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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尘聆
评论:笑语
她和我道别的时候是稀松平常的一日,就像人间无数普通的离职。
收拾东西,一件一件放进纸箱,把装满的抽屉按顺序整理得空荡荡。
尽管如此,我们都知道世界是如何崩塌的,它无声地蚕食了我们的意识,也没有留下痕迹。太阳升起,月亮落下,办公室角落的盆栽四季长春,人的生命却飞奔如流水,白云苍狗,倏尔远逝。
她的工位是我曾经的工位,我也用过那抽屉,就像我也曾经想过要离开,只是我没有她的条件。夜深时,走廊里老化的感应灯要很大声才会亮起,我跑到门外用力跺脚。回南天的瓷砖湿滑作响吱嘎,整个走廊只有回音游荡,一盏盏的灯依次亮起,才让人觉得疲惫稍微减缓,尽管搭理我的时候没有生命的物体。
拉开抽屉,先是回形针,再是票据,层叠厚重,陈年的没被认领但也不方便丢掉,于是只能压在底层无人问津。我就是这样的存在,虽然说就职了许多年,但变化微乎其微,我好像还和多年前刚签合同时一样懵懂,数着退休的日子,在闲暇无工的时候啃苹果看剧,说一些有的没的闲话,捕风捉影。
或许我也有过意气风发的时候吗?
我拉开抽屉的时候没想过要往里面放点什么,反而经常只是拿取需要的东西,可是莫名其妙布局就混乱了,于是一遍遍整理。当然不可能放弃,毕竟我只有那么几个抽屉,总是注定要整理的。大脑只是放弃思考可能性,原来我打开生命也像是打开抽屉。
你知道吗,我出生的时候,这片也灯火辉煌。很偶然的一次我们刚好同时加班,她在走廊碰到我,没头没脑如是说。这种对话不像是会发生在日常里的语句,而且她比我小那么多,那就更奇怪了。
啊,嗯。我有些尴尬,伸出三根手指揉搓两下额角,或许她是想感叹现在我们公司已经破落到如此?但作为一个老员工,这么议论毕竟不好。我知道她的视角和我必然不同,我已经对全部的流程麻木了,每天打开抽屉,合上抽屉,围绕许多排抽屉进行谁都可以替代的工作。我抬头看灯座旁白墙上泛黄的水渍,补充道,是这样的吗,或许吧。她笑了下,于是我们擦肩而过,继续去和各自的抽屉劳作。
很多同事总是感叹工作无趣,思考怎样才能跳槽,然后莫名其妙一年又一年地工作下去。他们有时不再像一个人,而是许多人的缩影,只是编号不同。第一排柜子的抽屉和第三排的功能并无不同,除去装的材料或许略有区别,但最后还是不被人在意的留存,只有在需要检查时才会翻找半天吹去些许灰尘。
互联网总是说着国外生活工作平衡,我还是想或许吧。你我的活着都不像是活着,但他们也一辈子没有离开家乡。世界用这同样的抽屉,那么是谁发明了抽屉?至少在座的同事大概率无人能应答。所以细枝末节的生命,就是这样微妙而不被记忆的吧。
她给盆栽浇水,这是我少有见到的事,我们有保洁,总归也是不会让植物枯萎。那么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宛如无用功的行为,你知道我们这边的规矩吧,难道不是逐渐熟悉打开和闭合抽屉。除去这种最低限度的努力,多余的都是浪费。我冷眼旁观,不知为何有点愤恨,她悠然自得的样子令用力跺脚的我相形见绌。
风啊,风吹过来的时候,树叶会飘动。
像宇宙的某处有谁“唰”地拉开抽屉。
可是我不在意,我除了机械地管好自己的抽屉,懒得再管更多的事。我说出的每句话,只是为了合群,取出抽屉时后挡板会有一个空洞,夜晚就是森然的黑,没有人会去探究那是什么,因为它只是单纯的空无一物。光线照耀在光线能照耀到的地方,我生活在能生活的地方,所有的解释和动作只是伪装出来却难以推敲的废话。
你为什么要在意细枝末节?我不知道别人的眼中看到的是什么,因为我复制不出别人经历过的一切,它盛满的似乎不是文件,不是工作不是任何可以想象的东西。于是在道别时我只能回复,啊,也挺好的。
我像是拉开看见满抽屉的外星生物,或者说我是一个拉开抽屉的外星生物。
她抱着箱子踏出工位,踏出办公室的门,将踏出公司的门或许世界的门。
外面阳光普照,但结局如何我不知道,只能喃喃重复,啊,也挺好的。
vol.230【午睡】仲夏雨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司九终于下班时,仲夏的天很不给面子地下起了大雨,他孤立无援地站在警局门口,计算打电话叫司柳给他送伞的可能性。
当司九不抱希望地拨出哥哥的号码却无人接听时,心头的大石头就彻底落地——咚一声把自己给砸死了。
要么在执勤,要么在巡逻。总之指望司柳是不成的了。
雨水从檐篷上飞泻,几乎形成了一块雨幕。司九看了眼脚边桶里同事的雨伞,略微有些心动。
结果他门口徘徊了十分钟,愣是没有往里迈出一步。天人交战,天胜了,司九不想和人社交的心情超过了不想淋雨。
最后司九还是如罗丹的代表作一样在大门口沉思——要不算了,虽然他本来就推迟了下班时间,但家里也没有人,再去办公室坐一下午得了,万一有人电瓶车被偷了,网恋被诈骗了,小孩走丢了呢?技侦科的事总是不会少的。
雨滴砸在地上,司九感觉脚尖似乎被浸湿了。他退到门边上,雨云遮住了光线,让本该酷热的午后变得昏暗却清凉。
这让司九郁闷的心情变好了些。他望着大雨有些出神,灵魂似乎飘飘荡荡地游在雨云里,直到一道光在他眼前出现,亮晃晃地,让他眯起眼来。
那是车灯——远光,近光,又是远光,近光。熟悉的车身,这安静的提醒,司九感到自己心头蒙着的雨雾被几下抹去。他几乎是跳下台阶,几步到了车边往驾驶位的窗户看去。
但是比他更快的是一把亮黄色的雨伞,从车门里探出来,撑开。一只手扯着司九的衣袖把他拉进雨伞下,司九先是一把抱住了伞下的陆柒,再才是哼哼唧唧地松手,飞快地钻进了后座。
陆柒收起伞,把车门关上,又回到了驾驶座,他取下眼镜摸出眼镜布擦干水渍,重新戴上,转头就看见司九的脸在他边上。
“怎么了,和个小孩一样。”他有些好笑道。
“你不是今天要值全天班吗?”司九问,“不管那群小孩?”
“同事后天有事情,就和我换了下班。本来快到家了,看见下雨就想着你没带伞呢。”陆柒反问道,“吃过午饭了吗?”
“吃了食堂,要是知道你会回来,我就不吃了……”司九努力地挤在两前座之间那个狭小空间里。
陆柒拉下安全带扣好,转头把司九按回后座,“你也系好安全带,真不怕你哥查你啊?”
司九轻哼了一声,往他脸上啃去,陆柒一偏头,只让他蹭着了边,像个轻盈的吻。
“马上。”司九说着,又黏糊糊地贴过来,这次不用牙了,只是像小动物一样蹭着,直到又被陆柒按回去,才磨叽地系上安全带。
“这么粘人。我当时怎么没发现呢?”陆柒发动了车。
“图片仅供参考,一切以实物为准。”司九回答,“一经售出,概不退换。”
“好啊,那我要上315举报你。”陆柒笑了一声。
雨势依然很大,雨刷还没到底,刚刮过的地方又被点点水痕覆上了。司九一开始还看着路,渐渐地视线凝在了陆柒的侧脸上不动了。
陆柒睨了他一眼,“你……”
司九没听见他的话,只看见了他带笑的唇一张一闭。半晌回过神来,才揉了揉眼,“什么?”
“我说,今天别用功了,陪我睡一会?”
司九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会闲着,总是在看些专业书籍,或者琢磨开锁的技巧。有时候陆柒夜班回家,还会看见抱着书睡姿不端的司九。
明明已经是快30的人了,还是会在睡前护着台灯不让陆柒关,嘴里还叫着再看一会儿就看一会儿五分钟后就睡真的相信我。明明有个医生男友,却还是不愿意养成良好作息,结果就是被当成小朋友一样管教。
司九没有吱声,不知道想了什么,隔了几分钟才回答,“我不想去床上,我们在沙发上躺一会儿怎么样?”
“当然可以啊。”陆柒说着,拐了个弯。
家里那个沙发很大,看上去有种华而不实感,但躺起来确实舒服。不过司九平时不爱躺在那上面,那是司柳爱待的地方。
陆柒停下等红绿灯,心里想着到时候要从房间抱一条空调毯出来。
“要到了。”司九突然肯定地说。
“嗯?啊,真的呢。”陆柒看了眼红绿灯的读秒,“你居然真的有在看路吗?我还以为你光盯着我看了呢。”
“我没有看路,只是这个拐弯的感觉很熟悉。”司九纠正道。
绿灯亮了,陆柒轻踩油门驶过路口,“所以你确实一直在看我?”
“……也没有。”
“你肯定一直在看我。”
司九放弃了嘴硬——他干脆不说话了。
五分钟后,他们到了,陆柒不顾司九的反对,坚持要先绕一圈小区里看看有没有车位,最后还是停在了小区外。
司九迟了一会儿才推开车门,陆柒已经撑着伞在外面等了。
“不打伞吗?”他问。
“和你一起走。”司九说着钻到了伞下。
陆柒把伞换到右手,稍微抬高了一点适应司九的视线。两个人就这样挤挤挨挨地走回小区。
坐上电梯时司九看了眼表,下午一点。
打开家门的下一秒,司九已经风似的刮过玄关,沉进沙发不动了。陆柒觉得好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今天真的很困吗?”
司九侧过脸,只露了一只眼睛,额头前那撮白发正好翘出来。
“我知道为什么司柳喜欢躺沙发了。”他闷闷地回答。
陆柒揉乱了他的头发,回房间去抱毯子。司九的视线追着他直到被门挡住,才脸朝下地埋进沙发,腾出一只手整理头发。
就在他拨弄了一半时,迎头被毯子盖住了。
陆柒摘下眼镜,把外套叠好放在一边——他春夏秋冬都是一件外套加内搭的配法,好像冷热变化于他不存在似的。司九就不一样了,夏天只穿短袖制服衬衫,下班后还要把领口扣子偷偷解开一颗。
在司九手忙脚乱地把自己从法兰绒毯子里解救出来时,陆柒已经打开了空调,还把蚊香点着放在了角落。等到司九露头后,他已经掀开毯子钻了进去。
沙发很大没错,但也不足以让两个大男人肩并肩躺着,司九像条不安分的鱼一样拱来拱去,最后干脆伸手捞过陆柒抱在怀里。今天陆柒穿的衣服比较宽松,司九可以很轻松地手伸进去,从下到上环住,享受肌肤相贴的感觉。
他们是情侣,但所做过的最接近欲念,却又最无关欲念的举动,就是这样的拥抱。
陆柒调整了一下姿势,转过身看着司九,他的爱人,长了一副凌厉的眉眼,此刻却因为困倦显得十分柔和。急促雨声和空调运作时的嗡嗡声渐渐融成了夏日午后独有的催眠音。只不久,司九就已经困得几乎睁不开眼。但他突发奇想地强撑着,凑到陆柒耳边问,“陆医生……你当时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出去呢。”
陆柒其实也感到了浅浅的睡意,他努力回想了一下,“我们第二回见面的那次?”
司九点头。
“我那个时候还不敢相信你是警察……第一次见面,我看见这个——”他搓了搓司九额前极具特色的小撮白发,“还以为你是,嗯……哪里的小混混呢。”
“我不是一开始说了我是警察嘛……”司九的声音渐弱下去,好一会才迷迷糊糊地追问,“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不同意和我出去。”
“哪有人第二次见面就约会的……”
“可我第一次……”司九后面的话已经不成语句了,只剩下几个含含糊糊的音节。
“第一次什么?”
司九勉强哼了一声。
陆柒凝神听,只感觉到绵长的呼吸撒在耳畔。
其实第二次见面,司九一把抓住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跟踪狂时,就已经在陆柒心里烙下除不去的印记,他拒绝,是因为不想表现出失态——谁能想到那时候,他每次呼吸时都会回想起司九从阴影里抬头一笑,路灯的光线洒在他身上的模样。那凌厉的眉眼突然间,像是在那荆棘从中随意一瞥,看见了数不清正开放的淡紫花叶一样。
陆柒看着刚刚睡着的司九,不见平时的严肃,只有抿起时仿佛在微笑的唇,与微微颤动的睫毛。
渐渐地,眼前变得模糊,思维也迟缓下来,陆柒几乎是无意识地模仿司九的呼吸频率,眼睛慢慢闭上,陷入安静的沉眠。
雨势变小了一些,瓢泼的狂野渐渐温和下来,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交织着,一如他们最普通的每一天一样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门锁咔咔响了,司柳人还没进门,声音已经先一步挤进来。
“哇今天外面雨好大啊我执勤险些看不清……”他看见沙发上交叠的两人,立刻闭上了嘴,刚摸上电灯开关的手也放了下来。
司九在梦中微微皱眉,动了一下,又被陆柒抱紧了,两人都没有醒来。
司柳放轻动作,小心翼翼地从他们身边走过,瞟了一眼两人的表情。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原来是在午睡啊……”
——end——
*猜你并不想知道,但是我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陆柒后来在抗洪救灾中意外去世。而司九在他死后不久因公殉职。
jamil又打开一个抽屉
kalim带着一身雪跑进来,迈进室内后它和其他狗类一样用力地抖毛,压在它身上的轻雪混着狗毛洋洋洒洒地铺开来。jamil有些严厉地训斥它:“你把地板弄脏了。”
kalim没有回答,这是当然的,它只是一只狗,它甚至听不懂jamil说的话。在jamil打扫卫生时kalim眨巴它石榴色的眼睛,然后低下头,把一只冻僵的鸟吐在jamil刚刚清扫完的地板上。这只鸟是草绿色的,原来是一只鹦鹉。
“你也不能随便把别的动物带到家里来。”
kalim听不懂,它快活地摇着自己短小的、雪白色的尾巴。
jamil又打开一个抽屉。
房间里没有开灯,kalim坐在书桌边摆弄他的mp3,他想把自己新录的曲子导入到这个机器里,但不知道是不是格式的问题,一直无法顺利播放。
“可以帮我看看吗?”见jamil出现后他把mp3递过来,jamil接过手掌大的随身听开始检查。
这个机器里录的歌太多了,kalim又没有做标记的习惯,往下翻可以看到“jamil写的词”“jamil谱曲、kalim副歌”“kalim,短旋律”之类的文件名称。
“哪一个是你放不出来的?”
“是刚刚导入的那一支。”
mp3无法显示文件导入时间,jamil只好一支支地点开,看看能否顺利播放。在音乐响起时kalim抬腿盘坐在椅子上,他轻声地跟着哼唱,他的碎发随着摇头晃脑而小幅度地摇摆着。
jamil又打开一个抽屉。
游艇在江面急速地前进,两边被划开的水纹飞溅就像剖开的鱼腹。jamil伸出手捞起迎面而来的风,kalim脚步匆忙地从船舱跑出来。
“好大的风!”他喊着,“如果魔毯在这里,它肯定会很高兴!”
魔毯没有被带过来。虽然是有自我意识的魔法物品,但是在旅游中途还是有被弄丢的风险,考虑到这点jamil把它留在了scarabia里,kalim总觉得很遗憾,说要准备礼物带给魔毯,jamil不太理解这种把魔法物品当成好朋友的想法。
“我可以站在你旁边吗?”
现在是晚上,天气很冷,一个人兜风时没有感觉,现在有了一个热源站在身边,jamil才意识到自己的皮肤凉得不行,kalim迎着风带上墨镜,他头上别着的头巾很快就被风吹散了。jamil及时地伸手扯住那块即将追随自由而去的棉布,戴在头上太不安全了,他只好低下头把它仔细地绑在kalim的脖子上。
jamil又打开一个抽屉。
jamil在创作一本小说,这么做的原因一是他想发展自己的写作能力,二是倘若得奖了,他可以加不少学分。不得不说jamil在编故事这方面没什么天赋——准确来说是缺乏相关经验的积累,这让他的小说创作频频卡壳,终于想出来的新剧情也总是干瘪乏味。最后,他想:反正也没有人认识我,为何不把自己的亲身经历写进故事里呢。于是他真的这么干了。
“好像没有得奖呢。”kalim站在宣传栏边看上面的获奖名单,“可能比赛评委不喜欢和同学出去旅游时拯救了世界的故事。”
“但那明明就是真的,真的发生了这种事。”jamil强调,“我写的内容完全来自于修学旅行——”
其实,在获奖名单被贴到宣传栏上之前,jamil就已经知道自己的这篇投稿落榜了,因为他收到了一封邮件,写着“大赛希望收到和青少年冒险热血小说不一样的故事”。jamil觉得他们实在是太没有眼光了,这根本就不是小说,这都是jamil的亲身经历。
“那就为了庆祝竞赛结果出来,我们去吃寿喜锅吧。”
“为什么啊?都已经落榜了诶。”
kalim没有解释,他扯着jamil的手,像拖货物一样地带着jamil向校门口跑去。
jamil又打开一个抽屉。
“下大雨了。”
现在是清晨,天才刚亮没多久,jamil被外面的雨声吵醒了。他沉着脸看山洞口边,几株被雨水打耷了枝叶的树木。这很糟糕,下雨天想出去采集资源需要比平时更多的精力,而jamil今天有好多计划要做。
“我上个礼拜看天气预报时有看到说这块海域会下雨。”kalim迷迷糊糊地醒来了,他梦呓似的轻声说,“天气预报可真准。”
“现在不是感慨科技进步的时候吧?我们可是遇到船难漂流到这个岛上的可怜旅客。”
“抱歉。”kalim显然还没有完全睡醒,他翻了个身就着雨声又睡着了。
jamil从草编床铺上站起来,去洞口检查周围的情况,最后确定这场雨直到下午都不可能结束,他悻悻地回到床边坐下,决定眼不见为净地再睡一觉。当他再一次躺下时kalim抱过来,和吸满了空气中的水汽后潮腻的床铺不同的是kalim的体温是温热的。
“我们只花了两个人的船票就体验到这么独一无二的旅行体验诶。回去后,我要在家里也打造一个用来睡觉的洞穴。”
“现在也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
jamil又打开一个抽屉。
作者:【十一招】二九
免责声明:随意
前文:
(一)http://elfartworld.com/works/9393342/
梅原太一惊醒过来。他的枕巾已经被冷汗浸透。他以手肘缓慢地撑起上半身。天蒙蒙亮。窗外的灌木丛一阵簌簌响,不像是风,或许是野狗。他睁大眼,不敢眨。眼球在变得干涩的同时逐渐适应黑暗。他谨慎地把身体的重量转移到股骨头上,然后用手指触碰脖颈。
梦里,一只苍白的手从他桌面上的瓷花瓶里伸出来,扼住他的咽喉。
他站起身,蹑手蹑脚地凑近花瓶。花瓶没有动弹。窗帘缝里泻出的一线光像把瓶子从中间劈开了一样。他抓住花瓶,把枕巾从床上扯下来,铺在地上。白色的花瓶横陈在白色枕巾上,与他记忆中的尸体重合起来。瓶身是冰凉的,没有心跳。他用垂下的床单包住自己的拳头,咬紧牙关,朝花瓶敲下去。
瓶身上出现一道裂痕。他不断地敲下去。它终于裂开,敞开,露出空荡荡的腹腔。逐渐明晰的日光盛进来,阴影的边缘显得越发尖锐。
他的指节发青。一阵钝痛传来。他跪在地板上,喘息。
花瓶是她送他的。
第一次见她是在她家。他推门进去,烟味扑面而来。她侧坐在沙发上,隔着缭绕的烟雾看他。她发际线高,头发漂成亚麻色,像干草。发际线下的额头有几根皱纹,一抬眼就显出来。食指、中指和拇指,很使劲地掐着一支烟。
他站在玄关,很生涩地叫:“杜老师。”
她姓杜,在大学工作,是这套房子的业主。见楼道里打扫得干净,就设法打听来他的联系方式,让他做一份家政的兼职。这是他知道的关于她的一切。杜很少对他说起与他的工作无关的事。但她是个好主顾。每次喊他来,总是她准备出一段远门,让他中间来打扫几次。
“你喜欢这花瓶吗?我见你总盯着它看呢。”
有一天她突然问他:那是他们第四次见面。
“很好看。”他如实回答。
“送你了。”她很干脆地说,“我还有一件事得麻烦你。”
她带着他走到冰箱跟前。在此之前,她一向吩咐他,厨房是不能进的。
“把下边门打开。”她命令他。“拉开最底下的抽屉。”
他缓慢地蹲下来,照做了。冰箱很老了,门轴不润滑,和他的膝关节一齐吱呀作响。最底下的抽屉边缘已经冻硬了,一层白霜覆在上边。他用手指去擦,冰渣子在他发红的指腹上化开,冷气像把锥子透过他手臂的骨髓,扎进心脏。他咬紧牙关。
她还站在他身后,棉拖鞋的鞋尖抵着他磨出厚茧的脚跟。她的声音像是从他头骨里响起来的。
“这抽屉里的,你都带走。”她说。“分几次带。”
他听见门锁转动时,堪堪把冰箱门打开一条缝。
杜提前回来了?不会。她开锁总是干脆利落,而当下开锁的人有两分犹豫不决,像第一次开这扇门。
还有谁有钥匙?杜没告诉过他。以防万一,他摸向裤兜:开门以后,他马上把钥匙放了回去。一定还在。
他的指尖沿着柔软的褶皱焦急地摸索。每经过一刻,他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空的。他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是空的。
咔哒。门打开了。他无措地转过身去,背靠着冰箱。
两个孩子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个高些,一头扎眼的白发,骨相像是欧美人,皮肤白得发光。梅原看向她的手:苍白,颀长。是抢走他的肉的那只手。后边跟着的孩子更瘦小,黑头发,一张小脸脏兮兮的,双眼很有神采,滴溜溜地转。
白发的孩子冷冷地打量着梅原。他咽下一口唾沫。
“这是杜老师的家。”他开口说道,“你们要做什么?”
