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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米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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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发炮弹的啸叫象某种类似鸟类濒死的颤音,它从云层裂隙间钻出,爆炸声尚未奏响。在士兵们还未反应过来之前,更密集地尖啸又响了起来。
这次所有人都听清了,“敌袭!!”城墙上的士兵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
埃尔斯随着声音走上了卡尔德瑞恩的城楼:铺天盖地的都是兽人的炮弹,那一道道轨迹在空中划出汇聚向城墙的抛物线,但却突兀地撞到了一层半透明辉光,在发出一声闷响后消失。
在城市的角落,四座高耸的塔楼正与王城正中心的高塔一同涌出纯净地能量,撑起一座覆盖整个城市的法术护盾。巨大的护盾隔绝了城墙内外,让已经烧到脚边的战火仿佛停留在另一个世界。
埃尔斯数着护盾外溃散的炮火,那些爆炎的火焰徒劳地撞击着光幕。他脸上绷紧的肌肉还未有丝毫放松,城楼上响起了新的响动,埃尔斯转过身去,达尔科按着佩剑走了过来。
“您认为护盾还能撑多久?”达尔科向埃尔斯发问。
“按现在的攻势,七天吧,如果再加强火力的话,也许更短。”埃尔斯叹了口气,“你知道的,“我们的法师大部分都跟公主殿下一起在艾瑟拉回归神的怀抱了。”
“难道就没其他办法了吗?”
埃尔斯抚摸着城楼上的砖石,卡尔德瑞恩屹立于此三百余年,见证了人类最鼎盛时的荣光,可如今,也要见证人类的灭亡了吧。
“公主殿下最后传来的神谕,‘当最后一个人类死亡,世界就会毁灭‘。如果能让兽人相信,也许能允许我们投降吧。”
“投降……”年轻的骑士目瞪口呆,“就没有胜利的办法了吗?”
埃尔斯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城外。达尔科也跟着望过去——地平线被某种污浊的潮水吞没了,褐色的兽皮帐篷、漆黑的帆布、锈蚀的铁灰盔甲连成混沌的浪涌。炮火从营地的深处飞出,掠过营火堆升起的酸烟。
达尔科喉结动了动,那些曾经属于人类文明标志的炮火现在正为人类敲响丧钟。沉默在两人之间仿佛能够凝结出水,直到下一声护盾上砸出的闷响。
“我明白了,但我要去试试。”
“去吧,做点什么,总比坐着等舒服。”
————————————
两脚牲畜,跪候伟大的王” 牛头人卫兵将斧柄重重砸进地面。
达尔科站在兽人营地外数十米出,刺鼻的臭味却已经开始渗入锁甲的缝隙。
索尔格从营帐中走出,伴随着欢呼声,赞美声。
“虫子!索尔格的牙已经抵在了你们可笑的城市的脖子上,现在,你来到索尔格的营帐,让我听听蛆虫如何用唾沫打造谎言。”
达尔科的脊背划出臣服的弧度,“伟大的兽人王,人类愿意向您投降,只求您放过眼前仅剩的可怜人类,我们愿为仆从,成为您战靴下的尘灰。神谕有言,‘当人类灭亡,世界就会毁灭‘,还请放过我等”
“神谕!你还敢提神谕。”索尔格獠牙间迸出火星。“”
“兽人王阿!这是神明的旨意,请相信我们,我们绝不会以神的名义说谎。”
索尔格的左蹄突然陷入地面三寸。“那就让你们的神来跟我说。”
“既然如此,那我们会战至最后一人。” 达尔科的尾音被疾风绞碎,身影消失在原地。
索尔格挤出冷笑:“虫豸的伎俩。”,他右手巨剑猛然横挥,剑脊图腾泛起血光,无数道月牙状光刃犁开地面,裹挟着砂石覆盖前方数十步扇形区域
空气晃了晃,在索尔格前几米处露出达尔科的轮廓,骑士保持着冲锋的状态,看到索尔格再次举起的武器,再无犹豫,某种晶体碎裂的脆响响起,随后化作了一道火光。
气浪短暂地震散了浑浊的空气,但却转眼就被填满。除了兽人王身上的几道伤痕,什么都没留下。
索尔格发出一声嘶吼,盯着城市的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
“进攻!!!”
————————————
索尔格坐在王位上,体验着皮革带来的柔软。
远处的惨叫声逐渐已经平息了下来,传令兵突然走了过来:“陛下,您出来看看吧,天色好像不对劲。”
“怎么了?”
传令兵犹豫着开口:“好像是下雨了”
“下雨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您还是亲自看看吧。”
索尔格从椅子上弹起来,越过地上的尸体,“走”。
宫殿外面已经安静了下来,兽人士兵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望着天空,窥视着这从未见过的场景:
天空褪去了深邃的穹形,扁平了,坍缩成一张发皱的油画,所有的云都凝固了,冻结了,变成照片中定格的图形。但在画布中,许多黑色的雨点突兀得渗出来,保持着匀速的刻度,固执地向下坠落。
当第一滴黑雨触地时,没有光芒,索尔格亲眼看见一丛枯草在无声中坍缩成绝对光滑的黑曜石镜面——不是覆盖,而是那片空间本身被替换成了纯粹的虚无。
索尔格大吼一声,手上巨剑血光一闪,数道绿色的咒术裹挟着尖啸扑向雨幕。可那些巨大的绿色轨迹在遇到那脆弱的小点后却直接消失,如同直接被吞噬了。
索尔格环顾四周,却发现视线可及之处没有一处不见那不可思议的黑色。再次抬头,只见雨滴已经接近头顶,自己映在黑色球体表面的倒影开始融化,身体被来自四面八方的雨幕合围。
在最后一点光线消失前,索尔格仿佛听到极远处传来了一点人声,“人类怎么又这么弱,再开一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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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这篇主要是在做场面描写的练习,试图提升画面感,但是可能没有非常成功。灵感来自游戏《世界盒子》。
作者:江橼
评论:随意
这个世界的规则只有一条——活着。
只有活着,才能有下一句。
我蜷缩在衣柜里,看着父亲用扳手殴打母亲,任由迸溅而出的血透过门缝溅到脸上,再等它冷却变色。
我知道这是懦弱的表现,但我更明白,如果我不懦弱,那等待我的只有死路一条。
只可惜这样的沉默并没有带给我梦想中平和的生活,反而让两个弟弟有样学样的也拿起了扳手。
“不要打她。”全身都被布料遮盖住的母亲跪在我面前,挡住那接踵而来的拳打脚踢,“她可以挣钱,不要打。”
我不会读心术,听不到母亲面纱下无声的话语,但我并不恨她——即便我身处泥沼,被无数恶心的家伙摁在地上索取,我也从不曾恨她。
因为我得活下去。
“你很有意思。”
黄皮肤的外国青年是我精挑细选的目标,他有合法的身份,有稳定收入和固定资产,是会被当地人定义为“不能惹”的类型。
“明明是个商品。”他饶有兴趣的盯着我,眼神清明,我知道他不是真的想来消费的嫖客。
他只是被人拉来捧场的。
“我想与您做个交易。”
“我为什么要跟你做生意?”青年推了推面上的眼镜,语气冷淡许多。
“这里只有您和您的兄弟两名华裔,我想您需要我。”这其实算趁人之危。
青年并不是独身一人来国外闯荡的,他有兄弟一起,还是接手家业。不过这儿的头头才不在乎人情关系,青年家里人的面子不好使,他那兄弟最近被警察以盗窃罪抓走,正等着青年拿大笔赎金来接人。
这是风俗店里近期最热门的话题。
青年兴许是来了兴趣,问我怎么说。
“我可以给您省钱。我的恩客里有警察局……”
“仅仅是省钱吗?美女,这筹码不够。”
“……”好吧我承认,这些黄皮肤的外国人是有些疯狂在身上的。“您想要多大的筹码?”
“一换一吧。”青年没有喝酒,他自己从口袋里拿出一罐果汁递给我,“我会去交赎金带走我兄弟,因为这不会给我的国家添麻烦,但我看不惯那些烂橘子。”
我知道这个抹脖子的手势是什么意思。
“都是我来做吗?”
“我们会帮你。”青年替我打开拉环,示意我尝一口,“作为报酬,我们可以帮你改头换面。我觉得你不是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衣不蔽体,苟延残喘。
“合作愉快。”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仰头灌了一口果汁。
别说,真挺好喝的,就是这方块字我不认识。应该是外国特产吧。
没有合同的合作就这样达成了,第二天青年赎回兄弟,然后将目标照片展示给我。
“高官的儿子,我兄弟的赎金基本都进了他爹口袋。”青年斜靠在床头,提了一下眼镜,“我的国家有句古话叫‘父债子偿’,他爹吃我的拿我的,作为儿子付一下利息也是应当的。”
我没敢吱声,只是一味点头。
再后来,青年点我出台去富人区的商场,偶遇了那名纨绔子弟。
一次次的相遇,一次次的引诱,鱼上钩了。
纨绔子弟点我出台的那天,我们都知道时机到了。
“我会在酒店等你。”青年换上纨绔子弟开房常去酒店的保洁衣服,脸上抹了深色粉底,带上假发完全就是本地青年模样。
这就是所谓的亚洲邪术吧。
“杀掉他之后,我会假扮成他开车离开。”他指着旁边跷二郎腿的兄弟说,“他会在另一边等你。”
我点头如捣蒜。
“我记得你会修车?”
“会。”其实我修车技术比我父亲和弟弟们好多了。
“等我到了以后,搞一下。咱得把车毁了。”
我懂他的意思,这种豪车不好直接处理,无论是沉湖还是火烧都会留下痕迹。立足现实,送废铁厂尽快销毁才是正路。
青年点头,继续说,“我跟老乡对过,那边有埋人的地方,不过这个你不用管了,我们来处理,你把后面的戏演好就行。”
当晚,我在青年的辅助下杀了人。
说实话,还没有幼年期父亲殴打母亲的画面惊悚。
随后我换上青年带来的保洁衣服,把纨绔子弟的尸体装进保洁车带走,青年的兄弟在后门没有监控的地方停车等待。
他把我送回风俗店后离开,第二天我按照原定计划前往汇合点把纨绔子弟豪车的刹车卸了,眼看着青年加速跳车,再把撞坏的车大卸八块分批送去不同的废铁厂。
他把拿回来的钱递给我,让我去收拾一下。
“新生活新形象,你这样子可不像个小子。”他比划了一下我的头发。
好吧,我也挺讨厌这头发的。青年那种短短的就很好看。
我拿着钱去了外地,买身衣服,换个发型,再搞个增高鞋,努力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或许这是我头一次觉得,这个国家黑户合法存在挺好的。
听青年说,他们国家如果没有身份证明,连电话都用不了,更别说出门去另一个城市了。
哦天呢,那太可怕了。
直到一个月后,我再一次收到青年的短信,他问我,想不想要礼物。
我说想要,但是不能要钱。
于是青年让我回去,见家人最后一面——也只是见到了母亲和最小的弟弟。
好消息,他们并没有认出我。
“送你的礼物,喜欢吗?”
一家破烂修车店。
“喜欢,非常感谢。”
但我有钱,能够全部翻新一遍。
“喜欢就好,这是封口费。”青年笑着,再次推了推眼镜,“你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
我狠狠点头。
笑死,我不过是个柔弱的女孩子,为了活下去将自己卖身魔鬼罢了。
至于已经死去的祭品,谁在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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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一个失忆者的愧悔
“如果我没死在那一晚,一定是因为灵魂有一部分已经死了,可剩下的还活着。”
我又一次和威廉吵起来,实际上这事已经算普通了,起码没到拳脚相加的地步。我们就在那个赌场后面,佩诗妮完全不想管我们,她于办公处的对角、一扇玻璃窗后面倚靠着门框抽烟,手里拿着叠报纸或者她最放心不下的账本。没人敢穿过那片赌桌过来,就算靠近了——哪有比眼前的筹码更吸引人的?何况威廉不会让声音传出去,他只是愤怒,眼睛瞪圆了满脸涨红地看着我,有时我挺怕他的脾气会让那颗本就瞎了的眼变得更糟,毕竟医生说它还会流血。威廉不同意我再扩张赌场了,前阵子我把桌球馆也吞并进来,为了让上流人也能参与进这场金钱游戏。当时威廉还没说什么,他只是冷笑,赌博一直是他看不上的交易,最多是男人酒后一时兴起的玩意。
但现在不一样了,随着那群富家子弟涌进来,不少工人和小伙子也上了赌桌并且相当一部分从进去开始都没下来过,战后的阴影裹挟着他们往愉悦的骗局里跳。长此以往整个港口都会被赌桌上哗哗流淌的钱迷住双眼,没人去工作,没人去打架,大家都蹲在赌场里等金币往口袋里蹦。佩诗妮抬头瞥过来,大约是听见我们在讲什么,而我试图说服威廉事情不会发展到那个地步。很快威廉的话题进入了另一个阶段:爱尔兰、战争、贝尔法斯特以及半路被拽过来的继承人。简单来说就是,作为苏格兰出身并且在伦敦念书的我完全不会理解,我和那些人只差一线之隔。
“……威廉,”我能感受到太阳穴上汩汩涌血,“别他妈让我再听见伦敦了。”
“但你已经完全掉进了那个操蛋的陷阱里,你他妈爱极了从赌场流进来的钱,”威廉摊开手,他的一只手少了几根手指,“我说错了吗?好吧…斯卡亚、你看看我们现在做的事,和一个渣滓商人有什么区别?”
这时候佩诗妮推开玻璃门走进来,她制止了威廉并且表示这只会让我难堪:“你从来不看账本,它到今年才勉强成正收入了,这是他的功劳。”
“街区那些人的钱,我送回去了。”我靠着座椅,“是啊,我爱死那些钱了,起码你不会想让斯图尔特离开爱尔兰的,那我只能先养活还在这儿的人。”
“他知道该怎么做。”佩诗妮耸耸肩,“比莱莉要好得多,威廉。”
我感谢她的体贴,但很难一直感谢,有些事是威廉乐见其成而佩诗妮忧心忡忡的。作为母亲的担忧比威廉更晦涩、更如影随形,几乎她没说一句话你都得体会一次:来自一个担忧家族被血拼和战争拖垮的、丈夫早逝的女人的忧郁。尽管如此她还是协助打理赌场的最得力人员,斯图尔特在爱尔兰的战争后就是这样,佩诗妮无数次说起都在抱怨同辈人不愿离开爱尔兰有多执拗,然后执拗葬送了他们。
托她的福,我已经很少忽然忘记前阵子在做什么。佩诗妮是个很有条理的秘书兼管事,她永远记得一周之内的所有计划和账单。因此我的梦也不再断断续续、不再像个喝醉了的酒鬼透过酒精看着过去,不再模糊。我能清晰地感受到睡眠把我带回了那个夜晚,月亮高悬,如同重压向人们肩头亲吻,随后尖啸着呼啸而去。倘若此时抬头,恐惧会比母亲更亲昵地拥抱你;倘若此时垂首,悲伤将与歉疚一同、好似月相掀起的浪潮、反复的潮汐漫过人生每一处。医生把这个叫遗留问题,以医学者的视角来看,会忘记的事大多出于自我保护,因为无法承受回忆的痛苦。
……
我同意这个说法,除此之外说不出任何话。我一度唾弃自己的憧憬过于卑怯,但也无法否认面对那渴求许久的引导、突然而至的信任时,心底由衷地欢欣雀跃。直到现在我还祈求谁能给我一个指引……哪怕用无数次月圆来换。然而每当这萌芽在我心底生出,我就知道当然不可能再换回一个月圆,不然我无法这么虔诚且热切地祈祷。
斯卡亚、斯卡亚·斯图尔特·布朗,你在征战前逃走了多少次?苏格兰高地上还有那破败的遗迹,与海上汽船轰鸣遥遥相对,羊群缓慢地挪动,人群迅速地走远,我几乎不记得那个时候有晴天,也不记得雨下过后把砸烂了的砖瓦和泥沙冲到哪。战争还在打的时候,没人记得那些,人们的记忆力和感悟有限,只会留给最深刻的那些——牺牲、灾难、重逢。他们每次举办葬礼都在提醒我,你曾做了逃兵,尽管没人责怪但葬礼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谴责,责问活着的人为何仍驻留于世间。我大约也是那个年纪不再信仰上帝,偶尔去教堂时,猛然意识到宽恕和赎罪都取决于牧师的良好品德,上帝不负责饶恕,只负责责罚。
所以在我看到那圆月和跳动的青蛙时,只感到荒谬且无理……派送我来的导师、所谓的研究课题、死人会在圆月之下团聚,怎么看都是末日才会有的景象。那时候我没想过去见戴维斯·门罗,我只是在人们不断从高楼上纵身而下时觉得,的确总有得死的人,但不能一直是这些人吧?安德鲁·韦伯玩了命地隔着电话哭喊时,我很想说我也没好到哪,只是迷茫比害怕更多、麻木比恐惧更多。我拿着地图去找上黑帮,无非是想要报复…想要报应,那话讲得必然不怎么好看、如果没有丹尼利亚,只怕当时就要惹祸上身,然而戴维斯先生并未斥责这冲昏了头的愤怒,他只是用自己的遗憾化解了我这无谓的冲动。
实际上我们只互相认识了两天,我与我的药剂学导师相处了两年,与我的父亲拉扯了二十年。不论如何我也不该向只认识了两天的人讨要曾经二十年缺失的东西,可我太渴望年长者的宽恕了,我想要解脱…从战火和葬礼中、从连着无边之海的高地草原上解脱出来,这便让我也荒谬地开口祈求了。
……
不过,通常来说,梦里没有那么详细的内容,简而言之就是我所感慨的,先前的内容都不曾出现过。否则不会叫做病症。它往往会随机地复现后面的事——从那个沙发上醒来,发现枪响,看到街区满地狼藉和死者……和戴维斯的死。我只对佩诗妮说过这些,我的姨妈带着她特有的、对孩子的包容抱紧我,语调中浸透了浓厚的悲伤:“我很抱歉、斯卡亚,但即便你来到斯图尔特,这里也没有谁能帮你,是斯图尔特需要你的帮助。”
我说我知道,是我自己想要来这儿的。
“可你知道的,爱尔兰人不会那么快就接受你,毕竟你看看…你的脸很像莱莉,但其余地方无疑都是你父亲赐予。”
是啊,一看就是个苏格兰乡下人。
“斯卡亚,这段时间很难熬。”
不、不会比以前更难熬了。
“你太苛责自己了。”
是吗?
我发誓我的每一句出自真心,并非婉拒佩诗妮的安慰,毕竟被一个敬仰之人的死折磨比被数年的记忆敲打还是要好一些。葬礼不再是上帝的质问、成了我送一部分人前去的终点,在那之后我对葬礼的感受终于回归了它的意义本身:缅怀已逝之人。每当平安夜我都会想起曾有月亮向人们倾轧,而我于街头好似游魂,我以为我去了高地悬崖下的海边,踏着礁石和沙砾,行走于被海浪冲刷的不毛之地,但我还在城市里…只是街道空无一人;我以为那种冷来自海的呼啸、来自寒冬,却恍然发觉那只是灵魂在颤抖;我以为我的茫然和仓皇是因那过分大的月亮,她美丽又皎洁如同华美的、无夜的天穹,同时我也明晰地知道那只是情感带来的苦痛,无关天上圆月,是我在为自己没能救回戴维斯·门罗而悔罪。
那是我最后一次想起高地的羊群,我幻想自己成为屠夫而不是牧羊人,握着他不断颤抖、几近冰冷的手祈祷:上帝啊,我不会再逃走了、请你救救他吧。
上帝没拯救他,羊群变成了流淌的血河,而我被一个将死之人宽恕了过往逃避的一切。就算如佩诗妮说的那样无人指引,那又有什么?我经常觉得我一直在荒原上奔跑,毫无方向地狂奔,躲避我所见的任何动物。现在只是变成了追赶动物。就好比威廉经常把商人比作蓬松的肥羊,我们的活计就是从他们身上剪羊毛,从我在战后兴起赌场后,威廉就觉得我是直接把羊杀了。事实上在我眼中的羔羊早在那一晚就死绝了,我不好这么告诉他,威廉不像佩诗妮,他如果知道我来贝尔法斯特是为了一个和斯图尔特毫不相干男人、只会觉得不可理喻。
从萨依齐离开后我讨要了戴维斯的烟斗,米拉娜·门罗对她的兄长和胞弟感情淡漠,对我杀了她弟弟又讨走长兄遗物的事相当宽容,毕竟有了这一切之后她才能如愿继承门罗帮。在疗养院的那几年里时常有成员探望,他们大多是月光症事件之前就在帮内的成员,时不时提起那晚后总会念及我也算是门罗帮的恩人,我着实……受之有愧。恩人应该能把他们敬仰的戴维斯先生救回来才对,而我当时被过于大的月亮和满地横尸吓得无法动弹,只能做出平生最差的急救包扎。其实,我没法接受那个结果的另一部分来自于我的学业:药剂学有从医和配制研究的两个分支,我知道还贷款干着工厂的家庭没法支持我去学配制研究那样高端的课业,我选了从医。自上那堂课起导师就说出不思进取这样的评语,几年来我恍若未闻,只是反复重复着底层医疗人员才会做的事。贝尔法斯特让我不用再干那些工作也是我莫大的幸运,起码我没有对着血泊创伤应激的机会了,他们的伤有别人医治。
伦敦除了这些往事,偶尔有丹尼利亚的电话打来。威廉接到过几次,他说我交的朋友不三不四,我很难对此做出什么评价。那儿的人也许还是不靠谱一些更好,如果每个伦敦人都像导师一样,恐怕以安德鲁·韦伯那样随波逐流的性格也不敢轻易接近。赌场开起来后贝尔法斯特的账务清理得很快,隔岸就是利物浦和曼彻斯特,我提议把势力扩张到那边的新港口。召开家族会议后威廉很高兴,又去酒吧给所有人买单,他喝着酒说我可能天生就适合干这个,虽然每个决定都和赌徒一样吓人但总是能赌对。
“你这评价会让来这儿之前的我像个傻子,老老实实给伦敦人干活的傻子。”
“哦!不是、那些贵族…商人和警察的问题怎么能怪到你头上,”威廉已经喝完了一杯,他喝酒像喝水一样,“白痴的规矩只会养出来白痴,少想点那些!你现在是我们的头儿!”
