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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前提醒:本篇背景参照《防风铃》,但与原作毫无关系,只是为了方便事件发生。(我与前情你死我活的每一个短篇)
背景概括:学生上不上课不重要,成绩高低也不重要。街上有帮派、街区间有领地划分。打架没人举报,虽然像超人一样但大家设定上都是普通人。
无奖竞猜:主角到底揍了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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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慢条斯理地从楼梯上走下,黄昏从玻璃窗户里洒下,落在他的肩头,也落在他红发上,凭空为他镀了一层金黄。
他打了个哈欠,摁开手机查看了一下时间:5:12。
很好,一觉从10:00 am睡到5:12 pm,完美跳过了一整天。他隐隐约约记得阳光正盛的时候,有数个声音来到他身边喊他,却并未得到清晰的回应:因为他睡迷糊了,完全不想起来,只将脑袋埋进臂弯,发出了几声呜咽就将人打发走了。
他原本只想睡个午觉,但事已至此——吃晚饭吧。
教学楼不高,走出楼道后,只要绕开雕像,就能畅通无阻地来到校门口。而此时,应当门可罗雀的校门口正走过几个混混。
“同学!现在还是不要去外面了!”有女孩拽住了他的衣袖,压低了声音说道。
但这位帅哥却没回应她的好意。帅哥短暂地顿了顿,轻轻拽出衣袖后拍了拍她的上臂,似乎是在宽慰她。
可惜没有那么温柔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忍不住哈欠了。
夏遥旭手掩口鼻打了个哈欠,又抹了抹眼角,把生理性眼泪擦走,仿佛没看到似那几个混混似的,悠然走出了校门,然后站在原地眼眸朦胧地思考着今天的晚饭。
他决定好了,今晚吃黄焖鸡米饭。记得顺着路走就有一间不错的店。
夏遥旭迈开脚步,双手揉了把脸,戴上蓝牙耳机悠闲地往目的地走去,全然没注意到身后跟着一条尾巴。
走了约莫数百米,双方先后转弯拐进了一条没多少人的街区,接着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尾巴们开始逼近他,面上都洋溢着叫人不安的笑意,手中有球棍也有中空的金属管,也许还有小刀,只是没亮出来。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被盯上的目标气定神闲,打出了第三个哈欠。
离开了大马路,夏遥旭左右看看,没瞥到监控,于是将手机和蓝牙耳机都放在了路边绿化带的外围,也不在意粘上灰尘和泥土,甚至还在半包围圈里将红绳手链解了下来搁在手机上方。
做完了这一切,他才耷拉着眉眼站起身来,插在衣兜里的手这才拿出来,却没摆出架势,而是擦了擦眼角因为打哈欠出现的眼泪。
“行了,也别提要求,不行不给不能不想不要。”夏遥旭先发制人,五个不把领头的棒球男说懵了好几秒,这人不出意料的恼火起来,棒球棍横扫,冲着他躯干打去。
青年往后一退,轻松避开这一扫,后脚落地的瞬间便摆好了架势,右手后拉,五指握拳,左脚一蹬,拳头便轰在棒球男脸上,鼻血飞溅,或许还有些许骨折声,他被打飞出去,撞倒了身后的三四个人。
混战就这么开始了。
尾巴很长,意味着对方人数众多。夏遥旭给他们起名叫做“乌合之众”。
睡意一扫而空,夏遥旭低头躲开一拳,一边思考着今晚什么时候睡觉,一边在起身时拽住这人的后领和手臂,借力将其掀了出去,砸在另一个袭击者身上。
他眼角余光瞥到一个色块,迅速伸手别开这人挥来的手臂,右手出拳砸在他腹部,连续两拳,疼痛让他动弹不得。
夏遥旭放任那人自己倒下,他来不及起身,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头颅左偏避开前方袭来的拳头,紧接着是第二拳,这次他擦到了些许鬓发。那人出拳无法收力,夏遥旭直接拽住他的短发,同时提膝狠撞其面部,在确认命中的下一瞬,迅速收腿收力,双手按在对方肩上猛然一推,自己便向后翻去。
灵巧的后滚翻刚好避开从侧面踢来的腿,夏遥旭十指撑地,右腿猛然后扫,一人便被扫倒在地,往他面部补上一拳,他立刻跳开远离三个人包围圈。
然而身后也站着数个人,他弯腰躲开一击,以左脚为支点旋身握拳揍在这人腹部,又是一拳上钩击中对方下巴,下一瞬便抬臂格挡了另一人的袭击,脚下步子一跨一错,脚后跟贴着对方的小腿使其失衡,继续一拳揍脸将其放倒。
身后有用力踏地的脚步声,夏遥旭已将重心体态都调整完毕,两步前冲、跳起、抬腿拧腰,一记鞭腿踹在一人的脑袋上,落地时顺势转身迅速调整自身姿态,却没想到地上爬起来的一人忽然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
面对仅有几步距离的棒球棍,夏遥旭不退反进,忽然的一扯成功将右臂抽出,一下重击紧接着两下轻而迅捷的肘击将那人的意识彻底揍没。
此时棒球棍已经来到了最高点。夏遥旭身体左偏,干脆让身体直接失衡,侧身落地时用已昏迷的一人当缓冲垫,一个轻回弹便已经站起了身子。
高强度打了数人,夏遥旭也需要一些喘息的时间,脚下小跳一下,又后撤半步的,他已将呼吸平复,随后便是一记漂亮的后旋身抬腿踢击——脚后跟砸在袭击者的脸颊上,把他踹进了绿化带里。
到此刻为止,街区里站着的就只有两个人了:一个是他夏遥旭,另一个则是短暂昏迷后苏醒的棒球男。
“乌合之众”们趴了一地,手上拿着的东西四处散落,有人呻吟有人沉默,或许还有浑水摸鱼装死的。无论如何,一群人被一个人打趴这个事实毋庸置疑。
夏遥旭甩甩双手,又理理衣领,还拍了拍后背和裤子,似乎很嫌弃上面粘上的血和灰。
虽然有些气喘,却不明显,他的胸膛起伏幅度也就是刚跑了个四百米的程度。除了揍人在拳头骨节上打出的皮外伤,他甚至没有被击中一下,现在慢条斯理整理自己的模样反而叫人觉得游刃有余。
“好玩儿吗?好玩儿吧。”
夏遥旭冲他笑了笑,居高临下地侧身看着他。这人长着一张校草的脸,嘴角和眼睛的弧度毫无温度却也好看,本人更是几百年没真心笑过了。
不过这些棒球男都不知道,他只是想抢个钱,顺便往那张好看的脸上揍几发,给这人添点青色或者紫色,却不曾想反被揍了一顿。自己带来的人也毫无用处,只能让这人手指关节上擦破点皮,还是对方揍人揍破的。
头发被攥住,棒球男顺应疼痛后仰脖子,听见这人清清嗓子,将自己的台词压低了声音说出来:
“把身上所有的钱的都叫出来,这次的事情就既往不咎。”
夏遥旭看着他战战兢兢地去摸钱包,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补充道:
“以后不许在这附近晃悠,否则我会再把你们揍一顿。
“下次就不是昏迷这么简单了,记住了?”
所有人——单指从昏迷和恍惚中醒来的——都点头如捣蒜,升不起丝毫反抗心。
一群人,昏迷的昏迷、后醒来的不敢起来、该趴着的趴着、装死的还在装死,总之,被搜走了全部身家之后,全都老老实实地目送这位铁板哼着歌离开,转身进了一家店面。这之后,他们才敢从地上起来,面面相觑、互相看着对方挂彩的脸,赶快离开这条街区。
这一天,夏遥旭不仅吃了一顿大份黄焖鸡,还额外点上了一顿烧烤夜宵。
就是应付家妹的盘问叫他汗流浃背。
耳朵也被拧的红了不止一星半点。
“哎呀…真的是天灾人祸。”夏遥旭一边乖乖交出双手,让妹妹给他上碘酒消毒包扎,一边唉声叹气摇头喊冤,“明明是见义勇为,却要被拎耳朵,我好冤啊。”
夏溦霖冷哼一声,绝不心软:“见义勇为个鬼,你就是没钱了想黑吃黑!”
夏遥旭一噎,目光游移:“……哎呀,论迹不论心嘛。”
“最重要的是!”夏溦霖白了他一眼,异常气愤地握拳砸在哥哥腹部——
“吃黄焖鸡不带我!你这叛徒!”
作者:阿氪
免责声明: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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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塞卢太太的葬礼
巴克莱小镇习惯了没有新闻的日子,所以我们把每天听新闻的时间放在中午,而中午意味着全镇人的午睡,所以每一个可怜的卖报人都要被丢在烈日下炙烤,这就是巴克莱小镇的神圣生活。
事实上,还有什么新闻能传到这种地方呢?这里不过是一望无际的荒漠里的另外一个甚至不能在地图上看见的小镇,站在小镇的边界极目远望,除了横贯荒漠的铁路,已经不再有剩下的人造物的痕迹,铁路离我们也足够远了,以至于它的轰鸣声已经传不进巴克莱小镇,所以那个可怜的卖报人还要翻越荒原,只为了注定卖不出去的那一堆报纸。你每天需要做的事情在于——太阳出来的时候起床,喂牛、喂羊、喂马,午睡,然后整理无孔不入的沙子和草茎,直到太阳在另一边落下去。没有人出生,也没有人会死,所以我们的医院里没有接生护士,也没有墓地给死人去。那个铺着锌皮的屋顶下只有一个留着八字胡,带着装腔作势的小圆眼镜的医生,在某次打破了禁忌决心熬过中午时从卖报人那里拿来了错误的报纸。作为一个自封的左派,他既不关心上帝,也不关心又是哪个总统加了冕。他只瞥了一眼报纸的第一页,就被一种深沉的绝望抓住,不得不借用宝贵的白兰地维持自己的精神。
“真是伟大的监狱!”他的手颤抖着,白兰地洒在报纸上,像我们小教堂里神父给我们洒上圣水,“我在三秒前知道了,我已经在这里服刑了三千六百二十八日十四小时五十二分三十一秒,一切如同昨日,如同今日,如同明日,多么高贵,多么高贵。”
于是在那个晚上,他大抵是受到崇高的理性的光耀吧,偷了邮局老板的马,不知去向何方,连马蹄声都听不见。只是可怜了邮局老板,他那光彩照人的六马大马车不得不降格成四马马车,踏上马车的踏板时总感到一阵耻辱。但这没困扰他太久,因为巴克莱小镇没有新闻,也不大需要邮局的马车去送信。这就是巴克莱小镇,一个受诅的,用一个我们已经遗忘的先人命名的地方,这里只有一件事是神圣,不是死亡,而是午睡。
这也很好解释,为什么所有人在被一阵不祥的汽笛在中午惊醒时,不约而同地在床上又躺了整整一小时半,直到全镇时钟齐鸣两声时才敢于顶着强大的压力从床上起身。于是我们又再次不约而同地拒绝第一个更换衣物,直到在窗边沙子的催促下不得不再次起身。于是我们最后不得不不约而同地拒绝打开大门迎接必然到来的热浪,直到一个意外到全无神圣的结局——那因年复一年来到小镇的执着而惹人生厌的卖报人开始一个个敲门。可怜的小拉奥,住在小镇最外边的守夜人,他的门第一个被敲响。于是在他带着如同临死一般的安详打开木门的下一刻,全镇的木门齐刷刷发出嘎吱的推门声响,于是所有人自然地走出屋门,一切正常。
“有何……贵干?”
小拉奥白天睡觉,晚上守夜,所以我们的神圣生活,于他而言是必然要经历的部分,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羡慕的地方了。不怎么羡慕的地方,则是他如同潮水漫溢的语言已经日渐消退。所以当自己从睡梦中惊醒时,他说不出别的,对卖报人只有问候了。卖报人显然也一副要死的样子,在太阳底下仿佛要把自己脱水一样出着汗,扯动着已经有些衰老的声带,结结巴巴地说着。
“有人死了。”
“哦,哦……”小拉奥点了点头,“很好。再见,朋友,再见……”
于是卖报人完成了他的任务,第一次在我们的眼中衰老了。于是他蹒跚地回头走去,没有让我们看见他的脸庞,正如以千记数的日子里他所做的那样,因为没有人会在午睡的时候听新闻。我们在晚上睡觉之前看见了出来守夜的小拉奥,他只是在长久的睡眠后显得颓唐。看见我们时,他正沿着梯子往屋顶上爬。
“一个陌生人来敲你的门,你居然说开就开了?”
“没有陌生人会来。”
邮局老板的脸在提灯下展现出一阵挫败。
“那他说什么了?”
“有人死了,就这样。”
于是所有人恍然大悟,因为巴克莱小镇不会有其他人死。一定要有人要死,那必然是奥塞卢太太。这倒让镇民们都陷入了一阵哀伤,因为他们对奥塞卢太太的记忆仍然清晰并且完整。自从她的屋子还存在于巴克莱小镇时就如此,在所有人的屋子还是棕色外墙时,她就敢把屋子四面刷上白色油漆。现在,这种哀悼的感觉就更加深刻,因为奥塞卢太太的屋子已经随着离开而拆除,于是棕色再次统治全镇,直到现在。
“她离开的时候,哦,天啊,那还是十五年前啊,她那么有活力,哪想到这点时间就死了?”神父忧虑地在胸口画了个十字,“我们应当给她——一个虔诚的教徒——办一个葬礼,好让她回归主的怀抱。”
“可我们没有墓地给死人去,奥塞卢太太的遗体也根本不会送到这里来。”
“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就在今晚回忆一下奥塞卢太太,把她的东西丢入火中,好让她在天堂得以安息。”
于是,蒙福于农场主,大家坐在长条的板条箱上,中间升起一团火焰。小拉奥没有了守夜的使命,沉默地坐在地上,一双眼睛冷峻地看着火焰另一侧的人们。沉默中只有火焰中的草茎在噼啪作响,那是长久起来全镇收集起的一堆。
“她是我们所有人中最敬重上帝的。我打赌,自她离开之后,你们就没人再见过她……”
“胡扯!我就见过。”
“要么你见的是魔鬼,要么你就根本没见过。”神父笃定地把双手往前一伸,好把双手从袍子里解放出来。他的手指上照例缠着挂着十字架的项链,“就是她去了外镇,她亦每日雷打不动于正午时分来到我教堂。谁敢在中午的时候起床来,看看奥塞卢太太在教堂里的模样?”
于是其他人都再次陷入沉默,因为除了犯禁的医生,没有人会打破午睡的神圣规则去教堂。况且,在烈日当头的巴克莱小镇,人们已经成为了自发的左派,因为求上帝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意义。听闻神父这么说,想到一个柔弱女子居然能够承担起整个受诅的镇子里无边的罪孽,奥塞卢太太更有了一种为人敬仰的品质。即使是刚刚急于反驳的人,即使是那个在巴克莱小镇向来以暴躁出名的旅馆老板,现在也不得不闭上他的嘴巴。
“她必坐每日十一时准时出发的火车,在十二时来我教堂,不给她开门,我绝不去午睡。她必每日穿黑袍来,在教堂待上一个小时,走时还会掩门。这样的教徒,现在是少有的了。你们谁敢于在中午的时候顶着烈日,不顾午睡,来我教堂向上帝真诚忏悔,你们就得见奥塞卢太太。”
“那卖报人总见过奥塞卢太太吧?”
“孩子。”神父慈爱地朝着小拉奥画了画十字,“主宽恕你的罪孽——巴克莱小镇没有新闻、没有报纸、没有卖报人。即使曾经有过,来过几次也不会再来了。谁会在最热的时候来到一个没人买报的小镇?”
“他今天两点钟敲我的门,你们都见了的。”
“我见的未必是卖报人。孩子,恶魔要在幻梦之间蛊惑人,是最简单的事情了。”
神父从板条箱上站起来,因久坐猛起而眼冒金星,差点一头栽进火里。
“奥塞卢太太必然要作为圣徒被铭记,我明日祷告必然恳求上帝赐福与她。”
“日后奥塞卢太太不再来了,教堂怎么办呢?”
“自有主与我同在。”
神父见火光已然有些微弱,用农场主的草叉从那一大堆草茎里铲起一铲,草茎再次在火焰里跳跃开来。于是神父满意地离开人群,朝着教堂的方向走去。教堂顶端的小钟在月光下反射出指引的光芒。
“要我说,神父真是老糊涂了。”邮局老板对旅馆老板低声说道,交头接耳间换来一阵赞同的点头。“奥塞卢太太是个无神论者,即使医生都去了教堂,她也绝不会去。她也不是十五年前的时候走的。”
“那必然是中午来此地的卖报人,中午来到教堂乘凉。奥塞卢太太绝不做这种亵渎了理性的事情,她可是自由党的先锋。”
“这可不对——‘一个真正的自由党人,打走出家门就要被枪打死’。”
“这就是她为什么来到巴克莱。那段时候,咱们可是方圆百里最‘红’的小镇,每次投票都投给自由党。后来医生来了,他们简直如同同志见面呢,又是亲又是抱。你能想象那个场面吗?医生坐着六马的邮局马车过来,车子后还拉了一个巨大的车厢,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药品和一大桶白兰地。守夜人那时候已经有些衰老,他那大学生儿子也不在,还是奥塞卢太太帮着医生的忙,把那一桶白兰地搬进医院的。她可是个健壮妇人,手指上残留着子弹的火药味,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你猜怎么着?医生走后我还找到他之前看见的报纸了。你们还记得费尔南多·加尔达西亚吧——那个自由党总统,读起来还有点像奥塞卢太太呢,加达米亚·奥塞卢太太——他被军队推翻了,于是外头又开始打内战——本世纪最大的一次。奥塞卢太太当时就和医生一起,牵着我的马就投入祖国的斗争里了。为了送他们出去,我还驾着我的马车,午睡都没有睡成。哎,虽然我已经不投票了,但我还是一个光荣的自由党人。他拿走我两匹马,我也全不怨他,我这也是为了自由的事业作斗争啊!”
“那个时候的费尔南多·加尔达西亚已经是小费尔南多了——他爸爸才是自由党人,已经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他自己就是保守党的将军,推翻他的是自由党人加瓦雷斯上校。”
“嗨,你这守夜人!你一辈子都在这里守夜,居然还知道外头的事情?”
“我是小拉奥,我爸爸当初为了自由党去参军了,他就在铁轨旁边被秃鹫吃掉,刚好我就在回巴克莱的车上。”
“别开玩笑了,你是守夜人。”
“我是小拉奥。”
“那你一定也是勇敢的自由党人,自由党人才会给我们守夜。”
“我是保守党人。”
“噢——啊。”
邮局老板再一次显出挫败的神色,其他人则如梦初醒。邮局老板像是尴尬,又像是愠怒,从板条箱上站起来,狠狠地在地上磕了磕他的靴子。
“总之,自由党万岁!”
他朝着黑夜狠狠吼了一声,无人回应。邮局老板索性往邮局走去,余下的几人发出一阵不满的嘘声。
“你个没良心的就不能为火堆添个火?”
