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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十一招】阿氪
评论:随意
不是特别完整,两个月没写水平下滑很严重,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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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童臭,栗童臭,
栗童傍着个小舅舅。
爹爹在工地搬砖走,
栗童带回个红勾勾。
爹爹给栗童买糖吃,
哈哈!
栗童的糖被抢走喽……
过去的故事
歌谣是不说谎的,不过这首倒是个意外。它被专门讽刺粟家大坝子村里粟家的少爷——栗童。至于歌谣后头的真实性,倒也有待商榷。不过这是闲人干的事。
粟家,那在两百年前就是王法的象征。这大坝子村里,南山北水,这片小村就这么着正被大山林吊在半空中。天高皇帝远,就是十道金令牌还没有一场春雨和他粟家的一纸府令来得实在。那粟家的老爷绝少迈出过大门,却见着各式各样捧着金银饰物,山珍海味的人往里挤,连带着那西街口修门槛的张家富了三代,因为门槛没三天就得垫一回。一来二去一百年,山上的树木都被砍秃了一半,索性全被粟家拿来建府盖园修猎场。大坝子村里的村民,还专门地给粟府刻了个“山中紫禁”的匾。合着是一粒芝麻吃成个西瓜,他粟家索性屯起兵来,有多少?五百,大坝子村就是他的疆域,冠上了他“粟家”的大名。结果可倒好,没引来皇上的天兵,也没招来叽里咕噜说鸟语的罗刹人,反倒等来了一队穿着狗皮黄衣的日伪军,那粟家高高的炮楼上,也就不得不扬起那太阳旗,一扬就扬了好几年。
好容易是去了白的,换了红的,那粟家里被伪军打瘸了腿的老爷,看来是看见了些希望,没想到那“红军”愣是软硬不吃,坚持要打地主。那一代老爷心里惶惶地不安着过了快十年,临死前还念叨着钱呀钱呀园呀园呀。念叨有啥用呢?那什么“共产主义”,不知给村里的年轻人下了什么药,原本服服帖帖安安顺顺的他们突然就嚷嚷着要反地主,反什么封建制度。这下好了,园子没了,田地分了,粟家那“三殿一半园”给他分得就剩一间侧屋,羞得粟璧山拿头咣咣往墙上撞,这粟璧山就是粟童的太爷爷。粟童的爷爷就更不堪,本就是个老来子,才过而立之年赶好碰上外面闹运动,他家的“光荣历史”,就免不得被翻出来批斗一番,说成“现行反革命”。原本就变成了平头老百姓,又擦头削了一层。到了他爸这,粟家住的屋,赶好是原本粟府的佣人屋,原来的佣人齐老三的后代,居然发了财,买回了原来的正大殿。他父亲愧对祖宗,过祠堂都得拿提个箩筐罩脸,只好进城。说来巧,进城在那个年代刚好又成了个潮流,他爸又没有一技之长,就做农民工里最基本的活——工地里搬砖,粟童的妈就和他闹。你说这粟童可怜不可怜,他爸妈离婚都没说一声,连他爸都不知道,他妈居然就偷偷的和外头一王老五跑了。粟家从此在大坝子村里成了个笑话,还是真正“均贫富,等贵贱”的笑话。啥意思?就是村里的奶孩子——王剁板、刘麦子、二鼻涕等等,把唾沫星子吐到他粟家老家主脸上,他屁都不敢给你放一个,还得把另半边脸伸给你。粟家的身份就这样离奇巧合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现在就轮到粟童卑贱了。
春
年关刚过,村东头赵跛腿掌柜的茶楼,还没把墙上的红纸撕下来。楼里的堂师学徒,和着呼出的水汽搓手,静静的,没什么话好说。第一批食客刚来,也没什么话好说。自己寻张乌木椅子,喝茶。茶碗上叮叮当当,老炉子劈劈啪啪,春风里呼呼啦啦,带着门楼上两盏纸糊的大灯笼扑喇扑喇地飘,正是蜡烛不必熄的时候。
赵跛腿没有忙事,眯着眼望着巷口,老秀才平常,早坐正桌上喝茶了。今天不知是不是又喝酒喝多迷糊了,居然现在还没来。
没成想,一小子没头没脑冲过来,差点儿把门口的几个散台撞翻。赵跛腿看他一副急忙样子,还以为是刘麦子又迟到了。这家伙套着肥大的蓝外套,一阵风划过去,简直叫人以为他在飞跑,令赵跛腿看不清脸。但他赵跛腿有个规矩,大坝子村里人不消说也知道——他每天必是自己摆茶楼外的散台,教喝茶吃饭的食客们落个便利。而挺着拐棍走路弯腰,尚且困难;过了身强力壮的年纪,又一身的伤病,摆个桌都难如升天。这一碰,桌椅横翻,他赵跛腿干了半天打水漂?况且,赵跛腿在孩子们中是出了名的桀,哪里受过这种气?刚想拿拐棍抽这家伙一顿,定眼了一看,嚯!这不正是他粟家少爷吗?
“咋,粟少爷,您今个大驾光临啊?”赵跛腿故意笑嘻嘻地摆出一副献媚样子,“满汉全席,咱小茶馆,做不出,十道大菜够不够招待?”
栗童不说话,继续往前走,踢倒了两三把椅子也不理,一副不把大坝子村捅个贯穿不罢休的势态。
“老子不去!”二十分钟前,栗童死死抱着大门口雕漆刻纹的大柱子,回过头对粟家老太太大吼着充了回老子,老太太足愣了两秒,又抄起扫把杆狠狠地往栗童身上抽去。
老太太眼里,一向好好的孙子,到了开学居然像撵猪进了屠场,那个哭,那个喊,倒正像是那把明晃晃的刀子吊在头上。奇了怪了,他栗童,正是大坝子村里少有的读书成了家的孩子。刘麦子、王剁板这些鼻涕虫,跟着老秀才学两个字,都像是揭锅时多抢了两碗饭,腰杆都直三分。可栗童天天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出了大山进学,却像见了瘟神样,叫老太太打也不走,劝也不走,气得栗童的爷爷坐在大门口石阶上倒气,把个老烟锅在地上敲得当当响。
大早上的闹了一回,老两口已不想再吃早饭。老家主把烟锅一磕,碰出一手灰来,随手一洒便往外走去。
“你出去做甚?”老太太白着眼,絮絮叨叨不知道嘟囔些啥。“你看你管的好孙!整天的跑野,不做个正事!”
“少废话!”老家主梗着脖子拦开老太太,“他娘的,起个床都不安生!我散去跛腿那头喝会茶歇歇,他爱跑哪跑哪,我今儿着还就不依了!奶奶的,没大没小!”
老太太也就不再劝,只是坐在门槛上继续没头没尾地聒。太阳从东头刚刚升起来,其他的男女老少,还享受着年关刚过那点闲暇,于是从大门出来时,总都带着一半戏谑、一半可怜的眼神,看着门口一副要死要活模样的老太太。
但是在栗童那里,事情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老太太揍他,赵跛腿讽他,他是一点生气的意味都没有,甚至连要生气这种事情都快要忘记了。他只是胸中带着口气往前走着,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往村后那广阔的田地走去。这么走下去,或许能去邻村,或许到了一半他就得累得在田垄里喘气——那一程路可不咋近!但栗童也不打算管下去。他走到垄上,纯粹是好向着田野另一边远望过去,好看到那个讨厌的班车什么时候开到。如果他幸运,在村子里那帮老家伙找到他之前能够继续走下去,他就能理直气壮地躲过那班车;而如果他能躲过那班车,他仿佛就有了充足的理由向班主任(恶童们喜欢直接叫他老王)解释他的旷课,或是逃课。即使班主任压根不打算听栗童说什么,他更宁愿想象,班上好像从来就没这号人过。
老王并不是什么讨人厌的人,正相反,任何一个认识他的人(大多数都是温文尔雅的正派人士)都希望自己压根和他没扯上过关系。你看看他!校服的外套很明显是大了,而且粘着沙土,几乎被污染成了一种令人恶心的灰色,像是从二手回收店里那堆积如山的衣物堆里挖出来的样子。脸上也显得黑乎乎的,像是从来没好好洗过脸。裤子也大了一码,靠尽职尽责的松紧带捆在栗童的腰上,否则就要立刻罢工。裤腿松松垮垮地拖在后跟底下,踩了他也不管。鞋呢,甭管是什么颜色,总之现在是灰的。不嫌弃这幅外表的人离得稍近了一点,总觉得自己好像要闻到一股臭味。其实不一定有,但是谁在乎?脏污就是形容栗童最好的词语,甚至讲到现在,还只是在他的外表上弯弯绕绕,他那恶劣的、卑贱的、倔强的、不通人情的、总带着股怒气的性格,甚至还一句话没说。他能把这股气撒给谁!
栗童就是这么个孩子,他不讨人喜欢,也很清楚自己不讨人喜欢,所以他也乐于和其他人保持距离。你看他现在还在田垄上带着气走着,公路和河流陪伴着他,向前不断地延伸着。他时而靠近,时而远离,直到大坝子村成为一个小小的点,邻村也成为一个小小的点。他在一个字面意义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感到累了,于是直接在田垄的边缘坐下,身旁是茂盛的狗尾巴草,面前是灰黄的土地。过了不久,感到疲劳,他就敢直接在田地上睡着,也不管地面到底算不算是干净,这是他的命。
栗童昨晚上没能睡好,那一觉睡得真叫一个痛快。吵醒他的是一股笑声,刚开始还让他感到一阵莫名其妙。那会他闭着眼睛,想着为啥光线照过来的强度不太对,是不是天阴了要下雨,为啥地面像在摇晃,是不是要地震。周围的笑声他全当在做梦,怀疑对光线和地面的疑惑也是梦的一部分。但是事实不是栗童想得这样好,笑声一浪接着一浪,而且愈来愈大,直到吵得栗童睡不着觉。于是栗童猛地睁开眼,却只看见满眼的棕黄色,于是伸出手来挣扎,终于撕扯开那片棕黄色。于是他发现自己在班车上,刚从麻袋里逃出来。
栗童不喜欢上学。他讨厌老王、同学、课桌、书本、上课铃、下课铃、教室、厕所、操场、大门、班车、车站到校门口那条街、街上的两元店、两元店门口的喇叭、“清仓大甩卖”的叫卖、街旁的那条小巷,反正他没喜欢过任何东西。他满脑子都是这些地方离他爸的工地很近,不想回大坝子村他总有一个地方去,而这些东西让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极其的……廉价。这是他唯一能想起来最能展现他的文化的词语,因为他也讨厌自己和自己作为学生的文化人身份。
麻袋那事不知道是哪个老头的杰作,栗童下车的时候还莫名其妙地带着这个袋子,于是他感到街上的人对他指指点点,但不知道上哪去扔掉这个滑稽的袋子。他就这么把这玩意带到了学校,因为他也说不出自己为啥应该把这个袋子随便扔掉而感到心安理得。于是全班人都看见了这个袋子,哄堂大笑。栗童就因为这种理由被老王命令站了两节课,这也怪不了老王——谁让他扰乱了整个班的早自习呢?
不过栗童站着还是坐着,对其他人一点影响也没有,上课照上,下课照下。栗童那同学们总喜欢聚成一团在下课时去厕所,栗童就永远一个人。他去厕所倒也只是为了解决生理需求,而不是透透气或者说说话。今天不是什么幸运日,栗童的日常仍旧雷打不动,于是他照旧去厕所,和另外几个人就不期而遇。老大今年初三了,栗童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只能叫他老大,有时甚至得意,因为好像这样他身边剩下那几个就不配拥有姓名。唯有这个老大他格外害怕,最简单当然是因为他壮实,复杂点就不过是随众——当时这初中就没几个不害怕他。“没几个”在某天下午在某个小巷里被老大拿扫把棍改的长棍打得找不着北,钱被掏了拿去给他上网吧。栗童知晓他的恶,故意地就找了最角落的地方,低着头上厕所,看着面前被踩得遍布鞋印的瓷砖。唯一不知晓的就是他那天哪来的兴致非得站他旁边。
“哟。”老大拿一种极其轻佻的语气挑了个话头,栗童老觉得他好像在对着墙说话。
“我最近缺钱……”栗童几乎有些自言自语了。只想找个机会把裤子一提就往外跑。
“我最近也缺钱。”栗童感到老大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不由得感到不寒而栗。“今儿个晚上帮你好兄弟个忙呗?”
栗童不敢说话,他听到老大在旁边大声地骂了句脏话。
“你他妈聋了?”
别误会了,这和那句脏话并不是同一句,栗童倒觉得老大今天心情还挺好,估计这两天的确还有其他人给他送钱。他不敢说是,更不敢说不是。于是他从自己左边肩膀感受到一股无可阻挡的力量,接下来就感到自己和地板来了个亲密接触,其他人鞋印的脏水浸透了外衣薄薄的布料。于是老大继续对着栗童骂了句和他妈有关的脏话。不过栗童觉得挺无所谓,如果他那句话把妈换成爸,恐怕他真要爬起来拼命;不过骂的是他妈,那还没事。
栗童如果以后可能回想这一天,会发现自己好像没了从厕所之后的记忆,在那之后就是他放学之后走过那条曾见证了“没几个”的鲜血的小巷,看见老大已经在那里头等候多时了。于是他身上那点可怜的钱被抢了个空,而且被打了一顿,谁让他在帮自己好兄弟的忙时显得如此犹豫,如此没有兄弟义气呢?
栗童最后绕远路去了一趟工地找自己的爹,一半是因为没钱吃不了晚饭,另一半是因为没钱坐不了车。路上他想了半天自己该怎么解释自己一身的伤,但终究选了不解释,找了个摔跤的借口搪塞回去。毕竟对栗童来说,这才是他和他爸的常态。这也是他要钱的时候为什么多要了点,住工地宿舍,恐怕早晚要露馅。再者,要是他明天撞了大运,不得不再次坐车过来,那身上总有点东西,免得被打得比今天还惨。
其实大多数日子里,栗童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所谓“如果以后可能回想这一天”,其实并没有足够的可能性。栗童最终还是坐上了回去的车。他又要面对老家主、老太太、赵跛腿、刘麦子、王剁板,他同样讨厌这一切,于是他在车上估计自己又要怀着那样的一股无名怒气结束这一天。又能怎样呢,他能把这股气撒给谁?
栗童说不准,但他的想法不骗他:下车看见了老秀才时,他真打算把气往他身上撒。倒不是要像老大那样拳打脚踢,他只想有人知道自己那股气。外人把这叫撒娇,他可分不清。老秀才住邻村,可天天来到大坝子村,去周围唯一的小学教附近的小孩。栗童见到他心跳得剧烈,因为唯有老秀才他把握不住。当初他妈跑了,整个大坝子村都瞧不起他爸,觉得他没本事。周围的小孩也欺侮栗童,恐怕从那时他就觉得被欺负是个理所应当。可老秀才仍然日日从邻村来,日日去教栗童,甚至比其他孩子还上心,让栗童发了奋,这才考出了大坝子村。栗童眼里头,这人真是个圣人,可就是个圣人他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粟童,咋上学上出一身伤回来?”
栗童不知道怎么去回答。光是叫他本名而不用“栗童”这个颇有戏谑意味的绰号,就让栗童感到手忙脚乱。更别说后面跟着的问题,竟然是用了十分关怀的态度说出来,栗童更感到一阵害羞。他站在站牌那里搜刮了半天自己的大脑,拼凑了半天,只是极其小声说了一句“不要你管”,大概只有他自己听得见。老秀才已经不能再被叫做“秀才”,佝偻得已经需要拐杖才好站着了,因为晚年而好酒,眼眶总显得有些肿大,可眼睛里总有锐利的光射出来。栗童在小学课堂上见识过这种眼神,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被看透得一清二楚,所以只是用自己听得见的声音作反驳。
“打小学你就不说话,可我清楚你。你是不是在学校里头被欺负了?”
栗童更不好回答,只是低着头沉默着,连“不要你管”的说法都忘记了。老秀才清楚这和说是没有什么区别,于是从口袋里搜出一卷纸币,靠在拐杖上数着,最后抽出两张递给了栗童。栗童知道老秀才的那点怪癖,天天宁愿从邻村走过来都要省点小钱去买酒。想到这点钱说不定就是他什么时候的酒钱,他实在是不敢收。老秀才伸过来的手就这么被他推回去。
“你拿着!”老秀才再把栗童的手推回来,“被欺负了,不管,再被欺负,这学还上不上了?”
“你懂个屁。”
这下完蛋了,栗童原本小声说给自己的话,就要被老秀才听到。栗童登时又羞又怕,钱也没拿就往村里逃去。若是在四五年前,他刚刚认识老秀才(那时还没有“老”字),他肯定有千万种可能被他像拎小鸡一样抓回来。可现在秀才已经是个老人,他又是个年轻小伙,于是逃之前他下意识回过头来,只看见老秀才站在原地深深地叹息。
栗童最后还是买了药,只不过靠他爸给他的钱,去了车费和占了大头的“意外险”(老大每天都得去那小巷,意外只取决于谁先过去),他也就只剩下买点红药水的钱。药店的老板也照例问他“咋一身伤回来”,但听起来总是刺耳。村里似乎达成了这样的一个共识:小孩若是带伤归来,只有可能是疯玩摔着了或者打架打的,总之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栗童这回可以理直气壮地用上“不要你管”和“你懂个屁”的法宝,而不需要考虑后果的问题。反正他们看来他也不过是个恶童。有本事你就别把药卖给我!
可睡觉之前他想起老秀才。他搞不懂老秀才为什么那样晚了还不回家,因为按常理他们绝无见面的可能。那股气不仅没有发泄,反而让他觉得那种恶语讲得不对。老太太总是要聒的,在她洗着他那套被脏水濡湿了又干的衣服时就更是如此。老家主照样不想和他讲话,天一暗就去屋里头躺着了。栗童不管这些,却总觉得对不起老秀才。不过栗童总是有本事在第二天把一切忘掉。这是他的命,和大坝子村与学校形成了精妙的统一关系。
日子一天天的就要这么过去,栗童也充分发挥了他爹那样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安身立命的本事,于是过去了的一天天,他也不怎么注意,也没什么独特的日子让他去关注。
所以后来栗童总是尽全力地为某天找出一些独特的意味。比如说某天下了大雨,他看着内涝的街道想着从未见过的大海应该有的洪涛;比如说某天那条街的两元店没有开门,于是那条街就不会响彻“清仓大甩卖”的喇叭声,他讨厌的事情就少了两件;比如说那天他刚好手里只有车钱而没有“意外险”,于是被老大和剩下那些人一顿好打。被揍的时候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几个硬币,生怕老大有那个本事把他的手也一起掰开。可老大的武德终究让他没有只是抢钱,而是想办法磨练打架的技术。于是栗童倒在那个小巷里,捂着肚子,全身上下黏黏腻腻,不知道是哪下整出血了还是地上有水打湿的。好在内涝是早上的事,而此时已经被排得差不太多,栗童至少剩下点运气,不至于泡在雨水里。他在小巷的坑坑洼洼中找到一个略高的地方,在地上倒着气,正好顺着自己脚边的方向看见巷子外人们的来来往往,但没有一个人在乎他。
他不知道周楼生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正如他那时也不知道周楼生竟叫这么个名字。当时他正从那种接近于无穷无尽的痛苦中解脱开来,从地上坐起来,抬头四顾,才发现老大之流早就没了踪影,大概是找其他倒霉蛋去了。小巷的尽头只有一个陌生的身影,看起来像一个女孩,直到她走近了,他才看到她身上的校服,于是在那抹蓝色里发现自己已经躺到了高中放学的时间,那时天色已经很暗。
那个女孩走到栗童面前,向他伸出了手。栗童再一次感受到在老秀才面前的那种窘迫。尤其是,这让他感到一阵愤怒,好像自己被打到了地上,是一件十分值得羞愧的事情。于是他带着这种愤怒,一把把女孩的手拍开,却在双手相触的时候,感受到了女孩手心的一种温暖。
女孩似乎没什么话好说,转身走出了小巷,对于栗童来说,今天就又和其他日子没有任何区别,直到他终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早就被雨水打成了泥水),准备将日子重新进行下去时……
那个女孩又回来了,手上拿着创可贴、棉签和黄药水。像是中间有一种无形的遮蔽,她并不走到栗童身边,而是在他的附近站定了,将药物放在了一片较干的地上,放在因为傍晚最后的光而显得一片铅白的水坑旁边。栗童在拿起那些东西的时候听到一声“谢谢”,在气息通过自己的喉管时感受到一阵刺痛。仿佛从自己嘴里滚出来的东西是什么有棱有角的硬物。
“没关系。”女孩的声音也轻轻的。“你也坐车吗?”
“坐。”
栗童原本又想用起“关你啥事”的法宝,可看见了这个女孩,总感觉她的身上透露出一种忧郁的气息。她只是站在那里,光线昏暗,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是感觉到自己看见她时,总像是看见了老秀才那个深深叹气的剪影。
前往车站的那段路上,两个人都只感受到一种尴尬的沉默。栗童习惯了走在后面,可周楼生总喜欢并排走着,于是栗童就尴尬地拖在周楼生的左后方。从后面往前看,可以看见她扎成马尾的头发,以及从耳朵那里向前看见的眼镜一角。而周楼生的侧脸,让他感受到了……美。但是那忧伤的面容只是让栗童感受到自惭形秽,仿佛自己第一次这么觉得。
周楼生已经坐到了等车的长椅上。她轻拍了一下身边的位置,于是栗童坐到她身边,双手托腮,手肘撑在大腿上,深深地将腰弯向大地。
“我叫周楼生。”周楼生看着公路的另一边,这时候小城已经接近沉寂,只是时不时有一辆汽车飞掠而过。“你叫什么?”
“粟童,可是大家都叫我栗童。”粟童也随着周楼生的视角看向另一边,周楼生只是微微点点头,可栗童总觉得她好像笑了一下。“为什么呢?”
“不……不关你的事。”
栗童的法宝好像失效了。似乎叫做“礼貌”是刚刚好,栗童无论对着其他人是多么顽劣,绝不敢对一个同龄的女性口出狂言。栗童也不知道如果周楼生继续问下去会怎么样,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你怎么会现在才坐车?谁欺负你吗?”
“又能怎样呢?”
周楼生不说话,直到班车开来。
已经是末班车了,从车窗里看过去,只能看到周围的村落在远处星星点点的亮光,来到公路的两边,就已经什么都看不清。周楼生把脑袋靠在车窗旁,随着班车的摇动轻轻晃动着。栗童最后看见她,是在自己下车时,那时她仍在车上,要一路地向前。
“以后你能等我坐车吗?”
栗童正准备下车,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
“一个人走夜路,总让人很害怕。”
栗童后来会想,自己到底为什么在当时就答应了呢?或许是这个年纪总有一些逞英雄的做派吧。栗童并不在乎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早点和晚点坐车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区别。回到家时他把老太太与老家主吓了一跳,他们早以为他待在工地不回来了。
在那个晚上,栗童梦见老树开花。
TBC
作者:凰
评论:笑语
*PS.又是某冷门老番的同人,没看过原著不影响阅读。
暴风雨终于停息时,他们拉起主帆,顺着季风漂进一片鲜有人经过的海域,绕开礁石与暗流,在孤岛的海岸边丢下了铁锚。
“停下来修整一下吧,”年轻的船长这样说道,“趁着明天天气好把底仓里的箱子都搬出来晒干了再走。”
于是船员们在被晚霞染成一片紫红的天空下卷起船帆,让夕阳温暖的光一点点升上来,照耀在刚被暴雨清洗过的甲板上。木板像打过蜡一样闪闪发亮,船长的靴子从上面走过,鞋跟敲出一串清亮的节奏,从主舱室的门口来到了船舷边。他接过老水手递给自己的绳子握在手里卷了两圈,一脚踩上护板轻轻跃起,便顺着绳索从船的一侧荡下去,平稳地落到了沙地上。
“把梯子放下来。”船长绕着船身走了一圈,确定周围没什么问题后,抬头向等在上面的人喊道。
等在船舷旁的几人应了一声,招呼着同伴放下梯子开始搬运物品,?他们的船长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转身准备趁着这个空档去捡些石头来搭个篝火,这时一个水手从梯子顶上探出头来,望向下面:“船长!你得来看看这个。”
船长停住脚步,转身走回去抓住垂落的绳子,重新攀上了船。“怎么了?”他跳上甲板跟着老水手走向船首,一边问道,一边顺手接过了对方递给他的水袋和面包干。
“老猫发现了点东西,”老水手皱着眉头回答,“他觉得不太对劲,想叫你来看看。”
“……那边有个什么玩意在晃悠,”老猫让出船头的位置,把望远镜递到船长手里,“雨停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几里外一直有片奇怪的波纹,但那时风还很大,我不确定到底是什么。”
“现在能确定了吗?”船长把啃了一半的面包干叼在嘴里,含糊地问道,举起望远镜转向远处夕阳正在沉下去的地方。
海平线与天际交融之处,海水倒映着天空混染成一片,暮色绽放出绚丽的光彩,将浮在水面上的一个身影勾勒得无比清晰。老水手也跟着抽出自己的望远镜一起看过去,一眼就见到那个影子举起手臂,似乎是要遮挡镜片的反光似地抬了起来,一会儿又把手伸上去,在海风中挥舞了几下。
老水手放下望远镜,神色怪异地转向身边的两个人:“他在打招呼。”
“但那不可能是个人吧?”老猫像吞了颗坏海胆一样挤了挤脸,从船长手里接过望远镜,“我看着那道波纹跟着我们一路游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
“也许他不是人。”船长三两口吃掉剩下的那点面包干,含糊不清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像是没注意到身边两人看他的目光一样,拧开水袋灌了好几口水,才又开口说道:“大家不是都听过人鱼的传说吗?黄还说他年轻时亲眼看到过有人捕上来一条呢。”
被点了名的老水手睁大了眼睛:“我从来没说过‘亲眼’!而且也只是我从港口上听来的,那时候我年纪还没你现在一半大!”