但伦敦人人以文明为自豪,反而黑帮充斥着野蛮、血腥,难道它们并无分别?或者…所谓文明甚至不如这种直接的血拼。
“说真的,斯卡亚、你几乎每年都不在这儿过圣诞节,我们多少也猜到一点。”
“呃……什么?”
酒吧里太吵了,我听不清他的话。
“我是说!不管那个破城里头发生了什么!现在老子和弟兄们都能毙了他们!!”
“噢,威廉、你喝得太快了…”我有点哭笑不得,“我知道,你们都很可靠……谢谢。”
只是我的问题好像不是枪毙了谁能解决的,我是因为没能救回来一个人才感到悲伤。武力不可能在我们于萨依齐市前几天四处打转时落到我手上,二十多岁的我也不可能接受足以掀起场暴动的恐怖火力。的确、说得好像只有戴维斯死去,我才会从那种困顿里解脱。当我反复确认这一点时发现事实如此,我那一晚总在想为什么他会死而我这庸碌之人还存留于世,想来成就和时运、阶级和文明、礼仪和道德、学识和理智,确实是完全无关的几样东西,甚至背道而驰。所以戴维斯会那样死去,利德森会拖着整个城市下水,教授会信了月光症能拯救他,而市长对一切知悉却又恍若未闻,杨科却在这种烂摊子里竞选成功。
那一晚我喝了不少,鬼使神差地给我父亲打电话,老东西居然也接起来,带着那令人怀念苏格兰口音骂我。我没理他,我自顾自讲当初在萨依齐见到姑妈时,还以为她只要挺过那段时间就能活下来…然后住一段时间疗养院,看看她曾经旅游的剪报,回归日常生活。那段时间她在我眼里一直是需要被照顾的家人,随着我愈发悲观,我对她的死也愈发有准备。父亲骤然停下了半句“没良心的混账”,沉默良久,说他把债还完了,工厂现在很稳定。
“………”我挺茫然的,“和我说这个干啥…?”
他好像被气得呛了下:“他妈的你当时不是觉得家里欠债过得很艰难吗?!”
“…我?”
我笑了,没由来觉得荒唐、可笑,同时还有点可悲。种种原因促使着我点了一支烟,把麻痹的快乐卷进肺叶里,才能脱离过去思考我现在该说点什么。
“老家伙,我知道你……想谈谈那个时候,但我现在挺好的,”我尽量使自己的措辞听起来不像是在埋怨他,“我马上要去曼彻斯特了,那边工厂更多,就算是黑帮也不能一直干倒卖生意。”
他一直没说话,我便自己往下说。
“帮我告诉莱莉,她回来时直接去曼彻斯特找我就行,你别偷偷摸摸地和爱尔兰女人约会了。”
随后我挂断了电话,趁睡前那段清净时间享受烟叶带来的安宁。如今闭上眼也再不能回到苏格兰的草原上,我想那晚之后,这变化理所应当。但不知道哪天深夜做梦,梦里好似又回到当初的海滩上,月亮清冷、遥远,双脚不断被海浪冲刷,还要沿着不见尽头的海岸线行走。海滩替代了羊群,我一时想不出是好事还是坏事,那证实我不会如以前那样无所适从、也意味着此后只能独自面对远洋和长月。
唯有此时抬头看去,才发觉月亮一直如此皎洁…美丽,如同引人痴狂的绝色。她挥舞那凉薄却犹如流水般的轻纱,当纱幔笼罩任何一个人时,他都无法自持地向往着那月亮,又为自己被月亮操纵而感到恐惧。
曼彻斯特港口上汽船来往烟雾时而会掩盖夜空,海边特有的潮湿和腥咸已经渗进了衣服里,但冬天不能脱下那厚重的外套,满街人看起来就像一个个深色的圆筒。雪是下过了,在锅炉边的很快就被烤化,而街道上的被人踩实后又结了冰,车夫家的儿子前两天在上面摔断腿就嚷嚷着要铲雪。莱莉回来的时候刚好是圣诞前几天,我犹豫今年要不要留在曼彻斯特陪她,不过莱莉不是很在意这些。她身上还带着干净的冷气,与我浑身厚重的濡湿的感觉不同,一个拥抱后莱莉惊叹于我的变化:“亲爱的…你现在就像被家族带大一样!”
“是吗?我以为那会像威廉一样。”
“别这么说,威廉比起真正的继承人还是太放纵了,亲爱的,”莱莉放下她的礼物,以及从旅途上带回来的特产,“我在夸你变得更可靠了,斯卡亚,你肯定知道。”
我应答着,下意识在玻璃的倒影中寻找自己的影子,同时回想曾经又是什么样子、能让母亲如此感叹。那影子看起来是不像之前的我,没有乱翘的卷发…也没有看起来很滑稽的外套,曾经的日子如同梦一样模糊又处处留痕,对曾经来说如今也是一场遥不可及的幻梦。我咬着烟进了屋里,莱莉一回去就拿走了威廉的酒,又硬塞给佩诗妮几套衣服,随后便和佩诗妮的几个孩子逗趣。本来只有几个人的房间一瞬间拥挤起来,也许这就是她的天赋,我算是明白了母亲怎么和苏格兰的老家伙搞到一起去,他俩就是这样……莫名的、不现实的乐观。
“斯图尔特的圣诞节!”威廉从脚边的柜子里又拿出一瓶酒继续,“斯卡亚,就在这儿庆祝吧。”
我意识到他是想让我留下来,佩诗妮也点了点头,她尽管不喜欢母亲的吵闹,但无法否认现在的气氛和节日是绝配。这房子比起贝尔法斯特的住处简陋太多,我们来曼彻斯特要打理的事太多,没人顾得上装点住处,可威廉还是很兴奋…他为家族的重兴而发自内心高兴。他倒了一杯酒推给我,又把烟点上,嘟哝着什么苏格兰佬、赢一笔,忽然提高声音极大声地喊:
“头儿!来撒个苏格兰式酒疯!”
后记简述:
本文是根据coc跑团体验、模组《露娜》结束后对当时的原创pc进行日后谈复写,本身并不作为完整作品出现,但斯卡亚的人生就像一场从不停歇的骤雨,将他淋得浑身湿透,因此才会放在这里。
作者:【十二招】板栗
雨下得很快,站在屋檐下的时候,DIB对此一无所知。DIB的一部分碰着水里的面包屑,面包屑正在溶解,好像水底有鱼在啃。
DIB掉进面包屑里,以浑身的热情,钻到孔中的空气。DIB是奶酪里的老鼠,狼狈地在街上逃窜。
水流推动DIB。DIB必须心惊胆战,由于无法自己控制路程,必须眼看着危险擦身而过,这里的危险主要是指1行人的大脚、吵架的唾沫、随时可能背被抛下的物品、行窃时眼神不在路上、三十岁开始投入唱跳的民谣歌手、蓝皮书,蓝皮书,这很著名,它因为众多头衔而北大被泛大众知晓,人可以被刺自己的名声吗?DIB没有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否则DIB会知道“人是天造地设的反叛者,反叛者怎么可能幸福”。
DIB受够了面包屑的生活,在作者权力意志的命令下,DIB开始遥远地回想,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主语在哪里?主语在那被删去的泄气里)噢,是骤雨,DIB想起来,骤雨真的骤吗?只是·结果·的感觉罢了。就像DIB不知道天气,在屋檐下的家伙永远不知道天气,直到DIB低头看见消融的面包屑,面包是粮食做成的粮食,面包屑,是二创(注:“创”这个字眼太受低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粮食的边角料,DIB为这样的联想,想到失意的命运,每一个群落都有边角料成员,DIB难以判断自己是不是。或许又是滥情,一切的艺术创作皆源自滥情,唯有过分的尝试与逾越,才可能感受到新域的波动,生机,想要触碰生机,必须超越界限。不,并非超越,跨越界限,无畏地离开原点,一切的酣畅都是这样发生。渗入碑中的爱液充满故事感,得到镜头催化,就叫高级的电影感,得到酒精催化,折成物理清洁。物理由于其脱离形而上学的唯一性在众多学科中脱颖而出,数学由于其皈依形而上学的滞后性被放在镜子里瞻仰。
当DIB开始这样的思考,已经不是一个普通词语可以涵盖的了,这时候,我们必须借助神秘学,必须用骤雨解释面包屑。和大多数(或者说所有事物)一样,面包屑在数目上并不处在劣势,但往往不受重视,这和骤雨是一样的,水分子在星球上循环,形态发生变化,关心它们的只有闲,由此可见闲是创世的动力,自找麻烦、解决麻烦,某种程度上,数学(乃至科学)干的就是这个工作,甚至于说,工作也是创造出来的。这样,我们从捏造的DIB延伸出面包屑与骤雨的关联,又强行上升到整个宇宙,用现代的自嘲说法,这是自嬷,不必恐惧网络用语,就像骤雨不是骤雨,网络语言也从来不是单薄的结果,没有一个字眼有权被判定厚度的比较,失权的尽头就是超能,由此可见尼采死得其所。宅男哥畅想一个生殖统治的世界,这是滥情,这样想,这些人是天生的艺术家,因为他们将一个面理解得偏狭了,于是误解了统治,也误解了生殖,本质主义会批评其误解了自身吗?洞悉本质主义之本质的人会给出答案。
希望我们的DIB不是宅男哥。尽管DIB是捏造的不明物,宅男哥同样是捏造得来,正如世界上的每一个经典文学形象,经过捏造,它们不再属于任何人,站在文学空间供人意淫,意淫者将此与喜爱的感情划上等号,这世上不存在活体人可以像意淫者与文学形象那样进步,正如这世上不存在宅男哥,活体人不够美,不够脱离,捏得到的就是中性的,尊重中性就没有意淫空间。希望我们的DIB不是宅男哥,意即我将个人偏激的思想投射在这一形象上的能量,可以超过全社会男权的恶意与女权的对抗,反扑的力量是美的,我永远无法超越,或许这是群体性中唯一可供意淫的美。DIB是像面包屑一样随手碰一下、掉下来的东西。DIB是什么?源于乱码,不止乱码。这是本文的广告词。
回到面包屑,DIB在这世上漂流,作者修订了这一形象,封闭其部分感官,现在,即使与“危险”(定义:足以危害“存在”(定义:与前文摸得着对应,在本文中可以详细指向“看见”)的事物)擦肩而过,DIB也没有任何反应,试想这是否色情?这太色了,因为DIB走向了人世的反面,绝对的寂静,死,这是另一种投射、滥情,小朋友们学会了吗?我是健康文手,按斤称两给文字/文章卖钱,很难说我在现实与在文本哪里的存在更贵。
请计算并回答本文题。
作者:【十二招】杏梓
Mode:随意
备注:这是一篇关于DC旗下角色杰森·陶德和提姆·德雷克的同人文,含有大量的隐喻,留白,误导,以及哲学的滥用。本篇发生在小丑被提射杀后,前情基本上基于《Batman beyond: Return of the Joker》,因为含有很多原著内容且关键词“规则”是蝙蝠侠系列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所以本篇其实就是一个关于“违反了规则后所发生的一切”的故事。
Summary: “我为你杀了小丑,杰森。”
————————————
【我为了你杀了小丑,杰森。】
杰森几乎是茫然地听着这通电话,劣质手机的电流声充斥着听筒,让那道本就微弱的年轻声音变得更加模糊。为谁?为他?可是他并不需要不是吗?而且他是怎么知道这部一次性电话的?杰森对这些问题毫无头绪,也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反应,他只是一头雾水地开口。
“你是谁?”
【我?】
那道声音顿住了,他顿了很久很久,久到杰森似乎以为他就会这么挂掉电话,久到他感觉自己甚至能查到来电人的地址,然后打一个该死的精神病院热线,那道声音才缓缓开了口。
【我不知道我的自我镜像(imago)¹,而我的影响模型,我想你清楚我在说什么,我是指,它曾经有两个,一个父亲,一个爸爸,他们好像都很模糊,或许是我都杀了他们,或许我都没有,但是只有我杀了人是肯定的,我杀了我是肯定的,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我是……是被告人吧,虽然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让我念那段忏悔词,或许我是无意识²本身也说不定。】
“好吧,那我就叫你孩子好了。”杰森面前的屏幕发出幽蓝色的光线,或许是今晚的月光很漂亮,久违地,他想要当一次好人,当然,‘红头罩’式的好人,“你知道人们都有幻想杀死别人的想法吗?”
【当然,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做过实验,76%的男性,62%的女性都想过这件事³……哦,你是想问这是不是我的幻想?】
听筒里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尖锐到似乎要穿透耳膜,只是下一瞬就被捂住了,尖锐的声音变得呜咽,沉闷,像是哽咽,又像是嘲弄。
那道声音让杰森的后背泛上一股冰凉,它太像了,像到他几乎又认为这是一个针对他的陷阱,又一个伪装成求救的阴谋。
但他不会半途而废。
“孩子,我不管你在模仿什么,但是你得知道,幻想杀死陌生人再正常不过了⁴,这没什么可怕的。现在和我一起呼吸,然后就站在那里,我去找你。”
杰森按下回车键,他会知道这个孩子在哪的,他已经定完到了地点,现在只需要放大地图——
【我想我在哥谭公墓】
他在哥谭公墓。
“SHIT!”
杰森骂骂咧咧地带上头罩,他要去找这个小兔崽子,他一定要吓唬他一顿,然后把这个胡思乱想的青春期小孩拽回他自己家。
他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孩子,瘦弱,矮小,化学物品侵蚀过他的脸,锋利的刀片在他的嘴边画出永不褪去的笑容。
他是小丑,毫无疑问。
……
提姆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知道自己手上现在还有洗不去的鲜血,他知道他的大脑在尖叫着胜利,他知道他在忏悔,他知道他想开一个玩笑,他知道临阵逃脱是懦弱,但他也知道他不想死去……或者是,他不能。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笑声。
“我很抱歉我真的是不小心的,我很抱歉我真的学到了教训,我很抱歉我是个坏孩子,我很抱歉我杀死了他,我很抱歉……我很抱歉……下一次我会做得更好!”
他站在墓园中央,在尖锐的十字架前鞠躬,对圣母玛利亚谢幕。
“他会饶恕我的,他当然会,他是蝙蝠,蝙蝠会饶恕我,圣人会饶恕我,妓女会饶恕我,所有人都会饶恕我的,因为我又做错了什么呢?因为我又做了什么呢?”
提姆顿了顿,展开一个疯狂的笑容。
“对了,我是为他做的,他会饶恕我的。”
他拨通了那通电话,用一部旧手机,放在他的墓前。
‘ 晚上好,杰森。’
提姆转身离去,躲过那支飞来的蝙蝠镖,再次回到他们的舞台,回到那座生养他的城市,然后飞奔。
他熟悉这座城市,他在这里长大,他曾追逐过空中的蝙蝠,也曾经历过无数次的坠落。他是这个城市的一部分,是一个细胞,一个组织,一个骄傲自大的孩子,一只振翅翱翔的飞鸟,也是……一个打破规则的人。
但是提姆现在不需要规则了。或者说,他已经成为哥谭规则的一部分了。他所有的,他能看到的未来,只不过是一场悲哀的血色罢了。蝙蝠们总在上演着悲剧,而自己也不过是恰好成为了这份悲剧的一部分,这没什么可怕的,甚至都不怎么值得可惜,只是……有点可悲罢了。他的家人会一次次、一遍遍地企图拯救他,他们或许能成功,又或许不会,他们永远不会放弃他,但是他想要被放弃。这绝对不是出于什么英雄的自毁情节,只是他想让他的家人们轻松一点的祈祷,一点,不太可能实现的妄想。
可是他现在就在伤害着他们。
这很有趣。提姆是指,伤害他们本身很有趣,蝙蝠是某种象征,但是如果你尝试撕裂这份象征,你会得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这太有趣了不是吗?蝙蝠,蝙蝠只是凡人,是可以被撕裂的,流出鲜血与脑浆的凡人。他们受伤,绝望,一无所获;他们中的一员追逐着自己,另一位却在电话里温声安慰,一位因为力竭而在空中坠落,另一位则和自己谈论着谋杀幻想。这一切……这一切都只是,太好笑了!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终于,那些蝙蝠放弃了,今晚发生了太多事,多到他们没有额外的精力去抓住自己,又或许,他们知道他要去哪里。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提姆绽开一抹笑容,向摄像头招招手,敲响那间安全屋的门。
‘Surprise, 小鸟。’
……
“It's me.(是我。)”
提姆抬头看向杰森,他知道他的兄长可能并没有认出来自己,他被旧日的噩梦困扰了,这其中有部分甚至是他的杰作。毕竟,“第三任罗宾擅长合作”不是吗?即使他成了反派,他也会有其他人的馈赠,或遗物。是他想让杰森暂时安静,于是他就将恐惧毒气播入他的胸腔。恐惧会让人失声,而没有声音,就是安静。
“我在逃跑,我需要一个地方躲藏。”提姆指了指屋子,他知道杰森会让自己进去的,所以他只是等待着,“我会给你解释的,所以能让我进门吗?”
杰森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提姆看不太懂,可能是电流会烧坏脑子?不过他好像也不太需要懂,因为杰森下一秒便揽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带进这个‘家’中。
“当然。”杰森端上一杯热可可,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这看起来很不错,提姆缩在沙发中,有一瞬间,他好像忘记了自己的目的,那些彩色的布做成的毯子看上去非常柔软,沙发上绣有一朵小花,茶几上还有毛茸茸的毛毡小猫,可能是别人送的,史蒂芬妮之前好像喜欢过毛毡板,而她被挂在卡珊的手机上⁵,自己真的要毁了它们吗?
可是他已经在这里了。
“说吧,孩子。” 杰森坐在他对面,他看着提姆,就好像他什么都没变,可是有什么变了,可是他们一定变了。
“审讯不是这样的,先生(sir)。” 不……我不应该这么说。“你应该问更有效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是‘为了你’。
“好吧……”
面前的人似乎依旧很困惑,只是在困惑中又多了一些,很平和的东西。哦,我喜欢平和。提姆想要闭上眼睛,但是他还有承诺,他的‘工作’还没有完成。
“那你要试试,下次不把鲜血溅到手上吗?我是指,比如带手套之类的?”
这是什么问题?这……有什么意义?提姆想要尝试分析这句话背后究竟藏着什么,可是好像,没有,就只是,没有。
“我会的,谢谢。”
最终,他这么回答。
“好啦,那我就没什么问题啦!”杰森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好久没有见到这么配合的犯人了,你想要什么奖励?”
“睡个好觉?”
抱歉,他好像想不出别的了。
“如你所愿。”
他沉沉地睡了过去,不再思考明天。
【END】
尾注:
¹ 一点点拉康的镜像理论,很混乱我不好解释,总之你们就知道提姆这里是在说他已经迷失自我就好了。
²出自卡尔·荣格的《分析心理学的理论和实践》,这里其实是指一种没有自我(ego)的意识, 当他们回顾过去,可以记住过去发生的事情,但却不记得自己身在其中。这里提姆就是这么一个状态
³ ⁴ 论点摘自《性,谋杀,生命的意义》,作者道格拉斯·肯里克,实验数据和结论都是他的,
⁵ 《猛禽小队》的第19话漫画封面曾出现过拿手机自拍的卡斯,手机上挂了个芬(指指点点)。这里提的思维很发散,有点像“解离”的状态。
MOOD:笑语
作者:刘果强
可能涉及以下内容,阅读前请自行斟酌:短暂情感关系、家庭关系、心理隐喻。
“你知道这片松林的名字吗?”男人喝了一口陶瓷杯里的咖啡。
方华没有理男人,她轻轻抚摸着自己手里的陶瓷杯。陶瓷杯是手工的,起伏的弧形纹路刚好可以放下每根手指,像母亲的小腹,包容着一切。
松针落在栏杆周围,当松针第八次落在方华咖啡杯的边缘时,她看着杯子里不知道是第几次掉进去的松针,对杯子吹了口气。起初只是在约会软件上的一次互相点赞,方华接受不了感情上的长期主义。咖啡杯掀起了小小的波纹。
她开口道,“听说树龄超过三十年的松树,树皮会皲裂成天气预报。”
男人像碇源堂那样,插手看着方华。交流时的对视是必要的,既能体现男人的温柔,也可以吸引方华的注意力。
方华不理会男人的目光,只是平静的观察景与人。她继续说道“你看外面西北角那棵,裂痕朝东南方向扩张,说明三小时内有雨。“
其实这是她现编的说辞。但当她注视对方因困惑而微张的嘴唇时,忽然觉得自己真成了能预知风雨的巫女。就像十九岁那年,她指着宿舍窗外说“今夜昙花会开”,结果真在月光里等到了十二朵同时绽放。
男人在困惑后停顿了一会,开口说道:“这里的松树意外的敏感。”
一阵大风刮过,突然落下来的大量松针飘落下来。方华想到,她小时候和家人在落叶松林里散步,也是这个时节。同样大的一阵风吹起一片松针。她说空中松针好像花瓣。方华的爸爸回她,“哪有这么脏的花瓣。“
眼前的松针密集的掉落,方华偷偷松开高跟鞋,看着这场肮脏的松针雨。
“要换到里面一点的位置吗?“
“不用。”方华一口喝光杯里冷掉的咖啡。“你看那些松针,尖尖的,空气是不是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被划开了很多小口子?”
男人不知道眼前的女人在说些什么。他在外人口中朴实,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偶尔在约会软件上找人宣泄自己的欲望。他以为这次的约会和往常一样,在寒暄过后云雨一番,从此两人不再相见。但很明显,方华不是他想找的对象。
男人不懂方华想什么,方华看得明白男人想什么。
她看着眼前人的欲望被摆在自己眼前,她踩着脚下被松下的高跟鞋。“要再点杯什么吗?”
男人摇头,他轻击了两下屏幕瞟了一眼时间。“你常来这里吗?”