“我不为保守党人添火,自打去年开始我也不扫草茎了,你们自己去生保守党的火吧。”
“古怪的人物。”旅馆老板用草叉一股脑把草茎往火堆里一推,把火堆给压熄了。于是只剩几个人坐在黑暗里,不知在还是不在。
“真的没人记得我的妻子了吗?”旅馆老板面带哀伤面对着黑夜,不过没人看得见,也没人回应他。旅馆老板只感觉到小拉奥冷峻的眼神还看着他。
“我的妻子,安娜卡西娅·奥塞卢,那个美丽的俄国人,即使分开了我也仍爱她,你们居然完全没人记得她了?我是费奥多尔·奥塞卢,你们也没人记得我?”
还是一片死寂。
旅馆老板像还是要发作,但黑暗中只听见他的一阵叹息。回应他的只有小拉奥的声音。那就好像他宣布“有人死了”时的声音一样,冷酷、平静、毫无感情。
“圣徒、左派、俄国佬、上帝忠实的选民,自由党人、保守党人,健壮、柔弱、强大——那么,谁是奥塞卢太太?”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有人死了,只有可能她会死。”
“为什么?”
“因为只有她还在的时候,旅馆、医院、邮局才是有用的。那时候巴克莱尚未被世界遗忘——所以我们现在遗忘整个世界,作为报复。小拉奥,你是从外面回来的人。你睁眼看看!我们无信可送、无人可来、无新闻可听,不再喂猪、喂羊、喂牛、祈祷、扫草茎,不再生、不再老、不再病、不再死,除了午睡,什么都不再剩下。那么,除了午睡之外,还有什么东西能够长久存留于世?”
“你们都疯了。”
“不——我们都老了。”
“明天卖报人来到这里,我们会在午睡时知道所有的真相。”
“让我们希望明天他还会来。”
“再见。”
回应他的只有一阵沉默。
第二天,当所有人在酷热中午睡,在床上痛苦地挣扎时,卖报人没有来。第三天,当所有人在酷热中午睡,在床上痛苦地挣扎时,卖报人没有来。第四天,卖报人再次不来时,人们在绝望带来的那压倒一切的安宁中得到了唯一的结论——巴克莱小镇的活人已经与死无异。无论他们说“有人”时是否还是指奥塞卢太太,凡人终有一死。奥塞卢太太的葬礼已经结束,余留的不过是一堆空洞的物体。
而作为加达卡西娅·奥塞卢太太盛大葬礼的一部分——既非加达西亚,也非安娜卡西娅——世界将与巴克莱小镇一同腐烂。
有些鸟选择在盛夏前夕飞回到没有开始的前端,而有些鸟则选择裹着看似一样的着装永远徘徊在无法尝试的路旁。
碍于常人的眼光。
时间不给我们任何机会,而我们也无法选择进度在某一点上重新撕开任何包装。
放出一个崭新的模样。
成立完全不同的国都。
鸟的鸣叫是习惯性的动作,它愿意蹦上何种的枝头便会看到不一样的景色,而我们无法被代替视角去观看。
只能唯唯诺诺靠在它的角落,低头仰望。
发出类似鸟叫的模仿,有些吓人,有些耻笑。
动物之间的习性模仿。
我不该离你那么远,又想那么近得起了奢求。
六月是开始仲夏回梦的时光了,吊挂着的捕梦网在心热的屋里,只能靠着机械的风扇幽幽动几下。我有时候听见羽毛尾部的撞击,会以为是什么东西找上了我。
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能找上我。孤独的月光也进不来这样的屋子里,倒是与万物的同眠,哪怕是呼吸的微薄,却是在顷刻间里发生的,我也可以好好叹息下,我仿佛不是那么衰弱的存在。经常会忧心到底那片枯寂的沙海里能有什么东西?明媚的午后,昏昏欲睡的干枝枯废的风化物们,带着倾斜流下的晶亮沙子,流淌过我的手间,继续匍匐下了身子,被风留在了数以万计数不清的海里。
试图。这个词,每每经过我的脑袋,变成一个思路,就是恐吓的前兆。逼着我要逃,逃离多日里或多年里不变的小河流。也许,同样是夹带着水流的缘故,能听到隔着屏罩而若隐若现的喘息。没有一盏引人前往的灯光,倒是有间隔不息的唤叫,请我……恳请我往前走一走。
脚迈过的地方,是山崖里的起伏不叠,也是咆哮巨浪后的蓝白花哨,伴着水里特有的味道,是不少生物死过后的沉淀,为了我来时能继续走完路程,备好的干粮。四溢而逃的是被捕食的飞虫们,它们害怕较小于我,藏在我的房间里一动不动。原本是等着下一次安全后能离去,在曼妙声里,被饥饿诓骗住了振翅而飞的念头。爬在墙上不知不觉就成可一具空壳,待我注意到的时候,还未碰及就是一丝丝呼吸出的间隙,它就落了地。
是成为不眠不休之物了吗?
我喜欢在窗外窥探你,只是虚晃的一眼也再不断完善你清晰的部分。
有同样的爱慕,是会不断根据着推移而蔓延到悬崖峭壁的任何地方,隐隐作秀后让人以为生命里的强盛居然是悄无声息的。却不知道是我刻意让全身发了芽,逐渐起了攀附的意思。告知的是自己的决心,而隐隐掩藏的是自己的羞耻。携带着巨大死亡记忆的海浪,拍打全身还是会犯怵,总害怕跟系是渺小的,会有不坚定的那一刻。
掉落之后,还未开始期许。
我布满了好多的折痕,好似是炫耀对你的执着成了日月可见的堆砌。
沙海里的骆驼走走停停,步子也是吹散一部分又暂时保留一部分。是万物随意的捏造,并没有刻意而为之的机会,是曾经的我遗留住了被蒸发的困境,彻底趁着淹没的时候,笼罩住了囚禁的心。
那颗脆弱与坚强共生的心情,成了一颗任由游荡剥离又合上的飘动,在永不见天日之下的。碰到了暗河,有了发芽的机会,也在没有光合作用里死了,继续复生到别的附属品上。
唯独没有完成的自己。
直到远方有乐声响起,而你也坠入凡尘之外,高悬天边。
冥冥之中让人不知觉得回忆,对过去流连忘返不舍得抛弃半分,哪怕走到哪里都要带上它们的影子,粘在你的身后,永远碰不得阳光照耀的一分。是我们奢求的阴凉,也是我们躲避的严寒,只因我们感应了四季而不断变化的心境。
被遮住了,是模糊的概念。音容笑貌都模糊了,再次碰见也产生了诧异:你竟是这样如此?我记得你不是这样如此,你该是那样又那样的感觉,跟再见是不一样的。
啊!是落差,是填补坑坑洼洼的,稍稍好过一些的心安理得。
为我不那么惦念的心安理得,能够持续高歌,能够继续逢人就开的花。根系足够庞大,垄断悬崖内部的每一处坚韧,足够向示人宣告,我也终于可以开一场好看的花,听一曲为我赞美的歌唱。
与你一样,能够一觉睡至天明的安详。
vol.229「香薰」《是你杀了你》
滑铲致歉,感谢阅读
《是你杀了你》甄栩瑶
她觉得,如果多年以前,见到他的那天那一眼是她人生中的地震,那这十余年,她都被笼罩在余震的阴影下。她没法忘记那场灾难,就像没法忘记他。
她本是高高在上受世人膜拜的神女,因为所谓的爱情而心甘情愿地为他奉献一切,受他作贱,最后得到的却是赤裸裸的背叛。
她恨,于是她亲手杀掉他的情人,杀掉她们的孩子,毁掉他想要的一切,却仍是没舍得毁掉他本身。
最后的画面,是孤身一人回到初见的地点,亲手捏碎神格,坠入深渊。
“醒来吧。”
低沉的声音响起,泪流满面地女人从病床上挣扎着坐起身,她睁开眼,因苦痛而混浊的双眸在泪水的冲刷下异常清澈干净。
“感觉怎么样?”
医生的目光顿了顿,递去一张纸巾,转身熄灭泛着幽光的香薰。
女人泪眼朦胧地抬头,隐约的香味中,面前医生的脸似乎与梦中的某张脸重合。
“这次催眠十分成功,后天再见吧。”医生微笑着说道,伸手将女人扶起,交到门外等候多时的男人手中。
“执念太强,自毁倾向依旧是极危级的,再这样下去恐怕不行。”医生与男人相对而立,眉头紧皱。
“这可是我唯一的出路,只要得到她的爱,我就可以摆脱这该死的诅咒!”
“就靠你平时多努努力了。”脸上似笑非笑,镜片后的双眼闪过一抹不屑。
“这么下去耗时太长了,我可不想再等下去了,反正让她爱上我这件事太过于简单。”男人眼中火热。对于让女人爱上自己这件事,他极度自信,毕竟数千年前高高在上的神明就为了得到他的爱心甘情愿地低到尘埃里,甚至为了他杀死自己的弟弟,为了挽留自己苦苦哀求,任他践踏,更何况是失忆转世的她?
女人坐在窗边眺望天空,斑驳的阳光打在她被岁月染上痕迹的眼角。
“是你吗,科林斯?”换了一身休闲装扮的医生拉开椅子坐下。
“是我。”医生将散落耳边的发丝挽起,声音依旧低沉,却多了几分笑意和轻松。
“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女人收回视线,缓缓开口。
“你不觉得,他被千年前的自己射出的子弹击毙时的表情会很有趣吗?”医生的红唇勾出暧昧的弧度。
“确实,千年了,他也该收回自己的利息。”女人这才抬眼打量眼前同为女人的医生。“我也好奇,你的香薰,竟然能够唤醒我。”
“呵,我的心头血罢了,不仅能唤醒你,它的好处还有很多呢。”女人饶有兴趣的看着医生手中的香薰。“上次杀了你的是我,这次给你个机会吧。”
果然,被耗尽耐心的男人对所谓失忆的女人展开一场名为欺骗和利用的追求。
“这个贱人!她怎么敢不接受我的追求!”男人气急败坏地怒吼。一个月来他各种示好,可那女人就好像他不存在一样对自己爱搭不理,这瞬间激怒了他。“她怎么敢不将所有双手奉上?”
男人狠狠地踩着服的玫瑰,好像践踏的是女人的脸,却没注意到巷子渐渐被黑雾笼罩,原本稀烂的玫瑰中冒中幽光,绕着他的腿向上爬去。
接下来的日子简单平淡,女人依旧寸步不离地跟着男人,只不过按时催眠的换成了男人,他每日躺在病床上,沉迷在爱而不得,被利用,被抛弃的梦境,他在梦里受尽了折磨,短暂的清醒时却一点伤没有,他试着逃离,结果却是一次比一次更可怕的梦境折磨,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他竟然在渐渐模糊现实和梦境。
他简直崩溃了,再这样下去,自己早晚死在她们手里。自己是利用辜负了美狄亚没错,但那可是千年以前!而且她已经杀掉了她们的孩子,还要他怎么样?至于科斯林,杀掉她的是美狄亚那个毒妇。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泪流满面的男人从梦中挣扎着醒来,拉上了窗帘的病房只有香薰蜡烛内着幽光,映得医生和女人的脸阴森可怖。
他挣扎从床上爬起,却无力地跌倒在地。
“求求,你们,饶了我。”医生一脚踹翻紧紧抱着自己脚腕的男人,面无表情。
“记住,负心人射出的子弹终会打在自己身上,是你杀了你。”
男人瞪大双眼,被击穿心脏。
一阵风吹过,香薰熄灭,却隐隐长了一截。
是的没错,如果眼熟的话,这就是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希腊神话《美狄亚》另一种形式的续写
女人是美狄亚,男人是负心汉伊阿宋,医生是科林斯公主
你告诉古明地恋,你需要食物。
古明地恋是个灵媒,不是个厨子,你也干过这一行,所以你应该明白。她只能把你带到她的工作室,希望能帮到你。你吃的是人,和你一样的人。你们曾经是很自在的,你很乐意跟人回忆一下那个美好的时代:你们躲在玻璃瓶里,躲在人们的想象里,等着人们露出他们从不示人的部分,然后吃掉这些他们不知道怎么处理的东西。因为他们总喜欢谈起自己的外表,自己的亲人和自己的脆弱,但对你们来说那只不过是几句闲话或者一个故事,你们宁愿在这时候回忆起某个纸上的白日梦,在大多数人还相信神鬼的时代这种故事总是很多的。有些变得很长,无限地长,从四肢开始离开视野的中心,有些很短,短的失去焦距,失去说过什么的重心,离开自己的身体,而他们的口感就像把玛格丽特倒进还剩一点酒精的杯子里。
你相信这不是你的上一个和上上个朋友在欺骗你,不过你也不知道他们当时吃完以后是怎么做的。可能得喝点什么帮助消化,可能得跌跌撞撞的闯出去,跪下恳求每一个路过的人,但他们根本看不到你们。你们在那个时代也是贵族,只不过是无形的,喝下体液时几乎呕吐,最终把自己埋没在酒吧的角落里。小说里的鬼魂总是顶着种种神秘的头衔,干着骇人听闻的事情,把读者吓得一愣一愣;照那个方向去想象你们就行了。
今天的你们,比如你,已经没有那种把自己变得透明的本事了。你们得和普通人一样生活,靠水,空气和碳水化合物维生,有些太甜,有些太辣,反正不怎么好吃。这就是你为什么希望古明地恋、拜托古明地恋帮你去做一个假的妹红,假的藤原妹红,而且昏睡不醒,没有生命,换句话说,就是一具无限近似于你认识的藤原妹红的壳,没有我们所有人总说个不停的灵魂。食物好吃就行,没必要关注其它的事。
古明地恋带着你从地铁口穿过熙熙攘攘的夜市和酒吧街,街区被零星的纸灯笼点亮,你们都知道这种灯笼只不过是碳素灯的拟态。蓬莱山辉夜:你看到自己的名字在层峦叠嶂的灯光里倒映出来。公寓楼外的墙角上都是涂鸦和广告,那些艳俗的海报都褪色了,好像隔着一层雾。鞋跟踏在台阶上的声音很浑浊,门牌几乎都旧得看不清,偶尔有一两个崭新的亮得晃眼。公寓房间里算不上宽敞,光线灰暗,但并不让人觉得难受。开门进去看到的大概是客厅,摆着茶几和长沙发,还堆了书和喝光的易拉罐。古明地恋说这里是工作室,但你没看到任何类似工具的东西,不知道她平时把设备放在哪里,造出一个人这种事再荒诞,也不会是凭空变出来的吧。整个屋子里唯一的光源就是墙上粉红色的碳素灯,有一搭没一搭地亮着,像一个模糊的奢望。相连的房间似乎和这里差不多暗,生锈的灰色铁门虚掩着,什么都透不出来。
古明地让你随便在沙发上找个地方坐下,示意你桌上的茶可以随便喝,自己坐到了另一侧,顺手打开了旁边的旧唱片机。为什么这里有这么过时的东西?茶里什么都没加,味道不坏,只有一种自然的苦味,和唱片机孤独的声音一样,一流出来就消失在了空气里。藤原妹红就在隔壁房间吗?你捧着杯子问。
是在隔壁房间,可那不是藤原妹红啊。古明地恋看着窗外说。你说了不要让她开口说话的。说到底为什么一定得是藤原妹红,如果只是需要人们身上的什么空气一样的肉,那长什么样不都可以吗;反正我做都做好了,你要是现在想退货那得给我十天半个月让我重新做一个。然而长得不顺眼的食物是很难下咽的,它们老让你想到你曾经拥有过的一个孩子。它不是像一般母亲那样在子宫里长出来的,而是在你咽下过那么多东西的身体里生成的,那个时候藤原妹红甚至还在你的身边。它可能有父亲——大概就是藤原妹红,但你大概也不能算作母亲,只是那个孩子确实是在你的身体里,让你感到很沉重,起身行走都经常感到一阵恶心,就像拖着一个从身体中心长出来的行李箱,把五脏六腑都拖着往下拽,严重的时候得让妹红半扶半拉才能把你拖起来,但腹部却没有隆起,身体也没有变形,妹红说这玩意简直是长在你那个拗口的名字里的。每天晚上闭上眼睛的时候你才能看到那个孩子,五官像你,长得很端正,因为蓬莱山辉夜必须是一个美人。但它的肤色却没有那么健康:全身都是昏沉的暗紫色,也没有努力去包裹下面的肌肉和动脉,只有浮肿在勉力支撑着这个躯体。在此后的人生里,只要看到那些重病不起、已经没有人形的人,你就会想起这个孩子。但现在你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打算和古明地恋说这些,所以你什么都没说。
其实你有很多想问的,比如如果你尝试弄醒她会怎么样?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个人,都说死后的样子和睡着了很像,谁知道古明地造出来的东西是真的没有生命还是睡着了。但真弄醒以后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告诉这个一张白纸的东西你现在要把她当复活节烤鸡吃了吗?无论是在找食物的过程中还是与人交往的时候,你都遇到过无数个对你表现出激烈反抗的人,不如说这才是常态,你也习惯了。你知道自己不是很讨人喜欢,急需什么的时候,你就得想办法消除自己。这种习惯,加上感觉气味的能力,就是这些让你能在那么长时间里做一个灵媒,以坑蒙拐骗为生。你已经懒得继续讨好别人了,这才费这么大劲找古明地做一个人;你不就是为了自恋而生的吗?