老猫笑出了声,在看到黄冲着自己瞪过来后息事宁人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激动,老伙计,可别把你那心脏病又激出来了。我们小船长有点天真不切实际的幻想怎么了?谁还没想象过跟美貌的人鱼来一场艳遇呢?”
黄翻了个白眼,重新转向三人刚刚观望过的方向,不再去理会老猫有些讪讪的笑声。年过半百的老水手视力显然没好到能在这么远的距离外看清那条所谓的“人鱼”的程度,他只望见仍在继续暗下去的天幕,以及夕阳燃烧般从云层背后射出的最后一点光。
看来明天会是个大晴天,他这样想到,自顾自走下船头的台阶,正打算回自己房间收拾收拾在暴风里颠簸时摔烂的陶盆时,忽然又记起什么,转头对还在一旁听老猫念叨人鱼传说的船长问道:“黑,仓库里还有多余的花盆吗?”
已经在散碎的故事中走了神的黑愣了一下,眨眨眼睛才反应过来:“好像是有的,你可以找银确认一下再去看……啊,她就在——”
没什么耐心的老水手等不及他把话说完,丢下一句“我知道她会在哪儿”,接着便把两个同伴扔在身后,任由他们继续在其中一人旺盛的分享欲和船长的肚子即将响起的咕噜声间拉扯,根本没看见黑因为被抓着听故事不能去吃饭而露出的失落神情。
黄不像船长和其他年轻些的水手那样能拽着绳子轻巧地荡下甲板,也不想去搬货物的大梯子上打扰其他人工作,便直接钻到货仓底层,从积了水的架子间绕进一条小道,从船尾的出口放下软梯爬了下去。
他们在半年前新加了这个出口,木板开出一个刚好够一人穿过的圆形孔洞,悬在吃水线上方半米的位置,平常都被重物压住铅板盖着,只在必要时才会打开。这个“必要”通常是指需要有人悄悄绕过海盗的眼目,溜上对面的船和强攻队伍前后夹击的时候,而非像现在这样,只是为了给一个不太高兴的老水手行方便。
但黄显然不在意这些,事实上,整艘船大概也不会有人在意。就连一年前在他们最后一次招募中应征的水手也没多久就习惯了船上松散的氛围,年纪不大的几个青年乐得自在,而跟黄一样步入中年的人更是懒得去管那些早就被他们嗤之以鼻的繁文缛节。
踩上湿软的沙地时,即使是久违的双脚踏上实地的感觉也没能像以前一样让黄的心情轻松起来,他一心念着房间里那几个碎成无数片的陶盆,还有散落一地的土和被他仔细包好挂在网格上的兰花植株。
把这样娇贵的植物从港口上带进一个总是充斥着海水咸味的地方显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但老水手十几年来只有这么一个爱好,而那个叫卖花草的小贩又一直冲他嚷着“机不可失”。
所以最后黄还是掏出了钱包,顶着黑迷惑的眼神和老猫不赞同的表情将那两盆花搬到了船上。半个月来它们一直都被照顾得很好,修长的叶片垂下来,苍翠的颜色浓得像要滴出来,在镜子下方的桌子上欣然生长着,直到遇上了这么一场暴风雨。
平心而论,十几岁起就跟着捕鱼船出海的黄绝对有资本对任何一个揣着一厢热情便登上了船的小鬼摆出经验老道的架势,叉着腰指使他们做这做那,在他们丢掉小命之前把自己几十年来积累的知识和教训都教出去。但是偏偏,“黑色死神”的船并不是一个等级那么严明的地方,为了寻找遥远的宝藏而在无人了解的海域之中探索的船员们也都不需要特意被提醒经验的重要性。
因此在所有人都对他相当尊敬的情况下,“因为自己没做好固定摔碎了花盆”这种事绝对会让老水手刻意保持的形象产生一丝裂痕。为了不让那种事发生,黄在离开船之后避开了他们正在搭起的临时营地,却还是在转进树丛时迎面撞上了最不想遇到的人。
“嘿!小心点老家伙,别把你的腰闪着了,”红头发的女人抓住黄的手臂帮他站稳,看着他挑起眉毛露出了笑容,“这么急是赶着去银那里?你要问她找什么?该不会是给你那两盆宝贝花弄肥料吧?”
还是来了,黄又暗自抱怨了一下这人近乎野生的直觉,站住后挺直了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毫不心虚地开口:“还用不着你那么操心我的腰,哈沃克。我只是去找银确认一下收缴的清单,你看见她了?”
“……不然你以为是谁在林子里给她和白挖的火坑?”哈沃克依旧笑眯眯的,放开他又伸手随意地往身边一指,在杂草间给老水手让出了一条已经被踩过的小道。
黄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便朝她手指的方向走进去,在惊起一群不认识的昆虫、又差点被突出的树根绊倒后,终于在天彻底黑下去之前找到了缩在帐篷门口一起生火的两个女孩。
银看见他找过来,似乎并不是太意外,但她身边的白却在老人说出自己的要求时爆发出了一阵笑声,被黄毫无气势地瞪了一眼之后才憋住笑意,冲着他吐了吐舌头,又对着正在专心回忆仓库物品清单的银挤了下眼睛。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或许还勉强能够应付,但当两个这样年纪的少女凑到一起,难得做了点在她们看来“非常有趣”的事情的老水手不免被开上几个无关紧要的玩笑。不过好在,黄最后还是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结果,懒得再管两个女孩在窃窃私语些什么,更懒得去在意哈沃克会对其他人怎么说,自顾自顺着原路回到了船边。
他回到海滩上的时候,篝火刚刚被燃起,绳索连接起插进沙地的木杆,晾在上面的帆布和衣物围成一个半圆,将帐篷和篝火圈在了里面。这天晚上相当凉快,春夏交接之际的夜风温和地穿过沙滩上的每一个帐篷,让接连遭遇战役和风暴的水手们难得放下顾虑,摊开疲惫的四肢准备在饱餐一顿后睡个好觉。
得到船长的允许支起帐篷之后,大多数人都不愿再挤进湿漉漉的船舱里,于是黄把那群嘻嘻哈哈的年轻人赶到了船下面,随便他们怎么去折腾,自己一个人在甲板中间支起吊床,独自躺在上面,盖着月光闭起眼睛,心里盘算着第二天怎么挽救他那几盆彻底碎掉的兰花。
老猫一早就和主厨拎着一打酒跑没了影,叫上几个人围在火坑边上把四处挖来的野菜跟叉到的鱼烤了,彼此灌着酒咋咋呼呼一些不大不小的事,在黑溜达过来时把他也一把拽了过去。
不太爱说话的船长显然只是被烤鱼的香气引了过来,刚被抓着坐下就攥着硬塞进手里的酒瓶露出了后悔的神情。黄坐起来远远看见老猫猛地拍了拍黑的肩膀,爆发出一阵大笑,不由得摇摇头在心底叹了口气,决定第二天不去叫那个保准会宿醉不醒的家伙起床。
一群没个正形的,他想着,重新躺倒在自己的吊床上,盯着满天繁星开始一颗颗数过去,思绪一下子飘到自己的兰花和晚餐的豆子汤上,又开始思索明早起床后的一堆琐事与即将继续的航程,就这样在晚风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奥特曼的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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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卡利三千岁时第一次遇到那个奥。
那是在孤儿院放风的时候。他远远躲开了所有奥,给自己找了个幽僻角落,但又是那种随时能听清老师呼喊的距离。蓝色的皮肤远比银色和红色来的更为稀少,为了躲开那些好奇的目光他只能如此。
“为什么一个奥呢?”从他藏身之处的建筑后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希卡利抬头,来者从建筑后探出头,看上去是银族,有漂亮又温和的五官和柔和的椭圆形眼灯,连面庞看上去都是刚刚成年的样子,脸颊两边飞起某种像是小动物耳朵的凸起。希卡利一只手抱紧了怀里的光屏,一只手撑地,迅速转成了逃跑的姿势,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现在是怎样一个敏感的姿态。
在孤儿院,老师们不会喜欢他这样离群的孩子,因而只要希卡利被找到,被强制带回是断然少不了的事情。
“我不是来抓你的哦。”银族从墙后走出,一手扶着墙体,一手放在腹部,希卡利这才留意到对方的腹部正在流血,光粒子从指缝间涌出,顺着小腿淅淅沥沥落了满地。希卡利正要呼喊,却见对方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你不想被抓回去吧。”
在希卡利愣神的档口他已经走了过来。看得出来他步伐稳健,藏在红色披风下的身体矫健有力,但是受制于伤势,银族走得有些吃力。当他接近时,希卡利才发现对方早就是遍体鳞伤,大大小小的伤痕遍布了他的整个身体,那些光粒子不止是从腹部的伤口流出,只不过腹部的伤口过于显眼才使得希卡利没有注意到其他的。银族在希卡利身边坐下,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在希卡利快要忍不住去求救时,银族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真的不要我去叫银十字吗?”
“不了。”银族的声音有些轻,似乎连说话都成了一种负担,希卡利能看见对方的胸口急促低喘息着,“我还有急事,让我在这里歇歇就好了。”
希卡利抓起光屏飞速查找快速疗伤的方法,大段大段他看不懂的名词从眼前闪过。即使他是同龄人里最聪明的,但是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还是为时尚早,他只能从字里行间勉强拼凑出那些方法的具体实施方法,陌生的名词过早地打击着他,连不断在光屏上滑动的手指都有些不自觉地颤抖。
“……没事吧?”银族温柔的声音冲破了他的恐惧,将他拉回现实。希卡利看着对方握住自己手臂的手掌,惊觉他的掌心是如此冰凉,竟然连他这样体温偏低的蓝族都会觉得冷。
“不要惊慌,我没事的……”银族侧过身,似乎是想和希卡利额头相抵,下一刻却重重跌在希卡利身上。
“我,我去叫老师……”希卡利忙不迭从对方身下挣脱开,顾不上擦掉沾了自己满身的金色血液,慌慌张张就要跑出去。
“别去。”银族牵住了他的手,“至少最后,陪陪我吧。”
“但是……”希卡利用尽全力去堵上他的伤口,然而光粒子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出,似乎银族的身体化成了什么源头,但是常识告诉希卡利这不可能,他迟早要流干净的。
“对不起,对不起……”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要说给谁听,是因为他本该可以救下银族却放任他死亡,还是只是为了告慰自己愧疚的内心。他们本就是素昧平生,那么希卡利按照他一贯的生活方式,远离他选择不掺合进来也情有可原。
视线已经模糊了,他能察觉到眼角有什么液体在滑落,顺着脸颊落进那些光粒子中。
“该道歉的是我……”银族吃力地抬起一只手,在即将碰到希卡利脸庞的时候却又无力地落下去,“一直在让你担心,真是对不起啊。”
“对了,你叫什么……”我会和银十字说的,至少他们会在墓园里为你寻一块地方。
“以后你会知道的,我们还会相遇很多次,那时我会一遍一遍告诉你。”银族笑起来,“……只是想不到时间竟然会在这里结束啊。”
那大概是那位银族留给希卡利的最后一句话。
希卡利五千岁的时候,已经被同一个噩梦困扰了两千年。梦里总会有一个对着他笑的年轻银族,而结尾永远是那个银族在光芒中消逝。他几乎快要记不得对方的样貌,只记得那个在金色光芒中消散的笑容。
那时老师们在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了抱着红披风呆呆坐着的希卡利,还带着满身的光粒子,吓得老师们连忙把他送到银十字。护士们轮流哄着幼小的蓝族,然而任凭她们如何在资料库中翻找,都没有找到那样一位银族的信息,按照希卡利的描述,那位银族应该早就是身经百战的成熟战士,而不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然而最近没有这样的银族接到危险的任务,就好像他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般。
但是……那怎么可能呢?希卡利摸着手臂,那只握住自己手臂的冰凉手掌,吸满了血液的红披风,以及从中渗出的更多的光粒子,血液和湿透的布料纠缠在指缝间的触感,他仿佛依然能感受到,提醒着他无数次他梦里的景象并不仅仅是个噩梦。
希卡利坐在光屏前,光屏上是自己论文的草稿。比起思考噩梦的事情,也许现在他的论文才是关键,实验室里仅有的实验数据不够了,他还需要去进行野外勘测。
“怎么了,是不舒服吗?”身后有奥轻轻说。
希卡利闻声回头。一位裹着红披风的银族坐在他的床上,火花塔的光辉穿过窗户洒下,把他整个奥笼罩在一层光晕中。一双柔和的椭圆形眼灯,精致的脸蛋和脸颊旁如同小动物耳朵般的凸起和花纹,没有遍布全身的伤口,就连那件披风都洁净无比。
希卡利猛然站起来,光屏啪嗒一声倒在桌面上。梦中的脸庞逐渐清晰起来,但是这怎么可能。
“你还好吗……”少年的声音夹杂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无意识地想要靠近去确认眼前的景象,“那个时候,我该去找银十字的……”
银族露出疑惑的目光,他歪歪头,很快又像了然般笑了起来。
“啊,你那个时候救了我吗?”银族放任希卡利拽住自己的披风,一股暖意顺着披风传到希卡利的指尖,“谢谢。”
“不……”少年的手指一路向上,蜻蜓点水般停留在银族的手臂上,他能感受到那下方喷薄而出的力量。
“看来上次我的不辞而别让你很困扰。”银族的手掌覆上希卡利的,近乎滚烫的温度顺着略显粗糙的掌心传来,希卡利抬头正对上银族的目光,“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希卡利点点头,然而他依然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银族的身子却晃了晃,噩梦里突然倒下去的身影和眼前的银族重合了,在希卡利意识到之前他就已经扶住了银族的腰。
“抱歉。”银族扶着脑袋,露出有些苦恼的表情,“我有些累了,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吗?”
“你可以就睡这里。”
“那你呢?”
“我的论文还没写完。”希卡利给他指了指桌子上只有草稿的论文。
“那你应该已经有一天没有休息了吧?”银族突然眯起眼睛。
“不,我没事的……”希卡利正想解释一下他其实没什么不适,毕竟他的最高纪录是三天,就被银族扑通一把带倒在了床上。
“你们这些科学家总是这样。”银族的声音有些沉闷,语气中带着不满,从希卡利的额头顶传来。希卡利留意到他话中的“你们”,看来对方有可能是深受他们这些科研人员困扰。
“对不起。”
“知道对不起就要好好休息啊。”银族说完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搂着希卡利的手臂往身前带了带,直接把希卡利搂进了怀里。对方暖烘烘的体温放肆地顺着他们接触的每一处肌肤入侵,在那一瞬他有些手足无措,脸上不知是被热气烘的还是因为害羞,只觉得热腾腾的,他不知道该挣脱开还是就这样顺应对方,只能僵硬了身子紧紧拽着对方的披风。
“梦比优斯。”银族轻声说。
“嗯?”
“梦比优斯,我的名字。”他用尽力气说完这些,便陷入了沉睡。
“希卡利。”他也小声说,他希望梦比优斯能够听见,但是又怕吵醒了他。
希卡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也许是因为梦比优斯的身边真的很暖和,本就体温偏低的蓝族根本抵抗不住。
他醒来的时候梦比优斯还在睡,被褥被他的体温弄得暖烘烘的。银族小半张脸陷在被子里,胸口缓慢又规律地一起一伏,菱形的计时器闪烁着温柔的光芒。希卡利慢慢贴上去,仅仅只是接触,他就能感受到那下方潜藏着的生命的脉动。
噩梦似乎在这一刻终结。
那位叫做梦比优斯的银族从此在希卡利家住下了,美名其曰是自己的家在前几天的小型动乱中被毁了,顺便还能照顾下希卡利的作息。
他似乎不怎么出门,这是希卡利首先注意到的。每当希卡利回到家,梦比优斯总是会在沙发上等着他,有时梦比优斯会做点吃的,然后一直盯着希卡利直到规范的休息时间,希卡利不就范的话大概率是要被直接扔到床上。
按照梦比优斯的说法,这是家人们常做的事情,住在一起,互相照顾,互相关心。这是希卡利未曾有过的体验。
但是按理说这不太可能,他这样强大的战士,应该在警备队有相当高的职位。
然而如果希卡利休息在家,那么他得到的将会是一个几乎整日都在昏睡的梦比优斯。
希卡利曾经问过他,要不要联系一下家人,然而梦比优斯只是笑着回绝了。
“我是孤儿,父母已经在战争中死去了。”
这让个笑容他想起幼年时的那一天,那个倒在身边的银族。阴影从未散去。
他的肩膀被谁敲打,他回过神,眼前是梦比优斯张开的双臂和一贯温暖的笑颜。
“抱歉,给你留下了不好的回忆。”他轻轻顺着希卡利的背鳍,“不过以后不会了。”
“生命固化技术?”梦比优斯挨着他坐下来,目光从他的论文上扫过。
“嗯,不过还是个设想。”希卡利在梦比优斯的目光中关上光屏,“我希望能用它减少伤亡,但是就目前的技术……只能说我是痴心妄想吧。”
“会实现的。”梦比优斯拍着他的脑袋,“我就是被这种技术所救哦。”
“真的吗!”
“是来自未来的你救了我。”梦比优斯说,“长大了的希卡利可真是帅气呢。”
虽然希卡利明白着只是一句调笑,但是那一刻他的心里还是泛起了一丝奇怪的感觉。他改称呼那为什么?恐惧?还是嫉妒?但是下一刻他为自己的这种感情而羞愧,少年思考着同龄人们在这种场合下会怎么做,是要撒娇着大喊吗,还是别扭地扭过头去?他可以这样做吗,对梦比优斯?感情是个陌生的课题,他无法计算出结果。
他为什么不能只看着我呢?希卡利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底如此大喊着。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梦比优斯突然出现,似乎只是为了他才降临。
然而梦比优斯似乎越发劳累,好几次希卡利看着梦比优斯沉睡在沙发上,沐浴在火花塔的光辉中,胸前的计时器闪耀着暗淡的光芒。
希卡利只希望这个梦能够持续下去。但是当他潜意识里认为这是梦的那一刻,注定了他将要面对的残酷现实。
希卡利终于拿到了科技局的录取通知,他想给梦比优斯看看。然而迎接他的只有空荡荡的沙发,风带起窗帘,梦比优斯常常抱着的小抱枕躺在扶手处,火花塔的光芒依然明亮,带着空虚的暖意。
梦比优斯再一次不辞而别,就和他每一次出现时那样,来得莫名其妙,消失得也莫名其妙。
后面的岁月里他依然渴望着能够让梦比优斯看一看自己的成绩,哪怕所有的奥都在为他欢呼,他心里依然有那么一丝渴望,渴望那个穿着红披风的银色身影能够再次出现。希卡利期盼着他们能够并肩的那一天。
仿佛是神明听见了他的愿望,然而又想开个玩笑那般,他们又见面了,在一个他认为不是那么好的节点。
那时生命固化技术完成的前夕,梦比优斯突然出现在正在采集数据的希卡利身后,一头从半空中栽下来那种。希卡利回头时,正看见揉着脑袋要起来的梦比优斯。
“梦比优斯?”
“啊……嗨,希卡利。”梦比优斯应了他一声,似乎还是没有从撞击中回过神。希卡利正要上去看看的时候梦比优斯才猛然抬头,和希卡利四目相对。
“你不记得我了吗?”
“怎么会……我怎么可能忘记希卡利呢!”梦比优斯明显在希卡利喊他名字的时候惊慌起来,手掌抬起来又停在半空中不知道如何放。
这对希卡利来说有些新奇,这样的梦比优斯他从没见过,就仿佛是什么小动物在熟悉的人面前翻出肚皮那样少见。
“这次还要去住我家吗?”他还记得对方说自己没有家的事情。
“唔,好。”
只可惜这次梦比优斯来的不是时候,希卡利的生命固化技术还没有完成,他本想给梦比优斯一个惊喜。他几乎就要成功了,但是梦比优斯却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没关系,我知道这个只有希卡利能做到。”梦比优斯斜倚在沙发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小抱枕。
“你为何笃定是我?”
“我来自未来,我当然知道。”梦比优斯贴过来,眼里是希卡利熟悉,但又有点陌生的笑意,“在那个时候,你是科技局所有孩子的梦想。”
这样的梦比优斯希卡利第一次见到,不再是那般成熟遥远的形象,而是他近乎触手可及的,仿佛他们只是同龄人。希卡利有些疑惑这是梦比优斯原本的样子,还是他为了让自己不那么拘束,故意让他放松的做法。
“这次你又要什么时候走?”希卡利对于梦比优斯前两次的不辞而别有些耿耿于怀。
“嗯?”梦比优斯再一次歪着脑袋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堪称无辜,很快他才像有了结论似的,“如果你希望我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也没问题的哦。”
佐菲察觉到他的发小最近有点不对劲,具体表现为两人出去散步的时候疯狂走神。这不是说希卡利以前这个时候就不走神,他以前哪怕是在睡觉时,梦里推出了新公式都要爬起来记下了才能再睡过去,但是现在他的走神,明显就是放空,极致的放空。
“我说你啊。”佐菲拍拍好友的肩,“是不是有了喜欢的奥啊?”
迎接他的是希卡利疯狂的咳嗽声。
他们的状态一如他五千岁那年。
梦比优斯显然不太想暴露在外面,然而就和大部分警备队的战士一样,他是坐不住的类型,希卡利有时候看到他,只见他斜斜倚在沙发上,膝盖上还放着希卡利的书本,眼灯有些暗淡,看上去是睡着了。火花塔的光辉柔柔洒下,银族的身子仿佛被一层轻纱笼罩着。
就连这个场景都像那个时候。但他已经不是当初稚嫩的少年,虽然还不到长辈们那样,但是也不是卡着成年线的半大小子了。然而梦比优斯却仿佛停留在了那个时间点,从未改变。
这给了希卡利能够追上他的念头。
还沉浸在睡梦中的银族模糊地咕哝了几声,显然希卡利的到来依然没能惊醒他。希卡利小心放下手上的东西,轻手轻脚地靠过去。这种近距离之下,原本很多那样没有关注到的细节就这么显现出来。对方几乎是全身都遍布着各种伤疤,然而见到他的第一眼,往往更多注意到的是他漂亮的银红体色而不是这些疤痕。虽然作为战士这些是正常的,但是他总觉得这数量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有这么多伤疤吗?
梦比优斯醒来的时候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肌肉在漂亮的华为下如同波涛那般舒展流动,他扭头,正对上希卡利的目光。
“希卡利?”他咕哝着,“怎么了?”
“我喜欢你。”
这话把梦比优斯生生吓得差点要跳起来。
“我两万岁哦。”他说,歪着脑袋看着希卡利,如同某种仗着自己可爱就为所欲为的小生物。
“我已经成年了。”希卡利同样回击着。
“我是男孩子。”
“我喜欢的是梦比优斯。”
梦比优斯稍稍坐直了身子,难得收起了笑意。这副严肃的样子让希卡利有些不太习惯,他正想解释一下给对方一个台阶,然而突然怀里一满。
“嗯,我也喜欢希卡利。”梦比优斯整个撞进了他的怀里,火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耳鳍边,“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在未来吗?”
“当然,那会我只有七千岁,你比我大了一万多岁呢。”梦比优斯直起身,伸手去掐他的脸颊,“这么年轻的希卡利,我还是第一次见。”
那天希卡利的梦里一片祥和,梦比优斯却在中途惊醒。
火花塔的光辉永不熄灭,因而即使现在是所有奥休息的时间点,窗外依然是白昼。他揉揉脑袋,耳朵里还回荡着刚刚那声野兽的嚎叫。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他呢喃着,目光看向身边依然沉睡着的希卡利,“但是真的,太久了……”
转天希卡利睁眼时,看到了正要出门的梦比优斯。
“我要走了。”
“这么快?”
