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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轻拍拍
评论:随意
早上七点,小明准时背上书包,与爸爸妈妈告别。今天是星期天,书包里面没有书本,只有一瓶水、两袋薯片和两个黄澄澄的大橘子。
小明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笑容,他即将独自前往城市的另一端:原本住在同一个小区的大哥哥三个月前搬了家,小明要在今天探访他。半个月前小明就开始计划这场冒险:从妈妈那里得到大哥哥家的电话号码;拜托爸爸上网查阅地图;一家三口一起规划时间和路线。
迎着清晨的阳光,小明蹦蹦跳跳地走出小区大门,向门卫叔叔问好,沿街一直走,前面就是66路公交站牌。
空气凉爽,街边的树荫下能闻到院子里的桂花香气。小明已经可以看见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这时候,视线边缘一小片晃动的白色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只白色的鸟,体型很大,几乎赶上一只小公鸡。嘴巴长而坚厚,有一双乌黑的小眼睛。它站在绿化带边缘,脑袋转来转去。在这只鸟的身后,冬青卫矛杂乱的褐色茎干之间,一只黄色的野猫伏低身体,悄无声息地缓缓向前贴近。
这只大鸟要被野猫吃了!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小明高举双手,在原地重重地一跳:“哇!”他大喊一声,双手摆成爪子的形状。野猫被吓了一跳,转身钻进灌木丛,一眨眼消失不见。
白色大鸟的身体哆嗦了一下,但没有飞走。它听见身后灌木中传出的声音,看见野猫黄色的影子消失。它又把脑袋转回来,盯着小明。
小明高兴地蹲下来,看着这只大鸟。他没认出这是什么鸟,城市里最常见的是麻雀和喜鹊,但麻雀和喜鹊都不是白色的。鸽子有白色的,但绝对没有眼前这只鸟大。
一辆公交车从小明眼前飞驰而过。糟了,差点错过时间!他猛地站起来,用力向公交站跑去,书包在他身后一甩一甩。他听见一阵扑腾声,随后书包好像重了许多,扭头发现那只大鸟竟然落在了自己背后的书包上。
小明满脸通红地赶到车站,刚好有一辆66路公交车转过弯来,即将驶入。车站里,晨练的老爷爷、拎着菜篮的阿姨、还有发传单的年轻人纷纷向小明投来惊异的目光,一个孩子和一只白色的乌鸦,多么新奇的组合!小明既紧张又兴奋,他很开心自己的冒险有这只白鸟作伴,但他不知道公交车是否允许携带鸟类乘车。
公交车在车站前停稳了。小明灵机一动,拉开书包的拉链,白鸟像是能读懂他的意思,听话地钻进去。他登上公交,从裤子口袋掏出准备好的零钱。除此之外,口袋里还有一张他用碳素笔画的、前往大哥哥家的路线图。
小明在车上坐稳,把书包抱在身前。白鸟悄悄探出头来,脑袋灵巧地转来转去。小明掏出路线图,上面画着公交车线路、站名、大哥哥小区的路线和门牌号。他看了一会儿,把纸原样折叠放回口袋。
每名发现白鸟的乘客都惊奇不已。这种异样的兴奋最后终于让司机也发现了问题的始作俑者,但除了偶尔从后视镜里打量几眼,这位大叔什么也没有做。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旅行,公交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小明抱着书包跳了下来。他眼前是一条浅浅的粼粼的小河,大哥哥家就住在河的对面。
他掏出画有路线的地图,突然一阵强风吹来,那张纸还没来得及展开,就翻滚着落进河里。
小明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白鸟露出脑袋,疑惑男孩为什么依旧站在原地。那页纸漂在河面上,就像一条小船。过了很久,直到小船彻底看不见了,小明才回过神来。
“这下怎么办,我不记得大哥哥住在哪栋楼!”小明沮丧地在河边坐下,波光让他心烦意乱。这时候,小明突然察觉到书包一阵晃动,连忙拉开拉链,白鸟一下子冲出来,扑扇着翅膀向河对面飞去。
“唉,好吧,你也要走了。”小明难过地想。他把拉链完全拉开,发现自己带的零食水果都原封不动。自己期待了好久的冒险,大概就要这样落下帷幕了吧。
“嘎!嘎!”头顶传来这样的声音。这是小明第一次听见白鸟鸣叫,叫声并不好听,但在小明耳中却生动有力。白鸟收拢翅膀,落在他的肩头,轻轻地啄他的手。小明发现这似乎并不是单纯的啄咬,而是白鸟在向某个方向拉他的手。
“你找到大哥哥的家了!”小明开心地向着白鸟指出的方向奔跑起来。他跑过小桥,跑过开满桃花和樱花的小路;他越跑越快,感觉自己几乎要飞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小明跑进一间毫无特色的单元门,一口气冲上三层楼。他的脸红扑扑的,眼前是一扇枣红色的房门。
小明深吸一口气,按下门铃。
开门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
“叔叔,我来找大哥哥玩!”
“小明来了,请进,快请进!” 男人笑着请小明进屋。一名穿着篮球衣的大男孩从门后闪出来,正是小明口中的大哥哥。
“先吃点水果吧。”男人转个身的工夫,两个孩子已经窜回卧室。
卧室里,小明将自己的神奇遭遇告诉了大哥哥。
“白鸟在哪里?”大哥哥皱着眉,难以相信。
“我让它呆在楼下了,它现在一定还在楼下!”
两个孩子风一样地跑下楼。这里阳光灿烂,杨树的叶子轻轻摆动,小明仰着头,站在阳光底下。
“根本就没有白鸟!”大哥哥的声音传来。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传来哗啦啦的响声,一只体型接近小公鸡的白色大鸟拍着翅膀,落在小明身前。小明开心地蹲下,用双手举起它。
大哥哥吃惊地走过来。
“这就是你说的白鸟?”他伸出食指,戳了戳它的翅膀。白色的羽毛坚硬而光滑。
“没错,我没骗你!”
“你把它给我吧!这么聪明的鸟,肯定能卖很多钱。”大哥哥朝他伸出手来。
小明愣了一下。他望着白鸟,又望了望大哥哥,最后极缓慢地把白鸟递过去。
白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一下一下地转动着脑袋。
他突然把手缩了回来。“不行,你不能卖掉它,”小明像在课堂上回答问题一样认真地说。
他把双手一扬,白鸟便呼啦啦飞上天去。两个孩子高仰着头,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变得很远。
作者:青芒子
评论:随意
备注:《你的谜题我来作答》同人,献给红峰亚衣
本文推理水平只代表本人水平,与作品无关。
【红峰亚衣】
暑假结束后,我和透矢、明神一同升入高二年级,但我放学之后的社团活动时间还是一直待在心理咨询室里学习。透矢虽然带着无聊的黑框眼镜,但只要沉浸在学习里,便是一副游刃有余,胸有成竹的模样。而常年不来教室的明神同学则在专心致志地拼着拼图,清丽的面容在斜阳下泛着暖黄的微光,思索中似蹙微蹙的眉眼多了几分可爱。
说真的,他们这样子真的很登对。
之前的海边修学事件中,透矢被污蔑和明神同学夜间私自幽会被老师发现,但实际他正和我在一起躲避老师的巡查。明神同学还是像往常一样直接了断地指认了犯人,透矢也做了推理。但被和花暮的谎言给辩驳了回去,二人产生了隔阂,一度不欢而散。
那时候,应该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吧?夏日的海边凉风习习,透矢就毫不设防地躺在自己的怀里,只要低下头,就能吻到他唇,像小说里的相爱的两人一样。
这明明是自明之理。
但自己却紧张得不敢看他,慌乱地躲避着周围同学投来的视线。
嘛,真的一点也不像平时的自己!我在逃避什么?恍然间对上了明神的眼,那般澄澈又冷冽,像是神明一般能看透人心。但随即她又重新低下头去,投入到与拼图的斗争去。
我暗暗叹了口气,明神喜欢透矢,这也是自明之理。
在透矢意志消沉的时候,惧怕与人说话的明神踏入了多功能室,在全班34人的注视下,首次对她的推理做出了解释,但不善言语的她还是掉入“谎话精”和花暮同学的陷阱里。她那时候一定很无助吧,肩膀因为生气而微微颤抖,眼睛里泛起了水汽。坏人在一旁得意地坏笑。
是啊是啊,这时候该是骑士出场的时候了。
于是透矢君潇洒地推门而入,帅气地宣告着:
“接下来要解释的,是前天夜里的真相。不只是明神或者天家——而是那天夜里的一切真相。在场的36人里,实际上有35人说了些谎言。”
随即像是往常那样,拿出了他的记录本,护在了明神同学的身前,接过神明手中的笔做利剑,直指真相。明神同学永远都是对的,这是他的信仰;她的解谜,永远由他来作答。
莫名地,我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学习结束后,我们一行三人出了校门,明神同学被车接走了。这时候我才有时间和透矢独处一段时间,我一般会缠着他说一路,直到在地铁站分别。
“透矢,你能不能陪我在走一截路,送我回家嘛~”我故作娇嗔的开口,其实为了遮掩自己的难为情,手指不自然绕着发尾转圈。透矢和我们不一样,他似乎是靠努力考进来的特优生,放学之后似乎会去打工补贴家用,当然这些都是自己多方打听到的。
自己这样的要求,又不是男女朋友,会被当作任性无理的要求吧?想到自己曾想和透矢君告白,但每次都被搪塞过去。
这次估计也是拒绝吧。
“红峰同学,是出了什么事吗?”他郑重其事地停下来了脚步,逆光下只有他的眼睛折射着微光,像是被看穿了一样。
“欸,你不拒绝我吗?”
“红峰同学不会提这么任性的要求,一定是事出有因。”说着透矢仗着他的身高优势开始揉我的头顶。
“够了够了!发型要乱了!”我捂着我好不容易打理好的头发跑到透矢的前面,回首露出一个迷倒万千的笑容,“那走吧,我的好妈妈~”
我的骑士。
“喂!红峰你……!”
【伊吕波透矢】
红峰同学说她家附近出现了一个怪人,像是什么变态杀人犯,她这几天放学都会遇到,嘴里念叨着什么在街道走来走去的,估计精神也有些问题。
红峰说得信誓旦旦,但我俩一直相安无事地走到她家门口,她妈妈一脸担忧地等在门外,见到女儿回来高兴地拉她到怀里,随即看到了我。原本以为辣妹一般的红峰,妈妈也应该不同寻常,但她却是位温柔貌美的女性。久违的,让我心生亲切。
“这位是……?”
“妈妈,这是伊吕波同学,我拜托他陪回来的。”
“哦~”妈妈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谢谢你照顾我们家芽衣。伊吕波君,进来喝杯茶吧。”
“不了不了,我赶着去打工,红峰同学安全到家就好了。”我有些汗颜,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啊。
“进来坐坐嘛~阿姨有话想对你说。”
“妈妈!不要难为透矢了!”
“呀,都这么亲近了啊。”
“透矢你快走啊!”
我忙不迭鞠躬转身就跑,看来也是一个难缠的类型。
当我跑到路口时,一个佝偻的黑影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连忙扶着墙壁减速。这才看见那个黑影是一个目光呆滞的老人,他的脸像是朽木一样粗糙干枯,眼上层层叠叠的皱纹把眼睛压成了缝隙,眼神幽深。嘴里一直念念有词,但可能是中风或是牙掉光的缘故,老人口齿不清,依稀能听出“助太”这个名字。
“老爷爷你需要帮助吗?”
我大声地问了几句,老人却充耳不闻,缓慢地从我身边走过,我看着方向,是红峰同学家的位置。
“哎呀,佐藤大爷怎么又出来了。”巡警模样的人从我身边骑着自行车掠过,又停下车跑了回来,夸张地圈起手充当扩音器一般地贴在老人耳边大声说道:“佐藤先生!你该回家了!”
“啊……”那个被称作佐藤的老人眼珠这才松动,转过来看着巡警,“助太……助太还没回来。”
“我会帮你找到助太的,你先回家,走吧回家!”巡警拉着老人就往反方向走,“同学时间不早了,你也快回家吧。”
“助太……助太……”老人像是纸箱一般被随意地拖走了。
第二天一早,红峰同学把一个草莓蛋糕放在我的桌前,蛋糕歪歪扭扭的,奶油有些化了,顶上的草莓只剩半个头露在外面。
“昨天,谢谢你。”不知为何,红峰同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红得惊人,“妈妈的事情,我向你道歉,她昨天有些误会了。”
“没事,我能理解。那我就收下红峰同学的蛋糕了。”
“不不不,怎么会是我做的!”红峰挥舞着双手,脸更红了。
“很好吃哦。”
“啊啊啊啊!”她捂着脸跑出去了。
怎么回事,平时这个时候她不应该坐在我的桌子上露着她超短的短裙恶劣地看着我吃完吗?
【明神凛音】
我从厕所回来到咨询室后,红峰同学和伊吕波同学正闹作一团,不,应该是红峰同学单方面在缠着伊吕波。我有些不高兴,但随即红峰同学拿着手机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明神同学,今天来我家吧!我爸妈今天很晚才回家哦,我们可以自己玩。而且你看,我家还有夏洛克!”
“嗯?”我有些疑惑,只见红峰的手机里是一张猫咪的照片,翡翠色的眼睛炯炯,优雅修长的身形,白色的皮毛上黑黄的花斑不规则分布着。
“我刚捡到它不久,它还受伤了,所以这几天在我家养伤,它很温柔的,会趴在你腿上呼噜。”
我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戳中了。父亲不让我饲养任何宠物,他说这不是我该做的,我应该站在神社里,像个神使一样传递“天启”给世人答疑解惑。因此我不需要任何的朋友,也不需要所谓的宠物。
但这种毛茸茸的感觉……有点像某人。
“去嘛去嘛,透矢都答应了~”
“喂!我可没有!你别乱说!”
看着互相打闹的两人,我不禁莞尔。
“好啊……”
【伊吕波透矢】
于是在给明神凛音的姐姐,也是这家心理咨询室的主人明神芙蓉报备,并且写下了两小时后一定回家的担保之后,我们一行三人踏上了去红峰同学家里的旅程。
斜阳下我们三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红峰每一步都要踩到自己的影子上,像是在玩什么幼稚的游戏。明神没有说话,但是眼里满是期待。
她虽然总是装作冷漠,拒人千里的模样,但眼神却很好读懂。开心的时候杏眸圆睁,闪闪发光;失落的时候半垂着眼睫,闷闷不乐;而当她指认犯人的时候,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犯人,神采奕奕,流光溢彩,像是一把神剑,能够斩破一切虚妄,直捣黄龙。
“透矢之前去过同学家做客吗?明神同学肯定是第一次吧?”
“我也是第一次。”
我坦白道,红峰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妈妈的人缘这么臭的吗?”
“喂,不要这么恶劣地揣度我啊。初中实在是太忙了,同学的邀请都没去而已。”当时父亲的死,母亲作为嫌疑人落狱,自己被迫承担起了成年人的责任,为母亲奔走,为自己的未来考虑,每天只在学校和打工处两点一线。
“那就由我带你们感受一下吧!零食电动录像带都准备好了喔。”
红峰同学家距离学校不过20分钟的路程。
是二层独栋的小楼,黑色的铁围栏隔开了花园和外面的街道,围栏上爬满了绿色的蔷薇叶,到春天这里一定是花海。从疏密相间的花枝里依稀能看见家里的陈设,直面着花园的是落地窗和一旁大敞着窗户的开放式厨房。
红峰先我们一步进了门,给我们拿来了拖鞋。我们在玄关处换了鞋,这才进了门。红峰家整洁又温馨,桌上百合花香飘散在空气里。
自打我们开门,喵喵的声音就不绝于耳。走了进去,只见一只毛光水滑的三花猫在猫笼里转悠,它的右腿腿被包扎得严严实实,它抬左抓不断拍着玻璃门,似乎是不满被关起来这件事。
“夏洛克骨折了,医生让我们限制它的活动。抱歉啦~”
红峰一面说着,一面把玻璃门打开,它审视了一下我和明神同学,慢悠悠地翘着尾巴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先和半跪着的红峰同学蹭了蹭脑袋,又尾巴勾着我的腿绕了一圈,就跑到明神同学脚下又叫又蹭。
眼睛绿得像宝石样,呼噜声像是马达一样。
虽然是被捡回来的,但像是家养的猫。
明神同学愣住了,似乎没想到它这么热情。红峰轻巧地将它抱起,领着我们坐到客厅的沙发上,让夏洛克趴在明神腿上。
它也很懂事,在明神同学腿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就趴下舔起了毛。明神同学一瞬不瞬地盯着夏洛克,面颊泛起了红晕,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的脑袋,此时她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亲昵的和小动物互动,而不是什么神社的继承人,端坐在殿上被人朝拜。
“它为什么要叫夏洛克?”
“透矢没看过吗?《三色猫探案》里的侦探猫咪,能自由地穿梭在案发现场,和罪犯作斗争。夏洛克也一定是这样的!”
别一脸严肃地说着不切实际的话啊!
“我不喜欢看侦探小说。”
“诶~还以为透矢这么追求真相是为了当侦探呢。”
“是律师啦,律师。侦探这种轻浮自大的角色完全不是我的风格。”
“可是我觉得你挡在明神同学前面解开真相的样子很帅啊,是吧明神同学?”
明神也跟着点头,“很帅。”
“明神你也!”我突然觉得有些渴了,“红峰同学有热茶吗?”
“有汽水,喝吗?”
我和明神同步摇头,夏洛克被摸得舒服仰着头,露出白色的下巴。
“不喜欢气泡的感觉。”
“气泡喝下去不舒服。”
红峰一脸我和你们不是一路人的嫌弃,嘴上说着浪费,却还是跑到厨房给我们烧热水泡茶。热水壶是那种插电的,红色的漆身有些掉色,似乎用了很久
正当我们打着switch等水烧开的时候,热水壶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低音版的火车鸣笛,又像是鬣狗的怪叫声。已经躺倒在明神怀里的夏洛克转了转耳朵,撑起了上半身,努力地辨别着声音的方位,随即跳了下来,拖着腿喵呜喵呜地跑了过去。
“猫猫……”
“夏洛克!别这样,你的腿还没长好呢!”
红峰和我正在打大乱斗,见状立即扔下手柄朝厨房跑去。关掉了沸腾的热水壶,把夏洛克抱在怀里,三花呜呜不满地叫着,前腿搭在红峰的肩上,头朝厨房的窗外望去,黑黄色梨纹的尾巴一甩一甩的。
“它好像对这个热水壶的声音有反应,之前把它放在笼子里时听到热水壶的声音也会拍笼门要出来。”
我和明神也站起来接过她手里的夏洛克和热水壶,红峰则空出手去端茶叶和茶杯,正将茶杯放到水池里清洗时——抬眼只见葱绿的花园外,半张脸从围栏里伸了进来——
白多黑少的眼睛在庭院里扫视着,几乎是同一刻,那眼和红峰对上了,阴冷又猥琐的眼睛似乎是笑了笑,像是露出獠牙的豺狼。
“啊——坏人!坏人来了!”
“红峰同学!”