“第一次。”方华轻车熟路的回复着,上周她才和另一个人坐在这张桌子前,看着同样的松林。那个人的领带是酒红色的,在夕阳下像一条游动的金鱼。
风越来越大了,方华也不想进行这场游戏。急风卷起落叶,细密的雨滴落下,松针安静起来。男人抬手拂去方华头上的松针,空气里愈发浓烈的松香味道和男人身上的香水味道的比例失调了。
方华排斥这种感觉,香水味占据了她的安全领域。男人身上的香水是柑橘味的,香精的味道让她想起男人交友名片上刻意的关键词和主页照片。
雨中泥土的腥气愈发清冽,一场骤雨又重新唤醒了大自然。森林独有的香气被激发出来,这是自然原有的味道。偶尔被唤醒的泥土味道,随着四季不停变换的松针清苦味道。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欲望是人的一部分。
“该走了。”方华穿好高跟鞋,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少女。
男人从包里拿出折叠伞递给方华。方华扫好二维码结完账,拒绝了男人的伞。微雨停留在每根汗毛上,击打在皮肤上,酥酥麻麻的。方华回头看向男人,他在偷偷确认自己袖口的香水味,像水下偷偷潜行的金鱼吐出水面的气泡——那些气泡起初饱满圆润,却在浮上水面的过程中逐渐变形,然后破裂,最终在水面留下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
方华不会因为这一小圈涟漪而收网。
松香味和柑橘味渐渐淡去。方华看着手臂上的汗毛,像捕蝇草的绒毛,雨幕中的景象随着距离逐渐变得朦胧,松林的气味依旧萦绕在鼻腔,这场狩猎寂静悄然结束,等待着下个猎物自投罗网。
关键字:规则
作者:魇
评论:笑语
2056年 10月 10日 天气 晴
今天妈妈不在家,让我去找小姨给我做饭。小姨说她也很忙,让我去她家吃。我坐上轨道电梯,向下到了底层区域,按照规定提交了我和小姨的亲属关系证明,通过审核后,监管机器把我送到了小姨家。
小姨家还是破破的。三个月前我暑假时是这样,三年前我准备上小学时还是这样,我猜,大概我出生之前就已经是这样了吧。为了省钱,小姨会在家里的阳台上种菜,家就显得更挤了。这次小姨家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多了一只猫。
这是一只白色的猫,身上还有黄色的部分,它的鼻子是粉色的,耳朵总是不停地摆来摆去。小姨叫它“咪咪”,她把猫抱起来,让我摸它脚后面的肉垫。我捏了一下,还没等我再捏,猫就叫起来,扭着从小姨的胳膊里跑掉了。
我觉得猫不喜欢我,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小姨。小姨说我捏它的脚太用力了,这样的话小猫会疼,自然就不会喜欢我了。她开始做饭,先把米饭焖上,然后摘菜,最后炒菜。猫在她旁边趴着,有时候会站起来蹭她的腿。
我在视频网站上见过很多猫,它们会跳舞,会炒菜,还会戴上眼镜教小朋友们识字。小姨的猫只会趴着打哈欠,蹭小姨的腿,小姨说它还会翻过来露出肚皮,但我并没看到它这么做。我问小姨为什么要养这么没用的东西,我妈妈说过,我要是三岁时没认识二千个汉字,超过两次考试成绩不到班级前十名,她就会把我送到下层区域里去,她不能允许家里有一个无能的孩子。可小猫如此的没用,小姨,我妈妈的亲生妹妹,却看起来很喜欢它。
小姨对我笑了笑,说小猫就是小猫,她不需要它有用。她问我觉得她有没有用,毕竟她在底层区域生活,而我家在中层。我说她能给我做饭,我每次考试成绩都很好,可以间接证明她并不是一无是处。小姨看了我很久,我觉得她好像有点生气,但她没有对我吼叫,只是让我吃完饭快点回家去做作业。
小姨是个很奇怪的人,她当年明明通过了中层标准考核,却自愿去底层区域工作和生活,不结婚,不要小孩,现在还养毫无用处的小猫,甚至还希望我喜欢这只小猫。我想,也许小姨的猫会代替她做饭的时候,我会更喜欢它吧。
青苗家用教育系统修改意见如下:
·周记中对于抵达底层区域的描述过于具体,结合本年度“城市精神建设要求”中第二十条第一部分“上下齐心,依托现有规则,共建和谐城市……“传达出的指导思想,建议将文中对应部分修改为相对含糊的描述,并增添“平稳”“安全”等词句形容旅程,以达到标准。
·文中对于底层区域的描述过于具体,结合本年度“城市精神建设要求”中第三十六条第三部分为“……老城区虽老但温馨,新老城区共同携手共建新时代”传达出的指导思想,建议将文中对应部分修改为”小姨家虽然不大但很整洁“、”小姨家一直非常温馨“等词句,在达到标准的同时侧面烘托和小姨的血缘亲情。
·文中体现出同学在认知上存在一定程度上的虚拟与现实混淆,本年度教学任务之一为“严格区分虚拟与现实”,建议将文中“我在视频网站上见过很多猫……”部分添加“我知道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小猫”等词句,增加得分几率。
·文中优绩主义倾向过于明显,这样做很棒,但从班主任以往的表现可以推测,她的教学理念与此冲突,建议将“小猫无用”部分改为“小猫是真实的、可爱的”,增加得分几率。
·可以适当增加对小猫感受的描述,搜索结果为:“小猫摸起来毛茸茸的”、“小猫粉嘟嘟的鼻子贴到了我的手上,感觉湿漉漉的”、“小猫抱起来暖呼呼的”、“小猫舔我的手时,我觉得手有点痛”。
根据用户使用协议,青苗家用教育系统提醒家长,张XX的周记中体现了一定程度的对现实和虚拟的混淆,请注意教导孩子严格区分虚拟与现实,适当减少AR、VR、MR等技术的使用。
附件一:周记作业原始版本。
附件二:家用教育系统修改意见。
2056年 10月 10日 天气 晴
今天妈妈不在家,让我去找小姨给我做饭。小姨说她也很忙,让我去她家吃。我坐上轨道电梯,向下到了底层区域,电梯平稳地运行到站,我安全地到了小姨家。
小姨家虽然比我家小,但一直很温馨,不大的阳台上种着菜,小小的浴室里三个塑料桶存着水。这次小姨家还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多了一只猫。
这是一只白色的猫,身上还有黄色的部分,它的鼻子是粉色的,耳朵总是不停地摆来摆去。小姨叫它“咪咪”,她把猫抱起来,让我摸它脚后面的肉垫。我捏了一下,还没等我再捏,小猫就叫起来,扭着从小姨的胳膊里跑掉了。
我对小猫道歉,应该是我弄疼了它,下次我一定会小心的,小姨笑着原谅了我。她说小猫咪是很胆小怕生的动物,以后来得多了,它就不会像今天这样怕我了。小姨开始做饭,先把米饭焖上,然后摘菜,最后炒菜。小猫在她旁边趴着,有时候会站起来蹭她的腿。
我在视频网站上见过很多猫,它们会跳舞,会炒菜,还会戴上眼镜教小朋友们识字,虽然我知道那些都是生成类的视频,但眼前的小猫还是让我感到失望。我对小姨说了这个想法,小姨摸着正在蹭她的腿的小猫说,真实的小猫就是这样的,它们很可爱,偶尔还很烦人,就像长不大的孩子。那些视频虽然是在体现人们对于猫的美好期望,但那是虚假的,真正家猫已经走到了演化的尽头,不可能像人一样读写思考,更不可能有机器一样的运算速度。不能像人一样聪明能干的小猫是可爱的,不能像我一样每次都保持全班前几名的同学也是可爱的,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是可爱的、鲜活的。
在征得了小姨的同意后,我又一次尝试和小猫接触。我摸到了它湿漉漉的鼻子,毛茸茸的身体,软乎乎的脚垫。和玩偶不一样,小猫的身体是温暖的,毛发也柔柔顺顺的,还有几根黏在我手上,我一吹,它们就像蒲公英一样飞走了。小猫真可爱,我觉得我渐渐开始喜欢它了。
我想,能养着这样的小猫的小姨,也一定是充满了爱心的人。作为她的亲人,我感到非常骄傲。我也要学习她的博爱,和老师同学们一起,为了美好的明天而努力!
给大家见识一下真·小学生文笔!
作者:【十二招】庸某人
类别:原创
备注:全文5K字。试图学习李碧华,学不来她的感性,因此想学的是叙事思路和转场,但总觉得不是很像,不怎么顺利。可以的话,希望评论老爷们评一评,这篇文结构上和描写上是什么感觉,或者和李碧华的差距(区别?)在哪个点。【※本文出现的所有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均为虚构※】
mode:求知
烧黑烟,最新公布的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
而芳龄三十的化学教授陈宝珠,是这门非遗手艺的第七代传人。
要说这门非遗手艺的起源,不怎么好听,同某时前朝的某次饥荒有关,数百年的光阴,历史上绕不开的一次变迁,而那饥荒,更是稍微接受过一点教育的人都知道的大型事件。
时至今日,“烧黑烟”已经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在官方的介绍上,这门手艺,作为白事的一环,是为了祈雨而来。
人们会在下葬后,于坟前将火盆点燃,这是仪式的一部分。要由沾亲带故的血脉亲属伸出手来,将东西慢慢地添进火底,通常是:死者生前常用的物件、死者所穿的最后一件衣服、以及在火化前最新从死者身上取下的一部分东西——任何东西——直至火盆里烧出黑烟,升上苍穹,汇集成黑色的一片云彩。
这便是手艺本身。
可祈雨。祈求的事情,人的愿力在其中,满心欢喜地翻云覆雨,就成了旁的东西。更复杂的东西。
“嗳,宝珠,听说有纪录片要去采访你老家哦?”
食堂净是些平平无奇无功无过的大锅饭菜谱,若要刺探八卦,却成了再好不过的地方。
“是呢,因为这次采访同非遗有关,我也要一起回去才行。”陈宝珠笑说,“小兰,怎么你又把实验室的白大褂穿出来?”
“我那边还有一件,这个?是要拿回去洗掉啦。”同事小兰摆摆手,“别岔开话题啦,这次我听说,那个许教授也要跟着一起去哦?是真的吗?”
说的是学校里英俊到令人昏迷的风云人物,许逸周,较陈宝珠略年长几岁,虽然遭受过婚变,反倒成了女人们虎视眈眈的钻石王老五。
听说是女人追求外国梦,偷渡,便失踪而抛下了他。
小兰又说:“他对你那样亲近,这一次,还不给他机会吗?”
……旁人是不知道的。陈宝珠无意识地咬了咬筷子尖,浓黑的长眉蹙起来。教化学的她与教文学的他唯一的交集便是车子,停车时,两人会同样因为想找个靠近学校大门的位置而碰在一起。
校园社交中,总是说那个许教授对那个陈教授殷切得勤,奈何襄王有意神女无心,陈教授总是晾着人家。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对儿,平时也没见有什么交集不是,不过许教授都那么上赶着追求了,陈教授可真是铁石心肠的女人喔!
“是他自己总凑上来,不是吗?”宝珠扯了张纸擦嘴,“何况咱们在一个实验室,你也知道,实在总忙得很。”
“哎呀,可别说了!我前两天向公司要的试剂还没到货呢,该催了呀,我都忘记了!”
宝珠端起空盘,就见小兰眼睛一转,眼巴巴地要凑过来:“宝珠,我的好宝珠,你那大徒弟能不能借我一用?”
“你自己同他讲去!”
“先要等你发话不是?你讲话一顶一起效,好宝珠——”
“原来你的家乡是这样子。”
许逸周讲话的声音很好听,他全然通晓自己的魅力。
若要说,他是一颗熟透的、已被采撷的果实,将自己用时尚品味妥帖地包装起来。毛发?向来打理得清清爽爽。知道这次是去什么地方出差,还特意穿了有民俗设计的设计师品牌。
簇簇红绳自胸前坠到腰间,串珠颜色剔透,被重力拖在绳弧的最低点,腰间的挂饰还缠着数股流苏,行走间摇摆不断。
“是呀。家里人都不在了,我也很久没回来了。”陈宝珠仍是抿着唇笑,好矜持。
许逸周神色变换,想要道歉(社交辞令的一种,不是吗)却被纪录片的负责人打断。
是中央派下来的人,不好再插嘴。他紧紧地合上嘴巴,捏着公文包的拳头攥了一攥。
“陈教授。噢,许教授,不好意思打断你们讲话。陈教授,我们这边这组人要去找村长面谈一下,麻烦您,您看我们怎么去比较合适?”
这含义倒是很清楚的。
“最合适的?自然就是我带你们去啰,你们拿好文件和证件就OK啦。”
陈宝珠站起身来。
她穿得十足青春靓丽,极便于出行的全套运动装,扎起一个干脆利索的马尾辫,旅途奔波而出逃的碎发垂坠在额旁,随风轻轻跳动。加上她保养得体的身段与面庞,同许逸周站在一处,不像同事,像教师与学生。
村长,看不出岁数的老大爷,高原的日光与风不在乎人的年龄,总一视同仁地击打下来。
“我是赫连寨子的二女儿呀,让玛,你认不得我啦?”
陈宝珠牵起老人的手,相携坐下在床边。让玛,就是他们方言里对一家之主的称呼。见到老村长,谁都能叫上一声让玛。
可让玛老人实在是太老了,呼吸腐朽,动作迟缓。
“就是烧黑烟的那丫头呀,让玛!中央来人啦,要拍咱们村子呢,你看?”
让玛老人略显浑浊的眼珠终于动了一动,转向面孔显然柔和许多的陌生人们。高原上的种族,约莫是长久的环境影响,脸庞的骨骼较之平原要深邃许多。
许逸周的眼睛仍追在陈宝珠身上,她连发绳都是都市人最常见的黑色松紧带,只看穿着打扮,一点不像高原上的女儿。可那张脸,只一眼,就教人无法不意识到她的特别。而旁人见了他,也不会觉得他穿着的是什么民族风情呢,那摇曳的珠绳流苏,尽数是去神留形的设计语言。
“阿赭赫连,你的席加回来了。”老人放开了陈宝珠的手,向门后的人唤道。
好一个青年人。
赭石色的长袍同让玛老人类似的形制,二十五六的青年却有着少年抽条般的体型,青葱一样挺拔。油亮乌黑的粗硬发丝,留得半长,编成小小的辫子,用黑色发带束在脑后,发顶仍野蛮地炸起,直戳戳指天。
更招眼的是青年的脸。
相似的浓眉,相似的眉骨,相似的眼。
一双乌黑的眼珠钉在她身上。
陈宝珠收回了手。
“我的弟弟,这是怎么搞的,你又瘦啦?”
她抿了抿唇,柔和道。
在平原上、在学校里,未曾听过的温言软语。
“或许你可以叫我言午?”许逸周捻着陈宝珠乌黑的发尾,说,“你们的姓氏都是两个音节呢。”
“好没情趣的叫法!”陈宝珠打他两下,嗔笑着,没什么力道,“怎么就‘都’?明明我姓陈呢!”
她自己给自己的名字,随的是她妈妈的姓氏,但除了为自己置办户口的陈宝珠,没人知道这件事——甚至没人知道她妈妈姓陈。
陈宝珠在让玛老人家附近借了寨子住,同许逸周一起,没人说什么。
拍摄组在村子里到处采风,让玛老人点过头后就没人再反对,这里女人不多,孩子也少,看到摄像机都闪躲。不像男人们,尤其是阿赭赫连,能接替陈宝珠的访谈,向外来人介绍需要入镜的事物。
预定中最后的拍摄素材是陈宝珠亲自烧一次黑烟,结束后大伙儿就收拾东西回到平原。因为没有白事,让玛老人着阿赭赫连选个日子,去打开祠堂的门。
而陈宝珠没有同阿赭赫连住在一起,尽管两人都是赫连寨子的血脉后人,哪怕多年不见也亲——如——姐——弟——
“你没有这边的名字吗?我真好奇,宝珠,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寨子的窗也被厚实的绒布遮掩,缝隙间挤进来一点甜蜜的月光,在雪白的皮肤上,糖霜一样。
“哪里有呢,只有陈宝珠呀,我就是陈宝珠喔。”
臂膀缠上男人的脖子,将他扯下,赤裸的两具肉体,经由皮毛包裹,性爱是更粗蛮的、更放纵的,完全暴露本性,毫不遮掩。
是的,陈宝珠完全放开了,热情的、欢迎的,仍是同平原中截然不同的。而许逸周,他狠狠掐住了陈宝珠的脖子,扼到双手青筋层层迸起,汗珠掉下来,蒙住了两个人的眼睛。
“是什么意思呢,宝珠?席——加——是什么意思呢?你出轨了吗?你背着我有别的男人了吗?”