“我有任务的。”梦比优斯飞快地在希卡利脸上亲了一下,“任务结束我就来找你。”
也许是知道了会在未来再次相遇,希卡利这次不再那么苦恼,他唯一的遗憾是就在梦比优斯刚走不久,他就完成了生命固化技术的最后一项技术突破。但是对于光之巨人来说,时间永远富足,而他既然已经等了梦比优斯那么久,那么也不差这点时间。
然而这一次梦比优斯的降落不再那么体面,他甚至是直接从半空中栽下来。
“梦比优斯?”希卡利把他扶起来,“你的任务这么快就结束了?”
然而梦比优斯显然没有理他,急着就要走,在他起身的时候,斗篷下的血哗啦一下就流了满地。梦比优斯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甩开他的手就要向前走。
“梦比优斯!”希卡利追上来,强硬地要带对方去银十字,“我会请银十字的各位帮你保密,你的伤……”
“会来不及的……”梦比优斯喃喃着,裹着披风继续向前走,希卡利注意到他似乎要去某个地方,而那个方向正是他下面要去的观测点。
“我正要去那里,要是有急事的话,也许我可以代劳……”
然而这句话却像触动了梦比优斯的底线,他突然暴起,希卡利再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按在了地上,梦比优斯一只手按在他的计时器上,眼里是希卡利几乎不曾见过的暴怒。
“那个考察不急这一天的吧!”小战士的手劲非常大,按得希卡利胸口发疼,“那个现象还会持续一个月,你为什么就急着今天去!”
今天。希卡利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重点不是遥远的星系,也不是观测,而是今天,一个时间点。
“发生了什么?”希卡利轻轻抚摸按住自己胸膛的那只手,“梦比优斯,你是不是在未来看到了什么……”
原本暴怒的银族萎顿下去,手上也失了力气。他垂着头从希卡利身上下来,手掌转而捂住了眼睛。希卡利爬起来,轻轻揽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你会死……我看着你在那里死了两百次。”梦比优斯的声音微不可闻,夹杂着轻微的抽气声。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颤抖,希卡利没有动作,只是学着第二次他们见面时那样,慢慢顺着梦比优斯的背鳍,同时假装没看见顺着他手腕流下的透明液体。
“希卡利听说过时间龙吗?”梦比优斯很快就平静下来,希卡利意识到自己也许可以在这个时候知道真相。
他点头:“听说过,能够穿梭时间的强大生物,在某些星球的文化里是他们的神明。”
“在未来的时间线上,我们接到了求救,来自时间龙庇护着的星球。”梦比优斯说,“我们都参与了战斗,但是,但是……”
“我死去了,连生命固化技术都救不回来。”希卡利接话。
梦比优斯没有再说话,只是扯着披风,几次深吸气之后,希卡利才重又听见他开口:
“我恳求时间龙,让我回来救你,然而每一次都会在以前的时间上产生新的悖论点,不修理的话,你还是会死在那里……”
这大概解释了为什么之前他每一次见到的梦比优斯都带着伤。
所以根本不存在时间旅行,也没有来自未来的自己,希卡利早就已经看过了结局。希卡利想起那位死在自己身边的银族。那个时候的梦比优斯,到底是什么心境呢?是因为察觉到了自己命不久矣,才请求自己留下吗?
他们就这样静静倚着,一时间没有动作。许久之后,梦比优斯挣扎着起身。
“我该走了。”他说,“那里会有一个海盗队经过,不阻止的话,无论你什么时候去都会没命。”
随着他的话语,他身前的一块空间随之塌陷出了一块类似漩涡的东西,甚至他都没给希卡利反应的时间,话还没说完就纵身跳了进去。希卡利只能听见里面传来某种巨兽的吼叫声。
那之后大概又过了很久,久到他已经离开光之国,在阿柏停留了很久。
即使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去,但是提前知道了时间总归还是让人有些难受。希卡利总是在想这样是不是太自私了,如果自己活下来的代价是梦比优斯的死亡。然而如果他们的时间线真的是逆流的,那么他还有几次机会?
“你在迷茫吗?”星球向希卡利发问。
希卡利不知如何回答。的确生物最根深蒂固的本能是求生,然而他的心底依然有个声音在大声呼号,不为他自己,只为那位仅有几面之缘的恋人。
“私心是很正常的事情。”星球上的亿万生灵突然发出巨大的光芒,“抉择的权利始终在你手上,去见他吧。”
光辉从他面前延伸向前方,希卡利顺着看过去,只看到坐在水晶中间的,疲惫的银白色身影。
“两次不辞而别我很抱歉。”希卡利接近时梦比优斯甚至都没有回过头,他望着眼前漫无边际的水晶原野,喟叹出声。
希卡利意识到这是和自己第二次见面后的梦比优斯:“那不是不辞而别,那是……”
“我的死亡,对吧?”梦比优斯扭过头来看他,“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我三千岁的时候。”希卡利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真相。
“看上去是个适合作为终点的时间。”梦比优斯望着远处的星空,阿柏自转的时候能看到附近一篇巨大的星云,如今那副壮丽的景象正逐渐从地平线上升起,无数艳丽的光线交织旋转,如同一幅正在徐徐展开的巨大画卷。
“这一次我会在阿柏死去吗?”希卡利问他。
“不是,这是我的私心。”梦比优斯摇头,“你总说你非常喜欢这里,所以我想在下一次穿越前来看看。”
“别去。”
“希卡利在说什么啊?”梦比优斯笑起来,然而眼里却是悲伤的。
“我明白这会很难,但是你的未来不该葬送在这里。“希卡利的手滑到梦比优斯腰间,“我明白这是个任性的要求。”
“至少和你相遇的日子里,我很高兴。”
梦比优斯凝视着他的眼睛,希卡利也同样回以凝视,他希望梦比优斯能够明白自己是认真的。很快希卡利就看见,梦比优斯那双一向平静、欢乐、温和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裂痕,有什么难以被抑制的情感撞碎了最外面的伪装,最后变成全然的真实。
“这不公平,为什么每一次死去的都是你……”
梦比优斯一向伪装的面具终于有了裂痕。从幼年等到现在,希卡利终于等来了梦比优斯对自己敞开心扉的那一刻,他打开自己的壳,露出下方伤痕累累又不甘心的真心。
“放弃吧,梦比优斯,回到你的时间点上。”他深深拥住梦比优斯,“……至少这次一定要去银十字。”
“但是着怎么行……我还剩下最后一个悖论点了……”
“我目睹了你的死亡,我们都看见了彼此的未来。”希卡利轻轻捧住梦比优斯的脸颊,“要接受自己在未来死亡有些难受,但是如果是和你一起走下去,似乎也不错。”
“希卡利真是狡猾啊……”梦比优斯说,轻轻用脸颊蹭着希卡利的掌心。
“我放弃。”
在阿柏上空,巨大的时间龙现身,伟岸的身躯几乎能够将阿柏整个缠绕起来。在梦比优斯说出“我放弃”的那一刹那,时间龙发出尖啸,梦比优斯的身体逐渐被点点星光笼罩。
“希卡利,未来再见了。”梦比优斯望着他,似乎要记住着最后一眼。
“未来再见。”
星光化作点点微光,最后终于消失在阿柏的光辉里。希卡利看向天边那团绚烂的星云。至少从现在开始,未来对他来说不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存在,曾经他的眼前只有黑暗,如今这份黑暗似乎也不再难以忍受。
他期待着他们相见的未来。
作者:米琪雅
标题: 不可言语
里面有大量世界观设定!但是感觉理解上应该不会很困难w
评价随意!
柳树枝条轻微地摆动了一下,梅尔抬起头,轻轻眨了眨眼睛。
好像恍惚了一会儿,浅灰色长发的少女右手捻着自己的碎发,一边若有所思地等待着什么,一边用左手百无聊赖地在空气中写画,漂亮的阿卡迪亚符汇流畅地被编写出来,又流畅地被她捕捉并清除。
梅尔·谢玛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琥珀色的眼睛无聊地顺着长街望向远方,路上别无他物,只有一辆银白色的自行车飞速地朝她驶来,车子上的短发少女活力满满地朝她挥手,梅尔迅速地将手指移动到嘴唇上,示意她安静。少女满不在乎地咧嘴,无声地笑了笑,然后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重重地摔倒在地。
但这不是她技艺不精的错。
大地在震动。
梅尔右手紧紧地握住自己所坐长椅的扶手,甚至无暇将那少女扶起来,她看向剧烈褪色的天空和震动崩裂的地面,左手手指在空气中飞速地书写出阿卡迪亚符汇,她的动作异常敏捷,而她身后的栗色头发的少女则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在大地的震颤中坐到了梅尔旁边,安静地凝视着她的动作。整个世界都处于剧烈的崩坏中,却听不到任何尖叫。
这情景大概持续了三分钟,这场变故的退场与到来一样突兀。梅尔面无表情地根据接收到的编译和修复情况调整着自己使用的符汇,用自己习惯的排列方式将最后一组阿卡迪亚符汇收尾,她所使用的这一套符汇都会在结束修复后立刻整理上传到鉴符师的共享系统中,作为后来者的学习资料。
3个R级短语,5个G级词组,她审视着自己捕获的词语,伸手捏碎了它们。这些不合格的词语引发了小型的失衡,现在这些词语的碎片将被系统识别,这些词语下次在使用的瞬间就将被消除,这样就不会引起类似的动荡了。而这些失格词语的使用者……这不是她应该关心的事情,梅尔极轻微地咬了下嘴唇,将刚才的想法清除出脑袋。
她身侧的少女微笑着看着她,突然张口对她说话:“你真是相当出色的鉴符师。”
梅尔大惊失色,想要在这些词语引发失衡之前将它们捕捉销毁,却发现少女面带愉快的笑容按住她的手,少女轻轻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看周围。
她们两个正被一个巨大的泡沫包围起来,光下这泡沫七彩的脆弱外壳颤巍巍地抖了抖,梅尔抽出手,谨慎地将一根手指探到泡沫中。是用阿卡迪雅符汇编译出的隔离膜,在不稳定的公众场合迫不得已要讨论阿卡迪亚符汇涵盖范围之外的问题时,鉴符师会制作这样的泡沫短时期隔绝彼此的对话,这样交谈时产生的词语便不至于对这个世界造成损害,而鉴符师在这种空间里也能迅速回收自己生成的词语。
梅尔能在十秒钟内破译它的构成,却未必能不知不觉就完成这个泡沫,她吸了口气,用有些嘶哑的声音向眼前的栗色头发的少女表示敬意:“非常高明,我很佩服。”她感觉已经很久没有用非规范的语言讲过话了,这让她产生些许反叛的快感与轻松。
事实上 ,自从阿卡迪亚符汇的初稿确定之后,所有人,几乎都不讲话了。
少女还是歪着头看向她,梅尔突然注意到她的瞳光有些呆滞,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在少女的眼前轻轻晃了晃,不过她立刻意识到这样做极为失礼。少女再一次按住她的手,亲昵地在她掌心写字:是的,我看不见。
梅尔不动声色地在少女的掌心写:你的名字?
栗色短发的少女写了一个应该已经被清理的单词:Von.
与此同时,她清楚地发出这个音,在这个词语被发音与文字双重表达的同时,整个泡沫重重地一抖,然后破裂了。在梅尔动手之前,von已经将泡沫里已经存在的词语安全地回收,手法娴熟可以比拟梅尔知道的任何一个鉴符师,von侧过脸,无声地朝梅尔笑了笑,然后牵住梅尔的手。
Von是“领袖”的名字。
她在梅尔的掌心里用绝对规范的阿卡迪亚符汇写:带我去。
梅尔看着少女无神的眼睛,突然感到这一切非常荒谬,跟她预想的截然不同,她本来以为今天等到的“领袖”,是一个有着丰富经验和钢铁意志的老者,能十分明确地回答她对这个世界的疑虑,可是von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跟梅尔年纪相仿的少女。梅尔低下头又看到了脚踏车,Von到底是怎样骑着脚踏车过来的?梅尔极快地编写了一枚小小的泡沫,泡沫里承装的是她的疑问,那枚泡沫慢悠悠地撞进von的耳朵,而von几乎在同时就轻轻地咧嘴,露出愉悦的笑容。她在梅尔的掌心里写:只要多做几次,就很容易了。
梅尔又眨了眨眼睛,她感觉今天的阳光有些强烈,竟让她头晕目眩起来。她看着栗色短发的少女,心里的疑虑是一汪拨不开的黑色深泉。
Von笃定地握住梅尔的手。
“成为弗罗茜的鉴符师,我感到非常骄傲,我将为了维护世界的平衡与安全而奋斗,将是这个城市最重要的守卫者之一,我将遵守鉴符师的纪律,以完成符汇的最终定稿而不懈努力。”
这是梅尔在鉴符师协会的最后一场面试时,通过阿卡迪亚符汇向鉴符师协会传达的感想,表达这些东西的时候,她面无表情,并不激动,这冷漠反而被特别赞赏,最终的鉴定认为,她拥有成为鉴符师的天赋,而到今日,她已经成为这个城市最有名望的鉴符师。
梅尔握着Von的手,引导她向协会的内层走去,鉴符师协会的外层大厅用高雅的大理石装饰而成,弧形的墙壁上用阿卡迪亚符汇书写着两行字:“言辞即灾难,表达即不幸。”这两句话在阿卡迪亚符汇初次印刷的几版里是有前提的,不加控制的言辞即灾难,未经审核的表达即不幸,然而在阿卡迪亚符汇越来越强调直接和力度之后,前提就消失了,而每个人对这两句话都非常熟悉,因为如果不遵守,灾难和异变确实会随时出现。即使在使用了隔离泡沫的家庭,也不会轻易开口说话,书写工具在这个世界也早已消失了,人们只会使用阿卡迪亚符汇进行沟通,这样让一切的危险都压制在摇篮之中。
经过哨兵特瑞尔的时候她扣住拇指与食指,另外三个手指并起,在太阳穴前轻轻点了两下,这是向对方表达问候的手势。特瑞尔眯起眼睛,回以相同的手势,然后轻轻朝von的方向抬了下下巴。
梅尔安静地直视着特瑞尔,递出准备好的说明文件递交给特瑞尔。文件完美正式,书写的每一个字符都使用的规范符汇。特瑞尔认真地翻看着,但是他们二人心里都知道当正式到这种地步,这种检阅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份文件可以存在到现在这件事实本身就证明了它的可靠。
特瑞尔沉思了很久,然后按了自己桌面上的红键,等待上级的指示。梅尔有些紧张,之前得到的消息是,内层已经有人做好了相关手续,但是如果有纰漏的话,“领袖”很可能根本无法进入到核心室……Von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心,梅尔的思路就不由自主地集中在她敲击了什么样的符汇上面,她写的是,不用担心。
梅尔抬起头,特瑞尔伸出左手向前方一挥,梅尔轻轻点头,随后正打算牵起Von的手,Von却比她更快地反应过来,更加坚毅向前走,她明明眼里一丝光芒也没有,却好像比梅尔更清楚前进的方向,在她的指引下,梅尔简直怀疑要被带领的反而是自己,她一边诧异于Von对此地的熟悉程度,一边随之心紧张得砰砰直跳,像是即将失控的火炉。在Von的脚尖触及到内层的门槛时,梅尔感觉自己胸口那个火炉快要炸裂了,发出呜呜的轰鸣,而从那个炉子里流出的所有岩浆,顺着和Von相牵的手蔓延到Von的肢体。
协会的外层仍然属于公共空间,虽然也设置了隔离泡沫,但为了害怕新生词汇容量溢出,所有人都还是尽量缄口不言,但是协会的内层,是绝对无灾区。唯有这里,不管你说什么,写什么,虽然也会生成词语,却不会给整个世界造成负担,鉴符师在这里交换彼此的经验和技巧,并且研究什么样的词语可以升格为阿卡迪亚符汇,然后经过审定检测,加入到每个月刊发一次的阿卡迪亚符汇词典里。
Von进入了内层。这个连鉴符师资格都没有的少女,现在在接近整个世界权力的核心。
栗色短发的少女松开梅尔的手,非常自然地转身面对着她,开口说道:“再一次见到你,我很高兴。”
然后不等梅尔回应她,她就一口气说了下去:“钥匙在我身上,我需要你保护我,在我完成对核心的解锁之前。”
梅尔有些着迷地看着她果断的行事,想起卡乔消失前交代她的事情,将“领袖”带到核心室来,“领袖”可以改变这一切。
卡乔说,丧失表达是不公平的,这个世界很早以前并不是这样。
鉴符师的权威非常之高,进入内层之后不仅有随意使用词语的权利(但要注意回收),还拥有很多对弗罗茜人来说过于奢侈的享受,比如,宴席。
梅尔初次接触到酒会这种场合感到十分不适,她仍然面无表情,不发一言,脸上却涨得通红,她想不通为什么高尚的鉴符师,以保护人民的安全为己任的鉴符师可以这样放肆地挥霍资源,她所见到的酒会的奢侈程度超出她的想象。梅尔尝试向组织者罗塞抗议,而对方微笑着耸了耸肩说:“会怎样?我们可是保护了整个弗罗茜安全的人。”
罗塞是本届鉴符师的总决长,他年轻有为,对删改和精简阿卡迪亚符汇做出了出色贡献,然而内层里的他与每个月在广场庄严公示新版阿卡迪亚符汇词典的他判若两人,没有人能将此时摇晃着酒瓶将酒液倒到别人身上然后笑嘻嘻地说些调情话的罗塞与协会总决长联系起来,他绕过梅尔的身体时,笑嘻嘻地搭住她的肩膀,对她说:“放轻松,要知道,我们几乎是这个世界的神,偶尔拥有一些特权,是应该的。”
梅尔差点将面前餐桌上的大盘沙拉扣到他头上。她最后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用力揉着自己的脸颊,大声地说:“这样是不正确的,这样是不对的,罗塞应该被罢免。”
一个稍微有些醉醺醺的声音出现在她上方,“真浪费,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去吃点好的。”梅尔抬起头,便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拎着酒壶,以非常愚蠢的姿态坐在房梁上。卡乔当时一脸大胡子的邋遢样对梅尔的冲击力还是很大的,特别是他的胡子上沾了色拉酱。
不难想象这种会面对梅尔造成多大的冲击力,她认为这种人也是鉴符师的一员简直拉低了整个行业的下限,不知节制,不知羞耻,应该被剥夺鉴符师的身份。她甚至用阿卡迪亚符汇编好了对卡乔的投诉,但是要递交上去的时候,她瞥到罗塞一本正经地穿着制服从她旁边经过,她思考了一下,就销毁了那份投诉。
梅尔那时候用力地拍打自己的脸,下定决心,她要改变这个情况,要让这些不把自己任务放在心上的家伙改变,他们明明在做着世界上最高尚的事情。
当她与卡乔数次冲突,又在协会强制下数次合作后,梅尔的这段心路被无情地嘲笑了。那个大胡子的中年男人有些醉意地告诉她:“高尚么?你真的认为,只要有新的词语诞生,这个世界就会崩坏么?”
梅尔退后一步,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心里却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拧开一个口子。
卡乔轻轻皱了皱眉,像是后悔自己的失言,随后用醉醺醺的讨厌态度含混了过去,而梅尔慢慢地也不再在意那句话。一个醉汉,能有什么不会说的,她这样想着,然后更加努力地工作。
一直到卡乔消失前的那一天。
鉴符师是有工作年限的,到达一定程度就无法再担任这个工作,随之退役。当梅尔发现卡乔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时,她感到松了一口气,甚至满心欢喜地以为,这种人少一点,协会可以不要那么荒唐,风气也会变得更好一些。然而当她去礼节性地送别卡乔时,她发现卡乔的一切资料都消失了。
卡乔唯一留下的东西,是很隐蔽的泡沫,特意留给梅尔的。
“梅尔,你真让我失望。”在Von熟稔地坐在核心室的操作台的时候,梅尔意料之中地听到了罗塞的声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将自己的左手塞进了口袋。
“我们做的是错误的事情,我已经知道这点了。”她平静地公开了自己的主张,而罗塞郑重地摇头。
“你真的要为了卡乔那个疯子的话去试图颠覆弗罗茜的秩序么?”罗塞把核心室的门关上,慢慢地从外围绕着圈子走过来,他每走一步,梅尔静心编译的泡沫隔层就脆弱一分,她飞速地修复着罗塞破译解开的部分,为Von的操作争取时间。
梅尔并不答话,她的睫毛轻轻颤动,罗塞的每一步动作,她都要付出更大的心力去应付,她感觉大量的符汇冲出她的指尖,比她过去所进行的所有工作都要更高强度的计算。“想清楚,梅尔,是我们在保护市民。未经审核的言语会对整个世界造成伤害……”
“以前并不是这样的,罗塞,你们并没有销毁所有的文件。”
罗塞耸了耸肩,他面前的泡沫又稀薄了一点。“伪造证据并不困难。”
“彻底销毁证据却并没有那么容易。”
协会现总决长带着一点暧昧的微笑眨了眨眼睛,随后表情瞬间切换到那个每月主持颁发阿卡迪亚符汇的神圣工作者,“你想要你要牺牲富罗西的秩序来满足你自私的好奇心么?你从没有想过,如果你的判断是错误的,核心室被不怀好意的人掌握的话,会对外面的人民造成多大的伤害么?”
梅尔不再回答他,她全力以赴地对抗着罗塞的攻击,与此同时,她还要小心留意身后Von的进度。
Von是“领袖”。
梅尔读过卡乔留下泡沫里的信息之后,曾经考虑了一万次到底要不要将这个情况上交给罗塞。她完全无法相信卡乔所说的任何东西。
卡乔说,这个世界的崩坏并不是必须的,而是为了维持鉴符师的地位而存在的谎言,监视着整个弗罗茜的系统就在核心室,每一任总决长都在利用这个系统维持着自身的威权和统治,而每一个试图反抗的人,都会被当做导致世界崩坏的原因而被清理了。
而“领袖”握有真正反抗的钥匙。
梅尔观察了很久,在每一次出色完成任务的同时审视那些导致崩坏的词语,无一例外的,大部分是对鉴符师系统存在的质疑,这是一种高明的训练与压制,长此以往,弗罗茜再不会有人对鉴符师的神圣报以疑虑。
梅尔并不应该相信这些,她从小就相信自己所受的教育与训练,是会为人民带来幸福的。
她并不应该相信这些,直到她发现越来越多可疑的迹象。比如每次捕捉词语的任务结束后不久,那些使用这些词语的人就消失了,令人疑惑地消失了。但是没有更多的人关心他们,因为他们竟然质疑了鉴符师协会。
于是反抗本身就成了罪恶。
当一个人开始对一个长久忽视的虚假留心关注之后,她很快就没有办法再继续欺骗自己了。
梅尔知道核心室的作用是帮助编绘阿卡迪亚符汇,以及所谓的预警作用,也就是收集了过去被判定失格的词语进行监控,一旦有人再次使用就会当场销毁。如果她的判断是错的,那么最多她们只是失去了一个预警机,而这并不是不能补救的。
梅尔真正无法接受的是,那么多为了所谓秩序的人的牺牲,只是为了满足罗塞这样的人的控制欲。她想知道真相,她需要知道真相。
她召唤了“领袖”。
于是Von出现在她眼前。
罗塞露出了笑容,他曾经很欣赏梅尔这个无声而老练的下属,也很喜欢她那种正经的劲头,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她逆反心太重,他一度考虑好好栽培提拔她。他心情愉快地看着梅尔咬着下唇将阿卡迪亚符汇一遍遍重铸防御,然后自己用更漂亮的手势破除。
“你没有机会了,梅尔,现在放弃,我还能允许你留有尊严地离开协会。”当然不可能,但是这样讲听起来很有架势。
“你应该知道你编译的速度并不如我,我比你的经验还是丰富太多了,鉴符师这个职业,说到底依靠的是经验和符汇应用的熟练度。我只需要再十秒就能终结你,啊,还有你身后这位,不知道从哪里装神弄鬼,自称领袖的家伙。”
然后这个闹剧就该结束了。
他在脑海中有条不紊地倒计时,然后一步步朝梅尔走去。
三.
梅尔已经到极限了,她甚至出现了几处比较明显的失误。
二.
倒数第二层泡沫也碎裂了。
一.