红峰扔下了水杯低着头跑了过来,像个小炮弹一样撞到了我身上,我手里还举着热水壶,只能顺势护着她倒到了沙发上。明神同学看着窗外愣神,怀里的三花见状挣脱了怀抱跳了出来,又跑到厨房边嚎叫。
“怎么回事……?”我艰难地维持着平衡,明神同学如梦初醒般地接过了我手中的热水壶。红峰还趴在我的身上不肯起来,肌肤相亲的地方软软滑滑的,带着女生香甜的气息。我手忙脚乱地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起来。
“那个……那个跟踪狂,他就在门口!之前我放学的时候就经常看到他鬼鬼祟祟跟在我后面,透矢我好害怕,怎么办……”红峰不安地低着头,眼眶通红,泫然欲泣。
“别急,我们去找警察,好不好?”
我把手搭在红峰肩膀上安慰她,明神歪了歪头,黑色的秀发从她的肩膀滑落,朱唇轻起:“犯人是……猫猫——”
“欸?!”我俩大吃一惊。
“等等,什么犯人?”
“叮咚!叮咚!叮咚!”
这时,门口传来急促的门铃声,红峰啊的一声躲到了我的身后,明神则退到一边抬了抬下巴,示意我去开门。
谨慎起见,我还是先看了下猫眼,门外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昨天遇到的巡警。
“打扰了!请问红峰先生在家吗?”
“爸爸妈妈今天还没回来。”我身后紧紧抓着我的衣摆的红峰发出闷闷的声音。
“哦哦这样啊今天就小芽衣在家啊,欸你不是昨天的同学?”巡警拿着他的办公手册,盯着我看了好久,有点难以置信,“小亚衣谈男朋友了啊,红峰夫人知道这件事吗?”
“啊啊片山哥别说了!没有没有,我今天带同学回来玩啦!”一听是熟人,红峰立马恢复了元气,从我身后钻了出来。
“小亚衣还是这么有活力。不过我是来帮佐藤先生找助太的,你们有见过助太吗,前一个星期它走丢了,是一只三花母猫。”
“等等,为什么三花母猫要叫助太啊!”
衣角又被人拉住了,讨厌陌生人的明神,躲在门后,指了指正在厨房舔毛的夏洛克。迟钝如红峰这时也反应过来,跑过去抱起了夏洛克,“是它吗?我周三在屋外捡到它,它受伤了。”
“哦!助太你在这里啊!”片山眼前一亮。
助太听到有人呼唤它的名字喵呜的应了一声,却还是待在红峰怀里不肯走。
“佐藤先生说它不喜欢陌生人,非要自己去找,他年纪大了还有点老年痴呆,我一天天都在找佐藤先生和助太的路上。小亚衣真是帮大忙呢。要不要一起去佐藤家?”
“去吧。”我点了点头,“明神你也来。”明神已经坐回了沙发里叼着饼干棍,一脸不关我事的表情。
“明神老师说你必须和我在一起。”
“哦。”
我们一行五人外加一只猫就这么出门了,结果半路迎面就遇上了不老实待在家里的佐藤老人。红峰又像是受惊的仓鼠一样躲在了我的身后,明神也往我身边警惕地靠了靠。
片山巡警不愧是大人,半是强硬半是劝导地领着老人回了家,那是一幢日式的小屋。窗台上放着熟悉的红色热水壶。
我们这才把猫包里的助太放了出来,佐藤老人浑黄的这才有了光彩,麻木的嘴里念着“助太助太”,弯腰把猫咪揽在怀里,助太熟稔在老人粗大的手掌里蹭蹭,呼噜声不绝于耳。
当我们出来后,夕阳已经把路面染成了橘红色。
“所以……明神同学的意思是那个跟踪狂就是佐藤爷爷?”
“嗯,猫咪就是犯人,引来了老人。”
我沉吟了片刻,“我大概明白了,但是还是有个问题。”
“什么?”
来接明神同学的车已经悄然停在了街边,但是明神还是停下了脚步,一脸期待地看着我。是啊,谜题已经浮现,此时已经是作答的时候了。
“猫咪是公还是母的?”
“三花当然是母的啦。”一旁的红峰开始了抢答。
明神则是一脸惊奇地看着我们,“助太……是女孩子?”
作者:【十一招】松清显
关键词:香薰
评论:随意
*部分内容致敬道格拉斯·亚当斯《银河系漫游指南》及加西亚·马尔克斯《幽灵船的最后一次航行》
我迟早要对他们撒一个天大的谎,她对自己说,此时距离她第一次见到那架幽灵飞机已经过去了快十年,那架钢铁巨物没有一丝照明,也没有一丝可见的生命力,某个春天的夜里,它缓慢地从小镇上空掠过,压得那么低,几乎触手可及,没有一点声响,像一只深海的银色巨鲸,我们抬起头的时候只见到它灰暗的腹部和优美的流线,硕大、辽阔、一望无垠,比整座小镇都要大,比钟塔塔顶还要高,它硕大无朋的身躯折射了惨白的月光,为所有的屋顶蒙上一层陨石的灰烬,有种难以言喻的完满之美。
她那时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还不用被无保障的房屋拆迁之类的问题困扰,但她现在还记得,那种死亡般的空气还在身边,闻不到一点生活的气味。她低下头,巨大的飞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抬起头时,它就又出现了,她就这样和一个幻觉般的庞然大物玩着捉迷藏游戏,对方则像头迷路的野兽,左顾右盼,缓慢地拖着它冷漠的机翼,最后大概是引擎或者运气出了什么问题,它突然改变了航向,那大到恐怖的头部向地面上的城镇建筑群急冲而下,在撞上去的瞬间灰飞烟灭,没发出任何动静就永远地消失了。到了第二天,她在完好无损的家中醒来,看见屋外一片祥和,邻居跟她打招呼,人们热火朝天地去赶集,他们坐在路边向来来往往的人吆喝自己的商品,会唱林肯公园的机械鹦鹅,能用魔术无限吐出硬币的塞钱箱,会占卜的木偶,能够使人忘记辛酸往事的器械,帮助消磨时间的香薰,有多种水果风味(她顺路买了一盒,用于对抗“飞机的噩梦”),人群熙攘,再熟络的居民都能在街道上迷失方向。
她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直到八年后T和F两双胞胎第一次出现在镇上的那天,前者自称搬来这里前在一家没什么生意的小店当服务员,后者则直截了当地说自己是个宅在家的自由职业者,和她差不多,他们在小镇边缘租了间出租屋住着,一路上都在斗嘴,但看上去关系也不差。正是这两个陌生人跑来告诉她,小孩,时代变啦,我们要把你的屋子拆了腾出地方造公路,连帮忙的都找好了,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劳烦你自己去找新地方住吧。相关计划已经在上帝那里公示三个月了,不知道只能怪你自己没去关心地方事务,现在去看看还来得及。她跑到上帝那去找人,上帝笑眯眯地把她带到地下室,门上挂着个牌子写着“公示办公室”,她从角落里拉出一个旧柜子,从柜子最底端翻出了那沓文件,这下无话可说了,她想。
她没感到有多大的怨气,不如说她什么都没有,这样随意的生活能被容忍到现在已经是一种幸运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关心。那天晚上她被家里的味道熏得头昏脑涨,跑出家门在街上游荡,试图找家还在营业的馆子,突然又见到了那架钢铁巨鸟,沉默而缓慢地挪动着,最终重复了灰飞烟灭的命运,她掐了自己一把,确定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于是她跑回家里,快看啊,她把刚刚睡着迷迷糊糊的邻居家门拍得山响,快看外面天上那架阴森森的飞机,她一口气跑到小镇边缘,找到那两个今天刚和自己说过话的人,T和F正在打游戏,快停停,都什么时候了,她敲着门叫道,快看外面天上那架阴森森的飞机!
T一把扔下游戏机,抬起头看了眼窗外,打开门把正准备跑去找上帝的她拦了下来,你醒醒,你脑子没出问题吧,这天上除了月亮和星星以外啥都没有,他指着天上说,哪有什么遮天蔽日的大飞机。她这才发现不仅天上已经什么都没有,邻居也没有跟来,大概回去睡觉了。虽然你平时也跟我一样什么都不干,但与其看这种东西都不如去山上看那些五花八门的鸟飞来飞去,看成群的知了在竹林里瞎叫,起码看了心情还能好点,F打着哈欠说。然而,在她顽固的软磨硬泡下,T和F总算是答应了第二天陪她守夜,那时候F还不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度过夜晚。第二天F过来找她的时候,她正在换香薰,把那个已经油尽灯枯的玻璃瓶扔掉换上新的。T不在,F说,他出去买菜了,等他回来;话音刚落F就整个儿消失了,就像被蒸发一般迅速又无影无踪,手里的纸杯啪嗒一声落在空无一人的床上,看得她目瞪口呆。她冲出门外,和提着东西的T撞了个满怀,救命啊,见鬼了,F突然蒸发了!
她的叫声吓得街上的孩子们一阵号哭,人们惊慌失措,乘凉的老人们想起了小时候听曾祖父母讲的那些神鬼故事,有几个胆大的人跑了出来,和T一起跑回她的屋子,看到了洒在床上的纸杯。但他们的反应比谁都快,立刻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这是她的屋子。可惜他们没有费心去看什么坠毁的空气大飞机,因为这时候它已经蒸发了,在街上的人们还在喧闹的时候就不知不觉地完成了坠毁过程,即使她费尽口舌告诉大家真有巨型飞机,也没有谁会认真相信她,连T都失去了对她的最后一点信任,准备第二天就去把她出现了幻觉的事告知上帝。
我迟早要对他们撒一个天大的谎,她这样对自己说。她没有慌乱,小心谨慎地准备着自己的计划。她知道小镇外面有什么,向东边走是一大片无边无际的平原,正好适合让飞机平稳降落。她把香薰带在身上,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走,直到离开小镇,见到了那片一望无际的原野。她把香薰倒在原野上,那些液体流淌着排列成了三角形状,一接触到草叶就开始自动燃烧。整个下午,她小心地看护着这片弥漫着过度香气的三角形。直到夕阳终于西下,小镇里华灯初上,夜色缓慢地爬上她的头顶,平原散发出烧焦的气味。没有什么烟,但她确信足够让飞机看到它了。
她站了起来,遥望着整座小镇,还有小镇边缘那一小片集装箱改造的房子,其中一个就是她的家,它平静地伫立在那里,放眼望去是淡青色的天空。它从各种意义上说都普普通通,唯一觉得它很重要的人就是她,唯一觉得重要的原因是她正好住在屋子里。每天早晨她睡到自然醒——通常是太阳刚刚爬到头顶的时候。有时候她会洗个澡,整个屋子在温热的水蒸气中蒸腾,但大多数时间她就坐在那儿。她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她不喜欢自己的生命被生活所占据,这些东西不会突然减少也不是突然变多,但堡垒总要塌,风会吹垮它,有人会来拆了它,现在为了更重要的东西,她也不得不暂时和它说再见了。
她知道在不远处的东南方向,那股气息正向她背后的小镇压来,夜色那么沉重,那架和太阳同罪的巨大飞机正从远处的空中出现,它太大了,比世上最可怖的鲸鱼还要大,比最遥远的极地还要寒冷,一丝气味都没有,可能这就是死亡的空气。幽灵般的火舌在她身边噼里啪啦地响着,在夜色里很亮,她看见了那东西身上光滑而凌厉的钢铁,一整列舷窗里都不见一丝光亮,它将周身一个死寂的空间带进了这个世界,漂浮着许多荒诞不经的希望。飞机忽然停顿了一刻,略微转变了方向,她屏住呼吸——一定是它看见了。它径直朝她的方向来了,越来越近了,在一瞬间,火舌高高跃起,照亮了她的整个视野,那架飞机消失了,惶恐侵袭了她,不会吧,不会又是一场梦吧?下一秒,飞机再次出现在了她眼前,那么近,小镇的灯火终于照亮了它,它复活了,重新得到了生命,暖橘色的灯光从舷窗里亮了起来,引擎发出欢心雀跃的喘息,舱室里传来机务人员礼貌的招呼声、送餐车滚轮的碰撞声、乘客衣物的摩擦声、还有她跃动的心跳声。
来吧,她想,她转身向小镇里奔去,免得几分钟后被降落的庞然大物碾成肉泥,快了,她脑海里闪过无数人的脸,模糊的母亲的脸、儿时玩伴的脸、邻居的脸、双胞胎的脸、上帝的脸、她认识的所有人交织在一起的脸;马上就来了。她身后的半空中是缓缓向地面压来的金属巨兽,带着它那伸展的钢铁机翼,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镇里。一声响彻云霄的怒吼,它鸣笛了,就在这最后一刻,她突然恐惧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终于恐惧了,但一想到这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这种恐惧又带上了可耻的甜蜜。几乎所有的人都跑出了屋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们情愿自我欺骗也不愿相信这是她带来的,公路的计划在不言自明的气氛中化为了一纸空谈,飞机第二次鸣笛的时候,整个小镇都被它周身的银白光芒照得透亮。顷刻之间,火全灭了,它切开了原野上的地面,天光明亮,她站在那儿,看见所有人都大张着嘴,惊愕地看着这架超凡脱俗的巨大飞机,它是完美的造物,反射的银白色光芒如梦似幻,它有五十个小镇那么大,尾翼有三十五个钟楼那么高,弥漫着香薰那咄咄逼人的植物气味。在永恒的时间里它什么都不是,只是她希望的一点回响。
评价要求:笑语
这件事情说起来有些为难,但是还请您听我说完。您放心,我不会跑单,比起那些,我更希望您能接受我的这份委托。
说来有些难以启齿,世人大概知道了我的故事,大抵都会把我定义为“跟踪狂”“变态”一类,如果您的这么想,我无力反驳,即使是我自己,在清醒之后回忆自己的所作所为,也很难不为自己感到羞耻。只因被强烈的欲望烧昏了头脑,就去打扰他人,用他人的生活来浇灭这令人焦灼的火焰,这般自私的行为,无疑在哪一个时代都是令人唾弃的。
然而当这股火焰灼烧我的内心时,我又无从排解,渴望的欲念几乎将我灼烧殆尽,为了能获得一丝解脱,我什么都做得出来。然而我深知要真正治疗这顽疾,真正的方法只有一个,然而这个方法又会将我置于更加万劫不复之地。
事情的起因是一年前。
那时我罹患疾病,虽不是什么烈性疾病,然而持久缓慢的病痛依然折磨得我心烦意乱,便索性辞去了在城市内的工作,转而回到故乡寻了一份清闲事务,专心养病。我人生前五十年的继积蓄,虽不足以保证我后半辈子荣华富贵,但也能让我衣食无忧。
那一日是我的女儿来看望我的日子,她已在城内定居,孩子尚小,只能定期拜访我。她带着我的小孙子来,并为我带来了伴手礼。
“这是我们单位新发的香薰,我试了有安神的功效,爸爸也拿一份。”她知我被慢性头痛所困扰,让我搬离城市也是她的建议。故乡虽古旧,但胜在安逸宁静。
那是一份木质香薰,具体是什么味道我也说不清,不甜,也没有那种被称作“冷冽刺鼻”的味道,只知道很淡,像是老旧的木衣柜。刚用那几日,我的头痛确实减轻了不少,连带着睡眠也提升了不少。于是我将香薰带至工作的地方继续点上,以此缓解病痛。我工作的地方不常有人去,即使有人来,这香薰味道淡,也不至招人反感。
我便在这香薰的包围中工作,忙完了活计,就用手机看看书。不得不说有了手机就方便了很多,不用像我年轻时那会,想看书就要搬着大部头走来走去,这本厌烦了,迅速就可以换一本。
那一天我也是如此,在活计忙完的空档,在网页中浏览着想要看的文字。那几日我接连读了几本大部头,虽为那几百万字的鸿篇巨制惊叹落泪,但接连长跑之后,还是想换一些轻松的文字放松头脑。
正是这个时候,我读到了她的文字。
她并不是非常有名的作家,甚至正相反,我所见到的她的文字已经是二十年以前的内容了,甚至已经因为网站的更迭支离破碎。
但我第一眼就能认出来,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那是描写我家乡的文字。那是年轻一代从没见过的风景,从山上蜿蜒而下的溪水,还有沿溪盛放的樱花,溪边有一座小小的神龛,学生们常去那祈福,祈祷学业,祈祷爱情,如果不是一场泥石流,这些应该还在。
我逝去的故乡在她的文字中复苏。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去翻找了她其他的文字,她的身形在我的脑海中愈发清晰,那是一位和我同时代的女性,我们也许还曾在学校内擦肩而过。我知道她蓄了一头长发,也知道她为发质苦恼——她曾在文章里抱怨过如果她的头发能像水藻那样柔顺就好了,我知道她喜欢鲥鱼,讨厌大蒜,她相当保守,秋天要吃茄子,冬至要喝南瓜汤,但她又相当进步,她想要工作,想要学习,想要阅读,想要走出这个小村。
是的……您没猜错,我爱上她了,隔着文字,爱上了一个面目,年龄,姓名都未可知的人,我强烈的欲求正是来源于此。我无法控制要去探索她的一切,我甚至想见她一面,我已经做好准备她已经成了和我一样臃肿腐朽的老人,但我依然渴望见到她。
然而就像我说的,这是一种令人不齿的行为,然而这份渴望之火却要把我焚烧殆尽,我在这熊熊燃烧的火焰中被日夜折磨,这就是我来此的原因。
请您,让我忘了这一切吧。
“这……”老人对面,精致如座敷童子一样的女孩面露难色。
“如果是安全方面的原因,我可以签协议。”茶杯被老人砸在桌子上,飞溅的茶水落在手臂上他也丝毫未察觉,“不会怪罪您,我只希望您愿意接我这单委托。”
“不是这样,我们这个拔除记忆不会伤身的……”女孩托腮,脑袋抬起又落下去,她一会抱臂,一会又胡乱抓着头发。
最后她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短发,视死如归地盯着老人。
“先生。”她说,“不是我不想接您这单,而是,重复的服务效果会大打折扣啊。”
送走了老人之后,女孩迎来了新的客人。
“我来感谢您。”女人毕恭毕敬。
“到不用,毕竟这次没治疗。”
“不。感谢您让我爸爸走出来。”女人递上一个鼓囊囊的信封,“上次治疗之后爸的状态依然不是很好,但是这次,我感觉他好多了。”
“因为这次我们有预案了。”女孩说,“遗忘之后还会爱上同一个人,以前不是没有但是几十年才会出现一次,这次有预案真是太好了。”
“我父母感情一直令人羡慕。”女子抬手悄悄抹去眼泪,“爸爸是对这份关系投入更多的那个,换成妈的话……不,应该也会出现相同的场景。”
她又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在包内翻找,最终她找出一个小物,放在桌上:“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您要我带u盘来。”
“因为涉及到令尊信物的归还。”一只巴掌大的红蜘蛛爬上桌子,连拖带扯将u盘扯走。
“我可以问一问,那是什么吗?”
