法,那是古老的密码。其实他对宝藏没有兴趣,他是一个符号学的狂热爱好者,他只是来破解密码的。
“密码是什么?”
高文有些不解,他没听说过这个词汇。
“就是一种暗号,你可以这么理解,如果你没有对上暗号就会万箭穿心,我就是这么死的。但是若是对上了,你就安全了。”
李桐说他死了,高文并不相信,他又不是那种大师还能看到鬼魂。所以高文猜测应该是因为受了某种重伤所以怀疑自己死了,毕竟李桐是张三带回来的,刚带回来的时候血肉模糊的,确实有些吓人。
刚开始张三还对这个新人感兴趣,毕竟这里的工程他们做得太久了,谁都希望能够有新鲜的血液进来调节一下气氛。
但很快张三便感觉到了疲倦,这个“新鲜血液”满脑子都是机关密码,反而让人生厌。
李桐走的时候张三得意洋洋地告诉高文和王二,他找了隔壁区域的大柱知道了解密的方法,将这个碍眼的李桐给赶走了。
于是高文又回到了自己原本枯燥的生活之中,没有人和他说那些新鲜词汇总觉得有些无趣,他有些羡慕地看着时不时跑出去摸鱼的张三。
说起来,高文也没有怎么离开过这片区域,他只知道自己应该在这干活儿。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干了多久的活。
地底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透不进来光也不知道时间。
“吶张三,你能带我去其他区域看看吗?”
突然有一天高文提出了这个请求,张三愣住了,高文也愣住了。高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他有种本能在告诉自己,他只要在这里干好活儿就行。
“也不是不行……就是我不确定你能不能去其他的区域。”
张三挠了挠头,说着高文不能理解的话。
“你和我是同级的,你能去我肯定也能去。”
在高文的强烈要求下,张三只得带着他走了自己平时经常摸鱼的路线。通过这条路线他们到达了另一个区域——和自己原本工作的地方完全不同的区域。
这个区域里面有着大的石头做的神像,除了一个看起来十分老练的工匠之外没有其他人,而真正吸引高文的是另一边的一条通道。
那条通道十分的狭长,基本上看不到尽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的让高文感觉到熟悉,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张三在他耳边说着的话语,直直地向着那条通道走了过去,他总觉得通过了这里便可以到达外界。
只是还没有等高文走几步,他便失去了之后的意识,等回过神来便还在自己工作的地方,面前是自己似乎永远做不完的活儿。
“你别想着出去了。”
一般不会和高文搭腔的王二突然说道。
“也不是……就是想着走走。”
高文说着,又开始忙活着手中的活儿。他不知道王二为什么要这么说,就如同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默认自己就理应在这里干活一样。想要见到阳光的想法,对于高文来说或许就像是李桐说的那样,不过是一个美梦。
后来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手里的活儿就像是一辈子也干不完一样。
大地突然震动了起来,或许并不是地动,只是因为在地底下所以不管是哪里有动静总是像是地震一样。
“地动了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高文大喊着说道,张三这时候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而王二就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并没有挪动半分,于是高文自己找了一个角落里面躲了起来,他可不想被活埋。
不一会儿墙壁开了一个洞,一群穿着奇装异服的人拿着一些高文完全认不得的玩意儿走了进来,说着高文完全听不懂的话。
他们的话和李桐的很像,但是又不一样。这让高文想起来李桐最开始也是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后来被张三带回来之后才能听懂的。
高文想去找张三,他总觉得张三一定有什么办法,然而他刚站起来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准确的说并不是打消,而是忘却了,因为他看见在自己常待着的地方有着一些光亮。
那是从洞口照射出来的光亮,吸引着高文走了过去。
他站在这亮光里面,抬头看向了让阳光透过的洞口,似乎还能看到一些云朵和土地。
于是高文便拥抱着这跨越千年而遇的阳光,离开了这个世界。
Vol.237 【密码】
作者:【十二招】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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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提起那著名的宇宙密码时,我们正在“浮动蓝星”餐厅等烤兔子。这家店提供仿地球风味的特色美食,通过透明的地板可以看到一整座仙女星系。T取了一把多功能餐叉,在地板上比划起一圈螺旋:“L,看见了吗,太空里的兔子。”
我点了点头,假装专注地拨弄烤得太糊的蒜苔。我知道,他打俏皮的比方是想暖场。我暂时不想领情。三个人的聚餐搞得我有些不快——是的,F也在。我不怪她冷落我,看来对她来说,与男友的朋友聊长时间的天也是件轻松且愉悦的事。在我对着镶金边的餐具发呆的时候,她就和T大笑着约定好,过会儿要一边聊毕达哥拉斯定理,一边大吃豆子。我洗耳恭听了他俩的学术热情,像是与希帕蒂娅和阿基米德共进了晚餐。豆泥的口感烂透了。
T指的是黄金螺旋和兔子数列。我六岁时,在第二代模拟地球的沙滩上曾经捡起过它。那是DR学院斐老师的一节代课,课程的内容是人类文明史。她秉承寓教于乐,于是带我们去正在建造的人工海游学。SUR23987班的孩子从来没见过真实的海滩,任何一粒沙子在我们眼里都金光闪闪。我对这些晶亮的小东西充满了好奇,独自一人淘了很久的沙,细数挖上来的各种小玩意,直到斐老师的触手打在我的肩上,“嘿,孩子,你捡到了解锁宇宙真理之门的密码。”
我因为挖出来的螺壳成了大家争先恐后想要摸一摸的教具,骄傲得不得了。斐老师用碎贝壳片写起了字母,数字,又用灵动的十二只手画了几十只形状不一,圆头圆脑的小兔子,讲明白了用这些小兔子们组成的数列:
“有那么一个时代,人类把斐波那契数列比作自然的密码,相信宇宙将一部分的真理藏在优美的螺旋中。后续的历史长河证明了他们的猜想,他们曾经用黄金比例建起了美观的大厦,后来又用黄金般的真理建起了他们的文明高塔。孩子们,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螺旋,我们生活的宇宙的密码或许没有那么复杂,但是发现它的人类们,仅从向日葵花,松果壳,一片小小的蝴蝶翅膀就展开了那么多的联想。”
六岁的我得以理解了一位遥远又遥远的人类朋友,斐波那契。或许相比于认识他,我对沙滩上那些个长耳朵的小动物更感兴趣。但教育的意义足总有那么几个优秀的老师,在你很小的时候于耳边咆哮世界的秘密,等你长大些,在餐馆里无聊地听别人闲谈的时候,它会隆隆地响起来。
说回我们。我就知道T果然不会平白无故讲什么数学的奥秘,等我回神时,他与F的话题已经聊到了对星球矿产的开发。他最近欲买下一颗小行星,那颗星星有一半边闪烁着金色的光芒。他要用这批金子建造仿古人类时期的建筑,选取最能模拟人类行为的机械工匠,让它们在建筑的宏顶署上他闪亮的大名,名垂星系的青史。他半开玩笑地高呼,将餐叉递在我们的面前,“理想!说出你们的理想!”
我接过多功能餐叉(实际上,它现在的状态是一把锋利的餐刀),轻飘飘地讲了几句关于希望顺利毕业的话。在两位出身就是drafter的同学面前,我的梦想估计小得可怕。我明白F接下来说她要开一家飞船巨蝎博物馆是一句玩笑话。她一定会用drafter的身份,在创造新宇宙时撰写并隐藏属于自己的密码,等着新宇宙的居民慢慢地探索属于她的秘密。她的理想深耕于浩瀚的宇宙,我只能期盼,她密密编写的秘文里,会有一行文字属于我。
……
忘了说烤兔子。它来得很晚,等我连豆泥都吃掉了,它才配着发蔫的叶片端上来。
“等会儿,地球上的兔子不是六条腿吧?”