罗塞伸出右手,朝空气重重地一握拳。他欣喜地看着梅尔的最后一层泡沫碎裂得分外好看,脸上的笑容绽放到最佳的优雅弧度。
与此同时,他感觉心脏瞬间被碾碎了。
“你忘了考虑我的编译速度,这位先生。”
失明的少女Von站在已经完全释放数据的核心室前,对着他做了一样的手势。
与此同时,罗塞惊奇地发现,这位少女的身体似乎也在碎片化。
“领袖……”梅尔手足无措地在Von的身旁,似乎不知道到底要怎样才能阻止Von的异变。
Von稍微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按住梅尔的额头。
“我不是领袖,梅尔。我只是你遗留的一段程式。接下来,好好听我说,核心室的数据非常庞大,但是对你来说,接收起来不会很困难,虽然这一年多的监禁让你的思维敏度退化了很多,但是你有天赋,你有创作了我的天赋,就不会无法承受这些数据。”
“梅尔,真正的领袖是你,你的全名是梅尔·冯·谢玛。”
“你在两年前因为言论危险罪被投入弗罗茜监狱,而你知道你所谓的危险言论只是号召大家争取自己的权利,你被迫接受了思维改造计划。这里,这个世界,也只是编译出的一段程序,你明白吗,这不是你的世界。”Von飞快地讲述下去,像是曾经讲述过无数次一样。
“你很早之前就知道有这个改造计划的存在,所以你在网络里留下了Von这枚种子,当身在弗罗茜里的你开始对所在环境产生质疑,我就会被你召唤,我将协助你恢复你被封存的记忆和对世界的认知。”
“这个世界是由外部的程序和你的思维构成了,当你对这个世界存有疑虑,就会导致这个世界存在反抗意识的人,而当你越来越相信这个世界的价值,诱使你苏醒的可能就越来越低。只有你对我的存在发出了邀请,我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过去的一年里我不断地在失败,在进入核心室前被逮捕,然后我被删除;在开启核心室时被摧毁,然后我被删除;在异变的时候被发现,然后我被删除。每一次删除都将导致你的世界的重启,然后你又要再经历一次类似的故事,你觉醒的时间越来越晚,甚至开始对这个系统产生了坚信的信仰,而我的数据则越来越残缺,这也是为什么我逐渐连视力都丧失了。我和你相遇了无数遍啊,梅尔,也失败了无数遍。但是这一次我成功了,不,是你成功了,梅尔,你一定,一定要想起来真正能使你越狱的那个钥匙。那个词语,不在我身上,在你自己脑海里。”
核心室的数据像闪电一样,寒冷和炽热交替滑过梅尔的感知,她有些无法理解Von在说什么,然后随着数据流的汇入,她慢慢想起来了,她曾经所在的世界,她真正拥有过的生活,她宁死也不肯放弃的信仰到底是什么。
“想起那个词,想起那个词,你就有能力从弗罗茜这个泡沫监狱里解脱。”
柳树枝条轻微地摆动了一下,梅尔抬起头,轻轻眨了眨眼睛。
好像恍惚了一会儿,浅灰色长发的少女右手捻着自己的碎发,一边若有所思地等待着什么,一边用左手百无聊赖地在空气中写画,漂亮的阿卡迪亚符汇流畅地被编写出来,又流畅地被她捕捉并清除。
梅尔·谢玛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琥珀色的眼睛无聊地顺着长街望向远方,路上别无他物,只有一辆银白色的自行车飞速地朝她驶来,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在驾驶它,它歪歪扭扭地冲到梅尔的身边,然后摔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异变开始了。
梅尔伸出左手,轻轻挡住刺眼的太阳,看着这个世界的每一个细节都在崩塌。她感觉自己重新恢复了对自我的掌控力,像是随时有能力离开这个无法自洽的世界。
然后她念出那个被禁止了很久的词语。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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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传,瀚陵有一山,山中有一洞,其中乃是仙人福地,有极乐仙境。
瀚陵当地有一好事书生得知此传闻,好奇心起,于是去寻仙洞。到了那传闻所指处,确有一山洞。这瀚陵生遂举了火把进去一探,穿过长长的幽暗石道,直到身后的入口已经只能看见一拳头大的光点,方才来到一面淡青色的石壁前。隐隐有仙乐从这影壁般的大石壁后面传来,霞光阵阵透出。
瀚陵生绕过石壁,进入洞窟深处,一阵紫气香风扑面而来,睁眼只见祥云升腾,飞天满壁。玉砌雕栏中繁花似锦,亭台楼阁间珍珠铺地。神怪仙姬在其中鼓乐丝竹,尽情歌舞。
这厮一时看直了眼睛,不禁想要走得更近些,进到那仙境中去。
正当他迈步向前,忽然被什么拉住了衣袖,拽得一个趔趄,眼前风光顿时烟消云散,才惊觉方才种种皆是幻景。如果再向前一步,便是掉进深不见底的滴水洞里淹死的下场。
瀚陵生骇得连连后退,拼命拍着胸口,直到将喉咙眼的心揣回去,才有空回头去看是谁救了他一命。借着火把的光,看见一位身披锦衣的年轻公子。他还没有道谢,对方就道: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看。
那位公子自称是这里的引渡人,会引他上船,送他回人间去。说着,一根线绳便塞给了他手里,另一头连在他自己的衣服上。
引渡人领着他走到暗河上,搭上一只小船,叮嘱他无论如何绝对不能睁开眼睛,并把他罩在了披风之下。
瀚陵生被引渡人罩在大披风下,低着头盯着船板没得他物可见,这才听见幽暗的河流上响着滴水声,衬得这地方更是静得让人犯怵。
方才的仙乐变成了刺耳的窃窃私语,在他俩的头上打转。
他不敢抬头看,只听到引渡人在前面撑着船,冷着声问他,也是为求极乐来的?
他说就是好奇,然后连连道歉,万不该擅自闯入仙人府邸。
而对方轻声一冷笑,告诉他,这洞窟里没有什么仙人洞府,倒是关押着许多邪神妖魔。他们擅长制造幻象,诱惑生人。从前进来的人,他们招待了一场极乐幻景,便放了出去,为的就是把谣言散出去,好吸引更多的人来。
刚才,你看到的就是幻觉,现在听到的,是倒挂洞顶的妖魔的声音。这路还长着,小心着些,别再让他们把魂儿给勾去。
出去的路很长,小船在漆黑的暗河上游着。瀚陵生抱着膝盖缩在船底下,妖魔的嘈杂声一股脑儿往耳朵里灌。他心里暗自怕得紧,只好想办法和引渡人搭话,问他,为什么会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渡人,不怕妖魔吗?
引渡人不说话,他讨了个没趣,说: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我就随便一问。
那人突然开口了,说,下面这段河道离幽冥最近,凭我的法力压不住他们,能保护的范围只有这船而已,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看,最好把耳朵也堵上,什么也别听。
瀚陵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听见远远有叮咚的水声,清清亮亮,远处好像还有清清的光。
他心想着,妖魔鬼怪这就来了,遂蹲在船里,躲在半透明的披风下,捂着耳朵,闭着眼睛,不看不听。却有金银珠宝一样的光,绵延不绝的乐声,甘甜如美人的体香向鼻子里钻,带着妩媚的轻笑,夹杂着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似乎一双双凝脂似的手也向他怀里摸进来了。
天上人间千般万般的好,都在脑海里乱转,他已经不知置身何处,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捂着耳朵还是放开了耳朵,只觉得整个人都要化在这些荣华富贵权倾天下和活色生香风光旖旎里了。
瀚陵生凭意志负隅顽抗,在眼花缭乱里抓着一线绷得紧紧的东西,天旋地转间忽然听见一声吃痛的闷哼。
就是这一声痛呼把他从这个极乐漩涡里拔出来些,只觉得船身摇晃,原来自己差一点又从船上走了下去。引渡人为了拉住他,回身反而被妖魔钻了空子,探到船边来打伤了哪里。他在心里念了好几遍"罪过罪过",急忙问引渡人"你怎么样"。却只闻撕裂空气和衣料的声音,水滴落进水面的声音,和隐忍的抽气声。
瀚陵生心里着急,问他怎样了,引渡人不耐烦,跟他说"顾好你自己",一句还没说完,裂帛一响,痛呼一声。有什么热热的东西落下来,打在他脸上,血腥气闷上脑门。
这瀚陵学生再也坐不住,睁开眼睛掀去盖在身上的锦衣站起来。一手扶住引渡人,从他手里夺过竹篙,抄起来就向着上空乱挥一气,砰砰咚咚也不知打中了些什么,打坏了没有,却将没见过凡人舞出这阵仗的妖魔暂时吓退了。
引渡人趁机大袖一挥,再次将它们拦在了船外,瀚陵生也不用对方多说,将竹篙推回他怀里,再次石狮子似的一蹲,把自己罩在了锦衣下,不看不听不说。虽然心中还是一片七上八下,至少那些缭乱的幻象总算是从他的脑海里散去了。
小船悠悠向前穿过黑暗,瀚陵生听见水声汲汲,朦胧看见那是暗河如一条跳龙门的鱼从河道中倒拔而起,化作一条自下而上的瀑布。
那道瀑布里是天元真水,可以荡涤邪恶。善者能乘水而上,身负罪业者则会如坠千斤。虽然水流湍急,且稍有不慎就会坠落下去,但只要过了那里,就没有妖魔能加害他们。
小船终于近了那道瀑布,引渡人叫他抓紧自己不要松手。瀚陵生自然照办,于是在水花满面睁不得眼时摸到了满怀玉一样的冰凉。
水流迎面打下像是要把他直接打进地府里似的猛烈,身后的洞中激起一阵尖厉的啸叫,乘着阴风追来。他不敢多想,只有抱紧了这不知真身为何物的救星,摒去杂念一心祈祷能平安去往这瀑布以上。
终于啸叫与水声都平静,小船终于到达瀑布上方。没有了妖魔,引渡人也不用再为他分心,这一路上他再没听到对方出声,但一丝潮漉漉的温热铁锈味一直氤氲在锦衣下。
他在黑暗中静默,一直到船身震动,盖在身上的锦衣被拉扯,他感觉到,是引渡人倒下了。
瀚陵生赶忙问公子没事儿吧?引渡人只是坐在船里,苍白着脸对他说道,没事了,此处已经过了天元真水,它们追不上这船了。瀚陵生看到他受了伤,二话不说取了来时预备的药来替他包扎。引渡人将眉一皱,但刚才带着伤,又拖着人反越天水,消耗了太多的体力,懒得再跟他争,便也随了他。
洞天空阔,两岸和头顶是氤氲雾气的蓝璧,长着零星的植物。水色也是清澈碧蓝,且水速平缓,推动着小船慢慢前进。剩下的这一段碧蓝的河道很长,一直延伸出去,周围的景色逐渐变成人间的景色,河水也逐渐变成通透的青绿,且越来越浅。
引渡人看着前方,任瀚陵生给他包扎伤口,中间很轻地说了一声:“多谢。”
他说,曾有一只遨游在天上的龙裔,偶然听见这洞的地下有声音,只因一时好奇而将之打开,地下封着的妖魔找到了出口,一时在人间造成大乱。为了负起责任,他在和父兄一同平乱之后自请从此镇守在暗河,镇压住这里的妖魔,不让他们出去,也不让任何人进来。
但总是有人听信了传言为寻极乐不要命地找进来,他只好在冒失鬼被吃掉之前找到他们,再从暗河上把他们送回人间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个人在幽暗的地下对抗着群魔乱舞,从前没来得及救到的、幽冥间护不住的、带不过天元真水的人留下的尸骸都沉在河底,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快要有心魔了。
但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无权要求什么。数百年间这洞里的一切都是对自己的惩罚。
他把这样一个故事讲给那个年轻人听。
故事讲完了,引渡人在这条河流上也第一次和别人闲聊。聊人间的四季,如今是什么时候,田里种着什么,开过花了么,燕子回了么,那些山啊水啊现在跟以前一样么……直到小船载着两人回到人间。
瀚陵生向引渡人道谢,谢他救命之恩,谢他在这样的地方救起凡人,让他们能回去有谷待收的家。
“如果你出去后还能记得住的话……就告诉别人不要再来这儿了。”但凡离开了这儿的人总会忘了的。
“先生大恩无以为报,嘱咐我的这件事,我一定会告诉大家的。”而那凡人此时还不知道。
待小船在青草岸边停靠,人间的人回人间去,天上的龙向地下折返,缘分就到这里。后来这世上也并没有人知道那瀚陵山中有龙裔存在,只是瀚陵此地,从此又流传起了一个“贪极乐访仙洞落入魔窟”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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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传,瀚陵有一山,山中有一洞,其中乃是仙人福地,有极乐仙境。
瀚陵当地有一好事书生得知此传闻,好奇心起,于是去寻仙洞。到了那传闻所指处,确有一山洞。这瀚陵生遂举了火把进去一探,穿过长长的幽暗石道,直到身后的入口已经只能看见一拳头大的光点,方才来到一面淡青色的石壁前。隐隐有仙乐从这影壁般的大石壁后面传来,霞光阵阵透出。
瀚陵生绕过石壁,进入洞窟深处,一阵紫气香风扑面而来,睁眼只见祥云升腾,飞天满壁。玉砌雕栏中繁花似锦,亭台楼阁间珍珠铺地。神怪仙姬在其中鼓乐丝竹,尽情歌舞。
这厮一时看直了眼睛,不禁想要走得更近些,进到那仙境中去。
正当他迈步向前,忽然被什么拉住了衣袖,拽得一个趔趄,眼前风光顿时烟消云散,才惊觉方才种种皆是幻景。如果再向前一步,便是掉进深不见底的滴水洞里淹死的下场。
瀚陵生骇得连连后退,拼命拍着胸口,直到将喉咙眼的心揣回去,才有空回头去看是谁救了他一命。借着火把的光,看见一位身披锦衣的年轻公子。他还没有道谢,对方就道: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看。
那位公子自称是这里的引渡人,会引他上船,送他回人间去。说着,一根线绳便塞给了他手里,另一头连在他自己的衣服上。
引渡人领着他走到暗河上,搭上一只小船,叮嘱他无论如何绝对不能睁开眼睛,并把他罩在了披风之下。
瀚陵生被引渡人罩在大披风下,低着头盯着船板没得他物可见,这才听见幽暗的河流上响着滴水声,衬得这地方更是静得让人犯怵。
方才的仙乐变成了刺耳的窃窃私语,在他俩的头上打转。
他不敢抬头看,只听到引渡人在前面撑着船,冷着声问他,也是为求极乐来的?
他说就是好奇,然后连连道歉,万不该擅自闯入仙人府邸。
而对方轻声一冷笑,告诉他,这洞窟里没有什么仙人洞府,倒是关押着许多邪神妖魔。他们擅长制造幻象,诱惑生人。从前进来的人,他们招待了一场极乐幻景,便放了出去,为的就是把谣言散出去,好吸引更多的人来。
刚才,你看到的就是幻觉,现在听到的,是倒挂洞顶的妖魔的声音。这路还长着,小心着些,别再让他们把魂儿给勾去。
出去的路很长,小船在漆黑的暗河上游着。瀚陵生抱着膝盖缩在船底下,妖魔的嘈杂声一股脑儿往耳朵里灌。他心里暗自怕得紧,只好想办法和引渡人搭话,问他,为什么会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渡人,不怕妖魔吗?
引渡人不说话,他讨了个没趣,说: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我就随便一问。
那人突然开口了,说,下面这段河道离幽冥最近,凭我的法力压不住他们,能保护的范围只有这船而已,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看,最好把耳朵也堵上,什么也别听。
瀚陵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听见远远有叮咚的水声,清清亮亮,远处好像还有清清的光。
他心想着,妖魔鬼怪这就来了,遂蹲在船里,躲在半透明的披风下,捂着耳朵,闭着眼睛,不看不听。却有金银珠宝一样的光,绵延不绝的乐声,甘甜如美人的体香向鼻子里钻,带着妩媚的轻笑,夹杂着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似乎一双双凝脂似的手也向他怀里摸进来了。
天上人间千般万般的好,都在脑海里乱转,他已经不知置身何处,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捂着耳朵还是放开了耳朵,只觉得整个人都要化在这些荣华富贵权倾天下和活色生香风光旖旎里了。
瀚陵生凭意志负隅顽抗,在眼花缭乱里抓着一线绷得紧紧的东西,天旋地转间忽然听见一声吃痛的闷哼。
就是这一声痛呼把他从这个极乐漩涡里拔出来些,只觉得船身摇晃,原来自己差一点又从船上走了下去。引渡人为了拉住他,回身反而被妖魔钻了空子,探到船边来打伤了哪里。他在心里念了好几遍"罪过罪过",急忙问引渡人"你怎么样"。却只闻撕裂空气和衣料的声音,水滴落进水面的声音,和隐忍的抽气声。
瀚陵生心里着急,问他怎样了,引渡人不耐烦,跟他说"顾好你自己",一句还没说完,裂帛一响,痛呼一声。有什么热热的东西落下来,打在他脸上,血腥气闷上脑门。
这瀚陵学生再也坐不住,睁开眼睛掀去盖在身上的锦衣站起来。一手扶住引渡人,从他手里夺过竹篙,抄起来就向着上空乱挥一气,砰砰咚咚也不知打中了些什么,打坏了没有,却将没见过凡人舞出这阵仗的妖魔暂时吓退了。
引渡人趁机大袖一挥,再次将它们拦在了船外,瀚陵生也不用对方多说,将竹篙推回他怀里,再次石狮子似的一蹲,把自己罩在了锦衣下,不看不听不说。虽然心中还是一片七上八下,至少那些缭乱的幻象总算是从他的脑海里散去了。
小船悠悠向前穿过黑暗,瀚陵生听见水声汲汲,朦胧看见那是暗河如一条跳龙门的鱼从河道中倒拔而起,化作一条自下而上的瀑布。
那道瀑布里是天元真水,可以荡涤邪恶。善者能乘水而上,身负罪业者则会如坠千斤。虽然水流湍急,且稍有不慎就会坠落下去,但只要过了那里,就没有妖魔能加害他们。
小船终于近了那道瀑布,引渡人叫他抓紧自己不要松手。瀚陵生自然照办,于是在水花满面睁不得眼时摸到了满怀玉一样的冰凉。
水流迎面打下像是要把他直接打进地府里似的猛烈,身后的洞中激起一阵尖厉的啸叫,乘着阴风追来。他不敢多想,只有抱紧了这不知真身为何物的救星,摒去杂念一心祈祷能平安去往这瀑布以上。
终于啸叫与水声都平静,小船终于到达瀑布上方。没有了妖魔,引渡人也不用再为他分心,这一路上他再没听到对方出声,但一丝潮漉漉的温热铁锈味一直氤氲在锦衣下。
他在黑暗中静默,一直到船身震动,盖在身上的锦衣被拉扯,他感觉到,是引渡人倒下了。
瀚陵生赶忙问公子没事儿吧?引渡人只是坐在船里,苍白着脸对他说道,没事了,此处已经过了天元真水,它们追不上这船了。瀚陵生看到他受了伤,二话不说取了来时预备的药来替他包扎。引渡人将眉一皱,但刚才带着伤,又拖着人反越天水,消耗了太多的体力,懒得再跟他争,便也随了他。
洞天空阔,两岸和头顶是氤氲雾气的蓝璧,长着零星的植物。水色也是清澈碧蓝,且水速平缓,推动着小船慢慢前进。剩下的这一段碧蓝的河道很长,一直延伸出去,周围的景色逐渐变成人间的景色,河水也逐渐变成通透的青绿,且越来越浅。
引渡人看着前方,任瀚陵生给他包扎伤口,中间很轻地说了一声:“多谢。”
他说,曾有一只遨游在天上的龙裔,偶然听见这洞的地下有声音,只因一时好奇而将之打开,地下封着的妖魔找到了出口,一时在人间造成大乱。为了负起责任,他在和父兄一同平乱之后自请从此镇守在暗河,镇压住这里的妖魔,不让他们出去,也不让任何人进来。
但总是有人听信了传言为寻极乐不要命地找进来,他只好在冒失鬼被吃掉之前找到他们,再从暗河上把他们送回人间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个人在幽暗的地下对抗着群魔乱舞,从前没来得及救到的、幽冥间护不住的、带不过天元真水的人留下的尸骸都沉在河底,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快要有心魔了。
但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无权要求什么。数百年间这洞里的一切都是对自己的惩罚。
他把这样一个故事讲给那个年轻人听。
故事讲完了,引渡人在这条河流上也第一次和别人闲聊。聊人间的四季,如今是什么时候,田里种着什么,开过花了么,燕子回了么,那些山啊水啊现在跟以前一样么……直到小船载着两人回到人间。
瀚陵生向引渡人道谢,谢他救命之恩,谢他在这样的地方救起凡人,让他们能回去有谷待收的家。
“如果你出去后还能记得住的话……就告诉别人不要再来这儿了。”但凡离开了这儿的人总会忘了的。
“先生大恩无以为报,嘱咐我的这件事,我一定会告诉大家的。”
待小船在青草岸边停靠,人间的人回人间去,天上的龙向地下折返,缘分就到这里。只是瀚陵此地,从此又流传起了一个“贪极乐访仙洞落入魔窟”的传说。
vol.234【无尽旅途】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求知
观前提示:本篇主人公为本人和列表在coctrpg《奈亚拉托提普的面具》模组之中的PC们的造谣拉郎cb向if。
存在高强度魔改原模组,因为二创成分较多所以标为同人,但不了解背景亦可观看。克系世界观,且涉及上述模组的*非常重要的剧透*,有想要游玩者谨慎观看。
文中所写部分驾车行为非常危险且违规,好孩子不要模仿。另外,爱护生态,注意安全,不要随便触摸和投喂野生动物。
赠言:亲爱的列表,你的PCfine,下一秒mine。如果ooc了请别打我。
以上可以接受,那么。
——正文——
像是一片孤舟在海中,怒涛将船身高高抛起又跌落,梅林·斯图尔特感觉重力像是不存在似的。风浪陡增,雷雨隆隆,刺目的白色闪电像天幕的裂隙,他还记得那里曾经有什么。要去找…去追寻那血腥的源头,去踏着他的脚印找出全部的真相……无数的碎片在眼前闪回:酒店里上演无声的残杀、血暮背景下的黑风乍显、炽热滚烫的火舌舔上皮肤、黑灰的天际上正在日食——可他只能抓住甲板的缝隙,尽全力抵抗风暴的力量,可是人怎可和如此伟力抗争?只是一刹那的失神,手上一空,梅林再试图伸手的时候只能看着指尖和最后的支撑差之毫厘。
被抛入空中时,闪电正好消退,于是他眼中最后的光也没了影踪,徒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呼呼下坠的风响。
砰的一声,梅林睁开眼,发现自己翻身掉进了轿车后座和前座之间的缝隙。
原来是个噩梦。但惊醒的地点不应该是我自己的工位吗?他想:不对,操。为什么我真的卡住了?还有这他妈是哪?
“你醒啦?我还想着,你要是还不醒我就要停车叫你了。”司机从回头看了他一眼。日光从背后洒来,显得他的面容明亮而模糊。
梅林攀着车座把自己撑起来,下意识想要扶眼镜却只摸到了绷带,但是没空管这个了——“胡利安?!”
胡利安·卡斯特罗回头看路面,不甚在意地点头,“早上好,你可以回回头,刚刚是日出呢。”
“这是什么情况!”梅林扒着前座探过身,“胡利安,我们在哪?你又要去哪……不对,你是他吗?”
“你的眼镜在座位后面,我放眼镜盒里了。”胡利安不紧不慢道,“我就是我,既不是伊斯之伟大种族也不是会易容的女祭司。”
梅林第一时间找到眼镜带上,当他看清车外的景象却更希望自己还在噩梦之中——高速公路两侧只剩了高耸的山峦和郁郁葱葱的灌木,哪还有华盛顿的影子。
驾驶座上,胡利安还在絮絮叨叨地解释,“我们才刚出发4个小时,现在正在弗吉尼亚,接下来要途径北卡莱罗纳、田纳西、阿肯色、俄克拉荷马、德克萨斯……”
“停,我在中学就接受过完整的地理教育,不用报地名了。直接告诉我目的地,你到底要带我去哪?”梅林还停留在加班翻阅档案之时,他是几点睡下的?两点?三点还是更晚?与其说是睡眠还不如称之为昏厥,或者是咖啡的效果又减弱了。该死,下次试试看三包咖啡粉一起泡。不,可能不太够,再多半包吧……
“你刚刚一定没有在听。”胡利安长叹,“我们去科罗拉多大峡谷,车程37小时,路上分出些时间去露营,爬山或者去其他景区城市逛逛。所以……大概一周吧?”