白发孩子打了个交警挥旗般的手势。一眨眼间,黑发孩子撒开腿,迅疾地冲了过来。梅原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双细而有力的手臂已经勒上他的脖子,垂下来的右脚踢他的膝后:一、二、三。他跪下来。一只手按压住他的眼球,一对犬齿没入他的颈侧。手腕处传来冰凉的触感。
他想起:小狗。
按住他双眼的手撤开。光涌进来。他感到晕眩。孩子们比跪着的他要高。他看见他的双手上戴了手铐。为什么孩子们会有这种东西?一阵寒气包裹住他的躯干。他知道她们打开了冰箱。她们亲密地交谈着,语速很快,音节连缀起来,像咕噜咕噜的水声。他听不懂。他说:不要打开。她们没有反应。他提高了嗓音,说:不要打开!
她们停下,朝他转过来。白发孩子向他举起她手中的战利品。那是一个白色的泡沫饭盒,上面包着保鲜膜。
保鲜膜下,是一根手指。抓着保鲜膜的、白发孩子的手指颤抖着。梅原抬眼看:她的眼里溢满了恨。为什么一个孩子的眼里会有这么多的恨?
他闭上眼。他明明知道的。
“睁开眼,”她低声说。
黑发孩子拍拍她的肩膀。黑发孩子的眼睛是悲伤的。白发孩子松开手。啪嗒。一根手指落在地上。黑发孩子回过身去,把抽屉全打开。从抽屉的深处她钓出更多手指。两根。三根。啪嗒。啪嗒。手指。手指。手指。手指。手指。手指。
于是他意识到:她们要向他复仇。
TBC
作者:谢绽
免责mod:求知
一出深圳高铁站,曼萍就立刻感觉空气变得潮湿了。持续的暴雨恰好在此刻迎来了短暂的消停,因此减了几分闷热。站台闸机出口就有极高的树,曼萍新奇地看着那特别的,如羽毛般的叶子,思量着这是不是椰子树。
等了约一刻钟,她的堂姐和堂姐男友来接她了。堂姐比她长四岁。她后半年生的,是小生日;曼萍是大生日。所以这四年也是虚的。堂姐已经渐渐在这个熙来攘往的大城市安定了下来。而正在恋爱的对象是从初中认识的同学,之前曼萍也有见过他。
堂姐突然从背后拍肩招呼,吓了曼萍一跳,然后两姐妹久违地拥抱了。堂姐穿了五分袖胭脂色棉麻小衫,和一条白色的蛋糕裙,在阴天显得清丽。她其实要矮半个头,日常举手投足也更像个活泼的妹妹。她一手把曼萍的行李箱丢给男友,一边挽着曼萍胳膊,说笑着进了地铁。
曼萍感觉到臂上暖热瓷实的肉感,有些变扭。她记得堂姐和自己一样,都是轻微的蛇皮肤,也就是在干燥的季节用指甲轻挠,便会纷纷落下雪白的皮屑。可是现在却这样光净,难道是受了当地气候的影响?
表姐说要为曼萍接风洗尘,预订好了晚餐的桌位。他们出了地铁,天也几乎暗了,街灯与车灯湿淋淋地亮光。曼萍又被绿化带许多巨大的蜗牛吓了一跳,堂姐乐到了,说路边也常见轧死的大蟑螂哪。
街上怎会有这样多奇异的花树!在这个湿润温暖的地方,树要三倍地高,花要四倍地大,叶要五倍地宽!不时地能看见巴掌大的酒杯型红花和指纹大的紫花从树上掉落,更不用说灌木草本类的了,含着如繁星宝钻的水珠,直叫人目不暇接。
进了小巷,是一座古色古香的阁楼。木制楼梯高高的,包厢的天花板也高高的,但是空调的冷气依然很足。房间的角落里放了一个木制柜台,上面放了假花和有外文字的空酒瓶。三把椅子面上都包裹了青绿石色的革。
曼萍觉得有些太凉了。她想念起家乡腌臜的苍蝇馆子。在那里,你可以在店门看着行人络绎,听着后厨熬骨汤的大锅不停地咕噜冒泡。老板夫妻亲热的招呼着,并端上蒸汽腾腾的面。眼镜片瞬间凝结起银白的水汽,不得不摘下来才好动筷。
对面的堂姐点好了菜。服务员给每人也上了茶水。曼萍端着茶杯喝,喝不明白,感觉又苦又香。她想起澄黄的大麦茶,以往进饭馆,堂姐都会先站起来,用它涮两遍餐具,于是米饭也会有一股茶香了。这次没有米饭,但有凉菜,有海鲜,有大肉,有菌汤,有糕点,有甜品。菜一道一道地上。吃完肉菜,服务员上前撤掉每个人的盘子换上新的,并各呈上蓝黑花纹的小盅,里面的蘑菇外形像牛胃包裹了鸡蛋。
曼萍喜欢堂姐,但不喜欢和堂姐外出吃饭,尤其是堂姐请客的饭。小时候堂姐请她吃小馄饨,末了说钱忘带了要把曼萍押在店里洗盘子,看曼萍怕得快哭了才说逗你玩的。稍大一点,表姐等菜时候闲得,拿筷子戳密封餐具的膜戳了个遍,结果没想到这也算钱;而且加上这十几二十正好钱不够,好说歹说两个人才脱身。之后,曼萍和堂姐吃饭心里总犯虚。
堂姐男友问,曼萍怎么了?菜不合口胃嘛,怎么话说得这样少?曼萍答,我忙着吃饭呢,笑了一下。男友心比堂姐细腻,像是深闱中的大家闺秀和外婆的结合体。
三年前,在另外一个城市,男友只是堂姐的好友,他们二人也请曼萍吃饭,不过他们那时还是学生。男友在美团上提前团好了券,却被告知在节日无法使用。不过还好,给好评换的豆花还是有的。三个人出门后下了轰轰隆隆的暴雨,从饭馆到地铁站的路上,蹚泥水把大家的鞋袜都泡透了。
不知不觉,几乎快吃完了菜。最后一道是百香果双皮奶,也是装在白瓷碗里。上面停着一只尾巴染红的小金鱼,旁边有一撮水晶样的凉丝。尝起来小金鱼像带点米味的奶冻,香香甜甜的。
吃完了。堂姐又和曼萍,男友说了些话,聊大家共同的熟人,聊近期的工作活动,聊天气,聊长辈。堂姐时不时站起来给大家添茶。
茶也喝完了。堂姐按铃,服务生过来结账,堂姐手机支付。出乎曼萍意料地:一切居然这么顺利。
堂姐问,萍萍你还有什么想吃的不?曼萍说,我想吃绿豆糕。堂姐大笑,你跑来这里吃绿豆糕么?那应该回苏州吃呢。这里的可不正宗。你快快换一个。
曼萍说,阿姊,我就想嘛。
堂姐说,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抢绿豆糕在老家打架吗?
曼萍记得。她因为忽然想起来这事,所以才馋起来绿豆糕。天空中飘起了绵绵雨丝,曼萍联想到湖岸边的柳树,粉甜清凉的糕点。于是她仰起头,在夜幕的掩饰下,抿嘴又笑了一下。
观前提醒:本篇背景参照《防风铃》,但与原作毫无关系,只是为了方便事件发生。(我与前情你死我活的每一个短篇)
背景概括:学生上不上课不重要,成绩高低也不重要。街上有帮派、街区间有领地划分。打架没人举报,虽然像超人一样但大家设定上都是普通人。
无奖竞猜:主角到底揍了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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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慢条斯理地从楼梯上走下,黄昏从玻璃窗户里洒下,落在他的肩头,也落在他红发上,凭空为他镀了一层金黄。
他打了个哈欠,摁开手机查看了一下时间:5:12。
很好,一觉从10:00 am睡到5:12 pm,完美跳过了一整天。他隐隐约约记得阳光正盛的时候,有数个声音来到他身边喊他,却并未得到清晰的回应:因为他睡迷糊了,完全不想起来,只将脑袋埋进臂弯,发出了几声呜咽就将人打发走了。
他原本只想睡个午觉,但事已至此——吃晚饭吧。
教学楼不高,走出楼道后,只要绕开雕像,就能畅通无阻地来到校门口。而此时,应当门可罗雀的校门口正走过几个混混。
“同学!现在还是不要去外面了!”有女孩拽住了他的衣袖,压低了声音说道。
但这位帅哥却没回应她的好意。帅哥短暂地顿了顿,轻轻拽出衣袖后拍了拍她的上臂,似乎是在宽慰她。
可惜没有那么温柔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忍不住哈欠了。
夏遥旭手掩口鼻打了个哈欠,又抹了抹眼角,把生理性眼泪擦走,仿佛没看到似那几个混混似的,悠然走出了校门,然后站在原地眼眸朦胧地思考着今天的晚饭。
他决定好了,今晚吃黄焖鸡米饭。记得顺着路走就有一间不错的店。
夏遥旭迈开脚步,双手揉了把脸,戴上蓝牙耳机悠闲地往目的地走去,全然没注意到身后跟着一条尾巴。
走了约莫数百米,双方先后转弯拐进了一条没多少人的街区,接着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尾巴们开始逼近他,面上都洋溢着叫人不安的笑意,手中有球棍也有中空的金属管,也许还有小刀,只是没亮出来。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被盯上的目标气定神闲,打出了第三个哈欠。
离开了大马路,夏遥旭左右看看,没瞥到监控,于是将手机和蓝牙耳机都放在了路边绿化带的外围,也不在意粘上灰尘和泥土,甚至还在半包围圈里将红绳手链解了下来搁在手机上方。
做完了这一切,他才耷拉着眉眼站起身来,插在衣兜里的手这才拿出来,却没摆出架势,而是擦了擦眼角因为打哈欠出现的眼泪。
“行了,也别提要求,不行不给不能不想不要。”夏遥旭先发制人,五个不把领头的棒球男说懵了好几秒,这人不出意料的恼火起来,棒球棍横扫,冲着他躯干打去。
青年往后一退,轻松避开这一扫,后脚落地的瞬间便摆好了架势,右手后拉,五指握拳,左脚一蹬,拳头便轰在棒球男脸上,鼻血飞溅,或许还有些许骨折声,他被打飞出去,撞倒了身后的三四个人。
混战就这么开始了。
尾巴很长,意味着对方人数众多。夏遥旭给他们起名叫做“乌合之众”。
睡意一扫而空,夏遥旭低头躲开一拳,一边思考着今晚什么时候睡觉,一边在起身时拽住这人的后领和手臂,借力将其掀了出去,砸在另一个袭击者身上。
他眼角余光瞥到一个色块,迅速伸手别开这人挥来的手臂,右手出拳砸在他腹部,连续两拳,疼痛让他动弹不得。
夏遥旭放任那人自己倒下,他来不及起身,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头颅左偏避开前方袭来的拳头,紧接着是第二拳,这次他擦到了些许鬓发。那人出拳无法收力,夏遥旭直接拽住他的短发,同时提膝狠撞其面部,在确认命中的下一瞬,迅速收腿收力,双手按在对方肩上猛然一推,自己便向后翻去。
灵巧的后滚翻刚好避开从侧面踢来的腿,夏遥旭十指撑地,右腿猛然后扫,一人便被扫倒在地,往他面部补上一拳,他立刻跳开远离三个人包围圈。
然而身后也站着数个人,他弯腰躲开一击,以左脚为支点旋身握拳揍在这人腹部,又是一拳上钩击中对方下巴,下一瞬便抬臂格挡了另一人的袭击,脚下步子一跨一错,脚后跟贴着对方的小腿使其失衡,继续一拳揍脸将其放倒。
身后有用力踏地的脚步声,夏遥旭已将重心体态都调整完毕,两步前冲、跳起、抬腿拧腰,一记鞭腿踹在一人的脑袋上,落地时顺势转身迅速调整自身姿态,却没想到地上爬起来的一人忽然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
面对仅有几步距离的棒球棍,夏遥旭不退反进,忽然的一扯成功将右臂抽出,一下重击紧接着两下轻而迅捷的肘击将那人的意识彻底揍没。
此时棒球棍已经来到了最高点。夏遥旭身体左偏,干脆让身体直接失衡,侧身落地时用已昏迷的一人当缓冲垫,一个轻回弹便已经站起了身子。
高强度打了数人,夏遥旭也需要一些喘息的时间,脚下小跳一下,又后撤半步的,他已将呼吸平复,随后便是一记漂亮的后旋身抬腿踢击——脚后跟砸在袭击者的脸颊上,把他踹进了绿化带里。
到此刻为止,街区里站着的就只有两个人了:一个是他夏遥旭,另一个则是短暂昏迷后苏醒的棒球男。
“乌合之众”们趴了一地,手上拿着的东西四处散落,有人呻吟有人沉默,或许还有浑水摸鱼装死的。无论如何,一群人被一个人打趴这个事实毋庸置疑。
夏遥旭甩甩双手,又理理衣领,还拍了拍后背和裤子,似乎很嫌弃上面粘上的血和灰。
虽然有些气喘,却不明显,他的胸膛起伏幅度也就是刚跑了个四百米的程度。除了揍人在拳头骨节上打出的皮外伤,他甚至没有被击中一下,现在慢条斯理整理自己的模样反而叫人觉得游刃有余。
“好玩儿吗?好玩儿吧。”
夏遥旭冲他笑了笑,居高临下地侧身看着他。这人长着一张校草的脸,嘴角和眼睛的弧度毫无温度却也好看,本人更是几百年没真心笑过了。
不过这些棒球男都不知道,他只是想抢个钱,顺便往那张好看的脸上揍几发,给这人添点青色或者紫色,却不曾想反被揍了一顿。自己带来的人也毫无用处,只能让这人手指关节上擦破点皮,还是对方揍人揍破的。
头发被攥住,棒球男顺应疼痛后仰脖子,听见这人清清嗓子,将自己的台词压低了声音说出来:
“把身上所有的钱的都叫出来,这次的事情就既往不咎。”
夏遥旭看着他战战兢兢地去摸钱包,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补充道:
“以后不许在这附近晃悠,否则我会再把你们揍一顿。
“下次就不是昏迷这么简单了,记住了?”
所有人——单指从昏迷和恍惚中醒来的——都点头如捣蒜,升不起丝毫反抗心。
一群人,昏迷的昏迷、后醒来的不敢起来、该趴着的趴着、装死的还在装死,总之,被搜走了全部身家之后,全都老老实实地目送这位铁板哼着歌离开,转身进了一家店面。这之后,他们才敢从地上起来,面面相觑、互相看着对方挂彩的脸,赶快离开这条街区。
这一天,夏遥旭不仅吃了一顿大份黄焖鸡,还额外点上了一顿烧烤夜宵。
就是应付家妹的盘问叫他汗流浃背。
耳朵也被拧的红了不止一星半点。
“哎呀…真的是天灾人祸。”夏遥旭一边乖乖交出双手,让妹妹给他上碘酒消毒包扎,一边唉声叹气摇头喊冤,“明明是见义勇为,却要被拎耳朵,我好冤啊。”
夏溦霖冷哼一声,绝不心软:“见义勇为个鬼,你就是没钱了想黑吃黑!”
夏遥旭一噎,目光游移:“……哎呀,论迹不论心嘛。”
“最重要的是!”夏溦霖白了他一眼,异常气愤地握拳砸在哥哥腹部——
“吃黄焖鸡不带我!你这叛徒!”