放心吧,古明地说,语气不像安慰,更像是什么都没有。她把你留在了那个更暗的房间里,伸手按亮了一盏灯,和外面那个房间的一样。然后她就关上门离开了,这里只剩下你一个人。
从天花板挂下来好几张灰色的帘幕,冰冷的光晕打在上面,昏暗的空间被发微光的边缘笼罩着。你伸手拨开那些陈旧的破布,看到中间的平台上躺着一个人,至少是一个人形的生物,因为呼吸通过空气的波动传了过来,而那种难以置信的熟悉感让你心跳差点漏了一拍。复现一个人的容貌可能还容易一点,但在亲眼看到之前,你怎么都想不到古明地恋还能还原出你认识的藤原妹红满不在乎又倔强的轮廓,更何况还是闭上眼睛躺着的时候。她平躺着,身上盖着薄毯,半张脸被垂下来的刘海和碎发挡住,生硬的线条里只有她的头发漫长而雪白,什么缎带都没有系;太整洁了。无论是妹红还是你见过的其它猎物,他们的头发和双手往往都要被按到分配给它们的工作上去,沾满尘土和锈迹。但此时此刻,只有她干净的手从毯子的边缘滑落,搭在没有温度的平台上。
你看到自己握住了那只手,你知道她是不会睁开眼睛的。触感和你记忆里也的差不多,没什么棱角,手指有些粗糙,像个一直工作的人,指尖和指节都是冰凉的,但掌心还有温度,几乎下一秒就可以和往常一起燃起火来,曾经强暴你的时候,她用的就是这样一双手。你一直握着这种微妙的热量,想知道她是什么,是一个以假乱真的复制品,称心如意的食物,旧友重逢的一个戏码,还是什么都没有。眼前的这个身体肯定是活着的,就和生鱼片或者米饭一样,你们总是希望它新鲜,但又不能接受食物真的活过来。你认识的藤原妹红不可能温顺地躺在台子上任人摆布,这只是为了讨好你,因为你在真实的人的世界里无所适从。对你来说,这比那种活蹦乱跳的东西好对付多了,也可怕多了。你用另一只手拨开她的头发,露出完整的脸庞。
你突然发现你离开藤原妹红的距离已经那么长了,而离开疼痛的距离则更长。你已经把她从脑子里抹掉了,但它们偶尔还会在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在世界的某处做着你预料不到的事。 如果你是想起从前的事就掉眼泪的那种人,那你恐怕无法忍受回忆所带来的空缺感,无法忍受藤原妹红对你做过的事,无法忍受饥饿的夜晚。所幸你还能清晰地明白那不是多愁善感伤春悲秋,而是对一整个孤独回忆的重塑。真饿。
你和藤原妹红是在灵媒协会重逢的。灵媒有协会这件事本来就很好笑,你们私下里都管那个地方叫圣树大舞台,德高望重的老头们在里屋喝茶吹牛,你去和他们问好,他们就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来说教你,讲一大堆年轻人不要太年轻之类的废话。你有一个朋友——真的有一个朋友,是其中一个老头的学生,有次跟老师大吵了一架,没过多久就被吊销了执照。你懒得跟他们多嘴,每次见面赔个笑脸拍几句马屁了事,起码平时他们不会多管闲事。那天你去找你的老朋友古明地恋,她说来帮姐姐办手续,你在门口转了几圈没看到她,只看到一个瘦削的年轻男人靠在门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书,和每个刚来到这里的年轻人一样躲避他人的目光。你没敢贸然上去搭话,也不好意思坐在他旁边,就靠在旁边的墙上等着,直到古明地恋从里面推开门走出来:妹红,解决了,这是你的执照——她把手里的一堆文件递给“妹红”,这才转过头来看到你,介绍你们认识:这是蓬莱山辉夜,我们认识好几年了;这是藤原妹红,一个刚来的灵媒。你这才知道藤原妹红不是男人,至少不完全是。她说话有种外向的年轻人特有的随便,但却没有那种活泼轻浮的感觉。你就这样在现实和现代的世界里再次认识了藤原妹红。
你看着她的脸。一张端正却毫无生气的脸,拒人于千里之外,棱角还算分明地紧绷着,只有这一点不像睡着了。在你的眼里,藤原妹红和你说话的时候总是这个样子,独自休息的时候才会放松下来。她不知道你对别人的神态这么敏感,就像现在眼前那个酷似她的东西也不知道你把她的手搭在了自己脸上。靠得这么近你才知道她无论是头发还是手指都没有活物的质感,要是现在告诉你她是用白瓷或者橡胶做的,你大概也会相信,但皮肤的红润却不像涂抹上去的,你在她的体温里触摸着流向自己指尖的越来越热的血液,这才明白自己是带着多强烈的丑陋走进这里。
丢掉灵媒的工作以后,你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去感受过一个人的气息了。在人间的漫长生命里你们学会了那些新潮的娱乐方式,学会了打电子游戏,你喜欢玩法师,每代都玩法师,天天上论坛看绝活哥怎么把buff叠得比血条还长。妹红练了个敏捷剑士,联机的时候一般是藤原妹红拎着剑在boss脚底下一边打滚一边偷刀,你拿着法杖在她后面晃来晃去,趁机把法术往怪脸上呼。其实你们两个配合得很不怎么样,经常卡上半天,反正一个人玩也是死,两个人一起玩还能互相找点乐子。她指节分明的手握着游戏手柄,眼睛专注地看着屏幕,你专门趁这种时候偷偷放个众生平等烟在她背后,她不到掉血的时候是不会发现的。她还经常一边喝酒一边玩,柠檬酸溜溜的触感、酒的气味和身边的温度混在一起,像是一年里仅有的生日。
如今这些无聊的回忆都浮现出来,和疯狂的念头搅和在一起,因为你知道再回忆下去就是藤原妹红强暴你的事了。这也并不奇怪,毕竟那是某种必然,你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别人不会让你们(她不会让你)沿着容忍、聪明的沉默,以及看似不那么正确的道路走得太远。即使没有岔路口,只有红绿灯,也得做出判断:是对的还是错的,是可容忍的还是不可原谅的,是同类还是异己,是可口还是百事,因为你们这样的人并不可靠,连强烈的道德感都没有,只有一种自负,一种懦弱的同情心,当时占据藤原妹红的就是那只扳手,那块试图把你们拉回所谓正轨的金属。她就那样看着你,没有用力控制你,但你全身僵硬,死死抓住她的手,牢牢地把自己困在了甜蜜的吊床和懵懂的世界中间。你还是我,那就说我吧,是我感到疼痛,那种疼痛来自身体的中心,藤原妹红轻而易举地将你撕裂了。被麻木浸没之前我还在想,为什么是藤原妹红,这个被别人讲着大道理,在蓬莱山辉夜的世界里被我耍的团团转的人,又为什么是没有意识的妹红呢?如果只是想侵犯我,想杀死我心脏的中枢神经,完全不必披着她的壳。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天晚上会这么清晰地回忆起这些无关紧要的画面。你用那些从书里看来的话给藤原妹红和你的回忆取了很多名字,比如怀念,比如孤独,但其实那什么都不是,只是饿而已。
因为她的手吗,还是因为她的外表;你已经一点胃口都没有了。你已经没法再张口去咬平台上这个东西的后颈,或者吞咽什么东西了。一切都包裹在一种温凉的美妙之中。说到底,哪还有什么会让你害怕的东西?如今的你就要和当时的她一样了,通过接下来对藤原所做的事你就能成为强暴蓬莱山的那个人。你根本没想到该对自己说些什么,就上前去把她抱了起来。她的身体轻轻地离开了台面,不像活着又有种真实的鼓动,她的身体曲线紧贴着你,不存在的手正在轻巧地解开你衬衫的钮扣——但你突然察觉到哪里不对。你停下来环顾四周,妹红仰卧在平台上,仰卧在你旁边,那么平静,温和,顺从,顺从得不像她。但即使这样她也没有出什么问题,出问题的是你自己。你忘了那些帘幕。
你喜欢微暗的灯光,厚重的帘幕让你感觉很不舒服——无论是在强光下还是完全的黑暗中你都不习惯,无论是和其他人还是后来和妹红的时候,你都只会留下一盏虚浮的夜灯。你想去掉层层叠叠甚至还沾着污迹的帘幕,至少应该换成窗帘吧。就在你犹豫该怎么出去跟古明地开口的时候,妹红——那个东西——睁开了眼睛。
在一片寂静中她抬起明亮的目光,你意识到她用某种方式在一瞬间理解了你的想法,因为她平静地伸出手,而她的手越变越大,她的手臂越伸越长。她的手臂伸出平台外,伸过层层帘幕,横穿过古明地恋的房间,在交叠的灰暗灯光中中投下巨大的晃动的阴影。她的手臂直伸到你看不见也不知道在哪里的地方,似乎什么绳子被拉下了,帘幕瞬间变成了麻布窗帘,将你所在的空间团团包围,在她收缩回来的手臂上发出轻轻的刮擦声,她的手越变越小,直到正好能握住你的心。她知道前一天晚上你做了梦,梦到自己的身体拖着一个孩子。毫无疑问,你爱着那个孩子,因为那个孩子不是在你的身体而是在心?可能是?里长出来的。直到某天早晨你不明不白地失去它以后也一样。如果你无法理解,就想象一个作者对他主角的爱,或者弗兰肯斯坦对他造物的爱:再高明的灵媒也解不开这个梦。只有这种幻觉在分割你最后的心,将你与这里割开,让你与健全的藤原妹红的世界分别,与施加在你和别人身上的暴力分别,与你的留恋世界分别,推开古明地恋虚掩着的房门,向春夜一路狂奔。
*部分内容致敬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罗马惊艳》
藤原妹红
我眼下的情况比以前好多了:我已经不必见到剧团里的人,也不用每天去永远亭报到了。但我还记得我需要做什么,我还有很多话不吐不快。我需要想起月面是什么地方,想起为什么人们都争先恐后往那儿跑,而蓬莱山辉夜和我又为什么从那里离开。
我们现在蜗居在阁楼里,狭小的房间堆满了旧书、纸张、笔和各种五花八门的杂物。房子比我们在月面住的地方矮,只有三层楼,但风景还不错。古明地房东比较注重生活品质,花匠每个月来两次,替她打理花园,修剪灌木和到处疯长的玫瑰花丛,那些枝条已经断断续续地爬上了门墙。周末,几只傻里傻气的鸽子啄开了窗户,打碎了那层老化的玻璃,人们才得以看到这间斗室里尘封的时间,每件家具都因春天的惰性而落满灰尘,我们住进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白蚁洞全堵上。我把镶在墙上的大镜子擦干净,把古明地觉送给我们的茶几搬进来,还有一个她妹妹不要的橱柜,里面堆着五颜六色的酒瓶;和这里的其它东西一样,刚出生就蒙上了看不见的雾。
我刚认识蓬莱山辉夜的时候,她才进剧团不久,成天和她的老师(一个姓八意的)斗嘴;其实她俩关系很好,也没什么实质性矛盾。当时我还在到处打工,能干的几乎都干过,替射命丸写水文,给米斯蒂娅打下手,甚至还帮本居小铃搬过家。那天晚上我正在米斯蒂娅店里端盘子,蓬莱山辉夜推开门走了进来,招呼我过去给她上份烤鱼。她身上一点白粉都没沾,把我吓了一跳。月面上的街道整日粉尘飞扬,月兔在上级的指挥下开凿岩石盖房子,那些石头不知有什么毛病,都像是凝固的面粉,一凿开就散作满天星,月面上又不下雨,所以空气就没有干净的时候。这种粉尘还有一种古怪的香味,熏得人精神错乱,所以住在这的人都疯疯癫癫的。我也试着戴过一阵口罩,不仅没有好转还疯得更厉害了,只能作罢。客观来说,疯也有疯的好处,月兔疯了之后就能不眠不休地捣年糕,月人疯了之后就能不眠不休地活着,我疯了之后就能不眠不休地胡说八道。那时候无论白天黑夜出门都得带着手电筒往粉尘里照,否则压根看不见路。这时候最缺德的就是那帮坐轿车的人,耀眼的车灯一闪而过,把周围一圈路人的眼睛晃得半瞎;而他们自己不必瞎,更不必吸粉尘。很久以前,蓬莱山辉夜就是这样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辉夜其实是我的老同学,甚至跟我进了同一个剧团,她学的表演,我学的戏文,换句话说,我负责胡编乱造,她负责把我编的东西演出来,这是由于月面上的作家,包括剧作家,大都精于胡说八道,我的老师(一个记不清叫什么的女人,临走前我和她大吵了一架,发誓老死不相往来)就是个中高手,显然并不是人人都这样。我在月面生活,不得不学会这门技术,可惜没学到家,学了几年就收拾东西滚蛋了,也没法靠这种本事糊口,还得去端盘子。辉夜就比我上道,她愉快地接受了很多我难以忍受的东西,顺利拿到了进剧团的资格,还在那地方混得风生水起;这恐怕是某种天赋,反正我没有。
总而言之,辉夜出现在这么一家店里是很奇怪的,她的身材太高挑,气质太优雅,皮肤太干净,得和我们一样泡在雾里才能接上地气(连我给客人们上的菜里都有粉尘)。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看着我给她端上饮料,我问她您有什么需要吗,她说没有呀,谢谢你——众所周知,五官端正得体的人比较好看,但得体过头就不好看了。我感觉莫名其妙,但也没敢说什么。几分钟过后我给她端上烤鱼,又问了一遍您有什么需要吗,她这才正了正神色,郑重其事地开口:方便的话,我想和您谈一件事。
如果她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来找我乐子,那就好办多了,大不了随便应付过去,但她居然是有正事来找我的。她需要新剧本,亲爱的老师从月兔的故纸堆里翻出了我以前写了一半的《毛皮爱丽》,想请我回去把那玩意完成,报酬另议。她说她的老师对那本半成品赞不绝口,她自己也读了,感觉一般,不过很适合拿到剧场里去;如果我同意合作,我们可以定个小目标,先赚它一个亿。这话其实很可疑,在月都的文艺工作者里,你用心做东西就好比穿高定服装上街,街上的人大多被雾迷得晕头转向,要么在埋头想自己的事,要么在发神经——我是说,埋头做自己的事;没人会来看你的衣服款式多精致,最后你要么饿死要么气死,只有脑子里进水的人才会抱着美好的幻想跑到这个行当来,而我脑子里恰好灌满了水银。辉夜没急着让我回答,她说我可以再考虑一阵,然后就回去了。
下班的时候我和米斯蒂娅在后厨闲聊,我说今天有个穿名牌高定的女人在街上和我搭话。她说不是吧,不会是碰瓷的吧,你没惹她吧?她要是找你麻烦,够你喝一壶的。我说怎么可能,我能有几个钱,讹谁不好偏来讹我;算了,总之,今天有个人来找我,出钱请我回去把《毛皮爱丽》写完,然后搬到剧院去演。她给了我名片,我看了一下,确实是剧团的人。我想让米斯蒂娅给我一耳光,或者来一句“你没吃错药吧”,她却说:那挺好啊,反正能给钱,估计还不少,你现在手头也很紧吧。我觉得她说得对,第二天辉夜再来的时候我就答应了,毕竟可以拿到钱。由于种种原因,当时我身体很不好,经常得到永远亭去,在生活费和医药费的重压下我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由这件事可以得出两个结论:一,有钱的确能使鬼推磨;二,对于搞创作这件事,我还是贼心不死,仍然在想桃子吃。
蓬莱山辉夜
剧团的房间很漂亮,只是香薰味儿太重,加上无处不在的潮气,整片空气都像是凝固的香料块,一大团干枯的玫瑰花瓣浮在盛香油的碟子里,吞吐着模糊的光线,年轻演员们的白日梦被集拢着,直到有人喊出声来把我们惊醒。
在你说服自己之后,窗外就是一片诗意而祥和的风景,我不知道妹红为什么这么讨厌它。远处有大片大片的花田,时常有热情的观众从台下把整束鲜花抛向主演,那都是没有一点污秽的、包装精致的花。月面上没有梅雨季节,却到处弥漫着青草味儿的空气,街角的手风琴声都染上了慵懒的情调。楼梯和走廊都铺着崭新的地毯,白桦木地板擦得铮亮,但最漂亮的还是他们分配给我的卧室,刚住进去那几天我怎么看都看不厌。窗台下、床边、桌边、墙角都摆着做工精美的镜子,他们装饰这些镜子的方式就像准备舞台道具,只需要一顶礼帽或者一把折扇,但各种各样的毡花束却多多益善,还有宝石别针、孔雀羽毛、形态各异的人造樱桃树枝,有刚生出新叶的、开花的、结果的、正在枯萎的,这些东西能让一顶普通的帽子变幻出各种风貌,在不同的剧目中出现。镜子映出我的身影,又相互倒映,灯光从墙脚的镜子反射到梳妆台的镜子上,他们迷信镜子就像迷信云和春天。这里的一切都非常严谨,首先是时间。我们的日程表精确到分钟,因为每一个人都要严格控制自己排练、对戏、演出的时间,观众是我们的上帝,必须拿出最好的表现,我的日程表是永琳安排的,比那些已经正式上台的前辈轻松一些。除此之外,剧团里的人都像个亿万富翁,对钱财根本不在乎,我看到一个前辈跟永琳算账时都有些不好意思,她花了一大笔钱向月兔的裁缝铺定制新戏服,永琳虽然仔细查看了账目,但根本不在意:她们现在怎么收这么多钱,算了。她把账本收起来,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自从那天吃了小店里落了粉尘的烤鱼,我就有种奇怪的感觉,但我也没拉肚子。我现在和妹红一起住在剧院里,楼下就是剧场,有演出的日子我们要么去观看见习,要么闷在自己的房间里。有演出的日子实际上很少,但剧团还是需要很多人,永琳告诉我这是因为人是分工合作的生物,每个人都是天才,只是我们很难适得其所,而能进剧团的人显然已经发掘出自己的天赋了,怎么能不给大家提供容身之地呢。那几个首席都是炙手可热的明星,每次她们演出,剧团都得雇好几个保镖在剧场内外站岗,司机和汽车里的那个保镖的就留在门口等他整夜。红色天鹅绒包裹的观众席被各类文人雅士坐得满满当当,乐师们演奏着开场的舒缓乐曲,偶尔有几个人影弯着腰,彬彬有礼地在两排座位之间穿过。大幕拉起,她们盛装出现在聚光灯下,雍容华贵,万众瞩目。妹红,你说她们真的能为这一行奉献终生吗,就像祛魅之后在大他者凝视下坚持由自我意志来占据支配地位一样吗?怎么可能,人又没有超能力,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呗。如果是这样,她们为什么不去干那些更简单的事,难道是因为戏剧这一后现代解构游戏能够构想她们的本质再使之存在于诗意栖居中吗?这还不简单,要么没得选,要么和我一样脑子里进了水咯。妹红总是用这种冷嘲热讽的语气和剧团里的人说话,也包括我,不过她和她的朋友打电话的时候语气都很温和,甚至很快乐,我想她其实不坏,否则剧团也不会同意永琳和我把她找回来的。
她和永琳一点都不像,和我也不像,她沉默寡言,不常化妆,总是在为钱发愁,为别人的想法和别人说的话发愁,接很多临时的工作,三天两头往医院跑,经常熬夜,几乎没有精神饱满的时候。此外,她也不会每天像清教徒苦修一样训练,她宁愿把这些时间用来睡觉、读书、写稿、发呆(她说那是在思考)。她说成天搁那练习会把脑子搞坏的,本来就不好使,再坏就没法使了。她说她以前在剧团里也有个老师,忘了叫什么名字,和她关系一般,临走前还大吵了一架。还是永琳比较有意思,永琳也经常熬夜,看上去却没什么疲态。永琳的很多想法我都不喜欢,和她斗嘴她我不会生气,因为和她斗嘴也改变不了什么,只能当作消遣。我愿意相信永琳,因为我想不出坑害我对她有什么好处。除此之外,她很有耐心,愿意把所有的藏书借给我随便翻阅,愿意帮我带夜宵、新书和漫画。她带我去社交场合亮相,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说我是剧团里倍受期待的新人演员,我还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场合,但那些人都很和善。我喜欢她开车带我出去兜风,能看到形形色色的街道和远处的水银之海,还有迷宫一样的月都和月都一样的迷宫。在首演之前我的自由时间只会越来越少,妹红说我不如抓紧时间玩,但我做梦都在想首演的事,连这种心思都快没了。