是的,在梅林越发绝望的心情里,胡利安单手扶着方向盘向他骄傲地笑了一下——“这是一场公路旅行。”
操,梅林已经分不清此刻的胡利安和他妈的奈亚拉托提普哪个更可怕了。因为他这位好同事是一名侧写师,用人话来讲:他是一位心理学家。
“所以为什么是现在?!”他无助地呐喊,“随便找办公室里的什么其他人都好,为什么偏偏是我。”
“一切都结束了,所以我们出发。”胡利安回答,“公路旅行从来都没有最好的时间,只有立刻。至于为什么是你,你要听官方原因还是主观原因?”
“不管是哪个原因,你都不能不顾我的意愿把我弄到车上,”梅林揉了揉额角,缺少睡眠让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偏头痛也在此刻一同上门,不知道再过几个小时会不会又添一个晕车,“你这种行为在美国法律的判定里叫做绑架。”
“谁绑架还要管人质的意愿?”胡利安开玩笑道,“那我都说吧。官方原因是只有你有空,福金还有马杜克斯都要为入政做准备,赫尔曼也要回趟老家。该伊倒是挺乐意和我一块,可惜我们俩努力了一天没给他要到假期,只有你——休假期间还闲不住来办公室,光翻案宗就能浪费一整天。至于私人原因……”
胡利安爽朗地笑起来,“我觉得你需要这个,仅此而已。”
“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还兼职心理医生了,嗯?”梅林无语道,“是BAU给你开的工资不够花吗?”
这一切怎会那么容易就被治愈。梅林泄气地靠在后座上,闭上眼试图缓解偏头痛,可是只要他一合眼,回忆便不自觉地拥挤上前:六个国家,五个大洲,一个阴谋。接着是无数的细节,那些血腥而艰难的无尽旅途。曾经他是真的认为这一切不会有尽头,和奈亚拉托提普的斗争怎会如此轻易的完结?
确实不容易,但是他们就是做到了,几个或多或少沾点精神病的多管闲事的美国条子就这么拯救了世界。尽管他们的生活早就因此天翻地覆了。
在布置完封印到预言日期前的担惊受怕,在日食异象结束后也未曾松懈,全世界每一处异常的风暴和怪物目击都被他们找出一一排列,奈亚拉托提普会不会就在其中卷土重来?就这样过去了一个月甚至更久,送到这个背地里被叫做灵异事件特案组的办公室的案件越来越少,大家才迟缓又不敢置信地猜测:一切真的结束了?
半年飞逝,大家陆陆续续地回归了正常的生活——起码表面如此。但梅林没有,当然失眠和噩梦是他从学生时代就有的老毛病了,这他早学会了无视。可是负罪感,他要怎么逃离,才能避开午夜梦回时那无数的眼睛。杰克逊·埃利亚斯死前的忧虑、萨柏林决裂的淡漠玩味、甚至是该伊中弹时的无措回望——尽管他们这位同伴,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已被从死亡的宁静中唤醒。只是梅林有关于眼神的记忆依然挥之不去,还有更多的,有些他已经记不清名字了却还记得眼神。行走越久背负的越多,直至把任何一个普通人压垮。
但梅林不是会被压垮的普通人,他只是把这些负罪感连同速溶咖啡粉一起冲泡饮下,不辨其中滋味,接着枯坐在电脑前一天,整理他曾经历的所有卷宗,整理完了搜集各种资料,有关超自然的被他分门别类排列收集。也许有一天他们就用上了。
或者几十年后的人翻阅电子图书馆会看见吧,他随即又想到自己和同伴们每到一处就先扫荡图书馆和博物馆的经验,不禁自嘲地笑笑。
这个动作让他侧脸的烧伤瘢痕有些痒,但是他已经习惯忍受。
又是一下急刹,梅林来不及平衡便撞上了前座头枕,这下几乎给他撞出生理泪水。梅林赶忙摘下眼镜擦拭,“操!胡利安!这回又是干什么。”
胡利安用他那双太阳似的金色眼睛无辜地望着他,指了指前方。是一头鹿,它的鹿角也被日光点缀成金色。
“你应该把安全带系上,后座也一样。”他说,“如果需要清洁就把后排中央扶手放下来,我在后备箱放了湿巾和牙具还有垃圾袋。现在,请等我一下。”
说完他不等梅林有所反应就开门下车,然后靠近那只发呆的白尾鹿。
这一切从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梅林崩溃地想到,他昨天就不该来办公室。这样就不会因为长期熬夜在工位上昏睡,也不会被助人情节深厚的同事偷渡上车,更不会这么停在公路正中央看胡利安傻兮兮地驱赶一头鹿!
这都是什么事啊,梅林摇摇头,打开车门对着反光的车窗开始整理自己的仪容。
“哇!梅林,快过来。”胡利安在一边叫着。
鬼知道这人是怎么做到经历了这么多还和一个天真大学生似的,胡利安甚至比自己还大两岁呢。梅林把用过的湿巾叠好放进垃圾袋封上口,无奈地朝他走去。
原来胡利安并没有直接把鹿赶走,更神奇的是他此刻正在摸鹿角,不知为何,向来怕生的白尾鹿也没有反应。
“你要摸摸吗?”胡利安说。
“免了,你还是自己玩吧。”梅林站在两米开外,内心交战半晌,教养还是战胜了烦躁,“……我就不了。谢,谢,你”
“呃,如果你想要速溶咖啡我也带了,放在前座扶手里面,你脚边位置应该有热水壶和纸杯能泡……”胡利安和鹿拉开距离,看着它优雅地踱向林中,“但是答应我,别一次泡太多,不然保准半路就耗光。”
“胡利安,请你实话回答我。”梅林木然地问道,“你是不是连衣服都给我准备了?”
胡利安点头,“全新的,我应该没记错你的尺寸,而且颜色也不是亮色,你放心。”
“好,非常好……下一个问题,你为了这次绑架准备了几个月?”
胡利安挑了下眉,“…2.5除30……0.083个月?”
梅林深吸一口气以缓解涌上脑袋的眩晕感,“两天半???你说你两天半之内准备好了路线规划、物资采购、人员调度还有绑架我,所有这些?只用了两天时间?”
极其理所当然地,胡利安说,“没错,这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吗?”
有些人说走就走不做任何多余准备,有些人仔细规划事无巨细。但是能把两者合二为一的,胡利安大概是第一人。
“真的,我爸妈,妹妹们,还有我两个舅舅,他们都是这样的啊。”胡利安补充道。
“哈……遗传真可怕。我早该猜到。”梅林喃喃自语。
任何人从凌晨3点开车开到早上7点都会累,包括这么可怕的胡利安,此刻他已经躺进了后座。梅林坐上了驾驶位。
现在开回华盛顿来得及吗?梅林一边看向狐狸贴好的地图一边想,反正就这样了,总比开门发现胡利安给他准备了戒咖啡因互助会好。
胡利安闭着眼睛,对外界的响动倒是一点儿不放过,“我不觉得一个把咖啡当水喝每日睡眠不足4小时的人疲劳程度好过我自己,梅林,你也可以在副驾驶上休息一下的。”
“谢谢,但是我不想在这f…电影式公路旅行上浪费更多时间了。”梅林咽下不怎么优雅的形容词,“所以你还是赶紧补充精力然后回来继续开车,免得我们发生车祸。”
胡利安嗯了一声,进入安静的浅眠,大约2小时之后他坐起来,等着梅林在路外停车换上自己。
早秋的上午,无云的澄澈天空,有些叶子已经从翠绿变作金黄,但树木还是生机勃勃的模样。
梅林下车,摘下眼镜挺身远眺以缓解酸涩,头疼已经减弱,只是偶尔昭示一下存在感。他真的累了,不是因为睡眠或旅行,只是胡利安这随性的行为让他一时难以处理。习惯了人与人之间疏离的交际,胡利安这般热情似火的,他不理解也不擅长应对。
谁也想不到他们会成为同伴和好友。吊桥效应真有如此魔力吗?也有可能,是胡利安自己的魔力。
不过,梅林回到后座,胡利安贴心地放了靠枕(之前没被发现,是因为它也从座位上掉了下去)在一边,醒了这么久,他现在尚无睡意。只是疲倦如影随形,于是梅林眯起眼小憩。
胡利安的车速是75英里/小时,距离超速只有一步之遥,公路上鲜有其他的车辆,只有飞速倒退的灌丛可以提供一些他们正在疾驰的实感。公路旅行…梅林想起杰克·凯鲁亚克笔下那疯狂却迷惘的旅途,而胡利安和这毫不沾边。在他们之中胡利安是最正直的理想主义者,可是他却从不受负罪感的困扰。有时候他实在想不出胡利安是如果排解这痛苦的,于是他问了。
胡利安回答他,“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注1)。我们无法永远做到完美,有时甚至挣扎着也只能勉强完成,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眼睁睁地接受失败。实际上我也不是没有负面情绪的,梅林,我只是把它变成了……愤怒,对,这一切像地狱之火一样驱使我不能停止努力。”
在过去一年内他们对抗奈亚时的道德滑坡之密集偶尔会让梅林胆战心惊,从无能为力,到放任自流,直至主动将一个本该有光明未来的人强行拉入队列——尽管马杜克斯对此没什么意见,但这不会更改其本质。有时他想要逃,逃到无人可知的地方甚至逃向死亡,但最终,负罪感和仇恨让他像厉鬼似的停留在人间——就像他半夜惊醒时站在他床头的杰克逊·埃利亚斯。
“从坟墓那边向你们致意!”梅林甚至不需要回忆就能记得作家那封绝笔书的内容,往后的一年他们走在作家开辟的那沾满鲜血的天堑之途上,那封信就是起点。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理解了一切,理解人类所谓的抗争之史不过是一群绝望的偏执者将无辜者拖入漩涡,直到他们也被执念侵染,这旅途无穷无尽——因为圆没有端点。
大概没什么人还记得梅林在刚刚加入联邦调查局时和众人嬉笑打闹的样子了。
胡利安也许还记得,但是梅林无意探究。
现在一切结束了,他却不觉得自己的担子轻了多少。但他有预感,自己卸下这些负罪感的那天就是获得永恒的安眠与解脱之时。
“你听我的车载碟片吗?”胡利安突然打断了他的思考,梅林抬眼,撞进他剔透的金色眼睛。
“求你看看路!别回头看我。”他崩溃道,“还有,要听也不是现在,专心开你的车。”
胡利安遗憾地叹气,转回头,但是没过一分钟他突然大声道,“那我唱给你听吧!”
“我就知道……胡利安,你就像那些不给玩家拒绝选项的RPG游戏。”梅林虚弱地说。
胡利安透过后视镜朝他狡黠地眨眼,随后他清了清嗓,“Almost heaven, West Virginia
(西弗吉尼亚,如同天堂)
Blue Ridge Mountains, Shenandoah River
(蓝岭山脉,谢纳多河)
Life is old there, older than the trees
(那儿生命久远,比树更古老)
Younger than the mountains, blowing like a breeze
(又比群山年轻,微风般成长)
……”
任谁都能听出他大概已经弹唱过无数次,即使吉他不在手里,脑中印刻的音符也能无比自然地从双唇流出。没有伴奏,也没有高深的技巧,胡利安只是在呼啸的风声中唱着他想唱的歌。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束缚胡利安,他永远自由。
最终梅林没有叫停,于是胡利安继续唱下去,声音显得有些渺远,
“Country road, take me home,
(乡土小路啊,请带我回家)
To the place I belong
(回到我的故乡)
……”(注2)
直到胡利安已经闭上嘴许久了,曲调还在梅林的脑海里盘旋不去。
向西行,太阳从背后以缓慢而有耐心地行动赶上他们,直到比赛变为了两人试图追逐落日。
梅林已经喝过了一杯速溶咖啡,他甚至记不清上次自己只泡一包咖啡粉是什么时候了。但是天可怜见,胡利安给他带的量只有这些,少的活像是三战开始,配给制死灰复燃了一样。
余晖同样是金色的,衬得胡利安的眼睛同样熠熠生辉,梅林正想着,胡利安又出声道,“梅林,你真的那么想死吗?”
“心理疗程开始了?”梅林心立刻沉了下去,该来的还是来了,“……所以你还是没有放弃吗,胡利安。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作为一个成年人对自己的心理健康状况有数,也不会闲着没事找死。”
胡利安没有回头,“我知道。但是你不会主动去寻死,和你有多么想死是两码事。”
混淆概念对专家来说毫无用处。梅林摸上额头,犹如实质的疼痛感好像又涌上来,“所以呢?你为什么就非要纠结这个?”
胡利安沉默了许久,久到梅林几乎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被他糊弄过去了,他才终于开口,“我思考了很久,比我策划这次旅行久得多,我一直在想,我一直以来的行为对你是不是种伤害?”
梅林卡壳了,他意识到假如他回答是,那么这个真诚的不可思议的家伙也许真的会信——他和胡利安相处的已经够久了,久到知道该如何骗过侧写师那双真视之眼。
“……不是。”梅林回答,他血红色的眼睛里面倒映着夕阳,但这双眼睛的主人却只注视着另一人,不放过他的一丝表情变化。
胡利安低声地笑了一下,仰头眨了眨眼,又是一声低笑,最终他放肆地开怀大笑,梅林反倒惊慌起来——“见鬼!胡利安!减速!你他妈开到90码了!”
胡利安终于笑停了,车速也回到了正轨,他揉了下眼睛,梅林才见到一闪而逝,微不可察的一点泪光,那是几乎从来没有在胡利安这样的人身上出现过的东西——他哭了。
只是因为梅林的一个词而已。
“我只是太激动了,梅林,我相信你,这一点没有变过。”胡利安又擦去眼泪。
梅林后悔了,他一想到接下来还要面对胡利安像这次旅行一样无穷无尽的打扰,就开始后悔刚刚为什么没有说“是”。
可惜过去已经无法改变了。
胡利安还在继续:“……我知道这一切都够糟糕了,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有人已经被生活逼到这份上了,是不是该让他们去追求这份永恒的宁静呢。但是最终我还是做不到,梅林,我无法忽视在我面前逝去的生命,你是其中最特别的那个。一个人,他会有无数次想要死的瞬间,但是已死之人却再没有求生的可能了。我听闻无数濒死的自杀者在哪一刻来临前都会后悔。所以我希望对待生死,你能有无数次后悔的机会。”
梅林其实并没有多想求死,他预想中的结局,大概是挑中一个顺眼又有天赋的后辈,尽力培养他,最后在逃不过的瞬间被复仇的邪教徒枪杀在小巷。就像埃里亚斯,又像该伊,只是他不会变成鬼魂也不会复活,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不会留下,那时,梅林终于可以丢掉那些责任了。但是他还是尽力听着胡利安的话,侧写师就是依靠这个抵御同事们一次次的冷脸,坚持那些“治愈”的关怀。
“我不会后悔的。”梅林平静地说道,“我知道死意味着什么,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去向你们所有人告别。”
即使是来自东方的巨人也追不过太阳,何况是小小的胡利安和梅林,夜幕降临,星辰在头顶沉静地闪着,自大战之后,他们终于能只是单纯地欣赏月亮而非一次次计算着倒计时。
今天是上弦月,早在太阳还未落山的时候,它就已经在光照不到的地方静静观望了,而现在它好奇地西垂,端详着两人升起的火堆。
梅林捧着今天的第二杯咖啡——这是他一贯的睡前饮品——小口啜饮。胡利安站在不远处煮通心粉,番茄肉酱的浓香在小小的锅炉里面勃发。
“你都带了这种燃气炉了,为什么还要生火?”梅林疑惑道。
“露营怎么可以没有火堆呢?”胡利安反问他,“还是你要烤棉花糖?”
梅林攥紧了杯子,“……这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好吧,是我问赫尔曼的。”胡利安局促地解释,“我承认我是有意的…只是希望这样能让你放松一点。”
可实际上,太久了,他都快忘了,原来在这场和奈亚拉托提普的斗争伊始,他们还没有认识到接下来的腥风血雨,在安第斯山脉荒凉的山坡上,他们还有过这么一次堪称是美好的露营回忆。
高山上微寒的夏夜,营火将每个人的脸照成暖色调,被暖意吸引来的蟒蛇吓了赫尔曼一跳,还没有决裂的萨柏林——不,不要这个,那是敌人。
于是回忆调转方向,他想起了那个前半夜,没有任何药物和助眠手段,他喝了咖啡,却莫名睡的很安稳,噩梦没有侵扰自己半分,直到轻柔的力度将自己唤醒。
他睁开眼,看见火光下,杰克逊·埃里亚斯对他微笑,梅林看不清他的脸,尽管作家的美貌举世罕有——但他想不起来他的五官和神情,只记得在营火映照下,边缘泛着金色的柔顺长发,和再也没有体会过的安心感。
胡利安坐到了梅林身边,使他从回忆里抬头,营火就像那晚一样安静地燃烧着,其余的一切都相去甚远,但他并不讨厌。
“我害怕你会…嘿你这什么眼神啊。我也是会害怕的好吗?”胡利安刚开口就被跳进了另一个话题。
“我可什么都没说哦,只要是人都会害怕的,你也一样,胡利安。”梅林喝了口咖啡,淡定地想:原来他害怕是这副样子。
可能是因为没有得到希望的应答,胡利安垂眼看向手指,“我害怕我这么做会让你伤心。或者更可怕的,你没有反应,完全麻木。好在这些都没有发生,我下次不会这么干了。”
“心理医生的职责可不包括对患者的反应担惊受怕。”
伤心倒还有点依据,麻木又是哪得出的结论?梅林想,他又是从哪个奇妙的微表情看出了连自己都不清楚的情绪。他还没有来得及分辨自己潜藏于回忆的情感呢,可能这就是旁观者清吧。
只是几句话,胡利安再转头的时候,又变成了那副热情却沉稳的样子,他一贯是这么稳定的人。
“你介意晚餐里面有辣椒吗?”
……也是一贯如此跳脱。
梅林不介意,于是他吃到了胡利安版本的西班牙风味肉酱通心粉。
简单地清洁完毕,梅林钻进了睡袋,这个时间对他的生物钟本是过早的,但也许是一天的驾驶和长期的疲劳,又可能是缺少了咖啡因之后的反噬,总之他困得几乎睁不开眼。
真奇怪,分明是和那天没有一点相似,他却感到了许久不曾有的睡意。只是梅林还没来得及转动脑筋,就已经被拉入了睡眠。
他并不知道胡利安为了确认他熟睡还偷看了他的帐篷。
第二天起来时,梅林感到浑身酸痛像是被拉去打了十轮自由搏击一样。
胡利安轻松地把他拖起来,“你瞧,这就是长期坐办公室的下场。”
“操,你简直就像那些崇尚童子军夏令营的传统美国家长一样,”梅林笑着骂道,“难道不是因为我们睡了一晚上野地吗?”
胡利安不顾梅林的反抗往他肩颈处轻轻一捏,梅林便咬着牙尴尬退败,耳边还有胡利安得胜的轻哼。
“我以为你能躲得开……”胡利安终于舍得放他一个人活动四肢。
那是因为咖啡因不足的戒断反应!梅林还没来得及把这话说出来,胡利安就自顾自接上了后半句,“果然咖啡配给是掐住了死穴啊。”
梅林剜了他一眼,果然这家伙是故意的。
胡利安笑嘻嘻地接过他杀人般的眼神,回以一个无辜的眨眼。
早上7点,他们再次出发。梅林坐在后座,肩背还是酸痛僵硬,但偏头疼却奇异地消失了。
端正地坐了半小时后,敲着自己肩膀的梅林感叹道,如果把身心俱疲转化成纯粹的肉体疲劳算是心理治疗的话,胡利安一定是该处方的推广大使。
不想对方听了他的评价之后竟颇以为然地点点头,“既然你认为这是治疗,那就说明它起效了。”
“……所以你别告诉我这也是故意的。”梅林无语道。
“当然不是!你怎么能这样想我。”胡利安神色正直,简直无懈可击。
事实已经证明过数次了,一个人心性正直和他偶尔有些坏心思并不矛盾,所以梅林只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并不把这番辩解放在心上。
胡利安哈哈大笑,风从车窗里灌进来,让这肆无忌惮的家伙尝到了冷风的滋味,只得咳嗽着悻悻地摇上窗。梅林终于露出了上车后的第一个微笑。
被他嘲笑的胡利安单手理好头发,瞟了一眼后视镜又笑起来,正巧梅林转过头疑惑地看向他,“你又笑了?是因为我?”
胡利安立刻收回目光,只是那笑容并没有隐去,“没什么。”他又想了想补充道,“今晚我们出弗吉尼亚,你想要住旅馆还是……”
“旅馆。”梅林打断他。
“噢,好吧。”胡利安诡异地遗憾了一下,梅林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在遗憾什么。
“正好我知道一个离看日出点很近的旅馆。”胡利安又说。
“我是什么时候答应你去看日出的?”梅林反应过来。
胡利安讪笑着:“对啊,什么时候呢……”
“你……算了,你天生就该干侧写师这行,我说真的。”梅林闭上眼。耳边又传来胡利安的轻笑,这次笑声里是一种满足。
梅林从不觉得自己需要被拯救,他一直以来都明白自己要的只有休息,公路旅行算休息吗?显然不是梅林正常认知中的答案,但疯狂也是会传染的,而胡利安确乎是那个最大的传染源。眼下他居然也患上了这绝症,甚至觉得这样也挺好。为什么呢?
可能正因为这场他毫无准备的旅行,打破了他一直用以承载压力、疲劳和痛苦的瓶子,如今它们宣泄而出,搞得梅林苦不堪言——蜷缩在后车座上面对一成不变的风景和几乎看不见尽头的路途,往日困扰他的省思也被间或的颠簸打断。但当思想上的痛苦流走之后,也许真的给他创造了一块暂时不需要面对那些血淋淋的负罪感的空间——人们往往是被现实所伤而逃往虚幻,诸如心灵和网络。可梅林深知自己的思想甚至比现实更加危机四伏,因为肉体的伤口可以治愈,虚无主义的死亡阴影却永远盘旋不去。
胡利安就这样从梅林那荆棘遍布的荒芜心灵园林里,带他得以短暂逃离,即使两人都明白,这不过是暂时的慰藉。
又是一整天的旅程,梅林已经没那精力东想西想了(难道胡利安真的不会累吗?他盯着对方手拎两个行李箱的背影,脑中只剩了这一个念头),晚上到汽车旅店后,梅林先一步洗漱完毕跌在床上,甚至没来得及喝咖啡,只是觉得眼前越发昏暗,便沉沉睡去。
清晨梅林被一阵轻柔的力道从无梦的睡眠中唤醒。他看见属于胡利安的金色眼睛在深蓝的天幕下浮动着他看不懂的光芒。这光芒……好像在哪见过?
“醒醒,梅林,快要日出了。”胡利安说。
梅林眨了下眼,却已经抓不到那思绪的尾巴,“……几点了?”
“5点。”胡利安回答,“享受到8小时睡眠的乐趣了吗?”
“没有,我一般习惯5小时作息。”梅林只想给他脸上来一拳,然后倒退回过去摇醒那个默许胡利安请求的自己。
那是什么样的日出呢?其实也不是多好看,梅林觉得看这种每天都存在的现象是种很傻的行为,他也不明白胡利安对于日出的执着。但是在等待金色光芒涂满天际的时候,胡利安看着太阳,兀地又落下泪来。
梅林的注意力本来就不在那刺眼的大圆盘子上,“我说,胡利安,至于这么激动吗……”
“我不是为了这个流泪的。”胡利安咧嘴一笑,泪光在他的脸颊上,被日光映得晶莹,“我只是在想一个未来,有关于你的。”
“怎么,你还没有放弃你那蠢兮兮的念头吗。”梅林意识到他这并非负面情绪,便放心的打趣道,“想到我又恢复三年前的样子啦,医生?”
胡利安摇头,抹去眼泪,“我只是希望,愿终有一日你卸下自己的重担,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走向永远的宁静之前,能够回忆起我们这次旅行的一个片段——如果真能让你感到那样的安宁,我该多幸福啊。”
——这就是我的愿望了,他如此说。
“……我有时候真的会想。”梅林呢喃着,“为什么我会遇到你呢……或许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吧。”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夜被催促着离开。吃过早饭,梅林又一次坐上了后座。
汽车发动,加速,驶入那好像永远没有尽头的旅途。
他们又一次出发了,在一切结束之后。
————end————
注1:出自《归去来兮辞·并序》,作者陶渊明,此处胡利安说的是英文版本:Realizing the past without remonstrance, knowing that the future can be pursued.
注2:出自歌曲《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作者约翰·丹弗,曾入选过格莱美名人堂。是美国乡村音乐的经典之作。
特别鸣谢:睡眠搅拌机/sleepwalk——梅林·斯图尔特的作者对本文提出的深切指导意见和许多对话修改!也感谢我亲爱的好友和我一起跑团创造的PC们的故事!