我们三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六只眼睛呆呆地看着餐盘上的食物。
“这餐花了我5000个信用点。”
“我听说581D星养殖多腿生物,那里的食用动物至少有一千条腿。六条腿不算什么,吧?”
“见热寂了,这家店不在学校的管辖范围内,我们举报不成的。”
“那就当581D星的风味特色美食了,谁同意?”
“……我同意。”
“我也是。”
我们勉强享受了一整只烤兔子,不知道是兔子数列开头的那一只还是无穷结尾的某一只。总之,我们的口腹之欲破坏了数学的永恒之美,来自数学的宇宙密码也能带些鲜美与多汁;又或者,我们三位来自太空的drafter学生是“鸡兔同笼”研究者的恩人,少了这只怪兔子,他们终于算清了课题的答案。
vol.237【美梦成真】 作者:【十二招】夜游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观前提示:本作品背景存在克苏鲁神话相关,背景涉及COC7th及其拓展规则绿色三角洲(DG) 下的模组《失灵》,可能存在关于模组关键性内容的剧透。请有计划游玩模组的读者谨慎观看。出场角色尼尔的形象为游玩该模组的PL星云所创作。 以上可以接受,那么请观看正文部分。 在你的印象中,这是第三次,或者第四次来亚当森·考克斯的家里做客屋内的陈设井井有条,至少它们看起来不像你住的单身公寓,楼上的房客跳踢踏舞时会有一片片白色的粉尘从天花板上飘落,给所有暴露在外的东西覆盖一层石灰质成分的糖霜。你在门口的地垫上抖落鞋面上的积雪,奥克兰冬天的一部分随之落在门槛外。 日历还停留在11月中旬的某个日期,于是你的思绪又回到了接到任务的那天,你们的时间就是这样不知不觉被联邦调查局和“那个政府组织”逐渐蚕食掉的。亚当森挑起几十页翻到今天的日期,上面是彩色油墨印刷的奥克兰。这座城市既是你出生的襁褓,也是在未来埋葬你的橡木棺椁。 好啦,别站着了,去坐到沙发上。你听见亚当森的有些沙哑的声音从厨房那边传来,接着就看见地板上反射的一串深褐色的脚印,带着雪水的泥泞和潮湿。他端着两个不成对的马克杯,把其中一个盛着热水的递给你——他的杯子里则是咖啡。水蒸气在杯口盘旋,像是几个月前夏季的晨雾。你想起你们守夜时他嘴里哈出的白气,以及在狙击枪扳机上颤抖的手指。冬天的夜晚太漫长了,即使你知道它只不过是失眠的具象化体验,太阳沉下去,然后永远不会升起来。积雪吸收了你听觉神经能捕捉到的大部分的声音,因此你们现在所处的空间有点像是一个寂寥的白色宇宙。 “你喜欢看电影吗?”亚当森从不第一个开口,他在这个时候说的话通常是让你闭嘴。他突如其来的提问让你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你是电影爱好者?不,这样回答看上去有些草率,你又不是那些会把“旅游/音乐/文学/电影/……”类似的标签写在互联网论坛个性签名上的人。那么让我们换个回答吧,你确实看过很多电影,只不过是作为打发时间的手段。他点点头,棕色的虹膜里是干涸已久的血色,“我也是,你看过哪些?” 如果在场的有你和他之外的第三个人,或许会觉得在你和亚当森的对话有些不自然,不不,你亲爱的同事兼任务搭档没有被灰人*占据身体,那是因为你们的注意力都不在对话本身,而在更远的地方。你用牙把香烟的滤嘴咬成扁平的橄榄形,告诉亚当森你看过哪些电影,从现实的悬疑惊悚一直说到不那么现实的丧尸爆米花片。他的目光则始终聚焦在狙击镜上,你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听进去了,又听进去了多少内容,只记得那天你们是如何沿着积雪的小路一边行走一边掩盖自己的脚印,奥克兰不是个经常下雪的城市,但我们都知道凡事总有例外。他租来的雪弗莱载着你们从白色的宇宙驶向了黑色的宇宙——有多少人知道夜晚的海会和天空融为一体?你的香烟已经被点燃了,火星在通过车窗缝隙飘进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亚当森单手从烟盒里翻出来一支烟叼在嘴边,在等待信号灯变成绿色的间隙,他凑过去用你嘴里的那支点燃了他的那支。 “尼尔,我记得你下周有空,”他朝惊讶的你笑了笑,“我请你看电影,在老地方。” 你的回忆和你的睡眠一样都会被某些东西突然打断,这正是你来到这里的原因——现在终于知道他那天到底听进去了多少你关于不同题材的电影审美取向。因为亚当森当着你面从柜子里掏出来的光盘盒达到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厚度。 “你到底是从哪弄到这么多……”你想说什么,却被他抢先一步:“《控方证人》,《无人生还》,黑白版的,《无妄之灾》,《十二宫》……还有什么,啊,《闪灵》。”——你有些感动,说实话,出现这种情感并不丢人,毕竟你是由复杂神经系统构成的碳基生命,而不是你见到的那些像雪一样冰冷、像虚无一样不可名状的存在,这是你唯一能和它们区分开的地方:感情。 亚当森拿着光盘盒在你眼前晃了晃,“嘿,尼尔,别告诉我你假期还处于失眠状态。”——是的,他说的没错,但你只是在揣摩别人对你透露出来的那一丝感情,如同潮间带的生物用触须摄取海水中微小的浮游生物。“……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瞒着我?”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亚当森笑了几声,你能从他的眼睛读出来对方毫不掩饰的喜悦。 你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或许是因为自己太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正面的情绪了。它就像一杯高度酒一样让你感到飘飘然,脚踩在雪地上,然后猛地陷进去。亚当森挑了个放松的姿势坐在沙发上——哦对了,这个时候那张沙发还没被用来当作堵门的工具。 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电离后的味道,电视机反射出的黑白两色光打在你的脸上,而你的视线大多数时候停留在这个小小家庭式影院正在放映的电影,少部分则逸散到了你的同事身上:亚当森·考克斯似乎从未在穿着打扮上真正拥有过假期,包括现在你看到的他和工作日的他也没有任何区别。浅蓝色的亚麻衬衫是这个人的第二层皮肤,包括它所传递出来的温度。 你觉得自己有些冷了,于是往他身边稍微靠了靠,正在播放的画面是被砍头的受害人倒在浴缸里,“颈部动脉应该不止这个出血量,而是和喷泉一样。”你拎着马克杯的杯口说道。 “或许他们没那么多巧克力糖浆当作替代品,”他让自己整个人都陷进沙发里,“甜蜜的负担。” “甜蜜的负担。”你重复了一句他的话,因为困意已经让你的眼睛睁不开了——真稀奇,伟大的睡神修普诺斯怎么会有闲情逸致去可怜这个常年失眠的人。有某个温暖且带有重量的物品盖在了身上,或许是从沙发上拽来的某条毛毯——你想反抗他的行为,你没有睡着,至少没有进入所谓的深度睡眠。但他开口了,“睡吧,尼尔,祝你有个好梦。” “至少现在,你已经美梦成真了。”你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手中多出了一片安眠药。白色的椭圆形药片,看上去就像香烟滤嘴的横截面——它是借助你的想象构造出来的产物,凌驾于物理世界的既定法则之上。“亚当森·考克斯”褐色的眼睛看着你,但你只感觉到毛骨悚然的陌生。因为你在几天前亲手杀死了他,用了远超正常治疗剂量的安眠药。