藤原妹红
整个晚上我都在回想离开剧团之前的事,着实不怎么愉快。我没有任何自信,可《毛皮爱丽》让他们屈尊把我找了回来,说明我还不至于一点本事都没有。这当然是有所指的,我还在学校里的时候,就开始写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比方说,我写过一个故事,是一个帮派成员的自述,他费尽心机一路往上爬,自以为能改变上层腐败的现状,最后却被绑在霓虹灯柱上孤独终老,因为那个看似信任他对他寄予厚望的老大只是想拿他找乐子而已。学校里的那些人读了这个故事之后怒不可遏,认为我是在讽刺和污蔑人们的梦想,这很好理解,因为他们每年都在忙着把各种人塞进那些体面的地方。他们让我吃了个处分,扣光了我的助学金;也有几个月兔帮我说话,她们认为我只是生活失意精神错乱,应当得到帮助,实在无聊透顶。后来我总算是进了剧团,得到了一个毛用没有的老师,我又写了一部剧本,讲了一个年轻女孩和年长她十岁的情人之间的故事,她的母亲辛苦地操持着一家人凌乱的生活,所有人都喜怒无常,充斥着凌乱毫无原则的书写、错综复杂的时间线和没有结尾的结束。我通过阿礼向剧团高层申请,让我见绵月依姬或者其他管事的一面,让她们认真读读我的剧本,我本以为约个时间就算完事,如果她们没空就拉倒,结果他们给了我一份长长的表格,上面用花体字解释着日语,用日语解释着英语,让我一项一项填完,我填了整整两天,中间还不小心写错了一次,只能全部重填,最后也没人来见我。我算是明白了,这回我得到的反馈更干脆:压根没人关心我写的东西。我继续挤牙膏,但什么让人满意的东西都没挤出来,不久后剧团就把我解雇了。
实际上,我只卖掉了一部作品,就是没写完的《毛皮爱丽》。我活着总为一些事不好意思,结果别人倒对我更不爽了,还不如少要点脸。离开月面之后我在厚脸皮方面突飞猛进,因为辉夜压根不会在市场里跟人砍价,每天都是我出去买菜。砍价是件非常无聊的事,比方说,某某蔬菜一块五一斤,我肯定会竭力把它砍到一块三以下,卖菜的也知道最后我们一定会以一块三成交,但他就是得和我纠缠几分钟,这是他的职责,尽管我看不出这么个职责意义何在。我不得不砍价,因为我想省钱,省钱的原因是我没有钱;卖菜的也不得不奉陪,因为他想赚钱。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有无数个不得不,让谁都活不舒服。月都的条条框框比其它地方都多,空气质量还奇差无比,但住在月都本身就是一种优越的象征,所以人们照样义无反顾地往那儿挤。反正住在哪都不快活,还不如挤到月都去,起码倒霉的时候能从更倒霉的人身上找回优越感。只有春天是不生肺病的,卓文君死了两千年,春天还是春天,春天是整个月都的人发病最频繁的季节,《毛皮爱丽》就是在那时候写的。剧团安排我和蓬莱山辉夜合住,屋子不宽敞,但还过得去;他们让我赶紧把它憋出来,如果完成效果满意,就让辉夜这批年轻演员把它搬上台。
辉夜练习忙的很,大多数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我本以为我已经够无知了,而她简直就像温室里长大的小孩子。她很聪明,也很刻苦,但总过着一种间接的生活;她对绝大多数事的了解都来自八意永琳,而体验则来自书本,她甚至不知道外面的粉尘都是什么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感觉我还不错,经常兴高采烈地和我聊天,我也不好意思对她摆臭脸。或许是因为她读过《毛皮爱丽》的初稿吧,可惜,那并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作品。我已经忘了《毛皮爱丽》究竟讲了什么,因为初稿早就被扔掉了,最后我写出来的东西只是一堆烂面团,混合了莎士比亚、贝克特、还有月面上那些人的特殊癖好。如果你没在月都正儿八经住过一阵子,你肯定认为这里浪漫得很。想象一下蓬莱山辉夜穿着款式简单的衣裙,手里拿着台词本坐在屋檐下,长发如瀑,身上还留着熏香和胭脂混合的气味,雾气把这种美妙的芬芳稀释得很淡,街角传来悠扬的手风琴声,一切都和沙拉之日一样美好。至于我这样的穷酸文人,就想象我独自坐在陈旧的阁楼里,浸在壁炉温暖的气息中,油灯静静燃烧,装鸡尾酒的玻璃杯倒映着醇厚的橘色灯光,我则埋头撰写献给这座城市的纸上梦境,充满诗意的韵律挥之即来。在写作《毛皮爱丽》期间,我一直用这两个想象哄骗着自己,否则我是绝对坚持不下来的。这只是是一种永无止境的折磨,手一直在寻找停下来的借口。
实在郁闷的时候,我就去米斯蒂娅店里,有时候帮忙干活,有时候就坐在那硬着头皮写。我什么都往上写,写我走在月都粉尘弥漫的街道上,写遥远的水银之海,我想写爱、死亡与普通人,写天空中古怪绚丽的云,但我怎么都做不到,因为我解释不清,我反复翻看之前写下的东西,那些同样在月都,我的困窘灰暗的月都和剧场华美的金漆,路边的野兔,死掉的、流浪的,街头巷尾荒凉的角落,被迫离开生活的人们,彻夜咳嗽的老人,和你,你提起裙摆向观众谢幕,美丽,优雅,雍容华贵,你含辛茹苦数十年就为了这一天,你看着灿烂的万家灯火,不再有舍不得倒掉的红豆汤,不再有坑坑洼洼的土路,不再有泡沫塑料和摇摇欲坠的旧灯泡,而我被他们一遍遍打回修改,你也一样,我不是最艰辛的人,你也不是最幸福的人,这是一座塔,大雨落下来,谁都没有足以安身立命的幸。但你说这是月都,月亮背面,出版、奖励、助学金和自由都是给我们准备的,谈到月都时应当用“我们”而不是“他们”,“我们”的成功就是我的成功,“我们”不会辜负我,我不会辜负“我们”,可我的月都也是月都,被良知折磨的粗糙的茧,也是月都,都是月都。我看到我曾经的老师,看到我自己,又在自己倒映的眼球里再次看到月都。我意识到我已经没有说实话的能力了,我学会了自嘲,学会了说谎,这让我活了下来,却失去了其它的能力,那是我第一次开始好奇这是否是一种犯罪。我准备把原本的半成品留下来,把最后完成的东西交给剧团,因为我还在写,硬着头皮写;如果不写,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蓬莱山辉夜
我时常怀疑我们就像装点门面的字画,比方说,绵月丰姬到依姬家做客,依姬拿出两张门票说今晚咱们去看戏,就好比把她请到书房看自己收藏的葛饰北斋。但要找我们麻烦也很容易,只要随手往墙上一指:这怎么能画?要展现月都人民饱满的精神风貌,要给人积极向上的力量,懂不懂?这甚至是幸运的例子,大多数情况下是画了不仅没人看,还容易被找麻烦。理由很简单,因为你不安分嘛。
这几天妹红的心情都差到极点,我想是因为《毛皮爱丽》的事。尽管永琳他们都认可了这个剧本,我的首演剧目也定下来了,却根本没有人关心。春天到了,全月都的人都忙着和幻觉里的风车战斗,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永琳说不是这么回事,妹红根本不在乎自己写的东西挨骂或者没人看,她心情差是因为有一个老朋友失踪了。那个朋友吸入了过多粉尘,街坊邻居把她送进了医院,但她什么都不说,她就是这个样子,如果不幸和现实的距离太近,就哄骗自己,哄骗自己什么都没发生过,尽管这么做和现实的距离会更远,但这样能活下去,因为即使不骗自己也改变不了什么。幸运的人可以少撒点谎,不幸的人只能多骗骗自己。比如世界上唯一的英雄主义,那就是一种最好的邪教。妹红教会了我这一点,现在我也开始骗自己了。最近永琳总带我去参加各种舞会,不得不占用我练习的时间,我知道是为什么,剧团的那几个交际花最近都抽不开身,有的在街上疯狂地跳舞,有的在阁楼顶上引吭高歌,几乎震碎玻璃。月都就是有这样的时期,定期疯一疯对人们有好处,她们有这样的权利,我就没有,我足够年轻、足够天真,而且还没出道,正适合代替她们去做社交花瓶。我穿上优雅的晚礼服,坐在永琳的轿车里被拉到各种社交场合,端着鸡尾酒给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人赔笑,沾着一身酒气回到房间里。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意识到永琳也并非什么自由的人,她每天都在这些人中间周旋,和他们谈笑风生,无论她愿不愿意都得这么做,因为她得拜托他们来剧院捧场,而我的的确确是什么都不懂。有时候永琳也会安慰我,她说过段时间就好了,马上就要首演了,结束以后她就带我出去兜风,让自己开心一点,再差的情况也会有改变的。
我不需要她哄我,我已经失去了很多幻想,我知道了月面上不会下雨,那种朦胧的迷雾不是诗意的蒙蒙细雨,是荒凉的尘土,而月面是一座沉默的金字塔,不是象牙塔,永远不会是象牙塔,在这里生活的几十年,我不够幸运,也不够不幸,我没有失去朋友,没有被扫地出门,没有肺病和失眠症,没有日复一日地在桌前挣扎,也没有自由;我们生来自由,但有些人比其他人更自由。尽管如此,我还时留有最后的期待,我的首演。我喜欢戏剧,喜欢到能永远痴迷下去的程度,这绝不是一条轻松的路,即使我侥幸长了一张还算漂亮的脸,你也不是无所不能,我的外表、我的表演、还有我,都不会是百分之百的完美。由于睡眠不足,排练时我一直在受伤,但我还是拼命记住了每一句台词和每一个动作,因为我还在做那个梦,梦里的剧场灯火通明,舞台上摆满了镜子,灰暗的镜子,明亮的镜子,盛装打扮的男男女女满怀期待走进剧场,几乎座无虚席,暖场的舞者在明艳的底色中上演与火焰共舞的奇观。我会忘我地歌唱,歌唱潮湿枯木上燃起的火焰,歌唱月光山谷汨汩流下的涌泉,让人们看到狭窄街道里的灯光,天空中古怪绚丽的云,24小时营业的店街,陈年信件的灰烬,春冬交际的章节里犹豫的破折号、欲言又止的逗号和迟迟不愿划上的句号,那就是妹红在月都写下的东西,尽管她或许不是个好作家。
藤原妹红
我看到蓬莱山辉夜僵硬在原地,舞台打下清冷的灯光,柔美的衣褶沉重地堆叠在她身上,冰凉而华丽,像一片吹弹可破的泡沫。偌大的观众席上只有寥寥几人,真正的观众则更少,都是剧团的高层,我看到他们冷着脸抱着胳膊,唉,我明白的,买广告捧辉夜花了不少钱吧,大概都打水漂了,总会有这样的事情的,人们又不会一直买他们的账,特别是在春天。我没有办法走上去安慰她,那是个无论如何都无法填补的,被纯粹空白所支配的地方。难道现在再去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吗?我早该知道《毛皮爱丽》不可能成功,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写了什么,这是一种犯罪,我不该把辉夜也拖下水;我甚至想不出补救的办法,鬼才知道月面上的这帮人喜欢什么东西——哦,不对,他们压根不会关心,除非你托人对外宣布你死了,那你的作品马上就能被炒上顶流万众瞩目,人们争相从想象的死神手里抢夺你的作品,他们只会爱死人和虚构的人,不会来爱真实的人。
孤独。硕大无朋的孤独笼罩着辉夜,时间缓缓地从她身边走过。我看到绵月依姬站起身来,挥了挥手示意后台工作人员把大幕拉上,请辉夜下台。我这才如梦初醒般冲上舞台,拉开幕布钻了进去,辉夜还伫立在那儿,伫立在昏暗的照明下,像梦游的人一般陷在悲凉的境地里,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和力气。我从未发现舞台这么像一座坟墓,在这座坟墓里,总有人要窒息你的声音。真的能为这一行奉献终生吗?怎么可能,人又没有超能力,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呗。如果是这样,她们为什么不去干那些更简单的事,难道是因为戏剧这一后现代解构游戏能够构想她们的本质再使之存在于诗意栖居中吗?这还不简单,要么没得选,要么和我一样脑子里进了水咯。
实在不行我们就走吧,我听见自己说,离开月都,到另一个地方去住,看看会怎么样。起码我们还没有尝试过,还有各种各样的可能。
蓬莱山辉夜
我梦到八意永琳坐在我的床边,烛光轻轻摇荡着,床边里堆满了樱桃树枝,刚生出新叶的、开花的、结果的、正在枯萎的,那些漂亮的色彩重见天日又在新鲜的空气里迅速衰败。妹红正在哭号,把我的朋友还给我,把我的故事还给我,把我还给我。我感觉自己正在变成萤火虫、字句、花园、水流和风的仇敌。永琳,你怎么在这种时候胆小起来了?这是一座塔,谁都别想好过,他妈的,凭什么?妹红在撕书,她把房间里的书全部扯下来撕得粉碎。我感觉自己变得透明,变得不再是我自己。我没什么好怕的,但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永琳平静地她回答,她的背影在那些镜子里倒映到各个角落,把我找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我故意在她面前坐上床,让她看着我解开领结和袖扣,你看不出来吗?我把长袜褪到脚踝再整个拉下来,满意地看到她的目光一边躲闪一边克制不住地落到我身上。你有这么傻吗?我头上又没长角。我什么都不是,我早就明白了,我什么都不是,重要的是知道这些之后要去做什么。我目不转睛地盯住永琳不放,她迟疑了片刻,不情不愿在床边坐下,全身都紧绷着,对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明明就很清楚,我慢条斯理地说,尽管你还在掩饰,但已经欲盖弥彰。层层晕染的华美外套被随意撂到桌上,又悄无声息地滑落到昏暗的地板上。一间屋子两个人生产三份垃圾生四天火炉睡五小时兼六分职每周熬夜七天月余八块钱收入九牛一毛十分幸福,读十年书写九份剧本八部厕纸七次被拒六次审核上街晃悠五次咳嗽四小时看戏三秒忘光两手空空一笑置之。我看到永琳那双冷淡的眼睛蒙上了阴影,实在是太好玩了,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伸出舌头去触碰她的嘴唇,她平滑的颈部,她皮肤的一起一伏和细微的青蓝色血管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惜她没有喉结,否则我还能多玩一会儿。我不能就这么算了,就算我天天对自己扯谎,我也必须得做点什么,哪怕想个办法把毛皮爱丽的初稿留在这里也行,否则它就什么都不是了。我解开她的领结,然后慢慢地伸了个懒腰,这还是我今天第一次感觉到累,她还坐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可以离开这里啊,你又没试过,万一外面过挺好呢。我往外挪了挪,继续解她的扣子,解下她的披肩,顺手丢到床头柜上,她仍然一言不发,只用半是抗拒半是无奈的眼神看着我。妹红不再大叫大嚷了,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让我想想,办手续应该不难,关键在于我们往哪儿跑,怎么跑,什么时候跑。这时候我已经卧倒在床上,纱帐透过模糊的光亮,我看见迷宫一样的月都开始下雨,下得像一块灰色的凝胶。可以,值得试试。我一边解开永琳衬衫的钮扣一边用手指在她胸前打转,她终于抓住了我的手,她已经容忍到极限了,我不能和你这么做,我听到了她动摇的声音,不能就是不能。凭什么不能?所谓不能的事多了去了,妹红不能随便写东西,我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又怎么了?谁把这些当回事了?我把她的手按到床上,向她凑近,把呼吸吐在她脸上,盯着她惊愕的眼睛,违法了?还是吃谁家大米了?我们不是已经离开月都了吗?感觉没什么区别啊,还是这么无聊。你没听说吗?我们走后剧团出版了《毛皮爱丽》的单行本,月面上的那些人都以为你死了,正在拼命炒作你,听说赚了快一个亿了呢。真是无聊。你看,我们还是在剧团里,这样不合……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把脸侧过去舔她的耳廓,在她耳边用气音说话,难不成还有人在看我们?我们不是要做吗,你还在推脱什么呢?难道你习惯像一颗尘埃了吗?习惯人生如梦了吗?我还不会,你要是会还得教教我。难道不是吗?我拉住永琳,让她轻轻地压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到她的体温,比我想的暖一点,我知道她同意了;我听见她轻声笑了,好啊,她说,你也变成这个样子了,简直跟妹红一模一样。
藤原妹红
对我而言,月都是个美丽的地方,鲜花会生锈,盐巴会腐烂,春雷躲在细碎的天幕上方隆隆作响,迷幻的尘雾把半个世界变成一座温室花房,灯笼朱红色的瞳孔逐渐明亮,捕梦网像一个昏黄的奢望;只是我和我的过去隔着透明的雨伞,挥了挥手表示分别,各自回到了一无所知的卧房。我需要这样欺骗自己,把痛苦的回忆忘掉,以此来支撑自己活下去。客观来说,月都有好有坏,由于我没能适应它,坏的地方对我来说更可怕些,但也仅此而已。即使离开了月都,我也无处可去,因为月都无处不在。我仍然在和无趣的生活作对,被藤蔓、白蚁洞和房租烦得焦头烂额。我的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我见过的生活大抵如此,但也不能说这样的就一定是人,毕竟没有谁能够妄言人生,兔子的观点在山羊眼里一文不值。生活还得继续,除非你决心放弃。但我至少在月面上留下了《毛皮爱丽》,留下了我还没学会说谎时写的东西。
我们抛掷给彼此的沙子原本如此细微,最后却往往变得巨大。我并不后悔,我相信我所做的事一定有意义,一定能改变什么,我想抵抗,我想抓住救命稻草,可我已经太累了。目前为止,没有一件事能给我安慰,也没有一件事能给我结果。乐观的人做噩梦之后可以说“幸好只是个梦而已”,做美梦之后则可以说“真是个好梦啊”;如果梦太长,他们也只能强忍着绝望躺在草堆上。
We live, we love, we lie.