这是一个,希望大家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宁静的祝福。
Vol.234「异闻」《杵石庄故事一则》
作者: 夏获无
评论要求: 随意
杵石庄园位于京城十八环外的偏远郊区,户主阮先生在三十岁那年被逼自愿裁员,三十二岁时从远方亲戚那里继承到了这套庄园,也算实现了自己靠收租过日子的梦想。盖因此地虽然偏远,但是靠近荒野的几处遗迹,偏远反而成了优势,有许多在京城混得不太成功的人士,又或者刚刚从乡下赶来讨生活的年轻人,正好这样需求便宜又便利的屋子,对于庄园房屋那些精心切割过的小间房屋,也没法提出更高要求。
譬如401室的温黜温老爷子,下了三十年遗迹,和那些古怪物件打了一辈子交道,又譬如203室的郁南、施铁、石彦和械流四人小队,就是刚到这里不久的新进探索者小队。
温老爷子如今已经不再去遗迹探索了,毕竟人老跑不动路了,往年攒下了那点钱也够老人家在这庄园里住到尾,只是平时耐不住寂寞,就好给庄园里的其他后进们讲讲当年的英雄伟绩,年轻人中若是有什么难处拿不定主意,老爷子也愿意帮忙。报酬么,老人家也不多要,只要你端着酒瓶去找,有的没的分老人家两口,温老就很高兴了。
因此,当今早温老看到郁南,也就是那个新来的小队里的姑娘端着酒瓶站在门口时,老人家便嬉笑着上前问号:“好孩子,你捧着这酒是要请我老人家喝吗?”
女孩倒不像平时那样与老人家打趣,只是说:“老人家,我想请您帮个忙,只要你答应,这瓶酒都给您。”
闻言老人关心地问:“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了?你仔细与老人我说说。”
“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一定会伤械流的心,要是我们做错了——大概率是错不了,但我们总是需要像你这样年长的经验丰富的人来把把关。您能帮我这个忙么?”
“械流那小伙子怎么啦?你们是吵架了吗?你尽管放心,好姑娘,你们一直都很敬重我老人家,而我呢,在这间发霉的大房子里,我喜欢的就是你们几个带着朝气的小年轻了,看到你们几个,老头子我身上的尸斑都淡了许多,哈哈,开个玩笑,所以,是什么难题让你们需要找老头子我呢?”
郁南却不肯说起详情,只是道:“我想请您看看械流。”
“看看?就这样,就看看?”
“是看,但要看仔细,如果有发现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请您一定要告诉我,但不能当着他的面讲。您看出了什么,就大声咳嗽,等我出来您再轻声说给我听,千万不能声张。”
温老爷子看郁南说得仔细,但又不肯述说详情,一时也收起嬉笑,一边琢磨一边说:“你们前天去了遗迹,对吗?现在你这么紧张,老头子我可有了些不太好的联想呀,你们不会从遗迹带回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郁南露出一个惨淡的苦笑“ 恐怕,我脑子里不好的联想要更可怕一些。”
接着女孩又急急忙忙地将酒瓶塞到老人怀里:“我得赶快回去,不能让械流起疑心。您就装作找杯子喝酒的样子,在走廊上偷偷瞧瞧他。注意看他怀里的那把剑。可千万小心,别让械流起疑心。”
“剑,什么剑?”
“他从遗迹里捡来的那把剑,他把它宝贝得不得了,一直带在身边”说完女孩就急匆匆转身下楼。
“遗迹里的东西可马虎不得。”老人端正了下态度,紧跟着下到二楼。
“抱歉,我回来晚了,温老向我们借杯子喝口酒,我得招待下他。”郁南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又像是坐着不舒服似的,带着凳子往右边挪了半个身子,把门口的空间空出许多,好让人把屋子里的景象看仔细。
屋子正中间摆放着一张大桌子,这张桌子平时是折叠收起来的,以免占据这个小房间本就贫瘠的空间,只在特定时候才会拿出来。比如此时桌上堆着两大坨牌堆,四人此前正在打牌。
“大白天的喝酒,温老头子这辈子也是有了。”郁南右手边坐着的大汉施铁站起身来,张开长臂开始洗牌。
“可算回来了,我可急着开下一把呢。”施铁对面坐着的是石彦,此时他把手中剩下的几张牌扔回牌堆,转头看向屋内最后一人:“械流,你怎么说?”
最后一人便是械流了,直到石彦向他答话之前,他都一直低着头,当他抬起头时,可以看出他是四人中最年轻的那个,脸庞中还带着少年时期的一点青涩残余。他双手环绕,像怀里抱着个人似的,只是他怀中只有一柄古色古香的长剑,那绝对称得上即具有艺术价值又具有历史气息的一把宝剑,它的残破和古旧不会有损它的价值,反而拉高了其档次。也难怪械流像抱着宝贝一样抱着它。
“我怎么说?”当械流说话时,你能听出他嗓音的嘶哑,但又带着高亢的音调,像一块过度燃烧的煤块,“今天我可是一直在赢。”
施铁大声喊道:“小子你别得意,有你运气不好的时候。”
“我不需要运气,‘她’会告诉我,我该怎么做的。”械流怜爱地抚摸着怀里长剑,细声说着,“就像在遗迹里,也是‘她’告诉我,该往哪里劈,该往哪里砍。”
“照这么说!”另一边的石彦接过话头说道,“你好像是和谁组了队一样,在跟我们打牌,这可算不上公平啊,械流小子。”
“不公平?这话你不如对遗迹里的鬼怪说,在我用这把剑把你们从那些怪物的爪牙下拯救出来的时候。”械流得意地摇晃起身子,“‘她’改变了我,激发了我的潜能,你们懂吗?我感觉从没这么爽快过。我看我能赢一整天。”
四人说话间,桌上的牌堆也在不断增厚,不一会儿功夫,械流又赢下一局。
“爽到~”械流得意的伸出右手抓起一旁的收音机,“我得放一首胜利的舞曲庆祝一下。”
就在械流用一只手和收音机搏斗的关口,门外一连串咳嗽声传来。
郁南立马丢下手里的牌,一个箭步冲出门外,展现出在遗迹中游走的属于拾荒者的敏锐步伐:“您呛到了吗,温老,我们赶快去外面通通气。”
身后还能听到屋里的对话声。
“械流,我给你个建议,你暂时把剑放开,用两只手要不了5秒钟就搞定那该死的收音机了。”
“想都别想,我用一只手,十秒钟也能搞定它了。”
……
郁南带着温老走出房间,在阳光下,不用开口问,郁南就从老人的脸色里看出大大的不妙。
“很严重吗?”
“严重!这已经不只是严重的问题了。我问你,他从遗迹回来以后就抱着那把剑不放了?”
“是的。”
“说什么也不放?”
“说什么也不放开,我们稍微强硬一点他就发怒,我真担心他向我们挥剑。”
“暂时还不会,但时间长了就不好说了。”老人家来回踱了几步,下定决心握住女孩颤抖的手,“孩子,你得叫管理局过来。把猎犬喊来家里总好过在家里养一个怪物,越早行动,械流小子得救的机会就越大。你得下定决心。”
女孩尽管红着眼睛,声音哽咽,但还是表现得足够坚强镇定:“我昨天已经通知管理局了,他们今天就来,石彦一直说我小题大做,你知道械流总是很臭屁的,但我就是很担心,械流就像我弟弟一样……”
“好孩子,”慈祥的老人拿出手帕安慰女孩,“你要坚强,到了要从械流小子手上夺走那把剑的时候,场面会很难看的。”
场面确实很难看,当械流知道闯进家里的两个黑衣陌生人是来抢走自己的宝剑,而家里的每个人都不支持自己的时候,他几乎是立刻要拔剑挥砍的,所幸两位管理局专业人士第一时间制住了少年的暴走。尽管如此,械流依然狂乱并平等地问候了在场每个人的家庭成员的健康情况,其粗俗污秽的用词足可使字典再增添一页。考虑到械流只是个高中肄业涉世未深的少年,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脏话都是那把剑教他的。而在专业人士们把剑封进黑袋子之前,郁南总觉得那把剑以一种十足幽怨的眼神盯着她,这让她越发肯定把剑从械流身边赶开是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这件事的相关话题在杵石庄园的众多租客中引为一时谈资,越发说面遗迹之中的物件个个都具有无边邪性,需要十分慎重,但你要让这里的人远离遗迹探索,那也是不能的,毕竟这里的人大都指望着这个过活哩。
END
2024.9.29
(本来结尾还有个旧病复发杀光全家的情节,但仔细想想我又何必发这无谓刀子呢)
Vol.234「异闻」《杵石庄故事一则》
作者: 夏获无
评论要求: 随意
杵石庄园位于京城十八环外的偏远郊区,户主阮先生在三十岁那年被逼自愿裁员,三十二岁时从远方亲戚那里继承到了这套庄园,也算实现了自己靠收租过日子的梦想。盖因此地虽然偏远,但是靠近荒野的几处遗迹,偏远反而成了优势,有许多在京城混得不太成功的人士,又或者刚刚从乡下赶来讨生活的年轻人,正好这样需求便宜又便利的屋子,对于庄园房屋那些精心切割过的小间房屋,也没法提出更高要求。
譬如401室的温黜温老爷子,下了三十年遗迹,和那些古怪物件打了一辈子交道,又譬如203室的郁南、施铁、石彦和械流四人小队,就是刚到这里不久的新进探索者小队。
温老爷子如今已经不再去遗迹探索了,毕竟人老跑不动路了,往年攒下了那点钱也够老人家在这庄园里住到尾,只是平时耐不住寂寞,就好给庄园里的其他后进们讲讲当年的英雄伟绩,年轻人中若是有什么难处拿不定主意,老爷子也愿意帮忙。报酬么,老人家也不多要,只要你端着酒瓶去找,有的没的分老人家两口,温老就很高兴了。
因此,当今早温老看到郁南,也就是那个新来的小队里的姑娘端着酒瓶站在门口时,老人家便嬉笑着上前问号:“好孩子,你捧着这酒是要请我老人家喝吗?”
女孩倒不像平时那样与老人家打趣,只是说:“老人家,我想请您帮个忙,只要你答应,这瓶酒都给您。”
闻言老人关心地问:“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了?你仔细与老人我说说。”
“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一定会伤械流的心,要是我们做错了——大概率是错不了,但我们总是需要像你这样年长的经验丰富的人来把把关。您能帮我这个忙么?”
“械流那小伙子怎么啦?你们是吵架了吗?你尽管放心,好姑娘,你们一直都很敬重我老人家,而我呢,在这间发霉的大房子里,我喜欢的就是你们几个带着朝气的小年轻了,看到你们几个,老头子我身上的尸斑都淡了许多,哈哈,开个玩笑,所以,是什么难题让你们需要找老头子我呢?”
郁南却不肯说起详情,只是道:“我想请您看看械流。”
“看看?就这样,就看看?”
“是看,但要看仔细,如果有发现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请您一定要告诉我,但不能当着他的面讲。您看出了什么,就大声咳嗽,等我出来您再轻声说给我听,千万不能声张。”
温老爷子看郁南说得仔细,但又不肯述说详情,一时也收起嬉笑,一边琢磨一边说:“你们前天去了遗迹,对吗?现在你这么紧张,老头子我可有了些不太好的联想呀,你们不会从遗迹带回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郁南露出一个惨淡的苦笑“ 恐怕,我脑子里不好的联想要更可怕一些。”
接着女孩又急急忙忙地将酒瓶塞到老人怀里:“我得赶快回去,不能让械流起疑心。您就装作找杯子喝酒的样子,在走廊上偷偷瞧瞧他。注意看他怀里的那把剑。可千万小心,别让械流起疑心。”
“剑,什么剑?”
“他从遗迹里捡来的那把剑,他把它宝贝得不得了,一直带在身边”说完女孩就急匆匆转身下楼。
“遗迹里的东西可马虎不得。”老人端正了下态度,紧跟着下到二楼。
“抱歉,我回来晚了,温老向我们借杯子喝口酒,我得招待下他。”郁南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又像是坐着不舒服似的,带着凳子往右边挪了半个身子,把门口的空间空出许多,好让人把屋子里的景象看仔细。
屋子正中间摆放着一张大桌子,这张桌子平时是折叠收起来的,以免占据这个小房间本就贫瘠的空间,只在特定时候才会拿出来。比如此时桌上堆着两大坨牌堆,四人此前正在打牌。
“大白天的喝酒,温老头子这辈子也是有了。”郁南右手边坐着的大汉施铁站起身来,张开长臂开始洗牌。
“可算回来了,我可急着开下一把呢。”施铁对面坐着的是石彦,此时他把手中剩下的几张牌扔回牌堆,转头看向屋内最后一人:“械流,你怎么说?”
最后一人便是械流了,直到石彦向他答话之前,他都一直低着头,当他抬起头时,可以看出他是四人中最年轻的那个,脸庞中还带着少年时期的一点青涩残余。他双手环绕,像怀里抱着个人似的,只是他怀中只有一柄古色古香的长剑,那绝对称得上即具有艺术价值又具有历史气息的一把宝剑,它的残破和古旧不会有损它的价值,反而拉高了其档次。也难怪械流像抱着宝贝一样抱着它。
“我怎么说?”当械流说话时,你能听出他嗓音的嘶哑,但又带着高亢的音调,像一块过度燃烧的煤块,“今天我可是一直在赢。”
施铁大声喊道:“小子你别得意,有你运气不好的时候。”
“我不需要运气,‘她’会告诉我,我该怎么做的。”械流怜爱地抚摸着怀里长剑,细声说着,“就像在遗迹里,也是‘她’告诉我,该往哪里劈,该往哪里砍。”
“照这么说!”另一边的石彦接过话头说道,“你好像是和谁组了队一样,在跟我们打牌,这可算不上公平啊,械流小子。”
“不公平?这话你不如对遗迹里的鬼怪说,在我用这把剑把你们从那些怪物的爪牙下拯救出来的时候。”械流得意地摇晃起身子,“‘她’改变了我,激发了我的潜能,你们懂吗?我感觉从没这么爽快过。我看我能赢一整天。”
四人说话间,桌上的牌堆也在不断增厚,不一会儿功夫,械流又赢下一局。
“爽到~”械流得意的伸出右手抓起一旁的收音机,“我得放一首胜利的舞曲庆祝一下。”
就在械流用一只手和收音机搏斗的关口,门外一连串咳嗽声传来。
郁南立马丢下手里的牌,一个箭步冲出门外,展现出在遗迹中游走的属于拾荒者的敏锐步伐:“您呛到了吗,温老,我们赶快去外面通通气。”
身后还能听到屋里的对话声。
“械流,我给你个建议,你暂时把剑放开,用两只手要不了5秒钟就搞定那该死的收音机了。”
“想都别想,我用一只手,十秒钟也能搞定它了。”
……
郁南带着温老走出房间,在阳光下,不用开口问,郁南就从老人的脸色里看出大大的不妙。
“很严重吗?”
“严重!这已经不只是严重的问题了。我问你,他从遗迹回来以后就抱着那把剑不放了?”
“是的。”
“说什么也不放?”
“说什么也不放开,我们稍微强硬一点他就发怒,我真担心他向我们挥剑。”
“暂时还不会,但时间长了就不好说了。”老人家来回踱了几步,下定决心握住女孩颤抖的手,“孩子,你得叫管理局过来。把猎犬喊来家里总好过在家里养一个怪物,越早行动,械流小子得救的机会就越大。你得下定决心。”
女孩尽管红着眼睛,声音哽咽,但还是表现得足够坚强镇定:“我昨天已经通知管理局了,他们今天就来,石彦一直说我小题大做,你知道械流总是很臭屁的,但我就是很担心,械流就像我弟弟一样……”
“好孩子,”慈祥的老人拿出手帕安慰女孩,“你要坚强,到了要从械流小子手上夺走那把剑的时候,场面会很难看的。”
场面确实很难看,当械流知道闯进家里的两个黑衣陌生人是来抢走自己的宝剑,而家里的每个人都不支持自己的时候,他几乎是立刻要拔剑挥砍的,所幸两位管理局专业人士第一时间制住了少年的暴走。尽管如此,械流依然狂乱并平等地问候了在场每个人的家庭成员的健康情况,其粗俗污秽的用词足可使字典再增添一页。考虑到械流只是个高中肄业涉世未深的少年,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脏话都是那把剑教他的。而在专业人士们把剑封进黑袋子之前,郁南总觉得那把剑以一种十足幽怨的眼神盯着她,这让她越发肯定把剑从械流身边赶开是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这件事的相关话题在杵石庄园的众多租客中引为一时谈资,越发说面遗迹之中的物件个个都具有无边邪性,需要十分慎重,但你要让这里的人远离遗迹探索,那也是不能的,毕竟这里的人大都指望着这个过活哩。
END
2024.9.29
(本来结尾还有个旧病复发杀光全家的情节,但仔细想想我又何必发这无谓刀子呢)
评论要求:随意
备注1:民国+谍战+一点点克味的故事……
三月初三,李云安与王科长一行人向城外的浦村出发,因山路艰险、泥虫多生,那辆局长送来的日产180并没有派上用场,众人只能以马匹代步,因王科长的秘书是南方人,不擅马术,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
郊外有不少流民,衣衫褴褛、面色蜡黄,都是北边逃战难来的,每次秘书一耽搁,便有数不尽的人围上来讨吃的,亮了枪也赶不走,非得保安鸣枪示警才肯退去。实在烦不过来,王科长便让保安随便抓起一个跑得慢的流民,打折了腿拿绳子绑在保安马后,拖着前行,前面的流民即使看不见人也听得见那一声声哀嚎,自然是不敢围上来了。
但那哀嚎、求饶声,也并不悦耳,李云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李兄是不忍心?』
『不是不忍心,只是没这个必要。』
『为了委座的任务,没什么是不必要的。』王科长不以为然地笑道:『耽搁了一刻,又不知那浦村会出什么事。』
『浦村那聚了几千个逃难的人,这么做不怕激怒他们?』
『李兄说笑了,一群连饭都吃不上的人,给几粒米就能把儿女双手奉上,哪来的怨气敢撒野。』
『也有道理。』
几周前,第五军第3师在追捕逃兵时,跟随踪迹追到了浦村,才发现那里不知何时聚起了几千个流民,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流民的行径却过于归顺了,见了生人,不争也不吵,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来人任凭搜捕,实在诡异。第3师的行动没有遇到阻碍,但最后只抓到了三个人,独独缺了逃兵里军衔最大的张苟。军统本不关心逃兵,却怀疑浦村的诡异与地下党有关,便委任特派员李云安与行动处三科的人前往调查。
『就这么些人,够吗?』李云安隐隐有些不安。
『第3师在外面围着呢,给浦村几百个胆也不敢作乱。』
王科长倒是不慌不忙,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还是没让李云安安心下来,但上面的任务,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上面给到他的命令也只是监察而已。越权之事,他不会做,如此出了什么事,也该是行动处的人背锅。
浦村离城市不过两小时的马程,即使秘书不擅马术,众人也在中午前赶到了浦村。与想象中的画面相反,路上的流民只有零星几个,不敢上前。等真正来到浦村,云安才发现所有村民都围在了村外,他们不像是为吃而来,无论老少,都只是朝着村子的方向默不作声地跪拜,对来人置若罔闻。虫蚊绕着这些跪拜者废物,却没引来拍打驱赶。
流民挡在前路,任凭保安如何痛打、威胁也不让步,就像丢了魂一般。不得已,众人只能下马。王科长又让秘书解开了那个被绑在马后的流民,给了他几个银元,便笑着朝李云安走了过来。
『你看,我也不是什么冷血的人,』他笑着说道,『我喜欢给人留一条活路。』
断了腿,他又如何守得了财?
李云安断定他活不过今晚,但也并没有多言,只是问道:『这些流民,你怎么看?』
『为了一口饭呗,静安寺外也有不少这样的人,只是穿得光鲜点罢了。』
『这动静,不像是只为一口饭。』
凑近了瞧,李云安才发觉这些跪着的流民里还有几具苍白的尸体,他们至死都保持着这种姿势。
『饭是动机,信是结果。这个乱世,最不缺的就是施粥救济、广纳信众的村野淫祀。』王科长拍了拍腰间的勃朗宁,『若找到了张苟,就把这带头杀了。若找不到,也把带头的杀了,一把火烧掉,就拿带头的尸体当张苟带回去。』
『不必对我说这些,王科长怎么决定都行。』
『我知李兄对委座一片忠心,但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务,只是担心李兄对我的做法有意见……把这事结了,还有更要紧的事做,不是吗?』
『我没意见。』
李云安随着三个保安穿过人群,王科长与秘书跟在身后,慢慢靠近了村子。这里人群聚集,臭气熏天、老鼠穿行,一个襁褓中还露出蜡烛大小的小臂,其中听不见哭闹。他闭上双眼,一时有些透不过气来,但很快就恢复了,毕竟还是见惯了。
村子里并没多少流民,整体建筑是一个圆形的布局,中心是一间朝北的祠堂,外围的屋墙没有窗户,只有几个观察孔,靠近墙壁时,他还能听见一些液体流动的汩汩声。
即使入了村内,也无人迎接,村子中央一颗枯死老树下的祠堂门敞开着,王科长摸着勃朗宁,先是让两个保安在外把守,其余人一起进去。
阳光照不进祠堂里,一具具佛像前的一盏盏油灯也没法彻底驱散阴影,一个人跪拜在佛像前,就和那些流民一样。
『李兄。』
王科长突然靠了过来,一把枪顶住了他的腰,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枪。
『看看是谁吧,也许是个熟人。』
李云安一动不动,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一声枪响,自己便倒在了地上。
『算了,我也没兴致玩下去了,拖到下面吧。』
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起来,保安抓起了李云安的手,将他拖往祠堂的地下室。他低着头,躺在地下俯视这里的人,王科长、秘书站在门前,惨白的背光让他们的脸藏在了阴影中,而那个跪在佛像前的人的脸却被油灯的橙光照亮。
张苟,他不敢抬起头,只是嘴里念叨着听不懂的话。
『菩萨慈悲,无相普度,愿满情遂,无苦无悲……』
『他已经交代了,他是受你指示,带着作战地图准备逃往红区。』
『全是……一派胡言。』李云安努力地仰起头,看着面前翘着二郎腿的王科长,缺了门牙让他的话有些漏风,咽喉里的血也让他的声有些浑浊,『是宋家让你这么干的?我是何总长的人……我死了,别以为宋家能保住你……』
『何总长已经言明,你与他毫无干系。』
左眼干涩瘙痒,他想闭上,但眼皮已和额头缝在了一起,每次受不住想合上,血与脓就会流下糊住眼。
『我……对委座一片忠心……』
『李兄,这种糊弄话就不要再提了。你是懂我的,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如果你能交代清楚,我也不会太为难你。』
他想活动一下手腕,但被死死绑住的右手腕已经彻底坏死了,麻绳处的伤口也在溃烂,有几只蛆虫钻来钻去。
『我不是地下党……』
王科长打了个哈欠。
『这些话我这两天已经听到耳朵起茧,心里也有点害怕自己冤枉了好人。』
王科长、秘书、三个保安,全在这里。上面的祠堂里,他听见了一声声大笑,是流民那种似干柴入火的嘶哑笑声,还混杂了张苟爽朗的笑声。这声音总是在行动科换班两次后出现,似乎有特定的时间点。
但这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现在只想痛快死去,但天不遂人愿,人不该活的时候反而活得更久……他也不得不活得更久,为了提醒那个还没暴露的人。
『谁杀了我……谁就是下一个被怀疑的对象……』李云安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王永泰,你敢下手吗?』
『我自然是不会杀你,』王科长嬉笑一声,『其实你也不必受这么多苦,只要像张苟那样尝上一口仙香,你便什么都不会想了。』
『……』
王科长拿起了一个黑盒子,打开一看,几只米黄色的肉虫正在其中翻滚蠕动。
『你若是太轻松便交代了,局长难保不会怀疑你的话里真假,总是要你受些苦,我才好给上级交代。』
他接着说道:『张苟那事,就是太轻松,上面才让我谨慎行事。以前的那些地下党总是嘴硬,就是被折磨地哭戚戚也不肯说出来。现在有了新手段、好手段,以前的工序也不能落下……你说气不气人?』
李云安下意识地咽了口血沫,被呛了一下,不住地咳守,震得穿过他右臂肩骨的钢针震颤。他看见王科长挑起了一只肉虫,那肉虫顶部,分明长着一张人脸,那是他在镜中见过的自己的脸,五官扭曲,正不住地啜泣。
『这玩意,是我从山中佛寺求来的。比福寿膏好用,你想见的,它都给你。』
说罢,王科长将肉虫放在了李云安的闭不上的眼球前。那人脸肉虫一接近李云安的眼球便遭到不安起来,张大了嘴,露出砂砾般的黄牙,一口咬住了他的瞳孔,嘬吸起来,让他的眼球渐渐萎缩。
他开始尖叫,用尽全力,想要闭上眼睛,大约是依然腐败,残破的眼皮被撕裂开,终究是合上了。但虫子已然钻进了他的眼球里,似乎想象更深处进发。
『放开他吧。』科长吩咐道。
绳子解开,他倒在地上,尖叫着用仅剩的右手抓着左眼,狠命想掐住眼眶中翻滚的人脸肉虫。
直到最后,他终于停下来了。
李云安站在黄色的荒原里。
黄沙吹过,一群群枯骨般瘦的人在面前掠过。
砂砾扑打在他的脸上,洒入他空洞的左眼眶中。
他却不觉得苦痛。
他仰起头,几乎如水晶般透明,又如玉含光的菩萨正在前方引路。
『菩萨慈悲,无相普度,愿满情遂,无苦无悲……』
他下意识地跟了上去,穿过那些步履蹒跚的流民,越接近,菩萨便越高大,直至有九层宝塔一般。凑近了他才发觉,那晶莹透亮的玉衣,是一条条长如龙舟的黄色触须并列而成,而菩萨的玉衣之下的佛体,有无数星光闪烁、绕旋,形成一个又一个漩涡。
因佛体透明,李云安甚至能从背后看见菩萨的眼球。那眼球外围雕着复杂弯曲的纹路,分布了几个空洞,空洞之下又有镂空的白玉球,白玉球之下又是一层,不断复加,叠满千亿层。
只一见那真瞳,他便笑了。
『如果不是觉得恶心,我也想试试。』
这也只是说说而已,看着眼前斑斑血迹、不成人形的李云安开始痴笑起来,王科长也笑了起来。
想要的,现实里已经有了,又何必求那什么虚幻之物呢?