作者:阿氪
免责声明: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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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塞卢太太的葬礼
巴克莱小镇习惯了没有新闻的日子,所以我们把每天听新闻的时间放在中午,而中午意味着全镇人的午睡,所以每一个可怜的卖报人都要被丢在烈日下炙烤,这就是巴克莱小镇的神圣生活。
事实上,还有什么新闻能传到这种地方呢?这里不过是一望无际的荒漠里的另外一个甚至不能在地图上看见的小镇,站在小镇的边界极目远望,除了横贯荒漠的铁路,已经不再有剩下的人造物的痕迹,铁路离我们也足够远了,以至于它的轰鸣声已经传不进巴克莱小镇,所以那个可怜的卖报人还要翻越荒原,只为了注定卖不出去的那一堆报纸。你每天需要做的事情在于——太阳出来的时候起床,喂牛、喂羊、喂马,午睡,然后整理无孔不入的沙子和草茎,直到太阳在另一边落下去。没有人出生,也没有人会死,所以我们的医院里没有接生护士,也没有墓地给死人去。那个铺着锌皮的屋顶下只有一个留着八字胡,带着装腔作势的小圆眼镜的医生,在某次打破了禁忌决心熬过中午时从卖报人那里拿来了错误的报纸。作为一个自封的左派,他既不关心上帝,也不关心又是哪个总统加了冕。他只瞥了一眼报纸的第一页,就被一种深沉的绝望抓住,不得不借用宝贵的白兰地维持自己的精神。
“真是伟大的监狱!”他的手颤抖着,白兰地洒在报纸上,像我们小教堂里神父给我们洒上圣水,“我在三秒前知道了,我已经在这里服刑了三千六百二十八日十四小时五十二分三十一秒,一切如同昨日,如同今日,如同明日,多么高贵,多么高贵。”
于是在那个晚上,他大抵是受到崇高的理性的光耀吧,偷了邮局老板的马,不知去向何方,连马蹄声都听不见。只是可怜了邮局老板,他那光彩照人的六马大马车不得不降格成四马马车,踏上马车的踏板时总感到一阵耻辱。但这没困扰他太久,因为巴克莱小镇没有新闻,也不大需要邮局的马车去送信。这就是巴克莱小镇,一个受诅的,用一个我们已经遗忘的先人命名的地方,这里只有一件事是神圣,不是死亡,而是午睡。
这也很好解释,为什么所有人在被一阵不祥的汽笛在中午惊醒时,不约而同地在床上又躺了整整一小时半,直到全镇时钟齐鸣两声时才敢于顶着强大的压力从床上起身。于是我们又再次不约而同地拒绝第一个更换衣物,直到在窗边沙子的催促下不得不再次起身。于是我们最后不得不不约而同地拒绝打开大门迎接必然到来的热浪,直到一个意外到全无神圣的结局——那因年复一年来到小镇的执着而惹人生厌的卖报人开始一个个敲门。可怜的小拉奥,住在小镇最外边的守夜人,他的门第一个被敲响。于是在他带着如同临死一般的安详打开木门的下一刻,全镇的木门齐刷刷发出嘎吱的推门声响,于是所有人自然地走出屋门,一切正常。
“有何……贵干?”
小拉奥白天睡觉,晚上守夜,所以我们的神圣生活,于他而言是必然要经历的部分,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羡慕的地方了。不怎么羡慕的地方,则是他如同潮水漫溢的语言已经日渐消退。所以当自己从睡梦中惊醒时,他说不出别的,对卖报人只有问候了。卖报人显然也一副要死的样子,在太阳底下仿佛要把自己脱水一样出着汗,扯动着已经有些衰老的声带,结结巴巴地说着。
“有人死了。”
“哦,哦……”小拉奥点了点头,“很好。再见,朋友,再见……”
于是卖报人完成了他的任务,第一次在我们的眼中衰老了。于是他蹒跚地回头走去,没有让我们看见他的脸庞,正如以千记数的日子里他所做的那样,因为没有人会在午睡的时候听新闻。我们在晚上睡觉之前看见了出来守夜的小拉奥,他只是在长久的睡眠后显得颓唐。看见我们时,他正沿着梯子往屋顶上爬。
“一个陌生人来敲你的门,你居然说开就开了?”
“没有陌生人会来。”
邮局老板的脸在提灯下展现出一阵挫败。
“那他说什么了?”
“有人死了,就这样。”
于是所有人恍然大悟,因为巴克莱小镇不会有其他人死。一定要有人要死,那必然是奥塞卢太太。这倒让镇民们都陷入了一阵哀伤,因为他们对奥塞卢太太的记忆仍然清晰并且完整。自从她的屋子还存在于巴克莱小镇时就如此,在所有人的屋子还是棕色外墙时,她就敢把屋子四面刷上白色油漆。现在,这种哀悼的感觉就更加深刻,因为奥塞卢太太的屋子已经随着离开而拆除,于是棕色再次统治全镇,直到现在。
“她离开的时候,哦,天啊,那还是十五年前啊,她那么有活力,哪想到这点时间就死了?”神父忧虑地在胸口画了个十字,“我们应当给她——一个虔诚的教徒——办一个葬礼,好让她回归主的怀抱。”
“可我们没有墓地给死人去,奥塞卢太太的遗体也根本不会送到这里来。”
“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就在今晚回忆一下奥塞卢太太,把她的东西丢入火中,好让她在天堂得以安息。”
于是,蒙福于农场主,大家坐在长条的板条箱上,中间升起一团火焰。小拉奥没有了守夜的使命,沉默地坐在地上,一双眼睛冷峻地看着火焰另一侧的人们。沉默中只有火焰中的草茎在噼啪作响,那是长久起来全镇收集起的一堆。
“她是我们所有人中最敬重上帝的。我打赌,自她离开之后,你们就没人再见过她……”
“胡扯!我就见过。”
“要么你见的是魔鬼,要么你就根本没见过。”神父笃定地把双手往前一伸,好把双手从袍子里解放出来。他的手指上照例缠着挂着十字架的项链,“就是她去了外镇,她亦每日雷打不动于正午时分来到我教堂。谁敢在中午的时候起床来,看看奥塞卢太太在教堂里的模样?”
于是其他人都再次陷入沉默,因为除了犯禁的医生,没有人会打破午睡的神圣规则去教堂。况且,在烈日当头的巴克莱小镇,人们已经成为了自发的左派,因为求上帝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意义。听闻神父这么说,想到一个柔弱女子居然能够承担起整个受诅的镇子里无边的罪孽,奥塞卢太太更有了一种为人敬仰的品质。即使是刚刚急于反驳的人,即使是那个在巴克莱小镇向来以暴躁出名的旅馆老板,现在也不得不闭上他的嘴巴。
“她必坐每日十一时准时出发的火车,在十二时来我教堂,不给她开门,我绝不去午睡。她必每日穿黑袍来,在教堂待上一个小时,走时还会掩门。这样的教徒,现在是少有的了。你们谁敢于在中午的时候顶着烈日,不顾午睡,来我教堂向上帝真诚忏悔,你们就得见奥塞卢太太。”
“那卖报人总见过奥塞卢太太吧?”
“孩子。”神父慈爱地朝着小拉奥画了画十字,“主宽恕你的罪孽——巴克莱小镇没有新闻、没有报纸、没有卖报人。即使曾经有过,来过几次也不会再来了。谁会在最热的时候来到一个没人买报的小镇?”
“他今天两点钟敲我的门,你们都见了的。”
“我见的未必是卖报人。孩子,恶魔要在幻梦之间蛊惑人,是最简单的事情了。”
神父从板条箱上站起来,因久坐猛起而眼冒金星,差点一头栽进火里。
“奥塞卢太太必然要作为圣徒被铭记,我明日祷告必然恳求上帝赐福与她。”
“日后奥塞卢太太不再来了,教堂怎么办呢?”
“自有主与我同在。”
神父见火光已然有些微弱,用农场主的草叉从那一大堆草茎里铲起一铲,草茎再次在火焰里跳跃开来。于是神父满意地离开人群,朝着教堂的方向走去。教堂顶端的小钟在月光下反射出指引的光芒。
“要我说,神父真是老糊涂了。”邮局老板对旅馆老板低声说道,交头接耳间换来一阵赞同的点头。“奥塞卢太太是个无神论者,即使医生都去了教堂,她也绝不会去。她也不是十五年前的时候走的。”
“那必然是中午来此地的卖报人,中午来到教堂乘凉。奥塞卢太太绝不做这种亵渎了理性的事情,她可是自由党的先锋。”
“这可不对——‘一个真正的自由党人,打走出家门就要被枪打死’。”
“这就是她为什么来到巴克莱。那段时候,咱们可是方圆百里最‘红’的小镇,每次投票都投给自由党。后来医生来了,他们简直如同同志见面呢,又是亲又是抱。你能想象那个场面吗?医生坐着六马的邮局马车过来,车子后还拉了一个巨大的车厢,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药品和一大桶白兰地。守夜人那时候已经有些衰老,他那大学生儿子也不在,还是奥塞卢太太帮着医生的忙,把那一桶白兰地搬进医院的。她可是个健壮妇人,手指上残留着子弹的火药味,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你猜怎么着?医生走后我还找到他之前看见的报纸了。你们还记得费尔南多·加尔达西亚吧——那个自由党总统,读起来还有点像奥塞卢太太呢,加达米亚·奥塞卢太太——他被军队推翻了,于是外头又开始打内战——本世纪最大的一次。奥塞卢太太当时就和医生一起,牵着我的马就投入祖国的斗争里了。为了送他们出去,我还驾着我的马车,午睡都没有睡成。哎,虽然我已经不投票了,但我还是一个光荣的自由党人。他拿走我两匹马,我也全不怨他,我这也是为了自由的事业作斗争啊!”
“那个时候的费尔南多·加尔达西亚已经是小费尔南多了——他爸爸才是自由党人,已经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他自己就是保守党的将军,推翻他的是自由党人加瓦雷斯上校。”
“嗨,你这守夜人!你一辈子都在这里守夜,居然还知道外头的事情?”
“我是小拉奥,我爸爸当初为了自由党去参军了,他就在铁轨旁边被秃鹫吃掉,刚好我就在回巴克莱的车上。”
“别开玩笑了,你是守夜人。”
“我是小拉奥。”
“那你一定也是勇敢的自由党人,自由党人才会给我们守夜。”
“我是保守党人。”
“噢——啊。”
邮局老板再一次显出挫败的神色,其他人则如梦初醒。邮局老板像是尴尬,又像是愠怒,从板条箱上站起来,狠狠地在地上磕了磕他的靴子。
“总之,自由党万岁!”
他朝着黑夜狠狠吼了一声,无人回应。邮局老板索性往邮局走去,余下的几人发出一阵不满的嘘声。
“你个没良心的就不能为火堆添个火?”
“我不为保守党人添火,自打去年开始我也不扫草茎了,你们自己去生保守党的火吧。”
“古怪的人物。”旅馆老板用草叉一股脑把草茎往火堆里一推,把火堆给压熄了。于是只剩几个人坐在黑暗里,不知在还是不在。
“真的没人记得我的妻子了吗?”旅馆老板面带哀伤面对着黑夜,不过没人看得见,也没人回应他。旅馆老板只感觉到小拉奥冷峻的眼神还看着他。
“我的妻子,安娜卡西娅·奥塞卢,那个美丽的俄国人,即使分开了我也仍爱她,你们居然完全没人记得她了?我是费奥多尔·奥塞卢,你们也没人记得我?”
还是一片死寂。
旅馆老板像还是要发作,但黑暗中只听见他的一阵叹息。回应他的只有小拉奥的声音。那就好像他宣布“有人死了”时的声音一样,冷酷、平静、毫无感情。
“圣徒、左派、俄国佬、上帝忠实的选民,自由党人、保守党人,健壮、柔弱、强大——那么,谁是奥塞卢太太?”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有人死了,只有可能她会死。”
“为什么?”
“因为只有她还在的时候,旅馆、医院、邮局才是有用的。那时候巴克莱尚未被世界遗忘——所以我们现在遗忘整个世界,作为报复。小拉奥,你是从外面回来的人。你睁眼看看!我们无信可送、无人可来、无新闻可听,不再喂猪、喂羊、喂牛、祈祷、扫草茎,不再生、不再老、不再病、不再死,除了午睡,什么都不再剩下。那么,除了午睡之外,还有什么东西能够长久存留于世?”
“你们都疯了。”
“不——我们都老了。”
“明天卖报人来到这里,我们会在午睡时知道所有的真相。”
“让我们希望明天他还会来。”
“再见。”
回应他的只有一阵沉默。
第二天,当所有人在酷热中午睡,在床上痛苦地挣扎时,卖报人没有来。第三天,当所有人在酷热中午睡,在床上痛苦地挣扎时,卖报人没有来。第四天,卖报人再次不来时,人们在绝望带来的那压倒一切的安宁中得到了唯一的结论——巴克莱小镇的活人已经与死无异。无论他们说“有人”时是否还是指奥塞卢太太,凡人终有一死。奥塞卢太太的葬礼已经结束,余留的不过是一堆空洞的物体。
而作为加达卡西娅·奥塞卢太太盛大葬礼的一部分——既非加达西亚,也非安娜卡西娅——世界将与巴克莱小镇一同腐烂。
有些鸟选择在盛夏前夕飞回到没有开始的前端,而有些鸟则选择裹着看似一样的着装永远徘徊在无法尝试的路旁。
碍于常人的眼光。
时间不给我们任何机会,而我们也无法选择进度在某一点上重新撕开任何包装。
放出一个崭新的模样。
成立完全不同的国都。
鸟的鸣叫是习惯性的动作,它愿意蹦上何种的枝头便会看到不一样的景色,而我们无法被代替视角去观看。
只能唯唯诺诺靠在它的角落,低头仰望。
发出类似鸟叫的模仿,有些吓人,有些耻笑。
动物之间的习性模仿。
我不该离你那么远,又想那么近得起了奢求。
六月是开始仲夏回梦的时光了,吊挂着的捕梦网在心热的屋里,只能靠着机械的风扇幽幽动几下。我有时候听见羽毛尾部的撞击,会以为是什么东西找上了我。
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能找上我。孤独的月光也进不来这样的屋子里,倒是与万物的同眠,哪怕是呼吸的微薄,却是在顷刻间里发生的,我也可以好好叹息下,我仿佛不是那么衰弱的存在。经常会忧心到底那片枯寂的沙海里能有什么东西?明媚的午后,昏昏欲睡的干枝枯废的风化物们,带着倾斜流下的晶亮沙子,流淌过我的手间,继续匍匐下了身子,被风留在了数以万计数不清的海里。
试图。这个词,每每经过我的脑袋,变成一个思路,就是恐吓的前兆。逼着我要逃,逃离多日里或多年里不变的小河流。也许,同样是夹带着水流的缘故,能听到隔着屏罩而若隐若现的喘息。没有一盏引人前往的灯光,倒是有间隔不息的唤叫,请我……恳请我往前走一走。
脚迈过的地方,是山崖里的起伏不叠,也是咆哮巨浪后的蓝白花哨,伴着水里特有的味道,是不少生物死过后的沉淀,为了我来时能继续走完路程,备好的干粮。四溢而逃的是被捕食的飞虫们,它们害怕较小于我,藏在我的房间里一动不动。原本是等着下一次安全后能离去,在曼妙声里,被饥饿诓骗住了振翅而飞的念头。爬在墙上不知不觉就成可一具空壳,待我注意到的时候,还未碰及就是一丝丝呼吸出的间隙,它就落了地。
是成为不眠不休之物了吗?
我喜欢在窗外窥探你,只是虚晃的一眼也再不断完善你清晰的部分。
有同样的爱慕,是会不断根据着推移而蔓延到悬崖峭壁的任何地方,隐隐作秀后让人以为生命里的强盛居然是悄无声息的。却不知道是我刻意让全身发了芽,逐渐起了攀附的意思。告知的是自己的决心,而隐隐掩藏的是自己的羞耻。携带着巨大死亡记忆的海浪,拍打全身还是会犯怵,总害怕跟系是渺小的,会有不坚定的那一刻。
掉落之后,还未开始期许。
我布满了好多的折痕,好似是炫耀对你的执着成了日月可见的堆砌。
沙海里的骆驼走走停停,步子也是吹散一部分又暂时保留一部分。是万物随意的捏造,并没有刻意而为之的机会,是曾经的我遗留住了被蒸发的困境,彻底趁着淹没的时候,笼罩住了囚禁的心。
那颗脆弱与坚强共生的心情,成了一颗任由游荡剥离又合上的飘动,在永不见天日之下的。碰到了暗河,有了发芽的机会,也在没有光合作用里死了,继续复生到别的附属品上。
唯独没有完成的自己。
直到远方有乐声响起,而你也坠入凡尘之外,高悬天边。
冥冥之中让人不知觉得回忆,对过去流连忘返不舍得抛弃半分,哪怕走到哪里都要带上它们的影子,粘在你的身后,永远碰不得阳光照耀的一分。是我们奢求的阴凉,也是我们躲避的严寒,只因我们感应了四季而不断变化的心境。
被遮住了,是模糊的概念。音容笑貌都模糊了,再次碰见也产生了诧异:你竟是这样如此?我记得你不是这样如此,你该是那样又那样的感觉,跟再见是不一样的。
啊!是落差,是填补坑坑洼洼的,稍稍好过一些的心安理得。
为我不那么惦念的心安理得,能够持续高歌,能够继续逢人就开的花。根系足够庞大,垄断悬崖内部的每一处坚韧,足够向示人宣告,我也终于可以开一场好看的花,听一曲为我赞美的歌唱。
与你一样,能够一觉睡至天明的安详。
vol.229「香薰」《是你杀了你》
滑铲致歉,感谢阅读
《是你杀了你》甄栩瑶
她觉得,如果多年以前,见到他的那天那一眼是她人生中的地震,那这十余年,她都被笼罩在余震的阴影下。她没法忘记那场灾难,就像没法忘记他。
她本是高高在上受世人膜拜的神女,因为所谓的爱情而心甘情愿地为他奉献一切,受他作贱,最后得到的却是赤裸裸的背叛。
她恨,于是她亲手杀掉他的情人,杀掉她们的孩子,毁掉他想要的一切,却仍是没舍得毁掉他本身。
最后的画面,是孤身一人回到初见的地点,亲手捏碎神格,坠入深渊。
“醒来吧。”
低沉的声音响起,泪流满面地女人从病床上挣扎着坐起身,她睁开眼,因苦痛而混浊的双眸在泪水的冲刷下异常清澈干净。
“感觉怎么样?”
医生的目光顿了顿,递去一张纸巾,转身熄灭泛着幽光的香薰。
女人泪眼朦胧地抬头,隐约的香味中,面前医生的脸似乎与梦中的某张脸重合。
“这次催眠十分成功,后天再见吧。”医生微笑着说道,伸手将女人扶起,交到门外等候多时的男人手中。
“执念太强,自毁倾向依旧是极危级的,再这样下去恐怕不行。”医生与男人相对而立,眉头紧皱。
“这可是我唯一的出路,只要得到她的爱,我就可以摆脱这该死的诅咒!”
“就靠你平时多努努力了。”脸上似笑非笑,镜片后的双眼闪过一抹不屑。
“这么下去耗时太长了,我可不想再等下去了,反正让她爱上我这件事太过于简单。”男人眼中火热。对于让女人爱上自己这件事,他极度自信,毕竟数千年前高高在上的神明就为了得到他的爱心甘情愿地低到尘埃里,甚至为了他杀死自己的弟弟,为了挽留自己苦苦哀求,任他践踏,更何况是失忆转世的她?