转天陈宝珠带上了围巾。
阿赭赫连用漆黑的眼珠望着她和他。
赫连寨子里有女娃娃死了。
说是干农活时上了不常去的山侧,那处山雨常来,土壤松软。孩子就这样坠到山底下去。
摄影组自然是想要拍摄的,但陈宝珠摇了摇手:“这不好。”
他们民俗上对人离世的仪式有多重视,通过烧黑烟这件事存在本身,就足以彰显出来。
阿赭赫连捉住她的手腕。他二人乍一看甚是相似,凑到一处来,就又觉得这男女之间是泾渭分明的了。
“让我的席加来做这场仪式。只要你们除了拍摄什么都不做,我可以带你们去。”
年青的让玛候选人说。
陈宝珠清澈地看着这个年岁更小、却也早已成年的男人。她知道许逸周在一旁深重地吸气呼气,鼻翼鼓动着压抑怒气,但腕上扣紧的这只粗粝的、乡间劳作的手,她太熟悉。
她用手指头尖叩一叩那宽阔的指节,像绒毛脱落:“阿赭。”
“这仪式我可以做,我当然要做。”
她抿起唇,略一眨眼睛,多叫人感动的一双水眸,太美丽。
青年人向她压过身体,只一个呼吸,就松手离去。
而后是另一个男人的温度,附骨之疽一般覆上来。
“我会解释。”她抢在他前面开口,“但要等仪式结束,那时,我同你回家。”
“你一定要带我回家。”陈宝珠在许逸周耳边,轻声呢喃。
火很快点了起来,热量盘旋而上,在镜头里,空气中剐下扭曲的影子痕迹。陈宝珠仍是再平凡不过的一身都市服装,阿赭赫连叫人送予她的长袍被她同其他燃料一并抱在怀里。除此之外,还有小女娃最喜欢的一根头绳,被树枝石子割裂的七寸长的外套,孩子的头发——还有一只细小的血肉模糊的手臂。
“是孩子的父母要宝珠用上的。”许逸周在镜头外轻声解释着。
“我还需要一些土壤。”而陈宝珠左看看右看看,望望天望望地,浓眉蹙起,“这时刻的天气比我预计要差一些,就近取一些土壤就可以,大概这些。”她在满怀抱的东西里艰难地伸出手,比了一个圆,许逸周知道这是她常用的某个实验器具的大小。
“大概十五克。”他补充道。
阿赭赫连猛地拧过头来,目露凶光。
许教授就沐浴在这种视线中,矜持地抹了抹不存在的褶皱。
交锋间陈宝珠的第一样东西已经放了下去,便是阿赭赫连送给她的衣服——许教授更加挺直了脊背——一声堪比天雷的爆炸响声!火焰一时间塌陷下去,随后猛地窜高到两米,呕吐般冒出一大股黑烟。
这次满意的换成阿赭赫连了。
摄影机后爆发出阵阵惊呼,可高原上的人们,尤其是女娃娃的一双父母,却是像明白了什么一般。夫妇俩身体哆嗦着想要指一指那火焰,却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陈宝珠仰起脸,向两位一夜间苍老下去的人点了点头,热度炙烤出来的汗水同她后颈的碎发一同蜿蜒在她莹白的颈侧。
而后是那只小小的手臂。难言的气味轰炸开来,火焰弯下腰去,那股黑烟却更凝实地直冲天际,随后是那根发绳、破碎的衣服,终于,陈宝珠要的土壤来了。
她方才直起身来,绕着硕大的火焰行走,一圈,一圈,一圈……天暗了下来。
天暗了下来。
夫妇两人跌倒在地,他们看着陈宝珠,紊乱地、激动地、全身呈现出一种无意识的痉挛,眼光却灼热,像在看他们的登天梯。
起风。
陈宝珠将死去女孩的新鲜头发与土壤混在一起,向火焰泼洒而去。
一阵舞动的异色的火焰,雷光骤然打亮。
火焰在中央,高原的人们环绕着,由阿赭赫连的一声调子起头,高喊着祭奠的方言向天空举起手来。摄影镜头被紧紧地拉住,盖上紧急避险用的防水布,许逸周被这动作惊动,才如梦初醒伸出手,要去拉陈宝珠避雨。
没能走到她身旁,骤雨滂沱而下。
人们环绕着陈宝珠,蹦着跳着高声念唱;那对夫妻匍匐在她脚下,合着双手拜天拜地拜陈宝珠。哭和笑混在一起,泥土与水渍在脸上蜿蜒成浆。
陈宝珠就在喧闹一片中被许逸周拉进怀里,在阿赭赫连走上来之前,她一同地向他说:“是阿赭赫连杀了那孩子。”
“我是阿赭赫连的席加,言午老师,”
她蜜糖的嗓音成了含着雨水的砒霜,融得堵死了呼吸与心跳。
“我是他的女人,言午老师,他要把我变成他的女人。”
女人被从怀里拽走,被雨水淋湿的寒冷顷刻填补了体温的空余。
陈宝珠在人群中心被阿赭赫连亲吻,湿淋淋的发丝布料贴合在一起,青年人抱紧了他的女人,一匹未经驯化的野生动物捉住了经由文明烹饪过的食物,他们是那样蛮横又无礼,而生机极蓬勃。
而文学教授的怀里只剩下一颗小小的激发器,女人不顾一切地塞给他,贴在心口。
宝珠。
是妈妈私下叫她的小名。
虽然白天妈妈是爸爸的席加,到了晚上,她就成了不知道哪个男人的席加。陈宝珠不是爸爸的女儿。她不知道是谁的女儿。她是妈妈的女儿。
妈妈曾是化学家。在来到这个寨子之前。
她也不是自愿来这里的,像这里的其他大多数女人一样。
一座好的坟墓应当能经受大雨的冲刷,自古以来,这里的人们相信,如果坟墓的土包能在烧黑烟带来的雨水之下安然无恙,那就是死去的人在保佑剩下的族人。
永远是活着的人获得更多。
到如今,只要黑烟能带来骤雨,死去就是更有用的。
更有用的是能烧出降下雨水的黑烟的人。
妈妈是这样活下来的。
那时土里埋着的,是妈妈的第一个孩子,是姐姐,同她一样,没有名字的姐姐。
那样一场急促狂嚎的骤雨。
我的宝珠。妈妈干裂的唇贴着孩子的额头。这一切都是可以制造的,只要知道原理,这一切都……
之后妈妈死去了。可她的东西出现在了让玛家里。
她知道是爸爸做的这一切。接下来轮到她来做这个烧黑烟的人。
女孩慢慢长成了陈宝珠,她靠着那一点点干裂的爱,为她自己挣来一切。
并且决意用这一切的筹码,换一刻短暂的天光。
某个桃色消息,因为牵扯到真实的人命风声很小,就只在学校范围内传播,半遮半掩,成了校园社交里一代又一代津津乐道的八卦故事。
非遗相关的纪录片最后成功上线,只不过在某一集的开头特意添加了背景解说,演职员表里某几个人名加上了黑色的方框。
旁白饱满而公式,讲这门手艺的历史,讲非遗传人的优秀,又遗憾村庄的偏远与落后,在导演组离开不久后,年华正好的非遗传人因为习俗上的恶性争斗而不幸离世,村庄更是十不存一。当天,更是在当地发生了一场奇特的特大降雨,没有预报,时间不长,一场莫名其妙的骤雨。
如今,烧黑烟这门手艺已经失传,再不会有人提起来。
END
作者:不死乡
mode:求知,笑语
维达尔梦见过一场雨。
他依稀记得,拥抱是温暖的。温暖到血液淌进自己的衣领,搭着对方手臂的肩膀因为中弹而痛到麻木。最后从一片漆黑的大路走到诊所那段记忆,自己也几乎完全忘记了。
在黑暗中,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格外漫长的梦。梦里有他的整个童年时期,教堂后面青葱的草地上开出的小花,悠扬的钟声回荡在晴朗的蓝天下,明亮教室内温习的读书声,冬日午后被窝里面的温暖,父母呼唤过的他的姓名,记忆里平安夜那天的晚餐……这一切的一切都溶解在那个梦里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下着雨。雨滴声点点滴落在窗台上,风中窗户间隙中吹进来,吹动隔开床铺间的白帘,带来丝丝清爽的寒气。他看得见月光从外面照进来,看见了熟悉的身影坐在窗户旁边,而不是床上,对方似乎是还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清醒。于是维达尔选择了装睡,就像是小时候为了躲在被窝里面再看一章节的书,而偷偷对父母做过的那样。尽管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但他还是像那个时候那样放缓了呼吸,拉长了频率。在黑暗里睁着眼,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对方似乎是想打开窗户抽烟,可窗户缝隙里面透出来的冷风足够让人清楚地感受到外面的温度。那肯定很冷,维达尔想。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为了抽烟选择冻死自己,如果是对一个陌生人,那维达尔还会有心情感慨一句:哇哦,那也太黑手党了。可是他不觉得对方应该这么对自己,如果真的那么做了,他毕竟在装睡,也只能在心里吐槽一句:喂,这也太不黑手党了。
好在是对方那么做,最后也只是压着门把手推开房门出去了,关上门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清晰可闻,外面雨势渐挺停,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什么,但是鉴于明天不用带伤上班的情况,他决定借着不多的落雨声再先睡一会。
或许这么多年的经历就像是做梦一样。每天活在上班下班和加班里的维达尔自己都觉得,自己上班上得就像是做梦一样。以至于在抽烟喝酒应该是平常的黑手党里面,维达尔眼一闭选择了烟酒不沾,起码在上班期间他是不会喝酒的,他如是说。他可不想在熬夜少食的情况下哪天因为烟酒这种东西猝死在了路边,那也太难看了。
[我感觉到我还在呼吸。]
维达尔在笔记本上写着,他坐在室外的长椅上。细雨飘落,打湿了他的头发,他也没管,只是匆匆写在笔记本上后,目光就看向港口,稀疏的路灯光线下,照不出道路上的几个人影。
他哧哧地笑,莫名得态度就像是一个黑手党那样,在墨拉亚这里似乎所有人都沾染上了那么一些喜怒无常,就连维达尔也自觉没能逃过。他写,[我觉得我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如果还能看见明天的夕阳的话,肯定会感觉很好。如果我在今天晚上死去,那么我就会在今天晚上死去,然后或许就会有人来顶替我的位置,这个世界也依旧在正常运转,不会有任何卡壳,多么完美的世界。]
他拎着酒瓶,在河岸边走,没喝上一口酒,也不想学行为艺术,把酒倒进臭水沟。于是他就这样拎着酒瓶,带着湿漉漉的一身雨水走回了夜总会,把瓶子随便往哪个桌上一放,等待不知道是谁把它捡走。
维达尔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想要一个温暖的家庭,很多在意他的家人,温热的三餐和一个安稳的家。这就是他想要的全部东西。以至于诺伯特在对他伸出手的时候,他没有拒绝那个男人。尽管对方看起来似乎跟温暖沾不上边,但是维达尔还是觉得,或许有这样一个人在的话,自己已经支离破碎的家庭重组要更快呢。起码自己应该很快能得到非常多的兄弟,吃饭的时候不需要是一个人什么的。
于是他如愿以偿了。
但是这一切都应该结束了。维达尔自知自己的话多到难以言喻,可面对这件事情,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应该大吵大闹地质问对方然后说自己干不下去了?还是应该留下一封信之后干脆利落地消失在某个夜晚?这简直就是两种极端,前者维达尔甚至会怀疑诺伯特会想毙了自己,当然后者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种怀疑的根本原因是维达尔再清楚不过:他在怀疑,怀疑诺伯特在怀疑自己。多伤人的词。他觉得他们之间的信任已经出现了裂缝,对方或许早就不想好好听他说话了,那么距离他们无法成为一家人这件事情也就不远了。
毕竟自己不会跟兰斯离开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他们之间并没有信任,就像是兰斯没吃一口他的蛋糕那样,他也没喝一口兰斯的茶。那个时候维达尔便明白,自己不会和兰斯成为家人,就算是对方其实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没有信任的情况下,什么关系也该到头了。
他本来也不想去思考那么多的。太多悲观的想法不断地出现,以至于在这件事情上,维达尔也觉得自己坐不住了。他非常想从这里逃走,无论是逃去哪里。
好在是跟卡尔还有伊利斯还有拉万他们出去的时候,自己出了点小岔子。啪叽一下摔倒了,差点自己都觉得自己要爬不起来了的程度。
像尸体一样。太方便了。他觉得如果自己能一直像尸体一样的话,或许所有人都能在他面前畅所欲言了,那他也不需要再去辛苦地套话,也不需要装作任何样子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如果能被塞进兰斯的办公桌又或者是沙发下面,能听到更多事情的话,或许也可以。
然后被人像抬尸体抬回了诺伯特家里。那个时候他突然希望自己成为真正的尸体或者是继续头疼下去,比起来面对,他更希望能逃避,他总觉得自己不应该见到诺伯特了。
尤其是对方看起来又疲惫又愧疚的时候,他也跟着有些心软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要完蛋了。或许自己不应该在这种事情还想着自己,或许对方本来就像是从前那样把难啃的工作又放心交给了自己呢……?但是维达尔一句话也不敢多问,他宁可把自己所见所闻的每一个细节告诉对方,直到对方让自己闭嘴为止。
他或许并不擅长撒谎。起码他即使是面对兰斯那家伙,也几乎没怎么骗过兰斯什么。不过这次,他打算撒个小小的谎言,他不想吃枪子,那样太痛了,他也不想逃走的时候显得就像是落水狗一样,于是在想到了比较折中的办法,比如说请假什么的。说实话,他不觉得对方一天的假期都不会给自己放,那也实在是太刻薄了。
但是给自己放假两年什么的……维达尔也不知道该想什么,也许他这次滚蛋正好让诺伯特如愿以偿,免去了自己这个心腹大患;也许是对方真的想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也许呢……维达尔哪里知道什么。
他还有很多非常糟糕的问题想问对方。但是维达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太伤感情了。而一句话都能卡在嗓子里面说不出来的样子也根本不像他,根本不像他对诺伯特。明明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好瞒着对方的,但是到了这种时候把什么都瞒下来了。
诺伯特说,[记得回来]
那他还能怎么说呢。
他选择什么也不说,他仿佛听见雨又落了下来,只是不知道这次会下多久。
作者:重编程
mod:随意
备注:东方project同人小说铃仙梦向(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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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皮卡车的车厢里
2022年夏,我坐在副座那个寡言的中尉旁边,驾驶一辆大皮卡沿妖怪之山南麓开赴前线,车轮碾过薄薄单层砾石铺就的林路,路旁大丛大丛水飞蓟的叶子表面浮着泥汤,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现在成了细腻的一层浮土,挡泥板和保险杠上全都是这种浮土,还有弹痕、划痕、锈痕、以及更多黄豆大的陷坑。车轮深深陷进砾石底下深厚的泥泞里,空气中潮湿的枯松针和橡胶皮的味道混在一块,大皮卡艰难地前进。
晒得透明的大气中,太阳干燥如一束烟,透过车篷布从后窗进来,连不锈钢水壶也被烤的温热,水壶里溶着补给桶再生塑料的气味。天边炮声如闷雷不绝于耳。
雷声越来越近,逐渐生脆,发宣。那个中尉使狠劲儿搡了我一下子,一脚踹开门,我立刻跳下车朝垂直大路的方向跑了一阵,扑卧在马尾松的树冠下,不一会儿,一个编队的攻击机呼啸而过。
中尉比我先回到车里,用“外面的”话说,她是只兔娘。两只生有绒毛的、修长的耳朵总是皱皱巴巴、从中间儿折折着竖在她头上。我上车时动作很大,故意显得利索,而她正使劲儿薅着那头属于一个陆军中尉的紫罗兰色及腰长发,把狼狈间沾上的苍耳和枯叶渣渣摘干净。车身一抖,中尉令人发毛的红色的双眼旋即投来矫揉着过量冷淡的关切,却很快又收回去了。我想告诉她我完好无损,能够继续执行任务,而她从不需要我说出口,她属于兔子的玉红色双眸能听到我的心声,这是我反复试探确认过的,因此我,小部分时间里回味尴尬,用绝大部分时间以最大的热忱在心底骚扰我的这位中尉,铃仙·优昙华院·因幡。
铃仙·优昙华院·因幡给我的第一印象说不上好。过分长且像绸缎般柔顺的紫罗兰色长发,四肢细长,身板瘦弱,肩膀很窄,拎着玩具模样的枪,像任何漫展里常见的面庞俊俏的cos小姐姐扎上丛林迷彩、外腰带加子弹袋一样。一位小天使,不需要呼吸和拉屎,长着隐形的翅膀。我乐意在大多数场合邂逅她,尤其是招募长期合租舍友的见面约会上,唯独不包括我掀起皮卡车拖斗篷布时,发现她像赫萝光着身子躺在劳伦斯的马车厢里那样躺在我的备用轮胎上,我车上只拉物资不拉麦子,并且我断却回家的念想也已很多年了。
我开始察觉她听得见我心里话也是从那时起,我只当她是个假兵,而她在我们第一次接敌时一把枪压制六个火力点,打得一个满编排丢盔卸甲,不忘在一连串战术动作中穿插一个流畅的背向卧倒将目瞪口呆的我剪趴下。
那之后我开始怀疑她是幻想乡方面的最终决战兵器、人造人、冬兵、老乡人……每小时在心里换一个叫法,想象她身上背着无数军事机密,背上的疤比她杀的人还要多,要是某一天我下定决心询问她的过往,她一定会告诉我无可奉告,并淡淡地吐出可爱的粉色舌头,展示上面烙青色的咒印,像任何一个根的忍者会做的那样。有一天她终于忍无可忍了,在我意淫她被团藏调教的时候告诉我她叫铃仙,铃仙·优昙华院·因幡,不叫佐井。
诸如此类的试探数不胜数,以至于我早已彻底失去在她面前维护形象的必要性。但战果也很显著,除了知道她叫铃仙,现在我还知道了她是志愿兵(跟我不一样),而且从前就打过不少仗。头上的兔耳朵其实是天线,所以皱皱巴巴也不会难受。眼睛发红跟库拉皮卡没关系,虽然两人战斗力同样特别离谱、而且打架时眼睛同样会变成绯红色且发光的宝玉。
这时我才发现比起我了解她的,她对我的了解可能更少些,有些话之所以是心里话,就是因为耳朵听到的分量总是比眼睛听到要重些。重点不在于她晓得没有,而在于她晓得我晓得她晓得了,便不好再装作无动于衷,因为我确信她在意我,她是我的中尉,我是她的上等兵,她不可能不在意我,她是铃仙·优昙华院·因幡。
于是车开动以后,我忽然问她,躺在航空机炮或者投弹仓下头那一瞬间,在想些什么。
她一边观察后视镜一边点点头。
我顿了顿说,我也一样。
我说我常常想起我老家的湿地,一个十来年前串门主要靠划船的地方,十来年前我还小,像现在讨厌飞机螺旋桨冷硬突兀的“……哒哒哒哒哒……”一般讨厌柴油船外挂机的“……突突突突突……”,隔着那么远,“哒哒哒”和“突突突”听起来没什么两样,我还是跟住在三垟湿地一样劳作饮水叹息时时刻刻都得提防突如其来的“哒哒哒”,三垟湿地的空气和这里一样润,而且父亲的皮卡车也一样充满一股橡胶皮的味道。
那蛮糟糕的,她说。我们的对话到此为止。
天色渐渐暗下来,森林里无边的树冠是头一层夜幕。白天蒸腾的水汽留存酷热片刻,并迅速冷却下去,凝结成第二层夜幕。而沉默向着地平线延展为一张大气球皮,为世界盖上最后一层夜幕,我熄了火,放下后窗爬进拖斗,躺在硬帆布棚下面,静静等待铃仙的责任心慢慢膨大,像我期待的那般撑炸夜幕。
大概从入伍以来我不曾像今天这样强烈地回忆神隐前的记忆,入夜了,停在一座森林溽热的树丛里,被硬帆布罩着,我好像回到了湿地里,我想起我是怎么紧贴着潮得渗水的墙上,努力从空调机上够下我父亲藏的书房钥匙,好趁他外出办事溜进去翻那些故纸堆,那些被压在项目文件、专业参考书、设计草稿之下的青春回忆。我了解不少旧事,譬如我父亲曾经喜欢过好多好多小姑娘,她们大多没有厚度,也没有烦恼,住在一个叫做幻想乡的世外桃源里;譬如刚有我的那段时间,父亲全职照顾我,房贷和育儿开销的重担几乎压到他一人头上,他不得已掏出学生时代的“爱好”,在一家视觉设计公司当班之余画些同人漫画补贴家用。他手底下的功夫过硬,也不缺创意和幽默,不久在圈子里积累下很高的声望,场贩通贩捧场的人不少。可是没过多久他发现这点夜草聊胜于无,并且占用他很多精力,不多久就封笔退圈了。我不厌其烦地翻开一本又一本潮黄、有霉味的自印刊,他们压在很厚一叠宣纸下面,不知多久没见过光,令人震惊的是父亲居然还留着它们。
印象中父亲虽然与我亲近,但那亲近中总带有某种补偿的意味和勉强的成分,我们很少一起去游乐园或者进行其他家庭活动,因为我讨厌他上翘的悲伤嘴角流出带有分明怜悯的问题。“想不想去游乐园,想不想去动物园”。等我掌握了溜进他书房的绝招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因为他掌握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实,正是这些事实沉重了他亲近的字眼,我知道他知道,但是他不知道我知道,于是无济于补。后来我一直一直在等他自己向我坦白那件事,我以为恰当的时机会是我成年那天,但是没有,也许他认为那件事与我彻底无关,他只当那件事是我未曾谋面的母亲与他单方面的约定,也许他认为我不知道会活得更轻松,也许还有其他更深层次的原因,但如今我已经永远失去听他亲口说出那事实和那些原因的机会了,我被困在幻想乡,被困在七月的魔法之森和连天的炮火之中了,我身边是他的铃仙,几乎和她笔下一模一样,我当然认得她,从第一眼我就认出她是铃仙,目前现在四肢完好,精神无恙。
“感谢您对本作的购买支持。好久不见抑或初次见面,我是非也
“这次是尽情想象着‘兔子们的军旅生涯’创作的故事,也寄托了我年轻时当兵生涯的一些往事,大家看完如果有一些触动,我会倍感荣幸哦(笑
“想画成从“铃仙因为月球发生的战争而逃到了幻想乡”的一设出发,通过不断加入neta展开情节的故事,没想到设定越做越长,最后变成正剧展开了。
“初稿拿给朋友看的时候,被评价‘非常有趣啊这个’。
“索性又不断扩展,画成长篇连载一样的感觉,至今已经来到了第4本。
“不过因为是同人漫画,所以不会有编辑催稿,可以画个尽性。
“铃仙叛逃以后,故事终于告一段落了,虽然如此,我可没有停止的打算哦。
“下一本,战火将烧到幻想乡,再度被卷入战争的兔子阿,为了保卫来之不易的安宁,你会怎么做呢?
“那么总而言之感谢您能读到这里,期待下一本与大家再见。
“发行者:非也”
整齐码放的书脊表面,一长串“《战火的玉兔》 非也著”“《兔子战记》 非也著”“《兔子×兔子》非也著” “《发〇之书》 非也著”竖着连成好看的暗色色块,那一年父亲四十五岁,十五年前母亲以她最残酷的牺牲换来了他与她的孩子,那个孩子在十五岁那年发现父亲曾经是个东方同人画师,而且性癖出奇地糟糕。
一阵急遽的、轻浮的悲伤突然来访,在父亲曾经无比热爱的土地上,在父亲最喜爱的主角身边,在父亲留给我最烂漫的幻想里,我不能撒谎说我不曾寻觅过他无比努力但每每未能传达给我的温情,或许他同样在等我先开口,好让他不至于矫情地将往事娓娓道来,但不论如何,等待决不能再成为我的遗憾。
我迷迷糊糊地,徘徊在回忆与梦境的边缘,隐约看见那个铃仙真的朝我过来了,轻轻唤醒我,已经是后半夜了,轮到我值夜,铃仙休息。无论多久我都习惯不了这种事,我不是指值夜。
要天亮了,水汽陡地降下来化为凌晨的雾瘴,树冠的罅隙和林窗间投下点点微光,铃仙·优昙华院·因幡中尉从背后轻轻搂住我,我这才发现她同我一样一宿没睡。
我真的,我不该在夜里胡思乱想。
然而她只是搂得紧了些。
我愣了一下,转身与她相拥,我们倒在硬帆布上,崭新的一天,远方炮声又起。
作者:落水
免责mode:随意
第一章,征服
“已经快十年了,还是没人能怀孕。”
“是啊,十年了。”
“除了妓女。”
“除了妓女。”
“你知道吗,我曾以为人就像伦敦郊外的野草,他们总会从地里长出来,源源不绝。但现在,这片地似乎已经变成了沙漠,不是吗?”
“撒哈拉。”
“正是,撒哈拉,真是一片……该死的沙漠。所以我们已经没有多少兵源了,是吗?”
“没多少年轻的小伙子了,现在偶尔还能看见几个小于十岁的孩子在街边路过……”
“多亏那些妓女。”
“是啊,多亏那些妓女……不过,情况也只能是这样了,再过过十年,二十年,若不列颠还能再凑出几个精锐师,那已经是天大的好运气。再往后,我们的军营里可能就只有一堆白发苍苍的老兵了,字面意义的‘老兵’。”
“我们的敌人也一样,那些该死的法国人也一样,他们同样生不出孩子。这显然不能阻止他们称霸欧洲的野心,但我们……我们能,而且我们会!”
“可他们想和谈。”
“这是在拖延!想想吧,我们有全世界最多的殖民地,完善的工业,全世界最强的海军,印度,非洲,到处都能抽调出外籍兵团,他们呢?任何一个有眼力见儿的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的经济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们愚蠢到向整个欧洲开战,然后榨干了每一个殖民地的资源!还有兵源的短缺,国内反对党,波旁家族和复辟的教廷……你随便列一下,都是一团乱麻,简直糟透了!他们已经烂透了!毫无疑问,拿破仑不过是想要拖延时间,而我们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一场总决战就足以摧毁那个矮子的所有阴谋,他想要欧洲?想封锁我们?不!我们绝不会让他得逞!我们会正面击溃他们东拼西凑来的二流舰队,然后封锁整个海域,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封锁!”
“所以,您是打算拒绝和谈了?”
“我说的是,让查理·莫里斯和他的皇帝去死吧,大不列颠绝不惧怕任何敌人。我们终将取得胜利,不是谈判桌上的胜利,而是一场实实在在的胜利!”