“令堂去世前的一段录音。”女孩指挥另一只红蜘蛛来端茶倒水,“她本来是给自己准备的预案,但是没想到用上的是令堂。”
“妈妈她……”
“我听说那一带的小溪被修复了。”女孩突然说,“政府有意将那里作为景点,虽然神社不在了,但是樱花和溪水应该还会修复,倾转告令尊吧。”
作者:【十一招】折竹
关键词:乌鸦
评论:随意
*给oc摸了个短打,但因为还没搞出完整设定所以会显得意义不明谜语人(?)
梅娅在整理书柜时发现了一个相框。里面摆设着一根完整的鸟类羽毛,它在暗处和黑夜一样漆黑,在LED灯光下却映出异样的光泽,完美的世间孤品。她闭上眼,脑内回想起自己与这份礼物的初见。
“你喜欢的话就拿走吧。”
罗因当时这么对她说。他有一个专门用来展示收藏品的房间,梅娅不知道里面陈列的东西价值多少,但确确实实都是她没见过的。
“但是这很珍贵吧……”
她捧着相框,讶异地看里面的羽毛仿佛有生命般流转着七彩光泽。“嗯,如果从金钱的角度衡量,它没有价值。但在今天的世界里,你再也找不到第二根乌鸦的羽毛。”罗因在她身后背着手解释道:“你是不是没见过乌鸦?”
梅娅茫然地摇头。她从记事起就在Ground里长大,在和罗因出逃前甚至没见过外面的世界,自然也不知道世界上曾经存在过这个物种。“乌鸦……?”
“一种很漂亮的鸟类。以前人们认为乌鸦是漆黑的,甚至把它们当作不祥的象征……但事实上,乌鸦羽毛的颜色远非肉眼所能观察,我们眼中的漆黑,却是难以想象的异彩。”
罗因从她手中拿过相框,将羽毛对着显示屏模拟的日光举起:“我们在能够认识真相的时候都未曾真正了解,在失去时却只能通过回忆祭奠……梅娅,你以后就会知道,那些希望被你拯救的人从来不期望任何改变,他们只是想回到过去。但每个人眼中的过去却又大不相同……也就是说,无论你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成为完美的‘救世主’。”
他说着将相框递回梅娅手中。面对困惑的目光,罗因只是笑着揉了揉女孩的头:“Ground把你逼得太紧了。不要给自己戴上任何枷锁,你不是救世主,也不是谁的替代品,你就是梅娅。”
“但是……”这些话并未让梅娅感到温暖,而是隐约生出不可言喻的恐惧:“离开了Ground,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人类又该怎么办?”
啪。罗因按下墙边的按钮,显示屏突然关闭,房屋内陷入了真正的漆黑,手中的乌鸦羽毛也失去了光泽。梅娅在恐慌中试图寻找罗因的双眼,但他却和黑暗完全融为一体,只剩下像是从梦境中传来的声音,控制着梅娅的灵魂。
“无需拯救。当你看清人类的时候,他们便由你来悼念,就像这根乌鸦羽毛一样。”
……
梅娅睁开眼。她面目平静,凝视这根羽毛许久后又将它放回书柜上。她只是单纯在收拾自己曾经拥有的东西而已,但不打算带走任何。就像罗因所说,无需拯救,把这些留给洪水,她对旧文明能做的只有悼念而已。
“那时候我没发现罗因是个疯子。那时候我还相信Meya。那时候我以为Ground是人类的希望。”
她在房间里自言自语着,像梦呓一样:“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是正确的,但人类的选择救不了他们自己。罗因,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望的?”
没有人回应她。她只是微微一笑,一种平淡的释然充盈着她的心。再也没有“人”需要她了,在做完最后的悼念后,新的征途就要开始。
但是在离开前,她还有最后一位要见的人。
Ground共七层。她此前生活在底层,是离洪水最近的地方,也是离人间最远的监狱。除了核心人员,没人知道她的存在,更没人知道她是Meya的造物。那些知道真相的人也只是把她当作实验品而已,在整个Ground里,把她当作“人”的只有二者:其一是罗因,其二便是——
滴。身份识别成功,面前的门缓缓打开。在顶层的总管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防爆窗外的夕阳将那人的身影拖长在地毯上,像一块活碑。那个身影曾是Ground集体的顶梁柱,但只有在四下无人时她才会露出疲惫——而现在,她已经非常累了。
“我以为你不会过来。”
“因为我不恨你,玛德琳。”
“那么,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梅娅站在门口,并没有往前走一步。她定定地看着玛德琳的风衣:“我要去找Meya。她放弃了人类,但没放弃地球文明。”
背对的身影转过身。玛德琳的眼中只流露出一瞬惊讶,但很快变成了然的笑。
“果然。”
“我会去替你见一见你的老师。你有什么想对她说的?”
“哦,你要帮我传话吗?”
玛德琳将手插进兜里,她注视着面前的女孩,那个曾经茫然无助的孩子如今却变得坚定,她知道这是一个人找到自己真正的使命时才会出现的坚毅。
“我没有任何想说的。如果她还记得我,那她也应该知道我会和人类死在一起。”
“你还要在这里站多久?”
“等。”玛德琳逆光而站,梅娅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身影遮住了窗外的夕阳:“等水到这里。”
“……我会记得你。”
和那根乌鸦的羽毛一样。你,和乌鸦,和人类,曾经存在过的生命。梅娅在心里默默想着。她不了解玛德琳,就像不了解乌鸦这个物种,但她只能靠着这样的记忆去悼念。
“对了,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在梅娅即将离开时,玛德琳突然叫住了她。梅娅已经走到门外了,她停下脚步,房间内外于是变成了新旧文明的相隔。
“你是怎么看待人类的?”
“……我不理解,我不讨厌。”
“我以为罗因会给你灌输看清人类本性什么的理念。”
“我做不到,但无论看不看得清,人类都不需要我了。”
长久的沉默后,玛德琳终于先开口道:“永别了。”
“永别了。”
乌鸦,乌鸦的羽毛。人类,玛德琳。
梅娅走下去的时候很安静。世界只剩下一片汪洋,海浪来去和她的呼吸同频。她最后回头看了眼水上的世界,视野中的Ground已经远去成一座尖塔,离悬在制高点的太阳只有一寸。经过基因改造的她没有被海水侵蚀,足下的水波温柔地舔舐着她的脚尖,像是召唤她回到生命原初的怀抱。
是不是生命总要在其他生命中留下些记忆,才算真正存在过?对于已经灭绝的乌鸦,对于即将逝去的玛德琳,他们承担着整个种族的“存在”,而她作为新旧文明的交接,又承担着旧文明的“存在”——
不。几乎在同一时刻,梅娅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不承担任何事物,她只带着悼念沉入深海。
人类和乌鸦,此刻和她再无关系。在彻底坠入深渊时,梅娅眼前浮现的却不是任何记忆中存在的形象,或者说,是她血脉中原本的样子。
“Meya……我来找你了,妈妈。”
作者:【十一招】穆珛
关键词:热水壶
评论:随意
*抱歉我也不知道我在写什么.jpg
医务室的桌子上摆着一杯白开水。
此时正在房间里的人,九歌高中的珍稀物种,唯一且仍戴着实习标牌的校医陆思非,在今日上班的第一个小时,对着在零下一度的室温里还在飘着热气的杯子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这里会多出来一杯白开水?
九歌高中是一所奇怪的学校,里面的医务室是一个奇怪的医务室,医务室里的校医是一名奇怪的校医。
高中不对外招生,接收学生仅依靠推荐制,若问起学校的一本率之类的事,知道这所高中的人只会皱着眉,在脑海里搜刮半天后犹犹豫豫地给出一个“它是不是技校?”的答案。就算是这样满是不确定的回答其实也少见,更多的本地人会在短暂的思考之后,困惑地反问:“我们这儿有这所高中?”
没人知道它的学生名单,也没有外人能走进这所高中总是封闭的大门。它倒是有一个官网,简陋卡顿如同停留在二十年前的页面上白底黑字列出了学校的职员——
校长:桀望
教导主任:喻嘉禾
体育老师:秦归
实习校医:陆思非
仅此四个名字写在角落里的职员名单上,潦草又随便。为什么只有这四个人?为什么校医、而且是实习校医能跟在校长与教导主任之后?为什么只有一名体育老师,其他的老师、副校长、书记……一切正常学校该有的行政和教导班子在哪里?
没人知道。九歌高中不是正常学校。
总之,在这样一个对他人而言充满了问号的地方,开始新一天的工作时发现工位上多了一杯白开水似乎也没那么奇怪了。同事的馈赠,上司的赏赐,学生的孝敬……一切皆有可能。至于水温,也许它是刚烧开的,也许这其貌不扬的玻璃杯其实是新型保温材料,何必纠结?
但陆思非觉得这很奇怪。
他环视一周,目光停留在房间一角的热水壶上。蓝色的外壳已经有点掉漆,把手上的烧水开关最近总是有点卡顿,啊……底座旁边还躺了一只小飞虫的尸体。
陆思非唏嘘摇头,心想不知道买杀虫剂能不能打申请报销,抽出一张餐巾纸走过去送这只不幸的飞虫去到它的墓地——垃圾桶。而也就是在这时,他忽然明了了那份古怪感的来源。并非源于仿佛主人邀客般带着体贴随手送来、在桌上热气腾腾的白开水,而是再多一点,再向上溯源一步。陈旧的掉漆的天蓝色热水壶后,一只信封依靠着壶身,静待着困惑者的发现。
“九歌高中全体职工 敬启”
信封上打印着标准的宋体,并未封口。陆思非轻而易举地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正面纯黑的明信片。而明信片的背面依旧是工整的印刷字:“新一届学生将于今日九点入学,请全体职工做好准备。”
一声恍然的咋舌。陆思非抖了抖明信片,看向窗外暗红色的天空。
“就这点事啊,吓死我了,还以为水里下毒了呢。”他语调夸张地自言自语,捏着信封和明信片又踱回了桌前,“又有倒霉蛋来我们学校?哎,真惨。”
太阳是见不到的,天空是暗红色的,思考其后的物理规则并无意义。钟楼上缠绕着叶片比刀刃更锋利的植物,校门口的喷泉里轮廓模糊的黑影游来游去,常识在此也没有用武之地。偌大的校园里无人来往,只有破旧的武器或立或躺在某个角落,残缺的地方像一只眼睛,沉默地注视着此地。
“这一批能活多久呢?”实习校医轻快地说,拉开椅子坐下,然后将白开水一饮而尽,闭上了双眼。
今日阳光明媚,天空碧蓝如洗。神情不一的少年少女们站在校门口刻有“九歌”二字的石碑前,打量着校内最高的建筑钟楼。钟楼外壁被刷得雪白,在今日的阳光下着实刺眼,让人不仅思考校长的审美是否有些问题。然而不仅不大腹便便发量稀疏,反而称得上年轻俊美的校长本人正面无表情地站在所有人面前,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场,让新生们只能彼此眼神交流,没一个敢吐槽出声。
从教学楼后的方向,一个披着白大褂的青年正匆匆而来,半截袖子还没套上,随着他的跑动在空中一甩一甩。站在新生前的两男一女齐齐望去。校长的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留着长发说是美术老师还有人信却自称体育老师的青年神色不变,拿着点名册的教导主任则摇了摇头,带着笑叹气开口:“小陆啊……”
陆思非此时终于跑近,闻言尴尬地一边套袖子一边道歉:“抱歉抱歉我迟到了?早上水喝太多了跑了趟厕所——哎呀这就是这届的新生吧?你们好!我是九歌的校医陆思非……哦虽然是实习的,不过技术还是很靠谱的,同学们有什么头疼脑热都可以来医务室找我不过逃课不行哦。”
校医一来就彰显了话唠本色,嘀嘀咕咕嘴上不停,让人怀疑他水喝太多是否就是因为话讲太多。教导主任抬了抬手制止他继续,面带微笑又转向明显憋了一肚子话的新生们:“你们接下来三年要认识的老师都到齐了,那接下来就进学校吧。”
有学生终于按捺不住,声音因惊慌而有些尖锐:“不是,这到底什么地方啊?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们又是什么鬼啊!”
人群的某个角落传来一声嗤笑,说话的学生猛地回头,却没能找到声音的来源。入目所及有和他一样满是困惑和不安的脸,也有似乎知道什么而显得漠然的脸。迷茫在心里发酵成恐惧,他咽了口唾沫还想说话,又被教导主任的微笑堵回。
“先进学校吧,各位。”打扮素雅的女人笑容不变,声音平静,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味道。鬼使神差的,提问的学生闭上了嘴,按住手臂上竖起的汗毛。校长率先转身跨过石碑走入校园,教导主任和体育老师紧随其后,而终于整理好衣服的实习校医笑眯眯地对学生们招了招手,也后退几步越过了石碑。
学生们面面相觑,有人毫不迟疑地迈步跟上,剩下的人在惊疑之中也拖拖拉拉地跟了上去。直到最后一个人也越过了刻着“九歌”二字的石碑,陌生的世界展露在他们的眼前。
钟楼上藤蔓缠绕,脚下的石砖地遍布红褐色痕迹,还落着不少残破的刀剑甚至是枪械。不见太阳,暗红的天空阴沉得像是要落下血雨。校长与教导主任不知所踪,只余自称体育老师的长发青年秦归和手里捧着个空杯子的实习校医望着顿起骚乱的新生们。陆思非笑眯眯地,在尖叫声与质问声里悠然道:“小说看过吧?无限流知道吧?总之就是差不多的东西——”
他把手插进白大褂的衣兜里,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惊惧或平静的年轻的脸,退开一步让出身边的秦归,慢腾腾地继续说:“我知道你们有些人肯定有很多问题啦,不过性命要紧,还是先让体育老师带你们去选武器吧?记得好好选啊,我们九歌高中有最新最潮的契约……一旦选定了武器,你们的命就绑在一起了。”
“那么……咳咳,欢迎来到九歌高中的入学考核,新生们。”
有风吹过,掠过地上武器的缺口,像一声空虚的尖啸。
九歌高中是一所奇怪的学校。旁人对它的记忆是模糊的,学校的生源是未知的,学生毕业的去向是不明的。仿佛愚人节的玩笑,又或者神秘主义的兴之所至。
里面的医务室是一个奇怪的医务室,医务室里的校医是一名奇怪的校医。只有一人值守,名牌上还总带着“实习”二字,二十六七的青年懒散又多话,总喜欢捧着杯热水在上班时摸鱼玩手机。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某个不知名的存在总喜欢把各种通知放在医务室里那个热水壶后。掉漆的、开关已经不太灵敏的热水壶有着天蓝色的外壳,是身处此地的他们已经有些陌生的颜色。
在某个天气很好的日子,紧闭的校门打开了。
作者:江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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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老爹。”
“怎么了闺女?”
“我感觉自己做错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跟爸爸说说。”
“这周一不是查宿舍嘛,查违规电器,电烧水壶也属于不可使用的大功率电器嘛……我就按规矩给没收了。但是后来学校贴吧有帖子骂我,说我不长眼、早晚一天弄死我balabala……”
“你做的是对的闺女,规定不能用就是不能用。要是规定都能随意违反,那社会不用转了!那些骂你的帖子,有没有举报啊?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还没呢,反正她们也就骂骂而已,我清楚的很。所以,我没错?”
“你没错,宝贝,听爸爸的话,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安心学习,累了就跟朋友出去玩玩,无视这些没用的信息。”
“嗯嗯,好的老爹。那我去图书馆了,拜拜。”
“拜拜。”
街边一辆出租车上,司机师傅挂掉女儿打来的电话,担忧的神情中又透着一丝快乐。
“喂,老婆。”
“嗯?”
“刚才闺女给我打电话了。”
“刚才闺女也给我发信息了。”
“是跟你说没收大功率电器被骂的事儿吗?”
“一个事儿。”
“现在的孩子,还有一年高考了,就不能收收心学习嘛!还有精力去网上骂人,真是作业不够多。”
“咱要不去学校看看闺女?半个月没见闺女了,还有点儿想。”
“周末就去。”
司机再次挂断妻子的通话,美滋滋挂上空车表继续接单。
“这两天多跑点儿,给闺女买箱牛奶,她上次说同学给她的那款好喝的还挺贵。”
“师傅,去哪儿?”
“购物中心。”
“好嘞。系好安全带啊师傅。”
时间一晃到了周五,司机跟妻子吃过晚饭骑上电动车,吹着初春的凉风慢悠悠往超市去。
“买箱奶,再买把香蕉。”妻子坐在后座,对着手机备忘录数,“零食还买吗?”
“零食可不能买,”司机在前边说话,吃了一嘴风,“忘了之前闺女说吃零食长痘了?”
“自己在外面不知道吃了啥垃圾食品,长痘了还得赖人。”
“谁让你是她亲妈呢。”
“她长痘的基因可不遗传我。”
“也不遗传我啊!”
“啧,那不买零食买点儿啥?光奶和香蕉不够吃啊,不还得分给室友点儿。”
“那还是买零食吧。让闺女少吃点儿,多给同学分分。”
“……问你跟问南墙一样,我还是自己想吧。”
司机被嫌弃了也不恼,乐得清静。
俩人在超市转悠了一个多小时,别说要给闺女送的东西,连闺女回家要吃的东西都买好了。
“葱爆羊肉,爱吃。过年的时候闺女自己吃了大半盘。”
“可乐鸡翅也安排上,过年她表弟来,都让出去了,自己没舍得吃两口。”
“老婆,买点儿火锅底料?”
“买啊,要不辣的。”
“不辣的不好吃……”
“好吃的长痘。”
“……”司机撇撇嘴,认命了。谁让他住的女生宿舍呢。
周六九点,大包小包往后备箱一塞,司机拉着老婆快乐出发,没成想这刚进市里离着学校还有五公里的路程了,路上堵车了。
“怎么回事?”老婆抬头向外张望。可惜周围全都是寸步难行的车,啥也看不到。
“我问问群里。”司机点开出租车友群,问老伙计有没有知道这段路为啥堵车的。
别说,还真让他问到了,那位老哥发来一条语音,司机招呼老婆一起听。
“学校那边封路了,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儿,警察拉了警戒线,消防和救护车都去了,周围四个路口都限制通行。”
一听学校出事儿了,司机和妻子脸色一变,赶紧给闺女打电话。
十几通电话均未被接听,全都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在图书馆?没拿手机?”
妻子皱眉反驳,“有可能,但学校发生这么大事儿,学生们可能会被集中起来。”
“啧,我先找地方停车,反正也不远了,跑过去看看。”
东西什么的都不拿了,司机和妻子切到最右侧车道,找了个停车场停下车,拿着手机就往学校方向赶。
于此同时,学校女公厕内,戴着口罩防护周全的警官正皱着眉对着电话怒吼。
“一个小时了,各班少了哪个学生都查不来?现在的班主任都吃干饭的?我不管你的困难,半个小时内再给不出我名单,你就给我滚去内勤写报告。”
挂了这个又打通那个,“监控现在什么情况了?”
“秦支,监控室这边给了三份监控录像,从宿舍后面小路过去的位置摄像头坏仨月了没修,现在监控组已经拿回去看了。”
“行,抓紧时间,先找最后离开的人。”
秦支这边电话说完还没挂断,外面执勤的民警又跑来一个,“秦支,消息传开了,学生家长来了!”