女人坐在窗边眺望天空,斑驳的阳光打在她被岁月染上痕迹的眼角。
“是你吗,科林斯?”换了一身休闲装扮的医生拉开椅子坐下。
“是我。”医生将散落耳边的发丝挽起,声音依旧低沉,却多了几分笑意和轻松。
“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女人收回视线,缓缓开口。
“你不觉得,他被千年前的自己射出的子弹击毙时的表情会很有趣吗?”医生的红唇勾出暧昧的弧度。
“确实,千年了,他也该收回自己的利息。”女人这才抬眼打量眼前同为女人的医生。“我也好奇,你的香薰,竟然能够唤醒我。”
“呵,我的心头血罢了,不仅能唤醒你,它的好处还有很多呢。”女人饶有兴趣的看着医生手中的香薰。“上次杀了你的是我,这次给你个机会吧。”
果然,被耗尽耐心的男人对所谓失忆的女人展开一场名为欺骗和利用的追求。
“这个贱人!她怎么敢不接受我的追求!”男人气急败坏地怒吼。一个月来他各种示好,可那女人就好像他不存在一样对自己爱搭不理,这瞬间激怒了他。“她怎么敢不将所有双手奉上?”
男人狠狠地踩着服的玫瑰,好像践踏的是女人的脸,却没注意到巷子渐渐被黑雾笼罩,原本稀烂的玫瑰中冒中幽光,绕着他的腿向上爬去。
接下来的日子简单平淡,女人依旧寸步不离地跟着男人,只不过按时催眠的换成了男人,他每日躺在病床上,沉迷在爱而不得,被利用,被抛弃的梦境,他在梦里受尽了折磨,短暂的清醒时却一点伤没有,他试着逃离,结果却是一次比一次更可怕的梦境折磨,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他竟然在渐渐模糊现实和梦境。
他简直崩溃了,再这样下去,自己早晚死在她们手里。自己是利用辜负了美狄亚没错,但那可是千年以前!而且她已经杀掉了她们的孩子,还要他怎么样?至于科斯林,杀掉她的是美狄亚那个毒妇。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泪流满面的男人从梦中挣扎着醒来,拉上了窗帘的病房只有香薰蜡烛内着幽光,映得医生和女人的脸阴森可怖。
他挣扎从床上爬起,却无力地跌倒在地。
“求求,你们,饶了我。”医生一脚踹翻紧紧抱着自己脚腕的男人,面无表情。
“记住,负心人射出的子弹终会打在自己身上,是你杀了你。”
男人瞪大双眼,被击穿心脏。
一阵风吹过,香薰熄灭,却隐隐长了一截。
是的没错,如果眼熟的话,这就是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希腊神话《美狄亚》另一种形式的续写
女人是美狄亚,男人是负心汉伊阿宋,医生是科林斯公主
你告诉古明地恋,你需要食物。
古明地恋是个灵媒,不是个厨子,你也干过这一行,所以你应该明白。她只能把你带到她的工作室,希望能帮到你。你吃的是人,和你一样的人。你们曾经是很自在的,你很乐意跟人回忆一下那个美好的时代:你们躲在玻璃瓶里,躲在人们的想象里,等着人们露出他们从不示人的部分,然后吃掉这些他们不知道怎么处理的东西。因为他们总喜欢谈起自己的外表,自己的亲人和自己的脆弱,但对你们来说那只不过是几句闲话或者一个故事,你们宁愿在这时候回忆起某个纸上的白日梦,在大多数人还相信神鬼的时代这种故事总是很多的。有些变得很长,无限地长,从四肢开始离开视野的中心,有些很短,短的失去焦距,失去说过什么的重心,离开自己的身体,而他们的口感就像把玛格丽特倒进还剩一点酒精的杯子里。
你相信这不是你的上一个和上上个朋友在欺骗你,不过你也不知道他们当时吃完以后是怎么做的。可能得喝点什么帮助消化,可能得跌跌撞撞的闯出去,跪下恳求每一个路过的人,但他们根本看不到你们。你们在那个时代也是贵族,只不过是无形的,喝下体液时几乎呕吐,最终把自己埋没在酒吧的角落里。小说里的鬼魂总是顶着种种神秘的头衔,干着骇人听闻的事情,把读者吓得一愣一愣;照那个方向去想象你们就行了。
今天的你们,比如你,已经没有那种把自己变得透明的本事了。你们得和普通人一样生活,靠水,空气和碳水化合物维生,有些太甜,有些太辣,反正不怎么好吃。这就是你为什么希望古明地恋、拜托古明地恋帮你去做一个假的妹红,假的藤原妹红,而且昏睡不醒,没有生命,换句话说,就是一具无限近似于你认识的藤原妹红的壳,没有我们所有人总说个不停的灵魂。食物好吃就行,没必要关注其它的事。
古明地恋带着你从地铁口穿过熙熙攘攘的夜市和酒吧街,街区被零星的纸灯笼点亮,你们都知道这种灯笼只不过是碳素灯的拟态。蓬莱山辉夜:你看到自己的名字在层峦叠嶂的灯光里倒映出来。公寓楼外的墙角上都是涂鸦和广告,那些艳俗的海报都褪色了,好像隔着一层雾。鞋跟踏在台阶上的声音很浑浊,门牌几乎都旧得看不清,偶尔有一两个崭新的亮得晃眼。公寓房间里算不上宽敞,光线灰暗,但并不让人觉得难受。开门进去看到的大概是客厅,摆着茶几和长沙发,还堆了书和喝光的易拉罐。古明地恋说这里是工作室,但你没看到任何类似工具的东西,不知道她平时把设备放在哪里,造出一个人这种事再荒诞,也不会是凭空变出来的吧。整个屋子里唯一的光源就是墙上粉红色的碳素灯,有一搭没一搭地亮着,像一个模糊的奢望。相连的房间似乎和这里差不多暗,生锈的灰色铁门虚掩着,什么都透不出来。
古明地让你随便在沙发上找个地方坐下,示意你桌上的茶可以随便喝,自己坐到了另一侧,顺手打开了旁边的旧唱片机。为什么这里有这么过时的东西?茶里什么都没加,味道不坏,只有一种自然的苦味,和唱片机孤独的声音一样,一流出来就消失在了空气里。藤原妹红就在隔壁房间吗?你捧着杯子问。
是在隔壁房间,可那不是藤原妹红啊。古明地恋看着窗外说。你说了不要让她开口说话的。说到底为什么一定得是藤原妹红,如果只是需要人们身上的什么空气一样的肉,那长什么样不都可以吗;反正我做都做好了,你要是现在想退货那得给我十天半个月让我重新做一个。然而长得不顺眼的食物是很难下咽的,它们老让你想到你曾经拥有过的一个孩子。它不是像一般母亲那样在子宫里长出来的,而是在你咽下过那么多东西的身体里生成的,那个时候藤原妹红甚至还在你的身边。它可能有父亲——大概就是藤原妹红,但你大概也不能算作母亲,只是那个孩子确实是在你的身体里,让你感到很沉重,起身行走都经常感到一阵恶心,就像拖着一个从身体中心长出来的行李箱,把五脏六腑都拖着往下拽,严重的时候得让妹红半扶半拉才能把你拖起来,但腹部却没有隆起,身体也没有变形,妹红说这玩意简直是长在你那个拗口的名字里的。每天晚上闭上眼睛的时候你才能看到那个孩子,五官像你,长得很端正,因为蓬莱山辉夜必须是一个美人。但它的肤色却没有那么健康:全身都是昏沉的暗紫色,也没有努力去包裹下面的肌肉和动脉,只有浮肿在勉力支撑着这个躯体。在此后的人生里,只要看到那些重病不起、已经没有人形的人,你就会想起这个孩子。但现在你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打算和古明地恋说这些,所以你什么都没说。
其实你有很多想问的,比如如果你尝试弄醒她会怎么样?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个人,都说死后的样子和睡着了很像,谁知道古明地造出来的东西是真的没有生命还是睡着了。但真弄醒以后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告诉这个一张白纸的东西你现在要把她当复活节烤鸡吃了吗?无论是在找食物的过程中还是与人交往的时候,你都遇到过无数个对你表现出激烈反抗的人,不如说这才是常态,你也习惯了。你知道自己不是很讨人喜欢,急需什么的时候,你就得想办法消除自己。这种习惯,加上感觉气味的能力,就是这些让你能在那么长时间里做一个灵媒,以坑蒙拐骗为生。你已经懒得继续讨好别人了,这才费这么大劲找古明地做一个人;你不就是为了自恋而生的吗?
放心吧,古明地说,语气不像安慰,更像是什么都没有。她把你留在了那个更暗的房间里,伸手按亮了一盏灯,和外面那个房间的一样。然后她就关上门离开了,这里只剩下你一个人。
从天花板挂下来好几张灰色的帘幕,冰冷的光晕打在上面,昏暗的空间被发微光的边缘笼罩着。你伸手拨开那些陈旧的破布,看到中间的平台上躺着一个人,至少是一个人形的生物,因为呼吸通过空气的波动传了过来,而那种难以置信的熟悉感让你心跳差点漏了一拍。复现一个人的容貌可能还容易一点,但在亲眼看到之前,你怎么都想不到古明地恋还能还原出你认识的藤原妹红满不在乎又倔强的轮廓,更何况还是闭上眼睛躺着的时候。她平躺着,身上盖着薄毯,半张脸被垂下来的刘海和碎发挡住,生硬的线条里只有她的头发漫长而雪白,什么缎带都没有系;太整洁了。无论是妹红还是你见过的其它猎物,他们的头发和双手往往都要被按到分配给它们的工作上去,沾满尘土和锈迹。但此时此刻,只有她干净的手从毯子的边缘滑落,搭在没有温度的平台上。
你看到自己握住了那只手,你知道她是不会睁开眼睛的。触感和你记忆里也的差不多,没什么棱角,手指有些粗糙,像个一直工作的人,指尖和指节都是冰凉的,但掌心还有温度,几乎下一秒就可以和往常一起燃起火来,曾经强暴你的时候,她用的就是这样一双手。你一直握着这种微妙的热量,想知道她是什么,是一个以假乱真的复制品,称心如意的食物,旧友重逢的一个戏码,还是什么都没有。眼前的这个身体肯定是活着的,就和生鱼片或者米饭一样,你们总是希望它新鲜,但又不能接受食物真的活过来。你认识的藤原妹红不可能温顺地躺在台子上任人摆布,这只是为了讨好你,因为你在真实的人的世界里无所适从。对你来说,这比那种活蹦乱跳的东西好对付多了,也可怕多了。你用另一只手拨开她的头发,露出完整的脸庞。
你突然发现你离开藤原妹红的距离已经那么长了,而离开疼痛的距离则更长。你已经把她从脑子里抹掉了,但它们偶尔还会在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在世界的某处做着你预料不到的事。 如果你是想起从前的事就掉眼泪的那种人,那你恐怕无法忍受回忆所带来的空缺感,无法忍受藤原妹红对你做过的事,无法忍受饥饿的夜晚。所幸你还能清晰地明白那不是多愁善感伤春悲秋,而是对一整个孤独回忆的重塑。真饿。
你和藤原妹红是在灵媒协会重逢的。灵媒有协会这件事本来就很好笑,你们私下里都管那个地方叫圣树大舞台,德高望重的老头们在里屋喝茶吹牛,你去和他们问好,他们就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来说教你,讲一大堆年轻人不要太年轻之类的废话。你有一个朋友——真的有一个朋友,是其中一个老头的学生,有次跟老师大吵了一架,没过多久就被吊销了执照。你懒得跟他们多嘴,每次见面赔个笑脸拍几句马屁了事,起码平时他们不会多管闲事。那天你去找你的老朋友古明地恋,她说来帮姐姐办手续,你在门口转了几圈没看到她,只看到一个瘦削的年轻男人靠在门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书,和每个刚来到这里的年轻人一样躲避他人的目光。你没敢贸然上去搭话,也不好意思坐在他旁边,就靠在旁边的墙上等着,直到古明地恋从里面推开门走出来:妹红,解决了,这是你的执照——她把手里的一堆文件递给“妹红”,这才转过头来看到你,介绍你们认识:这是蓬莱山辉夜,我们认识好几年了;这是藤原妹红,一个刚来的灵媒。你这才知道藤原妹红不是男人,至少不完全是。她说话有种外向的年轻人特有的随便,但却没有那种活泼轻浮的感觉。你就这样在现实和现代的世界里再次认识了藤原妹红。
你看着她的脸。一张端正却毫无生气的脸,拒人于千里之外,棱角还算分明地紧绷着,只有这一点不像睡着了。在你的眼里,藤原妹红和你说话的时候总是这个样子,独自休息的时候才会放松下来。她不知道你对别人的神态这么敏感,就像现在眼前那个酷似她的东西也不知道你把她的手搭在了自己脸上。靠得这么近你才知道她无论是头发还是手指都没有活物的质感,要是现在告诉你她是用白瓷或者橡胶做的,你大概也会相信,但皮肤的红润却不像涂抹上去的,你在她的体温里触摸着流向自己指尖的越来越热的血液,这才明白自己是带着多强烈的丑陋走进这里。
丢掉灵媒的工作以后,你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去感受过一个人的气息了。在人间的漫长生命里你们学会了那些新潮的娱乐方式,学会了打电子游戏,你喜欢玩法师,每代都玩法师,天天上论坛看绝活哥怎么把buff叠得比血条还长。妹红练了个敏捷剑士,联机的时候一般是藤原妹红拎着剑在boss脚底下一边打滚一边偷刀,你拿着法杖在她后面晃来晃去,趁机把法术往怪脸上呼。其实你们两个配合得很不怎么样,经常卡上半天,反正一个人玩也是死,两个人一起玩还能互相找点乐子。她指节分明的手握着游戏手柄,眼睛专注地看着屏幕,你专门趁这种时候偷偷放个众生平等烟在她背后,她不到掉血的时候是不会发现的。她还经常一边喝酒一边玩,柠檬酸溜溜的触感、酒的气味和身边的温度混在一起,像是一年里仅有的生日。
如今这些无聊的回忆都浮现出来,和疯狂的念头搅和在一起,因为你知道再回忆下去就是藤原妹红强暴你的事了。这也并不奇怪,毕竟那是某种必然,你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别人不会让你们(她不会让你)沿着容忍、聪明的沉默,以及看似不那么正确的道路走得太远。即使没有岔路口,只有红绿灯,也得做出判断:是对的还是错的,是可容忍的还是不可原谅的,是同类还是异己,是可口还是百事,因为你们这样的人并不可靠,连强烈的道德感都没有,只有一种自负,一种懦弱的同情心,当时占据藤原妹红的就是那只扳手,那块试图把你们拉回所谓正轨的金属。她就那样看着你,没有用力控制你,但你全身僵硬,死死抓住她的手,牢牢地把自己困在了甜蜜的吊床和懵懂的世界中间。你还是我,那就说我吧,是我感到疼痛,那种疼痛来自身体的中心,藤原妹红轻而易举地将你撕裂了。被麻木浸没之前我还在想,为什么是藤原妹红,这个被别人讲着大道理,在蓬莱山辉夜的世界里被我耍的团团转的人,又为什么是没有意识的妹红呢?如果只是想侵犯我,想杀死我心脏的中枢神经,完全不必披着她的壳。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天晚上会这么清晰地回忆起这些无关紧要的画面。你用那些从书里看来的话给藤原妹红和你的回忆取了很多名字,比如怀念,比如孤独,但其实那什么都不是,只是饿而已。
因为她的手吗,还是因为她的外表;你已经一点胃口都没有了。你已经没法再张口去咬平台上这个东西的后颈,或者吞咽什么东西了。一切都包裹在一种温凉的美妙之中。说到底,哪还有什么会让你害怕的东西?如今的你就要和当时的她一样了,通过接下来对藤原所做的事你就能成为强暴蓬莱山的那个人。你根本没想到该对自己说些什么,就上前去把她抱了起来。她的身体轻轻地离开了台面,不像活着又有种真实的鼓动,她的身体曲线紧贴着你,不存在的手正在轻巧地解开你衬衫的钮扣——但你突然察觉到哪里不对。你停下来环顾四周,妹红仰卧在平台上,仰卧在你旁边,那么平静,温和,顺从,顺从得不像她。但即使这样她也没有出什么问题,出问题的是你自己。你忘了那些帘幕。
你喜欢微暗的灯光,厚重的帘幕让你感觉很不舒服——无论是在强光下还是完全的黑暗中你都不习惯,无论是和其他人还是后来和妹红的时候,你都只会留下一盏虚浮的夜灯。你想去掉层层叠叠甚至还沾着污迹的帘幕,至少应该换成窗帘吧。就在你犹豫该怎么出去跟古明地开口的时候,妹红——那个东西——睁开了眼睛。
在一片寂静中她抬起明亮的目光,你意识到她用某种方式在一瞬间理解了你的想法,因为她平静地伸出手,而她的手越变越大,她的手臂越伸越长。她的手臂伸出平台外,伸过层层帘幕,横穿过古明地恋的房间,在交叠的灰暗灯光中中投下巨大的晃动的阴影。她的手臂直伸到你看不见也不知道在哪里的地方,似乎什么绳子被拉下了,帘幕瞬间变成了麻布窗帘,将你所在的空间团团包围,在她收缩回来的手臂上发出轻轻的刮擦声,她的手越变越小,直到正好能握住你的心。她知道前一天晚上你做了梦,梦到自己的身体拖着一个孩子。毫无疑问,你爱着那个孩子,因为那个孩子不是在你的身体而是在心?可能是?里长出来的。直到某天早晨你不明不白地失去它以后也一样。如果你无法理解,就想象一个作者对他主角的爱,或者弗兰肯斯坦对他造物的爱:再高明的灵媒也解不开这个梦。只有这种幻觉在分割你的心,将你与这里割开,让你与健全的藤原妹红世界分别,与施加在你和别人身上的暴力分别,与你的留恋世界分别,推开古明地恋虚掩着的房门,向春夜一步一步走去。
*部分内容致敬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罗马惊艳》
藤原妹红
我眼下的情况比以前好多了:我已经不必见到剧团里的人,也不用每天去永远亭报到了。但我还记得我需要做什么,我还有很多话不吐不快。我需要想起月面是什么地方,想起为什么人们都争先恐后往那鬼地方跑,而蓬莱山辉夜和我又为什么从那里离开。
我们现在蜗居在阁楼里,狭小的房间堆满了旧书、纸张、笔和各种五花八门的杂物。房子比我们在月面住的地方矮,只有三层楼,但风景还不错。古明地房东比较注重生活品质,花匠每个月来两次,替她打理花园,修剪灌木和到处疯长的玫瑰花丛,那些枝条已经断断续续地爬上了门墙。周末,几只傻里傻气的鸽子啄开了窗户,打碎了那层老化的玻璃,人们才得以看到这间斗室里尘封的时间,每件家具都因春天的惰性而落满灰尘,我们住进来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白蚁洞全堵上。我把镶在墙上的大镜子擦干净,把古明地觉送给我们的茶几搬进来,还有一个她妹妹不要的橱柜,里面堆着五颜六色的酒瓶;和这里的其它东西一样,刚出生就蒙上了看不见的雾。
我刚认识蓬莱山辉夜的时候,她才进剧团不久,成天和她的老师(一个姓八意的)斗嘴;其实她俩关系很好,也没什么实质性矛盾。当时我还在到处打工,能干的几乎都干过,替射命丸写水文,给米斯蒂娅打下手,甚至还帮本居小铃搬过家。那天晚上我正在米斯蒂娅店里端盘子,蓬莱山辉夜推开门走了进来,招呼我过去给她上份烤鱼。她身上一点白粉都没沾,把我吓了一跳。月面上的街道整日粉尘飞扬,月兔在上级的指挥下开凿岩石盖房子,那些石头不知有什么毛病,都像是凝固的面粉,一凿开就散作满天星,月面上又不下雨,所以空气就没有干净的时候。这种粉尘还有一种古怪的香味,熏得人精神错乱,所以住在这的人都疯疯癫癫的。当初刚搬来一个星期我就忍无可忍去买了口罩,不仅没有好转还疯得更厉害了,但我发现戴上了口罩别人就看不到我的脸,就像穿上了衣服别人就看不到我的身体,最后作为物质的我再也没有被看见的必要,这感觉还是很不错的,我就一直戴着了。客观来说,疯也有疯的好处,月兔疯了之后就能不眠不休地捣年糕,月人疯了之后就能不眠不休地活着,我疯了之后就能不眠不休地胡说八道。那时候无论白天黑夜出门都得带着手电筒往粉尘里照,否则压根看不见路。这时候最缺德的就是那帮坐轿车的人,耀眼的车灯一闪而过,把周围一圈路人的眼睛晃得半瞎;而他们自己不必瞎,更不必吸粉尘。很久以前,蓬莱山辉夜就是这样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辉夜其实是我的老同学,甚至跟我进了同一个剧团,她学的表演,我学的戏文,换句话说,我负责胡编乱造,她负责把我编的东西演出来,这是由于月面上的作家,包括剧作家,大都精于胡说八道,我的老师(一个记不清叫什么的女人,临走前我和她大吵了一架,发誓老死不相往来)就是个中高手,显然并不是人人都这样。我在月面生活,不得不学会这门技术,可惜没学到家,学了几年就收拾东西滚蛋了,也没法靠这种本事糊口,还得去端盘子。辉夜就比我上道,她愉快地接受了很多我难以忍受的东西,顺利拿到了进剧团的资格,还在那地方混得风生水起;这恐怕是某种天赋,反正我没有。
总而言之,辉夜出现在这么一家店里是很奇怪的,她的身材太高挑,气质太好,皮肤太干净,得和我们一样泡在雾里才能接上地气(连我给客人们上的菜里都有粉尘)。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看着我给她端上饮料,我问她您有什么需要吗,她说没有呀,谢谢你——众所周知,五官端正得体的人比较好看,但得体过头就不好看了。我感觉莫名其妙,但也没敢说什么。几分钟过后我给她端上烤鱼,又问了一遍您有什么需要吗,她这才正了正神色,郑重其事地开口:方便的话,我想和您谈一件事。