『行了,帮他处理伤势吧,之后若真死了,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闻言,一位保安便拿起绷带,走上前去,好一阵捣鼓。
『等等,你注射器去哪了?』
只是一瞬间,一根针管便插进了保安的咽喉里,朝动脉注入空气。松开活塞柄时,混着空气的血沫挤满了针筒,而保安也瞬间昏死过去。
抓不住保安的身体,李云安便随着保安一起倒下,坏死的左手掩住右手,右手则有条不紊的解开了枪套,拿起了手枪。行动科的人员反应很快,但子弹也只能打中保安的身体和他本就残废的左手而已。
他还有右眼、右手可用。
嘈杂的叫骂、开火声中,又传来了四声清脆的枪响,整个审讯室便安静下来。
李云安探出身子,长舒一口气。该死的人都死了,王科长睁大了双眼,眉心中弹,而剩余的人也没了反抗能力。他得留下两条命,让该活着的人不被怀疑。
一辆叫不上名字,锃亮发光的车子停在了他的面前,一个男人从司机座上走下,给后座开了门,一个孩子蹦蹦跳跳的走下了车。
『书包!书包没拿!』父亲喊着,拿起了粉色的书包追上了自己的孩子。
什么书包……莫名其妙的……
李云安莫名其妙地笑着,拖着身子,从死不瞑目的王科长身上拿走了那个盒子。那些邪秽东西,必须销毁才行。
那对父女和李云安是不一样的方向,很快便不见了。他走到了楼梯前,右眼是石墙石梯,左眼却是一张张海报,上面的字,和过去有过一面之缘的容庚先生在研究的简化字有些相像,李云安看不懂。
他走出了地下室,双眼的世界截然不同,一侧是朝佛像跪拜,大笑的饿殍,另一侧是明媚日光下,平凡的人们朝各自的方向走着。
仅是平凡而已。
另一侧的世界,并不是所有人都笑着,还有人皱着眉、冷着脸,各有各的苦,但也的的确确,没有战争、没有饥荒。
李云安逆行在流民中,身体愈发沉重,嘴里没一点水,渴地很。
『西瓜,又香又甜的麒麟瓜,三块五钱一斤!』
一个圆锥形的器物兀自发着声,李云安的注意力却不在此,只是伸手想抓抓他此生所见最大的西瓜,却捞了一把空气。
看来是吃不上了啊。
他继续向前。
得想正事啊,得想正事啊。
晋中的军事地图肯定不在张苟手中,现在一定已经被第三师取回。凭自己现在这副残躯,还能拿回来吗?
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拿着棕色的饮料从他身边经过,看着味道不错,只是那透明杯子底下的黑色圆球怪怪的,看着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
『做不到……』李云安嘟囔着,『算了……自有……后来人……』
他走出了村子,一些还没被肉虫寄生的流民开始注意到残破又捂着箱子的他,便扯起一张皱脸想要靠过来,手里的木棍却紧抓不放,待李云安举起枪,又一哄而散了。
『如若能吃饱饭,你们也应该能当个好人吧?』
他走了几米,找见了一块能一手拿起的石头,便把盒子和手枪放地上,用尽去全身的力气高举石头,借势一砸。几声凄厉的尖叫从盒中传来,米黄色的浊浆迸出。
一个孩子,开着一辆小车,只有他的小腿高,从他身边驶过了。
他不由地傻笑了起来,自言道:『就这豆丁大的小鬼……也能开车?』
『不对,专心……专心……』
他又高高举起石头,朝着盒子又砸了过去。这次没有尖叫,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又举起了石头。
一声闷响,李云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原来是几个流民见他放下了枪,便从他身后慢慢摸了过来,给了他一棍子。他们在他身上翻翻找找,把值钱的东西都拿起了,枪也被摸去了。
一个流民见没东西可拿了,便想起了什么,拿起了李云安刚刚用来砸虫子的石头,看向了李云安。
那流民举起了石头。
犹豫了片刻。
呼了一口气。
『算了……』流民放下了石头,四散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云安才醒了过来,天黑了,他已经没了任何力气,连一根手指头也动弹不得。另一侧的世界还在运作着,灯光比繁星更明亮,一群群大爷大妈正围着他扭腰摆手,还有一个黑箱子传来新颖的律动。几个年轻人拿着橙色的球,不满地与大爷大妈的领队为了一小片空旷地吵架。
那些普通人所争执的、追求的东西,看起来有些可笑和无趣,但他却笑了起来。
国泰民安,他虽到不了,但已然看见。
既然如此,就该满足了吧?
他再次闭上双眼。
『根据足迹,李云安在这里躺了很久。』军装女人叉着手臂、挑着眉,眼睛不转地看着眼前被压出一个人形的草地。
『他的伤势,不可能走太远,要休息是正常的。』黑衣男人有样学样,也叉着手说话。
『按行动处那几个人的说法,他连动都不可能动,听他们的话我还以为这趟是来收尸的。』
『他活下来了?』
『不要问我。』
『他能去哪?』
『我不知道。』
『这怎么……』
女人扬起手,打断了男人的话。
『不要问,查下去,你去前面看看。』
『行……』
男人离开了,女人蹲了下来,检查起盒子与粘上黄色粘液的石头。
『他离开了这里……又回来了?』
女人拿起了石头,一张地图,埋在其下。
『有发现什么吗?』远处的男人问道。
『不。』女人抓住了地图,『什么也没发现。』
备注2:故事的源点其实是谍影重重电影的主题曲,不过故事发展和谍影重重没什么联系,写到最后打算让主角直接死掉了,但听着听着谍影重重的主题曲决定还是Extreme Ways一下。
作者:伊西多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天天下雨,湿气浸得人腿疼。每个清晨,监狱长爬上青苔浸染的台阶时,总忍不住要抱怨几声。这该死的天气。然后,他就收拾起在漫长时间里被消磨殆尽的对犯人的恶意,继续去对付这帮卡莱辛人。最可恨的卡莱辛人,据说,他们所有人都有控制天气的能力。
在手臂上纵割一刀,深入血管,接着插进一根麦管,看血潺潺滴落,到滴满一小杯,将伤口妥善包扎起来。据说,这种放血疗法就可以克制卡莱辛人的能力。从前线战场带回的这批卡莱辛人,身穿他们传统的白袍,手脚都上了重镣。第一次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像鸟雏一样挤在一起,向所有阿耳戈人投以警惕的目光,一点也看不出他们在战场上的凶狠。其中有一个,上唇像猫嘴一样突出,眼皮也怪异地突出肿胀,显得眼神羞涩敛缩的,尤其具有亲和力。他懂得阿耳戈语,跟狱卒也搭话,虽然往往只是短短几句。在其他卡莱辛人跟狱卒起冲突的时候,他也要过来劝解,或辩驳,结局就是挨打。挨打了他也不会生气,只会笑。这种情况下他会引起注意是当然之理。监狱长看得出,有的士兵看他的眼神。卡莱辛人阴险狡诈,这些年轻人恐怕要吃亏。
怕什么来什么。一进大门,首先闻到的是一股微弱的男性体液味道。监狱长顿觉不妙,示意守门士兵不要发出声音后,他放轻了步子。沿路上的卡莱辛人还在睡觉。这是放血后虚弱的产物。窸窸窣窣的黏腻声音越来越近。走到尽头时他圆睁双眼,暴喝道:“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一个年轻狱卒正把猫嘴卡莱辛人裹在身下耸动。猫嘴不挣扎,不叫喊,因为两人的嘴巴正忙着纠缠。这一声喊叫震醒了睡梦中的卡莱辛人,狱卒抬头看到监狱长更是魂飞魄散,从猫嘴身上滚落下来,慌得裤子都提不上来。猫嘴倒是镇静,随手抓起自己的白袍遮盖住重要部位。监狱长甚至觉得他是在笑。卡莱辛人发出怪叫,朝狱卒和监狱长做着意味不明的手势。冥冥中似有天意要让这一切更乱似的,守门人飞跑过来:“大人,国王陛下和兰德里克二王子殿下来了!”
靴声橐橐,什么都来不及隐藏,就已大白于众。
监狱长惶恐中先欲屈膝请罪,被国王做手势阻止。他垂头不敢作声,只能看到王子的黑靴向外迈出,腰际一轻,王子抽走了他的佩剑。隔着一道铁障,狱卒跪在地上,还在努力跟裤子搏斗,不过是瞬息之间,剑尖入喉,人倒地,一声闷响。铛啷啷,剑也坠地,王子扫过剑上鲜血,眼神中闪过一丝嫌恶。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王子的声音正正好响起:“把门打开。”
猫嘴边早已没了笑影。他的手脚比狱卒快多了,好好穿在身上的白袍看不出错处。他抬头,只瞥了王子一眼,又欲低头,但王子已死死掐住他的下巴,看到猫嘴残留着情欲红肿的嘴唇时,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猛然挥开他。
“父亲,就是此人。卡莱辛匪首之一,米尔卡。他们入城那天,我看见这人的脸,就觉得面相熟悉,他的父系有东方人的血统。”
兰德里克指认完犯人,迈过狱卒的尸体,走出门来。国王转头问监狱长:“他每天被放多少血?”得到与其他人一致的回复后,国王指示道:“提高成三倍。难怪最近天天下雨,以他的能力,放这么点血根本不够。把他带到审讯室。”
兰德里克在一旁轻声道:“卡莱辛人统一装束,匪首与普通人原本就难以区分,理应让所有卡莱辛人都放三倍的血。”
监狱长犹豫片刻才说:“……陛下,如果真让所有卡莱辛放三倍的血,那这些人恐怕活不到冬天。”
兰德里克这时才看一眼监狱长。监狱的昏暗光线里,他的眼神淡漠非常,不像看一个活物。少年的双唇鲜红光润,有水果的色泽,如同女孩般秀美,但说出的话却刀子一般:“让犯人仍有能力为非作歹,现在更在光天化日之下肆行淫秽,监狱长也难辞其咎。”
国王不置可否。直到监狱长已面无人色,他才缓缓道:“主犯已死,监狱长罚薪三月,这事到此为止。先给他们放血……不,不必了,直接把米尔卡带到审讯室去。我要亲自审问。兰迪,你跟我一起。”
在审讯室里,不意味着不放血。囚犯被固定在十字形铁架上后,脚边即放了一个铁桶。血啪嗒、啪嗒滴落,引得他低头看那层薄红。空气里血腥味慢慢重起来,兰德里克先是让侍从去烧薰衣草,不顶用,他又让人去取了一个香球来,凑在鼻端,眼睛还盯着囚犯。
国王看着他。他不能不开口了。
“米尔卡。”兰德里克道,“你我最后一次见面时,我万万没想到你会变成这么一个——淫棍。”
否认自己身份的最好时机已经过去了。何况米尔卡一直知道,自己的混血面貌在人群中有多显眼。他轻笑:“我的好朋友……”
“称呼我殿下。”
“……监狱里这么冷,这么潮湿,难道找一点慰藉也是罪过?”
兰德里克重重靠回椅子里,鼻翼翕张,用力呼吸着幽微的香气。心火才下去半截,他将话题拐回正道:“花言巧语,确实是你的拿手把戏。你在七年前就精于此道,阿耳戈人已经领教了你的利口。编造谎言,煽动叛乱,你承不承认?是否悔改?倘若悔改,”他的声线柔和些许,“或许能饶你不死。”
“死!”米尔卡失笑,“你拿死来吓我吗?殿下?不过是短短几个时辰,我熟悉了的脸就已经扭曲了,蒙上灰土,这样的事情我见过多少,你知道吗?你叫我们卡莱辛人。我们只是奥根人,我们只是想守护奥根而已。”
兰德里克几乎要跳起来,又强行按捺住自己。他转而征询一边的父亲:“血已经放够了,是否可以用刑?”得到父亲首肯,他就示意兵卒动手。
第一道皮鞭甩下去时,他险些掉落手中的香球。这不是他第一次参与审讯,也不是他第一次指挥兵卒动手。是人不一样。浸饱了人类血液的黝黑鞭子电光一闪,在米尔卡浅棕色的身体上撕开一道血路,肉皮卷起时,他的胃也缩成一团,苦楚地蠕动。第二鞭就会好得多。这是兰德里克的经验。
第二鞭没有更好。他恶心了起来。偏偏米尔卡还不叫。混蛋,为什么不撬开他的嘴?米尔卡不叫,那兰德里克代替他发声。“如果不是你妄言扯谎,卡莱辛人现在会安稳地活着。你掀起了战争,现在还委罪于人?可笑。”
每一次鞭子挥动,米尔卡的身体都尽力要缩起来,固定住他手脚的铁链铐都被带得响个不住。鞭子像雨线,雨是酸雨,冷而辣地划过每一记,在他身上交织成鲜红粉红的一张网。香球碰到了兰德里克的鼻尖,他深深地呼吸,眼睛只盯着米尔卡发青的脚尖,和流到脚尖的血痕。四周不知何时安静下来,他才意识到,哦,这一道刑罚过去了,暂时。
他抬起头,问米尔卡:“你改悔吗?”
米尔卡垂下的头一点点抬起来。即使是卡莱辛人,蟑螂一样的种族,贱民,受了伤也还是会痛。“我……”他一开始说话慢而无力,“没有说谎。我说的都是真话。字字属实。兰迪,你也心知肚明吧,我第一个告诉的人是你。我亲眼见到,国王卢卡斯,杀了奥利维亚王后!……”
“住口!”兰德里克猛然立起,吼得几近破音。“这里是什么地方,容你大放厥词?”他匆匆向父亲投去一眼。父亲的脸是一道寒冰的城墙。“继续用刑!”他睁大双眼,狂乱地扫视整间审讯室,突然尖厉地说:“拿烙铁来!烙他的脸!”
在真正烙到皮肤上之前,兰德里克又问了一遍犯人要不要忏悔,犯人仍抵赖说自己句句属实。先是小腹,再是胸口,然后是脸颊。这次,他一直叫到痛昏过去,然后一桶盐水泼下去,他又抽搐着醒来。
国王走了,大概觉得这种顽固的小子身上找不出什么乐趣。香球里的香,在烤肉香气的压制下,只能说聊胜于无。兰德里克还是一直嗅着。他走到米尔卡身边。米尔卡浑身沾着盐粒、洇开血丝,鞭痕交错,三个乌黑丑陋的烙痕,毁了那张脸,那具早上还在享受欢愉的身体。兰德里克越是呼吸,越觉得头昏目眩。
“米卡。”他呼唤道,“你改悔吧。认输吧。只需要你一句话——只要你说你当年撒了谎,立刻,卡莱辛和阿耳戈就能和平。”
被烫得变形了的皮肉牵动一下。米尔卡口齿不清地问:“和平?只要我说,一切都是假的,奥利维亚先王后是正常死亡,就能停战吗?”
“对。你们所有人,都可以回家。”
囚犯被烙的胸口也震动起来。镣铐发出清脆的响动。囚犯吃吃地笑,乌黑的烙印被牵扯得崩裂,溢出鲜血时,兰德里克也看到了他那对东方的眼睛里,淌下两道泪水。
“兰迪,以前我只是一个送菜进宫的小杂役,你对待我像我也是高贵的人。现在的你怎么变成这样?”
兰德里克让香球落在地上。
“那么你不肯悔改……”他下了结论。所有的兵卒都望着他,望着他抬手,拭去犯人污浊的脸上的泪水。米尔卡的脸烫得像火。
“你们卡莱辛人确实屡教不改。占据奥根如此富庶之地,你们也不过就是一群蛀虫。蛀虫不想着滋养国民,反而借势生乱,果然就应该被灭绝。”他转头示意,“继续。用刑。”
剩下的用刑场景,兰德里克没有再看。他先去看了那个他亲手杀死的狱卒,吩咐给死者家人一笔丰厚的安葬费。这件事还没了结,因此不能去见父亲。母亲薇薇安王后那里大概率会遇见不想见的人,可他无处可去。一个王子是太高贵了,当然不能如私生子一般,去什么厨房、马槽。
兰德里克的猜想没错。一进门,他哥哥戴安王子抽抽鼻子,就叫道:“好弟弟,你身上怎么一股尸臭味儿?腥味儿?”他母亲薇薇安王后坐在一边绣花,身边一个侍女也无。儿子来了她也依然是绣花,她做侍女时也这样,她是不会享受的。兰德里克怀疑她跟父亲睡觉时,不能动针绣花,恐怕也忙着分线。
见兰德里克不回答,戴安没趣地说:“我知道,你去审犯人了嘛。听说还杀了个狱卒。兰迪,你可戒戒你的杀人癖吧——何况,犯人不就是你小时候,和你一起玩的那个小卡莱辛吗,你忍心杀了他?”
“要是你真这么关心,就应该和我一起去审问,”兰德里克盯着他说,“长子的职责。”
“停!”戴安做手势表示认输,“好弟弟,妈妈被封为王后,咱俩合法化的时候,我就已经跟现在一样高了,做了这么多年的私生子,我难担国之大事啊。”实际上,他才比兰德里克大了两岁,又发育得早,如此而已。
兰德里克不接他的话,和王后一样沉默了一会,才问:“奥根有新动向吗?”
“能有什么新动向,相持而已。卡莱辛人骨头多硬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你那个小杂役被抓,影响估计不会小,毕竟卡莱辛人的最大优势就是控制天气,他是能力拔尖的那几个之一吧。”
“即使是这样,时间也太长了。”兰德里克皱起眉头,“已经花了七年的时间……我听说,奥根那里的植被经不起气候变化,这几年树木接连死去。再这样下去,就算战胜卡莱辛人又有什么用?奥根会被毁掉的。”
这块土地不能被毁掉。它是阿耳戈的国王连续几代来的梦想,好不容易,卢卡斯才通过和奥利维亚结婚获得了声称这块土地的权利。
他暂时忘记了监狱里关押的蟑螂,以及审讯室里特别的那一个,只一门心思想着这场已经让百姓厌烦疲倦的战争该如何结束。但是戴安一直是一个讨厌的人,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问他:“我倒忘记了,听说,你早上和父亲一起去监狱的时候,撞见了……”
兰德里克一把推开他。戴安吃了一惊,转头对着薇薇安王后叫道:“母亲!你看兰迪!他这么对哥哥!”
薇薇安王后的声音又轻又细,毫无王后的威严:“兰迪?对哥哥道歉。”然后她又低下头去,继续手中的绣活儿。
兰德里克当然不会道歉。他起身就走,把戴安留在那里叫骂。骂他神经不正常,难不成是嫉妒那个死人可以和小杂役睡觉,满嘴胡吣。
连续几天,他都觉得手上发烧,像卡莱辛人的眼泪有什么杂质。囚犯仍然不肯忏悔。兰德里克没有再去看。不过他向父亲提议,只审讯米尔卡一个,米尔卡当然可以尽情逞英雄,不如也把监狱里的那些其他蟑螂物尽其用。一个个在米尔卡面前碎割过去,米尔卡改口了很好,不改口也没有损失。
国王同意了。只是这样行刑人过于劳累,得给他们加些俸禄。
这几天实在冷得要命,又下雨。戴安要议婚,事务繁杂,不大到薇薇安这里来,兰德里克得以在看望母亲时毫无妨碍。说是看望母亲,更像坐化为母亲桌边的一尊人物塑像。母亲抽针引线时噌噌的微弱声响,和雨线敲窗的沉闷密声一起,旋转个无止无休。
母亲突然问:“戴安说,奥根人成了鱼饵。”
哥哥总是这样。播弄唇舌,给自己找是非。但是,很少开口的母亲开口了,兰德里克不能回避。“是。”
“兰迪,”母亲很少说话,因此她的话总那么直愣愣的,没有迂回,没有旁敲侧击,“做点好事吧。”
她的潜台词似乎是:做点好事吧,别和你爸爸一样。你怎么这么像他?你也会亲手杀死妻子吗?你也会强迫女人和自己在一起、给自己生下私生子吗?你也会把女人折磨成这样一种死灰槁木,连对着儿子也说不出话吗?
可她是凭什么?像父亲——难道孩子不能像父亲吗?难道孩子可以自己选择像谁吗?难道不是父亲把你抬举成了王后,把你的私生子抬举为王子、将来的阿耳戈人的统领?
“我做的是正确的事。”兰德里克咬牙说道。“我是在为阿耳戈人着想!战争必须尽快结束。我是阿耳戈人的王子,这是我的职责。”
是吗,母亲的眼睛这么怀疑。“你小时候,和米卡是朋友啊。”她也还记得米卡。米卡。
他和米卡第一次见面,他还是国王的私生子。奥利维亚王后生不出继承人,按道理来说他和戴安应该受到看重,但他俩一直以来都是“父不详”的侍女之子。好在母亲那时候是奥利维亚王后的得力女官,两个孩子的境遇并不糟糕。所以他没有想到会有人这么大胆,敢在他一个人坐在花园台阶上出神的时候,从背后捂住他的眼睛。
“猜猜你后面这个人是谁?”那人用气声发问。他猜是戴安。那人说不是。最后他生气地说“放开我”,那人才笑着松手:“对不起!我只是从来没在宫里见过和我一样大的人。我叫米尔卡,你叫我米卡就可以了。你叫什么?”
“兰德里克。妈妈和我哥哥戴安都叫我兰迪。”
那时候,兰德里克非常、非常寂寞。他敞开心扉接纳了这个混血孩子,对方和他一样的没有父亲。米尔卡不觉得做私生子有什么坏处,或许应该说,在他们奥根人眼里,不存在私生子这一回事。甚至男女也都没什么区别,他们是极其自由放纵的人。因此在米尔卡身边,为自己的身份而忧愁的兰德里克得以放下一切。他可以纯然地欣赏对方那双暗色的东方眼睛,像要藏起什么似的,在太阳下眯得很细,眨动时眼皮的褶皱优美地展开,像王后手中的羽扇。也许私生子毕竟不是百分百的坏事,如果米卡的父亲带给世界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
米卡看着他笑,只看着他,他感到整个东方在此刻独属于自己。
米卡是给王室厨房送菜的小杂役。他还有个师傅,他俩穿着样式相同的白袍,他师傅推菜车,米卡帮忙搬菜。他师傅也很英俊,他俩相处得很好,像父子。兰德里克应该嫉妒米卡有替代性的父爱,可他并不。反过来他嫉妒米卡和他师傅相处得那么好,对他师傅笑得那么开心,东方再次距离自己那么遥远。
有一天,他看见米卡笑着对他师傅挥手,一时冲动,把米卡从台子上推了下去。兰德里克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怎么了。他甚至都没有去扶米卡,只是自己跑开了。米卡摔昏了,摔破了额角,他好几天后才知道,因为那时候米卡才来找他——这之前,米卡的腿也摔得有点瘸,所以没法来送菜,只能在家休息。
米卡质问兰德里克,为什么要推自己,兰德里克回答不上来。并且坚持不肯道歉。兰德里克想的是:如果你要和我决裂,那就在这时候决裂好了。
可是米卡瞪了他半天,很无奈地说:“兰迪,你真是坏孩子!你怎么这么倔?像头驴!你见过驴吗?”