“滴滴!”
“喂?”
“喂,秦支?查出来了!失踪学生一人,陶宁宁,女,16岁,高二一班。学生会成员,这周一查寝没收了好几栋宿舍楼的违规电器,被骂上贴吧热门。”
“滴滴!”
“喂秦支!监控查到了,特别清晰,昨晚上十点宿舍关门前有五个女生多次往返开水房和公厕,手里都提着热水壶,她们也是最后离开的。”
“很好!接着查,查受害者是什么时候被绑在这里的。”
随后,秦支转头对前来通报的民警吩咐,“联系陶宁宁家长,我们可能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他们。”
晚上九点,司机和妻子在分局调解室坐了十个小时,期间除了热水,什么都没吃。桌子上只有两个纸杯和一部装在证物袋里的手机。手机上挂着跳蚤市场五毛钱买的丑青蛙挂绳,是他们闺女陶宁宁的手机无误。
“大哥,嫂子,吃点东西吧。”女警再次将热过的盒饭放在桌子上,“审讯结束了,一会儿秦支来为你们讲解一下案情。”
又等了半个小时,秦支拿着一厚沓资料进来,坐在司机左手边。
“可能你们已经猜到了。”秦支抹一把脸,明明已经结案,他却觉得浑身被压得喘不动气。“周五下午,陶宁宁没有去上课,她室友报告说陶宁宁身体不适在宿舍休息。因为宁宁一直是个好学生,所以班主任没有对其过多关注,实则这个时候宁宁已经被绑在公厕了。”
“五名作案人承认了自己杀害宁宁的全过程,她们去校外买了新的热水壶,将宁宁绑在马桶上,用开水……”
司机木讷的开口,接上秦支说不出口的话。
“把我的闺女,活活烫死。”
右手边的妻子也神情呆滞,她头都不转的问,“她们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
“不清楚,具体判决还需要通过法院。”
“我就问一句,”妻子无神的双眼直勾勾盯着宁宁的手机,“死刑吗?”
“……”秦支说不出话,是真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未成年人保护法,保护未成年人。
但是无法保护所有未成年人。
司机和妻子没再多说,签字,回家。
“老婆,你会怪我吗?”深夜,漆黑的客厅里,司机和妻子隔着茶几无声痛苦。
妻子摇头,“我先走一步,不能让闺女等太久。”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
几天后,陶宁宁火化,秦支悄悄到场,躲在角落里哀悼。
“怎么只有大哥自己在?他妻子呢?”哀悼结束,秦支目送司机亲朋离开时,忍不住问一起来的同事。
没等收到回答,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不好了秦支,出事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哆哆嗦嗦,“陶宁宁的母亲……”
“快说!发生了什么?!”
“她杀了陶宁宁的室友,然后……自杀了。就在学校的开水房。”
陶宁宁母亲杀人报复的案情非常清晰,去收拾女儿遗物时与室友发生争吵,谴责她们助纣为虐,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把室友们打晕,一个个拖到开水房,烫死。
正好上午这时候是上课时间,宿舍里没有人,再加上女生宿舍楼内没有监控,直到中午午休,有学生返回宿舍楼,才发现死了人。
为此,司机赔了受害者家属一大笔钱,连房子都抵出去了,只剩下一辆出租车。
接连失去女儿和妻子使他备受打击,他仿佛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对外界失去了所有反应。
秦支带队调查了好几轮最终确定,妻子杀人属于冲动行为,司机并不知情,只得放他离开。
但是他一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种感觉直到十几年后,放出杀害陶宁宁的五人的最后一个减刑出狱,终于得到了应验。
司机绑架了五人,将他们带到自己这些年蜗居的废弃建筑内,支了一口锅,烧开了水,将她们一个个开水下锅,煮熟捞出。
最后,自己开车冲进河里,自杀谢幕。
秦支带人赶到废弃建筑内的时候,现场唯一完好的物品,只剩下司机常年带的保温杯。
保温杯上,有女儿用油漆笔写的——
老爹,多喝热水。
作者:凰
评论:笑语
*PS.其实是某冷门老番的同人,但是没看过也不影响阅读,因为它超冷哒!(赞诶)主要是想写写少女的某段旅程,没啥逻辑和中心思想,标题是模仿了那部番每集的标题风格。
起初,漆黑的空洞倒映在少女的瞳孔里。
意识到自身与外界的存在的那一刻,无数闪烁的星星同时于头顶的天空向她睁开眼睛,在逐渐明晰的视野中摇晃了几下,然后再一次让她将自己从地面上拉起。
少女坐起身,看见那只通体黑色的鸟展开翅膀飞向远处,很快就融入一片幽暗之中,再也无法看清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少女想到,却发现自己的脑海中依旧尽是疑问。在看见星空之前所见到的一片漆黑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醒来都会刚好看到那只鸟飞走?那熟悉的黑色羽毛、明亮到闪着微红的光的双眼——她明明应该知道这生物的名称的,但她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到底为什么?
“……苏芳。”从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少女的思绪,她回过头去,看向那个呼唤了自己名字的人。
永不熄灭的蓝火依旧燃烧着,而现在她不会再觉得刺眼了,从面前的人胸腔中透出的火焰仿佛真的能散发热度一般,让她刚刚恢复知觉的躯体感到了一丝温暖。
“黑,”苏芳轻声回应,听见自己的语气已经没有了犹豫,“我又晕过去了?”
从见面的那一刻起便自称“黑”的年轻男人半跪在一旁望着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该走了。”他只是这样说道,接着就像从前不知多少次一样安静地继续看着苏芳,直到她吞下一切疑问,活动起有些僵硬的四肢,拖着明明无比虚弱但怎么也不会感到疲惫的身体跟在他身后,朝着无法被看见的目的地继续前进。
我们要去哪儿?在这一回苏醒前,苏芳曾像这样追问过很多遍。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问的是“你要带我去哪儿”,然而不论换多少问法,黑也没有回答她的这个问题。
不止如此,除去最初将名字告诉了一无所知的苏芳,黑根本就不会回答她所提出的任何疑问。就算在他心脏处燃烧的火焰是这广无边际的空荡世界中唯一比星星更耀眼的东西,就算他们毫无缘由又一刻不停地继续着未知的旅途,就算一路上不知多少次被看不见形体的“怪物”袭击,而那只无法被叫出名字的鸟一次又一次出现又飞走,苏芳也从未从黑那里得到任何答案。
这个在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发觉自己的记忆比环绕在周边的虚无更加空洞时便出现在她面前,此后便一直陪伴引领着她的男人像繁星的背景一样一片漆黑,阴影似的古怪斗篷将他从头包裹到脚,连从兜帽下漏出的额发也是深黑色的。
过多的黑色让那点蓝色显得更加鲜明,苏芳总会在黑看向自己时望进他无神的深蓝色眼睛,不自觉地猜想那双眼是否直通他的心脏。她在这一路上针对这个奇异的家伙做出了很多猜想,只为了打发也许根本没有在流逝的时间,而逐渐的,有那么一个想法似乎不断地被应验了。
随时都可能从虚空之中冒出、隐藏起来袭击他们的敌人,是被黑燃烧的心脏吸引而来的。
苏芳不明白这想法从何而来,但似乎是被空缺的记忆所影响,她发觉自己也并不在乎“真相”这种事了。一无所有的天地已经不再空旷到让她恐慌,不知走在何处、要走向何方的旅途也因为有黑在面前引领而变得并非缥缈不定,她开始能够在行走之余找到更多的事情给自己做。
比如盯着黑的背影看——这是当然的,如果不想盯着闪烁的星星看到头晕目眩,也不想被虚空夺去视线的话,她所能做的就只有看着除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了。
所以在漫长到已经无法被察觉的时间中,苏芳将那件斗篷上的每一条褶皱数过了近一百遍,几乎对每一个会因动作而产生的变化都了如指掌,但了解得越多,就越让她意识到自己被允许去接触的就只有这些。
在那片斗篷之下,她对引领着自己的这个人毫无了解。
于是在不知多久之前,苏芳也曾不断地试图打探出更多被包裹在黑色之中的内在,但那张嵌在苍白面孔上的嘴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仿佛只是个装饰,紧闭着不会被她撬动一丝一毫。
“我们究竟要去哪里?”在醒来之后,她再一次例行公事般问出了这个问题,并不指望能得到任何回答。
寂静的虚空依旧漂浮着,如从前一样没有因她的话而产生回音。苏芳听着两个交错的脚步声,很快就感到了无趣。却在这时听见了来自前方的另一个声音。
“就快了,”黑低声说道,“近在眼前了。”
苏芳停下了脚步。
预料之外的回答让她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广阔的空间在她站住的同时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慌,就如同这回答像是某种审判一般,宣告了自身与整个世界的终结。
“不……”苏芳无法再动弹,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颤抖着从喉咙中挤出,落在了脚尖上。
仍在前行的黑终于停下来,转头望向了她,没有表情的脸上连一丝不耐烦或是疑惑也没有透露出来。
“不行——怎么会就要到了?”苏芳慢慢地摇起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开始发抖,但那恐慌占据了一切,让她没有任何余力再去进行思考,只能不停地、毫无逻辑地吐露着心中的想法。
“不能就这样结束了,我不接受,我——”她说着,余光瞥见黑开始转过身,“本来应该……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的,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我怎么可以就这样要结束了?”
“苏芳。”黑呼唤了她一声,但这毫无作用。她的话语不断落下,连带着让身体也一起开始发抖,可她依然一寸都无法移动,双脚仿佛被融化在了地面上一般。
“你从来都不告诉我会结束的,为什么现在这么说了!”苏芳继续说着,声音逐渐开始失控,到最后已经是喊了起来,“我不接受!不能这么快就结束,不能这么快!”
像是无声无息的虚空终于听见了她的呼喊,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整片大地瞬间震动起来,苏芳在错愕中抬头,看见斗篷扬起将自己遮住,熟悉的声音响在了耳边。
“闭上眼睛,苏芳。”她听见黑这样说道,猛然在依然存在的恐慌中捕捉到了一丝不该存在的似曾相识,而这让她奇异地决定了违抗这个指令,从斗篷的缝隙中向外望去。
蓝色的火焰点燃她放大的瞳孔,苏芳看见无数黑色的倒十字星辰自明亮的夜空落下,每一颗都熊熊燃烧着,砸向围绕在她身边的水面。无数森然白骨在漆黑的河流中沉浮,挣扎着踩在彼此之上,抓着同样的白骨攀爬出河水,正在向着她和黑所在的方向聚集过来。
苏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看清这景象时抓紧黑的斗篷,但环抱着她的人却在此时一把推开了她,在她变得绝望的眼神中向前走去。
“——黑!”她在黑身后大声喊着,而那个身影站住了,接着如同有形的阴影一般边缘开始扭曲、膨胀,燃烧的心脏放出无法直视的灿烂光芒,苏芳看见漆黑的斗篷向四周扬起,接着一柄巨大的镰刀出现在黑伸出的手中。
苏芳又一次睁大了眼睛。羽翼般飞扬的黑色斗篷,锐利如喙尖的弯曲刀刃,还有那些从黑勾起的鞋跟攀附上小腿的白骨——反光的瞳仁与掠过视线的黑鸟再度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忽然觉得自己开始明白了。
难怪她每一次醒来时都会先见到那只鸟,接着在它飞走后才会听见黑的声音。苏芳想到,看着黑用轻巧得不可思议的动作在骨堆上跃起,挥舞镰刀擦着水面划出完美的弧线,让蓝火狂奔着席卷了一切。
白骨在火焰中消散,苏芳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着火烧过自己的脚面,在不知第多少次就要失去意识前看见黑想着自己转过头来,深蓝色的双眼中闪过与黑鸟别无二致的红光。
于是这一刻,她终于想起了那个一直被自己遗忘的名称——乌鸦。
而这一刻,这个词像是某种钥匙,连带着开启了苏芳被锁住的记忆之门。变得混沌的意识中陡然涌入数不清的回忆,色彩鲜明却又无比遥远,但不知为何她知道,那是她来到这里前所经历的一切。
周遭归于平静后,苏芳看见黑朝着已经跪倒在水面上的自己走来,对着她伸出了手。她望向这个依旧没能被了解的存在,握住他和自己一样并无温度的手,慢慢站起身,深吸了口气,向着四周望去。
原本只是一片虚无的世界展现在了苏芳的眼前,波纹在两人脚下闪着荧光,扩散到无法看清的远处,而深邃的河水超出了她的视线所能触及的范围,于是她只能又抬起头来,波纹缓缓流动的方向望去,看见河水在尽头升起,倒流回天空的边际。
“这是冥河之水。”黑忽然在一旁说道,声音平稳如往常。
所以是这样,苏芳想着,突然笑了起来。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行走于冥河之上,在幽冥之界从无数亡魂中经过,而她却直到现在才真正看见这一切。
“那……这说明我是个死人了,是吗?”她轻轻说道,不受控制地回忆起这漫长的旅途中自己一无所知的每一刻,“死后要渡过冥河原来并不只是传说吗?从一开始你就要带我来这里,对吧?”
黑没有说话,但苏芳明白她可以将这视作一个默认,脸上的笑容又扩大了一些:“它们到底是什么?”
“亡者的思念,残留下来最后的欲望,人与人之间无法割断的联系。”黑回答道,一只手搭上苏芳的肩膀,轻柔地将她推向前方。“用你也许会更熟悉的词来说,”似乎是觉得答案太过抽象,他又补上了一句,“是业力。”
苏芳怔了怔。她其实并不太明白黑在说些什么,但这样有问必答还是第一次,就好像是要在即将走到终点时安慰她这个即将告别的亡灵一般,而这让她又感到了一丝恐慌。
这太快、太突然了。她记得自己只在人世生活了十三年,也记得与黑在冥界这段仿佛有十三万年那么漫长的旅程,可对她来说都结束得如此突然,甚至不留给她一点儿反应的余地。
但好在,搭在苏芳肩膀上的手带着恰到好处的重量,让她能够将恐慌控制在心底,笑着看向了身边的人:“所以你是死神,嗯?又或者只是一只迷路到这里的乌鸦?”
她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这样说,也许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也许是为了拖延时间。然而无论如何,终结不会因此而消失,她在终将到来的分别之前毫无阻拦之力。
黑安静地看了苏芳一会儿,没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将她带到了开始上升的冥河尽头,接着收回了手。
“接下来的路你只能一个人走。”他说着,向后退了一步,而苏芳直到这时才发觉自己一直紧抓着黑的斗篷一角,跟着被向后拉去的手臂回头望向站在身后的死神:“我们的旅途不会再继续了吗?”