如果她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来找我乐子,那就好办多了,但她居然是有正事来找我的。她需要新剧本,亲爱的老师从月兔的故纸堆里翻出了我以前写了一半的《毛皮爱丽》,想请我回去把那玩意完成,报酬另议。她说她的老师对那本半成品赞不绝口,她自己也读了,感觉一般,不过很适合拿到剧场里去;如果我同意合作,我们可以定个小目标,先赚它一个亿。这话其实很可疑,在月都的文艺工作者里,你用心做东西就好比穿高定服装上街,街上的人大多被雾迷得晕头转向,要么在埋头想自己的事,要么在发神经——我是说,埋头做自己的事;没人会来看你的衣服,最后你要么饿死要么气死,只有脑子里进水的人才会抱着美好的幻想跑到这个行当来,而我脑子里恰好灌满了水银。辉夜没急着让我回答,她说我可以再考虑一阵,然后就回去了。
下班的时候我和米斯蒂娅在后厨闲聊,我说今天有个穿名牌高定的女人在街上和我搭话。她说不是吧,不会是碰瓷的吧,你没惹她吧?她要是找你麻烦,够你喝一壶的。我说怎么可能,我能有几个钱,讹谁不好偏来讹我;总之,她出钱请我回去把《毛皮爱丽》写完,然后搬到剧院去演。她给了我名片,我看了一下,确实是剧团的人。我想让米斯蒂娅给我一耳光,或者来一句“你没吃错药吧”,她却说:那挺好啊,反正能给钱,估计还不少,你现在手头也很紧吧。我觉得她说得对,第二天辉夜再来的时候我就答应了,毕竟可以拿到钱。由于种种原因,当时我身体很不好,经常得到永远亭去,在生活费和医药费的重压下我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由这件事可以得出两个结论:一,有钱的确能使鬼推磨;二,我还是贼心不死,仍然在想桃子吃。
蓬莱山辉夜
剧团的房间很漂亮,只是香薰味儿太重,加上无处不在的潮气,整片空气都像是凝固的香料块,一大团干枯的玫瑰花瓣浮在盛香油的碟子里,吞吐着模糊的光线,年轻演员们做着同一个白日梦,直到它变成无意义的瞌睡。
在你说服自己之后,窗外就是一片诗意而祥和的风景,我不知道妹红为什么这么讨厌它。月面上没有梅雨季节,却到处弥漫着青草味儿的空气,远处有大片大片的花田,时常有热情的观众从台下把整束鲜花抛向主演,那都是没有一点污秽的、包装精致的花。楼梯和走廊都铺着崭新的地毯,白桦木地板擦得铮亮,但最漂亮的还是他们分配给我的卧室,刚住进去那几天我怎么看都看不厌。窗台下、床边、桌边、墙角都摆着做工精美的镜子,他们装饰这些镜子的方式就像准备舞台道具,只需要一顶礼帽或者一把折扇,但各种各样的毡花束却多多益善,还有宝石别针、羽毛、形态各异的人造樱桃树枝,有刚生出新叶的、开花的、结果的、正在枯萎的,这些东西能让一顶普通的帽子变幻出各种模样,在不同的剧目中出现。镜子映出我们,又相互倒映,光线从墙脚的镜子反射到梳妆台的镜子上,他们迷信镜子就像迷信云和春天。这里的一切都非常严谨,首先是时间。我们的日程表精确到分钟,因为每一个人都要严格控制自己排练、对戏、演出的时间,观众是我们的上帝,必须拿出最好的表现,我的日程表是永琳安排的,比那些已经正式上台的前辈轻松一些。除此之外,剧团里有些人就像从没学过算数,花钱根本不过脑子,我看到一个前辈直到跟永琳算账的时候才知道不好意思,但永琳根本不在意:她仔细查看了账目,把账本收起来,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自从那天吃了小店里沾了粉尘的烤鱼,我就有种奇怪的感觉,但我也没拉肚子。我现在和妹红一起住在剧院里,楼下就是剧场,有演出的日子我们要么去观看见习,要么闷在自己的房间里。有演出的日子实际上很少,但剧团还是需要很多人,永琳告诉我这是因为人是分工合作的生物,每个人都是天才,只是我们很难适得其所,而能进剧团的人显然已经发掘出自己的能力了,怎么能不给大家提供容身之地呢。那几个首席都是炙手可热的明星,每次她们演出,剧团都得雇好几个保镖在剧场内外站岗。天鹅绒包裹的观众席被各类文人雅士坐得满满当当,乐师们演奏着开场的舒缓乐曲,偶尔有几个人影弯着腰,彬彬有礼地在两排座位之间穿过。大幕拉起,她们盛装出现在聚光灯下,雍容华贵,万众瞩目。妹红,你说她们真的能为这一行奉献终生吗,就像祛魅之后在大他者凝视下坚持由主体性来占据支配地位一样吗?怎么可能,人又没有超能力,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呗。如果是这样,她们为什么不去干那些更简单的事,难道是因为戏剧这一解构游戏能够构想她们的本质再使之存在于诗意栖居中吗?这还不简单,要么没得选,要么和我一样脑子里进了水咯。妹红总是用这种冷嘲热讽的语气和剧团里的人说话,也包括我,不过她和她的朋友打电话的时候语气还算温和,甚至很高兴,我想她其实不坏,否则剧团也不会同意把她找回来的。
她和永琳一点都不像,和我也不像,她沉默寡言,不常化妆,总是在为钱发愁,为别人的想法和别人说的话发愁,接很多临时的工作,往医院跑,经常熬夜,几乎没有精神饱满的时候。此外,她也不会每天像苦修一样训练,她宁愿把这些时间用来睡觉、写稿、发呆(她说那是在思考)。她说成天搁那练习会把脑子搞坏的,本来就不好使,再坏就没法使了。她说她以前在剧团里也有个老师,忘了叫什么名字,和她关系一般,临走前还大吵了一架。还是永琳比较有意思,永琳也经常熬夜,看上去却没什么疲态。永琳的很多想法我都不喜欢,和她斗嘴她我不会生气,因为和她斗嘴也改变不了什么。我愿意相信永琳,因为我想不出害我对她有什么好处。除此之外,她很有耐心,愿意把所有的书和杂志借给我随便翻,愿意帮我带夜宵、新书和漫画。她带我去社交场合亮相,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说我是剧团里最受期待的新人演员,我还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场合,但那些人都很和善。我喜欢她开车带我出去兜风,能看到形形色色的街道和远处的水银之海,还有迷宫一样的月都和月都一样的迷宫。在首演之前我的自由时间只会越来越少,妹红说我不如抓紧时间玩,但我做梦都在想首演的事,连这种心思都快没了。
藤原妹红
整个晚上我都在回想离开剧团之前的事,着实不怎么愉快。我没有任何自信,可《毛皮爱丽》让他们屈尊把我找了回来,说明我还不至于一点本事都没有。这当然是有所指的,我还在学校里的时候,就开始写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比方说,我写过一个故事,是一个帮派成员的自述,他费尽心机一路往上爬,自以为能改变上层腐败的现状,最后却被绑在霓虹灯柱上孤独终老,因为那个看似信任他对他寄予厚望的老大只是想拿他找乐子而已。学校里的那些人读了这个故事之后怒不可遏,认为我是在讽刺和污蔑,这很好理解,因为他们每年都在忙着把各种人塞进那些体面的地方。他们让我吃了个处分,扣光了我的助学金;也有几个月兔帮我说话,她们认为我只是生活失意精神错乱,应当得到帮助,实在无聊透顶。后来我总算是进了剧团,得到了一个一点用没有的老师,我又写了一部剧本,讲了一个年轻人、一个年长她十岁的情人和另一个比她小十岁的情人之间的故事,所有人都喜怒无常,充斥着错综复杂的时间线和没有结尾的结束。我通过向剧团高层申请,让我见绵月依姬或者其他管事的一面,让他们认真读读我的剧本,我本以为约个时间就算完事,如果他们没空就拉倒,结果他们给了我一份长长的表格,上面用花体字解释着日语,用日语解释着英语,让我一项一项填完,我填了整整两天,中间还不小心写错了一次,只能全部重填,最后也没人来见我。我算是明白了,这回我得到的反馈更干脆:压根没人关心我写的东西。我继续挤牙膏,但什么让人满意的东西都没挤出来,不久后剧团就把我解雇了。
实际上,我只卖掉了一部作品,就是没写完的《毛皮爱丽》。我着总为一些事不好意思,结果别人倒对我更有意见了,还不如少要点脸。离开月面之后我在厚脸皮方面突飞猛进,因为辉夜压根不会在市场里跟人砍价,每天都是我出去买菜。砍价是件非常无聊的事,比如某某蔬菜一块五一斤,我肯定会竭力把它砍到一块三以下,卖菜的也知道最后我们一定会以一块三成交,但他就是得和我纠缠几分钟,这是他的职责,尽管我看不出这么个职责意义何在。我不得不砍价,因为我想省钱,省钱的原因是我没有钱;卖菜的也不得不奉陪,因为他想赚钱。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有无数个不得不,让谁都活不舒服。月都的条条框框比其它地方都多,空气质量还奇差无比,但住在月都本身就是一种优越的象征,所以人们照样义无反顾地往那儿挤。反正住在哪都不自在,还不如挤到月都去,起码倒霉的时候能从更倒霉的人身上找点优越感。只有春天是不生肺病的,辉夜姬走了两千年,春天还是春天,春天是整个月都的人发病最频繁的季节,《毛皮爱丽》就是在那时候写的。剧团安排我和蓬莱山辉夜合住,屋子不宽敞,但还过得去;他们让我赶紧把它憋出来,如果完成效果满意,就让辉夜这批年轻演员把它搬上台。
辉夜练习忙的很,大多数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我本以为我已经够无知了,而她简直就像温室里长大的小孩子。她很聪明,也很刻苦,但总过着一种间接的生活;她对绝大多数事的了解都来自八意永琳,而体验则来自书,她甚至不知道外面的粉尘都是什么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感觉我还不错,经常兴高采烈地和我聊天,我也不好意思对她摆臭脸。可能是因为她读过《毛皮爱丽》的初稿吧,可惜那也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东西。我已经忘了《毛皮爱丽》究竟讲了什么,因为初稿早就被扔掉了,最后我写出来的东西只是一堆烂面团,混合了莎士比亚、贝克特、还有月面上那些人的癖好。如果你没在月都正儿八经住过一阵子,你肯定认为这里浪漫得很。想象一下蓬莱山辉夜穿着款式简单的衣裙,手里拿着台词本坐在屋檐下,长发如瀑,身上还留着淡淡的熏香气味,雾气把她稀释得很轻,街角传来悠扬的手风琴声,一切都和沙拉之日一样美好。至于我这样的,就想象我独自坐在陈旧的阁楼里,浸在壁炉温暖的气息里,油灯静静燃烧,玻璃杯倒映着醇厚的橘色灯光,我则埋头撰写献给这座城市的纸上梦境。在写作《毛皮爱丽》期间,我一直用这两个想象哄骗着自己,否则我是绝对坚持不下来的。这只是是一种永无止境的折磨,手一直在寻找停下来的借口。
实在郁闷的时候,我就去米斯蒂娅店里,有时候帮忙干活,有时候就坐在那硬着头皮写。我什么都往上写,写我走在月都粉尘弥漫的街道上,写遥远的海,我想写爱、死亡与普通人,但我怎么都做不到,因为我解释不清,我反复翻看之前写下的东西,那些同样在月都,我的困窘灰暗的月都和剧场华美的金漆,路边的野兔,死掉的、流浪的,街头巷尾荒凉的角落,被迫离开生活的人们,彻夜咳嗽的老人,和你,你提起裙摆向观众谢幕,美丽,优雅,雍容华贵,你含辛茹苦数十年就为了这一天,你看着灿烂的万家灯火,不再有舍不得倒掉的红豆汤,不再有坑坑洼洼的土路,不再有泡沫塑料和摇摇欲坠的旧灯泡,而我被他们一遍遍打回修改,你也一样,我不是最艰辛的人,你也不是最幸福的人,这是一座塔,大雨落下来,谁都不足以安身立命。但你说这是月都,月亮背面,出版、奖励、助学金和自由都是给我们准备的,谈到月都时应当用“我们”而不是“他们”,“我们”的成功就是我的成功,“我们”不会辜负我,我不会辜负“我们”,可我的月都也是月都,被良知折磨的粗糙的茧,也是月都,都是月都。我看到我曾经的老师,看到我自己,又在自己倒映的眼球里再次看到月都。我知道我其实什么都不懂,这还不是致命的疾病,致命的是我已经没有说实话的能力了,我学会了自嘲,学会了说谎,这让我活了下来,却失去了其它的能力,那是我第一次开始好奇这是否是一种犯罪。我准备把原本的半成品留下来,把最后完成的东西交给剧团,因为我还在写,硬着头皮写;如果不写,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蓬莱山辉夜
我时常怀疑我们就像装点门面的字画,比方说,绵月丰姬到依姬家做客,依姬拿出两张门票说今晚咱们去看戏,就好比把她请到书房看自己收藏的葛饰北斋。但要找我们麻烦也很容易,只要随手往墙上一指:这是什么东西?这怎么能画?要给人积极向上的力量,懂不懂?这甚至是幸运的例子,大多数情况下是连看的人没有。理由很简单,因为你很无聊嘛。
这几天妹红的心情都差到极点,我想是因为《毛皮爱丽》的事。尽管永琳他们都认可了这个剧本,我的首演剧目也定下来了,却根本没有人关心。春天到了,全月都的人都忙着和幻觉里的风车战斗,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永琳说不是这么回事,妹红根本不在乎自己写的东西挨骂或者没人看,她心情差是因为有一个老朋友失踪了。那个朋友吸入了过多粉尘,街坊邻居把她送进了医院,但她什么都不说,她就是这个样子,如果不幸和现实的距离太近,就哄骗自己,哄骗自己什么都没发生过,尽管这么做和现实的距离会更远,但这样能活下去,因为即使不骗自己也改变不了什么。幸运的人可以少撒点谎,不幸的人只能多骗骗自己。比如世界上唯一的英雄主义,那就是一种最好的邪教。妹红教会了我这一点,现在我也开始骗自己了。最近永琳总带我去参加各种舞会,不得不占用我练习的时间,我知道是为什么,剧团的那几个交际花最近都抽不开身。月都就是有这样的时期,定期疯一疯对人们有好处,她们有这样的权利,我就没有,我足够年轻、足够天真,而且还没出道,正适合代替她们去做社交花瓶。我穿上晚礼服,坐在永琳的轿车里被拉到各种场合,给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人赔笑,沾着一身酒气回到房间里。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意识到永琳也并非什么自由的人,她每天都在这些人中间周旋,和他们谈笑风生,无论她愿不愿意都得这么做,因为她得拜托他们来剧院捧场,而我的的确确是什么都不懂。有时候永琳也会安慰我,她说过段时间就好了,马上就要首演了,结束以后她就带我出去兜风,让自己开心一点,再差的情况也会有改变的。
我不需要她哄我,我已经失去了很多幻想,我知道了月面上不会下雨,那种朦胧的迷雾不是蒙蒙细雨,是荒凉的尘土,而月面是一座沉默的金字塔,不是象牙塔,永远不会是象牙塔,在这里生活的几十年,我不够幸运,也不够不幸,我没有失去朋友,没有被扫地出门,没有肺病和失眠症,也没有自由;我们很喜欢谈论自由,但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尽管如此,我还时留有最后的期待,我的首演。我喜欢戏剧,喜欢到能永远痴迷下去的程度,这绝不是一条轻松的路,即使我侥幸长了一张还算漂亮的脸,你也不是无所不能,我的外表、我的表演、还有我,都不会是百分之百的完美。由于睡眠不足,排练时我一直在受伤,但我还是拼命记住了每一句台词和每一个动作,因为我还在做那个梦,梦里的剧场灯火通明,舞台上摆满了镜子,灰暗的镜子,明亮的镜子,盛装打扮的男男女女满怀期待走进剧场,几乎座无虚席。我会忘我地歌唱,歌唱潮湿枯木上燃起的火焰,歌唱月光山谷汨汩流下的涌泉,春冬交际的章节里犹豫的破折号、欲言又止的逗号和迟迟不愿划上的句号,那就是妹红在月都写下的东西,尽管她或许不是个好作家。
藤原妹红
我看到蓬莱山辉夜僵硬在原地,舞台打下清冷的灯光,柔美的衣褶沉重地堆叠在她身上,像一片吹弹可破的泡沫。偌大的观众席上只有寥寥几人,真正的观众则更少,都是剧团的高层,我看到他们冷着脸抱着胳膊,唉,我明白的,买广告捧辉夜花了不少钱吧,大概都打水漂了,总会有这样的事情的,人们又不会一直买他们的账,特别是在春天。我没有办法走上去安慰她,那是个无论如何都无法填补的,被纯粹空白所支配的地方。难道现在再去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吗?我早该知道《毛皮爱丽》不可能成功,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写了什么,这是一种犯罪,我不该把辉夜也拖下水;我甚至想不出补救的办法,鬼才知道月面上的这帮人喜欢什么东西——哦,不对,他们压根不会关心,除非你托人对外宣布你死了。
孤独。硕大无朋的孤独笼罩着辉夜,时间缓缓地从她身边走过。我看到绵月依姬站起身来,挥了挥手示意后台工作人员把大幕拉上,请辉夜下台。我这才如梦初醒般冲上舞台,拉开幕布钻了进去,辉夜还伫立在那儿,伫立在昏暗的照明下,像梦游的人一般陷在悲凉的境地里,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和力气。我从未发现舞台这么像一座坟墓,在这座坟墓里,总有人要窒息你的声音。真的能为这一行奉献终生吗?怎么可能,人又没有超能力,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呗。如果是这样,她们为什么不去干那些更简单的事?这还不简单,要么没得选,要么和我一样脑子里进了水咯。
实在不行我们就走吧,我听见自己说,离开月都,到另一个地方去住,看看会怎么样。起码我们还没有尝试过,还有各种各样的可能。
蓬莱山辉夜
我梦到八意永琳坐在我的床边,光轻轻摇荡着,床边里堆满了樱桃树枝,刚生出新叶的、开花的、结果的、正在枯萎的,那些漂亮的色彩重见天日又在空气里迅速衰败。妹红正在哭号,把我的朋友还给我,把我还给我。我感觉自己正在变成字句、花园、水流和风的仇敌。永琳,你怎么在这种时候胆小起来了?这是一座塔,谁都别想好过,凭什么?妹红在撕书,她把房间里的书全部扯下来撕得粉碎。我感觉自己变得透明,变得不再是我自己——原来一直以来我只是被关在“我”里面而已,但即使如此这副壳子也算得上好看,还可以派点用场。我没什么好怕的,但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永琳平静地她回答,她的背影在那些镜子里倒映到各个角落,把我找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我故意在她面前坐上床,让她看着我解开领结和袖扣,你看不出来吗?我把长袜褪到脚踝再整个拉下来,满意地看到她的目光一边躲闪一边克制不住地落到我身上。你有这么傻吗?我头上又没长角。我什么都不是,我早就明白了,我什么都不是,重要的是知道这些之后要去做什么。我目不转睛地盯住永琳不放,她迟疑了片刻,不情不愿在床边坐下,全身都紧绷着,对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明明就很清楚,我慢条斯理地说。层层晕染的华美外套被随意撂到桌上,又悄无声息地滑落到昏暗的地板上。一间屋子两个人生产三份垃圾生四天火炉睡五小时兼六分职每周熬夜七天月余八块钱收入九牛一毛十分幸福,读十年书写九份剧本八部厕纸七次被拒六次审核上街晃悠五次咳嗽四小时看戏三秒忘光两手空空一笑置之。我看到永琳那双冷淡的眼睛蒙上了阴影,实在是太好玩了,我伸出舌头去触碰她的嘴唇,她皮肤的一起一伏和细微的青蓝色血管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不能就这么算了,就算我天天对自己扯谎,我也必须得做点什么。我解开她的领结,然后慢慢地伸了个懒腰,这还是我今天第一次感觉到累,她还坐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可以离开这里啊,你又没试过,万一外面过挺好呢。我往外挪了挪,继续解她的扣子,解下她的披肩,顺手丢到床头柜上,她仍然一言不发,只用半是抗拒半是无奈的眼神看着我。妹红不再大叫大嚷了,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让我想想,办手续应该不难,关键在于我们往哪儿跑,怎么跑,什么时候跑。这时候纱帐透过模糊的光亮,我看见迷宫一样的月都开始下雨,下得像一块灰色的凝胶。可以,值得试试。我一边解开永琳衬衫的钮扣一边用手指在她胸前打转,她终于抓住了我的手,她已经容忍到极限了,我不能和你这么做,我听到了她动摇的声音,不能就是不能。凭什么不能?所谓不能的事多了去了,妹红不能随便写东西,我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又怎么了?谁把这些当回事了?我把她的手按到床上,向她凑近,把呼吸吐在她脸上,盯着她惊愕的眼睛,违法了?还是吃谁家大米了?我们不是已经离开月都了吗?感觉没什么区别啊,还是这么无聊。你看,我们还是在剧团里,这样不合……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把脸侧过去舔她的耳廓,在她耳边用气音说话,难不成还有人在看我们?你还在推脱什么呢?难道你习惯做一个奢望了吗?我还不会,你要是会还得教教我。难道不是吗?我拉住永琳,让她轻轻地压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到她的体温,比我想的暖一点,我知道她同意了;我听见她轻声笑了,好啊,她说,你也变成这个样子了,简直跟妹红一模一样。