“明白了,我会转告皮特,让他在阿姆斯特丹稍微拖延一下法国佬的脚步,好让纳尔逊中将能准备好他的舰队……”
“请两位原谅我的打扰,但我有重要情报要汇报,这位是路易斯,我相信他……发现了绝育的真相。”
1804年,英法于阿姆斯特丹王宫签署停战协议,此后多年间,欧洲各国再未爆发大规模武装冲突,转而形成多极对峙状态。
4年后,波旁王朝复辟,法国恢复传统君主制,拿破仑遭流放于圣赫勒拿岛。
第二章,天罚
乾隆五十八年,女皆失产,举国子绝,次年,乾隆宣立永琰为太子,改元嘉庆,同年,白莲教匪起事于川楚。
嘉庆二年,陕西省渭南道,华阴。
老赵家三儿子的媳妇怀了,逢此大喜,特设宴席款待邻里乡亲,消息一出,全镇哗然,道喜之人络绎不绝,甚至有周边县区的人闻讯赶来,就为了看看是怎样的福星能怀上孩子,可谓盛况空前。
宴会的热闹之外,赵老三的媳妇正被家人们围坐在闺房里,享受着她从未享受过的礼遇。
就连一向对她严苛颐指气使的大嫂都一改往日的脾气,一个劲地对着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有夸老三前世积德今生有福的,有夸三媳妇幸受天恩的,还有感叹老赵家的血脉终于保住了的,绕来绕去都是高兴,但也有掩不住的许多羡慕,私底下,几家媳妇都寻思着今晚要再努努力,兴许这福泽是给的老赵家,又未必只给老三一家不是?
再私底下的,也想着要去好好拜一拜菩萨,三媳妇最爱拜神,诸天神佛拜了个遍,也不知是打动了哪一位神仙。
兴许是那无生老母?白莲教众们宣扬说,皇帝失德啦,上天震愤啦,故而降下天罚,要大清断子绝孙,如此惩罚不可谓不狠毒,但若信我正教,即可多子多福。
不见整个潼商道近十万户人家,过去三年怀上的不过两手之数,如今白莲教的人来了,前脚听说白匪进了潼关,离华阴不过几十里,三媳妇转头就怀上了。
莫不是那无生老母真有法力?
众女各怀心思,一边照顾着三媳妇,一边小心打量着屋里,偶尔互换个眼色,最小的五媳妇架不住,正待要开口问问,又有喜讯传来,桥边李家的小妾也怀上了,此时正在呼朋唤友,准备在家里也办一席小宴。
一时之间,全镇上下欢欣鼓舞,涌出泼天的喜气,这一家人怀了是运气,两家人怀了可就未必,兴许,老天爷已经不生气了?
好起来了,真要好起来了!
三天后,县衙后宅。
赵老爷子和赵老三恭敬地坐在下座,刘知县满面笑容,随手把礼单放到一旁,管家见状,对门外抬手一挥,院子里候着的仆役们随即把几个箱子抬往后院。
“赵家向来是体面人家,如今喜得珠胎,真乃幸事也。”
“刘知县素来可谓廉明清正,爱民如子,您这个父母官感动了上天,我等小民才有这等福分,这可不是我们赵家一家的福分,有您在,那是整个华阴,乃至渭南道的福分呐!”
“呵呵呵,我这区区一介芝麻小官,哪里有感动上天的本事,乃是当今圣上仁政爱民,圣德昭昭,可谓天下归心,自然得天爱怜,救我大清于绝子绝孙之祸也。”
“那是那是,我们眼界低,不懂事,还是刘知县看得高远,往后还需大人您多多提携照拂才是。”
“好说,都好说,哈哈哈,你等回家好好照顾胎儿,务必保胎顺产,只要孩子平安降生就是大功一件,届时我必奏疏于朝廷,为你求一个御赐的名讳,耀祖光宗。”
“谢大人恩典!”
“谢大人恩典!”
赵老爷子和赵老三连忙跪下,五体投地,极尽尊崇,刘知县则长笑一声,迈步朝外走去,待刘知县离开后,赵老爷子和赵老三才起身,随管家自后门而出。
片刻之后,刘知县着官服进入衙内,见李家老小跪于堂下,大喝道。
“私结白匪,暗奉邪神,李尚文你可知罪!”
“大人冤枉啊!我们……”
“住口!我已在你家查得佛像两尊,不是白教又是什么?你若不是私通白匪,儿媳又怎会怀孕?!”
“大人明察啊!华阴上下家家户户都供着神像,这怀孕也是……”
“还敢狡辩!给我拖下去,好生关押!我倒要看你能嘴硬到几时!”
“冤枉!我们冤枉啊大人!”
五十七日后,白莲教匪攻破华阴,知县及一众官员悉数当街问斩。
后两月间,当地得身孕者多达数百。
第三章,轮回
1817年,日本尾张藩,爱知郡,濑户村。
莲华庄已经建成五年,这几年间用过几次,但还是第一次这么“热闹”,虽然不算多,但加藤家凡有头脸之人皆已到齐,辈分高的男人正襟危坐于内堂,面色多半肃然;小辈和妇人则跪坐于外院,神色间显露出疲惫之色,少数几人还在轻声啜泣。
与内堂仅有一道屏风相隔的独间里,加藤信行安静地躺在床上,衣冠齐整,终于与长达三年的病痛折磨告别后,他的遗容又重现出几分往昔的威严。
浓郁的药味透过屏风,在内堂里缓缓弥散着。这股味道中蕴含着一些特殊的气息,令众人心生敬畏,不敢动声色,唯恐惊扰了什么。
少顷,加藤正平整理着衣着从隔间缓缓走出,其发妻和织子低头跟在其后。在这样的场合下,虽已衣着齐整,但仍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令和织子的脸上显出几分羞怯的红晕。
见他出来,候在首座的加藤正胜连忙起身,兄弟俩四目相对,正平率先抬手,止住了弟弟尚未出口的话语:“快些进去吧,莫耽误了时辰。”
“是!”
加藤正胜随即出门叫上妻子,一同往隔间里走去。屋里余下的人都不由得向他投去略有些羡慕的眼光,按照规矩,接下来是加藤正平的妹妹山田佳子,然后是叔叔加藤宗久,二叔加藤宗信,以此循亲疏远近、辈分次第而定。
越往后,得以继承前家主加藤信行“魂魄”的概率就越低,因此排得靠后的有些人干脆就没来。
毕竟加藤氏已远不是过去的名门大宗。虽为武士家族,多数人却早已需要终日劳作,以求糊口。家里的生意也仅够勉强维持主家的体面,若要来,就要与组头告假,少不得要被克扣俸禄税钱,即便如此,仍可能免不了要遭一顿羞辱。
武士家族的荣耀,实在也换不来几斗糙米。
看着眼前的场景,加藤正平难免心生怅然。自幼时起,父亲便常与他提起加藤家过往的辉煌——本家曾追随信长公、太阁大人南征北战,屡建奇功,终被赐封于肥后。尾张一脉则追随家康公而来,亦一度被寄予厚望。然而时至今日,竟也衰落至仅靠俸禄便无法维生的地步。
族人之中已有不少人或主动或被迫地放弃了武士身份,投身平民生计,以免去武士庞杂的开销和赋税。每谈及此事,父亲便难掩沉重、疲惫之色。然而,他始终以武士之道为毕生所执,操劳不止,以重振家族荣光为己任,终因劳累过度而患上顽疾,年仅五十有二便怅然离世。
在父亲影响下,正平接过家主之位时亦曾满怀壮志,誓必大施拳脚,一展抱负。
一晃已是二十余年。较之正平记忆中贫寒的幼时,加藤家现如今竟然愈发凋敝不堪。究竟为何会落至如此地步?他苦思多年,始终也不得其解。
和织子轻轻拉了他一把,正平方才意识到自己已在院中伫立太久。他避开妇人们投来的疑惑目光,转头对妻子说道:“你先回去歇歇吧,喝些药。晚上还得再过来。”
“魂魄继承”通常要持续整整一月,直到有人怀胎为止。这是常识,但和织子面薄,在众人面前听及此事难免局促不安。她柔顺地点头,又再紧了紧领口,低头快步出院落。
正平目送妻子离去,又望向院中那些跪坐已久的妇人与孩童,看得出他们已然疲惫不堪,其中年纪稍长者也都硬撑着精神。幸而从明日起,除最终的葬礼外,这些人便无需继续前来了。
他本想说些宽慰之词,或让大家稍事歇息。但想到此乃前任家主,亦即自己父亲之轮生仪式,作为武士家族的荣光与规矩不可轻违。正平的脸色顿时肃穆起来,随即转身返回内堂。身为现任家主,亦是长子,整个仪式期间,他连片刻都不可离开。
刚刚转过身去,正平忽而又猛然回首,随即双目圆睁,怒不可遏:
“信一那个混账东西跑哪去了!?”
此时,年仅11的加藤信一正在河边摸鱼。仪式现场着实无趣,他并不喜欢那里弥散着的那股令人难以释怀的气息。虽然死者是生前与他极为亲近的祖父,但这并不代表祖父已然永别于世。按照大人们的说法,他会经历轮回,再度成为我们的家人。
那便没必要如此凄凄切切。若是祖父能告别病痛,再度拥有一副年轻、健康的身体,这本该是一件高兴的事。
但他又隐隐觉得,大人们感到痛苦的似乎并非这件事本身。或许,他们哀悼的是别的东西?难道在这个世界重新来过,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信一总喜欢思考一些对于自己的年纪而言太过于宽泛和复杂的问题,又始终想不明白。这时常让他觉得苦闷压抑,不过比起父亲的剑术课,似乎这点压抑又算不上什么了。
他挽着裤腿,在河边漫无目的地行走,一边想着些从老师那里听来的奇闻轶事。不知不觉间,他已走到莲华庄的后院外。这是一片临水的矮坡,生满了荆棘和多刺灌木,地势陡峭,因此鲜有人至。信一瞧了瞧四下无人,便打算绕个远路,把裤子晾干些再偷偷溜回去——倘若能不被父亲发现便是再好不过。
正要离开时,一阵细微难查的声响从矮坡中传来,信一微微一怔,心里猜测,大约是某只小动物藏身于此。他玩心顿起,提起裤管就攀上坡去。
越是靠近,那零碎的声响便越是清晰。他满怀期待地拨开眼前的荆棘与枝叶,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对衣冠不整、互相搂抱着的男女,正满面惊恐地望着他。
信一看得一愣,随机颇为失望地“切”了一声,转身欲走。但尚未迈步时,他便想起了些什么,猛地回过头来,双目圆睁,怒不可遏:
“混蛋!”
莲华庄里又热闹了几分,妇人和孩童们都依然跪坐在院里,但都抬着头,想窥探屋里的动静。有人压低声音交谈,多半是在抱怨,也有人在轻声打听状况。
内堂中,依旧是先前的那些男人,但此刻多了一个人——加藤信一,以及刚刚被他在河边发现的人。那是濑户村的一名农户,名叫猪五郎,此时被众多武士团团围住,只敢俯身跪地,额头死死抵在地上,任由众人叫骂,不敢吭声。
片刻后,侧室的门被拉开,加藤佳子从中走了出来,她身后是猪五郎的妻子,开门之际,她尚未穿戴整齐,匆忙拉拢衣服,随即立刻朝着门外的男人们跪下。
“如何?”
加藤正平向佳子问道,佳子不发一语,眉头紧皱,面露厌恶之色,默默地点了点头。
在场的男人们除了年幼的信一之外,皆尽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勃然大怒。加藤正胜更是怒不可遏,伸手按住腰间佩剑,作势便要拔剑砍人,但正平抬手拦住了他。
“大哥!此人竟敢偷窃父亲的魂魄,简直罪不可赦!这对贱人敢侮辱武士的魂魄,就要做好丢掉性命的觉悟!”
“别急,”正平按住正胜的手,转头看向信一,“你先出去。”
信一有些犹豫,最初时的愤怒至此已经恢复,看着在场众人的神色,他已大致猜到将要发生什么。
“信一,出去!”
见信一不肯离开,正平的语气陡然加重。
“父亲!”信一鼓起勇气,抬头直视着父亲的双眼,“如果要杀,也该让奉行大人定夺才是……”
“胡言乱语!”加藤正胜愈发愤怒,转而看向正平,发现正平脸上有了犹豫的神色,急切道,“大哥!家主!若是交给奉行,岂不是让外人看了我加藤家的笑话吗?身为武士,怎能受如此奇耻大辱?大哥!此事绝不可外泄!”
此时,跪在地上的猪五郎与其妻子早已浑身颤抖不已,几近瘫倒。信一看了看他们,再次开口提醒道:“父亲,私自杀人乃是大罪。”
话音落下,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加藤正平。他的脸色难掩愤怒,却似乎仍在极力压制着情绪,试图模仿父亲生前那种不怒自威的神态。然而,这样的努力反而打乱了他的思绪,让他迟迟无法做出决断。
一时间,屋内竟反而陷入了短暂的平静。
“够了!”
猪五郎突然嘶声力竭地喊了一嗓子,他此时与其说是跪着,不如说只是以跪姿瘫软在地。
“父母公婆都死绝了,但我一个都没怀上,一个都……活着也是绝后,倒不如干脆死了算了!你们要杀就杀吧!我不怕你们!”
片刻的平静过后,加藤正胜反而笑了。
“好一个要杀就杀!大哥,不如就将奉行大人请来,这对贱民胆敢偷窃武士家族的魂魄,本就该死!我们就当着奉行的面把他们宰了,反正现在大家都在,正好让他们拿魂魄抵罪,还能为我加藤家再添两个新丁,如何?”
加藤正平恍然,似有所动。
“不可!”信一急忙出声阻止,“若是这样,将来倘若孩子出生,谁是爷爷谁是他们不就分不清了吗?”
“这……”正胜被噎住,气得跺脚,便又再补道,“那便将他关上俩月再杀!”
“现在杀了还有理由,往后再杀便真是私自杀人了。”
“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那你说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又将视线投向信一。在这些视线之中,来自父亲正平的眼神尤为迫切,似乎都期待着年幼的他能给出一个妥善的方案,这样的期待让信一不由得有些恍惚了起来。
深吸一口气后,信一道:
“我认为……”
10年后,名古屋,城下町。
渡边勇的宅子里聚集了不少人,多是周边几个村庄的武士家主,依例前来向组头汇报近况,领受指示。
如今正是太平之世,少有特殊事务。众人汇报完毕便依次告退,最终室内只剩下加藤正平一人。
“情况我都知道了,”渡边勇听完摆了摆手,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书卷上,“若无他事,就到此为止吧。”
“属下尚有一事禀报。”
“说罢。”
“犬子信一,自幼聪颖,剑术也深得属下真传,如今属下身体又有不便……”说着,加藤正平拍了拍自己的右腿,去年修缮老宅时,他的右腿被木片划伤,不幸感染。虽经调养得以痊愈,却也落下行动不便的病根,“若大人方便,属下斗胆想在日后带犬子来拜见,以求大人垂青。”
“哦?你是想传位给他?”
渡边勇终于从书上抬起视线,目光直直落在加藤正平身上,加藤正平点头,恭敬应道:“是。”
渡边勇摸着胡须,笑了起来。武士家族的家主更替通常是自理事务,无需上位者插手。然而,若是较为注重传统与名节的武士,便会向上位者禀报,以求新任家主获得主君的认可,使其继任得更加名正言顺。
不过,若是要问他的意见……
“我记得,你父亲的魂魄当初是由次子继承的吧?”
闻言,加藤正平一怔,随即掩饰住脸上的不满,低头答道:“是,但他年纪尚幼……”
“无妨,”渡边勇一摆手,“下次带他来见我。”
“这……”
“多年前,我曾听家老大人提及信行大人,他对信行大人的武士风范多有称赞。你既有退位之意,我看便不如让信行大人的轮回身来继任。如此父子相替,不但合情合理,也堪称一桩美谈,岂不妙哉?”
加藤正平垂着头,神色变幻不定。次郎确实继承了父亲的魂魄,从出生便收为义子,自幼也乖巧懂事,可次郎毕竟是外人血脉……正平虽从未在众人面前表露,但这么多年来,他始终心有芥蒂……
“为何不答复?”
“是,”加藤正平咬紧牙关,攥紧双拳,终于沉声应道,“明日,属下便带次郎来拜见大人。”
“甚好,甚好,哈哈哈哈。”
郎朗笑声中,加藤正平只能低着头,既不能做声,也无法陪笑。
于此同时,加藤道场内,学徒们陆续告辞离场,但加藤次郎仍未脱下护具。他今天还有最后一场特训——与大哥加藤信一的例行对决。
自他幼年能握剑起,次郎便在父亲的要求下每日随信一修习剑术,而且要求颇为严苛。但或许因他继承了祖父的魂魄,从第一天开始,他就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再加上舍得吃苦,可谓进步神速。
若无意外的话,数年之后,即便是号称“深得真传”的信一,也再难成为他的对手。
实际上,早在数月之前,信一便查觉到这场所谓的特训早已不单是对次郎的培养,也是一场针对自己的考验。对于次郎,信一的剑道技巧曾是最大的优势,但如今这一优势正被迅速追平,现在还能依仗的,竟只剩下身高与气力。
若他继续在剑道上止步不前,往后几年就要被弟弟教训,想到过去仗着剑技在次郎面前占的那些便宜,他实在不希望会发生这种事。
不过说到底,信一之所以刻苦钻研剑道,还是为了剑道之外的东西。老师曾说过:“精而进之,技即生道。大道万千,道道相通,始于一道即可识万物也。”
这世上有太多他尚且参悟不透的事物,也不知该如何去参透。于是,他决定就以剑道为起点,以技入道,去感知和体察世间万物。抱着这样的想法,信一逐渐从最初对剑道的排斥,转变为对它的热爱与依赖。
虽然尚不足以借此想通些什么,至少比之从前的自己,已然多了几分坚定与底。
又一番对双方来说都颇为艰难的特训过后,兄弟俩在院子里冲洗干净,然后并肩坐在土间上。
“大哥,等你接替父亲,就是正式的道场主啦。”
次郎说着,语气里透出几分羡慕。
“是啊,”信一听出了弟弟的心思,仰头看着逐渐暗淡的天色,“其实,我倒是希望你来接替父亲的位置。说到剑术,你比我更有潜力。”
“大哥……”
“你听我说完,”信一轻轻拍了拍次郎的肩膀,“我是长男,家族的责任我应该背负,我也会好好背负,不辜负大家对我的期待。但我心里一直有个愿望,我想离开这里,到外面去看看。”信一顿了顿,笑着继续道,“等你再长大一点,我便去向藩主求请,让你到江户去修习更高深的剑道,也能开开眼界。虽然我不能亲自出行,你也算是能替我完成一番心愿。”
“外面的世界啊……”次郎仰起脑袋,略微思索一番后问道,“跟濑户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一定不一样的,”信一露出轻松且憧憬的笑容,“但到底哪里不一样,只有出去看看才能知道啊。”
兄弟俩相视一笑,门外来自夕阳的暖光挥洒在他们身上,温暖柔和的光线,描摹出二人朦胧的轮廓。
日暮将至,黎明亦不远。
就在此时,加藤正平跌跌撞撞地从侧门走进道场,远远望见两个儿子肩并肩地坐着,夕阳映在他们脸上,神情恬静,仿佛没有任何烦恼。
正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罢了,让他们再高兴一会吧。
2年后,濑户,无名河岸边。
两座无名坟包躲在河岸边的芦草从中,这里是猪五郎及鹤子夫妻俩的墓地。虽然信一当年成功说服家人饶过他们一命,使得次郎得以出生,但他们最终还是难逃厄运。
当然,行凶者并非加藤家。
堀田是上级武士家族,家主堀田野渝更是尾张藩的田税奉行,在本地权势甚高。据称猪五郎夫妇曾冒犯了堀田野渝的执事,因而被当场打死。
真相是否如此,无从得知。然而待到来年,这位执事家里就多了一儿一女。
这并不奇怪,作为上级武士家族,只要理由“合理”,杀害像是加藤家这样的下级武士也不是难事,更何况一介平民?
不可随意杀人的规矩毕竟只是不可“随意”,而非“不可”。
次郎当时不过3岁,尚未见过亲生父母。而对于加藤家来说,猪五郎夫妇虽未被纳入家谱,毕竟也是家中次男的生父母,被人如此轻易打杀却无能为力,着实屈辱。因此,这段往事一直到次郎长大都没人对他提起过。
可他好像还是从别处打听到了些什么,偶尔,他便会趁着无人注意时偷偷跑到这里来,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坐着,待到时辰差不多便默默回去。
今日本也是如此。
“你果然又在这里。”
信一穿过半人高的芦草从,来到次郎身旁。他先对着坟墓双手合十地拜了拜,这才转身对次郎说道,“我陪你坐会,然后一起回去吧,今天是你的大日子。”
“大哥,”次郎的声音闷闷的,听不出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清脆,“我做不到。”
“这也是父亲的决定,他看到了你的能力……”
“可我根本不是加藤家的人,不是吗?”次郎低着头,不甘地说道,“我父母偷了祖父的魂魄生下我,可我根本没有加藤家的血脉,我凭什么成为家主?”
“你……”
“大哥,”次郎忽然抓住信一的手臂,眼中满是恳求,“你去跟父亲求求情吧!如果家主是你的话……”
“够了!”信一多年来第一次地呵斥次郎,用力甩开了他的手,“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次郎被吓住,怔怔地低下了头。看到他这副模样,信一嘴里的许多话又咽了下去,无论如何,这个弟弟如今也才11岁,却要背负起整个家族的重担,其中压力,他可想而知。
自己在他这个年纪又在做什么呢……
信一叹了一口气,坐到次郎身旁,并拉着他一并坐下,柔声道:“其实说起来,你大哥我也不算加藤家的人啊……”
“骗人。”次郎低着头,赌气着不去看信一。
“真的,”信一笑道,“我查过了,在我出生那一年,加藤家没有人死过,那我的魂魄是哪里来的呢?十有八九是村里某个倒霉人家的吧,但肯定不是加藤家的。”
“可是……大哥你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啊!”
“那你还是爷爷的轮回身呢,我们又有什么不一样的?照辈分算,你还是我长辈呢。”
“可是……可是……”次郎结结巴巴了半天,终究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总之不一样的,大哥和我不一样的!”