黑依旧没有回答,轻轻握着她的手,让她松开了紧绷到僵硬的手指。
“快去吧。”他最后说道,放开了苏芳的手。
于是苏芳转过身,在踏上倒流的河水时,恍惚间听见羽翼在身后展开的声音,便知道有着漆黑翅膀的死神将会在那里,看着她独自走完最后的旅途。
作者:【十一招】土木风
评论要求:随意
您好!您一定是报社来的吧。快请坐!您喝点儿什么吗?我这儿什么都有,威士忌、白兰地,还有昨天新到的,梭密尔来的起泡白葡萄酒——好吧。玛丽!给这位先生泡点红茶来。您得原谅我先前的再三推辞,毕竟你们报纸对我们作家一贯算不得友好。音乐界里大家都在说,勃拉姆斯最近对一些新人太刻薄;可在文字的世界里,那种评论您的同僚早十年就已对我们作过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呐。
去!去!滚!鬼崽子们!这些乌鸦又来了。它们把我养的花都啄个精光,就跑到窗前来呱呱地吵人。这帮黑煤球可鬼精着呢,天天在人身边转悠,总能从人身上讨点什么去;如果讨不来,就用抢的。它们会用爪子蹬你的后脑勺,拿又大又尖的喙啄你的眼睛。去!我今早没给你们面包屑吗?——这窗子真难关,该找空修一修。好,我们可以继续了。
您这次来是问我要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不是我自己,这也正是我同意您来的缘由。关于您问起的那个人,要到我二十余年前的军旅生活里去找了——是的,我曾当过兵;您看不出来吧。人人都觉得一个老兵作家应当忧郁冷峻地抽着大烟斗,日日夜夜在灰墙前沉思,把自个儿皮肤上和思想上的伤疤一条条地抽出来织成文字,而不是像我这样,守着一柜美酒和满院芬芳的草木,成天晒太阳、下馆子、看戏、谈天。我之所以是现在这样,和您说的那个人不是直接相关,也能说少不了干系;即便不提这一层,我也对他记忆犹新。从那以后,我真是再也没见过他那样的人了啊。
事情要从186x年说起。彼时我刚从B市大学毕业返乡,本土又已多年没有战事,上学读的希腊史诗和英雄小说就直在肚里咣荡起来,催我去军营里练练胆量。接收我的是枪骑兵部队,具体连队号暂不透露——主要因为我个子瘦小,马驮着我比较轻松。这颇使我恼了一阵,在我看来英雄应当用剑,而不是长矛。尽管如此,报到那天我背着母亲给我包的行囊,胸前揣着未婚妻绣的手帕,站在队列里听着团长训话,还是兴奋地环望这小小的校场,想从中找出些和古希腊战士的练兵场相同的地方来。这天很阴,灰白的云层下时有几只乌鸦低飞而过;我的视线跟着其中一只,游走到团长背后立着的一众长官中间,立刻被一个奇特的人吸引了注意。他远比他的同级要更高大,也更年轻;面容阴沉严肃,背着手站得笔直,一双浅色的眼睛森然地睥睨下方,目光锐利得像把长刀,正审视着我们这帮新来的呆头鹅。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当你对上它时,会像被刺了一下似的,心中一颤,身上像要冒起冷汗,目光也忍不住躲闪开——我当时就是如此,待他挪开眼,才敢偷偷观察起他来。
是的,您猜到了;这就是您找我问的人,威廉·冯·阿森海姆上尉。他后来应该还有晋升,我且用他当时的军衔来称呼他——他不是那种你会直呼名字的人。单这第一眼,他身上就浮现出诸多谜团,有些我后来从他本人处知晓了谜底,有些至今保持神秘。首先是这高大威武的身量,我目测他至少有六尺四寸,健壮得好似梵蒂冈宫里的雕塑,怎就成了一名骑兵?要多么健硕的马儿才能载起这样一副身躯?再说那张年轻的脸孔,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要获得他此刻的军衔,估计是不容易啊。他周身的气质倒不像是年轻人,其深沉与自持在军人里也极为突出,仿佛举手投足都经过严密的控制,眉眼每时每刻都浸在沉思中。他在思索什么?多么深刻又残酷的内涵能锻造出这样一双眼睛?在我盯着他的几分钟里,这谜题清单只是越列越长。此人的魔力一时难以详述;简而言之,这神秘的指挥官虽不像一位希腊战士,却在一眼间,就以一种比传说里更真实、更具体的英雄形象震撼了我。那训话我听得神游,就想象起一旁这位沉默的上尉会是怎样的人,曾有怎样凶险的经历——这位长官后面会怎样赏识我这位脱颖而出的新兵,给予我指导——向我透露怎样的秘密——我怎样发挥出勇气,成为一位同样年轻的英雄——
说来好笑,前面这些荒谬的幻想,后来竟可以说是一一应验,即使其实际形式与我所想大相径庭。您——我就不弯弯绕绕了——看起来跟我一样,也不太年轻了。那么您该知道,战争正是赶我入伍的这年到来;确切来讲,是入伍四个月后。按常规标准,枪骑兵至少要训练一年半,用马刀的可以稍短些,也至少要半年。上边却下了令,全员即刻拔营,去作现有兵力的后备。至于冯·阿森海姆,战前我卯了几个月的劲,也未能使他多看我一眼。他是中队长,凡事只向手下三名忠心耿耿的少尉传达命令。平日练兵时,他只需默默站在营前盯着,其威压就足使几百个大头兵活像麻雀见了鹰,惴惴不安地绷紧了皮,加倍卖起力气;纵使我在其中把动作摆得再标准,也只是泯然众人而已。好在得他表扬的人并不多,挨他训斥的也几近没有;我至今没见过谁能说和他一样少的话,就把人管得如此服帖。一些长官热衷上台训话,他也从没——啊,倒也不算从没——
我想起来了,他只训过一次话。这件事我一定要讲。通知开拔那天,营里乱成了一锅粥,新兵都乱哄哄地挤在校场上。您看:现在的人提起从军直摇头,因为我们已经见过战争的恐怖;在那和平年代,不少人把当兵作为一门军饷丰厚的美差,从没想过打仗的事。这帮人一听说要出征,当即慌了神,嚷嚷着要退伍回家,一些人已把军服都脱下来了。奇怪的是,对这愈涌愈高的浪潮,营里的长官们却都在墙边冷眼瞧着,没有什么动作。直到兵们都喊疲了,气焰消下去,开始不确定地你瞅我、我瞅你,入营时训话的那位中校,本团的团长,才向冯·阿森海姆上尉点了点头。后者于是向下属交代几句,又拿起手枪,走上台前。
他砰、砰、砰地向天连放三枪,场内顿时鸦雀无声。
“按照帝国法律,”他用那双灰眼睛,从左到右,冷静地慢慢扫视一遍惊慌又茫然的各色人等,“战时退伍者,当作逃兵论处。具体处罚不需我多说;要上阵搏得一线生机,还是在这儿就白白浪费掉生命,你们可以自行选择。”
他说完之后,全场死一般寂静,持续了十几次呼吸的时间。没有人在见过他那眼神后,还胆敢怀疑他是否是认真的。之后有谁带头呼出一声抗议;人群骚动了一瞬,就再度陷入沉默,因为大营的铁门早在喊话时就已被他下令关死了。校场和刑场可只有用途上的区别啊。紧后边传来步枪上膛的声音,中校上来讲了几句话,提一提祖国,说些战场上的功勋荣耀,鼓励大伙好好练兵,诸如此类——新兵们早已吓破了胆,说什么都欣然接受,就这样任各自的命运推着,散回营里收拾东西了。
您问我的态度?跟您实话实说:这事现在讲来令人咋舌,在当时的我看来却是完全正当的。于我而言,没做好牺牲的准备,没有流血拼杀的胆量,哪配来军人的荣誉中分一杯羹呢?因此上尉越使他们胆寒,就越叫我敬佩,那等魄力更是令我心生神往,把他作为我学习的榜样。那天我站在台下,神情激动,就差为偶像摇旗呐喊,丝毫没有意识到我也是让枪口指着的一员呐。
这件事后第二天,我们就像没长熟的土豆蛋子一样,咕噜咕噜地向前线滚去,准备拿身子去填山谷的沟壑了。行军共历时两个月,那一阵真叫难熬啊!您或许以为骑兵赶路是轻轻松松骑在马上的,实则不然。马儿远比人要金贵,为保证在战场上能迅猛奔袭,路上我们只能牵马步行,让马驮着自己的粮草。我们一天行进约15英里,大概顶我参军前半个月走的道儿。头几天我险些支撑不住,要靠手里攥着未婚妻给我的手帕,想象自己是远征中的希腊勇士,才能咬咬牙,勉强把黏在地上的脚再拔起来。冯·阿森海姆呢?他整个人仿佛是铁锻的,步伐稳健地跟在列旁,只到傍晚会稍显一点疲态。我们每天傍晚扎营训练;晚上一裹衣服,睡在田野上或树林中,第二天清晨起来,从地上拾起自己散了架的、处处都疼的身子骨,继续赶路。起初还有些人因我是大学生而百般嘲弄,在这样的折腾下,过不了两天也全都哀嚎连连了。每隔几日我们停下休整马匹,就插空学些杀人用的真把式。我至今记得其中一招,是在马背上用枪尖向地面戳刺——用于杀戮已经倒在地上、失去战斗能力的敌军士兵。冯·阿森海姆上尉亲自来为我们示范:他骑在那匹雄壮的灰马背上,矛枪好似他手臂的延伸,动作干净利落,枪头下的燕尾旗上下翻飞,好不威风。我个子小,站得离他最近,枪尖的寒芒直闪我的眼睛,仿佛那不是普通的长矛,而是奥丁手中的冈格尼尔,要对世间的任何目标贯下永恒的一刺。我看得手心出汗、心潮澎湃,回去没日没夜地练习,戳刺时却从不敢想象那可怜敌人的样貌;好在没有人真被我刺中过。现在想来,他那纯熟的动作是不知多少面让血染透的旗子换来的呵。
说起这个,我们见到第一个穿军装的死人,也是在行军途中;事情又要说回我们这位长官身上。当时已是秋季,部队在一片农田附近休整,马儿在田野上捡食收割剩下的干草和谷粒,士兵则借宿在农民家里。临走的那天夜里,冯·阿森海姆手下的三名少尉之一,一个脾气暴烈、比他上司年纪要大的矮个子男人,晚餐时受收留他的屋主——一位老妇人款待,喝了太多的酒——我想大概是藏在人本身中的某种恶魔因此被释放出来了吧。吝啬的老头子回到家,见自己珍藏的葡萄酒都被妻子给了人,与少尉吵骂起来,说了些难听的话。任一个清醒的人遇到这事,都会是尴尬比不悦更多;可那少尉竟掏出他那只有军官才配带的手枪,干脆利落地把老头崩了。——老妇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他一慌神,害怕即将到来的后果,也以同样的方式使她闭了嘴。清晨我们抓到他时,他刚醒过酒来,敛了一些干粮和财物,鬼鬼祟祟地在院门口张望,眼看是准备逃走了。
冯·阿森海姆上尉冷不丁地出现在他身后,一脚踹在他腿弯里。少尉惨叫一声,单膝跪下,立刻叫人夺走了手枪和佩刀,拿麻绳绑了个严严实实。
他被他的长官单手扼着后颈,像拎小鸡一样拎到院中,一把撂在地上,旁边就是尚摆着剩菜的餐桌和血泊中两位受害者的遗体。我们在墙边列成一排,另几位军官在旁边看着——显然,这里就会是刑场了。
那可怜虫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又马上给一枪托砸倒在地。上尉站在他身后,看也不看他一眼,检查着手枪里的弹药。
“我不知道——我只是喝醉了,我——求求您…我还有老婆和儿子,求求您——”那罪人半边脸贴在地面上,哆哆嗦嗦地说着,声音因发抖而含糊不清。“您那么信任我——看在之前的份上——那么多年了——求求您,求求您…”
他双腿抖若筛糠,眼睑也恐惧地绷紧,泪水顺着一侧流下来,嘴里嘟哝些求饶的话。即使上半身被捆住,面前守着十几柄寒光闪闪的马刀,他仍像一条濒死的蚯蚓一样扭动着,好像只要能站起身来,就能够重新掌握自己的死与活。没有用。他军服上沾满灰土,脸上则是他自己的眼泪和成的泥。上尉的手枪有问题,找人换了一把,又一颗颗地重新装填子弹;于是这等死的时间对旁观者来说也变得太长了。当恐惧的神经终于绷至断裂,地上蜷着的人突然不再抖了,含混的求饶声转为状若癫狂的大笑和破口大骂。他大骂那老夫妇该死——谁叫他们自己把酒给他——又大骂冯·阿森海姆上尉,大骂在场的所有士兵和军官,大骂帝国军规,把人一生中能学到最粗俗最狂怒的脏话都喷呕出来。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差点站起来,冲离他最近的士兵撞去,又很快被制服,让人按在地上一顿殴打。于是骂声也没有了。他皱巴巴地在地面上缩成一团,脸深深地埋到腹部,只偶尔从蜷曲的胸腹里发出几声呜咽。
上尉早已把弹药装填完毕。他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待都平息了,才揪着脖领把地上的人提起来,那动作好像已经在拎一坨死肉。
“遗言?”他问道。
他把手枪抵在人后脑上,咔哒一声上了膛。那人因此浑身一颤。
“求求您…”于是一切又回到最起初的求饶声。
上尉面不改色地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之后,曾经的少尉身子一挺,面朝下栽倒在地,和餐桌边的两个死人一样安静,只后脑勺还一股股地涌着血。
冯·阿森海姆把枪收回枪套内,到中校面前立正:“我代穆勒少尉为他的妻儿申请抚恤金。”
“——批准。”中校回答。
人群唏嘘着散去,收拾东西去集合了。我路过那具尸体时看了眼怀表,距离在院子门口抓到他,才不过十分钟而已。
之后的一周里我都难以安寝,梦里总浮现少尉那沾满泥土的、绝望地皱缩着的脸。人在死亡面前竟可这样毫无尊严,像动物一般挣扎,这对我造成了极大的震撼,只是那时的我尚不清楚这震撼是为什么。更加震撼的则是冯·阿森海姆对此的无动于衷。那几日里,我白天行军时再不敢直视他的脸,夜里回来则反刍自己的这份害怕,思索其来自何处。在我看来,我对他的敬仰是不该动摇的,毕竟他所做的事于情于理都没有瑕疵,符合我那英雄主义理想的道德典范,可恐惧就是蛰伏在骨头缝里,斥之不走,挥之不去。
我遂去打探别人的看法。先是与我同住的汉斯,他刚十八岁,还是个半大小伙。他半点儿也不害怕,只觉得上尉做得不错,因为那老妇人长得像他家中的外婆。
“要我看,这种人叫人痛快地一枪杀了,真是便宜他啦!谁知道改天遭毒手的是不是我的亲人呢?谁要是害怕,准是自己心里有鬼。”
“你亲眼看见处决现场了吗?”我问他。
“没呢,我给挤在外边,只听见一声枪响。”
于是我转而问我的同乡约瑟夫。他是个温柔善良的粗人,为了军饷来当兵,末了儿却没能退伍,这会儿的奔波和诸多训练已让他叫苦不迭了。
“我怎么知道呢?”他支支吾吾地说,“当时我要是闭上眼睛没看就好了。唉,就算不看也能听见呀。太惨了,活生生的人啊…要我看,无论是谁都不该让人这样揍上一顿,再拿枪指着——可被枪指着的人又是先拿枪指别人的——唉,这事算起帐来没完没了!我不愿再想了,不然今晚又要做噩梦呀。”
我只详细问了这两个人,因为军营里只有他俩愿意跟我这个顾影自怜的文化人交往,平日里听我念念故事,讲些热血沸腾的傻话。大多数人的态度则从行动上可以窥见一斑:从事情发生到抵达前线期间,凡冯·阿森海姆上尉出现在列旁时,队伍里都如停尸房一般沉寂,只能听见马蹄与人脚在地上踢拖的声音。
我对他的崇拜——您要是觉得到此为止了——那您可是高估我了。三个少尉减去一个后,上尉不得不亲自带我们这一队;如果说单这个消息,就使我心中的微弱的火苗复燃的话,那么当他指派我为侦察兵时,我那二十多岁的小心脏已经烫得要跳出胸膛外,飞到天上去跳舞了。我苦练马术,可就是为了这一天呐!我领命时装出一副稳重模样,回去就在狂喜中顺着营地边疯跑了十圈——至于那死去的少尉,叫他在他该埋的地方埋着吧,我等不及要去当一把19世纪的赫尔墨斯了。第一次汇报时他疑惑地多看了我一眼,因为我不得不作出一副怪相,才能把咧上耳根的嘴角压下去。再之后——唉,再之后我们就到了前线…
您一定以为我要压低嗓子,向您详说诸多惨状;那样不单会勾起不想要的回忆,对谈话的气氛与重点也全无益处。我只向您简述当时的情况。前面提到我们此去是做后备兵力,因此到达之后,先在后方扎营。头几天根本睡不着觉,因为旁边就是野战医院,半夜呻吟痛呼声不绝于耳,听来仿佛自己身上也剌开了口子,烧焦了皮肉。安顿之后,上尉带我们一众侦察兵日常巡逻,时而要到战场边缘去;再回来时,我听着那些活人的动静,反而睡得更安稳了。除此之外,生活竟回到和在校场时一样,集合、练兵、回营睡觉,只是长官们都喊哑了嗓子,因为几英里外总传来隆隆的炮响。那一阵,我们最大的敌人竟是乌鸦。对,就是窗外那些黑色的鸟儿。我们越往前走,半路见的乌鸦就越少,原来全都聚来了这里,数量到达恐怖的程度。每路过已被推平的区域,望见一片好像烧成焦炭的土地,扔块石头进去,准会有成百上千只黑色的翅膀扑棱棱地飞起来,密集得比起鸟类更像昆虫;那底下露出的东西我不愿想。它们吃腻了肉,就来军营的灶台上偷零嘴儿吃,用啄过死人的喙叨我们的面包和香肠,喝杯子里的水。这些鸟儿远看都是一样乌黑的圆脑袋,待其中一只停到近旁,拿闪着精光的小眼睛盯着你时,才能看清那头顶的羽毛是不是结成绺的,有没有沾着什么干涸了的、腐臭的东西。如果是,就得赶紧护住自己的晚饭,拿棍棒和石块驱赶它。开枪不管用,这儿的乌鸦对枪声已像对坚果开壳儿一般习惯了。
我们这样过了几周光景,跟着前线推进走走停停,心中惴惴不安,不知悬在半空的炮弹何时落下。直到有天半夜,所有人都叫军号吵起来,牵着战马到空地上集合。几百号人马已提前列在一旁,军服穿戴整齐,火把在夜色中映照出一张张木然的脸。这些是先我们一步出征的老兵,我记得报到那天他们人数远比现在多才是。
他们与我们重新整编,实际并入每一队的人数又比目测的更少。中校一声令下,所有人就一列一列地向战场走去。没有人说话。深邃的夜包裹着我们,万物影影绰绰,在粘稠的黑暗中微微鼓动。这一路上每个人都惶悚不安,每个人都害怕不一样的东西。我害怕树枝间扑棱翅膀的声音,约瑟夫害怕越来越近的炮响,汉斯则害怕路旁让乌鸦啄的那些玩意儿。这小孩尚未理解树底下偶然露出的一只腐臭的军靴与自己的脚有何联系,只是像小动物一样皱皱鼻子避开。
我们凌晨到达前线,先是帮忙布防,白天就跟在老兵后面挥舞起马刀;又过了几天,就轮到我们列阵冲锋了。感谢我那侦察兵的职责吧!幸好是它——幸好是它啊!我不必闭着眼睛刺下长矛,也不必砍下谁的手臂或头颅,我所需做的只是冒着枪林弹雨,策马巡查一圈,只需查看别人做上述那些事的结果,回来报告给我的长官——好让他再指挥更多人做这种事。他的指挥又何其残酷,何其纯熟!他把人诱进他的陷阱里,像个老练的猎人一样,叫他们死得像被拧断了脖子一样干脆利落——然后就这样丢在身后,踏着一地残躯烂肉走过去——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同伴的——看也不看一眼!好像人本就是动物,是没有灵魂的,是不知自己为何生又为何死的东西,是牲畜,是地上扭动的小虫,好像躯体只是可供切割和贯穿的死物,那一张张惨白的面孔不过是屠宰场千百只形态各异的羊头!他怎能那样视而不见?怎能对此面不改色?我至今想不清楚。所有这些围猎的成果,以及他人围猎我们的成果,都由我和另几个同伴去确认,这起初常使我们干呕,后来才习惯;作为不必冲杀的代价,敌人设下的陷阱也该由我们先踏进去。他那残酷的经验和智谋这时反过来救了我们的命。我尚未见过哪位指挥官能当他的敌手。他用那锋利的目光扫视一遍原野,沉思片刻,就能推出哪里设了埋伏,叫我们不要去。他从不做用人命探路的事。对溃败的残敌他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多派人去追;有军士牺牲了,他也下令安排好后事,除非事况紧急。算下来,本中队竟是伤亡最少的。我不知道这是否出于同情,军心和人命在他手中都像是能以数量记的物件,是需要精打细算的,甚至连他自己的也在计算当中。他亲自带头突围之类的危险行动,或把自己作为其中一环时,眼都不会眨一下——这是出于什么意义呢?如果他也随时做好死的准备,那到底有什么可计算的呢?死后难道不是什么都不剩了吗?好像通过谋算好的死亡就可以凌驾于生死之上,好像死亡是什么可供操纵、可以蔑视的东西——天!我真是搞不懂这个人!
不好意思——我稍有点激动,当初那个青年正在心中垂泪呐喊呢。您问我还崇拜他吗?那当然,我靠崇拜他来活着。从方才的叙述您能听出来——我感到害怕,非常害怕。早知自己是如此容易害怕的一个人,我根本就不会从军。到这时已没有回头路了。我的话变少了。我又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当旷野里的任何一丝响动都让我觉得有锋利的鸟喙在丈量我的脖颈,我只好把世界缩小,将头埋在里头,其他的一概装不知道。当时我视野里只剩下几件事:巡逻、行军、练兵、睡觉,只剩几个人和几样东西:我自己、汉斯、约瑟夫、冯·阿森海姆,和行囊里的《伊利亚特》。这本书我上战场前只心血来潮时拿出来看,到这会儿已快要翻烂了,页角都黢黑打卷儿。我仍然想当英雄——我必须想当英雄,如果不想当英雄,我就会死。我会在某次侦察时再也无法忍受,从马上坠下,惊悸而亡。我必须得是赫尔墨斯,其他人必须是同行的希腊勇士,我们所做的一切必须有一个意义在上头充作太阳照耀着,否则就会像人一样烂在地里,因此冯·阿森海姆上尉也必须是一个英雄偶像。多可笑的动机啊!可偏就是这么回事儿。我向他汇报战果时,常分不清自己的双腿是因战胜的兴奋而颤抖,还是因方才的见闻而恐惧得发颤;我一律当作前者。他偶尔冲我点点头,我便又能在亢奋中过好多天,幻想自己未来光荣受勋的模样。约瑟夫这会儿已给吓成了个木头人,没空理我,汉斯则只觉得我脑袋有问题。这种情况何时终结,我已不记得了;其终结的方式我也不愿回忆。但为了讲好这个故事——还是为您细说一下吧。
先前我讲没人能做冯·阿森海姆的敌手,现在想来是不准确的。他曾有一次指挥失误,也是唯一一次。我并不怪他——这事也有我的责任。那天很热,偏又赶上急行军,马匹已快撑不住了。我探查过烈日下的田野,见不到人影,只有鸟雀在地里觅食;又经过一些破败的房屋,村口的水井还没干涸,于是回去向他汇报:
“前方没有见到敌情,远处有一个废弃的村庄。”
“确认是废弃的吗?”