藤原妹红
对我而言,月都是个美丽的地方,樱桃会生锈,水银会腐烂,春雷躲在细碎的天幕上方隆隆作响,尘雾把半个世界变成一座温室花房,那苍白的瞳孔越发明亮;只是我和我的过去隔着透明的雨伞,挥了挥手表示分别,各自回到了一无所知的卧房。我需要这样欺骗自己,把痛苦的回忆忘掉,以此来支撑自己活下去。客观来说,月都有好有坏,由于我没能适应它,坏的地方对我来说更可怕一点,但也仅此而已。即使离开了月都,我也无处可去,因为月都无处不在。我仍然在和无趣的生活作对,我仍然活在我之中,被藤蔓、白蚁洞和房租烦得焦头烂额。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我见过的生活大抵如此,但也不能说这样的就一定是人,毕竟没有谁能够妄言人生,兔子的观点在山羊眼里一文不值。生活还得继续,除非你决心放弃。但我至少在月面上留下了《毛皮爱丽》,留下了我还没学会说谎时写的东西。
我们抛掷给彼此的尘土原本如此细微,最后却往往变得巨大。我并不后悔,我相信我所做的事一定有意义,一定能改变什么,我想抵抗,我想抓住救命稻草,可我已经太累了。目前为止,没有一件事能给我安慰,也没有一件事能给我结果。乐观的人做噩梦之后可以说“幸好只是个梦而已”,做美梦之后则可以说“真是个好梦啊”;如果梦太长,他们也只能强忍着绝望躺在草堆上。
*标题取自寺山修司《毛皮玛丽》
We live, we love, we lie.
——Alan Walker《The Spectre》
八意老师:
我是不会和别人说这些的,虽然都是愉快的事,但比起和人交流我还是更擅长和铅笔、炭笔、油画笔或者压感笔打交道。您让我写信给您,不必强迫自己过度思考,写我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当成日记来写都可以,您说很乐意听我讲,您很感兴趣,讲得越多越好,在您成为我老师的这半年多时间里您也真的很关心我。我……我也愿意信任您,愿意把这些事情和您分享,我这么想着,开始动笔给您写这封信。
您知道我为什么开始画画吗?如果你是一个出于本心的画家,你将永远忘不掉第一次用线条、轮廓、色彩和光影描绘出一个纸上梦境的体验,忘不掉那一刹那的欣喜和焦躁,哪怕你笔下的东西仅是儿童的涂鸦。你可以为你的创作赋予任何意义,也可以什么都不赋予,你在你的一方斗室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看到一间破烂出租屋。你会在画纸上签下一个名字,相信这个名字比你的生命存在得更久;你将永远记得重获新生的那一刹那,就在那一刻,你迷路了,你同时成为了永远的囚犯和自由的飞鸟,而你的创作也被标上了价码。
在我十四岁这一年,一个春天的雨夜,当我停下画笔仔细打量面前画板上迷乱的色块和线条时,这种快感再次在我的血液里蒸腾起来,从我落笔的那一刹那开始,它就像兴奋剂一般促使着我疯狂地作画,带来最滚烫的幸福感和最漫长的波澜。我喜欢雨,雨让我想起十年前一个潮湿而闷热的下午,那时五岁的我正拿着粉笔在家里的墙上狂热地涂鸦,儿时的我第一次品尝到了这种美妙的灼烧。当我透过层层雨幕回头看的时候,那种狂热在我身上复苏了,儿时那幅大作的样子在记忆里清晰得邪门。我想到我浪费了我的时间,烂在家里画画,只是为了待在一个接连不断的梦编织成的世界里,就油然而生了一种诡异的快感。十二岁的时候我放弃了美术,直到十四岁的这个契机才重拾它;后面的事情您大概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我回到了画室,自己也买了数位板在家画画,勉强画到了还能看的水平。
我还想说说看不久以前我第一次把自己的作品刊登在实体画集上的事情。那天我一如既往地在画室里画素描,我的一支4B咔嚓一声断在了画纸上,我拿了美工刀转过身去准备削铅笔,坐在我旁边的妖梦突然凑过来,“喂,铃仙,你想不想把你画的东西印在画集里?”
您也知道的,妖梦是我仅有的几个朋友之一,毕竟她也是您班上的学生,和我一起在画室画画、也会画电绘,我们两个很小就认识了,是她和我一起投入了艺术这场俄罗斯轮盘赌。她把我交给画集的总负责人,油画老师藤原妹红。
“以前我只知道你和妖梦一起画电绘,我想以你的能力画得应该不会太差,起码不会给你的前辈们拖后腿吧?”
在我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仍然能真切地回忆起那个时候心脏快要跳出胸膛的感觉。我听见自己说:“实在很感谢您。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妹红点了点头。“很好。来聊聊画集的事情吧,请专心听,有什么问题还可以协商。”
事情是这样的:她们准备帮助画室里最优秀的几位学生自费出版原创作品集,初步打算先做一本合刊,但交付印刷前突然出了状况。原定提供一幅电绘作品的前辈突然交不出了,虽然我猜八成是那幅拿到手的作品没能让妹红满意。总之,现在只有十二小时时间,而经验最丰富的几位前辈这两天都在参加联考,于是妹红就动脑筋想让我试试。
“数位板绘画,原创作品,画什么都可以,最好能画个不错的场景出来。可以先手绘打个草稿然后扫描录入,多开两个图层,线条别画得太乱,虽然我是油画老师,不过电绘我也不是完全没碰过的程度——今天晚上七点回家之前交给我,如果有什么毛病还来得及修改,‘优昙华老师’,画画就够了,别想着炫技或者非画得惊为天人不可。”
我的脸和旁边的妖梦一样红。我抱起画具准备离开,妹红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如果我觉得你的实力足够,下一次出作品集也有你的份了。要是你有兴趣又有这个能力,出个人作品集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妹红老师?”
“有,请全力以赴,别想偷懒。”
在接下来的七个小时里,我焦躁而又兴奋地趴在妹红的电脑桌前画画,用我一直放在背包里的数位板,还有那本记录灵感和打草稿的素描本。画室里的其他人仍然一如既往地在埋头作画:练习、临摹、对着静物写生,白昼的空气里满是稀释后颜料的气味和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紧闭上双眼,拼命地在脑海里想象:画面被一分为二,左侧是不夜的街市,瞬息万变的霓虹灯影交相辉映,银色的电车划破夜幕;观众的视线会被电车带往画面右侧,那里古老的街区被零星的纸灯笼点亮,小片的樱花和竹林藏在楼阁的阴影里,而主角安静地伫立在窗台上,背对着我,看着电车像流星一般从他的视野里掠过,他的背影是对比鲜明的夜色里唯一缄默的灰。在接下来的六个小时里,这个模糊的画面成了我唯一的朋友。我在素描本上涂画着,绞尽脑汁把这个场景填满,我反复尝试,构思完一处局部,然后又擦掉重新来过,每一次落笔都像是最后一次,最后,我索性翻过一页重新画出轮廓,用幽幽子借给我的设备扫描、导入,调试笔刷,上色,仍然和打草稿时一样,画下一笔,撤回,再次落笔,脑海里那个混乱的画面在我面前逐渐有了形状和色彩;当我终于停下画笔,深吸一口气,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下午六点了。
我瘫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大脑像个繁忙的蜂巢一般嗡嗡作响。画室里的沙沙声已经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前辈们起身、收拾画具、清洗画笔的声音。已经是回家的时间了。我听见妹红的脚步声,她向我这里走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已经把完成的作品发给她一份,而她径直走到桌前,拿起我的数位板,仔细端详着那幅画。我让到一边,这个时候我的理智才开始慢慢醒酒,但我本能地没去直视她的眼睛。她抬起头来瞄了我一眼,似乎露出了一丝笑容,我也勉强挤出一丝礼貌的笑容,试图缓解这种微妙的尴尬。她再次低下头去,把那幅画的细节处反复放大来看。我紧张得想吞口水,但早就已经口干舌燥。在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两分钟之后,她放下数位板,脸上看不出心情。我赔笑着,伸手去拿数位板和压感笔,准备收起这些画具,同时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无所谓的,我早已经习惯一个人独自画着没人会看的画了,就算没了这个机会,也没什么损失。
“你合格了。”她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我惊讶地抬起头,还以为她在开我的玩笑,但严肃的语气就不像那么回事。“我之后会交过去。我果然没看错你,虽然笔触还差点火候,也没什么独创性强得让人眼前一亮的元素,但很有你的风格,质量还算过硬。继续加把劲吧,你会很优秀的。”
“非常谢谢您,妹红老师。”
“还有,给你两周的时间,再交给我一幅板绘作品吧。画点符合你风格的,看上去好像有故事但又没有故事性的东西,多打磨一下,完成度高一点,也可以加点现在的人感兴趣的元素,比如对抗先天性纳米机械排异之类的事儿。”
妹红提到纳米机械排异的时候我稍微一怔,但我想她就是字面意思而已。“我知道了。”
她露出了比刚才真诚得多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
“表现很好。在这之前你画电绘一直是自己摸索的吧?画室里的老师有插画系出身的,我虽然在美院读了油画系,比不上更专业的,但还是可以帮忙指导一下你的。好好努力吧!因为你不是甘于按部就班的人。你也还称不上是画家,虽然我希望你将来能成为画家。”
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个周末。我的思绪乱七八糟,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我只要画画就足够了,这种机会对我而言并不是那么诱人的天降馅饼,但我也不可能抗拒别人对我的认可。我不讨厌妹红,她的性格爽朗、很好相处,我敬佩她的画技和经验,感激她一直以来对我的指导和她给我的机会,但她提起纳米机械排异的那种方式让我感到挥之不去的厌恶。她也没有错,她并不知道我有先天性纳米机械排异,她只是......像大多数人一样,普通地提起了一个话题而已。大多数人似乎都觉得纳米机械是无可奈何的东西,因为在我们出生的时候,每个人都被植入了这种东西,用于24小时定位、监督我们并留下记录,在我们做出违法行为时直接让我们丧失行动能力,和所有理所应当地被安在我们身上的东西一样,等我们成长到十四岁、二十岁,还会给我们再植入两次。从我记事开始到我五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对这种东西的极端恐惧中,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它的原理是向神经中枢注射麻醉剂,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怎么会知道这种知识呢,我一直以为有什么人在暗中通过这种感觉不到的机械控制我,控制我们所有人,一旦我做了什么错事它就会直接杀死我;现在我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或许那种厌恶和恐惧仍然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十四岁第二次植入纳米机械的时候,我的先天性排异反应被诱发了,这些事情我妈妈应该已经告诉您了。您说您大学的时候读的是医学院,那您应该知道会有些什么症状吧,那种疼痛、眩晕、幻觉并发的感觉就像因为看到了自己的死亡而抓着各种杂乱的念头不放。总之,我休学了,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回家休养,每周去医院复诊一次。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所事事,这期间唯一值得一提的事就是在我第十次去复诊的时候,一个精神科医生对我进行了精神状态评级。我已经记不清他的相貌了,只感觉他似乎是个看上去普通而操劳的医生,但我清晰地记得在我做完心理测试、并回答了一些问题之后他对我说了什么。“纳米机械排异不止存在于你的身体里。”他扶了一下眼镜。“你发自内心地排斥纳米机械芯片——恐怕还不止。我想你排斥的是和纳米机械类似的、你被要求去做的所有事情。我能理解你的一部分想法,但我很抱歉,孩子,只要你活着,这些事情恐怕是你逃不掉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的,我也不想知道。但他的话始终在我脑袋里回响,在我头晕目眩却难以入睡的时候,在我无所事事地躺在家里的时候,后来我又做了好几次心理疏导,毫无效果,甚至还让我的心情更糟了,他们总告诉我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我得想办法改变我自己,我应该露出积极的笑脸面对每一天,我应该顺从地被植入纳米机械,我应该按部就班,我应该拼命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当我绝望的时候我应该想想我的父母,我不应该逃避责任,他们总在说这些话,让我厌恶得几乎要发疯;但我清晰地知道他们都是对的,错的是我——错的只有我,我做不到顺从,自始至终只有我自私、卑劣、懦弱、无能,吸着别人的血、逃避着自己的责任,我就是一种丑陋,因为丑得太难容忍,所以每天都要换个花样。我其实不明白我父母为什么要救我,我要么在二十岁被再次植入纳米机械然后死于排异反应,要么在那之前就已经被它杀死了;我连“非活下去不可”之类的信念都没有——在我生病之前我就已经是个既不上进也没有责任心的人了。这不是什么反乌托邦故事,我也没有把一切都归咎于纳米机械;就算没有纳米机械,仍然会有别的什么东西,代表着某种正确的什么东西,它让我害怕,直到我重新开始画画才终于得到了短暂的慰藉和平静。
如果不是给您写这封信,恐怕我都不会再这么清晰地回想这些事了。即使妹红在不经意间引起了我那些不好的回忆,我都宁愿去回想之后的那个星期一我走进画室,发现我的位子上摆了一本不厚的书,像是刚印刷出来不久的样子,油墨还很新。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它是什么,于是我直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印着我的作品。我看着右下角那个用黑色签字笔署名的“铃仙·优昙华院”,仍然只有恍惚的感觉。一张字条从画册里落下来,我捡起来看,是妖梦的笔迹(她本人不在座位上,大概去整理画材了),上面写着:
“妹红老师说了,这只是开始而已。”
铃仙:
你终于愿意给我写信了,我真的很高兴。距离你成为我的学生、我成为你的班主任,不知不觉都已经过了半年时间了,距离我第一次和你说话,好像也已经过了三四个多月了。我一直在想,要是我真的能帮到你就好了。你愿意向我倾诉了,这至少证明你愿意信任我、愿意把愉快的事和痛苦的事都告诉我。谢谢你。你看,画画也好,写信也好,甚至吐槽自己也好,都至少在做些什么,只要一直在做些什么事,让自己开心一点,再差的情况或许也会有改变的。我想善于从混乱的生活之中发现一点让人开心的东西确实是人特有的一种能力。再等等看吧,所有的事都需要你好好活着才能看到。
你的父母当然会竭尽全力救你,即使是我也愿意竭尽全力帮你。这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只是因为你是你,而我们不愿意失去你。如果当时那位医生的话让你更难过了,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厌恶只是一种感觉,你没有犯什么错,不要太苛责自己。我一直认为人是分工合作的生物,每个人都是天才,只是我们或许很难找到自己适合做的事,别人分配给你的任务或许对你来说很困难甚至很痛苦,因为你的才能和兴趣在其它的地方,而事实是你确实很擅长画画,你显然已经发掘出自己的天赋了。之前看特长生档案的时候,我也看到了两幅你的作品,对我这样毫无艺术修养可言的人来说,真的是叹为观止的水平,画室的老师说你是天才、给你机会,听上去一点也不奇怪。要对自己有自信啊。
在你难过的时候,我们——包括你见到的医生,都会先鼓动你去积极起来,因为你的情绪被放大很可能是因为受到了纳米机械排异症状影响,我们想让你开心起来。不过,至少我不认为负面情绪就是不好的,是毁灭性的,悲观或许也只是一种普通的生活态度。你在努力自由地活着,随意地活着。只要是活着,就已经非常有勇气了。你比你自己想的坚强多了,也比你自己想的可爱多了,铃仙,虽然你抽抽答答的样子像小兔子一样可爱,但我还是更想看到你笑起来的样子啊。别太绝望,也别太自责了,累了就休息,不必强迫自己拼命学习,没什么大不了的。辛苦你了,真的,辛苦你了。
我给你讲一点我身上的事情吧。我有时候会好奇,我在你们眼里、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呢。隔壁班的同学说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感觉我像高岭之花一样难以接近,我真是……应该反省。不知道是我的外表还是什么给你们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至少我会想想办法让我看上去亲切一点。
除此之外,我留给你们的第一印象大概就是个高中理科老师吧。说出来不怕你笑我,其实我没事干的时候喜欢随便写点诗,大概能算是个文学爱好者。我刚开始写东西很早了,我读很棒的诗、写很差劲的诗,但把写诗当成特别重要的事大概是我读大学那时候开始的。之前和你聊天的时候,你问过我为什么最后来做老师,我想除了我感觉做医生这条路不适合我以外,大二解剖课上的事可能也影响了我。我们整个大一都在学那些医学基础理论,那是一些让医学生们死记硬背却又能让他们踌躇满志的理论。到了大二我们终于开始上解剖实习课,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早已充分做好了基础知识的准备和大量的人体模型练习;福尔马林之类的东西,我们也是早已领教过的。我经常会疑惑,我和我的同学们在面对遗体的时候表现出的惊恐、抵触、反胃、兴奋究竟都是因为什么。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单纯的冷漠,人的遗体没有对我造成过任何冲击,在我眼里解剖刀就像一支冰凉的自来水笔,而解剖台上躺着的特殊的老师们无异于自来水笔下一本普通的练习册,在我从医学生到一个医生的路上静静地等着我,直到换上白大褂走进实验室的时候我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直到同组的同学在浓郁的福尔马林气味中把白单揭开的瞬间,我手里的解剖刀咣当一声掉落在解剖台上。我认出来那具遗体是一个我认识的人。
她是个毋庸置疑的美人,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大一的一个黄昏,我从实验室出来买晚饭,路过学校的操场,田径队和足球队的人正在训练,跑道上满是青春和汗水的回响。有几个安静的艺术系学生坐在操场边抱着画板写生。操场上的足球队员飞起一脚,足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高昂的弧线,越过了球门,向坐在边上写生的黑发女生径直冲过来,而她还在全神贯注地在画板上描画。我的身体先我一步作出了反应:我猛地冲上前去,稳稳地接住了那个来势汹汹的足球,但整个人沉重地落在了草地上,就在艺术生们面前。黑发的美术生慌忙放下画板站起来。“你没事吧?”