“是啊,确实不一样。”信一点点头,“这半年来,父亲每天带着你熟悉家中事务,我都看在眼里。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哪一件是不重要的,稍微出错一点,家里人可能就要饿肚子。这都是很麻烦很复杂的事,你不想做家主,是因为你有责任心,怕辜负了父亲的信任。”
信一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而我不想做,是因为我真的不愿意,是因为我比你自私呀。”
“不是的!”次郎急了,“大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知道你是因为……”
“好了,”信一拍了拍次郎的肩膀,笑着问道:“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可是……好吧……”次郎嘟囔着点了点头。
“这是藤原老师告诉我的,说驾着船往大海的西方航行,经过无数个海岛之后,就能抵达一个叫清国的地方,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国家。有一年,他们的国王老了,就退位给新国王,几年之后,老国王死了,新国王就会做一件很奇怪的事……”
“什么事?”次郎好奇地问道。
“每天带着几百个妃子……做房事。”信一说完特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次郎的反应。
“骗人!几百个!哪有那么多?”次郎难以置信地叫了起来。
“藤原老师说有几千个呢,”信一一本正经地反驳,“总之,这位国王每天什么都不做,就在后宫里忙活,结果整整过了三个月都没能让哪个妃子怀上。他便派人出去把王宫周围怀孕的人都找来,结果找来三百多个……”
“又是三百多?”次郎皱起眉头,开始认真思索了起来,“那这个王宫周围得有多少人呀?名古屋一个月也不过那么点人怀孕呢。”
“所以说那是一个很大的国家啊,很大很大,我真想去看看呢。”信一笑了笑,显得有些向往,然后深吸了口气,把思绪拉了回来,“总之,三百多个孕妇找来以后,国王断定老国王的魂魄一定就在他们之中,可他又不知道究竟是在谁的肚子里藏着。有个大臣便提议,该把他们都杀了,毕竟偷盗国王的魂魄可是杀头的罪过,但又有人反对,若是杀到老国王的魂魄,岂不是平白断了传承?到最后国王也没办法,只好把这些都接到王宫里,平白养着。”
“然后呢?”次郎追问道。
“自那之后,每次国王或者王后死了,王宫附近的人都不许再做那事。宫里每天派人巡视,盯着周围的居民,一直到有哪个妃子怀上为止。就连有人死了也要赶紧送出去,免得让妃子怀上平民的魂魄,乱了皇室尊严。”
次郎听完,皱着眉头嘀咕道:“真是……浪费啊,养那么多人呢,他们得花多少米饭啊。”
信一笑了笑道:“故事是这样的,但我想说的是另一件事——你说人与人之间,究竟是不是一样的呢?”
“啊?”次郎愣住了。
“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很久了。其实在你出生之前,也就几十年前的时候,世上恐怕没几个人会想这样的问题,因为那时候,人和人之间就是不一样的。国王的儿子是国王,武士的儿子是武士,平民的儿子就是平民,大家生来就是不一样的。可是,如果一个国王的魂魄可以寄托到平民的肚子里去,平民的魂魄又可以寄托到王妃的肚子里去,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次郎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看着面前的坟墓。
信一继续说道:“如果都一样的话,那我们为什么又要分成国王、武士和平民呢?”
次郎沉默了很久,抬起头小声说道:“我……我想不明白。”
“我也想不明白,所以我才想去弄明白,”信一按住次郎的肩膀,语气里多了一份郑重,“我想要离开这里,到江户去,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去向那些比我更有见识,头脑更好的人请教。我想搞清楚这件事,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事。曾经我以为我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因为我要继承家业,接替父亲的责任,做一个合格的武士。可现在不一样了,你比我有责任心,比我更沉稳,加藤家交到你的手里,我一定可以放心地离开。”
信一微微停顿,然后问道:“次郎,这可能是我作为大哥唯一的,也是最自私的请求,我希望你能成为家主,可以吗?”
“我不知道……”次郎小小的脸上,写满了不知所措,“我不知道……”
“没关系,你可以再想想,”信一没有逼迫他,只是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走吧,该回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漫步着离开河边,朝着村子走去,就在此时,一阵高亢的笑声从前方传来。
渡边勇带着家臣从前方走来,满身酒气,肆意张狂地笑着,显然刚从加藤家的宴会离开。
见状,信一和次郎连忙低下头,侧身站到路边为这些上级武士让路。渡边勇等人有说有笑地走近,正要通过,却突然停在了次郎面前。
“咦,这不是加藤家的下任家主吗?”
一名家臣轻蔑地取笑道。
渡边勇猛然回头,通红的脸上写满了恼恨,“加藤次郎?你见我为何不跪?刚要当上家主就忘了自己是谁了吗!”
信一连忙拉着次郎一起跪了下去,两人额头贴地,不敢有丝毫动作。
“小子,”渡边勇抬脚踩上信一的后脑勺,讥讽道,“你很不服气吧?当初你父亲想带你来见我,让你做下一任家主,但我偏不!我让你这个野弟弟来顶替了你的位置,你心里是不是恨我?不服气?”
“大人之命,属下不敢违背。”
信一的声音低沉而淡漠,任由渡边勇的鞋底在自己后脑摩擦。
“哼,”渡边勇又用力往下踩了踩,“你父亲也是个孬种,明明气得发抖,却不敢忤逆我的命令,只敢装出一副可笑的样子,夸我英明,哈哈真是可笑!”
闻言,次郎猛地抬起头,怒火在眼中一闪而过,但很快被信一按了下去。
“啊啦,”渡边勇注意到这一幕,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几分,“你也不服气吗?你不过是个养子罢了,还真把自己当加藤家的人吗?我告诉你,你父亲恨你恨得要命啊!你父母不但偷了他父亲的魂魄,还让你抢走了他亲儿子的家主之位。没有我的一句话,你什么都不是!你难道不应该感谢我吗?!”
“感谢大人开恩!”
信一高声道,却被渡边勇一脚踢开。
渡边勇转而用脚敲打着次郎的耳朵,“说啊!感谢我啊!”
“说,”信一爬回次郎身旁,跪下,然后低声道次郎劝道,“感谢大人开恩,说啊!”
“感……感谢大人开恩……”次郎咬牙切齿,用尽浑身的力气,颤抖着说出了这几个字。
“啊?我听不见。”
“感谢大人开恩!”
次郎终于爆发,嚎叫一般地喊出声来,不甘与屈辱的泪水也同时满溢而出。
“好好好,”渡边勇终于心满意足,一边拍手一边大笑着说道,“记着,你们这些下级武士,永远都是我们养的狗!让你们做什么就得乖乖去做,你要是不会,就去找你那个瘸腿父亲学一学,他向来是最听话的狗,哈哈哈哈!”
一众上级武士大笑不已,扬长而去,直到笑声渐远,再听不见为止,信一才拉着次郎站起身来。他一边擦去次郎脸上的泪水,一边用袖子轻轻擦去弟弟额头上的泥土。
“你别听他的,父亲绝不恨你,”信一轻声说道,“家里没有人讨厌你,你就是我亲弟弟,别管那些人说什么。”
“不……”次郎用力抿着嘴,竭尽全力地控制着自己早已崩溃的情绪,“不……”
“次郎……”
“大哥,我要做家主,”次郎哽咽道,“我照顾好家里……你去……去搞清楚那个问题,等你搞懂了就回来……嗯……回来告诉我,人和人是不是……生来就……就不一样的,呜,是不是真的就不一样的。”
信一愣住了,半晌没有说话,他看着次郎充满委屈却隐隐透出某种坚毅神色的脸庞,知道自己已经无需多言,再次帮次郎拭去眼泪,轻声说道:“好,我答应你。”
次郎扑进信一怀中,嚎啕大哭。
1839年,加藤信一化名“信一道人”,联合西学派共同发起倒幕运动,提倡“国民平等”,废除武士阶级。后遭幕府暗杀,于浅草寺中不治而亡。
1841年,尾张加藤氏因涉嫌举兵谋反,遭灭族。此事激起全国志士愤慨,倒幕运动随之愈演愈烈……
第四章,浮萍
1997年,河北屏庄,人民小区。
邵丽蓉带着林瑞文和李玉笙一同回到家里,几人手里都提着些肉和蔬菜,虽然神色略显拘谨,相比以往还是热络了许多。
上楼的时候,林瑞文看邵丽蓉手里拿了太多,喊了一声:“妈,我帮你提。”
邵丽蓉心里一颤,正巧,邻居刘大妈正从楼上下来,先是惊讶,然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刻意地显得寻常般与邵丽蓉招呼道:“邵姐,今天吃大餐呀?”
邵丽蓉局促地点头,半天才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刘大妈笑眯眯地看了看三人,这才从旁挤着下了楼。邵丽蓉有些担心地回头看向林瑞文,林瑞文也深吸了口气,再道:“我帮你吧。”
“不用了,”邵丽蓉摇摇头,向上走去,“走吧,该做饭了。”
李玉笙回过头,刘大妈此时已走到下一层,又抬头朝他们看来,连忙拉着林瑞文往上去。
一个来小时过后,邵丽蓉把最后一盘菜摆上桌,满满一桌的菜,衬得桌边的三人更显疏离,邵丽蓉在围裙上反复抹着手,迟迟不知该说点什么。
“妈,别忙活了,坐下吃吧。”
林瑞文提醒道,邵丽蓉几乎惊醒一般“啊”了一声,这才坐下,又起身给两人添饭,边道:“快吃,菜都凉了,小笙也多吃点啊。”
又一阵忙活过后,三人终于都拿起了筷子,但林瑞文端着碗半天都没下筷子,邵丽蓉给他夹来一块肉,又给李玉笙夹了一块,催道:“吃吧,多吃点。”
“嗯,妈你也吃,不用管我。”
“谢谢阿姨。”
林瑞文把冒着热气的红烧肉一口放进嘴里,明显烫到了,却还是几口咽下,猛扒拉几口饭,泪水就顺着脸颊流下。李玉笙也流起泪来,用袖子一抹,又给林瑞文夹了一块:“好好吃饭。”
“嗯,”林瑞文再吃,边吃边说,“好吃,妈,真好吃……”
看着两个泪流满面的孩子,邵丽蓉心里长叹一口气,想说点什么,不觉间却只是苦涩地笑着,痴痴地看着。
第二日清晨。
林瑞文洗漱好,叫了李玉笙一声:“阿笙,叫妈起床,我出去买油条回来。”
说完,林瑞文打开门准备下楼,李玉笙惊恐的尖叫声突然从里屋传来。
林瑞文一惊,连忙跑进里屋,迎头便见李玉笙惊恐地靠在墙角里,仍然在尖叫不止,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便见邵丽蓉的尸体端正地悬挂在主卧厕所的门框上,显然已经死去多时,用来踏脚的椅子歪倒在一旁,边上摆着一封书信,大概是遗书。
隔壁的刘大妈此时正要出门,听到尖叫声后立刻推门冲了进来,进屋后先是一愣,随即也尖声叫了起来。
林瑞文呆呆地看着,他只觉呼吸逐渐难以为继,双腿发软,伸手去扶墙也站将不住,只能磕绊着坐到地上。
“完了……”他喃喃道,“全完了……”
当日,屏庄县公安局,审讯室。
“你是怎么挑选受害者的?”
“短信群发,自称是对方多年前丢掉的儿子,谁信了,我就骗谁。”
“说仔细点。”
“顺着本地的电话号码,一个一个发,开头先喊一声妈,我是你儿子,二十多年了,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想你,能不能见个面,这一类的话。”
“你确定对方是女性?”
“女的好骗,很多人意外怀孕以后会把孩子偷偷生下来扔掉,不就是怕被判刑吗?如果知道当年扔掉的孩要回来找自己了,男的心狠,保不齐会做点什么事,女的就不同,她们心软,我的安全性也高一些。”
“看来你很熟啊,老手?”
“不,这是我第一次,不过想过很久了,以前不敢,最近缺钱,就想着尝试一下。”
“不像。”
“真的,看见她挂在门梁上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完了,我自首就是想争取个宽大处理,在这里说谎的风险太大了,一旦被戳破,我的刑期恐怕就要多加几年。我只是想骗点钱而已,没必要骗你,不如主动把事情说清楚,能少几年少几年,这笔账我还算得清。”
“你要真能算清,你就不会坐在这里。”
“……”
“你说你的目的是钱,那你怎么跟她要钱的?”
“我说我想要个孩子,但我是孤儿,我女朋友也是孤儿,无父无母,找不到能过继的魂。本以为要绝后了,然后认识了一个在国外医院上班的人,能给我找到魂,非法的那种,就是要钱,要很多钱。这几年我都在攒钱,但我们工作不好找,攒不下多少来,今年突然有她的消息,想来想去还是私下来找她,看能不能帮我凑一笔出来,要是生了,也是她的孙儿孙女。大致上就是这么个说辞,具体的看她反应,我临时再发挥一些。”
“还有黑产,跟什么人搭的线?”
“不,我不认识什么人,都是骗她的,我只为了钱,没想真要孩子。”
“真不认识?”
“现在这个情况,如果有立功的机会,我不会等你问的。”
“好,说说你女朋友。”
“她不知道我们是来骗人的。”
“不知道?”
“嗯,不知道。她这人比较单纯,我说什么都信,来之前我就跟她说我找到妈了,她是真为我高兴,孩子的事我也事先跟她好好商量过,还做了她很久的思想工作,费了很多劲才同意陪我出国生孩子,就为了让她不露什么破绽。”
“你要两头骗,不觉得这样很容易暴露吗?”
“我给她们说的话都是一样的,但她信我,我要骗的人就会更容易信我,因为在目标眼里,她的那种真诚是演不出来的。”
“那你怎么收尾?你把钱骗到手以后总是要跑的,到时候她怎么也知道你是骗她的了吧?”
“很简单,我可以没有她,但她不能没有我。只要做完这一笔,她就更离不开我了,对她说些好话,装装可怜,她不但不会怪我,反而会更爱我……至少在计划里是这样的,但我千算万算,没想到那女的会自杀。”
负责问讯的警员扭头往身旁负责记录的同事看了一眼,再看向从报警到被逮捕,至今一直冷静得甚至有些冷漠的林瑞文,在脑子里大致捋了捋刚刚的对话,随后闭着眼睛长呼了一口气,用笔帽敲了敲桌子,问道:“好,说说她的自杀,你知不知道她想自杀?”
同一时间,另一间审讯室里。
“我不信,你们就是想骗我,想让我给他栽赃,”李玉笙低着头,脸色阴沉,“他说了那是他妈,他就想要点钱,跟我去国外生孩子,他不会骗我。是那个疯女人自己要自杀的,跟他没关系。”
“他已经承认了,他是想骗钱,他还骗了你……”
“他不会骗我。”
她的声音和头一样压得很低,不论问讯的警员说什么,她都只重复这一句话,不见半点动摇。
审讯室外的走廊里,县刑侦大队长孟安阳抱着双手,眉头紧锁地看着审讯室里的对话,这案子的案情相当简单,至少目前看来,并无过多复杂之处,但麻烦并不在案子本身……
正想着,局长张志荣从一旁走来,也看了看审讯室里,问道:“情况怎么样?有眉目没有?”
“没什么大问题,这小子没说实话,他女朋友应该是知情……”
“这都是小事,”张志荣打断了孟安阳的话,稍微停顿后再问道,“死者的自杀有些古怪吧?”
“是有些疑点。”
“有疑点就好好挖一挖,有没有把握?”
“嗯,差不多了。”
“好,”张志荣拍了拍孟安阳的肩膀,“要扎实点,不能有什么疏漏,这案子很多人都盯着的,明白吗。”
孟安阳点头,深吸一口气后打开了审讯室的门,林瑞文转头向他看来,但问讯的警员并未作出反应,继续问着刚刚的问题:“当天晚上,你们都做了什么?”
孟安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先休息一下。”
在两人交换位置的过程中,林瑞文仍然在仔细地看着孟安阳,孟安阳先是坐下,然后一笑,道:“你别紧张,情况我们基本上都了解了,你这个案子很简单,就是诈骗未遂,再加一个意外致人自杀,有自首情节,还是初犯,争取个轻判还是有机会的。”
林瑞文皱眉,但没有接话。
“哦,还有你女朋友,大概是不知情?也有机会,缓刑或者行政处罚都有可能,这个看你们表现。总之结案的材料是已经差不多够了,只剩几个小问题还要跟你核实一下,”孟安阳仍然和善地笑着,“不介意再多坐会吧?饿不饿?要不然先吃点再说?”
“不用,”林瑞文轻出一口气,“你问。”
“好,首先是……”孟安阳侧过头,在一旁的笔录里翻了翻,“这里,你说你是通过短信来筛选目标的对吧?”
孟安阳把笔录翻了回去,让身旁的警员能继续记录,林瑞文则把视线在两人中来回了几次,这才答道:“对,这样比较方便。”
“嗯,可以理解,有个好消息,我们检查了你和你女朋友的手机,还有邵丽蓉的手机,找到了你和她沟通的记录,和你说的基本一致,”孟安阳仔细看了看林瑞文,又笑道,“我是真得夸你一句,你还挺能装的哈。”
林瑞文不接这话。
“没别的意思,就是你现在的样子,和你在短信里的样子完全不像同一个人,这是天分,别人学不来的,你其实不该来干这个,应该去做演员,啧,可惜了。”
“警官,”林瑞文挤出几分苦笑,“我本来就不该干这个,谁都不该干这个,我已经知道错了。”
“早点知道不就好了吗?没事,也不晚,还有改正的机会,先说说,你觉得她为什么会相信你是她儿子?”
“我装得像吧。”
“是吗?但这就怪了,她其实是邯郸人,只是十几年前搬到屏庄暂住,然后办了张屏庄的电话卡而已,你明白我意思吗?”孟安阳拿手比划着道,“你看,你根据她的号码,就说自己是屏庄孤儿院长大的,但她要是有你这么大的儿子,就不可能在我们这儿长大,但她还是相信你了,这是不是有点矛盾了?”
“我不知道,她也没跟我说过这些。”
“没事,你是干这行的,揣摩一下,帮我分析分析,她是怎么个想法?”
林瑞文摆在桌上的双手第一次握紧,留意到孟安阳的视线后,他又放松了双手,深吸一口气后答道:“很多孤儿都不会只留在本地,有的人是跑丢了,有的是被卖了找回来的,也有的是自己丢了,我在这里长大也很正常,她怀疑也没事,就算我真是她儿子,她一开始也肯定是会有怀疑的,但她情愿相信我真是她儿子,这是最主要的。”
“被骗的人其实是先骗了自己,是吧?”孟安阳点了点头,“也对,你自己本身也是孤儿,编点像模像样的话术来应该不难。”
说完,林瑞文没接话,孟安阳也没想继续这个话题,又伸手在旁边的笔录上翻了翻,同时随意道:“对了,你和你女朋友的身份我们都核实过了,都是大学生啊?怎么想的,来干这个?”
“走投无路。”
“怎么个走投无路法?”孟安阳随意地扫了林瑞文一眼,“没事,别紧张,就当瞎聊几句。”
林瑞文闭上了双眼,再次深吸一口气,反问道:“警官,我能先问你个问题吗?”
孟安阳仍然侧头翻着笔录,右手摆了摆道:“我姓孟,叫孟哥就行,问吧。”
“孟警官,你的魂是哪里来的?”
孟安阳回过头来。
“从谁那里继承的?爷爷?奶奶?还是其他亲戚?”
“我爷爷,”孟安阳翻开袖子,露出手腕上的表,“这个也是他留给我的。”
“挺好的,”林瑞文第一次露出笑容,似乎有些神往。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能做警察,家里人应该都挺干净的吧?你爷爷应该也是为人正直,没什么污点?有没有人说你很像他?”
“有是有的,很多人都这么说。”
“那你自己觉得像吗?”
“那不好说,我出生的时候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一年了,”孟安阳笑了笑,“用老话说,我是他老人家转世,没机会见面的,对他的了解基本上都是从长辈那里听来的,不过说实话,有时候我觉得不怎么像,只不过大家都这么说而已。”
“但人家就讲究这个,对吧?家室,传承,这些我们都没有,或者说我们看上去没有这些东西,”说着说着,林瑞文的情绪里多了些愤慨,“但我不是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也是从我妈肚子里出来的,我的魂也是从别人那过继来的,但他们怎么看待我们?无父无母,魂路不正,这算什么?你们之间就可以觉得,这世上多数人都不算什么坏人,多数人的家庭应该是正常的,他们的魂就可以是从正常人那过继来的,怎么轮到我们,就开始怀疑我们不是好人了?就因为我们没爹没妈吗?”
“需要我提醒你一下,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林瑞文再次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后,再睁眼时已经恢复了冷静:“我犯罪,是我一个人犯的罪,不代表每个孤儿都会犯罪。你们抓来的人里大多数反而是妈生爹养的,他们比我们还不如。”
“好,刚刚是我的说法不对,我道歉,”孟安阳张开双手,“你继续。”
“总之,出身环境本来就不好,就算考上大学,也难去什么好的单位,公家单位更不可能,这些还只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抵触,排挤,到处都是。这也就算了,想结婚都几乎不可能,因为我没爹没妈,女方家就算有,他们也会觉得亏了,觉得是把自家魂赔给外人了。到头来只能是我跟我女朋友这样的,但两个孤儿走到一起又能怎么办?我们生不了孩子的,那以后我们死了,我们的魂又能过继给谁去呢?”
“这方面国家是有很多公益项目的。”
“排队?摇号啊?”林瑞文又一次笑了,“那你们正常人家去排的就少了吗?我得等到哪年去?再过几年,我女朋友就成高龄产妇了,我……”
“你跟她也是这么说的吗?”孟安阳突然打断了林瑞文的话,林瑞文一愣,孟安阳再次问道,“你跟邵丽蓉也是这么说的吗?说你女朋友要成高龄产妇了?”
林瑞文的脸色冷了下来,“没有。”
“好吧,”孟安阳无所谓地笑了笑,“不过说到过继,邵丽蓉倒是打算把自己的魂过继给你了,你把她骗得够狠啊。”
“我不知道她会自杀。”
“但这就带来一个疑点,”孟安阳停顿了片刻,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她既然信了你是她儿子,就算要把魂过继给你,也可以走合法途径,为什么就非得自杀不可?”
“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连一点猜测也没有?揣摩不出来?”
林瑞文不再回话,孟安阳敲了敲桌子,冷淡地说道:“那我有一个猜测,你帮我分析分析,看我说得对不对。你和你的女朋友,串通来诈骗……”
“她没有。”
“好,你骗了你女朋友,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来诈骗邵丽蓉,成功让她相信了你就是她儿子,但她太相信你了,一点怀疑都没有,甚至想跟你去登记,让你能过继到她的魂,但你害怕这样会暴露自己,就编造更多谎言,甚至对她恐吓,逼迫她自杀,想让她服软,乖乖把钱给你,结果弄巧成拙,她真的自杀了,出了人命,你知道自己跑不了,才过来自首的,对不对?”