现在坐在你身边的不过是一个像雪一样冰冷的幻影,一个黄衣之王借由你的记忆和他真正的灵魂杂糅而成的投影,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存在人类的感情……火车倾轧轨道时的金属撞击声提醒了你现在还在“剧院”里,一个现实世界和“彼岸”——他们,这群疯子邪教徒叫它卡尔克萨。 你跌跌撞撞地带着一身酒气从混乱的一月十二日之夜跌落到了这里,物理法则无法诠释黄衣之王,同样也无法诠释祂最满意的两个造物:剧院和卡尔克萨。在你的眼中,它们是从宇宙虚无主义的羊水中诞生出来的畸胎瘤,但就像你并不知道剧院其实是一列围绕着卡尔克萨环行前进的火车,你同样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再次见到那位死去的同事兼行动小组搭档。你依然称呼他为“亚当森”而不是别的名字,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名字和相貌,相同的性格和说法方式,至少你得承认那个吻——他在幻觉和现实之间连同安眠药一起给你的吻让你回忆起了一些熟悉的感觉:你们在去年的冬季,不,时间并不重要,它有可能只是一个美梦而已。但你确实记得鞋底碾过积雪时的感觉,和他冰凉的那只手贴在你脸上的触感,死人和冻得够呛的活人在体温上还是有区别的,因为死亡是围绕着一个人的永恒寒冬。 亚当森的手覆上你的手心,你们手随即十指相扣,如同含着珍珠的牡蛎。那片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安慰剂随即化为卡尔克萨的一滴雨水,“这就是‘心想事成’,尼尔,你拥有你自己都不了解的力量,”他潮湿的声音在你的耳边呢喃——梅菲斯特也曾对浮士德作出过相同的许诺,“你可以用它做很多你在现实世界已经无法达成的事情,比如说……你一直渴望却求而不得的事物。尼尔,祂能让你美梦成真。” 你的本能在抗拒着这一切,他在你有所行动前就松开了你的手。车窗外的风景开始逐渐变得昏暗,列车驶入了哈利湖中,那些你在格林伍德宅邸的儿童房里见过的奇异海洋生物涂鸦现在都变成了现实,到底是吉姆看到了它们后画出了那些涂鸦,还是说事实截然相反。显然这个问题已经上升到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哲学层面上。 亚当森无光的眼睛看着它们在湖水中漫无目的地漂流着,他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你身上。“列车什么时候会达到目的地?”你这样问他。 那个熟悉的陌生人回以轻浮的笑声,“或许‘明天’就到了,或许永远都不会到。我们正在前往卡尔克萨舞会的途中,继续沿着列车车厢走下去吧。尼尔,你坚信黄衣之王不可能给予你幸福,那就看看吧,直到你意识到自己能在梦里得到一切。” 注释: 1.灰人:神话生物米·戈的造物,具体外形和传统形象中的外星人相似。详细介绍请以《绿色三角洲:掌局者指南》中的内容为准,在此只做简要概述。
vol.239【珠宝】
作者:夜游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我知道人的一生要经历很多离奇的事情,一些事情可以作为谈资讲述给信任的朋友,甚至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另一些事情往往更加难以启齿,或是因为它们的经过让人难堪,或是因为给予它们语言和文字的载体远没有亲身体验来的要更加深刻和真实。我经历过的事情大多数属于前者。而现在所记述的则是个例外,它更像是命运之轮的象征。特斯密鸠斯不会怜悯在苦界挣扎的人们,祂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们走向祂丝线所指向的既定道路。 我在学生时代并不能算是个安分守己的见习学者,加西亚和我常常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受过修女体罚,有些时候是杂役或禁闭,大多数情况则是皮肉之苦。责罚并不能让我们停止所犯的“错误”,相反,它让我们对所谓的规则更加嗤之以鼻。伊莎贝拉是修女们最爱的安静孩子,所以我们让她替我们打掩护,这招很有用,甚至可以说是屡试不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做到如此默契———我们通过梯子翻出去,伊莎贝拉托住巡视的修女,然后我们再接她过来;她比我们小两岁,在这方面的天赋却要比我好得多,总是在离地面还有成年人半个身长的高度时就从梯子上跃下来,像只迅捷的鸟。 我们冒着从高处坠落的风险越过爬山虎覆盖的围墙,在双脚踏足地面时掸落在攀爬时粘在黑色制服上那些足足有几个世纪历史的灰尘……类似的过程我已经写过很多遍了,在这里便不作过多的赘述,我主要讲故事里那些怪诞不经的桥段(尽管它们在人们的叙述和流传中变得越来越像传说);修道院的孩子都知道围墙外的世界是荒野,是白色黑色和灰色建筑构成的比耶利戈提,但是很少有人知它们中间的荒野上有什么,修道院的围墙又隔开了什么——修女们说那是一种建筑风格:第三王朝末期遗留下来的古老传统,但总有细心的学生注意到那些围墙经过人为的多次修缮。往来的行商则称他们曾在午夜看到有影子在深灰色的高草间游荡,那些像雾气一样的身影只在余光里停留了一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有好事者就上述说法向佩雷斯修士求证过,那位健谈的老者唯独在此事上保持了缄默。 接着说我们之后的经历,我记得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暮色渐浓,落日的余晖在我们翻过围墙后不久便倾倒在西方辽阔的地平线上,远处的树林在金红色的光芒中熊熊燃烧,如同《石碑史诗》中那场焚尽索多玛城无数不义之人的大火。我们走在刚刚没过脚踝高度的草丛里,余光里看到对方的发丝被晚霞染成偏红的色调。和眼前这样壮丽的一幕相比,修道院的礼拜室彻夜不灭的烛光只是在打铁时迸溅起的一个小小火星。 在步行了大概不知道多久后,恰尔玛选定了河边的一处地方扎营,附近能找到的木头几乎都在泪水河上一次涨水时被浸湿了,我们不得不分散开去收集能用的柴火。天空此时已接近绀紫色,距离变成教廷活圣人所着的深紫色礼服还要差一些。不知道是风吹过树梢还是林鸮之类的野鸟在我们的营地周围怪叫,那声音类似口哨的气声,在天色渐晚的时候听起来十分瘆人,我抓紧捡到大致差不多够用的数量就匆匆将它们投入了火堆当中,祈祷这发出怪声的野兽能畏惧火焰的力量。 没过多久,恰尔玛就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他带来的一身潮湿气息,“我刚刚去抓鱼了。” “你这幅样子倒像是在河里洗了个澡——别坐的离火这么近,也别离我这么近。” “好啦,你猜猜我在河里看到了什么?”他得意地展示着衣服前襟的一大片深色水渍,“一条大鱼,有我小臂这么长。” “眼见为实,”我撇嘴,“除非你真把它带回来。伊莎呢,告诉她别跑太远了,天马上就要黑了。” “没,她说她来抓鱼,让我别添乱了。”我看到他衣袖上蒸腾起的白气,在余晖中像是金粉一样在空气中飘荡,“我看见她了——伊莎!我们在这儿,你看吧,我就说那条鱼是真实存在的!”——伊莎贝拉,我的好姑娘,我就知道她能抓到它,也只有她能抓到它!” “你的口吻简直和修道院的那些嬷嬷一个样。”我笑着推了他一把,“愣着干嘛?去给她帮忙。” 