足球队员急匆匆地跑过来向我们道歉,我说着没事,把球还给他们。黑发美术生仍然担忧地看着我,而我在看清她脸庞的那一刹那几乎忘记了呼吸。她的五官精致得近乎完美,黑发自肩波折,端庄和娇美在她的眼底水乳交融,带着并不讨人厌的淡漠和清冷——时至今日,我依然能在记忆里清晰地呈现出她的脸。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么震撼的一张脸呢,即使到了冰凉的解剖台上我也不可能认错的。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聊了几次天,不知怎么的就慢慢成了好友。我不是那种擅长社交朋友很多的人(大概这点还比较符合你们对我的印象,开玩笑的),但我们很合得来。她确实是艺术生,读的插画系,在我背书做实验的时候她在画板上勾线上色。一个学期后她因病休学,我希望她安心养病不想打扰她,我们就逐渐不聊天了。我再也没在学校里见过她,我怎么都想不到再见到她会是在解剖台上。
我想起之前听同学说,艺术系有个学生死于慢性疾病,家人按照她临终前的要求把遗体捐给了学校医学院。“真是很善良的人……没准我们碰到的大体老师里就有她呢。”
有一段时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实在不该把这个消息往我的朋友身上联想,这简直是在诅咒她。我越发渴望再见到她,或者发个消息给我也好,至少告诉我她还好好地活着,以洗去我诅咒般的念头;但这已经不可能了,我的念头变成了现实,我的朋友正沉静地躺在解剖台上。
她闭着双眼,她的皮肤已在福尔马林长时间的浸泡下变成了毫无生气的青紫色,但她的五官仍然那样端庄精致,皮肤的质地也仍然吹弹可破,完全无损她生前的美丽。我沉默地站在解剖台前,我不知道该怎么正视我的朋友、我的大体老师、我的解剖实验对象,我不得不在她完美的遗体上划下刀去。
你是不是以为我心软了?然而我没有,在同组同学诧异的目光中呆站了一分钟之后,我最终还是在她的皮肤上划下了解剖刀。在之前日复一日的训练中,我早已能够闭着眼睛找到所有人体器官的位置。我们完美地完成了第一次解剖实习。那天晚上我在宿舍里写诗,写了一首很长也很烂的诗,然后又把那些诗句划掉,最后只留下寥寥几句,我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写诗,大概就和你画画一样。我在医学院的成绩挺不错,教授都建议我将来去做基础研究或者去临床一线工作,就像大多数医学生希望的那样;但我发现自己已经对此不感兴趣了。按理说,我似乎应该从此发奋图强发誓成为好医生治病救人,或者在亲手解剖自己朋友遗体的经历之后留下心理阴影,但我都没有。只是......怎么说呢,这件事改变了我很多思考的方向和关注点。我甚至考虑过转去哲学系之类的专业,我去旁听了几个月他们的课,最后还是放弃了。虽然我希望解答自己的疑惑,至少得到一点启发,但我果然还是没法学那种东西。我平静地读完了后面几年的医学课程,但当我站在毕业的岔路口的时候,我还是放弃了去医院工作,拿着刚考出来的教师资格证来做了高中老师。
这大概就是我身上最值得一提的故事之一了,对我这样在教育体制下普通地培养出来的人来说。我把几首自己感觉稍微强一点的诗附在后面了,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别笑我啊,我对自己那点可怜的艺术细胞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如果我的信、我的诗、我说的话能让你轻松一点、开心一点,那就是我作为老师最荣幸的事了。如果可以的话,多和班里同学交朋友,多和他们或者我聊聊天吧,聊你画的东西、看到的东西、想到的东西都可以。人大概都是需要出口的,多依赖一下你信任的人吧。我感觉你在班里还挺受欢迎的?毕竟你的性格也没你自己想的那么糟糕,你真的是很可爱的人嘛。
P.S.我还不太习惯天天被叫成八意老师呢……这称呼挺见外的。要是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吗?
永琳老师:
上次您说让我不要用那么见外的称呼叫您,所以我就叫您永琳老师了。抱歉隔了这么长时间才给您第二次写信,我也在在学校里告诉您了,我几月一直在没命地练板绘,没能抽出时间好好给您写信......希望您不要讨厌我。
您居然是个业余诗人,我真的没有想到——没有质疑您的才能和爱好的意思,只是谁能料到一个高中化学老师会是个诗人呢。我读了您的俳句和现代诗,您的文字……很克制,像是从屋檐上垂下来的紫藤花,夹着白色和生命的奶黄色,在雨和烟火气里滚一遭,醇厚又温柔。世上的非人为因素太多了,就说画画吧,我想我的努力和积累都远还没达到谈天赋的水平,但总有人能画得比我更轻松,他们花的时间比我少、画出的作品却还是我望尘莫及的;同样,在别人眼里,我可能也会扮演这样的角色。是天赋还是运气,鬼才知道。我也不在意这些事,不用担心我。我不在意我有没有天赋,我画画只是因为懦弱,是因为我需要,就算我画得比现在还差劲一万倍,我也会拼命画下去的,至少我是这样。我想我画不出别人的作品,而无论是多高超的画家也创作不出我的作品,我喜欢您的诗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原因。您是不可复制的。
这看起来大概和废话一样。您的诗和您本人当然都独一无二,您的坚定和温柔同样独一无二。上次在画室里和妖梦一起边画练习边聊天的时候,她问我为什么会和“学校里那个教化学的八意老师"这么接近。我想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您就是这样的人吧,在我们逐渐意识到您并不像看上去那么......难以接近之后。就说我吧,您已经给我的生命堆砌起了无数个温柔的瞬间。这是真心话,但您听多了肯定又会说我在奉承您,所以我不说了。
说真的,您描述的您大学时代的那位朋友总是让我想到妹红老师给我介绍的插画老师。没有别的意思,您的故事很沉重,让人很难不动容,我也不希望我的插画老师遭遇同样的疾病,只是您描述的那种摄人心魄的完美容貌……让我无法避免地想到她。她叫蓬莱山辉夜,妹红在画室里把我介绍给她,不过她们看上去关系不太好,在交代了今天由辉夜老师来给我上课之后就离开了,临走前还对辉夜的玩笑话报以愤怒的瞪视。
除了喜欢开恶趣味玩笑之外,我感觉辉夜还是个挺好相处的人。我给她看了我之前自己画的东西,本以为她会让我从基础临摹之类的练起,她却要求我继续画高完成度的场景和人物大图,把每一步的步骤图都给她看,以此来指导我修改。“反正人体啊透视啊这些东西你本来就一直在画室里练。”她自己也画,一画就是一整天,中间既不休息也不吃饭。平时的她和画画的她几乎是两个人,一个是娴静的大和抚子,一个是全情投入、状若疯狂的魔鬼。妹红说她“在有关画画的事上都不管不顾自说自话”,我起先还不怎么相信,毕竟对我来说在美术上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师,直到昨天她把一本画展的宣传册扔在我桌上,把首页指给我看。毫无疑问,那上面是一幅几近完美的杰作。“你知道画出这幅画的那家伙今年多大吗?”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
“这家伙是我和妹红大学的学姐,叫绵月丰姬,比我们大两届,今年刚满二十五。”
我把宣传册拿起来仔细欣赏那幅作品,那宏大的色彩和精致的笔触越看越完美。“那还真年轻……也真厉害。”
辉夜敲了敲桌子。“我可不希望你只会来这么一句感慨。你听清楚了:五年之后,请你画成这样。”
我苦笑了一下。我算是明白辉夜为什么把宣传册拿来给我看了,如果五年之后我真能达到这样的水平,那我也很乐意;只不过,我肯定做不到了。“辉夜老师,我已经没有五年了。”
她挑了挑眉,似乎没料到我会说出这么丢人的话。我接了下去:“不是因为我没自信,而是我真的没有这么多时间了。我有纳米机械排异,没法活过二十岁,辉夜老师,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她沉默了半分钟,在尴尬的寂静中重新开口。“抱歉,我不知道你的情况是这样的……实在很抱歉,我无意伤害你。”
“没关系,我知道辉夜老师你也是好意。”
“但我确实相信你可以画到这样的水平,希望你相信我,只要你有这个决心,无论还剩下多少时间我都会劝你试试看。我没法让天才从我眼皮底下溜走。”
“我不是天才。”我听见自己喃喃地说。“但我也愿意试一试。我也有一幅非常非常想去画,却还无从下笔的画。”
关于那幅画,永琳老师,我能感觉到它一直在我的潜意识里盘旋,但每当我想打个草稿、试着把它落到纸上的时候。它又会从我的脑子里溜走,就像是一捧极速蒸发的水或者转瞬即逝的光。不知道您写诗的时候会不会遇到类似的情况。我也这么和辉夜说了。“啊,没关系,这很正常,还有一生只有一次的作品什么的,大家都会有创作一幅这种东西的念头,不用担心。总之,你是想要继续画画和进步的对吧?”
我点了点头。
“那就好,继续努力吧。”
回到家之后,动笔给您写信之前,我都在看那本宣传册。我真不愿意告诉别人我生病的事,他们态度的转变总让我觉得因为我是病人,所以才会得到一点可怜的宽容,和我父母一样。在我被确诊之前,我就一直在向他们倾诉说我害怕纳米机械,他们就会责骂我幼稚、任性,十四岁的时候我是在他们日复一日的施压下才接受了植入的。在确诊之后,他们对我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大概他们也意识到既然我活不过二十岁,那我永远也没法像他们理想中那样成器了,还不如对我宽容一点,放在之前,他们绝不会放任我画画的。我猜或许他们也对我有一点愧疚吧。不过我不认为他们有任何错,错的是我,您告诉我不要过度自责,生病也不是我的错,但是……我不明白啊,老师,这简直就像自杀而死的人死后所有人都开始爱他一样。
您说只要一直在做些什么事,让自己开心起来,迟早会有改变的,您说难过就睡一觉吧,看看明天会不会有几个瞬间觉得阳光很好。您一直在这样给我展示希望。我想您也确实是对的吧,起码我愿意先相信。唉,我都觉得自己真麻烦。要是我没这么敏感,真不知道我是会活得更轻松还是更困难。我还不如继续和您聊画画的事呢。老实说,看着绵月丰姬的作品,我还是感觉遥不可及,没有那种抓住铅笔一样的实感。永琳老师,请允许我说一句任性的话。如果将来的哪一天,我终于完成了那幅我最想画的作品,甚至参加了画展,被装裱起来挂在金碧辉煌的展馆里,您愿意来看吗,您会喜欢我的作品吗?您会……喜欢我这个画家吗?