“是的,长官。田里到处都是野草。那边还有一口水井。”
“那么,”他下令,“全军前进,去村里短暂休整。”
您瞧:像这样的村子在路上是很多的,从战争期间流离失所的人数就能看出来。我们曾见过太多个、住过太多个,所有人又都被翻腾的气浪烤昏了头,包括一向谨慎的冯·阿森海姆在内,没人想着多望一眼那没了玻璃的门窗。部队牵着马走在村庄内的道路上,还没来得及去给马儿喂水,两旁的屋门突然全部洞开,从里列出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来。
是敌军的一小撮步兵。他们从前线撤来这里,远远看见我们,自知逃不过,干脆埋伏下来,放手一搏。这是后来复盘时才知晓的。这当儿,我们的人连上马都来不及。顿时,枪声四起、鲜血飞溅,马蹄扬起的烟尘中甚至看不见敌人在哪儿。一些人抽出马刀想反击,又让受惊的马儿撞翻,践踏过去。一间间屋子搜过去是不可能的,等待他们打空子弹则更不可能——上尉立刻翻身骑上战马,大喝一声:“撤退!”
“那他怎么办,长官?”我跪在屋边,冲他喊道。
我怀里抱着一个受伤的人,是汉斯。他与我走在一起,在混乱中腿部中弹,倒下后又被马蹄踩踏了头。这个尚不知什么是死亡的半大小子此时满脸是血地瘫在我怀里,双眼大睁,仿佛眼眶都要崩裂,浑身不住地颤抖抽搐。我一只手扶着他的后脑勺,随着那颤抖,不断有些温热的、红白相间的东西迸溅到我手上。
冯·阿森海姆迟疑了片刻,像是刚认出这个颅骨变形的血人是谁——或许根本没认出来。
“把他抛下。”他命令道。见我不动,他又说了一遍,语气急促得几近凶狠:“把他抛下,克莱因下士!他已经没有救了。”
“可他还活着,长官!他还在对我说话啊!”我哭喊道。
汉斯——他其实早已出不了声儿了。他只是死死地瞪着我,嘴唇无意义地翕动着。可我已经昏了头了。我无比坚信他还有救,只要送到医院去,破裂的骨头就能给接好,流出的脑浆也能重新长回来。我已完全给定住了。我撒不开手。要么让我一起死在那儿,要么找人带他一起走,这就是我当时仅有的念头。
上尉没有时间跟我浪费。他烦躁地环顾一眼四周,从马背上伸出有力的手臂,一把将我提起来,塞给身后跟着的少尉,随后就策马向前,指挥撤退去了。汉斯就这样给抛在全是灰土的地面上,后脑勺磕在墙边,一双蓝眼珠仍盯着我。他已经不再抖了。我被随便安在一匹马背上,涕泗横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玩命回头,想找那个一动不动躺在墙根下的人影。这个模糊的血点子很快也离我远去,消失殆尽。
这就是我对冯·阿森海姆崇拜的终结。是的,我说过,我不怪他。他救了我一把,后来也没追究我的责任,我很感激。我只是突然意识到:曾经所有的那些英雄幻想,包括入伍前的和入伍后的,古希腊的或近代的,都是建立在什么的基础上。在这之后我甚至没梦见过汉斯。他消失了,没有了,再也不会出现了,像一颗果子烂在泥里一样不见了。蝇虫和乌鸦会啃咬他的,我一想起这个就想哭。回去后我发了好几天的烧,一边流泪一边说胡话;清醒之后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子,故事变得只是故事,人也通通都只是人,是他们本来的模样。我赶回列首向上尉报到时,只是冷静地报上姓名,申请继续履行职责。他上下打量我一眼,大概也是觉得我变化颇深。我眼中的仰慕不见踪影,身上那种愚蠢的、天真的激情也尽数消失——一夜之间,我也变得不再年轻了。
他冲我点点头。我再次并入侦察兵的行列里,之后一切如常,探查、躲枪子儿,汇报。冯·阿森海姆从此再也没有放过一队残兵。
听到这儿,我亲爱的编辑先生,您或许以为:我与他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我也一度如此觉得。我浑浑噩噩地活过每一天,除去必需的事外什么也不去想、不去做,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某次巡查途中,或侥幸熬到战后,继续之前的生活。只有麻木能与恐惧抗衡,这是那个时代的真理,也是当时的人大多面无表情的原因。我偶尔还是会幻想,想象退伍后回家结婚,然后去当作家;有时拿小本子记点东西,却不敢写太多。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捱过去,直到又一个秋天到来。
那是186x年的11月,其实已接近入冬,只是第一场雪尚未落下。我们在M省遭到了围困。您或许听闻过这场战役…到后来,粮草快要耗尽,人还能节省气力,马却已倒得差不多了。对骑兵而言,这约等于失去了突围的全部希望。层层叠叠的步枪和重炮面前,手持冷兵器的人就是活靶子,是草丛里的鹿或兔子。有人率先撑不住,自己抹了脖子;也有人策划逃跑,在当上俘虏前先为野草肥了田。约瑟夫在后者之列,我已经见怪不怪了。自打汉斯死后,我就再没和他说过话。他们一行人半夜出发,猫着腰躲在草里前进,其中一人踩断了枯枝,几声枪响后就再无动静。我那夜没能睡着,在营帐外看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一早,几位长官就紧急合计:趁粮食尚未见底,应当派一队人去寻找援军。这一队人或许走不出草甸,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但必须有一个奔头提着这群士兵的脖颈,因为他们人数众多,手中的马刀也锋利,万不能让他们低头看见投降两个字。一支敢死队当即组织起来,选了些没有妻子儿女的人,由冯·阿森海姆上尉带头,即便他手上其实戴着婚戒。我——或许只是想透透气——也或许出于想让这痛苦快些结束的渴望——也主动报了名。他望着我年轻的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令人发给我一只装着少许干粮的行囊。
我们十五个人,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一个接一个地钻进一人多高的草丛。从草甸另一头出来时还剩六个,渡过河流后还剩三个,还有一个拎着十几个死人的粮食袋子,发了疯般奔向树林深处。于是,出发后的第三天清晨,只剩我们两个还立在旷野之上了。
“你不跑吗?”他问我。
“不跑,长官。”
“好,那么跟上。”
我们向一望无际的原野走去。晨雾氤氲,天色苍茫,灰黄色的田野延展向无穷无尽的远方,潮湿的冷空气里弥漫着火药、枯草和泥土的气味。几排白桦树沉默地挺立在远处的白雾中。他走得很快,有时要停下等等我。又有那么几次,我们不得不驻足判断方向;除此之外一路都很安静。
“你累吗?”路过一处废弃的民房时,他突然问我。
我当时已经快感觉不到双脚了。
“累,长官。”我如实回答。
“我们稍歇一会。”他说。
这里隐约有股腐臭气,可是没得挑了。巡视一圈后,我坐在墙根下歇息,上尉则拿着地图和指南针到屋后去,规划下一段的路线。我又困又乏,没多久就靠在灰墙上,上下眼皮打起架来。即使他拿枪托砸我起来也无所谓;我想着,任由眼睛闭上了。突然,一旁的枯草丛里钻出一只血淋淋的人手,一把摸上我的脚踝。我吓得当即清醒,放声大叫:
“长官!长官!”
冯·阿森海姆立刻从屋后跑来。我们小心翼翼地凑近,用马刀猛地撩开枯草——先是惊飞起几只乌鸦;随后露出一张苍白的、没有表情的脸,以及穿着敌军制服的上半身。这是一个士兵——一个活人——或许只能说是半个,因为再往下看,那双腿已经很难称之为腿了,一摊血肉腐烂发黑,上面爬满蚂蚁和各类蝇虫。这副尊容只可能是我们骑兵部队的杰作。铁蹄踏碎他的半个身躯,战友或敌人搜走他的武器和物资,留他等死,不知已躺在这里流了多少天的血。此时,他正缓慢地转动两只空洞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地瞧着我们。
这双眼睛先把我上下打量了个遍,使我打了个寒颤。之后它们就不再动了,只死死盯着我们手中的马刀,胡须底下干枯发皱的嘴唇微微开合起来。
我下意识用唇语学了一下,才发现他正在用德语说:“请”。
——下一句是:“谢谢”。
请。谢谢。您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我在震撼中呆在原地,冯·阿森海姆却回过身,把刀收回鞘内。他从枪套中取出手枪——检查弹药——上膛,动作远比平时要缓慢郑重许多。举起枪时,我第一次从他脸上看见类似怜悯的神情。
“回去接着休息,”他头也不回地对我说,“一刻钟后出发。”
我没有离开,而是眼看着他冲士兵的额头扣动扳机。枪响之后,那双眼睛终于合上,嘴角挂着微笑,像是陷入了安眠。我另找地方坐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之后的半天里我们谁也没说话。我感受枯草擦过脚踝,听着远处的炮响,脑袋里想东想西,久久不能平静。多可笑吧,出发前我还以为自己是求死的人!冯·阿森海姆走在前面,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晨雾散去之后,这片田野原来没有多大。我们在阴沉的天空下奔走,没多久就到了另一端,之后躲开一小队敌军,穿过又一片树林,淌过小溪。冯·阿森海姆用面包碎诱捕了两只乌鸦,因为干粮快要耗尽了。我们在溪边生火,把它们烤熟吃掉,这期间也一言不发。出来是另一片和方才一样的旷野。脚下仍是灰黄色的枯草,天上的稠云愈发阴郁,向下低垂,像要把人压死在地面上。路上我们搜了几具尸体,一无所获。之后是又一片田野。这些田野好似永远没有尽头,好像有人不断把走过的路接在最前端,重新向我们推来,而我们二人其实从未离开过原地半步,远方的目的地也从不存在。世间的一切声响在沉默中无比清晰,田鼠从脚旁窜过,囤积过冬的粮食,麻雀在田间叽叽喳喳,欢腾地捡食满地的草籽。有风来时,整片原野沙沙作响;坐下休息时,又能听见甲虫爬在草叶上的声音。炮声渐渐靠近,又渐渐远去,很快又隐约能听见了,那是另一条战线。而我们只是继续走着,拖着疼痛的腿,用枯死的树枝作手杖。于是这些声音逐渐消融在世界的表面上,与阴云密布的天空连成一片。我们行走在一片喧哗的寂静里。
约摸到了傍晚,当漫天的乌云都转为暗灰蓝色,田野也笼罩了一层黑纱时,终于闯进了第一声非同寻常的响动;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十几个,第几十个。那是鸟儿振翅的声响,但远比麻雀要大而有力的多。无数个黑色的影子忽然从晦暗的杂草丛中腾空而起,嘶哑的嗓子啼叫着,直冲昏黑的、密云翻滚的天际。
是乌鸦。成群结队的乌鸦。它们展开漆黑的翅膀,接二连三地向天空飞去。霎时间,千百个挥舞双翼的模糊黑点散满天穹,叫声层层叠叠,震耳欲聋。它们嬉戏着、打闹着,召集结群觅食的同伴,一圈一圈地在云层下盘旋,久久不散。
我们都不禁驻足,仰望这漫天翱翔的黑鸟,身前身后都是羽翼扑腾的声音。倘若我们现在死去,不出一晚,骨头就会干干净净地散布到田野各处,连军服上闪亮的纽扣也会被叼走,放进巢里,什么也剩不下。片刻之后,上尉招招手,示意我继续赶路。乌鸦在空中纷飞许久,直到下一片野地里,也仍有一小群跟在头顶上徘徊。鬼使神差地,迈开步子时,我竟轻轻唱起来:
“Krähe, wunderliches Tier,
乌鸦啊,你这个怪物
Willst mich nicht verlassen ?
干吗要紧追不舍?
Meinst wohl, bald als Beute hier
是不是想要,马上
Meinen Leib zu fassen ?
把我的尸体吞噬?”
您或许听过,这是舒伯特的一首歌曲,《冬之旅》中的《乌鸦》。当时的我并未想起它的名字,它只是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因沉默和疲劳而不堪重负的脑海里,一时没看住,从喉咙里溜了出来。唱完后我赶忙闭上嘴,上尉如常地走在前面,好像没有听见。但是,几步之后,一个低沉的声音轻轻接上了后半段:
“Nun,es wird nicht weit mehr geh'n
不过,很快我就不会扶着拐杖
An dem Wanderstabe.
继续在大地上流浪
Krähe, laß mich endlich seh'n
乌鸦啊,你倒是真的
Treue bis zum Grabe!
忠诚地伴着我到了坟上!”
那声音浑厚而熟悉,我却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以为旷野里藏着其他人。您已经猜到了:正是冯·阿森海姆上尉在轻轻吟唱。这位老练的军官其实受过很好的教育,我借此与他攀谈后知晓了这一点。他也喜爱舒伯特和贝多芬,以及在当时还是新锐的勃拉姆斯与瓦格纳…他读过《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还有《埃达》与《尼伯龙根之歌》;歌德和席勒他爱不释手,往国外看,莎士比亚的戏剧他也全都熟悉。接下来的一路里,我与他不断聊起这些东西。原来在没有军营的地方,军装不过是有肩章和饰带的衣服,军人也不过是人而已。他很好相处,我说俏皮话时他会发笑,点评起作品来也颇有些冷幽默。这一路不再像是行军,而有点像是长兄带着弟弟出门郊游;只是郊游时不必穿着这样脏污的服装、拖着这样站不住的双脚,也不会带这样空荡荡的干粮口袋罢了。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正在山坡上烤着火,冯·阿森海姆从林中回来,把一只兔子丢在我脚边。
“最后一个了。”他说。
“什么,长官?”
“还剩最后一颗子弹。我们不再打猎了,除非能缴获一把步枪来。”他在火边坐下,说,“否则就要另想办法。”
自从面包碎都用完后,我们获取食物全倚仗他这把手枪。我一边给兔子剥皮,一边问他:“我们去袭击敌军的步兵吗,长官?去找落单的?”
“不,我们去死人身上搜。”
“可这一路上已经搜过好几个了,长官。什么也没有。”
“再往前走会有的,”他说,“再往前走会有很多。”
我猛地抬头。他眺望着远处的树林,神情复杂。白天时,那边曾传来几阵无比清晰的炮响;我听得太习惯,竟忽视了。
“穿过树林就到前线了。”他顿了顿,“我们要往前摸大概二十英里——或许能碰见大部队的侦察兵。在这之前一切只能靠自己。”
我当时尚未完全明白“靠自己”是什么意思,只有一个模糊的、恐怖的想象攫住了我,经后来证实,远比实际情况要可怖得多。总之,我听见这话怔住了,并很快感到怕得要命。我照常烤好兔子,上尉还多分了一条兔腿给我,叮嘱我吃完早睡,保存体力;可我只想呕吐。我硬塞下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面朝树干躺下,假装睡着了,其实军大衣下的身子一直在发抖。我早该想到,这段旅途必然会有一个结束;可是人何其容易欺骗自己!那些文学、诗歌与音乐,战前那个深刻、平和而美妙的世界只需在这一路的谈话中绽放出一孔光芒,就已把我的心哄出了那具护着它的木头壳子,此时被恐惧攥了个措手不及。汉斯、约瑟夫和诸多张我曾骑马扫视过的惨白面孔开始对我说话。还记得你曾想象过自己的若干死法吗?他们说,或许马上就要成真了。想一想你母亲悲伤的脸吧,你从来就不该离开家。想一想你走时未婚妻垂泪的眼睛。
我伸手去掏军服胸前的口袋。刚入伍时,这个动作曾是我的习惯,却已很久没有做过了。月光下,临行前她给我的那只手帕静静地躺在手心里,角上绣着她的名字。它仍然白白净净,边缘平整,仿佛还能看见许久之前我自己把它洗好、叠好,小心翼翼揣回来的模样。我握着它,手放在心口越攥越紧,死死咬着嘴唇,恨不得要把它吞进胸膛里,直到背后不再传来动静,才敢无声地哭泣起来。我害怕——我想回家。我不想逃跑,但我想回家。我不想让人用矛戳刺,或者让子弹打成筛子。我不想被马蹄踏碎双腿,或被弹片削去一半头骨。我怕树林那头的东西把我弄死,更怕它放过我,让我更加恒久地遭遇这一切。我想回家。
一个高大的人影在泪眼模糊中投在眼前的地上。是上尉,原来他还醒着。我恐惧地瑟缩了一下。在我看来,他可以半路与我谈天,也可以随时杀了我。那最后一颗子弹就够他马上押着我到前线去。
没想到他只是蹲下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古斯塔夫,”他头一回叫我的名字,见我这张哭得皱巴的脸,却不知该说什么,愣了好一阵。“起来帮我生一下火。”他最后说。
我们夜里睡觉时是不留火堆的。我还是吸溜着鼻涕爬起来,拿火石把没烧完的柴火点燃。他从旁边捡来些树枝丢在火里,在篝火另一边坐下。我们无言对坐了一小会。他冷不丁地又问道:“别人送你的么?”
他是指那只手帕。“她叫阿格尼丝。”我回答,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他默默等我哭完,从自己胸前的口袋里也掏出一只手帕,递给我看。那上面绣的字难以辨认,简直歪得像蜈蚣爬,旁边还有几朵小花。倘若不说,还以为会是小孩子绣的。
“我的家人——或者说,我妻子。”他说,“她叫埃拉。”
我们促膝长谈一整晚,互相聊起各自的家人和战前生活。到这时我才真正了解他一点。他前年刚刚结婚,在此之前已快要忘记军营外的生活是什么样;原本的家庭堪称显赫,却只剩下他一人,具体经历我答应为他保密。他从军是为还债,因自己带来一匹战马而入选,到别国疆土上参加了两场战役,到现在已经七个年头了。算下来,他入伍那年和我是一样的年纪。
“您也曾害怕过吗,长官?”我问他。
他沉吟半响,说:
“如果说是鲜血与伤口带来的震悚,那么我和你一样,有一个适应的过程。”
“至于别的——至于流血会带来的结果——我没有为它而害怕过。”
“为什么,长官?难道您不怕死吗?我当然知道您不怕——您一直以来看着都不怕——但是——”
“那你又为什么怕死呢?”他反问。
“因为人人都怕死。”我愣了一下,说,“因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死了就再也去不了剧院,看不了书,见不到您与我聊过的那些美好事物,也再见不到家人的脸。”我想到这些,眼泪差点又往外冒,“…死了之后世界就消失了。许多以后可能做到的事也再也无法完成了,只能孤独地躺在土里任虫子咬。”
“简而言之,死去之后不再有‘以后’。”
“是的,长官。”
“你这一路累吗,古斯塔夫?”他突然问我。
“累,长官。又累又饿,并且脚疼。您一定也很难受。”
“路上你期盼前面的风景吗?”