我看见伊莎贝拉像道银色的闪光扑进恰尔玛的怀里,连同那条跟我们小臂差不多长的鱼一起。然后是恰尔玛被她撞得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后便也被她以同样的方式撞倒在了草地上。 “我还以为她会放过你呢,结果还是和我一样逃不过去。”恰尔玛笑吟吟地半躺在我们旁边,手指抠着那条鱼的鱼嘴和鱼腮:它的鳞片闪烁着光芒,尾部还在空气中有力地抽动着。 “少说点话吧,不感谢一下我们的功臣?”伊莎贝拉安静地拨弄着我的头发;我知道她一定在笑,因为我刚刚说的话。 “古语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真正的感谢是放在心里而不是用语言——嘶!”他话说到一半就被少女拧住了手臂内侧,“小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发自内心真情实感地感谢您求您宽恕我……!” 我翻身从草地上爬起来,趁他们还在打闹的间隙接过了那条鱼:它在我的双手上只剩下了轻微的喘息,显然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从腰间的皮带上抽出匕首,把刀刃送入了柔软的鱼腹。切割的第一下就遇到了明显的阻力,并非是因为刀刃本身的问题,而是来自鼓胀的鱼腹内。 我把刀抽了出来,改用手伸入开口内摸索。来自指尖的触感告诉我异物的形状;一颗颗冰凉的、坚硬的、圆形的……让人想到项链。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我从鱼腹中掏出了一串珍珠项链,它在被我用作砧板上拖出来一道长长的血痕;直觉告诉我里面还有东西,或者说,我至少应该再试试,把它当作一个曾经活着但是现在已经死去的宝箱,一个由血肉骨骼脏器组成的饰品盒……我碰到了一枚圆环状的物体。鱼的尸体是冷的,显然没有人类的血肉那么温热,在鱼腹中摸索的过程要更怪异,就像一艘在海上独自航行的破冰船。 直到把戒指从鱼腹内取出来时,我才如释重负:它像是嵌在里面一样,连同那串珍珠项链一起。这些珠宝替代了它已有的脏器:项链是鱼肠,戒指是心脏,如果我往内再深入挖掘,说不定会发现它的胆囊实际上是颗晶莹剔透的祖母绿。 所幸(这能说是幸运吗?)最后只找到了一枚红宝石耳环,孤零零的一枚躺在本应该是心脏的位置。我把它们连同死鱼一起拿到河水里冲洗干净。一种隐秘的兴奋让我的心脏砰砰直跳,泪水河在半个世纪前曾经盛满了逃难者们的尸体,他们带走的首饰家当自然也散落在了河床的淤泥中。可惜在经过某些投机者长达二十年不懈努力的寻宝工作之后,能留下来的东西所剩无几。命运之轮确实在眷顾我——珍珠项链最起码能换十二枚比耶剑盾[1];戒指是金的,可惜没什么工艺,五枚雷伯内[2];最遗憾的是耳环,虽然做工精美,但因为不是成对的原因价格要折一半……我计算得太过专注,甚至没注意恰尔玛从我身后悄悄接近。 “在想什么呢?”我手里一轻,抬头时刚好见他手里的闪光,“真了不起啊梅林阁下,在河边洗个手还找到宝藏了。”说完便把刚刚的三样首饰抛给我。 “你动作倒是快,”,我接住首饰,“——我看到河里有反光,这不,走了好运。” “别骗我啦,你衣服都没湿。‘斯图尔特,撒谎可是要关禁闭的。’”他故意掐着嗓子学管教嬷嬷的腔调。 “好像我说了你就会信一样,从那条鱼里面掏出来的。” “我从来没有不相信你说的话啊,只有你不信的我的时候。”——自知理亏,我对他说的话当然只有沉默的份儿。恰尔玛带着得胜的喜悦朝我笑了笑,从我手中把那条死鱼拎走了。 烤鱼的时候我们什么话都不说,饥饿会剥削人正常的思考能力,更多时候,我们只是静静地盯着鱼的油脂滴在炭火上,一缕白烟升起,皮肉在炙烤中开裂,滋滋作响。鱼还是太小了,再大的东西由三个人分也是不够的。恰尔玛拿了鱼尾和鱼头;肉比较多的地方给伊莎;我拿靠近骨头的部分,需要用嘴去仔细抿鱼刺上的肉,鱼肉尝起来有点腥味,像在嘴里含了一块铁。也许是我太久没吃过正常的东西了,又或者因为它其实是首饰盒,而不是一条鱼……我想到从鱼腹中掏出来的东西不禁一阵反胃,想点别的,比如平时吃的东西。 我刚来的时候偶尔还会怀念能吃到正常饭菜的日子,那时候我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修道院里只有黑面包和燕麦稀粥:黑面包硬得像三王共治时期从引水桥上凿下来的岩石,大一点的孩子喜欢拿它当武器砸人,一旦被击中,皮上便立刻鼓出一块淤青;燕麦稀粥则要好入口一些,冬天里尝不出来味道,夏天就另当别论了,粥的质地接近被碾成糊状的羊脂肪,喝起来总带着变质的酸苦。把面包泡在粥里更是灾难,没有人会吃这种在木碗里的絮状物和麦麸皮。炖菜是需要抢的,修道院的土地产出不足以给养这么多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总有人为了尝到一口菜汤的味道大打出手,那些抢不到的就只能在趴在草地上啃新长出来的嫩芽。 “还好吗?”恰尔玛问我———象牙白色鱼骨在他脚边堆的整整齐齐,“你脸色有点吓人。” “没什么,我讨厌鱼的味道。”,我逼自己咽下最后一口,随后便把手里的脊椎刺向河边方向远远一掷,流动的河面起了一个小小的水花,接着一切归于平静。 “那可是肉啊,平时在碗里连油星都见不到一颗。早知道把那部分给我了。”他干巴巴地打趣道,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突然凑到我旁边耳语:“梅林,告诉我,是因为你的发现吗?你觉得那条鱼是吃了尸体?” “我不在意那种东西,白城的人都知道半个世纪前的事情,但也不妨碍有人从这条河里钓鱼。”我调整好脸上紧绷的表情,“是我不习惯鱼腥味。” 恰尔玛向后直起身子前看了看伊莎贝拉的反应:她还在用手慢慢挑着里面的鱼刺。他松了一口气,把脚边那堆鱼骨头扔到了火里,骨骼在烈焰中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像在火中起舞。 当天夜里,我们聊了很多东西。伊莎贝拉讲了一个她听说过的睡前故事:“很久以前,从这里,一直到圣威尔罗斯修道院,都曾经是属于一位贵族的封地。”她拿树枝在火堆前起头划线,雨后潮湿的泥土陷进去一道浅浅的沟壑,“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他就和所有普通的贵族一样,没有治理的天赋,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 “然后呢?”我问她。 “有人告诉他,他们可以满足他的一切欲望,前提是他必须得献出符合代价的祭品才行。” “邪教徒都爱这么干,包括老师说的那些……”恰尔玛只说了一句就住嘴了,“抱歉,我又习惯性插嘴了,你继续说。” “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样做的,总之那个男人肯定如愿了,嗯,就像沿着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向上爬一样。直到有人看见他的脖子上和手上带着自己死去妻女的饰品,于是匿名举报给了报丧女妖;它们在跟踪和搜查了那个男人的家宅后才发现背后惊悚的真相:地下室里陈列着刑具,各式各样的刑具,但是唯独找不到尸体,只有一点肉沫。那个男人在被审问后才交代,自己用把妻子和孩子的灵魂像榨汁一样榨了出来,然后再附着在首饰上——在附着时只会用到灵魂的一小部分,其他部分则会被弃之不用。它们会和仪式受益者的灵魂缠绕在一起,不断交叠变化,最终改变命运之线的走向。” “这怎么可能?”