“不对。”
“哪里不对?”
“是她自己不敢去登记。”
“哦?为什么?”
“你以为她就是什么好人?”林瑞文恼道,“你以为我们这些人都是怎么来的?是她们当年自己意外怀孕,不敢让人知道就偷偷把我们丢了,意外怀孕,遗弃幼儿,哪一个不是重罪?她会敢认我?我之所以敢上门去骗,就是笃定她们不敢声张这种事!”
“呵呵,”孟安阳笑了,“但她偏偏就敢。”
“她不敢!”
“他敢,因为邵丽蓉的孩子是被拐卖的。”
林瑞文愣住了。
“31年前,邵丽蓉带当时两岁的儿子出门买菜,一转头的功夫孩子就不见了,她当时报了警,但孩子始终没找到,虽然不是在屏庄报的警,但我们这边也能查到报警记录的,你要是需要,我可以让人送过来。”
“……”
“她的孩子是合法的,所以真的会带你去登记,于是你逼她……”
“我没有逼她!”
“那你到底跟她说什么了?”
“……”
“胁迫自杀,五年起步,最高十五年,再加上伙同诈骗,她的魂现在估计也追不回来了,符合重大后果的条件,就是数罪并罚,顶格判处,二十年打底了。”
“我真没逼她,我都不知道她要自杀……”
“那我假设是意外,加上自首,你还有从轻的余地,但要是我们查出什么你没交代的东西,可就不算是自首了,你好好想清楚。”
“……”
“我再做一个假设,你真的连你女朋友也骗了,她真的完全不知情,但你和邵丽蓉每次谈话的时候,她都不在场吗?她会不会听到过些什么?”
林瑞文的脸色变了,孟安阳于是继续道:“就算她真的相信你,如果她以为你要被判重刑了,会不会说出些什么你不让她说的话,或者她不知道该不该说的话?她可能只是想帮你,结果却可能会让你的自首白费了,你希望这种事发生吗?”
“你们……”林瑞文死死地攥着拳头,“你们这是在诱供……”
“我只是在劝你说实话,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说,我们就把这些证据交给检察院,看法官到时候信不信你这套说辞,”孟安阳走到林瑞文面前,俯视着他说道,“你连我都说服不了,就别想着在法庭上脱罪了,最后一次,我劝你,说实话。”
“我……她……”林瑞文张着的嘴蠕动了半天,再无反驳的余地,终于认命,低头答道,“她确实想带我去登记……”
“你怎么说跟她说的?”
“我就骂她!我骂她当年遗弃我,她说她来找过我,我就骂她没找到我,害我这些年吃了这么多苦,害我被人欺负,害我被人瞧不起!我把我对我自己亲生母亲的怨恨全部撒到她头上,最后再哭,说我等不了那么久,我等不了过继她的魂了,我女朋友等不了了,她再过几年就是大龄产妇了,我问她到时候孩子生出来,老婆死了怎么办?我说我现在就要出国去生孩子,我要她给我钱,有多少算多少,拿到钱我马上就出国。”
“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吵的?”
“6天前,河边,我约她在河边见面的。”
“当时周围有别人吗?”
“没有别人,但我女朋友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把她支开了,她有可能听到过几句话,但肯定不知道我是来骗人的。”
“邵丽蓉当时就答应要给你凑钱了吗?”
“对,我这几天一直就在等着,但昨晚她专门支开我女朋友,问我有没有想过换一个更年轻的,她愿意给我介绍几个,我接着骂她,她就没说什么直接回去睡了,但我不知道她会自杀,真的,我明明……”
十分钟后,孟安阳走出审讯室,张志荣仍在审讯室外等候着,再次拍了拍孟安阳的肩膀,“干得不错。”
“胁迫自杀的要素还不够,”孟安阳摇了摇头,“诱导自杀其实也有些勉强,只是沾边,而且他女朋友到底有没有参与进来,也还需要捋清楚。”
“已经够了,只要不是单纯的自杀就够了,”张志荣笑呵呵地收回手来,背着手看向审讯室,“不然街道上的大家忙活一年,到头来出一个自杀,工作不就都白干了嘛。”
“是啊,”孟安阳点头,如果单纯只是自杀的话,恐怕不只是工作白干这么简单,很多人都有可能因此受到处分,只能又再重复道,“是啊。”
但这实在不像,真的不像……
中午时分。
孟安阳骑着摩托回家里吃午饭,局里倒是有食堂,但就屏庄这么大一点地,很多人还会习惯回家里吃。路过小区门口的时候,门卫大爷硬是要拉着孟安阳聊几句。
“小孟啊,”大爷还没开口,脸上的神色就暴露出他想聊的是个什么话题,“城东有个女的自杀了吧?邵什么……邵丽蓉是吧?县中老师,我认识呢。”
“还没结案呢,情况还在调查,”孟安阳随口糊弄了一句,毕竟是小县城,这种事基本没什么隐瞒的空间,但最好还是少跟群众透露口风的好。
“我觉着像,那女的平时就话少,挺孤僻一人,这一个人待久了心理多少有点问题嘛。”
“大爷您还挺有研究的,”孟安阳还是随口应付着,只要不说具体案情,随他猜去,准备再多聊几句就走,毕竟确实还没结案呢,还得回去看着。
“我昨儿才见过她呢,说实话,当时看着就觉着嘿,特忧郁。”
“您还整点新词儿,够潮的,”孟安阳赞了一句,随口一问,“在哪见着的?”
“公墓,她说自己看亲戚去的,跟道别似的,你别说,今天我听说她没了,还真是道别你说。”大爷继续絮叨着,越说越有些居高临下地自责起来,什么我早该劝劝她,只要有人多聊聊也不至于如此云云,孟安阳也只是随意搭着话,寻找着合适的撤退时机。
忽然间孟安阳回过了神,他们调查过邵丽蓉的人际关系,在本地并无亲属关系人,今早通知家属时,家属还明确表示过,只有邵丽蓉一人在屏庄,他们还得从邯郸赶过来。
当然,这并不能排除曾有某位亲属在屏庄去世的可能,但从常理而言,如果有人去世了,大概率还是会接回老家下葬,不至于让人埋尸异乡。
出于一贯的谨慎,孟安阳打断了大爷的叙述,再次确认对方确实在公墓看见过邵丽蓉,便饭也赶不及吃,骑着摩托往公墓赶去。
屏庄公墓。
小杨吃完午饭,准备在柜台后面稍稍午睡一会,刚合上眼,孟安阳就快步冲了进来。
“小伙子,问一下,这个人是不是昨天来过?”孟安阳拿出邵丽蓉的照片,这是他刚刚专程回县局取的。
“邵老师,来过,”小杨看了一眼,把照片还给孟安阳,感叹道,“可惜了,她人挺好的。”
看来是她的学生,那就基本不存在认错的可能,孟安阳追问:“她来看自己亲戚?你知道是哪位吗?”
“嗯……”小杨顿了顿,似乎有些迟疑,想想还是把孟安阳带到骨灰堂里,指着其中一个格位说道,“她当时来看的是这个。”
孟安阳仔细看了看,里面是一个写着“乔安平之位”的灵位和一个骨灰盒,这个姓在本地并不常见,于是问道:“她多久来一次?”
小杨看着乔安平的灵位,苦涩地笑了笑,“昨天是她第一次来,这个骨灰也是上周才安置进来的,没想到她……”
“上周?”孟安阳心里一紧,“什么人拿来的?”
“一个女的,我也不认识。”
“登记的名字呢?”
“没登记,”小杨摇头,“算是我借给她用的。”
“不认识你还借她?”孟安阳下意识地进入了审讯模式,然后又觉得没必要,干脆掏出李玉笙的照片来,“是不是这个人?”
小杨看着照片没有说话,犹豫了片刻后问道:“她犯事儿了?邵老师的死……跟她有关?”
“这个你别问,我也不会回答,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她带来的?”孟安阳再次确认,不过他已经从小杨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
李玉笙、乔安平和邵丽蓉之间有更深层的联系,案情还有突破!
把情况问清楚之后,孟安阳立刻准备返回县局,同时给下属刘树打了个电话:“喂,小刘,准备一下,我要提审李玉笙,现在有新的……什么?人呢?给我拖住了!我现在就回来!”
十分钟后,孟安阳匆匆赶到县局,刘树就站在门口等着他,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恶狠狠地隔空指了刘树一下,随即快步往里走去。
“张局!”孟安阳直接冲进张志荣的办公室里,怒道,“为什么要把李玉笙放了?她还有嫌疑!”
“有什么嫌疑?”张志荣只是抬头看了孟安阳一眼,又继续写起文件来,“各方面的人证、物证、口供,都说明她完全不知情,释放她是正常程序。”
“我要求重新批捕李玉笙,我这里有新的线索!”
“是嘛?”张志荣不为所动,“什么线索,你先说说。”
“7天前,李玉笙在公墓存了一个骨灰,属于与她在同一孤儿院长大的孤儿乔安平。昨天,邵丽蓉去公墓看望乔安平的灵位,声称对方是自己亲戚,这说明邵丽蓉与李玉笙还有更深层的联系,很可能从前就互相认识,如果是这样的话,诈骗的说辞就不成立了!”
“那难道是谋杀?你有相关证据吗?”张志荣又抬头瞟了孟安阳一眼。
“谋杀的概率不高,但至少不是诈骗,”孟安阳双手按在张志荣办公桌上,认真地解释道,“我分析,他们很可能是为了继承灵魂而采取的协助自杀!我调查过了,乔安平是65年进的孤儿院,跟邵丽蓉报警称儿子被拐卖是同一年,他很可能就是邵丽蓉的亲生儿子。而且乔安平上个月刚因为意外中毒而死,这个月邵丽蓉就自杀了?如果是真的,他们就更不可能是诈骗,这是为了孩子……”
“越说越离谱了,你想说她是自杀,那俩是协助自杀?那就算你猜对了,你有实证吗?你刚说那人已经是骨灰了,那怎么证明他是邵丽蓉儿子?难道就不能是自己孤儿院里的干哥哥?邵丽蓉被骗了,也就把人当成自己亲戚去看望一下,这有问题吗?你怎么证伪?”
“但是……”
“退一万步说,协助自杀和诱导自杀,孰轻孰重你还不清楚吗?”张志荣长叹一口气,“咱们书记今年要是升不上去就没戏了,你考虑过这个问题吗?如果县区里多一个纯粹自杀的污点,他升上去了还好,不一定能记得你,但他要是升不上去,你猜他会不会记住你这个案子?”
“那咱们就这么把人给放了?一条人命就这么算了?”
“还是那句话,你没有实证,既然证明不了就别去犯浑,至少在台面上不能有这个案子,也不能是今年,”张志荣站起身来,拍了拍孟安阳的肩膀,“你不想放过一个罪犯,我原则上肯定是支持你的,甚至可以给你调人去查,但只能是私底下的,你要真能查出有力的线索,明年以后,追诉期以内,我们随时立案,这总可以了吧?”
孟安阳没有回话,只是皱着脸,还在挣扎。
“好了,就这么定了,林瑞文诱导自杀,诈骗未遂,给上面,给群众,都已经有交代了,”张志荣再次拍了拍孟安阳的肩膀,坐下继续写起文件来,“林瑞文那边还没收尾,你先去处理好吧,争取今天内结案。”
孟安阳攥紧了双拳,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转身离开。
当日下午,林瑞文被移交看守所,等待检察院提起公诉。
7天前,邵丽蓉家。
由于房子比较老了,邵丽蓉家主卧的浴室属于封闭结构,没有对外的窗户,浴室的门顶部就安装着两块玻璃窗,用于平日的采光。
此时,她搬来了一个凳子,踩在凳子上用拔钉锤把玻璃压条上的钉子拔出,她的动作很小心,慢悠悠地,一个一个地处理着。
钉子,压条,玻璃都逐个取出,最终只剩两个光秃秃的窗框,她走下凳子,把刚刚取下来的东西整齐地码在墙边,又再拿来桌旁的绳子,准备挂到门框上去。
敲门声响起,邵丽蓉没有搭理,继续往上挂着绳子,但敲门声仍固执地敲响着,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往家门口走去。
临近房门时,她又想了想,转身回去把主卧的门给关了,这才去把门打开,就见一对陌生的男女站在门前。
林瑞文和李玉笙都有些局促,李玉笙先开了口:“阿姨您好,请问您是……邵丽蓉吗?”
片刻后,林瑞文和李玉笙坐到了邵丽蓉家里,邵丽蓉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坐下问道:“两位找我有什么事吗?我好像不认识你们吧?”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林瑞文点头后斟酌着说道:“阿姨,您在34年前……是不是有过一个儿子?”
邵丽蓉的神色顿住了,随后仔细在林瑞文的脸上看了看,有些失望地说道:“你不是他,他嘴角有个疤。”
这句话说完,林瑞文和李玉笙不由得又交换了一个眼神,林瑞文点头,然后从挎包里捧出一个稍显简陋的木盒子,双手推到邵丽蓉面前。
“这是……”邵丽蓉捂住了嘴,又抬头看向两人,眼光闪烁,“他……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李玉笙脸色平静,“安平哥是一个月前走的。”
“安平……他叫安平……”
“他姓乔,”李玉笙抬头看向邵丽蓉,“因为是在桥边被人捡到的,就取了乔这个姓。”话音落下,邵丽蓉的脸色又变,李玉笙随即皱起眉来,质问般道:“当年是不是您把他……”林瑞文用手肘顶了顶李玉笙,但她还是接着问了下去,“是不是您把他给丢了的?是您主动丢掉的,对吗?”
邵丽蓉捂着嘴,泪水终于满溢而出,她没有回答李玉笙的问题,只是任由自己的思绪被那段她始终尽力去回避、封存的记忆所淹没。
1963年,邯郸。
人民医院住院部里,一个男人坐在住院楼下的长椅上,一旁的收音机里播放着本地新闻:“昨日晚九点,罪大恶极的强奸杀人魔已被警方逮捕,至今为止,无辜受害者已有四人,凶犯之兽行令人发……”
楼上突然一个女医生探出头来,大声对楼下的男人喝道:“楼下这位同志,想听广播请你出去听!公共场所,请你注意素质!”
“我怎么没素质了?”男人恼了,站起身来对着楼上叫道,“我听个广播招谁惹谁了?你有本事下来,让大家伙评评理……”
男人正叫嚷着,一个保安已经闻声而至,他抬头看了眼女医生所在的病房,立刻来到男人身旁,先关了收音机,男人“哎!”了一声,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保安便先敬上一支烟,好声说了几句,男人气仍未消,但也不好说什么,终于扛着收音机往另一边去了。
女医生叹了口气,合上窗户,转身看向笼罩在沉默中的病房,邵丽蓉躺在病床上,年轻的面容显得毫无生气,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某处。她的父母坐在病床边上,也都低着头,羞愤,无奈,怨恨,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教人张不开口,说不出话来。
女医生终究还是开了口:“两位,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
片刻后,一阵绝望的尖厉哭嚎声从病房里传出。
1年后。
校安小区里,吵闹声惹来许多邻居围观,张家七八口人聚在邵丽蓉家门外,气势汹汹,为首的妇人指着门里叫骂着:“你们两个天杀的东西!赶紧把我孙子还来!”
邵丽蓉的父亲堵在门口,手里紧握着一把菜刀,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张家人。
妇人毫无惧色,手指几乎就要戳到人脸上去:“她怀的是我们张家人的魂,孩子就是我们张家的!赶紧给我还回来!你拿把刀我就怕你啊?你有本事砍死我!来啊,你砍死我!老娘跟你换命!”
客厅里,邵丽蓉呆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一个男婴,大概是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孩子哭了起来,邵丽蓉的脸色仍无变化,只是机械地拉开衣服,就要把孩子的头往自己胸口去凑。
“啪!”
邵丽蓉的母亲大步从房里冲出来,当头就是一巴掌,她先看了眼门,见丈夫好好地堵着门,回头便又给了邵丽蓉一巴掌。
“不知羞的东西!”她胡乱地把邵丽蓉的衣服扯回去,又一把把人拽起来,“回房喂去!”
闻言,邵丽蓉便起身往屋里走去,步伐缓慢且僵硬,双手搂着孩子,仿若捧着一团死物,还没进屋便又拉起了衣服,再度换来几声叫骂。
她在自己的床上坐了许久,怀里的孩子终于安静了下来,屋外的叫骂声也逐渐平息,时不时地,几句恼恨的低语传进屋里。
“给他们算了,留着现眼。”
“她还嫁得出去?留着,我就当再生了个儿子,给邵家续香火行不行?”
“他亲爹是个什么人,你也不嫌脏!?”
“你小点声!还嫌家里不够乱?”
“是我搞的吗!”
吵闹声又渐起,混着炎夏的蝉鸣,婴儿卖力地啼哭着,灿烂的生命如骄阳,似烈火。
烧不热怀抱他的死水。
邵丽蓉看着孩子,听着他的哭喊,自己曾经的哭喊也在脑海中回响起来,这小小的面容与那厉鬼的五官交叠。
“咚!”
孩子摔落在地,她仍呆呆地看着。
他的嘴角被磕破了一块,鲜红的血混着吐出的奶汁,沾满了襁褓。
又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她仍然呆呆地看着……
照片里的乔安平淡淡地笑着,衬衣熨得齐齐整整,手里夹着一本旧书,背景似乎是一所大学。
邵丽蓉看着照片,沉默许久。
“他是怎么没的?”
“自杀,”李玉笙用力抿着嘴,逼迫着自己不要去看邵丽蓉,“他是我见过最坚强,最有耐性的人,我不相信他会突然自杀。”
林瑞文拍了拍李玉笙的手,深吸一口气后,又从包里取出一本笔记本来,对邵丽蓉说道:“这是他生前的日记,是我们给他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的,”见邵丽蓉抬眼看来,林瑞文把日记打开,翻了几页后递给邵丽蓉,“2月17日,他说自己终于找到了亲生母亲,也就是您。”
邵丽蓉接过日记,手已经止不住颤抖。
“之后的事他没有再写下来,又过了两个月,他就自杀了,”林瑞文缓了一口气,“我们来找您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突然自杀?他有没有来找过您?”
“没有,”邵丽蓉合上日记,同时紧闭上双眼,缓缓摇头,“他没找过我,至少没跟我说过话。”
“那怎么……”
“他知道了,”邵丽蓉的脸色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他应该是都知道了,所以害怕见我,害怕我还是不肯要他……”
“所以你当初真的把他扔了?”李玉笙气急,林瑞文也没再拦住她,“你知不知道他前前后后被人领养了七次!七次!他每次都偷偷跑回孤儿院,就怕妈妈来了却找不到他!就这么一直等了你十七年!”
“我对不起他,”邵丽蓉的语气沉静如水。
“你是对不起他!你就不配当妈!他就不该等你,更不该来找你,我们也不该来!”李玉笙站起身来,对一并起身的林瑞文道,“把哥带上,我们走!”
林瑞文于是伸手去拿骨灰盒,邵丽蓉却突然迸发出了强大的力量,转瞬间就把骨灰盒抢到了怀里,林瑞文猛把李玉笙护到身后,但邵丽蓉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把孩子抱在怀里,仿若他还活着。
两人对视一眼,愤慨逐渐软化为无奈,都不想再说什么,准备就此离去。
“你们想要孩子吗?”邵丽蓉突然开口道,“自己的孩子,想要吗?”
两人停了下来。
邵丽蓉带着两人进入主卧里,他们转眼就看到在厕所门头上挂着的绳子,标志性的圆形套索悬挂在一人多高的地方,旁边是一条矮凳,这场面清晰地表示出了邵丽蓉在他们来之前正准备去做的事。
“阿姨你……”林瑞文语塞。
“你们想要孩子吗?”邵丽蓉紧抱着骨灰盒,脸色已经恢复平静,“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可以帮忙。”
林瑞文连连摇头,“不行,这太过分了,”随即率先向外走去,“我们走吧。”
但李玉笙拽住了他,这个动作让林瑞文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她似乎想说点什么,却也知道有些话不好说出来,林瑞文再次强调道:“不行的,再怎么说她也是安平哥的妈啊。”
然而这句话反而让李玉笙下定了某种决心,她转头对邵丽蓉问道:“你既然提出来了,你有办法吗?”
“我没什么办法,我只是……”邵丽蓉摇头,又笑了,“我本来也不想过了,没想到他也已经……如果你们愿意要,我就给,肯定是有风险的,你们自己考虑。我就一个要求,等事情过了,把我跟他葬到一起。”
林瑞文反过来抓住了李玉笙的手,对她用力地摇了摇头,李玉笙对林瑞文质问道:“我知道这不对,但我们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这么多年了,我们什么法子没想过?”
“我们可以去国外,这个我们讨论过的。”
“那孩子是能生下来,但他还能回国吗?现在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了。”
“这是一条人命啊!”
“孩子就不是命了吗?你看看她!”李玉笙扭头看向邵丽蓉,她仍旧怀抱着骨灰盒,静静地站在一旁,任由两人讨论着与自己有着莫大干系的事情,李玉笙追问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她打算做什么吗?我们只要一走,她立马就会……这就不是一条命了吗?你难道要放任她就这么魂飞魄散,让她像安平哥一样孤零零地死在家里,连魂都没人继承吗?”