永琳老师:
我在给您写一封暂时不会给您看的信。现在是高一第一学期末,或许等到我毕业的时候,我才会把这封很长的信写完,我会写整整三年,然后把这封信交给您。我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向您倾诉了,但现在我要倾诉的事情又是不能亲口向您说的。这种情感让我太茫然了,它是那样离经叛道又那样诱人,当您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给我写信的时候,当我刚开始察觉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见您,想看见您的脸,想要您对我说话、对我笑。我还没能遏制它,但我惊恐地发现即使在学校里、在班级里、在人群里,我的眼睛都已经没法从您身上移开了。就连画画的时候,我都情不自禁地想起您的脸,在您温和的目光里我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心意。我想我喜欢您。
我现在几乎不敢直视您的眼睛,您温柔而坦荡的眼睛,注视着我,某一刻暧昧得几乎像恋爱,即使我知道那不可能。您只是关心我而已,我只是个会让您担心的小孩子而已,您怎么会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呢,您这样的人怎么会把目光落在一场不可能的师生同性恋爱上呢。我的心跳好像是在告诉您,我已经喜欢上您了,但我又不可能逃离。我需要镇定剂,您又总是把针筒递过来的人。
任性的时候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喜欢您的目光不止温柔地停留在我身上,不喜欢您笑着去和别人搭话,不喜欢您笑着去给别的同学讲题、和别的老师聊天。但就像就像故意去按手指上划破的伤口,在并不剧烈的疼痛中获得莫名的快感和宽慰。奇怪的是我又不会因此有负面情绪,只是感到慌张和茫然。
我不擅长安慰自己,在困扰的时候我就去画画。我不敢画人物,我落笔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您,就算是画场景甚至随手涂画,我都没法摆脱您的气息和身影,您在调开的颜料无声的光合里,在我无力而慌乱的笔触中,无处不在,无时或缺,就像我的画笔并不是在追逐您,而是在扒开我自己的皮一般。即使没有这层模模糊糊的感情,我也没法坦然面对您,永琳老师。我感觉自己在依赖您,在广义上和狭义上都喜欢您,但您身上的那种包裹着温柔的正确又一直在刺痛我,您知道您既没有办法改变我的想法,也不能迁就我的任性,您甚至没法告诉我为什么我们总会以爱和善意来相互禁锢和伤害,上次您和我的谈心的时候我问您这个问题,您只能告诉我“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您只能继续告诉我,再等一等,再试一试,别想那么多了,多关注眼下能让己幸福的事情。太混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明白啊,老师,我什么都不明白。我连自己想画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我唯一能确定的事就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前面等着我,而我拿起画笔的每一刻都是在追逐它的路上奔跑。
……
永琳老师:
时间过得真快啊。今天我在家里翻出了您第一次给我写的信,我放在文件夹里的,还平整得像刚从您手上接过来的一样。我竟然已经快上高三了,距离您成为我的班主任竟然已经过了整整两年,回想这两年里我给您写的信,还有刚刚过去的圣诞节,您陪我一起去看了画展,感觉还如像在梦里一样,幸福得陌生,轻飘得没有实感。
您还记得高一刚开学没多久那段时间的事吗?开学那天您让我们作自我介绍,我……没有期待在高中交到什么朋友,也不想和新同学说话,就随便敷衍了两句。课后我被您喊去办公室“谈谈心”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刚开学就碰上麻烦了。结果我在您办公室坐了一上午,都是您在努力找话题,像提前录好音的留声机,我还以为您要把您从小到大碰上的、能逗我笑得的事情一股脑地全丢给我,从高中偷偷做危险实验炸了集气瓶到大学的时候被大雪关在宿舍楼里。我本来想硬着头皮撑过一顿说教就是了,谁知道您为了让我开口和您说话居然开始讲您的那些糗事。现在想想,我开始感到您是值得信任的老师大概就是那天吧。
不知道您当时有没有觉得我很麻烦。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过渡吃时间吃得很贪婪,狮子大开口,时长需要数月或半年。您找我“谈谈心”会带几颗糖给我,刚开始我还不太愿意接,其实真的只是我觉得不好意思而已。您对我太温柔了,我有点猝不及防。您似乎怎么样都不生气,一直都在包容我,会回我的每一条消息,这种安全感就已经够留住我了。您是第一个因为要开会没时间给我讲题专门跑过来跟我道歉的老师,也是第一个陪我写作业或者画画到凌晨,我画完了就告诉您您又劝我去睡觉的朋友。您让是我说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可以难过、可以哭、可以休息,听我碎碎念又不嫌我烦的树洞。您坚定地肯定过我,安慰过我,跟我们开玩笑,看见我们会笑着主动挥挥手。能让我留住的事情不太多,您已经是其中一个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就厚起脸皮就开始给您写信了吧,虽然和邀请您在平安夜和我一起去看画展比起来,那时候的我简直称得上是谨小慎微。
我没想到您会答应我一起去看画展,收到您消息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真的好高兴。虽然那天下雨了,但美术馆外面那片商业区还是那么喧闹,那些成串的彩灯在雨水里像是一片闪烁的色块,还有好多穿着雨衣的人围着那棵巨型圣诞树,还有那辆撑着雨篷的游行花车,那些歌舞演员在雨篷下面载歌载舞,吵吵嚷嚷地经过街头——某种意味上真让人敬佩。那些大商场仍然不遗余力地在广播里滚动播放着圣诞促销的消息,披着雨衣的人在门口排起长队,要不是美术馆在外墙上播放巨幅幻灯片,我大概真得迷路了。您说您是开车来的,路上堵车堵得够呛,我徒步走过来也挺挤的,不过我也不讨厌这种圣诞节气氛。
走进画展的时候我还有点紧张呢,听妹红老师说每幅参展的画作旁边就放了本留言簿,观众可以随意留下自己的感想。我倒不是在意那些,我在意的是您会不会喜欢我的画,我既期待又害怕,有种大考查分之前的感觉。还有,我之前没告诉过您,其实辉夜老师已经两个月没来过画室了。她本来就非常忙,这次大概是又临危受命接了很多临时的工作,不过两个月前她和我打了个赌。我要用这两个月的时间竭尽全力独立创作出一幅杰作,不能向任何人求助,并经由画室推荐参加画展。她会去画展上看我的作品,如果能让她认可,她就会向她的母校,那所国外的美术学院推荐我,也就是说,她会帮助我到那所美院去留学。所以当我们走到我那幅画前的时候,我才会不知所措得像个孩子一样。
如果说那幅“我最想画的作品”是金子的话,这副参展的画大概就是炼金的副产品。我画的是一个披着白大褂的人站在一个巨大的实验装置前,在装置里……我画了一颗开满鲜花的行星,被一个藤蔓组成的行星环环绕着。画上那些玫瑰、蔷薇、雏菊和紫藤花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画些什么,简直就像一去不返的时间释放出的短暂而华美的光辉。无论如何,如果这是一部电影,这副画就是现在的我能为它创造出的最完美的角色了。“真厉害。”您说。“真是了不起。”
您知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多高兴吗?我恨不得直接冲上来抱住您,虽然事实上我只是紧紧抓住了您的手。那一刻我几乎觉得能不能画出更棒的画、能不能去留学都不重要了——虽然这还是不可能的啦,我不可能放弃那些的——但您喜欢我的画,在那个刹那这就是最重要的事情。我的画、我的青春是以暗示、欲言又止的话语写成的,就像是空旷的半空中落下的雨,而在短暂放晴的空隙,又会插入意料之外的波澜,沉默的破折号和喜悦的感叹号,都是真的好梦不醒。直到您问我“你怎么啦”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打开旁边那本留言簿,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我翻到第二页,看到一行用黑色签字笔写下的字,那字迹我很熟悉,和辉夜完成作品之后在右下角留下落款的字迹一模一样:“我想你成功了。”
昨天我去画室的时候,辉夜不在,妖梦在埋头画画。我到她身边的座位上坐下,妖梦看上去比我还高兴,她半开玩笑地说:“辉夜老师已经推荐过你了,下学期你大概就得出国了,等你飞黄腾达了别忘了我们啊——她还和我说了绝对不会在你面前说的话,她说再过几年,我们将仰望你,而你将是我们追逐的天才。”
铃仙:
恭喜你啊。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的,你的那幅画……真的是杰作。我实在是不了解美术,但那种惊人的张力确实震撼人心。你的热情真的让我都羡慕,或许有很多人都羡慕吧,有这么一件认定了热爱的事情。出国以后也要继续努力啊,希望你能承认自己的优秀,希望你坚持你热爱的东西,别浪费你的才能。我始终相信你值得你想要的光。
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虽然你很可能已经知道了。纳米机械排异已经被科学家战胜了,你可以免费接受一次手术,从此摆脱这种排异症状,和其他人一样安全地植入纳米机械。不过目前的说法是手术会影响小部分左脑功能,接受实验的病人中有好几位表现出了在艺术领域不同程度的创造力衰退,我把有关这项研究的那篇已经完美结题的论文拍照发给你了,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自己读读看。
或许你还需要再考虑一阵,别太着急,虽然下学期你就得出国去了,但考虑这件事你还有很多时间。不过,你愿意听听我的想法吗?如果是我的话,我大概会选择接受手术,并承担这种风险。我相信只要健康地活着,就仍然可以不断地创作下去。这么说是因为我真的非常、非常希望你能健康地活下去,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可能听上去很荒谬,但都千真万确。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在大学时代失去的那个朋友吗?我没有告诉过你她的名字,她叫蓬莱山辉夜。
她并不是死于慢性病。她和你一样,铃仙,她有纳米机械排异,她也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她几乎每天都熬夜画画,一幅作品没完成就坚决不休息,甚至能连续几天废寝忘食。或许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活不过二十岁,所以毫不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却恨不得把画画的时间延长十倍。作为医学生,我却什么都做不到,我帮不上她,我只能劝她好好休息,给她带面包、半强迫地让她吃下去。在她十九岁生日的那天,我点了蛋糕敲开她那间单人宿舍的门,她像失了神一样坐在墙角,身边堆满画具,“永琳,”她说,“永琳,你知道我为什么画画吗?”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但我很确定你需要吃点东西,然后好好休息。”
她嗤笑了一声。“吃东西?休息?对我来说这些事连空气都不是。永琳,你不是学医的吗,应该比我更明白吧,我们的生命就和玻璃一样脆弱,随时随地都可能摔碎,又和针一样轻,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那么轻,没人会在乎。谁在乎这种事?对我来说唯一的重要的事,就是在少得可怜的时间里,应该把什么东西放进这个脆弱的容器里。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我才会以为自己是多么幸运啊,我甚至确信自己能够得到美妙的余生……”
我听着她支离破碎的话语,除了像个一个撒谎的孩子一样在嘴里塞满不存在的针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到。这些本来距离我那么遥远的痛苦,如此贴近我身边。我早就知道和她成为朋友会是怎样的后果,我只能看着美丽的瓷器一样在我面前碎裂,在痛苦得难以承受的时候,天使会降临我们身边。
留言簿上的话是我写的,铃仙。不会是辉夜的。我没法自诩比你更了解辉夜,但我至少比你更早认识她,甚至亲手解剖过她的遗体。正因如此,在亲眼见到之前,我难以置信竟然有一个和她几乎完全相同的人出现在了我面前。我没有告诉你,平安夜那天,在你来之前,我先进了一次展馆,看到了你的那幅画,还有辉夜——蓬莱山辉夜,她正站在那幅画前面,微笑着端详你的画,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跳了一拍,这画面简直和你的作品一样震撼。只要我走上前去和她说话,我就能确认她究竟是死而复生的辉夜还是极其相似的另一个人,但我就像是被定在原地一样,没法挪动步子。我就那样看着她,五分钟后她就离开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碰过展台前摆着的那本留言簿。她离开之后,我走上去,在留言簿上写了那几句话,我不懂艺术,但都是我的真情实感。我确信她来看了你的画,并给了你出去留学的机会,但她没有在那本留言簿上留下一个字。
我还记得镌刻进我灵魂的那一天,在我解剖完她遗体的时候,我抬起头,灯光从我头顶落下,就像是某种可能从未存在过的罪行得到了宽恕,我全身僵硬,已经麻木地几乎感觉不到福尔马林的气味。在无数个从梦里惊醒的晚上,我都会无可避免地想起那一刻,想起辉夜,想起我戴着蓝色手套的手,除了解剖刀以外我什么都抓不住。所以我那么想帮助你,铃仙,我没有把你当作我记忆里那位辉夜的替身,你是独一无二的、是我重要的学生,当你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无法坐视不管。至少,我希望你真的能度过幸福的余生现在治愈纳米机械排异的机会留在我们眼前,辉夜没能见到,而你见到了。我知道你有多厌恶纳米机械,和它所代表的东西,厌恶所有被强加在你身上的东西,但我没有办法。对不起,铃仙。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高中化学老师,我真的很想帮你,但很多事我或许永远都无力改变。我甚至没法告诉你答案。我只能尽我所能支持你、帮助你,我希望你活下去,铃仙,我希望你幸福。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阻止你的。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说了,我始终相信你值得最灿烂的光。
八意老师:
我是因为想好好感谢您两年来的照顾,还有祝您新年快乐,所以给您写这封信的。下学期我就得出国去留学了,还得做那个治疗纳米机械排异的手术,要是运气不好真的出现了创造力衰退的副作用,就得花更多时间来练习,大概也没时间回来看您了。真的很舍不得您,似乎也有点对不起您,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最后我想把这些想法和心意告诉您,同时和您好好告别。
您可能已经发现了,我给您写了两封信,但只看这一封就够了,我对您所有的感谢都在这里了。请您别去看第二封信,那封信通篇都是毫无价值的胡言乱语,只是……我需要亲手把它送给您,不必在意,如果您愿意的话,请直接扔掉它吧。
我真的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我妈妈一直和我说除了父母不会有人真心对你好,我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别人对我越好我会觉得越不好意思,虽然您说别人也是心甘情愿被我麻烦的。我觉得我两年来给您添的麻烦能绕学校操场一圈。我愿意相信您是真心想帮我的,所以我不想让您觉得您没帮到我。您真的让我好多了。所以我也不想天天请假,不想学得这么难过,不想老是来找您说难过的事,如果您相信我的话——我真的很努力了。如果不是难受得受不了我也不会来找您,毕竟您真是肉眼可见的忙。我到底想说什么来着,我想说世界像泪水山谷,但是您真的很宽容又很温柔。我知道您不想让我有心理负担,可是我对自己很麻烦还是有认识的,您是老师嘛,就算想甩掉我也甩不掉吧。很抱歉两年来让您那么操心。谢谢您带给我的温暖。您看,您总是说我没什么好对不起您的,也没什么好谢您的,所以我只能这样告诉您。
我讨厌的东西好多,比如我讨厌纳米机械,讨厌正确,讨厌心理咨询师那种虚伪的样子,讨厌那种为了活着而活着的说法,讨厌不得不做的事。但至少我不讨厌明天的太阳了。我喜欢我们班级,喜欢语文课美术课化学课,比以前好多了,我喜欢我们班的同学,我喜欢您。谢谢您听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胡话,安慰我,陪我说话,给我补请假错过的课,半夜回我任性的消息,让我开心,送我棒棒糖,陪找去医务室,夸我画画好看(虽然这好像是无中生有),从来不怪我或者嫌弃我,对我那么宽容和耐心,告诉我别想那么多,告诉我别自责别担心,别害怕。您做我的老师我真的好开心。我考到这个学校来、被分进这个班级和认识您都好幸运。今天的体育考试我最后大概也许还是及格了,虽然考完以后头晕得想吐,然后就被妖梦拉去看魔理沙和灵梦一边互怼垃圾话一边打羽毛球,谁能想到这已经我们一起上的最后一节体育课了呢。我告诉她们下学期我就要转走了,她们既惊讶又难过,我也不好受,但我说遇到她们我很开心,这两年相处的时光都是美好的回忆,魔理沙原本嘴一张正准备哭,听我说完又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拉着我们放学去吃关东煮。真是越想越舍不得……我也挺没出息的。
如果我精神再好一点,冬天的寒风客气一点,不要冻得我写字都僵硬,这封信大概会更好看一点。但我应该已经把想和您说的话都说完了。高一的暑假,语文作业要求写随笔,我写了句“无论我画下的东西是不是一个十五岁学生的白日梦,是不是一文不值、充满了矫揉造作,它们都是我,既然如此我应该为它们而骄傲。”现在好像仍然是这样。虽然我选择了另一条路,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您是我遇见过最温柔的好老师、我最好的朋友,是很有趣、很可爱的人,谢谢您做我的老师,谢谢您两年来对我的照顾和陪伴,谢谢您出现在我生命里。再见啦,永琳老师。再次祝您新年快乐,万事胜意。
永琳老师:
……
我最终决定还是把这封情书一样的信在这个新年给您。两年,从我在这封信的开头写下您的名字到此时此刻,已经过了整整两年,真是一封长得离谱的信。那时候我还想着要写整整三年呢,那时候我怎么都想不到两年之后我就得和您告别了。现在是高二第二学期末,12月30日晚上十点,明天我就会把这封信塞进信封里交给您。
要是您真的看到这里了,那您大概也明白我没能亲口告诉您的感情了。真是……这么说还真害羞。我还是希望您别看这封信啊,即使我的感情没让您感到恶心,接下来的内容也是不会让您高兴的。
我撒谎了,老师。对不起。我想让您安心,所以在第一封信里对您撒谎了,我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了那个手术。我思考了很久,或许是我任性吧,老师。创造力衰退对我来说比地狱还煎熬,而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们的纳米机械比魔鬼还要恐怖。我真的对您撒了一个很无耻的谎,要是没了创造力,怎么可能通过大量训练重新找回来?您还记得我向您提过的那个画家,辉夜老师的学姐绵月丰姬吗?辉夜告诉我她同样患有纳米机械排异,并且自愿报名参加了那个实验,接受手术之后,她的创造力急剧衰退,我看了她最终的作品,徒留高超的画技,但已经完全失去了新意和震撼人心的力量,曾经她笔下那种让人难忘的张力已经完全不见了,她的作品就像是一个AI计算着黄金比例生成的东西,完美无缺,却没有任何温度。
整个晚上我都在看您发给我的论文,还有她最近的那几张作品,越看越害怕。我当然也有留恋的事,我不想让我的父母、朋友还有您因为我的离开而伤心,我们原本已经接受这件事了,但现在有了改变的机会,我却在犹豫,因为我的自私和懦弱。您能明白吗,如果要以我那点本就可怜的创造力为代价,让我戴上纳米机械度过接下来的人生,那我宁愿干脆利落地死掉。老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像花瓣那样一分为二,一瓣给我的父母和您,让你们相信我好好地活着,一瓣给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怎么死就怎么死。从头到尾就不是我选择了美术作为慰藉,我有什么资格去选择艺术呢?艺术温柔而残忍,她向我露出冰山一角,我就该戴恩戴德了,我所能做到的极限无非是为她奋不顾身,我从头到尾就没有其它的生活方式可供选择。一想到我将不得不选择画画以外的事作为职业,生活在无处不在的枷锁下,我就痛苦得要发疯,甚至想跪下来乞求上帝,求他发发慈悲让我在二十岁死去。我做不到,永琳老师,我真的做不到。
请您不要对我感到愧疚和后悔。我不认为您把我当作了辉夜老师的替身,我相信您对我倾注的善意独一无二,您也不必回应我的感情,我不觉得我需要什么正确的恋爱,我真的不在乎,我甚至不在乎辉夜到底是不是死而复生。重要的是您陪过我,您帮助过我,您和我的朋友们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我的青春没有彻底沦为对压抑和痛苦的回忆,这能让我暂时把所有的事都忘掉,让我短暂地沉浸在被拯救的感觉中,这就够了。
请您不要记得我。不要记得我曾经是您的学生,不要记得我曾经抓着您的袖子哭,不要记得我曾经和您开玩笑,不要记得我曾经和您说过那么多话,不要记得我最后做了什么,我不需要被人记住作为我存在过的证明,死去元知万事空,我不在乎这些事情。请您不要愧疚,不要难过,不要放弃帮助您之后的学生。反正我喜欢您大概也只是因为您满足了我最需要的东西。所以我害怕您觉得您没帮到我,您千万不要因为我而放弃帮助别人,请您继续做您自己,向遇到困难的学生伸出援手,我作出的选择是我认真考虑的结果。此外,我还想告诉您,在您面前和在背后掉了那么多眼泪,可能只有百分之四十是因为痛苦和悲伤,剩下百分之六十都是因为我感到了巨大而陌生的幸福和温暖,还有甜蜜,痛苦,哀愁,年轻,刻骨,清凉,爱恋,孤独,燥热,皮肤,流动的光影,最滚烫的幸福感和最漫长的余韵,在到达最顶峰的时候迫近死亡。我一定会记住您曾经让我觉得被拯救,您对我倾注的一切和我己的挣扎都不是徒劳,曾经有阳光温暖地倾泻在我身上。如果这些让您痛苦的话,那就请您全都忘掉好了。就像我上面说的一样。请您忘掉我,请您不要记得我。
谢谢您。
我喜欢您。
请您别愧疚。我只是想认真地谢谢您。
如果您能喜欢我就好了。
您做我的老师就够了。
如果您不止是我的老师就好了。
请您忘掉我。
如果您不要忘掉我就好了。我不在乎死后的事,但我想要您记得我,记得我这样活过,记得我这样在您身边待过。
铃仙:
我究竟在做什么呢。我在给你写最后一封不会寄出去的信,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没多久就是新年了,我像个落魄的流浪汉一样坐在阳台上,外面很喧闹,所有人都在等着新年,等待着在钟声敲响的那一刻相互拥抱、欢庆新年。
我读了你所有的信。我怎么可能不读你的第二封信呢,我还不至于连面对事实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我不明白啊,铃仙,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如此无力,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我的正确,如果我不是老师,如果我不是如此无能,我能不能改变什么,但好像又什么都不会改变。我几乎想要跪下来乞求辉夜,如果真的是她起死回生,她能不能用同样的方法给你第二次生命。有没有人能回答我,如果我真的已经尽到了我的全力,为什么我仍然如此愧疚,为什么仍然在克制不住地流泪呢,为什么那些愧疚反而让我空荡荡的心充盈起来,好似心口涌出鲜血的人呢。
我紧紧地攥着那天在美术馆拿的宣传册,上面印着你的画,坐在冰凉的大理石瓷砖上,窗外的城市和街道遥远得像天涯海角,而你的作品在黑暗中却仍然熠熠生辉。我怎么可能忘掉你呢?我只能安慰自己,我真的带给了你、带给了辉夜短暂的帮助,即使除了纳米机械之外还会有别的什么东西,它们最终也能被你战胜,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梦,我们的生命远比我们想的更坚韧、更沉重,那一个世界会温柔地拥抱你,你的名字一定会比你挣扎的生命存在得更久,你将永远记得重获新生的那一刹那,你将永远是最自由的飞鸟。在我们的身上自始至终都燃烧着那种渴望,渴望神、渴望诗,渴望梦境、疯狂和未知的危险,渴望那种稚嫩的疯狂,就像伸手去捉飘忽不定的水母。我们的故事从九月开始,在圣诞迎来最滚烫的刹那,在新年的钟声里画下句号,而我从来,从来,都没和你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