我听见恰尔玛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的疑惑,“按照书上的说法,纺线是命运之轮才有的权力。等等……我明白了,他们应该利用了某种正规仪轨的漏洞……他们骗不过祂的,因为这明显有违炼金术的基本法则。” “我不知道,准确来说这是我的某个远房表亲告诉我的故事。”伊莎贝拉补充完这句后便又恢复到了先前盯着火苗发呆的状态。 “那么后来呢?我的意思是,他们打算怎么处理那些附有灵魂的首饰?”我问道。 “不见了。” “不见了?” “嗯,他说那些东西都消失了——但不是被倒卖了。如果有人胆敢当着报丧女妖的面拿走那些东西的话。” 我脑中此时产生了某个荒诞不经的联想,一个绝无可能存在的巧合,如果我没有将我的疑问当场提出来,那么刚刚的故事就只是单纯的故事而已。 “那些首饰都有什么?比方说,一串项链?” “我忘记了,不过好像有……有一串珍珠项链。” “那差不多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故事了吧?”恰尔玛在一旁问,在得到故事讲述者肯定地点头后,他短暂地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 夜风吹过树梢,在林间穿行时发出虫蚀般的沙沙声,那种声音和窗户上正在凝结的冰花有些相似。几只鸟受到惊吓飞离自己栖身的树枝,在无星的藏蓝色天幕上留下剪影。在夜间无数声音的背后,似乎总伴随着若有若无的抽泣声,以及那个故事中的男人在实验时的喃喃自语。他低垂着头,像国王一样巡视着自己狭小王国里铁黑色的可怖刑具,他用双手爱抚着它们,对着它们吐露那些疯狂的秘密:特斯密鸠斯会原谅我的,因为我本来不该如此,我是有天赋的,他们答应了我。肉体是鸡蛋,灵魂是蛋清和蛋黄,只要我在分离时注意包裹蛋黄的那层膜,一旦破裂灵魂就会和灵智混合变得混沌……我只要那些蛋黄,只有让她们保持清醒才行,如果她们没有清醒地意识,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不,不,她们必须要爱着我才行,一定是这样,自愿的牺牲比什么都重要,不然我会深陷诅咒之中……对,就这样…… 伊莎贝拉扯了扯我的袖子,“梅林,梅林?你又在分神想别的东西了,我想听你讲故事。”于是那些嘈杂的呓语又瞬间消失在了初夏的空气中,仿佛刚刚的声音只是树叶摩擦的产物。 “啊,抱歉……你想听什么故事?” “讲个切合主题的吧,鬼魂,野兽,或者其他吓人的故事。” 我定了定神,开始给她讲那个我知道的故事。我从来都不是个合格的讲述者,但这次例外。我曾经看过一个故事,给童年时期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惊悚方面的———那是另一段与此无关的回忆了。 “很久很久以前,还是这个标准的故事开头吧。有两个孩子独自生活在一栋古老的宅邸里,他们家族的大多数人已经不复存在了,留下来的就只有这两个孩子。有一天,较年幼的那个孩子实在是太无聊了,他已经翻遍了藏书室里的所有古书。于是较大的那个孩子想出来了一个主意,他对另一个孩子说:我们来玩捉迷藏吧,但只能藏在房子里,不然就算作弊。 年幼的孩子答应了他:好啊,你在这里数数。等会客厅里的座钟敲12下时,你就来找我,如果我被找到了我们就交换角色,换你来藏,我来找你。于是年长的孩子闭上眼睛开始数数……当,当,当,客厅里的座钟敲了12下,钟声在这个阴森的宅子里晃荡了好一会儿才传到大孩子的耳朵里。他问小孩子:你藏好了吗?藏好我就要来找你了。 没人回答他,这是当然,捉迷藏游戏是不会有人这么做的——他开始在家里的各个地方寻找年幼的孩子……他翻遍了藏书室,甚至发现了一条密道,石砖背后有老鼠唧唧的叫声;他翻遍了厨房,菜板上全是蜘蛛网,有水从霉变的天花板上滴落;他翻遍了客人们的卧室,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深红色的帷幕上,耳边只有呜呜的风声在回应他的脚步。最后的最后,他跑到花园里去寻找小孩子的身影,大孩子气坏了,他说:如果你再要这么违反游戏规则,我可就不和你一起玩了。温室里的荒草差不多快和他的腰部齐平了,藤蔓缠绕在一起,像是女巫的头发。但是,里面同样也没有小孩子的身影。 年长的孩子这时候有点慌张了,他急的大喊:你在哪?你在哪?这栋房子也回应他:你在哪?你在哪?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自己还没有去找座钟下面——那里有处空隙,是为了容纳钟摆制作的柜子。” 我在这里故意沉默了片刻,伊莎贝拉朝我眨了眨眼,配合地问道:“然后呢?” “那个大孩子循着钟声的方向向座钟慢慢走去,地板嘎吱作响。走到座钟面前时,钟表刚好又敲了12下,当,当,当……他轻轻拉开下面的那扇门,两具早已化为白骨的尸体倒了下来。” “大孩子惨叫一声,他意识到那正是他和另一个孩子的尸体——于是,在徘徊了两个多世纪后,古宅的幽灵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 我还在享受结尾处伊莎贝拉的沉默时,突然看见恰尔玛谨慎地抬起手,有些犹豫地指向了我身后:我很清楚,我的背后只有起伏的荒原,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不会这么……倒霉吧。”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说这话时因为紧张磕绊了一下。 “梅林,我可没有在开玩笑。”他一反常态的严肃让我汗毛直立。后面,我后面有什么?我的手不自觉地摸到了腰间的皮鞘上,里面的匕首原本是冰凉的,此时却有些微微发热———那是因为我的手在变冷。来不及了,无论如何都太晚了,不知道现在这样还能不能确保……然后我就看见了恰尔玛努力压下去的嘴角,他在保持自己嘴角的弧度不至于太夸张,接着是难以抑制的放声大笑:“你后面——噗哈哈哈哈哈,梅林,你那是什么表情啊,我就说了一句而已,你可是讲鬼故事的人,怎么能这么害……”他还没来得及做完就被我拧了一把,“你真是,伊莎——你看见他的表情了没有?停停停,我知道错了!” “加西亚,如果你再给我开这种玩笑……!”我和他在草地上扭作一团,最终也没分出个明确的胜负,“算了,我是真的被吓到了。”恰尔玛从草地上滚起来,“我还以为你不怕这些东西呢。” “闭嘴,烤你的火去吧。” 他缩到伊莎贝拉旁边,故事的另一位听众对刚刚的恶作剧也很满意,“小声点,别吵了,你们有没有听到呜呜的声音?” “或许是风声吧,”我往火里投了根相对干燥的树枝,溅起的火星随着热流向上升起,“伊莎,你别跟着他胡闹。” “我才没有。”她小声地反驳了我一句,“我没有加西亚这么无聊。”恰尔玛接过话茬,说他想起来一个鬼故事: “停停停,认真听我说,我知道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有点严肃,总之别在意这些琐碎的细节。伊莎想听吓人的故事,刚好我这里有一个吓人的故事,甚至发生的地点还是跟河有关的。” “很久很久……咳咳,我知道这个开头老套,别瞪我,梅林,我又不是故意的。总之就是很早以前,有三个人,他们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得到任何东西都要均分成三份……在一同经历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坎坷后,他们互相约定:他们三个人彼此不得互相伤害,并且如果三人中任何一个人富裕了,也要把钱分给其他两人一份;如果任何一个人遭遇了苦难,其他两人也要帮忙协助他。” “就和许多寓言书和教化册里说的一样,命运之轮真的给予了他们其中一人金钱,但那个人却选择了违背誓约……开始只是因为分到的钱数争吵,接着就变成了大打出手。” “等那个发财了的人反应过来,这才发现其他两个人已经死了。