“说实在的,不期盼。它们都一样。再好的风景也只能让我从脚痛上分一时的神,不能使我身上好过半点呀。”
“假使有人跟你说,这条路上有许多风景可看,却要一刻不停地走上几十年呢?”
“这不可能,长官。还有人等我们喊援军呢。”
“假如没有那些人,只有一条无限延伸的路。你是没有目的地在走,途中时而有些小路标,但并没有一个最大的、永恒的目的地来让你遭受折磨。除去疲惫和疼痛外,你没有任何敌人;你也没有任何友人,他们本就都奔波在自己的道路上,只是偶然同行,终有一天要离开。只要不遭遇致命危险,你就要永远独自走下去,永远得不到舒缓和休息…”
“那我还不如现在就穿过树林去!”我惊叫道。
“这就是我不怕死的原因。”他说。
我怔住了,心灵受到冲击,却没有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直到今日也没能切身理解。我脑海中只莫名浮现出那个躺在草丛里等死的军士,仿佛那双平静而绝望的眼睛又向我望过来。他见我这副呆愣模样,也没再讲下去,转而聊起此前的一些见闻。他坦白最初选我做侦察兵只因我个子小——又向我解释了汉斯的事,我则说我从来没有怨过他。我告诉他,战争结束我就要退伍,再也不想当兵了,而想当一名作家,并把记事本拿给他看。他就着火光仔细阅读一遍,问我:
“那你到时候会写部队里的事吗?”
“不会,”我吸着鼻子回答,“不写。一点也不写。我要把它们全忘了。”
您如果曾经读过我的所有作品——虽然,应该没有傻瓜这么干——就会发现,我确实信守了第一个承诺。至于第二个,倘若事情到此为止,我还多少有些忘掉的把握;有了后面发生的事,就不可能不记上一辈子了。
第二天清晨,天空刚刚泛白的时候,我们就出发穿过树林。战场远比预想的要空旷;上尉检视了几处弃置的车马营帐与士兵遗体,得出结论:双方都已经在撤离了。这代表我们相对安全,但必须走得更快,才能撵上大部队的脚步。干粮一下子充裕起来,我们还一人背了一把步枪,上尉现教我用刺刀防身的招式。他好像什么都会。我们一刻不停地前进,遇见敌人就虚张声势,只有两次真的与人火并,好在没有人受伤。而越往前走,我就越忐忑:昨晚的谈话只是一时的安抚,到这时,活着与死都使我惴惴不安。很快,帝国部队的旗帜就在地平线上向我们招手,冯·阿森海姆却扭过头,对我说:
“你可以走了。”
“什么?”我震惊地望着他。
“我会说你在路上受伤,不得不把你抛下。你回家去吧。”
同他所作的每个决策一样,这是近乎完美的考量。只要他肯放了我,没人会检查地上的千百个死尸中是否有我一个;其次,我只要躲一阵子再回家,谎称被平民搭救,也不会背上逃兵的骂名。但是,那意味着他要独自穿越前方交战的区域。我望着炮火连天的草场,喉咙一下子叫硝烟呛住了似的,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再往前走一段,长官。”我嗫嚅着说,“我——我到断墙那边再离开。”
旷野上远远地立着两间破屋的残骸,屋后连了一条小径,直通远方的村庄。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抬步向前走去。我默默跟在他身后。其实带着我对他反而是累赘,我知道。但是——唉,就当我没有那个胆量吧。我总是如此,没有胆量前进,也没有胆量离开。我们伏低身子,小心翼翼地绕开一切会动的东西。偶有士兵发现我们,呼声还没出口,就倒在上尉的枪口下。又一轮炮击开始了,大地为之震撼,一轮又一轮的耳鸣间能听见战马的嘶鸣、人的呐喊,兵器相击的铿锵声响,以及子弹划破空气的声音。两个人像野兔一样隐藏声息,踏过一具具尚有余温的身躯,躲避着头顶上掠过的一切。一直到破屋前,上尉才停住脚步。他看看我;我知道这是分别的时候了。
我望着那双冷峻的银灰色眼睛,突然感到无比歉疚。
“长官,谢谢您…我…”
我语无伦次地向他道谢,他却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一下子慌了——是我说错话了吗?还是他改变了主意?我惹他生气了吗?他要对我拔出手枪来,还是有什么话要叮嘱我?难道我已经错失了逃脱的机会吗?
“趴下!”他突然大吼一声。
话音未落,一枚炮弹破空而来,落在我们身侧。——他刚在看的其实是我后方。一瞬间,天地倾覆,沙土扬满天空,可怖的震响伴着几声尖锐的哨音炸破耳膜,之后是自己的身体撞击地面的声音。我眼前一片漆黑,耳中嗡鸣,过了不知多久,周遭的世界才再次露出模糊的一角。我晃晃脑袋爬起来,晕眩中看见冯·阿森海姆上尉躺在不远处。
“长官!”我喊道。没有回应。我赶忙摸过去找他。他半侧着伏在地上,看上去没什么大碍,灰眼睛冲我眨了眨。我松了口气,伸手就要拉他起来。他一只手任我拽着,翻过身来——另半边的脸与手已经被血染红了。
没错,是弹片。破碎的弹壳击中了他的左眼和左侧腹。具体的严重程度难以知晓,因为他眼眶里不住地往外涌血,腹部的口子则用手死死捂着。我们的军装是黑色的,流了多少血也看不出来。我搭着他向那片曾是民房的废墟走去时,只感觉半边身子都湿漉漉的。到了断墙后面,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哭着喊他,不断晃他,他才艰难地睁开眼。
“古斯塔夫。”他轻声叫我。我立刻止住哭声,认真听着。
他用沾满自己血的手搜寻衣兜,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绒袋子,塞在我手里。一种平静的、释然的感伤出现在他脸上。
“我估计活不成了…如果你返乡,请帮我把它转交给我的妻子…就说是我送她的圣诞礼物。”他轻轻地说。
他的手缓缓垂下,眼睛也合上了。我吓得大声叫他的名字,慌忙去探他的脖颈。万幸,还有微弱的脉搏。大概只是失血过多,陷入昏迷,但也随时可能死去。倘若是他本人路过,见到自己这副样子,大概会一枪给个痛快吧。我浑身颤抖,大喘着气,惊恐地望着周围的原野。你得跑——你必须得跑,我内心大喊着。那条小道就在眼前。你只要闭上眼睛,闷头往前冲过去,装作没有人和你一起来过。快走,快走呀!你为什么不动?他早已做好这种准备,哪轮到你来替他抉择?支起你的两条腿,古斯塔夫!站起来呀!
可他还活着。他还在呼吸。他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那两道骇人的伤口还在流血。这是一个活人。一旦面前是一个活人,我的双腿就失去了效用。这正是这件事残忍的地方: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选择,而我本不必选择的。我希望自己能有选择的时刻有很多,唯独不是在这个时刻呀。
我困在他身边,恐慌而茫然地蜷成一团,死死盯着地面,直到枪声、炮声、人声与马声在听觉里都消融成一片。之后我做好了决定。
我要跑。我要离开。离开之前,我要先给他找个能躺下的地方,这样他死时不会太难受。我去破屋里拾来一块烂床板,费力地将他架起来,平放在上面。床板前连着一个铁架,拴根绳子正合适。何不多干这一点呢?包里正好有绳子。把结系好我就离开。这里地面平,还勉强可以拽动,到了草地上就不好说——好了,我要走了。——我从没有拖过这么重的东西,脚仿佛焊在地上——就到这里了。最后几步,然后我要回家了。晚安,冯·阿森海姆上尉。——村庄里有能治这种伤的医生吗?
我拖着他——往大部队方向,行走了大概两英里吧,我记不清了。到后半程,我已累得说起胡话。我甚至背起《伊利亚特》里的诗篇。您曾见过做苦力的赫尔墨斯吗?在当时的谵妄中,我便是了。远处传来马蹄声和人的呼叫,是德语。我两腿一软倒在地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已是在后方的营帐里;两名军官站在一旁俯视着我,门口还守着一位端着步枪的士兵。
那目光并不友善,现在想来,是冷酷的、审视的眼神,大概以为我是逃兵。当时的我却顾不了那么多,低头看看完整无缺的身体,嚎啕大哭起来。他们面无表情地看我哭得浑身颤抖,几近窒息。为首的军官发问道:
“哪个连队?”
我这才如梦初醒,想起此行的使命。
“莱茵兰第七枪骑兵团,长官——第二、三、四中队——我们在T市郊外全员受困,请求支援!”我带着哭腔喊道。
两位军官对视一眼——站得靠后的军官松了口气,说:
“我早和您说过——威廉不是那样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这支步兵上周刚因潜逃的士兵而付出了惨痛代价,如果不是后面那位中尉与冯·阿森海姆相熟,极力保下我,我险些就给枪毙示众了。后来与他谈话时,我才得知:幸好多走了那两英里;但凡再离远一点,他们的骑马巡查小队没有望见,我俩就要双双死在原野上了。
“他还活着,长官?”我问他。
“伤情太重,野战医院没有条件。”他摇摇头。“将军亲自安排,送去后方医院——眼睛大概是保不住了;至于性命,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我听见却大为宽慰。至少我付出的代价——即此刻身处此地——并非完全没有效用。他见我手里攥着那只小丝绒袋,问起那是什么。我说明原委,递给他看。
“我与他是同乡,妻子与他夫人是朋友。”他说,“交给我吧。如果他…由我们告诉她,对她来说会容易些。”
我点点头,这事就算交出去了。援军出发时,我尚站不起身,又有功劳,因此他们留我在营里修养,不用随军指路。我住在不认识的士兵中间,听着炮火的声音,白天逗营地附近的乌鸦解闷,晚上独自流泪,哭自己,哭这一路的所有事,也哭别人。连续很多天没有上尉的消息。半个月后,突然从医院来了一封信,字迹工整、措辞讲究,署名:威廉·冯·阿森海姆。
他感谢我救了他。既然你已回到部队,他说,如果想要晋升的话,我可以为你写推荐信。
我找人借来纸笔,回信道:
我想回家。
这时其实已隐隐有战争即将胜利的传言,但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已受够了这身军装,受够了周遭的一切生与死。在我看来它们永远不会放过我。他效率很高,不消几日,为我说情的信件就已寄到营里。将军看过之后,对这怯懦的新晋英雄大手一挥——我就背上行囊,像来时一样,踏上了归乡的路途。
这就是我军旅生涯的结束。
您问之后吗?这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冯·阿森海姆。是的,他活下来了,除去少了一只眼,没有什么大碍。按照我们在路上结下的友谊,我本可以继续与他通信的,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有我故意想远离那个本就不属于我的世界的缘故。另一方面,我也是自顾不暇了。我回到家,才得知母亲已经过世。战争打响的时候,她就忧虑得病倒,零星的两次探望中也只是越来越严重;早在三个月前,她所遭受的折磨就已经结束了。阿格尼丝怕我悲痛,不敢写信告诉我。我们一同处理好后事,次年结婚,过了三五年幸福的日子,之后她也染上肺结核,离我而去。我们没有孩子,我于是成了孤家寡人,就这样过到现在。这栋宅子就是与她结婚时置办的。经过所有这些,我竟反倒觉得世界可爱,决心连她与母亲的份一起好好活,于是开垦花园,修缮了所有这些陈设。至于冯·阿森海姆——他因这次求援升了军衔,回去继续服役;我在后来的一些战报上见过他的名字。之后他销声匿迹了几年,再出现时已是其他市的议员和商人,记得您那边还曾写过有关他的文章吧。他确实适合做政客,远比当军人要合适得多。
——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有意思的。倘若您是想拿去写个专栏什么的,这点东西恐怕不太够——对,对,我知道;关于H市发生的惨剧*,我已经听说过了。真是令人扼腕痛惜呐。我想他本人对此的评论会比我们这些耍笔杆的人都深刻得多,可惜再没机会看见了。您当真不留下吃饭么?那好吧,再见!出门时当心些,别让乌鸦抓着您的头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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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为后续主线剧情,威廉·冯·阿森海姆在20年后的一场刺杀中中弹身亡
Vol.229「香薰」《香引》
作者:夏获无
评论要求: 随意
在我年轻的时候,马普切还是一片充满机遇和自由的土地,无数牛仔在这里奔驰,追逐着传说,并渴望缔造属于自己的传奇。我也有幸见识到神牛在云端奔腾,和传说中的普兰特人打过交道,围观了牛仔之王与“除猎客”的对决,也曾在水牛人的秘密洞窟中留宿一夜后生还归来……可以说我离传奇的名声也只差一步之遥,这样或许更好,毕竟人们常说:“没有活着的传奇”。所以我找到以前的合伙人,拜托他们给我换了脸面身份,搬到某个乡下小镇过起了隐居生活。
在我急流勇退以后,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当一个无所事事的酒鬼,在酒馆里给人们讲我的冒险故事,一段传奇故事之后再配上两句发人深省的名言警句,足可以把那些年轻孩子唬住,有时候还能赚到一天的酒水钱哩。
那时候我最爱这么开场:“在我们来到这片土地之前,它们就已经在这里了(你别管它们是谁),这片大地有它自己的记忆,所有的传说故事,不过是它的小小一部分罢了……
……
…
莫比刚到闵大陆的时候,身无分文又人生地不熟,只是光棍一条,不曾想刚下船就在港口着了道,欠下一大笔债务,没奈何只能给一位人称“老欧克”的老头做牛做马。
老欧克是在大陆西部的流窜匪徒,他看中了莫比的灵能天赋,两人对外以叔侄相称,靠搜寻情报召集人手从事非法行当。
这一次便召集了六名人手,总共八人在一条横贯东西的铁路边设下埋伏,随着埋下的炸弹一声轰鸣,当场拦停了疾驰的火车。
“鲨鱼”沙克身高超过2米,双持冲锋枪一马当先,先一梭子扫倒了车头的车站和列车员,另一手的枪突突不停,压制主头一节车厢里的警备人员。另外几名匪徒一拥而上,很快就控制住了车头。
后方的护卫们听到动静蜂拥而至,十几人带着怒气对着人高马大无比显眼的沙克——身旁两百米外的空地扣动扳机,好似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把那处空地上的几颗仙人掌打成粉碎。
恶徒们狞笑着对那些护卫挨个点名,不一会儿就清空了这辆火车的全部防卫力量。
“龙,虎,可以了;乖侄子,你去搜刮!”老欧克大声指挥。他身旁的两个东方面孔的年轻人收起幻象,莫比则开启灵能视野,开始排查车厢里可能存在的暗格保险箱,其他匪徒也各自散开,对车上每一位乘客进行平等彻底的搜刮。
一场训练有素经验老到的火车劫案就此结束,匪徒们全身而退,不过短短半小时,他们就搜获了价值数万的无记名证劵,数千现金和差不多相同价值的小珠宝首饰,卡文和奥拉尔两个烟枪还搜到十几包不同品牌的香烟,此时蹲在地上举行“香烟品鉴大会”。
沙克走在最后,脚步沉重,他把肩上扛着的保险箱往地上一放,转头问老欧克:“是这箱子吗?”
老欧克上下打量一番,心里也没个准,“是不是,打开才知道。莫比。”
莫比伸手按住密码锁,灵能感官突破物体的界限深入其中,他转动密码锁,心灵会告诉你答案:不对,不对,对,不对,对,对……
“咔哒”一声,保险箱门弹开,一股寒气透出。莫比在箱子内扒拉了几下,只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小扁盒子,盒子封面上画着几个红圈,每个红圈都被一道斜杠划开。
众人聚到一起,八个脑袋顶住了琢磨,“这啥意思。”
莫比猜测道:“意思是禁火、禁高温,这个带刺的标志是什么意思。”莫比翻转盒子,“咦,盒子下还有张纸片。”
“写了什么?”
“就是些注意事项,低温保存、阴暗处存放。还有个奇怪的事项,说严禁闵大陆内使用”
沙克不耐烦地叫道:“老欧克,是不是这个。”
“老欧克我也没见过,不过要验真假也简单,卡文,把你的烟递过来。”老欧克拿出小刀在盒子上划开小口,刀尖在里面一撇,拿出来时上面沾着些许琥珀色半透明的膏状物,“来,乖侄子。”
莫比打了个寒颤,“你又要我来试毒?!这东西不会是什么毒品……”
“哪里是有毒,这东西一般人用不起,对你可是很有好处好处。”老欧克拿火点在刀口,凑到莫比近前。那点油膏一样的事物遇热就开始变色,随机一丝青烟从中升起,莫比一闻顿觉精神振奋。
“好香,而且这感觉……”莫比只觉得一股凉意升起,刚刚使用灵能而耗竭的脑海中如遇甘露,原本发涨的脑门也消退下去,“这东西可以补充灵魂的损耗。”
“好好,就是这个东西,大伙儿总算没有劫错车。”老欧克嘎嘎笑了两声,“这种金盛公司产的香在其他洲已经炒到700一克,那可是价比黄金,这么小小一盒可值钱了。”
“金盛?那可是大公司。”
“怕什么,这东西本身放不久,我已经联系好了买家,尽早出手就是。”老欧克把盒子封回保险箱,“这东西上个月刚出来,除了金盛,没人知道这香哪里来,怎么做;我们要是能拿到相关的情报,咱们下辈子就不用愁了。”
“这次赚的也够我们花了。”沙克的发言立刻引来其他几人的附和,这金盛香虽然好,也是需要找人出手,对于他们这些亡命徒来说,还是实打实的钱钞更动人心。
“行了行了,早点回营地,大家再分赃。”
众人牵出在一旁藏好的马匹,迎着夕阳西下的景色行去。这一次收获颇丰,众人的兴致也是高昂,奥拉尔更是取出笛子,一边纵马在队伍两侧来回奔跑,一边吹奏欢快的民谣。
“马普切到处都是机遇,莫比小子,只要这样的活再来个几趟,就够你在滨港开一家你梦寐以求的酒馆了……”老欧比照例在路上给莫比讲授一些人生经验,就好像他真的是他的叔叔。同行的其他人也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你得多听你叔叔的,老欧比是这一带最好的掮客。”
这会儿莫比有些恍惚,他吸入的香气只有细细一缕,但功效却好得惊人,此时不仅脑中的疲惫感尽去,思维精神也越加发散,此时他坐在马上,只觉得全身感官从未如此清晰,似乎世界都在应和。此时天色越发昏暗,夕阳只剩一小块露在外面,月亮也已升空,他忽然有所感应,转头看向侧后方的一个小坡,抬起手说道:“那里是不是有人在盯着我们。”
果然有那么个人影,就在后方的小坡上,黑暗中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注视。他坐下的马匹小步奔跑,悄无声息。
匪徒们相互看了几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困惑。
“让你们的马跑起来,朋友们。”沙克甩动缰绳,众人紧跟而上,骑手们在夜色下疾驰。
太阳彻底沉没,如今已是夜晚。
匪徒们纵马狂奔了数里的路程,回头看去已经没有那人身影,也不知是甩开了还是没有追上来。在荒原上的亡命徒,最担心被“义警牛仔”盯上,那些家伙一旦确定目标就会像牛皮糖一样想甩都甩不掉。
众人见那人没有跟来,也就略松了口气,身无分文的亡命徒虽然悍不畏死,满载而归却会使最凶悍的匪徒珍惜性命,那个山坡上的骑手出现得毫无征兆,众人心里难免敲起鼓来,当下就有人喊道:“欧克老叔,不如把钱款分了,大家这便各走各路。”
“黑漆抹乌的怎么分,要分也等到了镇上。”老欧克狠声道,“少自己吓自己。”
“那就去镇上,山姆镇也离得……”说话那人猛地停住嘴,指着前方,手指抖个不停。
马蹄踏住月色,一名骑士自黑暗现出身形,停在众人几十米外的敌方,月光下仍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副牛仔装束,分明就是那个斜坡上的骑士。
匪徒们一阵骚乱
“他怎么到我们前面的?”