兰德里克没见过,只能摇头。
“算了。”米卡气呼呼地道,“原谅你这一次……但你得给我到花园去采草药,”他指指包着白布的额角,“要不然会留疤的。”
在米卡的指挥下,兰德里克去采了一种紫色的野花,这种花名叫飞燕草,有一片又长又尖的突出的瓣。采来花,米卡让他用从厨房偷出来的石臼捣烂花朵,用水淘去颜色,然后把烂花酱敷在额角伤口的痂上。他特意嘱咐兰德里克不要采到叶子,叶子有毒。
不过兰德里克从小到大没做过重活,有一次还是不小心混了叶子进去。那天下午,米卡偷偷溜进他的卧室,把午睡中的他推醒。
“我真要被你害死了。”
卧室分隔出两间,外间是薇薇安和戴安的,里间是兰德里克的,此时薇薇安睡在外间,所以米尔卡放低了声音,唯恐吵醒谁:“你是不是把叶子混进去了?哎呀,以后还是我自己来吧!中午的时候我头上血一直流,止都止不住,幸亏师傅带我去找了王后陛下,她那儿有止血的好药。”他揭开伤口处的白布,伤口涂着一层薄薄的黄色油状物,一股药气。兰德里克受不了这味道,听到他说师傅,说王后陛下,更觉得讨厌,一把推开他的脸,哑哑地低声道:“好难闻!”又说:“叶子那么可怕吗?”
“对你来说没事。对我不行,因为我是奥根人。王后陛下也是奥根人,她人真的很好。”
“那么,阿耳戈人不够好?”兰德里克并不太知道两种人的差别,这句话也只是接着米尔卡的话问的。米尔卡出乎意料反应很大:“不!”又意识到外间还睡着薇薇安,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小小声地说:“不是的。兰迪,任何人都是一样的。私生子和婚生子,平民和王室,奥根和阿耳戈……这是师傅告诉我的。”
他躺在兰德里克的身边。药气还是那么重。但是兰德里克又困了,而且米卡躺在身边的感觉很好。米卡一躺下来,兰德里克就把一只手搭在他身上。啊,药气还是好浓,如果不是这股难闻的味道,兰德里克可以钻进米卡的怀里。
“兰迪,我觉得你将来一定会继承爵位,成为贵族的。”
“胡说。”
“是感觉而已啦。但是兰迪,如果你将来真的成了身份高贵的人,你也要做一个为平民着想的高贵的人,可以吗?”
我答应你——兰德里克忘记有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然后,东方离他而去。
然后,奥利维亚王后死去,米尔卡的师傅被士兵剁为肉泥。兰德里克听着米尔卡告诉他的,国王杀了王后,事情太过惊世骇俗他反而给不出反应,他只来得及叫米尔卡换上自己的衣服,谎称自己要去外祖母家,送米尔卡出宫,逃跑。
米尔卡走的时候,额角的伤疤依然没褪色。他没为师傅而哭,整个人都是受惊过度的样子,坐在马车上,最后一句话是:“兰迪,对不起。”
他对不起自己什么?兰德里克从来不知道。他的伤疤长好了吗,兰德里克没有特意去瞧,现在应该也看不出来了。从来兰德里克都尘封这段回忆,永远不愿去回想。然而此刻,雨声与针线声里,像某种呕吐反射,记忆不由自主地反上来。
“妈妈,你到底要我怎样?”兰德里克脸颊肌肉抽动,在一股无可遏制的愤恨下脱口而出。“好事,好事——我一直以来都在做好事!好事不是只有让谁活下去!有些人死了才是好事。有些人死了才能让更多的阿耳戈人好好活着!”
“你是王后。只知道绣花的王后!你们所有人都告诉我,甚至在我没合法前就告诉我,我应该为了所有的百姓考虑。这就是我现在做的。我甚至不是长子。但既然我成了阿耳戈人的王子,我希望阿耳戈人和平——为什么你们在我接受某件事后又要我推翻这件事?妈妈,你想要一个仁慈的儿子,那为什么你选择了一个最残忍的男人?”
母亲不回答他。雨声与绣线穿梭布匹的声音仍然回荡在这房间里,仿佛无穷无尽。
由于犯人始终不肯忏悔,最终被判以轮刑。秉着“与民同乐”的宗旨,国王、王后、两位王子都将与民众一起观看。
行刑日,天气终于晴朗了一回。犯人身穿崭新的白袍,袍子是特制的,布料粗粝,磨破了伤口,透出红色来。他乘坐囚车被带到刑场。一路上人们对他进行了各种各样污言秽语的辱骂,烂蔬菜水果都扔到他身上。不知谁扔了一块狗屎,屎粑粑飞溅,激起一片咒骂。
但人群中也有几个觉得这犯人可怜。他的脸被烙坏了,发炎感染,却仍能勉强分辨出五官是清秀端正的。个子不矮,却干瘪萎靡,一股腐坏的臭气,从他身上送至看客的鼻端。
兰德里克王子宣读审判后,犯人被剥脱衣服,露出伤痕累累的裸体,由兵卒绑缚到轮辐上。绑缚完毕,兰德里克上前去检查。
米尔卡的手臂上仍可见放血的痕迹。脸已经看不出来什么了。他身上已经没有活人的味道。没有那天早上淫乐的、欢欣的味道。兰德里克忍耐着这股恶臭。
一切都没有不妥。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最后他问道:“米尔卡,你走的时候,对我说对不起。到底是为什么?”
苍白的、被血污染了的、猫似的嘴唇微微动了几下,然而没有回音。
他不说话,那么,由兰德里克来说:“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你告诉我,飞燕草的叶子对你们卡莱辛人来说有毒。我让父亲在那些剩下的蟑螂身上做了实验,确实有效。以后作战,我们会在箭头上涂上飞燕草叶子的汁液,你们的能力不再能够克制我们。”
猫样的嘴唇反而笑了。尽管在那张脸上,已算不上一个笑。
又像回到了那天审讯,血腥气中,竟错觉杂有一丝薰衣草的香味。
兰德里克走开,回到自己父亲的身边。
薇薇安王后只露了一面就回去了,兰德里克则较早退场,至于戴安,他一向认为,轮刑中锤碎犯人的手臂、大小腿、脊椎的部分,只是纯粹的暴力抡锤子而已,观赏性不大,只有在犯人的四肢躯干骨头都被打碎,软踏踏如水母,然后被编织到辐条上的那一部分才精彩,因此也就直等到那一部分他才姗姗来迟。从头看到尾的便只有国王一人。国王全神贯注,兴致颇高,自然要归功于兰德里克告诉犯人的那件事。连大儿子来了,也没得到国王的一个眼神。
戴安跟他弟弟不同,他喜欢坐舒适的椅子。而他弟弟的那把椅子,华丽冷硬有余,柔软安逸不足。但现在他弟弟不在,他父亲不管他,他又觉得自己的位置视野不够好。犯人全程一声不吭,他再看不到细节,岂非白来一趟?戴安王子忍受不了,便起身,换坐到了弟弟的椅子上。
这把椅子冰冷,硬邦邦。为了坐得舒坦,他握住扶手末端镶嵌的大块宝石,想往后伸伸懒腰,却摸到了一些湿濡的东西。
是血。坐过这椅子的另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手握得太紧,被未经雕琢的红宝石割破。
后记:一个三流作家观看了这场刑罚全场,将其记载在他的一本叫《异闻录》的小书中。或许是因为受刑者是卡莱辛人,但更有可能是因为这桩异事:整整四天四夜后,反叛者才死去,但悬挂的尸首一直没有鸟儿靠近啄咬,也没有生虫。在尸首自然腐烂一个月后,从烂穿的下巴里,掉下了一个塞着薰衣草的银质香球。
Fin.
作者注:Huckleberry Friend出自歌曲《Moon River》,大约意为童年时期的好友,发小。机翻:让人想起一个无忧无虑,天真无邪,充满希望,温柔友谊的人。田园诗般的流浪者和梦幻般的惊奇者。与他们共享阳光灿烂的青春。引用:“当梅塞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在夏天他经常去采摘黑果木(很像野生的蓝莓),对他来说黑果木就是通往他无忧无虑童年的连接,而且也照应了马克吐温笔下的角色(哈克贝利-费恩Huckleberry-Finn)。”
作者:江橼
评论:随意
“沐大班长,好久不见,最近在哪儿发财呢?”
老同学聚会,刚下班还背着电脑的沐壬一落座,桌上的同学便倒酒搭话。
“萧萧现在可是网红,月入几十万呢。”另外的同学拿出手机给沐壬看,“百万粉丝,大up!”
“哈哈,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博人眼球而已。”给沐壬倒酒的萧萧笑着拢了拢耳边碎发,“不过我最近应粉丝要求,在做代购,大家有想要的东西可以发给我,顺路的话就给大家带着。”
“去哪儿啊这是?”
“缅甸,那边的玉镯成色很好。”萧萧刚坐回座位,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身后的小包中拿出一叠名片,“对了,这是我公司的名片,这不代购业务发展起来了,有些缺人。大家要是业余时间想赚外快,可以联系我同事。”
在座每个人都收下了名片,沐壬认真的将其放到空空如也的钱包中。他现在对金钱的需求并不迫切,但有赚钱机会总不会拒绝。
这顿饭大概吃了四个小时,临近深夜,该吹的牛逼都吹完了,众人打道回府。沐壬租住的房子离这儿比较近又是班长,打算送走所有同学后再漫步回家。
“班长,捎你回去吧。”萧萧今天喝的有点儿多,来着来的车叫代驾开走了,召唤助理开保姆车来接自己。
“不用麻烦,天很晚了,快回去吧。”沐壬礼貌回绝。
“那好吧,拜拜。”
送走最后一人,沐壬深呼一口气,放松心情,晃着手回家。
一夜无梦,第二天爬起来继续打工。忙到下午又快下班的时间,沐壬中午有时间去茶水间打杯水,喝咖啡看手机。
他点开昨天晚上一直到今天还热闹不停的老同学群,从999+开始爬楼。
白清露:谢谢萧萧,发财不忘好姐妹!
贾书记:萧萧给你发红包了?
白清露:嘿嘿,不但发红包了,还带我出国玩儿!
贾书记:缅甸?那可不是好玩的地方,最近国际形势严峻,没事儿别往外跑。
萧香:放心吧老贾,指定把你家白白完整的带回来。也不是就我俩去,公司整个采购团队一起的,我和白白只是做直播的小人物。
贾书记:反正你们心里有点儿数。
……
白清露:【照片】啦啦啦~上飞机喽~
……
贾书记:咦?白白去的这是哪儿?我看萧萧朋友圈不是直飞仰光国际机场吗,她怎么去了云南?
……
贾书记:@萧香看到消息回复。
沐壬看着白清露失联八小时后只剩下贾书记一个人刷屏的聊天记录,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众所周知,缅甸是缅甸,缅北是缅北,去云南过境缅北,跟飞机直达缅甸区别还是挺大的。
但现在情况是发消息不回,电话也打不通,又不知道该不该报警找人。
沐壬皱着眉,给贾书记发了一条私聊,告诉他飞机到云南最快需要13小时,但是中间有9小时转机停留时间,再等几个小时,要是真的联系不上趁早报警。
贾书记没说什么,应了一声,说了谢谢。
沐壬也不好说什么,洗干净咖啡杯,返回工位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直到晚上入睡,再无新消息。
“沐大班长,好久不见,最近在哪儿发财呢?”
沐壬睁眼,发现自己正背着电脑包,坐在老同学聚餐酒店的桌边,身边是倒酒的同学,跟拿手机给自己看短视频的同学。
难不成自己是在做梦?
沐壬保持笑脸,做出一副在听的样子,实则脑子走了有一会儿了。
可是做梦也不应该这么真实啊?
他桌子下面的手悄悄拧了自己大腿一下,疼得龇牙咧嘴。
不对劲儿,这不是梦。
但是沐壬并未表现出异常,他仍旧跟昨天一样,听大伙儿吹牛逼,收下萧萧给的名片,送走所有人漫步回家。
然后第二天正常工作,直到临下班的时候再次打开群聊,一字一句的读着屏幕上的字。
晚上回到家,沐壬没有洗漱准备睡觉,而是买了咖啡和糖,打开了游戏机,准备通宵到第二天。
他就不信,不睡觉还能梦中穿越回前一天?
但事实证明,睡不睡觉跟穿越这事儿没关系。
凌晨三点多,差点儿熬不住的沐壬又补了一杯浓茶,仰头喝茶的功夫,自己又回到了酒店餐桌边。
这时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了。
“时间循环?”
自己被困在这两天了?
“班长,你说什么?”面前,萧萧正在递给他名片。
“哦,没什么。”沐壬皮笑肉不笑的收下名片,“我说你这业务挺广的,都出国干代购了。除了缅甸买玉镯还去哪儿了?”
萧萧掩嘴轻笑,并未耽误给其他人发名片,“代购是新业务,还没去过别的地方呢。”
随后这个话题让萧萧三言两语带过,众人的关注点变成了如何看玉镯的品质。
沐壬也没插话,只是寻了个机会早退,不到九点便回家了。
到家后,他掏出打工人的神器——笔记本电脑——新建思维导图,开始捋时间循环的线索。
首先排除掉世界毁灭,其次排除掉自己猝死,最后排除掉自己遭人嫉恨被暗杀……他将目光放在了这些老同学身上。
早说这其中与日常唯一的不同,就只有老同学聚会后,萧萧邀请白清露一起出国这件事了。
出国其实没什么,有问题的时候,自白清露上飞机后,再无任何消息这件事。
“白清露爱显摆,白嫖了萧萧送的机票,出发前能水群几千条,没道理中途转机休息的时候不出来聊天。”
说得再直白点儿,停留的那九个小时,都够她去附近商场拍一圈发朋友圈了。
“那么变故应该出在中间转机停留的时候。”
沐壬点开12306,找到明天去云南的航班信息,对照记忆中白清露发的照片里机票的航班编号,查询到了中转地点。
“长沙。”
他点着笔记本键盘边缘,思考要不要提前去长沙蹲守。反正推理错了也不过是年假减两天,喜提长沙一日游。
想到就做,沐壬快速跟老板请假,买零点的机票,出门打车直奔机场。
飞行三个小时,再加延迟登机两个小时,落地时已经是清晨六点。沐壬顶着黑眼圈,爬到机场航站楼的金拱门内,点了一份十块钱的早餐。
挺好,机场店也能用月卡。
再加上眯了半个小时,沐壬觉得自己差不多能行了,这才点开群聊,潜水实时版。
贾书记:反正你们心里有点儿数。
白清露:放心吧,下飞机一定给你报平安。
沐班长:白白起得好早啊,现在已经在机场了吗?
大概是因为沐壬突然插话,群里安静了将近一分钟,白清露才回复消息。
白清露:刚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呢~
沐班长:好的,路上注意安全。哪架航班啊?我现在也要上飞机了,今天出差。【照片】
沐壬挡住自己刚刚买的机场金拱门发票关键信息,刚刚好露出时间和机场两个字,不出意外收获了老同学的一溜羡慕和酸言酸语。
白清露:那咱俩可能碰不上了,我的航班比较晚。【照片】
这张照片只拍了机票,周围其他东西都裁剪掉了,甚至能看出矩形矫正的痕迹。
怕不是直接从那张拿着机票在机场拍的照片中截出来的。
那问题又来了,现在六点天还没亮透,她哪来的阳光明媚的照片?
“不对,错了!”
那张照片是假的!
不,确切说,照片中的机票信息是假的!
真的机场,真的机票,但是航班信息被p了!
沐壬一时没忍住,怒锤桌子,随时小声跟周围路人道歉。
他深呼吸五次,平复心情,又点了一杯咖啡,再次坐回到桌边,双眼紧盯屏幕,不过这次他没再说话。
八点十五分,白清露分毫不差的晒出照片,登机失联。
八点二十分,沐壬通过机场app追查到白清露的航班推迟了。但此时,白清露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
意识到这一周目大概率失败后,沐壬离开机场,找了一家小旅馆办理入住。补足睡眠后,他凌晨起床,出门吃夜宵,并在夜宵摊上一直坐到凌晨三点。
他紧盯着手机,没有任何动静的过了几分钟,世界再次重启。
“沐大班长……”
“不喝酒。”沐壬刚坐下又站起来,走到萧萧面前。“萧萧,听说最近开始做代购了?要去缅甸啊,那可是买玉镯的好地方。”
“哦对了,还没问你是在哪个平台做直播的,我怎么从来没刷到过?百万up的流量推应该挺给力的……”
“班长。”贾书记出声打断,“慢点儿问。”
沐壬也意识到自己太急了,但是他真的不急不行。他后天还有个标书要开,再跳不过这两天,他都要忘记报价了。
“白白呢?怎么没见?”
“不知道啊。”萧萧找到机会岔开话题,“可能堵路上了,我给她打个电话。”说着,便离席。
“我也给她发条信息问问。”贾书记不愧是沐壬多年的团支书搭档,都不用问就知道班长现在心情不好。为了不被针对,他紧随其后也顺着台阶下了。
几分钟后,萧萧和贾书记先后返回,口径都是白白要加班,不来了。
沐壬没再多说什么,中间找借口去洗手间,直接给曾经的导员打电话,说白白借钱不还,还打不通电话,要她父母的电话追债。
导员先是追问情况,而后岔开话题做担保,没有给沐壬白清露父母的电话,而是转头自己先给对方父母打了电话。
白清露父母接到电话的时候一脸懵逼,他们寻思,自己家里条件也还行,白白虽然是爱显摆了一点儿,但是花钱有数,他们家完全负担得起,为啥要借钱呢?
又一听,打来电话要钱的是曾经的班长,直接就信了。沐壬这孩子他们都听过也见过,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家里条件一般,也没什么大钱,但同学有困难借钱他肯定二话不说直接给。
这一下对女儿借钱的疑惑变成了担忧。这傻孩子不会在外面遇上什么事儿了吧?
紧接着他们给白清露打去电话,不出意外没有接通。再然后,他们拨通了白清露公司hr的电话,得知今天白清露请假了,请假理由是同学聚会。
但沐壬收到贾书记的聚会通知是约的今晚吃饭,而是下班点以后的时间,完全没有请假需求。
最后导员拉着沐壬还有白清露父母开了视频会议,沐壬咬死白清露欠钱不还,还说有需要现在他就回家取借款单。
而白清露父母则根本不关心这些欠款,他们完全负担的起,他们只是担心孩子安全,要求沐壬证明白清露今天没去聚会。
沐壬调转摄像头,把手机对外插进上衣口袋,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在没在,您二老自己看吧。”
沐壬离开洗手间回到包间,再次询问起白清露。
“今儿这聚会都提前好几天预约了,白白怎么都安排不好工作。”
“加班嘛。”萧萧搭话,“打工人谁控制的了。”
“都快十点了,加班也得休息不是。”沐壬说完,周围几个正在拍照的女生跟着附和。
“就是,合照又不全这算啥事儿啊。给白白打视频,让她在视频里出镜合照。”
沐壬鼓掌,“好主意。”好助攻。
众人开始催萧萧给白白打视频,萧萧推辞两回见推不掉,只得打这个视频,但是对面无人接听。
“看嘛,人家不接。”
“那之前你俩怎么联系到白白的?”沐壬并未就此放过她,“打电话能打通就打电话,我这儿电话都不接呢。”
萧萧不着痕迹的踩旁边贾书记一脚,贾书记连忙接过话茬,“可能那会儿还有空儿吧?”他掏出手机,给大家看他跟白清露的私聊记录。
八点钟的时候,白白确实给他回信息了,说自己在公司加班,今天聚会不参加了。
沐壬凑近,确认手机摄像头拍全后松口放过二人。
只是这饭又吃了没两口,他就借口早退了。离开酒店一段距离后,沐壬才拿出手机,转回摄像头戴上耳机。
“没骗你们吧,白清露确实没来,她在加班。”
白清露父母和导员都没说话,但眉头紧锁,越想越害怕。
“要不,去她公司看看?”沐壬故意引导,“谁知道你们说她失踪是真的假的。我同学可都说她在公司加班。”
那边白清露父母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发,让沐壬等等他们一起去公司看看。
他们家离白清露公司不远,但也不近。差不多一个在市里,一个在城郊,开车要一个多小时,还得是一路绿灯的情况。
沐壬也不急,回家放下电脑,换一身方便行动的衣服,带上移动电源,再次出门,到约定地方等待。
晚上十点半,白清露父母抵达,捎上沐壬,三人驱车前往白清露公司。公司一片漆黑,根本没人加班。
沐壬拨通贾书记电话,打开外放。
“老贾,聚会结束了吗?”
“快了吧?我估计再又半小时差不多了。”
“那行,结束后你操心点儿,把大家都送回去。”
“我办事儿你放心。”
“哦对了,白白还在加班吗?”他露出略有些遗憾的语气,“如果她这会儿下班了,去酒店跟大家合个影也来得及,我看悦悦她们挺想室友的。”
“萧萧也想白白,但人家还在加班呢。”贾书记停顿了一下,“刚才萧萧发信息问白白了,说还在加班。今回就算了吧。”
“行,下次再说。”
挂上电话,沐壬双手一瘫,“最后,只能是白清露自己在家里加班了吧。”
白清露父母有带着他去了自家女儿的小公寓,开门进去,安静如鸡。
没有人,所有的一切都很正常,但是就没见人。
沐壬跟在白清露父母身后,打量着女生略有些凌乱的房间,望向床头还插着的充电器道,“报警吧。”
再后来,沐壬被送回家,虽然澄清了白白没有欠钱不还,所有的说辞都是因为担心白白,但白清露父母还是给了他一笔钱当做答谢。
警察介入,沐壬以为这次终于能度过第二天了,没想到白天快乐打工的时候,他再次回到了那个喧闹不已的夜晚。
“沐大班长?”萧萧穿着小视频里经常能刷到的大牌经典款小黑裙,弯腰递给自己名片。“怎么走神了?想什么呢?”
“没什么,”他收下名片,起身伸手去拿汤盆里的铁勺子,“在想杀了你结局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他反手击打萧萧太阳穴,还空出手抄凳子咋在对方头上,一切都奔着打死人去的。
不知道是谁报的警,警察来的很快,救护车也来的很快。沐壬被警方拷走的时候,他还回头问,“贾书记人呢?”
“早跑没影了!”
“啧,漏了一个。”
等坐在后悔椅上,沐壬已经完全收敛了刚才的疯狂,整个人非常平和。对警方的询问有问必答,非常配合,一度让警方产生他不是犯罪嫌疑人的错觉。
“为什么打人?”
“他们该打。”沐壬低垂眉眼,盯着自己的手指,“他们绑架了白清露。”
“你有证据吗?”
“你现在去问萧香或者贾书记,白清露为什么没来聚会,他们会说白白在公司加班。然后你们向白清露公司证实,公司会告诉你她今天休假了并没有上班。再然后你们去白清露公寓找人也找不到,只能寻找其他方法确定她的去向。”
“或许,你们还能在某人的手机里找到一张机场照片,上面拍的机票是明天上午飞云南的,中间在长沙停留九小时。”
“但是明天这架航班延迟起飞了。”
警察停下记录的笔,微微皱眉。不过他们没急着说话,而且发信息询问隔壁同事,让他们找机会问一下萧香,白清露的事儿;再通知人去把贾书记找回来。
半个小时后,去而复返好几次的警察再次回到审讯室,这次他给沐壬带了一杯水。
“白清露确实失踪了,萧香和贾书记是绑架团伙的外围成员。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沐壬没有碰那个纸杯,“等明天上午八点二十分,机场通知航班延迟后,你或许能猜到,我为什么会知道了。”
说完,他闭上眼,头靠后背开始酝酿睡意。
警察没有再叫他,转身参与到紧张的案件侦破中。
第二天上午八点二十分,机场app通知飞云南的某航班延迟登机。
凌晨两点四十分,白清露被找到。她被塞在一个行李箱里,生命垂危。
凌晨三点整,警察回到审讯室,已经在拘留室睡好几觉的沐壬现在很清醒,像磕了两杯意式浓缩一样精神。
“白清露找到了,还活着。”
沐壬抬头,笑着问对方,“现在几点了?”
警察低头看腕表,“凌晨三点五分。”
“真好,循环结束……”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眼前一黑,又回到了那被他盘爆浆的聚会酒店餐桌前。
“……草。”
抢救失败是吧?
他二话不说站起身,抢过同学手中的酒瓶,抡圆了胳膊砸到萧香头上,贾书记他也没放过,盆里的热汤全盖他头上了。
“这周目我打不死你俩,我就不姓沐!”
我日你老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