他们居然为了这点小事而闹出了人命,这可真是糟糕了……况且这两具尸体可怎么办?剩下的那个人慌了神,这时,他想到了一个主意……” “把尸体抛进河里。”我说道。 “对了,他把尸体切成了小块,花了整整一夜时间才彻底处理干净。哦对,还记得开头那个约定吗?那不是普通的约定,而是一种誓言,在命运之轮见证下的誓言。” “「违背了誓言的人会遭到惩罚。」,跟炼金术的原则一致。”伊莎贝拉打了个哈欠补充道,“你想说这个对吗?” “当然了,我就知道你了解这些。”恰尔玛朝我们笑了笑,我知道他是因为忘了那章的内容才把这个问题抛给听众。 “接着说,那个还活着的人抱着金子沉沉睡去,这一睡就是永远——第二天,或者说第二十天,人们发现了他被分成三份的尸体,切开的断面上覆盖了一层黄金。” 恰尔玛朝我们得意地扬眉,我叹了口气才开始慢慢鼓掌:“好吧,好吧,我知道了。给讲故事的人一点掌声。”直到伊莎贝拉开始打哈欠了,我们才互道晚安,在火堆旁挤作一团进入梦乡。 我睡的并不安稳,第一次醒来的大概时间是在凌晨,恰尔玛已经把当作被子的斗篷全部扯到了他那边,他背对着我,说话的声音因为困意而变得像是用鼻音哼出来的:“梅林,我在想伊莎讲的那个故事,还有我的那个。” 我们的篝火还在燃烧着,相比睡前火苗要小了不少。我又往里面添了几根柴才躺下,“它们都跟这条河有关。我记得有个人说过,他们在给它命名时就遭到了诅咒。” “是鲁克斯平,你记得他的外号吗,「吃书的鲁克斯」,因为他总这样威胁不听他讲话的孩子。” “我当然记得,他是白城人,但是和我们不一样,他是在白城出生的。” “鲁克斯平还说过,在泪水河长大的人总要回到泪水河,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都把死者的大拇指指骨丢进河里,只有那样他们的灵魂才会得到安息。我后来讲的故事,那个杀了他朋友的人遭到了死去灵魂的报复,就是因为他忘了把指骨丢进河里。” “所以……”不知道是因为神经高度紧张还是因为那些故事,风声愈发躁动不安了。 “所以我想,第一个故事里,那个贵族肯定没有把他妻子和孩子的指骨丢进河里,这样她们的灵魂就只能被术法束缚在首饰上了。”他平静地说完这个结论,“这只是我想到的东西,睡吧。” “嗯,晚安。”虽然这么说,结果却是我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勉强闭上眼睛后,那些蹲守在我意识深处的梦境却像猎犬追捕野兔似的围了上来:我梦见我拿着匕首穿过一条漆黑的走廊,只有尽头能看见飘忽不定的一点烛光。心脏如同亡命的赌徒在盯着庄家揭晓出目时那样剧烈地颤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因为狂喜……我推开了虚掩的门,朝烛光旁的那个身影刺了下去。 ——我全身冰凉地醒来,心里还停留着噩梦后的不真实感。不,不对,这种恐惧其实来源于四周包围着我的黑暗。在确认听到其他两人熟睡的沉重呼吸声后,我小心翼翼地伏身半趴在草地上,借着火堆周围那截枯木眯起眼睛观察。 旷野上起了一片乳白色的薄雾,不是我的错觉,从雾气中传来的似乎是某种以人类听不懂的语言哼唱的歌声,它时隐时现、令人捉摸不定,有时候近的就像在人耳边亲密如情人般地喃喃低语,有时候又像牛奶滴入水中一样融在了雾里,愈发飘渺和遥不可及。 我屏住呼吸仔细分辨声音的方向。接着是一把四弦琴加入了独唱,它的演奏者似乎并不熟悉这把乐器,演奏得断断续续的旋律只在某几个地方才微妙地同那歌声相呼应配合,就像悲伤时的几欲昏厥的吸气……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熟悉的口哨声,那正是黄昏时我在树林里听到的,几乎和林间风声一样的口哨。 我被这个自己脑海里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视线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身边——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连同那条略有些毛糙的斗篷一起,他们全部消失了,只有篝火还在静静燃烧。“有人吗……?”我有点不太确定地对着远处无垠的黑暗喊道,“有人吗——恰尔玛,伊莎?有人回答我说的话吗!” 没有人回答我。就连风声也止息了,漆黑的天穹覆盖着同样漆黑的荒原,我的耳边只剩下那令人心碎的旋律。 我拿起一根在篝火边缘的木柴,往上面裹了根随身携带的绳索后点燃——这是个冒险的决定,并且有很大可能无功而返,或者赔上自己的性命,如果那件事发生在现在,我可以确信自己会采取一种更稳妥有效,更冷静也更无情的方法去处理此事。但当时的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短匕首和花五分钟时间做的火把。 黑暗似乎是永无止境的,人造光源只能照亮身边大约半米的距离。我循着歌声不断向前,先前的梦境像是无情预言的写照……不,还是有一点不同的,我现在更像是被它们裹挟着向前,只有脚下踏足的地方是真实存在的。 在黑暗中跋涉的过程是漫长的,火把一直在燃烧,根本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逝,我到这时已经认为我被困在梦魇当中了。但接着,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带起浓雾如同暴风雨中的无望海一样,不断翻滚出各种诡谲的乳色波浪,在海啸的正中,在狂风和巨浪的交汇处,我看见三个纤长的苍白身影矗立在荒原的中央,衬得周围无垠的黑夜更加深邃。白影们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半跪在草地上的那位怀中抱着一把四弦琴,垂发从脖颈处一直流淌到衣裙腰间绣着的三支交叠缠绕的百合花;靠在她旁边的白影从身高看年龄较小,雾一样朦胧的发丝才刚刚及肩,耳朵上的饰物不知道为何只戴了一边,另一边则是空空荡荡,她的手里正紧紧捏着一根管状的乐器费力吹奏;中间的盘发女人胸前的衣襟不知为何溅上了一大片银白色的斑驳痕迹,她对此却表现得毫不在意,仍然继续哼唱着那段悲伤的旋律: 亲见国家更迭作,目窥磐石成尘芥。 于此水中亡何物,然吾至今不可求。 她长长地叹息一声,两滴泪水从脸颊滑落,“你来了。”盘发女人空洞的双眼望向我,我这时才看到她心口处蜿蜒的狰狞刀伤,星星点点的血迹顺着那道伤痕蔓延在绸缎上。 “……我见到幽灵了,”我觉得从自己嘴里吐出的话都是发疯时的谵语,“不……接受过洗礼的人应该不会停留在这里才对,就算是战争时期惨死的人,也应该得到宽恕了才对……”我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论有多愚蠢,她们眸子里倒映的景象根本没有我,这是一段不停在重复的生前回忆。在她们的视角看,我或许才是真正的幽灵,一个无法干涉任何事情的幻影。 “我们的罪行亵渎了祂,但只要找到……一切就还有希望,如果有了……我们的灵魂就能得以完整,祂会原谅我们的。”那三张苍白的唇齿一同“说”道——她们的嘴里空空荡荡,里面只有半截看上去像是舌头样子的东西。我无从得知这些是不是她们最后的遗言。 