——Alan Walker《The Spectre》
八意老师:
我是不会和别人说这些的,虽然都是愉快的事,但比起和人交流我还是更擅长和铅笔、炭笔、油画笔或者压感笔打交道。您让我写信给您,不必强迫自己过度思考,写我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当成日记来写都可以,您说很乐意听我讲,您很感兴趣,讲得越多越好,在您成为我老师的这半年多时间里您也真的很关心我。我……我也愿意信任您,愿意把这些事情和您分享,我这么想着,开始动笔给您写这封信。
您知道我为什么开始画画吗?如果你是一个出于本心的画家,你将永远忘不掉第一次用线条、轮廓、色彩和光影描绘出一个纸上梦境的体验,忘不掉那一刹那的欣喜和焦躁,哪怕你笔下的东西仅是儿童的涂鸦。你可以为你的创作赋予任何意义,也可以什么都不赋予,你在你的一方斗室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看到一间破烂出租屋。你会在画纸上签下一个名字,相信这个名字比你的生命存在得更久;你将永远记得重获新生的那一刹那,就在那一刻,你迷路了,你同时成为了永远的囚犯和自由的飞鸟,而你的创作也被标上了价码。
在我十四岁这一年,一个春天的雨夜,当我停下画笔仔细打量面前画板上迷乱的色块和线条时,这种快感再次在我的血液里蒸腾起来,从我落笔的那一刹那开始,它就像兴奋剂一般促使着我疯狂地作画,带来最滚烫的幸福感和最漫长的波澜。我喜欢雨,雨让我想起十年前一个潮湿而闷热的下午,那时五岁的我正拿着粉笔在家里的墙上狂热地涂鸦,儿时的我第一次品尝到了这种美妙的灼烧。当我透过层层雨幕回头看的时候,那种狂热在我身上复苏了,儿时那幅大作的样子在记忆里清晰得邪门。我想到我浪费了我的时间,烂在家里画画,只是为了待在一个接连不断的梦编织成的世界里,就油然而生了一种诡异的快感。十二岁的时候我放弃了美术,直到十四岁的这个契机才重拾它;后面的事情您大概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我回到了画室,自己也买了数位板在家画画,勉强画到了还能看的水平。
我还想说说看不久以前我第一次把自己的作品刊登在实体画集上的事情。那天我一如既往地在画室里画素描,我的一支4B咔嚓一声断在了画纸上,我拿了美工刀转过身去准备削铅笔,坐在我旁边的妖梦突然凑过来,“喂,铃仙,你想不想把你画的东西印在画集里?”
您也知道的,妖梦是我仅有的几个朋友之一,毕竟她也是您班上的学生,和我一起在画室画画、也会画电绘,我们两个很小就认识了,是她和我一起投入了艺术这场俄罗斯轮盘赌。她把我交给画集的总负责人,油画老师藤原妹红。
“以前我只知道你和妖梦一起画电绘,我想以你的能力画得应该不会太差,起码不会给你的前辈们拖后腿吧?”
在我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仍然能真切地回忆起那个时候心脏快要跳出胸膛的感觉。我听见自己说:“实在很感谢您。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妹红点了点头。“很好。来聊聊画集的事情吧,请专心听,有什么问题还可以协商。”
事情是这样的:她们准备帮助画室里最优秀的几位学生自费出版原创作品集,初步打算先做一本合刊,但交付印刷前突然出了状况。原定提供一幅电绘作品的前辈突然交不出了,虽然我猜八成是那幅拿到手的作品没能让妹红满意。总之,现在只有十二小时时间,而经验最丰富的几位前辈这两天都在参加联考,于是妹红就动脑筋想让我试试。
“数位板绘画,原创作品,画什么都可以,最好能画个不错的场景出来。可以先手绘打个草稿然后扫描录入,多开两个图层,线条别画得太乱,虽然我是油画老师,不过电绘我也不是完全没碰过的程度——今天晚上七点回家之前交给我,如果有什么毛病还来得及修改,‘优昙华老师’,画画就够了,别想着炫技或者非画得惊为天人不可。”
我的脸和旁边的妖梦一样红。我抱起画具准备离开,妹红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如果我觉得你的实力足够,下一次出作品集也有你的份了。要是你有兴趣又有这个能力,出个人作品集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妹红老师?”
“有,请全力以赴,别想偷懒。”
在接下来的七个小时里,我焦躁而又兴奋地趴在妹红的电脑桌前画画,用我一直放在背包里的数位板,还有那本记录灵感和打草稿的素描本。画室里的其他人仍然一如既往地在埋头作画:练习、临摹、对着静物写生,白昼的空气里满是稀释后颜料的气味和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紧闭上双眼,拼命地在脑海里想象:画面被一分为二,左侧是不夜的街市,瞬息万变的霓虹灯影交相辉映,银色的电车划破夜幕;观众的视线会被电车带往画面右侧,那里古老的街区被零星的纸灯笼点亮,小片的樱花和竹林藏在楼阁的阴影里,而主角安静地伫立在窗台上,背对着我,看着电车像流星一般从他的视野里掠过,他的背影是对比鲜明的夜色里唯一缄默的灰。在接下来的六个小时里,这个模糊的画面成了我唯一的朋友。我在素描本上涂画着,绞尽脑汁把这个场景填满,我反复尝试,构思完一处局部,然后又擦掉重新来过,每一次落笔都像是最后一次,最后,我索性翻过一页重新画出轮廓,用幽幽子借给我的设备扫描、导入,调试笔刷,上色,仍然和打草稿时一样,画下一笔,撤回,再次落笔,脑海里那个混乱的画面在我面前逐渐有了形状和色彩;当我终于停下画笔,深吸一口气,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下午六点了。
我瘫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大脑像个繁忙的蜂巢一般嗡嗡作响。画室里的沙沙声已经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前辈们起身、收拾画具、清洗画笔的声音。已经是回家的时间了。我听见妹红的脚步声,她向我这里走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已经把完成的作品发给她一份,而她径直走到桌前,拿起我的数位板,仔细端详着那幅画。我让到一边,这个时候我的理智才开始慢慢醒酒,但我本能地没去直视她的眼睛。她抬起头来瞄了我一眼,似乎露出了一丝笑容,我也勉强挤出一丝礼貌的笑容,试图缓解这种微妙的尴尬。她再次低下头去,把那幅画的细节处反复放大来看。我紧张得想吞口水,但早就已经口干舌燥。在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两分钟之后,她放下数位板,脸上看不出心情。我赔笑着,伸手去拿数位板和压感笔,准备收起这些画具,同时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无所谓的,我早已经习惯一个人独自画着没人会看的画了,就算没了这个机会,也没什么损失。
“你合格了。”她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我惊讶地抬起头,还以为她在开我的玩笑,但严肃的语气就不像那么回事。“我之后会交过去。我果然没看错你,虽然笔触还差点火候,也没什么独创性强得让人眼前一亮的元素,但很有你的风格,质量还算过硬。继续加把劲吧,你会很优秀的。”
“非常谢谢您,妹红老师。”
“还有,给你两周的时间,再交给我一幅板绘作品吧。画点符合你风格的,看上去好像有故事但又没有故事性的东西,多打磨一下,完成度高一点,也可以加点现在的人感兴趣的元素,比如对抗先天性纳米机械排异之类的事儿。”
妹红提到纳米机械排异的时候我稍微一怔,但我想她就是字面意思而已。“我知道了。”
她露出了比刚才真诚得多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
“表现很好。在这之前你画电绘一直是自己摸索的吧?画室里的老师有插画系出身的,我虽然在美院读了油画系,比不上更专业的,但还是可以帮忙指导一下你的。好好努力吧!因为你不是甘于按部就班的人。你也还称不上是画家,虽然我希望你将来能成为画家。”
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个周末。我的思绪乱七八糟,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我只要画画就足够了,这种机会对我而言并不是那么诱人的天降馅饼,但我也不可能抗拒别人对我的认可。我不讨厌妹红,她的性格爽朗、很好相处,我敬佩她的画技和经验,感激她一直以来对我的指导和她给我的机会,但她提起纳米机械排异的那种方式让我感到挥之不去的厌恶。她也没有错,她并不知道我有先天性纳米机械排异,她只是......像大多数人一样,普通地提起了一个话题而已。大多数人似乎都觉得纳米机械是无可奈何的东西,因为在我们出生的时候,每个人都被植入了这种东西,用于24小时定位、监督我们并留下记录,在我们做出违法行为时直接让我们丧失行动能力,和所有理所应当地被安在我们身上的东西一样,等我们成长到十四岁、二十岁,还会给我们再植入两次。从我记事开始到我五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对这种东西的极端恐惧中,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它的原理是向神经中枢注射麻醉剂,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怎么会知道这种知识呢,我一直以为有什么人在暗中通过这种感觉不到的机械控制我,控制我们所有人,一旦我做了什么错事它就会直接杀死我;现在我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或许那种厌恶和恐惧仍然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十四岁第二次植入纳米机械的时候,我的先天性排异反应被诱发了,这些事情我妈妈应该已经告诉您了。您说您大学的时候读的是医学院,那您应该知道会有些什么症状吧,那种疼痛、眩晕、幻觉并发的感觉就像因为看到了自己的死亡而抓着各种杂乱的念头不放。总之,我休学了,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回家休养,每周去医院复诊一次。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所事事,这期间唯一值得一提的事就是在我第十次去复诊的时候,一个精神科医生对我进行了精神状态评级。我已经记不清他的相貌了,只感觉他似乎是个看上去普通而操劳的医生,但我清晰地记得在我做完心理测试、并回答了一些问题之后他对我说了什么。“纳米机械排异不止存在于你的身体里。”他扶了一下眼镜。“你发自内心地排斥纳米机械芯片——恐怕还不止。我想你排斥的是和纳米机械类似的、你被要求去做的所有事情。我能理解你的一部分想法,但我很抱歉,孩子,只要你活着,这些事情恐怕是你逃不掉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的,我也不想知道。但他的话始终在我脑袋里回响,在我头晕目眩却难以入睡的时候,在我无所事事地躺在家里的时候,后来我又做了好几次心理疏导,毫无效果,甚至还让我的心情更糟了,他们总告诉我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我得想办法改变我自己,我应该露出积极的笑脸面对每一天,我应该顺从地被植入纳米机械,我应该按部就班,我应该拼命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当我绝望的时候我应该想想我的父母,我不应该逃避责任,他们总在说这些话,让我厌恶得几乎要发疯;但我清晰地知道他们都是对的,错的是我——错的只有我,我做不到顺从,自始至终只有我自私、卑劣、懦弱、无能,吸着别人的血、逃避着自己的责任,我就是一种丑陋,因为丑得太难容忍,所以每天都要换个花样。我其实不明白我父母为什么要救我,我要么在二十岁被再次植入纳米机械然后死于排异反应,要么在那之前就已经被它杀死了;我连“非活下去不可”之类的信念都没有——在我生病之前我就已经是个既不上进也没有责任心的人了。这不是什么反乌托邦故事,我也没有把一切都归咎于纳米机械;就算没有纳米机械,仍然会有别的什么东西,代表着某种正确的什么东西,它让我害怕,直到我重新开始画画才终于得到了短暂的慰藉和平静。
如果不是给您写这封信,恐怕我都不会再这么清晰地回想这些事了。即使妹红在不经意间引起了我那些不好的回忆,我都宁愿去回想之后的那个星期一我走进画室,发现我的位子上摆了一本不厚的书,像是刚印刷出来不久的样子,油墨还很新。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它是什么,于是我直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印着我的作品。我看着右下角那个用黑色签字笔署名的“铃仙·优昙华院”,仍然只有恍惚的感觉。一张字条从画册里落下来,我捡起来看,是妖梦的笔迹(她本人不在座位上,大概去整理画材了),上面写着:
“妹红老师说了,这只是开始而已。”
铃仙:
你终于愿意给我写信了,我真的很高兴。距离你成为我的学生、我成为你的班主任,不知不觉都已经过了半年时间了,距离我第一次和你说话,好像也已经过了三四个多月了。我一直在想,要是我真的能帮到你就好了。你愿意向我倾诉了,这至少证明你愿意信任我、愿意把愉快的事和痛苦的事都告诉我。谢谢你。你看,画画也好,写信也好,甚至吐槽自己也好,都至少在做些什么,只要一直在做些什么事,让自己开心一点,再差的情况或许也会有改变的。我想善于从混乱的生活之中发现一点让人开心的东西确实是人特有的一种能力。再等等看吧,所有的事都需要你好好活着才能看到。
你的父母当然会竭尽全力救你,即使是我也愿意竭尽全力帮你。这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只是因为你是你,而我们不愿意失去你。如果当时那位医生的话让你更难过了,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厌恶只是一种感觉,你没有犯什么错,不要太苛责自己。我一直认为人是分工合作的生物,每个人都是天才,只是我们或许很难找到自己适合做的事,别人分配给你的任务或许对你来说很困难甚至很痛苦,因为你的才能和兴趣在其它的地方,而事实是你确实很擅长画画,你显然已经发掘出自己的天赋了。之前看特长生档案的时候,我也看到了两幅你的作品,对我这样毫无艺术修养可言的人来说,真的是叹为观止的水平,画室的老师说你是天才、给你机会,听上去一点也不奇怪。要对自己有自信啊。
在你难过的时候,我们——包括你见到的医生,都会先鼓动你去积极起来,因为你的情绪被放大很可能是因为受到了纳米机械排异症状影响,我们想让你开心起来。不过,至少我不认为负面情绪就是不好的,是毁灭性的,悲观或许也只是一种普通的生活态度。你在努力自由地活着,随意地活着。只要是活着,就已经非常有勇气了。你比你自己想的坚强多了,也比你自己想的可爱多了,铃仙,虽然你抽抽答答的样子像小兔子一样可爱,但我还是更想看到你笑起来的样子啊。别太绝望,也别太自责了,累了就休息,不必强迫自己拼命学习,没什么大不了的。辛苦你了,真的,辛苦你了。
我给你讲一点我身上的事情吧。我有时候会好奇,我在你们眼里、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呢。隔壁班的同学说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感觉我像高岭之花一样难以接近,我真是……应该反省。不知道是我的外表还是什么给你们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至少我会想想办法让我看上去亲切一点。
除此之外,我留给你们的第一印象大概就是个高中理科老师吧。说出来不怕你笑我,其实我没事干的时候喜欢随便写点诗,大概能算是个文学爱好者。我刚开始写东西很早了,我读很棒的诗、写很差劲的诗,但把写诗当成特别重要的事大概是我读大学那时候开始的。之前和你聊天的时候,你问过我为什么最后来做老师,我想除了我感觉做医生这条路不适合我以外,大二解剖课上的事可能也影响了我。我们整个大一都在学那些医学基础理论,那是一些让医学生们死记硬背却又能让他们踌躇满志的理论。到了大二我们终于开始上解剖实习课,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早已充分做好了基础知识的准备和大量的人体模型练习;福尔马林之类的东西,我们也是早已领教过的。我经常会疑惑,我和我的同学们在面对遗体的时候表现出的惊恐、抵触、反胃、兴奋究竟都是因为什么。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单纯的冷漠,人的遗体没有对我造成过任何冲击,在我眼里解剖刀就像一支冰凉的自来水笔,而解剖台上躺着的特殊的老师们无异于自来水笔下一本普通的练习册,在我从医学生到一个医生的路上静静地等着我,直到换上白大褂走进实验室的时候我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直到同组的同学在浓郁的福尔马林气味中把白单揭开的瞬间,我手里的解剖刀咣当一声掉落在解剖台上。我认出来那具遗体是一个我认识的人。
她是个毋庸置疑的美人,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大一的一个黄昏,我从实验室出来买晚饭,路过学校的操场,田径队和足球队的人正在训练,跑道上满是青春和汗水的回响。有几个安静的艺术系学生坐在操场边抱着画板写生。操场上的足球队员飞起一脚,足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高昂的弧线,越过了球门,向坐在边上写生的黑发女生径直冲过来,而她还在全神贯注地在画板上描画。我的身体先我一步作出了反应:我猛地冲上前去,稳稳地接住了那个来势汹汹的足球,但整个人沉重地落在了草地上,就在艺术生们面前。黑发的美术生慌忙放下画板站起来。“你没事吧?”
足球队员急匆匆地跑过来向我们道歉,我说着没事,把球还给他们。黑发美术生仍然担忧地看着我,而我在看清她脸庞的那一刹那几乎忘记了呼吸。她的五官精致得近乎完美,黑发自肩波折,端庄和娇美在她的眼底水乳交融,带着并不讨人厌的淡漠和清冷——时至今日,我依然能在记忆里清晰地呈现出她的脸。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么震撼的一张脸呢,即使到了冰凉的解剖台上我也不可能认错的。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聊了几次天,不知怎么的就慢慢成了好友。我不是那种擅长社交朋友很多的人(大概这点还比较符合你们对我的印象,开玩笑的),但我们很合得来。她确实是艺术生,读的插画系,在我背书做实验的时候她在画板上勾线上色。一个学期后她因病休学,我希望她安心养病不想打扰她,我们就逐渐不聊天了。我再也没在学校里见过她,我怎么都想不到再见到她会是在解剖台上。
我想起之前听同学说,艺术系有个学生死于慢性疾病,家人按照她临终前的要求把遗体捐给了学校医学院。“真是很善良的人……没准我们碰到的大体老师里就有她呢。”
有一段时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实在不该把这个消息往我的朋友身上联想,这简直是在诅咒她。我越发渴望再见到她,或者发个消息给我也好,至少告诉我她还好好地活着,以洗去我诅咒般的念头;但这已经不可能了,我的念头变成了现实,我的朋友正沉静地躺在解剖台上。
她闭着双眼,她的皮肤已在福尔马林长时间的浸泡下变成了毫无生气的青紫色,但她的五官仍然那样端庄精致,皮肤的质地也仍然吹弹可破,完全无损她生前的美丽。我沉默地站在解剖台前,我不知道该怎么正视我的朋友、我的大体老师、我的解剖实验对象,我不得不在她完美的遗体上划下刀去。
你是不是以为我心软了?然而我没有,在同组同学诧异的目光中呆站了一分钟之后,我最终还是在她的皮肤上划下了解剖刀。在之前日复一日的训练中,我早已能够闭着眼睛找到所有人体器官的位置。我们完美地完成了第一次解剖实习。那天晚上我在宿舍里写诗,写了一首很长也很烂的诗,然后又把那些诗句划掉,最后只留下寥寥几句,我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写诗,大概就和你画画一样。我在医学院的成绩挺不错,教授都建议我将来去做基础研究或者去临床一线工作,就像大多数医学生希望的那样;但我发现自己已经对此不感兴趣了。按理说,我似乎应该从此发奋图强发誓成为好医生治病救人,或者在亲手解剖自己朋友遗体的经历之后留下心理阴影,但我都没有。只是......怎么说呢,这件事改变了我很多思考的方向和关注点。我甚至考虑过转去哲学系之类的专业,我去旁听了几个月他们的课,最后还是放弃了。虽然我希望解答自己的疑惑,至少得到一点启发,但我果然还是没法学那种东西。我平静地读完了后面几年的医学课程,但当我站在毕业的岔路口的时候,我还是放弃了去医院工作,拿着刚考出来的教师资格证来做了高中老师。
这大概就是我身上最值得一提的故事之一了,对我这样在教育体制下普通地培养出来的人来说。我把几首自己感觉稍微强一点的诗附在后面了,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别笑我啊,我对自己那点可怜的艺术细胞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如果我的信、我的诗、我说的话能让你轻松一点、开心一点,那就是我作为老师最荣幸的事了。如果可以的话,多和班里同学交朋友,多和他们或者我聊聊天吧,聊你画的东西、看到的东西、想到的东西都可以。人大概都是需要出口的,多依赖一下你信任的人吧。我感觉你在班里还挺受欢迎的?毕竟你的性格也没你自己想的那么糟糕,你真的是很可爱的人嘛。
P.S.我还不太习惯天天被叫成八意老师呢……这称呼挺见外的。要是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吗?