“鬼,我们是撞见鬼了吗?”
……
那名牛仔双手搭载膝上,似乎正好整以暇地观赏匪徒们自乱正脚。
卡文怒喝一声,架起他的长枪:“装神弄鬼的东西。”枪声中,莫比几乎能看到那枚子弹向着牛仔奔去,最后没入月光与黑夜的帷幕中,毫无波澜。
随即,那名牛仔抬了抬右手。
呼啸声中,卡文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惨叫就被强大的动能扯下马去,那投射物带着卡文的尸体在地上滑行了数米的距离才停下。接着月光,莫比能看到那是一根锥子形的细长物,就像一根放大了十倍的针,针的末端还在不停颤动,消化其上的劲力。
“t、tmd,跟他拼了。”剩余的匪徒纷纷拔枪射击,老欧克和莫比也拔出手枪,众人一边射击一边向前冲锋,那名牛仔却只策马后退,身形又缓缓融入黑暗之中。
待到众人冲破黑暗,冲破灌木丛,冲下斜坡,四下张望时,才发现哪里都没有牛仔的身影,连马匹的身影都看不到。几人不信邪的点起火把,在周围转了一圈,仍没有牛仔的身影。
“幻术?”
“怎么可能,卡文可是结结实实地挨了枪的。”
“没有人能够在我们兄弟面前玩弄幻术。”那对黄皮肤兄弟中的哥哥开口道。
“难道是鬼魂?”
老欧克冷冷说道:“哪里有鬼魂,想必是有高手盯上了我们。为今之计,只有四散逃逸,能走一个是一个。”
其他人也没有办法,只好各自拿上自己那份分成,各自找方向突围,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老欧克分完赃款,一把扯过莫比,“活路在哪里,眼下就靠你了,我的好侄子。”
说罢,老欧克从怀里掏出盒子,扣出一大块香油,连同一根火把塞到莫比的怀里。
这一次香薰的效果远胜过此前的浅尝辄止,浓郁的香气化作烟柱将莫比的灵魂抬升到高处,又像根系扎入大地,为莫比带来无数讯息,他能清晰地感受几位曾经的伙伴慌乱的马蹄声正渐渐远去,他能感受到有一个意志,一个带着敌意不属于他们的意志正在窥视。避开他,找到生路,莫比的灵能持续膨胀,把他带到了不属于他自己的高度,他极目远眺,黑暗中似乎传来呼唤,找到生路,就在……
“那边。”莫比指了指远处的一片树林,两条血线从他鼻下喷涌而出,晃动着身躯几乎坐不稳马鞍。
“走。”老欧克一手把他按伏在马背上,熄灭火把,两人两骑向着林中奔去。
树枝无情地拍打在两人身上,随后被无情地抛在脑后,落叶飞舞飘落间,牛仔骑士再一次从黑暗中现身。
“天杀的崽种,指的什么破路。”老欧克骂骂咧咧举起枪,那名牛仔左手轻轻一抬,一根针刺贯穿老人,把他钉在树干上。
莫比头脑昏沉地伏在马背上,老欧比递过来的那块香绝对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旋转的混乱感代替了他几乎所有的感官,脑海里有人在呢喃、欢笑、呼喊、哭泣……朦胧间他看到牛仔身后草地上还躺着两个毫无动静的人,不知是死是活。莫比张了张嘴,尽力想说些什么。
牛仔越过莫比,策马来到老欧克的死尸旁,准确地找到了老人暗袋里的那个小盒。
“香……你的目标是这个。”莫比嘶哑地挣扎着说道。
“正是。”牛仔颔了颔首。
“……是你在呼唤。”
“那倒不是,只是你在这片大地之上,自然能听到那个声音。”牛仔下马走到莫比身边,掰开开他的眼睛瞧了瞧,又把手指探到他的脖颈下。在莫比强化了无数倍的感官中,牛仔的手指粗糙胜过百年的老树皮。
牛仔收回手。
“放心,我暂时不会杀你。”这是莫比昏厥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TBC
(这个大概会是分成三段的故事,虽然后面我还没想好,希望未来的关键词可以给我灵感,阿门~)
作者:【十一招】丘秋
《离群的鸟以及它的今后》
不像现在已经完全成为家里蹲的我,小时候却是双层防盗门也关不住的猴子。吃完饭总要到外面溜达到很晚。现在想来爸妈也挺心大,我对他们那时候在干嘛完全没有印象了,只记得玩,缺失了回到家里的记忆。
通常我的伙伴就是小区里的一群野孩子,彼此都不知道姓名,竟也玩得很开。大部分小孩子天生有着用不完的活力,与之匹配着的也多是像疯子般追逐吵闹的游戏。
在我们跑来跑去追追打打的时候,经常有个穿着连帽衫戴上帽子双手插兜的家伙,散发一股孤高冷漠的气质,像幽灵般在活动场地边缘注视着这边,仿佛在看一出闹剧。
或许是有人感受到了这种凝视的冒犯,又或许是因为对方的格格不入。孩子里有人因为她的雀斑给她起了个不太讨喜的外号,有那么几个人也跟着喊起来。
而我当时只是觉得人家好酷,脸上的雀斑明明也很可爱,再回顾现在的流行趋势,这么看来我有着很超前的审美诶。
最初的接触好像只是一次普普通通的提问,接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竟开始聊的热络起来,大概是因为她也经常会在外面呆到很晚才回家。她聊的东西总是带着一丝稚嫩的故作深奥,我听不大懂,回也回的天南地北。嘿,你别说,我当时觉得有意思极了。
太久远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现在还有着印象的画面是某次夜里我们聊到喜欢的颜色。我回答蓝色,她看了看我然后抬头望着天空,呢喃着说喜欢黑色...
后来她好像是搬家了,我升上六年级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对方。
......
嘛,故事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没头没尾的结束。
高二分班的时候,老师要求每个人来一段自我介绍,我站在讲台上介绍完名字瞥见坐在教室角落那个长着雀斑的女孩子,之前打好腹稿的自白忽然忘的一干二净,鬼使神差的说了句我喜欢黑色。
现在回忆起那个场景也会感觉很羞耻,我在台上站了半晌,脑袋里面乱七八糟的,最后是班主任轻言提醒让我先回座位,真是个温柔的人。
到了新的班级,不出一周大家就陆陆续续找到了一起玩耍的伙伴,除了她仍是孤身一人...好叭,我只是想极力渲染一下她的独特。班里应该也有其他独来独往的家伙啦,只是当时的我没空去关心罢了,高中对于那些孤单的人似乎温柔很多,没人会去在意或招惹那些不起眼的家伙。
她应该早就忘记我了,我们俩座位隔得很远。在我偷偷观察她时,对方也会偶尔抬头。我会在眼神交错前装作环顾四周扭转视线。哼,圣斗士星矢的曾说过伤痕是男子汉的勋章,我曾因为演技优秀而负伤,这岂不算是了不起的嘉奖。有这么出色的技巧,我肯定没有被发现。
下课期间她要么趴在座位上睡觉要么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也不见她和其他人有什么互动。
开学半个月后的一次体育课,散场后看到她往图书馆走,我终于忍不住跟了过去,在她身边假意也要去看书。
"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啊?"我感觉自己声音在发抖,我的行为会不会有点刻意了。
"唔嗯...我也不想啊,可是没有人愿意陪我玩。"她回过身看到是我,略微鼓起嘴嘟囔着。
"这样啊"
诶?!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和语气,我表面镇静然而内心翻涌。宛如撒娇一般的对陌生人吐露出真实想法。原来不是冰山系而是天然呆吗。
"与其说是一个独居生物,不如说是一只离群的鸟"
本来存在于内心的想法不知道何时从嘴里念了出来。我可以从她抖动的双肩看到对方极力忍住的笑意,我抿着嘴掩饰羞耻,但还是能感觉到自己脸颊和双耳在发烫。本来是想让对方觉得我是个会思考深奥事情的人,结果彻底失败。
她忽然转头用那双黑溜溜的眼珠紧盯着我,冒昧问道:"那你要和我玩吗!"
我一时竟愣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脑袋却好似本能反应般瞬间就做出了反应。
那天最后我们没有去图书馆,而是玩起了乒乓球,两个体育白痴几乎每个回合都是很快就结束,捡球的运动量比起打球要多的多。为了不捡球,明明没有接住的球她还会假装空挥把球扫到我这边....这不是耍赖吗。
从那之后我们每节体育课都一起活动,或散步或看书,偶尔下课也会一起聊天。
她是走读生,某次散步聊天她说想要寄宿,对于大部分学生来说肯定更喜欢校门外的生活吧,我疑惑的看着她。
"那个啊,我不喜欢待在家里,家里也不喜欢我..."
感觉会是一个相当沉重的话题,我沉默着没有回应。她看了看我,再也没有说话。
我们就这样在操场一前一后走着,尽管实际距离没有拉开,但总觉得对方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气氛似乎朝着超级不妙的方向在前进。
紧张已经让我的大脑开始胡乱运作,我上前牵住了她的手,好像听到了远处班级同学的起哄声。忽然的身体接触似乎是吓到了她,对方像是触电般抖动了下身体,我也慌忙抽回手。她转过头,露出了困惑和不可置信的表情,唔,好受伤。此时此刻我恨不得想要学校马上地震,足以让我快速找到一条裂缝跳进去。
————
听说小时候算命先生曾给我算过八字说我会克及父母,家里人生气的把那算命的骂了一顿,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直到12岁生日那天,父亲在给我去买蛋糕的路上出了一场车祸,失去了右腿。
从那天起家里的氛围开始变得异常沉重,一种难解的郁结缠绕在每个人心里,令人难以忍受,我只能频繁出门透气。
可是出了门也不知道干什么,世界上的喧闹都和我无关。我感觉自己像个游魂,空洞的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我开始喜欢起黑色,黑色的外套,黑色的书包,黑色的文具袋。
我被一种无形寒冷的气场裹挟着,它粘稠到周围人也能感觉得到,以至于没人愿意靠近,甚至连小孩言语的冒犯都让我觉得更加温暖。
"喂,你怎么老是一个人啊,不和我们一起玩吗?"某天一句意料之外的提问,是来自一个小男孩的鲁莽搭话。
我忽然觉得眼睛有点模糊发酸。
那以后我的视线便总是停留在那名小男孩身上。他经常过来找我,我也得以把许多思绪混乱的话倾诉出来。
大多数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回什么。但我们还是能顺畅的进行聊天,很是神奇。
后来爸妈也许为了改变家中的氛围而努力,我们搬离了那个地方,我没来得及和那名男孩进行道别。但是爸妈的努力失败了,在我步入高中的时候,他两之间的嫌隙终于发展到离婚的地步,我也为此留了一级。
我和他再次相遇是在高二分班。讲台上有人半天没有开口,我好奇看过去,一眼认出了他,是那名男孩子。我为彼此的重聚而雀跃着,庆幸我的小规模奇迹,只是,他还记不记得我呢?
好像是忘记了?!他从来没有往我这边看过,到底在看哪呢!也没来找过我!怎么这样!我烦闷的在本子上乱涂乱画着。竟然不记得我了,我才不要去找他。
对方没有认出令我越来越焦虑,可我又鼓不起勇气相认,万一人家认出了我但又无视了呢,也许他根本就不把我当一回事,我乱七八糟的想着。
没想到后来一次体育课上,我终于等到那熟悉的声音。又是同样的问题,这难道是他搭讪女孩子的技巧吗。
我们像熟人旧识一样热络的聊着天,他大抵是认出我了吧。没有特意说出口,我享受着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
某次聊天的话题被我弄得有些尴尬,正想着怎么圆场的时候忽然感受到手掌处传来的温热,混乱的思绪霎时占满我的大脑。
噫噫噫噫咿!怎么回事,这家伙竟然如此轻薄!诶怎么!怎么又收回去了,你在干嘛!继续握住我的手啊!
————
我笨拙的动作似乎略微取得了些许成效,能感觉到之前冰冷的气氛终是缓和了一些。
但她还是一言不发,红着脸气鼓鼓的,像一只被冒犯的河豚。怎么办,要道歉吗
“对...对不起”
“笨蛋”她小声嗔责道。
我们的肩膀相互碰撞,良久,我的耳边传来一句幻听。
“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着调”
作者:【十一招】二九
免责声明:随意
吃吧,吃吧。
梅原站在窗前,仿佛自言自语般说着。
他的面前是加装了防盗网的窗户。铁丝上的黑漆已经脱落一半,露出结痂伤口般的橙色锈斑。下雨的时候,就像伤口在流脓水一样。防盗网外,还有一小段窗台,贴着灰扑扑的瓷砖。那上边放了一个泡沫饭盒,里面装着一小块切好了的肉。
吃吧,吃吧。
一只乌鸦落到窗台上。然后是第二只。它们圆溜溜的、纽扣般的眼睛注视着梅原。梅原朝它们微笑。
它们低下头,开始啄食。那块肉变成肉碎、肉糜、不可辨认的食物残渣,进了乌鸦的肚子。总有一天它会变成鸟粪,从乌鸦那短得不得了的直肠里落下,落在很远的地方。
梅原太一很了解乌鸦。似乎总有乌鸦跟在他身边。小时候,他住在更拥挤的街区。运送垃圾的卡车一周才来一次。灰色的公寓楼,一侧是马路,另一侧靠山。山上有公墓,墓碑码得整整齐齐,像一桌麻将。山下就是公寓的垃圾站。说是垃圾站,其实只是一排黑色的垃圾桶;有时是五个,有时是四个。只有四个的时候,剩下的一个在哪里?梅原小时候常常这么想。他想,大概是被遥远的、匮乏垃圾桶的城市征用了吧?他幻想载在卡车货箱里的垃圾桶,桶盖因崎岖的路面不住地上下晃荡,发出啪啪的声响。
他想要像消失的垃圾桶一样,周期性地短暂离开。
母亲离开的时候,垃圾桶是四个。母亲离开之前,父亲就已经多次笃定地说:那婆娘要跟人跑了。父亲这么说的时候,总是抓住他的双肩,神经质地前后摇晃他。幸而父亲力气已经不大,但他还是装出一副被摇得上下牙哆嗦的模样,直到父亲露出满意的笑容。据说他的出生是这个家庭的顶峰:自他出生以后,就只走下坡路了。娶了漂亮的应召女郎、让她心甘情愿地生下自己的孩子,成了父亲人生价值的证明。然而养育孩子需要更多的钱;为此,好不容易被父亲束缚在身边的母亲又回到花天酒地里去。父亲看着她裹在天鹅绒里的、重新平坦的小腹,开始赌马。梅原记得家里的物件越来越少,新的换成旧的。半夜醒来,能听见叱责和哭叫。有时候,伴随着一记重重的闷响,仿佛他身下的床板也跟着震动。梅原紧闭着眼想象那是一枚炮弹,从顶灯发射出来,穿透他的肋骨和胃袋。来自素未谋面的敌人。后来,父母在他面前也会肆意争吵,他才知道那是父亲摔在地毯上的烟灰缸。
七岁,父亲患上风湿。九岁,母亲离开。
你身上有股死人味儿。
班上的同学们常常这么对他说。起初的小声议论逐渐发展为当面指控。指向他的手指,捏起鼻子的手指,因讥讽而眯起的眼、颤动的舌。
梅原看着这些手指、眼睛和舌头,没有反驳。他知道他们说得没错。他没有亲眼见过死人,但乌鸦是从葬礼上飞来的鸟。据说,乌鸦长着一身漆黑的毛皮,是为了服丧。为谁服丧?梅原想,一定是像我这样的人。我死了以后,没有人会记得,没有人会可惜。我的死,应该不值一张黑布。
公寓的垃圾站是黑色的。梅原走到山下,就有乌鸦朝他聚拢过来。垃圾站和山之间架了一人高的铁丝网,或许是为了挡住落石。乌鸦排成队落在铁丝网上,他往前走一步,队尾的乌鸦就飞到队首去。一队乌鸦这么亦步亦趋,直到他把垃圾桶的盖子揭开,把腐臭的食物残渣揭露出来。
吃吧,吃吧。
他曾经在一只乌鸦吃食的时候,悄悄地把手放到它的尾羽上。乌鸦没有飞走。他大着胆子把手往上移,直至抚上乌鸦背上弓形的凹陷,一个窝藏阳光的暖融融的坑洼。他慢慢地拢起手指,握住了乌鸦的躯体。它的心脏在他指尖上搏动。
那是他今生触碰过的最温暖的东西。
十五岁,梅原离开那座山。父亲的尸体埋在山上,在尚且温暖的初秋。那个秋天,梅原没有去高中报到。
他没有为父亲服丧。他清理父亲的衣柜。父亲白色的衣裤尤其多,洗了很多年,棉都洗成纱一般薄,摸着有些扎手。白色上横陈着昏黄的汗渍、油渍。他从便利店买来一管新的洁齿牙膏,用一整管牙膏,细细地搓洗父亲的衣服。他的十指在水盆里泡发开来,像溺水的死尸,只是泛着活人的粉红。残阳孱弱的光线透过窗照亮他浅褐色的虹膜。站在窗棂上的乌鸦开始模仿警笛的声响。
梅原的第一份工作是从河里打捞溺死的尸体。后来,他的手腕关节开始隐隐作痛。
他的第二份工作是公寓楼的保洁。他从山边的灰色公寓楼搬到了一栋不靠山的灰色公寓楼。拥挤的住宅小区里,布满了大同小异的灰色方块。一座养殖场。
他住在一层。手腕不疼的时候,他切好肉喂乌鸦。
“肉,可以给我吗?”
梅原吓了一跳。发声的是孩子般的、含糊的嗓音,像含了半口水,从他左侧的窗内传来。邻居的孩子?为什么他没有见过?
一只苍白的手从铁丝网的空隙里伸出来。两只乌鸦扑腾着翅膀飞向空中。手肘也伸到窗口,朝他曲过来。手掌摊开。
“可以给我吗?我要喂小狗。”
“不可以,”梅原说。他的心脏怦怦地跳起来。
那只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准确地伸向了那块肉。梅原合上饭盒,把它困在了两层泡沫之间。它挣扎了两下,像鲶鱼一样一甩尾,迅速地缩回了隔壁的窗户。
玻璃窗关严的声音。
梅原松开下嘴唇,尝到了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