起初这些鬼魂只是看着我,或者说我背后的无垠的黑暗默默流泪,很快这种克制的情绪就变成了让人心惊的恸哭,“特斯密鸠斯啊!请您宽恕我们吧!宽恕那个人的罪行,一同宽恕连同连接我们的不幸命运!”在一齐念完那个名字后,三个幽灵就像是被火焰烫伤了一样失魂落魄地向后倒去,白雾一样的身躯如同石膏像般崩解,随即和地面上乳白色的晨雾融为一体。 我再次举起火把照亮四周,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黄昏时捡拾柴火的林地附近,那件有些起球的斗篷正搭在我的肩膀上,远处,启明星如同一颗冠冕上的孤钻镶嵌在东方逐渐放亮的天幕之上,空气中还带着昨晚夜路的潮湿气息。我沿着昨天踩出来的小径慢慢往扎营的方向走,接着在倒伏的树干后面看见了我的两位朋友——倚靠着彼此睡的正香,我熄灭了篝火,小心翼翼地挤在他们旁边。 口袋里某个冰凉的东西透过布料硌到了我的皮肤,是我从鱼腹内掏出来的饰品……至少它们不是这场噩梦的一部分?我对着晨光把玩手中这些精巧的饰物,却莫名感觉它们有种熟悉感,红宝石耳坠的耳针尾端沾着些褐色的东西,以及那串珍珠项链,它的连接处坠着一个小巧的金制圆片,上面阳刻着和那个幽灵衣裙上相似的百合花,三支百合交叠缠绕着。我想起来故事里那个贵族妻女最后的结局,终于意识到了这种熟悉来源于何处:它们本该属于那些鬼魂,或者说这些首饰上面本来就有她们的一部分……三支百合缠绕在一起,那个故事不是虚构的,但真正让我觉得毛骨悚然的是,这个充满嘲弄和暗喻的家徽……到底是它暗示了那个贵族最后的疯狂行径,还是说那个贵族在坠入疯狂后从它身上得到了启示? 我把手中的这些首饰全部抛入了河里,湍急的水流几乎是一瞬间就带走了它们,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是她们最后的祈求——我未曾听说过那位被祈求者的名讳,在书籍里寻找的结果也是一无所获。那天回去后,我并没有向恰尔玛提到昨晚发生的那件事,只是说那些首饰已经被我丢进了河里。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跟我讲到他求助于那位“吃书的鲁克斯”的结果——恰尔玛刻意小心地隐去了故事的来源,好在那位教士并没有起疑,只是说这带确实有位触犯禁忌的贵族,真实性如何已经不可考了。出于对神秘学谨慎的态度,他正准备劝我把那些东西处理掉。 我对他笑了笑,说那些东西我本来就没打算据为己有——说到这里时他瞪着我上下扫视,你确定吗,斯图尔特?这可是很严重的事情。 我说我当然确定,我不会在这种地方犯蠢。 从那之后我便没有在荒原过夜时见到她们了。泪水河平原上还是照旧不断发生诡异的事情,沿路行商传闻见到的白影也不少,唯独没有符合我描述中相貌的三位鬼魂出现。 旧历98年,我应召前去比耶利戈提参与“瓶中之人”计划的讨论,入城的路线需要途径泪水河的支流沿岸,天色渐晚,负责护送的小队一行人讨论后决定在此地扎营休息,只不过这次除了我和温德尔家族仅剩的那位孩子之外,周围都是些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学生,其中的大多数人甚至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见到如此宏伟壮观的尖顶建筑,因此不免有些异样的兴奋。我自觉在这些年轻人还兴致高涨的时候去加入他们的讨论是种自讨没趣的行为,于是便借着机会一个人到河边散心。 三十四年过去了,那些曾经在岸边默默矗立着的第三王朝时期建筑遗迹残片大多都已殆无孑遗,侥幸能被人找到的部分也看不出来上面的花纹,再过数十年……不,只要再经历几次暴雨,它们就会和这里的其他石头一样被流水抛光打磨,成为泪水河河床的一部分。我在岸边捡起块石头朝着河面远远掷去,流动的河面起了一个小小的水花,接着一切便归于平静。 法伊格尔南部,即泪水河沿岸的民间有个约定俗成的丧葬传统:死者被送进火里焚烧,而右手大拇指的指骨则会被单独留下来剥皮,处理干净后抛入水中。我的左手浸入有些冰凉的河水里,想起曾经同另外两人在濒临绝望边缘时的约定不禁失笑:伊莎最后的尸骨早已被我投入炼金炉中,而加西亚和我并非出生在白城当地,更谈不上用这里的传统埋葬了。 我低头俯瞰在水面下因反射而扭曲错位的手指关节,某个惨白色的、反着光的东西卡在一旁伸手就能够到的石缝里——或许那些只是照在河面上的月光,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用手去触碰它们,就像是……命运使然。我闭上眼睛,并非是出于特定的目的,这更像是仪式前的最后准备,一种人人约定俗成的祈求。 视觉陷入黑暗后,触觉就变得格外敏锐。指尖坚硬的触感告诉我,我摸到了什么东西,圆形的,它顺着水流滚到了我的手掌中,五指并拢,像牙齿咬合。我的手离开水面,掌中是一颗珍珠,因为岁月的流逝和在河床上反复磕碰而变得有些黯淡,但它还是在我的颤抖的手里闪闪发光,仿佛是由月光凝成的。 我记得它,即使已经过去了三十四年,它曾经完整的模样和冰凉的触感还是如此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我同样在视野里看到了那个和珍珠同样苍白的身影:三十四年前初夏夜晚的那个幽灵同样也在这儿,带着她生前固执的希望,用那双雾气构成的、早已失去人类知觉的双手在河水里不断地打捞,寻找那串附带着她灵魂的项链。 她绝望地掬起一捧河水,即使每隔半分钟,那双手就会和捧起的河水一起消逝。只要找到它,她就能免除自己作为同谋者负担的连带惩罚,从将近一个世纪的苦役中解脱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将珍珠串联起来的绣线已经腐朽,于是它们四散在河滩上,等待湍急的水流把价值连城的珍宝彻底埋没。那个幽灵知道希望就在她的面前吗,就在离她不到半尺的河滩上?她的手就快摸到了,就快摸到那颗离她最近的珍珠,幽灵掬起那捧河水……一颗白色的流星从她由雾霭聚拢成的手掌里垂直坠落,接着便落入黛黑的河水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最后的希望消失了,我知道她绝无可能获得救赎了,哪怕是我亲自把那些珍珠聚拢,它们也会因为某些外力影响而消失:被偷窃,被倒卖,落入他人之手……然后再回到这条河里,回到她冰冷的尸体在人间最后的停留之处……因为这是命运,这是特斯密鸠斯对胆敢改变命运的亵渎者的惩罚。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寒冷从牙齿的根部开始缓慢爬升,伴随着嘴里熟悉的铁锈味道。背后传来温德尔的声音,我支撑起身子,踉跄着走回营地。那群年轻学生们正在篝火旁讲故事,就跟三十四年前的我一样,温德尔小跑着过来试图搀扶我。他对我说,您好像在发抖…… 我推开他的手,我有点冷了,给我加件披风吧。
/融雪的时候才是最冷的时候
作者:讷
mode:随意
*«银魂»高杉晋助×坂田银时cp向,读前请注意。
高杉晋助昏沉地挣开眼皮时,一瞬间还以为脸上冷如冰丝的寒意是从梦里刮出来的。他眨了两下眼,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明,他看清原来是没关严的窗户漏开一条小缝,料峭的寒风就是从那里缕缕吹入的。