永琳老师:
上次您说让我不要用那么见外的称呼叫您,所以我就叫您永琳老师了。抱歉隔了这么长时间才给您第二次写信,我也在在学校里告诉您了,我几月一直在没命地练板绘,没能抽出时间好好给您写信......希望您不要讨厌我。
您居然是个业余诗人,我真的没有想到——没有质疑您的才能和爱好的意思,只是谁能料到一个高中化学老师会是个诗人呢。我读了您的俳句和现代诗,您的文字……很克制,像是从屋檐上垂下来的紫藤花,夹着白色和生命的奶黄色,在雨和烟火气里滚一遭,醇厚又温柔。世上的非人为因素太多了,就说画画吧,我想我的努力和积累都远还没达到谈天赋的水平,但总有人能画得比我更轻松,他们花的时间比我少、画出的作品却还是我望尘莫及的;同样,在别人眼里,我可能也会扮演这样的角色。是天赋还是运气,鬼才知道。我也不在意这些事,不用担心我。我不在意我有没有天赋,我画画只是因为懦弱,是因为我需要,就算我画得比现在还差劲一万倍,我也会拼命画下去的,至少我是这样。我想我画不出别人的作品,而无论是多高超的画家也创作不出我的作品,我喜欢您的诗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原因。您是不可复制的。
这看起来大概和废话一样。您的诗和您本人当然都独一无二,您的坚定和温柔同样独一无二。上次在画室里和妖梦一起边画练习边聊天的时候,她问我为什么会和“学校里那个教化学的八意老师"这么接近。我想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您就是这样的人吧,在我们逐渐意识到您并不像看上去那么......难以接近之后。就说我吧,您已经给我的生命堆砌起了无数个温柔的瞬间。这是真心话,但您听多了肯定又会说我在奉承您,所以我不说了。
说真的,您描述的您大学时代的那位朋友总是让我想到妹红老师给我介绍的插画老师。没有别的意思,您的故事很沉重,让人很难不动容,我也不希望我的插画老师遭遇同样的疾病,只是您描述的那种摄人心魄的完美容貌……让我无法避免地想到她。她叫蓬莱山辉夜,妹红在画室里把我介绍给她,不过她们看上去关系不太好,在交代了今天由辉夜老师来给我上课之后就离开了,临走前还对辉夜的玩笑话报以愤怒的瞪视。
除了喜欢开恶趣味玩笑之外,我感觉辉夜还是个挺好相处的人。我给她看了我之前自己画的东西,本以为她会让我从基础临摹之类的练起,她却要求我继续画高完成度的场景和人物大图,把每一步的步骤图都给她看,以此来指导我修改。“反正人体啊透视啊这些东西你本来就一直在画室里练。”她自己也画,一画就是一整天,中间既不休息也不吃饭。平时的她和画画的她几乎是两个人,一个是娴静的大和抚子,一个是全情投入、状若疯狂的魔鬼。妹红说她“在有关画画的事上都不管不顾自说自话”,我起先还不怎么相信,毕竟对我来说在美术上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师,直到昨天她把一本画展的宣传册扔在我桌上,把首页指给我看。毫无疑问,那上面是一幅几近完美的杰作。“你知道画出这幅画的那家伙今年多大吗?”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
“这家伙是我和妹红大学的学姐,叫绵月丰姬,比我们大两届,今年刚满二十五。”
我把宣传册拿起来仔细欣赏那幅作品,那宏大的色彩和精致的笔触越看越完美。“那还真年轻……也真厉害。”
辉夜敲了敲桌子。“我可不希望你只会来这么一句感慨。你听清楚了:五年之后,请你画成这样。”
我苦笑了一下。我算是明白辉夜为什么把宣传册拿来给我看了,如果五年之后我真能达到这样的水平,那我也很乐意;只不过,我肯定做不到了。“辉夜老师,我已经没有五年了。”
她挑了挑眉,似乎没料到我会说出这么丢人的话。我接了下去:“不是因为我没自信,而是我真的没有这么多时间了。我有纳米机械排异,没法活过二十岁,辉夜老师,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她沉默了半分钟,在尴尬的寂静中重新开口。“抱歉,我不知道你的情况是这样的……实在很抱歉,我无意伤害你。”
“没关系,我知道辉夜老师你也是好意。”
“但我确实相信你可以画到这样的水平,希望你相信我,只要你有这个决心,无论还剩下多少时间我都会劝你试试看。我没法让天才从我眼皮底下溜走。”
“我不是天才。”我听见自己喃喃地说。“但我也愿意试一试。我也有一幅非常非常想去画,却还无从下笔的画。”
关于那幅画,永琳老师,我能感觉到它一直在我的潜意识里盘旋,但每当我想打个草稿、试着把它落到纸上的时候。它又会从我的脑子里溜走,就像是一捧极速蒸发的水或者转瞬即逝的光。不知道您写诗的时候会不会遇到类似的情况。我也这么和辉夜说了。“啊,没关系,这很正常,还有一生只有一次的作品什么的,大家都会有创作一幅这种东西的念头,不用担心。总之,你是想要继续画画和进步的对吧?”
我点了点头。
“那就好,继续努力吧。”
回到家之后,动笔给您写信之前,我都在看那本宣传册。我真不愿意告诉别人我生病的事,他们态度的转变总让我觉得因为我是病人,所以才会得到一点可怜的宽容,和我父母一样。在我被确诊之前,我就一直在向他们倾诉说我害怕纳米机械,他们就会责骂我幼稚、任性,十四岁的时候我是在他们日复一日的施压下才接受了植入的。在确诊之后,他们对我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大概他们也意识到既然我活不过二十岁,那我永远也没法像他们理想中那样成器了,还不如对我宽容一点,放在之前,他们绝不会放任我画画的。我猜或许他们也对我有一点愧疚吧。不过我不认为他们有任何错,错的是我,您告诉我不要过度自责,生病也不是我的错,但是……我不明白啊,老师,这简直就像自杀而死的人死后所有人都开始爱他一样。
您说只要一直在做些什么事,让自己开心起来,迟早会有改变的,您说难过就睡一觉吧,看看明天会不会有几个瞬间觉得阳光很好。您一直在这样给我展示希望。我想您也确实是对的吧,起码我愿意先相信。唉,我都觉得自己真麻烦。要是我没这么敏感,真不知道我是会活得更轻松还是更困难。我还不如继续和您聊画画的事呢。老实说,看着绵月丰姬的作品,我还是感觉遥不可及,没有那种抓住铅笔一样的实感。永琳老师,请允许我说一句任性的话。如果将来的哪一天,我终于完成了那幅我最想画的作品,甚至参加了画展,被装裱起来挂在金碧辉煌的展馆里,您愿意来看吗,您会喜欢我的作品吗?您会……喜欢我这个画家吗?
永琳老师:
我在给您写一封暂时不会给您看的信。现在是高一第一学期末,或许等到我毕业的时候,我才会把这封很长的信写完,我会写整整三年,然后把这封信交给您。我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向您倾诉了,但现在我要倾诉的事情又是不能亲口向您说的。这种情感让我太茫然了,它是那样离经叛道又那样诱人,当您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给我写信的时候,当我刚开始察觉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见您,想看见您的脸,想要您对我说话、对我笑。我还没能遏制它,但我惊恐地发现即使在学校里、在班级里、在人群里,我的眼睛都已经没法从您身上移开了。就连画画的时候,我都情不自禁地想起您的脸,在您温和的目光里我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心意。我想我喜欢您。
我现在几乎不敢直视您的眼睛,您温柔而坦荡的眼睛,注视着我,某一刻暧昧得几乎像恋爱,即使我知道那不可能。您只是关心我而已,我只是个会让您担心的小孩子而已,您怎么会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呢,您这样的人怎么会把目光落在一场不可能的师生同性恋爱上呢。我的心跳好像是在告诉您,我已经喜欢上您了,但我又不可能逃离。我需要镇定剂,您又总是把针筒递过来的人。
任性的时候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喜欢您的目光不止温柔地停留在我身上,不喜欢您笑着去和别人搭话,不喜欢您笑着去给别的同学讲题、和别的老师聊天。但就像就像故意去按手指上划破的伤口,在并不剧烈的疼痛中获得莫名的快感和宽慰。奇怪的是我又不会因此有负面情绪,只是感到慌张和茫然。
我不擅长安慰自己,在困扰的时候我就去画画。我不敢画人物,我落笔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您,就算是画场景甚至随手涂画,我都没法摆脱您的气息和身影,您在调开的颜料无声的光合里,在我无力而慌乱的笔触中,无处不在,无时或缺,就像我的画笔并不是在追逐您,而是在扒开我自己的皮一般。即使没有这层模模糊糊的感情,我也没法坦然面对您,永琳老师。我感觉自己在依赖您,在广义上和狭义上都喜欢您,但您身上的那种包裹着温柔的正确又一直在刺痛我,您知道您既没有办法改变我的想法,也不能迁就我的任性,您甚至没法告诉我为什么我们总会以爱和善意来相互禁锢和伤害,上次您和我的谈心的时候我问您这个问题,您只能告诉我“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您只能继续告诉我,再等一等,再试一试,别想那么多了,多关注眼下能让己幸福的事情。太混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明白啊,老师,我什么都不明白。我连自己想画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我唯一能确定的事就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前面等着我,而我拿起画笔的每一刻都是在追逐它的路上奔跑。
……
永琳老师:
时间过得真快啊。今天我在家里翻出了您第一次给我写的信,我放在文件夹里的,还平整得像刚从您手上接过来的一样。我竟然已经快上高三了,距离您成为我的班主任竟然已经过了整整两年,回想这两年里我给您写的信,还有刚刚过去的圣诞节,您陪我一起去看了画展,感觉还如像在梦里一样,幸福得陌生,轻飘得没有实感。
您还记得高一刚开学没多久那段时间的事吗?开学那天您让我们作自我介绍,我……没有期待在高中交到什么朋友,也不想和新同学说话,就随便敷衍了两句。课后我被您喊去办公室“谈谈心”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刚开学就碰上麻烦了。结果我在您办公室坐了一上午,都是您在努力找话题,像提前录好音的留声机,我还以为您要把您从小到大碰上的、能逗我笑得的事情一股脑地全丢给我,从高中偷偷做危险实验炸了集气瓶到大学的时候被大雪关在宿舍楼里。我本来想硬着头皮撑过一顿说教就是了,谁知道您为了让我开口和您说话居然开始讲您的那些糗事。现在想想,我开始感到您是值得信任的老师大概就是那天吧。
不知道您当时有没有觉得我很麻烦。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过渡吃时间吃得很贪婪,狮子大开口,时长需要数月或半年。您找我“谈谈心”会带几颗糖给我,刚开始我还不太愿意接,其实真的只是我觉得不好意思而已。您对我太温柔了,我有点猝不及防。您似乎怎么样都不生气,一直都在包容我,会回我的每一条消息,这种安全感就已经够留住我了。您是第一个因为要开会没时间给我讲题专门跑过来跟我道歉的老师,也是第一个陪我写作业或者画画到凌晨,我画完了就告诉您您又劝我去睡觉的朋友。您让是我说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可以难过、可以哭、可以休息,听我碎碎念又不嫌我烦的树洞。您坚定地肯定过我,安慰过我,跟我们开玩笑,看见我们会笑着主动挥挥手。能让我留住的事情不太多,您已经是其中一个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就厚起脸皮就开始给您写信了吧,虽然和邀请您在平安夜和我一起去看画展比起来,那时候的我简直称得上是谨小慎微。
我没想到您会答应我一起去看画展,收到您消息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真的好高兴。虽然那天下雨了,但美术馆外面那片商业区还是那么喧闹,那些成串的彩灯在雨水里像是一片闪烁的色块,还有好多穿着雨衣的人围着那棵巨型圣诞树,还有那辆撑着雨篷的游行花车,那些歌舞演员在雨篷下面载歌载舞,吵吵嚷嚷地经过街头——某种意味上真让人敬佩。那些大商场仍然不遗余力地在广播里滚动播放着圣诞促销的消息,披着雨衣的人在门口排起长队,要不是美术馆在外墙上播放巨幅幻灯片,我大概真得迷路了。您说您是开车来的,路上堵车堵得够呛,我徒步走过来也挺挤的,不过我也不讨厌这种圣诞节气氛。
走进画展的时候我还有点紧张呢,听妹红老师说每幅参展的画作旁边就放了本留言簿,观众可以随意留下自己的感想。我倒不是在意那些,我在意的是您会不会喜欢我的画,我既期待又害怕,有种大考查分之前的感觉。还有,我之前没告诉过您,其实辉夜老师已经两个月没来过画室了。她本来就非常忙,这次大概是又临危受命接了很多临时的工作,不过两个月前她和我打了个赌。我要用这两个月的时间竭尽全力独立创作出一幅杰作,不能向任何人求助,并经由画室推荐参加画展。她会去画展上看我的作品,如果能让她认可,她就会向她的母校,那所国外的美术学院推荐我,也就是说,她会帮助我到那所美院去留学。所以当我们走到我那幅画前的时候,我才会不知所措得像个孩子一样。
如果说那幅“我最想画的作品”是金子的话,这副参展的画大概就是炼金的副产品。我画的是一个披着白大褂的人站在一个巨大的实验装置前,在装置里……我画了一颗开满鲜花的行星,被一个藤蔓组成的行星环环绕着。画上那些玫瑰、蔷薇、雏菊和紫藤花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画些什么,简直就像一去不返的时间释放出的短暂而华美的光辉。无论如何,如果这是一部电影,这副画就是现在的我能为它创造出的最完美的角色了。“真厉害。”您说。“真是了不起。”
您知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多高兴吗?我恨不得直接冲上来抱住您,虽然事实上我只是紧紧抓住了您的手。那一刻我几乎觉得能不能画出更棒的画、能不能去留学都不重要了——虽然这还是不可能的啦,我不可能放弃那些的——但您喜欢我的画,在那个刹那这就是最重要的事情。我的画、我的青春是以暗示、欲言又止的话语写成的,就像是空旷的半空中落下的雨,而在短暂放晴的空隙,又会插入意料之外的波澜,沉默的破折号和喜悦的感叹号,都是真的好梦不醒。直到您问我“你怎么啦”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打开旁边那本留言簿,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我翻到第二页,看到一行用黑色签字笔写下的字,那字迹我很熟悉,和辉夜完成作品之后在右下角留下落款的字迹一模一样:“我想你成功了。”
昨天我去画室的时候,辉夜不在,妖梦在埋头画画。我到她身边的座位上坐下,妖梦看上去比我还高兴,她半开玩笑地说:“辉夜老师已经推荐过你了,下学期你大概就得出国了,等你飞黄腾达了别忘了我们啊——她还和我说了绝对不会在你面前说的话,她说再过几年,我们将仰望你,而你将是我们追逐的天才。”
铃仙:
恭喜你啊。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的,你的那幅画……真的是杰作。我实在是不了解美术,但那种惊人的张力确实震撼人心。你的热情真的让我都羡慕,或许有很多人都羡慕吧,有这么一件认定了热爱的事情。出国以后也要继续努力啊,希望你能承认自己的优秀,希望你坚持你热爱的东西,别浪费你的才能。我始终相信你值得你想要的光。
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虽然你很可能已经知道了。纳米机械排异已经被科学家战胜了,你可以免费接受一次手术,从此摆脱这种排异症状,和其他人一样安全地植入纳米机械。不过目前的说法是手术会影响小部分左脑功能,接受实验的病人中有好几位表现出了在艺术领域不同程度的创造力衰退,我把有关这项研究的那篇已经完美结题的论文拍照发给你了,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自己读读看。
或许你还需要再考虑一阵,别太着急,虽然下学期你就得出国去了,但考虑这件事你还有很多时间。不过,你愿意听听我的想法吗?如果是我的话,我大概会选择接受手术,并承担这种风险。我相信只要健康地活着,就仍然可以不断地创作下去。这么说是因为我真的非常、非常希望你能健康地活下去,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可能听上去很荒谬,但都千真万确。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在大学时代失去的那个朋友吗?我没有告诉过你她的名字,她叫蓬莱山辉夜。
她并不是死于慢性病。她和你一样,铃仙,她有纳米机械排异,她也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她几乎每天都熬夜画画,一幅作品没完成就坚决不休息,甚至能连续几天废寝忘食。或许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活不过二十岁,所以毫不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却恨不得把画画的时间延长十倍。作为医学生,我却什么都做不到,我帮不上她,我只能劝她好好休息,给她带面包、半强迫地让她吃下去。在她十九岁生日的那天,我点了蛋糕敲开她那间单人宿舍的门,她像失了神一样坐在墙角,身边堆满画具,“永琳,”她说,“永琳,你知道我为什么画画吗?”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但我很确定你需要吃点东西,然后好好休息。”
她嗤笑了一声。“吃东西?休息?对我来说这些事连空气都不是。永琳,你不是学医的吗,应该比我更明白吧,我们的生命就和玻璃一样脆弱,随时随地都可能摔碎,又和针一样轻,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那么轻,没人会在乎。谁在乎这种事?对我来说唯一的重要的事,就是在少得可怜的时间里,应该把什么东西放进这个脆弱的容器里。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我才会以为自己是多么幸运啊,我甚至确信自己能够得到美妙的余生……”
我听着她支离破碎的话语,除了像个一个撒谎的孩子一样在嘴里塞满不存在的针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到。这些本来距离我那么遥远的痛苦,如此贴近我身边。我早就知道和她成为朋友会是怎样的后果,我只能看着美丽的瓷器一样在我面前碎裂,在痛苦得难以承受的时候,天使会降临我们身边。
留言簿上的话是我写的,铃仙。不会是辉夜的。我没法自诩比你更了解辉夜,但我至少比你更早认识她,甚至亲手解剖过她的遗体。正因如此,在亲眼见到之前,我难以置信竟然有一个和她几乎完全相同的人出现在了我面前。我没有告诉你,平安夜那天,在你来之前,我先进了一次展馆,看到了你的那幅画,还有辉夜——蓬莱山辉夜,她正站在那幅画前面,微笑着端详你的画,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跳了一拍,这画面简直和你的作品一样震撼。只要我走上前去和她说话,我就能确认她究竟是死而复生的辉夜还是极其相似的另一个人,但我就像是被定在原地一样,没法挪动步子。我就那样看着她,五分钟后她就离开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碰过展台前摆着的那本留言簿。她离开之后,我走上去,在留言簿上写了那几句话,我不懂艺术,但都是我的真情实感。我确信她来看了你的画,并给了你出去留学的机会,但她没有在那本留言簿上留下一个字。
我还记得镌刻进我灵魂的那一天,在我解剖完她遗体的时候,我抬起头,灯光从我头顶落下,就像是某种可能从未存在过的罪行得到了宽恕,我全身僵硬,已经麻木地几乎感觉不到福尔马林的气味。在无数个从梦里惊醒的晚上,我都会无可避免地想起那一刻,想起辉夜,想起我戴着蓝色手套的手,除了解剖刀以外我什么都抓不住。所以我那么想帮助你,铃仙,我没有把你当作我记忆里那位辉夜的替身,你是独一无二的、是我重要的学生,当你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无法坐视不管。至少,我希望你真的能度过幸福的余生现在治愈纳米机械排异的机会留在我们眼前,辉夜没能见到,而你见到了。我知道你有多厌恶纳米机械,和它所代表的东西,厌恶所有被强加在你身上的东西,但我没有办法。对不起,铃仙。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高中化学老师,我真的很想帮你,但很多事我或许永远都无力改变。我甚至没法告诉你答案。我只能尽我所能支持你、帮助你,我希望你活下去,铃仙,我希望你幸福。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阻止你的。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说了,我始终相信你值得最灿烂的光。