林瑞文动摇了,李玉笙叹了口气,低着头思索道:“你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十几分钟后,三人坐在客厅里,李玉笙低声说着:“就这样,用诈骗的名义,说不定可以掩盖过去,我是主犯,你是从犯,这样你能早点出来照顾孩子……”
“不行,”林瑞文苦着脸,缓缓摇头道,“安平哥是男的,你主谋说不过去。”
“那警察不一定知道啊,”李玉笙争辩了一句,干脆朝邵丽蓉问道,“有别人知道你有个儿子吗?特别是警察。”
“我报过警,”邵丽蓉点头,但没再多解释什么。
“……”李玉笙长叹了一口气,继续道,“那也能说是我指使你的,我们是串通好的……”
“让我来吧,”林瑞文抓住李玉笙的手,低声道,“让我来,你早点出来对孩子也更好,而且我做主谋更可信,警察也会更愿意相信你是无辜的。”
“可是……”
“就让我来吧,咱们再好好想想,最好能把你撇出去。”
李玉笙握紧了林瑞文的手,与他对视几秒后,终于不再坚持,转而对邵丽蓉问道:“你以前报警的时候,具体什么情况?我要知道警察都知道些什么。”
第二天,清晨,公墓。
小杨正收拾着柜台,李玉笙走到柜台边上问道:“存骨灰要什么手续?”
小杨头也不抬地回道:“死亡证明,火化证明,还有亲属证明。”
李玉笙把几张折好的文件从包里翻出,逐一摆在柜台上,小杨打开看了看,又问道:“亲属证明呢?”
“他是孤儿,”李玉笙面色平静,“我也是。”
“我们得要亲属证明,这是规定,”小杨把文件摆回柜台,继续低头收拾了起来。
李玉笙看了眼小杨,默默地把文件收回包里,转身走了。小杨则摇着头把桌上的几本书摆齐,然后惬意地坐了下去。他仰着头坐了会,脸上露出纠结的神色,最终还是站起身来往门外追了出去。
“哎!”小杨冲到门口,朝李玉笙喊道,“你准备存几年?”
“一年,”李玉笙回过头,“最多两年。”
“如果这里不行,你打算把他放哪里去?”
“不知道,”李玉笙想了想,继续往外走了,“这跟你没关系。”
“哎!你等等……”小杨纠结了片刻,“算了,你跟我来吧。”
骨灰堂里,小杨打开一个空着的格位,掏出手帕来小心地擦了擦,同时解释道,“这是我大爷的格子,他前两年迁到墓里去了,钱也不让退,就一直这么空着,你先用吧。”
“谢谢你,”李玉笙冲小杨点头道谢后从包里取出骨灰盒,然后把它轻轻抱在怀里,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把它递给小杨,“多少钱?”
“算了,我大爷应该不介意,”小杨摆了摆手,郑重地把骨灰盒放进格位里,锁好玻璃格窗,见李玉笙仍定定地看着骨灰盒,叹气道:“严格来说,这是违规的。”
“不好意思,我们有些不方便。”
“嗯,”小杨点头,又往格位里看了一眼,问道,“要不放个灵位吧?这样孤零零地摆着,挺不是个事儿的。”
“不用了,”李玉笙摇头,“不方便。”
“你……没打算来看他吧?”
“你什么意思?”李玉笙扭头看向小杨。
“你别怪我多嘴啊,我在这里见过最多的就是两种人,”小杨用手帕擦了擦玻璃窗,“一种是活人,他们常来,过年过节的都会来,没事儿也来。另一种都是死人,死了,埋了,立块碑在这儿,就当没这个人了,被人忘了,但就这起码还有一块碑呢,你明白我意思吗?”小杨看着李玉笙,又叹了口气道,“我不认识他,但你说他是孤儿,那除了你是不是就没人知道他在这儿了?如果摆个灵位在这儿,也许别人经过的时候就还能知道有这么个人在这里,我每天打扫这里的时候也能……”小杨忽然停了下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说太多了,这是你们的事。”
“没有,”李玉笙看着格位里的骨灰盒,怅然失神了片刻之后,莞尔一笑道,“谢谢你,你是个好人,摆一个吧。”
“嗯,”小杨也笑了。
不久后,邵丽蓉家楼下。
花坛边上有一片空地,周围几栋楼的老太们照例搬着小椅子围坐在这里,晒晒太阳,唠唠家常,享受着惬意悠然的老年生活。
“哎呀,邵姐你也来啦,”刘大妈看见也提着个凳子的邵丽蓉,高兴地招起手来,“我就说要多晒晒太阳的,今天天气多好,难得的晴天。”
“也就这会还能晒晒,中午不得晒死,”邵丽蓉笑了笑,在刘大妈身旁坐下,随后偶尔与旁人搭几句话,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大家都知道她性子静,也不见怪,都自顾自地聊着。
不久后,张奶奶牵着狗走了过来,与几人打过招呼,慢悠悠地往外走去,随着张奶奶离开小区,邵丽蓉的手机也收到一条信息,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马上就变了脸色。
她不动声色地把椅子往旁边挪开些许,神色凝重地对着手机按了几下,随后便双手把手机盖在腿上,不时又拿起来看一眼,周围的人终于也偶尔朝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她仅以略显尴尬的微笑回应。
再几分钟后,邵丽蓉与众人打了声招呼,匆匆离开。
河边,林瑞文与李玉笙默默无言地站着,他多次看向李玉笙,但始终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们没有更好的机会了,”李玉笙面朝河滩,低声说道。
“我知道,我只是……”
“我和你有一样的感觉,罪恶感,内疚,自责,很多很多,真的。但我们真的没别的办法了,”李玉笙看向林瑞文,“不是吗?”
“是,我知道……”
“她来了。”
林瑞文闻言转过头,看见邵丽蓉正朝两人快步走来,她一路走得很急,此时已经有些气喘。
“存好了吗?”刚走到两人面前,邵丽蓉就率先问道。
“嗯,存公墓了,”李玉笙点头,“等你下葬以后,我会买一块挨着你的墓地。”
“好,”邵丽蓉又喘了几口粗气,“准备一下吧,她快到了。”
几分钟后,习惯到河边遛狗的张奶奶目睹邵丽蓉被一名年轻男子叫骂的现场。
第三天,邵丽蓉带一男一女回家,并向邻里介绍是邯郸市里的亲戚。
第四天,邵丽蓉到银行取出了自己所有的存款,数量不多,银行门口的监控拍下了她被一年轻男子训斥的画面。
当天,她把自家房子挂名到当地二手房交易所。
第五天,邵丽蓉致电自家亲属及朋友,隐晦地询问能否凑到一笔借款,电话中偶尔可以听到一对年轻男女的对话声。
第六天,清晨。
小杨正仔细地擦拭着骨灰堂里的玻璃窗,转头看见邵丽蓉正痴痴地看着一个灵位,他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干活,随后有些后知后觉地再扭头看去,邵丽蓉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沙哑着嗓子说道:“这是我……一个亲戚,我来看看他。”
“嗯,”小杨点头,小杨继续忙着自己的事,脸上不觉浮现出笑容来。
虽然不知道具体过程,但一个孤儿能找到家人,能有人来祭奠,实在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傍晚时分。
邵丽蓉带着林瑞文和李玉笙一同回到家里,几人手里都提着些肉和蔬菜,虽然神色略显拘谨,相比以往还是热络了许多。
上楼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从楼上传来,林瑞文抬头看了一眼,忽而脱口而出道:“妈,我帮你提。”
邵丽蓉猛然听到这句话,心里一阵发颤,僵直在原地,刘大妈此时正从楼上下来,先是惊讶,然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刻意地显得寻常般与邵丽蓉招呼道:“韶姐,今天吃大餐呀?”
邵丽蓉局促地点头,半天才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刘大妈笑眯眯地看了看三人,这才从旁挤着下了楼。邵丽蓉深吸了一口气才舒缓下自己心里的震颤,她有些担心地回头看向林瑞文,林瑞文也深吸了口气,再道:“我帮你吧。”
“不用了,”邵丽蓉摇摇头,向上走去,“走吧,该做饭了。”
一个来小时过后,邵丽蓉把最后一盘菜摆上桌,满满一桌的菜,衬得桌边的三人更显疏离,邵丽蓉在围裙上反复抹着手,迟迟不知该说点什么。
林瑞文正要说话,李玉笙用手肘拐了他一下,顺着她的视线,他看见门外走廊里的灯还亮着,门底的缝隙里还能看到一点人影,于是高声道:“妈,别忙活了,坐下吃吧。”
邵丽蓉惊醒一般“啊”了一声,这才坐下,又起身给两人添饭,边道:“快吃,菜都凉了,小笙也多吃点啊。”
又一阵忙活过后,三人终于都拿起了筷子,但林瑞文只是端着碗,半天下不去筷子,邵丽蓉于是给他夹来一块肉,又给李玉笙夹了一块,催道:“吃吧,多吃点。”
“嗯,妈你也吃,不用管我。”
“谢谢阿姨。”
他们都知道这是假装的,但这样的场景在三人心里都曾出现过无数次,家庭,完整的家庭,这是多么遥远的东西啊。
只吃了几口,林瑞文就忍不住啜泣了起来,李玉笙也流起泪来,用袖子一抹,又给林瑞文夹了一块:“好好吃饭。”
“嗯,”林瑞文再吃,边吃边说,“好吃,妈,真好吃……”
看着两个泪流满面的孩子,邵丽蓉只是苦涩地笑着,痴痴地看着,一如她过去看着自己的孩子,只是情绪略有不同。
这将是他们三人一起吃的最后一顿晚餐。
当夜,林瑞文和李玉笙并肩坐在床边,灯早已关上了,只有暗淡的月光映照着,林瑞文的呼吸有些急促,不停晃动着身体,李玉笙则伸手按在他的后背上,轻拍着,聊以安慰。
片刻后,轻缓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随后是三下敲门声,脚步声便离去了,林瑞文的身体当即绷紧了,几乎连呼吸都要止住。
他们都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
“来吧,”李玉笙再次拍了拍林瑞文的后背,然后开始平静地脱下身上的衣服。
“还来得及的,”林瑞文牙关紧咬着,“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的……”
李玉笙没有回话,面色平静地解着因为颤抖而始终拨不开的扣子。
次日清晨。
林瑞文脸色憔悴,有些失神地站在门边,李玉笙则站在通往卧室的走道边上,低着头,同样脸色苍白。
不久后,门外传来房门开关的声音,林瑞文惊醒,忙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同时大声喊道:“阿笙,叫妈起床,我出去买油条回来。”
门外的脚步声停下了,李玉笙的尖叫声随即传来,林瑞文再次闭上双眼,用力深吸一口气,这才咬着牙往屋里跑去。
李玉笙惊恐地靠在墙角里,仍然在尖叫不止,见他来了也还是掩不住自己的慌乱神色。林瑞文强迫自己朝她视线的方向看去,便见邵丽蓉的尸体端正地悬挂在主卧厕所的门框上,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自昨晚以来,两人都刻意地避开着这里,而不论做了多少心理准备,也仍然无法如自己预想般应对这个画面。
刘大妈听到尖叫声后立刻推门冲了进来,进屋后先是一愣,随即也尖声叫了起来。
“妈!”李玉笙立刻哭喊着冲到邵丽蓉的尸体下方,强忍着恐惧,双手抱着邵丽蓉的腿,“快打120呀!妈你怎么能这样!妈!林瑞文!你快打120啊!”
林瑞文呆呆地看着,他真切地感觉自己逐渐失去呼吸的力气,双腿发软,伸手去扶墙也站将不住,只能磕绊着坐到地上。
“完了……”他喃喃道,“全完了。”
忽然间,他好像遗忘了这之间的所有记忆,再回过神时,已经置身于审讯室中。
13日后,李玉笙确认怀孕,虽系意外怀孕,但鉴于其怀孕挽回了邵丽蓉的灵魂,且主动自首,经检察院研究决定免于起诉,但需定期至指定医院检查。
3个月后,林瑞文诈骗致死案于屏庄县人民法院宣判。
经法院审理查明,林瑞文犯有诈骗未遂罪和诱导自杀罪,共记两项罪行。考虑到林瑞文在案发后主动投案并如实供述犯罪事实,且其行为虽然导致受害者邵丽蓉受诱导而自杀,但并未造成邵丽蓉灵魂失散的重大后果,依法对其予以从轻处罚。
最终,法院判处林瑞文有期徒刑5年。
2011年,《人口保障法》修正案经由全国人大常委会表决通过,将于当年9月1日起废除《人口保障法》中有关于意外怀孕的全部法条。
大避孕时代宣告终结。
暂定完结于此,感谢阅读
作者:【十二招】洛瑶
备注:属性是hp的官配德拉科x阿斯托利亚,有完全的只符合作者喜好的ooc式造谣,和莫名其妙站不住脚的逻辑。
mode:笑语/求知
Summary:德拉科和阿斯托利亚决定开着麻瓜汽车进行公路旅行,然后他们抛锚在将要下暴雨的公路无人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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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开始于一次突发奇想的旅行。
前面忘了后面忘了,总之德拉科和阿斯托利亚谈了之后,两人决定进行一场完全以麻瓜方式移动的跨国旅行。原因不是阿斯托利亚突发奇想,大概是作者喜欢她突发奇想。汽车的拥有权自然不是问题,双方父母的反对也无法打消两个已经不以血统论孤傲注视一切的巫师(虽然其中一个还是对自己的决定存在疑虑和迷茫)的热情,所以这场旅行的准备由利亚出示了自己的麻瓜驾照为开始,由德拉科握住了方向盘为结束。
“说真的,我不能保证自己每时每刻都能在驾驶座上开汽车,所以我想,能偶尔拜托给你这件事是有必要的。”阿斯托利亚说。
即使临时补了一些(或许相当多)的知识,但要学会开麻瓜汽车或许对一个在霍格沃茨上学七年从未正经踏入麻瓜研究课课堂的前纯血统论者太苛刻了,只是面对女友的期盼,德拉科不好意思说不。他头皮发麻又装模作样的读了几页说明书,好在最后也能勉勉强强把这车开起来。利亚夸他果然还是当过斯莱特林级长的人,虽然完全没接触过但还是一下就学会了,德拉科干笑了两声,悄悄用身体挡住自己给汽车施咒的手。
虽然他依稀记得魔法部是不允许用魔法改造麻瓜用具的,好像是有个什么禁止滥用麻瓜用品司……不过魔法部闲职多得要老命,而且他又依稀记得自己某个不太对付的同学的老爸处在这司公然改造麻瓜汽车,所以他也稍微动点手脚好歹让车能开起来,这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利亚喜欢创新和挑战,然后当然,在此之上她不是个会违反规则的人。自问出这句话的德拉科自知有些心虚(这是经常还是难得?)。总而言之,在一切准备妥当后,阿斯托利亚和德拉科开始了他们的旅行。
就像利亚所说的,疲劳驾驶无论是在麻瓜界还是巫师界(巫师界通常称为疲劳骑行飞天扫帚)都是不推崇的。当阿斯托利亚开得累了的时候,司机会偶尔换成德拉科。
在彼此相安无事了数日后,意外还是意料之内地发生了。
实在是天公不作美加上倒了泼天的霉,总之当他们开到英国边境的时候,在这个犹入无人之境的地方不知道是招惹什么东西,龙卷风的龙卷风沙尘暴的沙尘暴,天雷滚滚全都像是刷kpi似的一齐出现,一场特大暴雨迫在眉睫。他们离下一个预定的安全屋还有几公里,德拉科越急越不行,越不行就越急,于是施着不熟练咒语的车也开始哼哧哼哧地喷黑烟,最后犹如铃芽之旅那个关不上天顶的汽车那般宣布罢工。
说句题外话,他们车的天顶还真关不上了。
天是在黄昏时暗下来的,车是抛锚在英国边境公路的,横车荒野,四下无人。德拉科在阿斯托利亚担忧的目光中冷汗直冒。毕竟利亚是和他说过,希望这次是一次完全麻瓜作风的体验派旅行……改造汽车的罪行暂且不论,万一雨真的下下来,他们还修不好车的话,一切就有些麻烦了。
“德拉科,你是对车动了什么手脚吧?”阿斯托利亚在检查完那个倔强朝天伸展的天顶后说道。
“啊哈……对。抱歉。”他灰头土脸地承认道,德拉科没想当个不诚实的人,毕竟这点小动作瞒不过另一位巫师,“我会被禁止滥用麻瓜用品司抓走的,大概。”
“先别说这个!”利亚却没在意,不知道是不是没听见,她一头钻进了驾驶座,“我找东西,你抓紧时间修车吧!”
德拉科的治疗类魔法虽然学得好,大概可以用来修麻瓜,但这不代表它们可以同时用来修麻瓜汽车。彼时他正拿着车钥匙想开后备箱的门,他们所有的工具都在后备箱,那其中有着露营用的帐篷。如果碰不上路过的车辆,他们还可以用帐篷勉强过一夜。
天空发出一声炸响,雨马上就要下下来了。德拉科焦头烂额地第三次将锁插进后备箱中,到底是钥匙的问题还是魔法改造的问题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么也打不开后备箱,这也就意味着等到雨下下来的时候,他们都要淋雨了。
阿斯托利亚的身子不是很好,虽然那还不至于娇贵到无法对抗一场暴雨,但万一因为这种原因出问题就麻烦了(事实上,她的家人就总是因为这类不值一提的小事担惊受怕)。女友总是不喜欢家人过渡的保护,她不喜欢自己想做的事被自己的身子拖累。但德拉科知道,他们正在做的,和他们写在清单上即将要去做的,很多他不敢打包票一定不会出问题。正是因为没有先例所以利亚才想要去做,包括谈一个她认为心肠不坏的男朋友,包括尝试理解危险系数更低但对巫师而言更陌生的麻瓜生活。在利亚决定以普通麻瓜的方式去看这个世界的时候,德拉科就已经下决心无论发生什么都会陪着她,在陪这个女孩以另一种角度行走世间时尽量保护她的安全。
如果要说实话,他会说他有些埋怨这次方式独特的旅行。明明开麻瓜汽车根本就是没有必要的,就算是为了沿途的风景,飞毯也比汽车更方便。但他更后悔的是也许在内心深处,他没有把女友的诉求当一回事,所以才没有认真去学。他为可能存在的这样的内心而感到厌恶和惭愧。然后理所当然得,他再一次搞砸了——酿就了现在这个局面。
“德拉科,你好了吗?”天空又打响了一声炸雷,他隐约感到已经有雨滴落下来了,随后就听到利亚那溶解在潮湿低压空气中的问话。这让德拉科的焦虑又重了好几分,他势必要挽回那种糟糕的后果。“就快好了。”他嘟囔着说,下意识从怀中抽出魔杖。
“阿拉霍……”
比他的话语更快的,是落在汽车后视窗上的豆大的雨点和阿斯托利亚闯到眼前的身影。她拉住了德拉科的肩膀,手似乎抓着什么东西,带着他顺势转了小半圈——
“幻影移形!”
一阵熟悉的“嘭!”和不太熟悉的天旋地转后,两人双双倒在一张不算非常柔软的毯子上。除了脑袋撞击针织物带来的一瞬间恍惚外,德拉科听到了雨点噼里啪啦席卷整个世界的声音。阿斯托利亚侧过半张身子,舒展身体倒在他旁边,在德拉科仍然懵圈的时候她发出了畅快的笑声:“成功了~”
“……什么成功?”贵族少爷摸了摸脑袋,试图坐起来。放眼望去,外面的雨已经下下来了,和他预想的一般又急又猛,但拜成功的幻影移形所赐他们一点都没有受到雨水的侵害。他们所处的是一个昏暗的屋子,说不上温暖,但牢靠是肯定的。德拉科挥挥魔杖将壁炉点上,回过头,看到阿斯托利亚依然躺在地面上,带着一种显然含着得意的神色望着他,他上下打量这位破坏了自己定下的规矩的女友,在她的左手上找到了原因——
“这是咱们定的安全屋?!你幻影移形去了没去过的地方!”
“正是如此。”利亚露出满意的表情,她捏了捏右手的报纸,当初他们就是在这张报纸上找到的出租广告,“别那么惊讶嘛,这个咒语我学得还不错,而且广告上地址和细节也写得很详细,我一直担心自己会不会想错。”
“谢谢你,亲爱的。你太棒了。”德拉科赶紧把女友从地上拉起来,刚施展完幻影移形和随从显形的利亚有些虚弱,这虽然是常见的魔法,但面对分体风险大概还是有些耗费精神力。他们坐在床上,听见外面的狂风暴雨,德拉科依然有些后怕:“我以为我们要在雨里过夜了。”
“变成两只湿漉漉的白鼬吗?”利亚笑眯眯地接话道。德拉科肉眼可见地脸颊发红:“额……幸好没有。我以为你说的用麻瓜方式体验旅行,也包括这种突发状况的体验。”
“说实话,本来是的。”利亚收起了笑容,这让愧疚后怕的男友差点吓一跳,但随即她又笑起来,“但是呢,该不该用魔法毕竟得由巫师说了算。因为你这么喜欢犯规,我也只好犯规一次了。就是那辆车好像因为魔法被改变了内部构造,我塞在驾驶座里面的广告不知道被吞到什么地方去了,让我一通好找。”
“太感谢了,你出门还带着那张报纸。”德拉科嘟囔道,两秒钟的沉默后他反应过来,“等等,就是说……你早就发现我改造麻瓜汽车了?!”
“是的~而且我还预料到了会发生意外,不过没有想到意外之雨下得太快。”阿斯托利亚亲昵地梳理了一下男友的辫子,“亲爱的,你得感谢我没把你捅到魔法部那儿去,亚瑟肯定很乐意见到马尔福家做出改变——为他们的儿子买一辆麻瓜汽车。It’s cool。”
“还是祈祷今晚没有巫师发现那辆停在大马路上的车吧,默许改造的也有你一份,利亚。”德拉科没法对明知故犯的女友发脾气,但他发现,他的女友或许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循规蹈矩,“除了这个,我还为你做出了改变,利亚。我愿意学麻瓜汽车。”
“真的吗?可是我们有一整辆停在公路上的车作为证据——你没有认真学,德拉科。不过还有机会补救,驾驶手册飞来!”
德拉科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本整理好的《汽车驾驶规则手册》从安全屋的书架上飞进了阿斯托利亚的手中,这也是计划的一环吗?他的女友完全预测到了他的反应,利亚高兴地展开手册,将上面崭新的内容展示给德拉科看:“拜托屋主放了一本。为了以后的出行平安,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
“明天再说吧,你真是吓得我够呛。”德拉科把自己摔进了安全屋柔软的被褥上,顾自抱怨道。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