他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个噩梦,但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楚。额头依然滚烫一片,受着风吹也没有丝毫舒缓的感觉,被吹到的地方反而冷得一阵一阵发麻。高杉晋助勉力坐起身来,向床尾探身,他从那道细细的缝隙中瞥了一眼窗外,冰凉的空气娓娓向屋内渗透着,嗅在鼻间竟有一种清透的感觉,外面起了薄薄的雾,近旁的树林与远处的景象因而都笼着如镜花水月般浅淡的朦胧,似乎他热度未退的头脑所见到的世界也还没有从梦里完全醒来。他只这样模糊一瞥,便紧紧关上了窗。
高杉的这场重感冒来势汹汹,从毫不留情的高烧中便可见一斑。他今早睁开眼时浑身疲软无力,摸上额头后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去村塾的,高杉勉强说服了关系相近的家丁过去一趟代为请假,就被按回床上休息。他草草喝了药,蒙上被子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如果不是被窗缝透出的冷风冽到,或许一时半会还不会醒。
今天不能去村塾上学,高杉的心情虽然谈不上像其他孩子那样雀跃欢呼,但也的确没有平常情况下会出现的低沉。事实上,他在心底明白,自己几乎是隐隐地松了一口气。高杉平躺在床上,没有闭上双眼。只是毫无目的地望向天花板,他的眼前便浮现出那个时候银时的神情。银时垂着眼,他的脸侧和嘴唇旁蹭上薄薄的雪末,被体温煨得微微融化,闪烁着不易察觉的细微反光。他捧着高杉的手,向那只手的手心轻轻呵出一口热气。那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前情提要还要从几天前说起。他们在村塾练习的间隙,一位同学兴高采烈地谈论起他在集市上看见的东西,还拿出零食来分给大家。那似乎是离这里有一定距离的某个大城镇的集市,是他生日时父母带他去的。他描述的事物中,有一样是水晶球。里面封着可爱的摆件,摇晃时便会纷纷飘起彩色碎屑,这也是他的生日礼物。但或许是他拿出来的时机太不凑巧,高杉和银时正在旁边为了一点什么小事争执,一不小心就撞过来把它跌碎了。
这就是他们在昨天起了个大早,赶到隔壁小镇的原因。银时不知如何打探了一番,信誓旦旦地说那里的集市绝对也有那种水晶球。天气开始回暖,融雪的时节体感温度反而更冷,他和高杉刚出门时还在为要在大冷天出远门而互相拌嘴,到后面已经因为跋涉而出了一层薄汗。他们过去时集市还正热闹,成功买到水晶球后,两人在那里吃了一顿才往回走。
他们出发的时候因为怕赶不上而急匆匆的,现在往回走便悠闲了许多。银时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摸出装水晶球的小盒打开来看。
“别又弄碎了。”高杉在旁边提醒。
“那次只是意外啦,我才没有这么不小心。”银时不满地说着,把水晶球取在手中对光看着,“武太郎也真是的,干嘛买这么脆弱的东西……”
“人家叫武之郎。”高杉说,他眯起眼睛,伸手握住银时的手腕。
“做什么?”银时动作一顿,有些夸张地转头看过来。
“上面是不是有点脏?”高杉指向银时手中的水晶球。底部的地方确实有黑色的圆点,像是污渍的样子。
银时也仔细看了看,随后扯起袖子擦了几下。“不是吧,那个阿婆看着明明慈眉善目的,怎么能这样?”他哀嚎起来,“这下子武三郎不是又要生气了?”
“人家叫武之郎!没办法,回去拿水擦擦看吧。”高杉这么说着,忽然注意到银时的目光顿住了。银时抬手指指后面,胸有成竹地一笑。高杉转头看去,原来是一道小河。
“那不就有水?去那里洗洗好了。”
“现在冰还没化完吧?”
“肯定已经很薄了,随便捡个石头一砸就开了。”
他们一边说,一边往河边走去。的确能看出冰面已经有些许融化的迹象,银时果真在旁边找了块石头,在上面一磕,碎掉的浮冰下露出缓缓流动的河水。高杉踏了踏河边的积雪,找了个地方蹲下身来,就听见旁边的银时一声低呼。
“……掉进去了。”银时干巴巴地说着。还浮着微小碎冰的河面上正泛着浅浅的涟漪。高杉不假思索,立刻将手伸入了水中。开始化冰的早春河水冷得几乎令人吃惊,高杉觉得自己的指尖到手臂都被毫不留情的寒冷狠狠刺痛了。河水比预料的要深,他尽力探着手指,几乎整只手臂都伸了进去,在水流中摸索着。
“你做什么?”一旁的银时似乎呆了一下,随后扑上来想把高杉从河水边拉开。他的身子在旁边还覆着些许积雪的灌木上狠狠蹭了一下,脸颊和肩膀都沾上了雪末。银时的手心紧紧按在高杉挽起袖子后露出的小臂上,手心的热度与河水的冰冷形成了几乎不可思议的对比,让高杉有一瞬间的恍神。
高杉用另一只手有些不耐烦地阻挡住他。他的指尖终于擦过了某个浑圆的东西,随后伸过去一把抓住了它。高杉深吸一口气,把手湿淋淋地从河里抽了出来,他的掌心握着那个不慎掉落进去的水晶球。
“这次可要放好了。”他说着,把那个水晶球投入银时脚边的木盒中。银时没有管它,而是一把抓过了高杉的右手。因为在冰水中浸泡的缘故,这只手冻得有些发乌,还轻微地发着抖。
“你是笨蛋吗?反正一开始的已经被弄碎了,改天再买一个不就好了?”银时用自己的袖子擦着上面的水,“虽说笨蛋不会感冒,高杉君不会真的信这句谚语了吧?”
高杉本来脸色一黑,手臂一挺便想伸手给银时来上一拳。他忽然顿住了。银时握着,似乎还嫌不够,他思考了一下,捧起他那只冰冷的手,往他的手心呵了口气。
那点热度呵在冻得有些发僵的手心,先是一阵一阵发麻,随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热度。高杉猝然抬起眼,他发现银时垂眼盯着他的手心,嘴角紧紧抿成一线。在他的唇侧,他的脸颊边还留着刚刚蹭上的白雪。如同糖粉一样轻盈,闪烁着像水晶球中的碎屑般亮晶晶的细光。高杉看着那层薄雪,一时间有些呆住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伸过手指,指腹擦过银时的嘴唇边缘,将那些雪完全擦去了。
那时候,银时的温度和嘴唇柔软的触感,似乎还留在手指上。高杉捻了捻指腹,依然用双眼盯着天花板。他擦去那点雪沫时心底忽然明了的些许异样的感觉,在他们二人的目光碰到一起的时候,银时一定也感觉到了。他掩饰般地提起手背,将银时脸上的雪全都擦去了。银时一言不发地解下围巾,遮在了他完全湿掉的那半边袖子上。他们在回村塾的路上没有说话,回去之后也只有最低限度的几句交流而已——是银时要高杉去换下湿衣服时发生的。从昨天开始,高杉就在不断思考着这个下午的瞬间。在这一切发生之后,在第二天,他应该怎么和银时打招呼呢?他应该和银时说什么呢?但是,这场重感冒隔在中间,将高杉与他所思考的情形隔开了。高杉躺在床上,忽然意识到,他想知道的,是银时会怎么面对他——在那之后,银时会和他说什么呢?
高杉这么想着,迷迷糊糊又合上了眼皮。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陷入睡眠的,不过这次没有做梦。他缩在被子里,听到细小的雪拍打在窗户上的声音。这个时节了还会落雪吗?他模糊地想着,又听到啪嗒一声轻响。接着又是一声。这不是雪花的声音,高杉突然明白过来。他睁开眼,彻底清醒过来,坐起身挨到床角,一把拉开了窗户。微凉的空气迎接了他,在不远处的院墙上趴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银时的目光直盯着这边,鼻尖冻得红红的,手上还握着一个雪团,见他打开窗户,露出一个笑来。
“小少爷,逃课的感觉怎么样?”银时随手扔掉雪团,压着声音向这边喊道。
高杉忽然觉得胸口一轻。他抬起眼,明净如琉璃的蓝天里映着一道袅袅的炊烟,远处的河水冰面在阳光下闪烁着清澈的光芒,屋檐下融化的雪水点点滴滴落着,一切都无比澄澈,如同刚从水晶球里捧出来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