八意老师:
我是因为想好好感谢您两年来的照顾,还有祝您新年快乐,所以给您写这封信的。下学期我就得出国去留学了,还得做那个治疗纳米机械排异的手术,要是运气不好真的出现了创造力衰退的副作用,就得花更多时间来练习,大概也没时间回来看您了。真的很舍不得您,似乎也有点对不起您,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最后我想把这些想法和心意告诉您,同时和您好好告别。
您可能已经发现了,我给您写了两封信,但只看这一封就够了,我对您所有的感谢都在这里了。请您别去看第二封信,那封信通篇都是毫无价值的胡言乱语,只是……我需要亲手把它送给您,不必在意,如果您愿意的话,请直接扔掉它吧。
我真的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我妈妈一直和我说除了父母不会有人真心对你好,我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别人对我越好我会觉得越不好意思,虽然您说别人也是心甘情愿被我麻烦的。我觉得我两年来给您添的麻烦能绕学校操场一圈。我愿意相信您是真心想帮我的,所以我不想让您觉得您没帮到我。您真的让我好多了。所以我也不想天天请假,不想学得这么难过,不想老是来找您说难过的事,如果您相信我的话——我真的很努力了。如果不是难受得受不了我也不会来找您,毕竟您真是肉眼可见的忙。我到底想说什么来着,我想说世界像泪水山谷,但是您真的很宽容又很温柔。我知道您不想让我有心理负担,可是我对自己很麻烦还是有认识的,您是老师嘛,就算想甩掉我也甩不掉吧。很抱歉两年来让您那么操心。谢谢您带给我的温暖。您看,您总是说我没什么好对不起您的,也没什么好谢您的,所以我只能这样告诉您。
我讨厌的东西好多,比如我讨厌纳米机械,讨厌正确,讨厌心理咨询师那种虚伪的样子,讨厌那种为了活着而活着的说法,讨厌不得不做的事。但至少我不讨厌明天的太阳了。我喜欢我们班级,喜欢语文课美术课化学课,比以前好多了,我喜欢我们班的同学,我喜欢您。谢谢您听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胡话,安慰我,陪我说话,给我补请假错过的课,半夜回我任性的消息,让我开心,送我棒棒糖,陪找去医务室,夸我画画好看(虽然这好像是无中生有),从来不怪我或者嫌弃我,对我那么宽容和耐心,告诉我别想那么多,告诉我别自责别担心,别害怕。您做我的老师我真的好开心。我考到这个学校来、被分进这个班级和认识您都好幸运。今天的体育考试我最后大概也许还是及格了,虽然考完以后头晕得想吐,然后就被妖梦拉去看魔理沙和灵梦一边互怼垃圾话一边打羽毛球,谁能想到这已经我们一起上的最后一节体育课了呢。我告诉她们下学期我就要转走了,她们既惊讶又难过,我也不好受,但我说遇到她们我很开心,这两年相处的时光都是美好的回忆,魔理沙原本嘴一张正准备哭,听我说完又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拉着我们放学去吃关东煮。真是越想越舍不得……我也挺没出息的。
如果我精神再好一点,冬天的寒风客气一点,不要冻得我写字都僵硬,这封信大概会更好看一点。但我应该已经把想和您说的话都说完了。高一的暑假,语文作业要求写随笔,我写了句“无论我画下的东西是不是一个十五岁学生的白日梦,是不是一文不值、充满了矫揉造作,它们都是我,既然如此我应该为它们而骄傲。”现在好像仍然是这样。虽然我选择了另一条路,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您是我遇见过最温柔的好老师、我最好的朋友,是很有趣、很可爱的人,谢谢您做我的老师,谢谢您两年来对我的照顾和陪伴,谢谢您出现在我生命里。再见啦,永琳老师。再次祝您新年快乐,万事胜意。
永琳老师:
……
我最终决定还是把这封情书一样的信在这个新年给您。两年,从我在这封信的开头写下您的名字到此时此刻,已经过了整整两年,真是一封长得离谱的信。那时候我还想着要写整整三年呢,那时候我怎么都想不到两年之后我就得和您告别了。现在是高二第二学期末,12月30日晚上十点,明天我就会把这封信塞进信封里交给您。
要是您真的看到这里了,那您大概也明白我没能亲口告诉您的感情了。真是……这么说还真害羞。我还是希望您别看这封信啊,即使我的感情没让您感到恶心,接下来的内容也是不会让您高兴的。
我撒谎了,老师。对不起。我想让您安心,所以在第一封信里对您撒谎了,我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了那个手术。我思考了很久,或许是我任性吧,老师。创造力衰退对我来说比地狱还煎熬,而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们的纳米机械比魔鬼还要恐怖。我真的对您撒了一个很无耻的谎,要是没了创造力,怎么可能通过大量训练重新找回来?您还记得我向您提过的那个画家,辉夜老师的学姐绵月丰姬吗?辉夜告诉我她同样患有纳米机械排异,并且自愿报名参加了那个实验,接受手术之后,她的创造力急剧衰退,我看了她最终的作品,徒留高超的画技,但已经完全失去了新意和震撼人心的力量,曾经她笔下那种让人难忘的张力已经完全不见了,她的作品就像是一个AI计算着黄金比例生成的东西,完美无缺,却没有任何温度。
整个晚上我都在看您发给我的论文,还有她最近的那几张作品,越看越害怕。我当然也有留恋的事,我不想让我的父母、朋友还有您因为我的离开而伤心,我们原本已经接受这件事了,但现在有了改变的机会,我却在犹豫,因为我的自私和懦弱。您能明白吗,如果要以我那点本就可怜的创造力为代价,让我戴上纳米机械度过接下来的人生,那我宁愿干脆利落地死掉。老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像花瓣那样一分为二,一瓣给我的父母和您,让你们相信我好好地活着,一瓣给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怎么死就怎么死。从头到尾就不是我选择了美术作为慰藉,我有什么资格去选择艺术呢?艺术温柔而残忍,她向我露出冰山一角,我就该戴恩戴德了,我所能做到的极限无非是为她奋不顾身,我从头到尾就没有其它的生活方式可供选择。一想到我将不得不选择画画以外的事作为职业,生活在无处不在的枷锁下,我就痛苦得要发疯,甚至想跪下来乞求上帝,求他发发慈悲让我在二十岁死去。我做不到,永琳老师,我真的做不到。
请您不要对我感到愧疚和后悔。我不认为您把我当作了辉夜老师的替身,我相信您对我倾注的善意独一无二,您也不必回应我的感情,我不觉得我需要什么正确的恋爱,我真的不在乎,我甚至不在乎辉夜到底是不是死而复生。重要的是您陪过我,您帮助过我,您和我的朋友们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我的青春没有彻底沦为对压抑和痛苦的回忆,这能让我暂时把所有的事都忘掉,让我短暂地沉浸在被拯救的感觉中,这就够了。
请您不要记得我。不要记得我曾经是您的学生,不要记得我曾经抓着您的袖子哭,不要记得我曾经和您开玩笑,不要记得我曾经和您说过那么多话,不要记得我最后做了什么,我不需要被人记住作为我存在过的证明,死去元知万事空,我不在乎这些事情。请您不要愧疚,不要难过,不要放弃帮助您之后的学生。反正我喜欢您大概也只是因为您满足了我最需要的东西。所以我害怕您觉得您没帮到我,您千万不要因为我而放弃帮助别人,请您继续做您自己,向遇到困难的学生伸出援手,我作出的选择是我认真考虑的结果。此外,我还想告诉您,在您面前和在背后掉了那么多眼泪,可能只有百分之四十是因为痛苦和悲伤,剩下百分之六十都是因为我感到了巨大而陌生的幸福和温暖,还有甜蜜,痛苦,哀愁,年轻,刻骨,清凉,爱恋,孤独,燥热,皮肤,流动的光影,最滚烫的幸福感和最漫长的余韵,在到达最顶峰的时候迫近死亡。我一定会记住您曾经让我觉得被拯救,您对我倾注的一切和我己的挣扎都不是徒劳,曾经有阳光温暖地倾泻在我身上。如果这些让您痛苦的话,那就请您全都忘掉好了。就像我上面说的一样。请您忘掉我,请您不要记得我。
谢谢您。
我喜欢您。
请您别愧疚。我只是想认真地谢谢您。
如果您能喜欢我就好了。
您做我的老师就够了。
如果您不止是我的老师就好了。
请您忘掉我。
如果您不要忘掉我就好了。我不在乎死后的事,但我想要您记得我,记得我这样活过,记得我这样在您身边待过。
铃仙:
我究竟在做什么呢。我在给你写最后一封不会寄出去的信,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没多久就是新年了,我像个落魄的流浪汉一样坐在阳台上,外面很喧闹,所有人都在等着新年,等待着在钟声敲响的那一刻相互拥抱、欢庆新年。
我读了你所有的信。我怎么可能不读你的第二封信呢,我还不至于连面对事实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我不明白啊,铃仙,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如此无力,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我的正确,如果我不是老师,如果我不是如此无能,我能不能改变什么,但好像又什么都不会改变。我几乎想要跪下来乞求辉夜,如果真的是她起死回生,她能不能用同样的方法给你第二次生命。有没有人能回答我,如果我真的已经尽到了我的全力,为什么我仍然如此愧疚,为什么仍然在克制不住地流泪呢,为什么那些愧疚反而让我空荡荡的心充盈起来,好似心口涌出鲜血的人呢。
我紧紧地攥着那天在美术馆拿的宣传册,上面印着你的画,坐在冰凉的大理石瓷砖上,窗外的城市和街道遥远得像天涯海角,而你的作品在黑暗中却仍然熠熠生辉。我怎么可能忘掉你呢?我只能安慰自己,我真的带给了你、带给了辉夜短暂的帮助,即使除了纳米机械之外还会有别的什么东西,它们最终也能被你战胜,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梦,我们的生命远比我们想的更坚韧、更沉重,那一个世界会温柔地拥抱你,你的名字一定会比你挣扎的生命存在得更久,你将永远记得重获新生的那一刹那,你将永远是最自由的飞鸟。在我们的身上自始至终都燃烧着那种渴望,渴望神、渴望诗,渴望梦境、疯狂和未知的危险,渴望那种稚嫩的疯狂,就像伸手去捉飘忽不定的水母。我们的故事从九月开始,在圣诞迎来最滚烫的刹那,在新年的钟声里画下句号,而我从来,从来,都没和你见过面。
一座山外有另一座山,另一座山外又有另一座,如此以往,无穷无尽,这是合理的。
毕竟绝大多数行星都是球形,只要这些山在星球表面环绕一圈就能够首尾相连,让人永远也走不到头。
赵贤图对以上内容完全赞同,然而另一种情况他就完全无法接受,甚至于无法理解了。
即,一座山之外还有另一座更高的山,而更高的这座山之外又是另一座更加高的山,如此以往,无穷无尽。
毫无疑问,这样的山是不可能首尾相连的,既然它是无穷无尽的,自然也不存在最后的一座山,这就意味着承载这些山的大地也是无穷大的,这个宇宙中可能存在一个无穷大的行星吗?这当然不可能,当它的质量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它就会变成一颗熊熊发光的恒星,乃至于直接跳过形成恒星的过程,变成一个范围无穷大的黑洞。
另一方面来说,若这片大地是无穷无尽的,那么头顶上每天仍在东升西落的太阳,也就需要有无穷多个,并以一定的间距排列,匀速地从这些山头上逐个划过,否则就必须有一个速度无穷大的太阳,即使宇宙允许这样的速度存在,它也会在一瞬间从人们的头顶划过,根本没法被看到。
正因为这种“山外还有一山高”的看法蕴含着以上的推论,当赵贤图穿越到这个“星球”(他至今仍然认为这是一个球形的行星),在当地人的介绍下了解到他们对这些山脉抱有如此看法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第二反应稍微好一些,他尝试从本地人的视角去看待这个观点,从他所能见到的情况来看,这里的人们正处于相对原始的农耕时代,已经掌握铁器的制作,不过产量不算很高,距离工业文明还很遥远。
或许这个山脉确实相当庞大,只要整片山脉跨越上千公里的范围,那么这个时代的人就确实可能会用朴素的观点来看待这些近乎无穷的山脉,在历史课本中,类似这样的误解还有很多,没什么出奇的。
另一方面,作为一个长途出行主要依靠飞机、高铁的现代人,赵贤图在这个时候其实仍然不够理解大地可能有多么广博,以上的思路也只是一个简单的猜测,而当他尝试着去验证这个猜测,并用了接近一周的时间才终于翻过自己面临的第一座高山之后,他已经坚信自己的猜测准确无误了。
如果只有双脚,没有坐骑或马车,那么仅需十来座或者数十座相邻的高山,就足以成为这个时代大部分人穷尽一生也无法跨越的障碍了。
这个山脉的实际大小或许还可以缩水一些,甚至数百公里就已经足够。
有趣的是,这个新的猜想刚好卡在一个微妙的范围之内,如果他需要徒步跨越数千公里的高山,考虑到他需要在这个过程中反复上山下山,他实际走过的路程还会再翻上几倍,那么不论赵贤图有多么较真,他也不会尝试去踏上探寻这一真相的旅途。
至于数百公里甚至更少的路程就显得容易接受得多了,他甚至下意识地认为自己能够在一个相对舒适的情况下,用最多一到两年的时间来验证这一假设。
他至今仍未确定这个念头是否是一个荒谬且可笑的错误。
最初的几座山无疑是相当痛苦的。首先,这些山的相对高度都相当大,如果这一座山从山脚到山顶的高度是四千米,那么翻越它之后仍需要面对四千米的下山路,然后在通过一小段相对平缓的路程后来到下一座山的山脚,再次面对至少也在四千米以上的下一趟攀登之旅。
其次,山里虽然是有路的,然而这些道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只是偶尔有人走而把泥土稍微踩实了一些的通道,甚至其中一部分说是野生动物走出来的也不过分,还有一些拦路的草或树枝被砍开了,仅此而已。或许正因为走的人少,一部分路已经被杂草和树木充塞了,使得赵贤图不得不费劲钻过去,因为他不认识路,不敢在这种深山之中随便脱离原有的道路。
作为一个相对普通的现代人,这种旅途绝不好受。
同时,他在这个过程里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山的排列确实是从低到高的。相邻的两座山之间并没有足够显著的高度差,使得人们站在一座山的山脚时无法看到下一座山,但只要来到山顶,就能明显地感受到对面的那一座山要相对高一些。
或许就几十米的差距,顶多上百米而已,但终究是要高上一些的。
这种存在明显规律的排列令赵贤图第一时间就联想到自己的家乡,那里的三大阶梯式地形同样是在一个方向上逐渐抬高。这些山的相对高度或许都差不多,只不过因为承载它们的大地本身就是不平的,才造成了一山还比一山高的状况。
这也算是一个相对合理的猜测。
翻过前面的几座山之后,赵贤图的体能略微好了一些,也多了一些登山的经验,在其中一座山脚下的村庄里买了一把开山刀,并补充了些必要的物资。此时的他无比庆幸自己并非是肉身穿越而来,否则他一方面要面对语言不通的处境,另一方面还会身无分文,别说开始这一趟登山之旅,恐怕早就饿死在刚刚穿越过来的地方了。
面对接下来的旅途,他整体的心情仍然是相对轻松的,有关这一点,他也有一个简单的理由。
他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一直处于一种随波逐流的生活状态,是社会环境和家庭推动他沿着其他人都在走的路完成了普普通通的学业,然后找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作,在这整个过程中,他本人几乎没有做出过任何说得上是自觉自愿的决策,仅仅是躺在一条平缓但深不见底的河流中,缓缓向下流去而已。
这当然说不上坏,至少他可以在没有特殊意外的前提下度过基本健康且完整的一生,不会有多少显著的痛苦,可以有一些简单寻常的快乐,像是他看到、感受到的多数人一般。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而在这个时间点上,他久违地(或许可以说是第一次)获得了一种掌握自己人生的感觉,他切实地走在自己决定的方向上,用自己的双手去开辟自己认定的道路,再用自己的双脚将其踏过。
这种感觉并不会减弱他在攀登过程的劳累,却能让他在劳累过后的休憩中拥有更加纯然的喜悦,让他能够更加深切地体会这个世界,进而更加深切地体味自身。
他像每一个刚刚走上一段漫漫旅途的人一般充分地放开着自己的思维,用一切自己能想到的语句和比喻来形容或描述自己或自己的行为,短短几座山的旅途中,他已经用命运与注定要实现的伟业说服了自己,这必将是一段充满意义、希望、启示与解放的路程,他将通过这条不断越过山巅的道路来实现自我的超越,并通过某种形式来促成这个世界与居于其中的文明的超越。
可他确实是一个较真的人,一些隐藏着但又无法忽视的线索令他无法在更多的攀登之后继续哄骗自己。
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
首先是这些山的排列方式,它们不但在前后两个方向上近乎无穷(至少当地人是这么描述的,他目前的体验也是如此),在两侧也是无尽的,每一座山都会向着左右两边无限地延伸,而两座山之间的山谷地带也就会无限地延伸出去。
这一点他也早已听人描述过,这同样被他认为是一种误解,然而他在这一路上已经见过太多湖泊了,几乎爬上每一座山都能看到山谷间近乎遵循着某种特殊节律来排列的小小湖泊,两侧的山间流下的小溪共同汇成了这些湖泊,而它们也真的就只是一些“湖泊”,汇入这些湖泊的水止步于此,并没有再流向远方。
这存在两方面的原因,第一是这些溪水的流量都不算大,或许它们在形成这些小型湖泊之后,它的蒸发量和渗漏量就与流入量持平了,因此并没有形成继续前进的河流。另一方面,虽然山与山之间是有高低差异的,但它们之间的山谷却不一定有显著的高低差异,如果所有的山谷都是平缓的,那么从山头流下的溪水自然也只会汇聚在附近的最低处。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流入这些湖泊的水全都经由某一条地下河流走了,那么自然看不到地上的河流,不过这很难去验证。
而这里的不对劲之处就在于,这种现象实在太过于普遍。从自然的角度来看,同一地区有着相似的地形和地势是合理的,但其中几乎必然会存在一些地方略有不同,而他此时已经走过了十几座山,仍未发现任何差异。
另一方面,他终于在这些湖泊的提醒下意识到了自己之前的猜测中潜藏着何种矛盾。
对于只有落后的交通工具,甚至于没有交通工具的人来说,这些高耸的山确实能够将人们的活动局限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使得他们自然而然地产生这些不断变高的山川会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的误会。
可这些山谷呢?这些山谷如此平坦,每天走出几十公里的距离完全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也确实有很多人几乎从不去翻山越岭,只在山谷之间的平缓地带流通,他自己都见过不少这样的人。
无可否认,这样的地形确实可以让人们轻松地来回交流,而既然人们可以轻易地在山谷间跨越几百乃至几千公里的距离,他们自然就能够得知千里之外的远方是怎样的地形。
可他们的说辞都是一致的,即使在数千里之外,他们所面对的也是一样的山,一样的山谷和湖泊和溪水。
这样的情形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存在任何问题,因为这里的居民从会说话开始所认知到的就是这样的世界,而在他们的一生之中,他们所眼见的也仍然是这样的世界。
只有赵贤图无法苟同,他毕竟来自一个与此截然不同的地方。
但这仍然无法解释他在稍后一段时间才意识到的另一个现象,气候。
不论是在哪里,越是往海拔高的地方走,空气就会越稀薄,气温也会逐渐降低,这就意味着他越是往前走,就会面对越发寒冷的气候,这些山的顶端应该会出现积雪,并且雪线将会逐渐向山脚下移动。
然而并没有,他在爬过几十座山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温没有任何降低,并且所有的植被都是类似气候下的植被。他也没有看到过任何一座山的顶端出现过哪怕一点的积雪,甚至当他就此问题询问当地人之后,他才悚然意识到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雪和冰是何物。
这怎么可能呢?即便他目前的所有观察都在证实着这些山确实是越来越高的,但这怎么可能呢?
这个不经意的发现完全打消了他之前的一切笃定与猜测,赵贤图想象不出任何星球的形状可以满足以上的所有现象,除了承认并接受这些山确实在所有的方向上都无穷无尽以外,他想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
可这怎么可能呢?
再往后的路途堪称噩梦,他再无法淡然并愉悦地接受攀登的过程,而是惶惶不知所措地期待并拒绝着山巅的到来。他本不能接受仍要看到的与之前每一次都一样的下一片山头,那么在已经认定自己仍将看到这同样的景象后,便只能带着近乎认命的心态,一次次地摧毁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信仰。
在此时,他才意识到这竟是他的信仰。
他进而意识到这趟赐予了他一种信仰的旅程,也将会成为这一信仰的坟墓,他将把自己的信仰埋葬在比宇宙还要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庞然世界之中,而在如此广博的世界上,他的信仰无论如何坚定,都会显得微不足道,其占比无限趋近于零。
可这是他刚刚得到的东西,不,这是一个借由自身血肉与灵魂孵育而成的孩子,他不忍亲眼看着它死去,不忍亲手将其葬送。
有些父母会将患有重病或残疾的新生儿抛弃,他无心评判这些人的对错,他只是在经历过那一阵恐惧之后,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绝不是这样的人。
他得拯救它。
对,拯救它!
终于,他不再是为了归属于自身的任何东西而继续走在这条恐怖的道路上了,他不需要证明任何事,不需要笃定任何事,也不需要承认或否认任何事,他只需要找到一个能够拯救这个孩子的方法就够了。
这种想法令他有些振奋,而这振奋则再次令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竟是一个利他主义的人,为了自身之外的事物而奋斗的事实给了他如这山一般无穷尽的勇气。
然而,这勇气也无法给予他与之相称的智慧。
他仍旧只是一个普通人。
再往后的许多年里,他还是只能茫无头绪地继续前行,他在前行的过程中不断思考、设想着一个又一个漫无边际的可能性,甚至重新发明他已经学过或有所听闻的数学及物理学,试图用某种严格的逻辑去设计出能够支撑这个世界存在的理论。
他几乎成功了。
假设这个宇宙的重力场并不是平直的,它不是沿着与质心连线的直线方向,而是像螺旋线一样从质心处向外延伸,那么这个世界的地形就是可以解释的。
如果从这个星球之外看,这里所有的山都会是倾斜的、像是花开一般彼此交叠的形状,它们的顶端到底面之间实际上存在着一个弯曲的弧度,然而因为重力的方向本身就是弯曲的,所以人们仍然会认为山体是平直的,并且站在这一座山头眺望下一座山头的时候,也就会产生下一座山更高的错觉。
在这样的情况下,它们的绝对高度就是近乎相等的,因而不会产生明显的气压差,也就不会造成明显的气候差异。
既然它整体上是一个有限大的球体,那么自然也就只需要一个太阳就可以实现日出日落。
而除此以外,光线的路径、声音的传播路径或许也不能是平直的,这就可以解释一些以上假设中隐含的现象。
可惜的是,他重新“发明”的数学工具与物理学都太过简陋,无法支撑他进行更进一步的验算,这一切仍然只能是一个停留在想象层面上的、缺乏足够坚实的逻辑与实证支撑的假设。
它很有诱惑力,甚至很有说服力,可终究只是一个假设,而他终究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自他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已经过去近三十年了,他再不是那个头脑灵敏(相对于现在)的小伙子了。他无法通过一个下落的苹果而发现引力,无法通过一块三棱镜而加速光学的发展,更无法独立创建微积分,目前的这些工作已经是他的极限。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会流下悔恨与懊恼、不甘的泪水,然而,他生命中许久不见的惊奇发现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原本想要拯救的那个虚弱垂死的孩子早已在这一路上恢复如初,此时此刻,这一信仰仍在他的胸膛中无比热烈地鼓动着,不,他和它之间的关系早已倒转,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再也不是它的拯救者,而是低下头,俯下身,心甘情愿地成为了被它拯救、被它支撑着的那一个。
是啊,仅靠他自己,他又怎么可能走得过这数十年的旅程?在这条路上,他从不是独自一人,这条路上也绝不会只有他一人。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泪水才终于真正地从他的眼眶中溢出。
数年后,小洋山村的孩子们在父母的催促下终于依依不舍地从蹩脚儿的家里离开。蹩脚儿把朋友们送出门,又瘸一瘸一拐但快速地回到屋里,在一个满头花白的瘦老头面前坐下。他刚刚抢不过其他人,只能坐在更远的地方。
他仰着头,眼里闪着好奇的光芒,对老头问道:“老爷子,外面的山真的那么多,怎么走都走不完吗?”
老头子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又看了蹩脚儿带有残疾的左腿一眼,也不回答他,反倒问道:“他们都叫你蹩脚儿,你不生气吗?”
蹩脚儿把左脚伸起来,两手在上面来回拍了拍,他似乎很习惯这个动作,随后笑道:“有什么好气的呀,大头的头比我们大,我们就叫他大头,斑点的脸上有斑点,我们就叫他斑点,他们也不生气,那我的脚就是蹩的啊,我干什么要生气啊?”
老爷子又仔细地看了这孩子一眼,随后问道:“我来的时候看见你们这里有一种鸟儿,浑身都是黑的,你认不认识?”
“当然认识啦,那个叫黑山雀。”蹩脚儿昂着头答了一句,随后又皱起眉恼道,“你怎么老是问我问题,我问你的你还没跟我说呢。”
“你别急嘛,”老头子砸了咂嘴,再一次转移话题,“你见没见过别的颜色的黑山雀?”
“你好笨啊!要是别的颜色就不叫黑山雀了呀!”
“是啊,我们见到的黑山雀都是黑色的,就以为所有的黑山雀都是黑色的,但真的没有别的颜色的黑山雀吗?”
“可是……”蹩脚儿说到一半时,看到老头子正严肃地看着自己,便把原本的话咽了回去,皱着眉想了一会,还是不解道,“可是黑山雀就是黑色的啊!”
“那你爸妈是人,他们把你生下来,你是不是人?”
“你怎么骂人呀!”
“你就回答我你是不是人?”
“我当然是人啦!你才不是人呢!”
“那你看大头他爸妈的头大不大?斑点他爸妈的脸上有没有斑点,你爸妈的脚是不是蹩的?”说到这里时,蹩脚儿本想开口反驳点什么,但很快就又闭上嘴,皱着小小的眉头思索了起来。老爷子于是笑了笑,接着问道:“你们都是你们爸妈生的,你们爸妈是人,所以不管你们长什么样,你们也都是人,对不对?”
“对……”
“那如果有一对黑山雀生下来的崽子身上也有斑点,或者头也大了,或者脚也蹩了,它也还是黑山雀,对不对?”
“嗯……”
“那也许某一天就会有一只黑山雀生下来的时候就不是黑的,但它还是黑山雀,对不对?”
“对!”蹩脚儿似乎被老头子说服了,但他仍有些不满,“可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呀?”
“我们看见的黑山雀都是黑色的,但不代表所有的黑山雀就都是黑色的,我们看见的山都是越来越高的,是无穷无尽的,但不代表它们真的是越来越高,无穷无尽的。”老头子说完这句话,似感似叹地出了一口气,随后抬手指向窗外道,“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我在这一路上看见的每一座山都是越来越高的,我走过的路也没有个尽头,但我还是要往更远的地方去。”
“去找其他颜色的黑山雀吗?”
“……”老头子顿了顿,笑着叹了口气,“不,我其实根本不在乎它到底是黑的还是白的,我只是想知道,如果它是黑的,为什么?如果它是白的,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
蹩脚儿皱着眉,一边思索一边随着老头子的目光往窗外看去,那里有一座山外仍有无穷山的山头,而那唯一的太阳即将从它的峰顶落下,最后的一缕柔和霞光,在他的双眼中平静地闪烁着。
那太阳在明天仍将会越过无穷的山头,从他此刻的背后升起,在他此刻看着的方向落下。
而在他身后的老人也将会离开这里,继续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行去,继续寻找这烈日骄阳的起点,也将寻到这条道路的尽头。
若他没能抵达……
“你说你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那到底是多远?”
良久后,蹩脚儿转过身来向老头子问道,刚刚的阳光似乎已经在他的眼中留下了种子,令他眼中的光芒有了微弱的变化。
“很远很远,”老头子再度低头看向蹩脚儿的左脚,笑道,“你一辈子也走不了那么远。”
“切,”蹩脚儿把头仰得更高了,“我不信,我肯定走得比你远!”
老头子笑着站起身来,他已经歇够了。
“蹩脚儿,你识字吗?”
“学过一点,怎么啦?”
近日以来又是阴雨连绵,城里又潮又冷,朝林不喜欢这种天气,更不喜欢在这种天气下出门,但他就是得出门,谁能不出门就过完自己的一生呢?
不,多数人如果不出门甚至活不过一周。
而他一天都不行,这似乎是这个狗屁世界所带来的自然效应,因为人要吃饭,就要赚钱,而要赚钱往往就需要每天打开这个在美好的私人空间与万恶、焦灼的外部世界之间承担隔绝作用的天杀的门,并抬脚走出去。
他抬起自己因为匆忙离开而没注意到的被袜子包裹了一半裤腿的脚,轻飘飘地踏出门,向着每日流淌着鲜血与散碎梦想的公司而去,带着卑微的讨好与悲壮的背影一路前行,下楼的时候双脚在狭窄的楼梯上颤抖不已,因为久坐且缺乏锻炼的膝盖难以完成这个动作,踩在最下层地面时脚踝又有些疼痛感传来,这东西大概已经年久失修,和他身上的更多地方一样。
在走出最后一段走廊之前,朝林意识到今天并没有看到以往的画面,人们在狭窄的楼道里生火、做饭,或者洗衣、洗菜,有孩子四处流窜,也有老人扶着扶手慢条斯理地挪动。
这是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朝林没有生活,所以他喜欢看到这些东西,但今天没有,他猛然意识到这可能意味着什么。
走出楼道,便看到了两个人,两个略有些不同寻常的人。
这两人此时正站在门口聊天,也不打伞,一个人的头变成了鲤鱼,一个人的头变成了鲶鱼,鲶鱼头问鲤鱼头:“呀,你变成鱼头了呀?”
鲶鱼头反问鲤鱼头:“你不也变成鱼头啦?”
朝林知道他们在说废话,他们在出门之前就会知道其他人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但废话是社交中的必要耗材,拥有生活的人们热衷于此,这自然不包括朝林。
而他们转而看向朝林,因为他此刻仍然保留着人类的面容,那饱含怪异的眼神仿佛朝林是一碗在街边摊上卖的上等牛排,还烤成了一成熟,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且莫名其妙。
你们变成鱼头和我有个屁的关系,朝林无法把这句话当面说出,至少无法当着他人的面说出口,只在心里默默吐槽,然后在两人观赏野生动物的注视下匆匆走过。
不只是因为尴尬,还因为这个场面意味着他可能将要面临巨大的生活变动,即便他自认为没有生活,只是这种变动实在难以接受。
而在继续往外走出去后,街道上的场面令朝林不得不加快脚步,稍显宽阔起来的接上没有任何一辆在动的车,所有“人”都聚集在街面上,顶着各式各样的鱼脑袋,正在摇头晃脑地聊着天,因为变成鱼头而导致他们的声音有些囫囵不清,整座街道里都充斥着这种朦胧声音所组成的嗡鸣,和靡靡雨声混在一起,就像是……朝林也不知道这像是什么,他有种熟悉的感觉,却也免不了其中蕴含的怪异。
望着满街的鱼头,朝林再次选择忽视这些鱼眼睛中包含的怪异目光,快步顶着雨向前走去,同时暗自庆幸,虽然这个城中村的居住环境很差,但好在离公司的距离很近,只有几分钟的路程,要是他住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今天恐怕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公司。
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有一天如此急切地想要赶到公司,并衷心期盼它还能够维持正常运转,而不是马上倒闭。
匆匆走过两条街之后,公司所在的办公楼已经出现在朝林的视野里,也就在此时,周围的鱼头人们又出现新的变化,他们的交谈声忽然中止,随即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喘息声,并手忙脚乱地脱去自己的所有衣物,一边脱,手与脚也一边变化成鱼鳍和鱼尾,露出的身体立刻化作鱼身,不同颜色的皮肤上可以看到鳞片逐渐生长出来,有些人脱得快,身体还未完全变化就已经脱光,忙用逐渐成型的鳍遮挡隐私部位,有些人脱得慢,或者因为少了手指而难以解开腰带,或者脱衣到一半时被鳍或鳞片、骨刺卡住衣物,而在原地挣扎不止。
朝林再次加快步伐,当他抵达公司楼下再转头去看时,多数人已经完成了变化,纷纷躺倒在地,偶尔抽动一下身体,鱼嘴大开,大口呼吸着他们不再适应的空气。
正准备立刻上楼,忽然听到极远处有一人高呼“来啦!”“洪水来啦!”,随即这些鱼人们便一同高呼起来,他们兴奋地呼喝着,鱼身在地上拍打得劈啪作响,每个人都是随意地呼喝或扭动,合在一起却有着某种古老而神秘的节拍感,像是一场壮烈的祭歌。
而在远处,可以看到一道黑线缓缓漂来,一滩浑浊的水,混合着泥沙与垃圾、浮木,从远方悠然地推挤过来,再紧随其后的,便是涛涛洪水,猛地将街道上的一切拍开,车辆,树,垃圾桶,还有一堆又一堆的鱼人们,汹涌而来的洪水裹挟着面前的一切,形成一道倾斜着的刀,一路将面前的所有阻拦切开,推走,如命运般怒涛前行着。
这不是朝林可以承受的命运,他无法如周边的大鱼们一般欢呼庆幸,只能赶紧钻进楼里,从消防通道里一路向着十七层匆匆而去。
只上到二楼,他就意识到这仍旧是他逃不开的命运,公司就是一个幽暗曲折且充满棘刺利齿的洞窟,只有紧急出口的标识在散发着迷离抑郁的绿光,他必须努力克服膝盖的无力颤抖,艰难向上,而正如他在这个地点所做过的每一次努力拼搏,这些尝试总显得了无价值,缺乏意义,也不见得会得到多少可预期的收获。
他走得越是大气难喘,浑身冷汗,这张幽幽之口就越是要张扬出愚弄嘲讽的无形之声,这显然正是命运对他的挑弄,不论自己心里的是多么微渺的渴求,它也决计不能令他轻易得愿,或许这扯不上命运这等宏伟可怖的存在,却至少也是公司,以及公司所代表的那个几乎与命运同等规模的无中心实体对他日渐卑微衰落的肉体和灵魂所做的共同鞭挞。
一楼到二楼的路程是某种迷茫中的觉醒,二楼到九楼是觉醒后仍旧无可奈何的持久纠缠,九楼到十五楼已经脱离苟延残喘,开始如天人合一似地将灵魂从苦痛的肉体中剥离,这痛苦从此便来自他人而非自我,仅有留存着的些许移情令他感同身受,而从十五楼开始,再向前的每一步便连灵魂也开始被地心引力所拉扯,那巨口分明在他头顶,却自他的脚底引发一阵吸力,不断地将他的灵魂推挤着塞入肉体。
就像是在制作大肠时,把混杂着豆腐与调料的碎肉塞入肠衣。
朝林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已经被种种调味品与秽物所污染,并最终进入了一个原本应当用于排泄的系统之中。
不,这大肠并非他的肉体,而正是他准备踏入的地方,这地方也并不是为了制作食物,恰恰相反,每一个进入这场所中的人都是,都曾是被精心烹调而出的东西,浑身充斥着生活、梦、欲望与爱的气息,以及生命、繁衍和自我牺牲式的热量,随后被塞入这强大的消化器官里,被贪婪地吸尽自身的营养,那是人们小心翼翼、精打细算地存储了一生的营养,然后经过某些包含压迫、挤压与重塑的过程,最终成为众所周知的代谢废物——屎。
屎是不洁的,亵渎的,令人厌恶的,每一个屎都会自然地用最大的社交惊恐去掩盖自身的存在,因而,他们必须回到这肠衣之中,只有躲在大肠里才能令人心安。
又或者被迅速排出,悄悄地消失,不要被任何人看见。
制造或排泄出屎的人已经没有任何羞耻之心,社交礼仪反要全靠屎的自觉。
和很多人一样,朝林已经厌恶了这种不知从何而起的自觉,可他无处可去,无路可走,即便在这滔天洪水之中——他在楼梯中也可以听到已经淹没下层的洪水在楼梯中冲刷出的轰鸣,他仍旧要返回这个以养育的名义来寄生世界的空间。
在这飘然恍惚的状态下,朝林的灵魂已在不觉中如参拜布达拉宫的朝圣者一般,一路向上,一路步步叩首,谦卑地朝着这污秽亵渎的圣门而去,他在这门中献祭了十数年的光阴,如今仍被它所迷惑,那邪恶的吸引力仍然在拉扯着他的意识,令他脚步迷离,头脑不清。
若能一直迷离下去,或许还算得上一种解脱,偏偏走到门口便清醒了,来不及回忆刚刚的种种想法,他只看到公司的门没有锁,这意味着有人来了,即使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有人如他预想般地来了。
大楼此时已经在洪水的冲刷下失去电力,所幸公司的门一直不是需要刷卡或按指纹的电动门,否则此时即使有人在也只能被那些通常具有足够硬度的厚重玻璃门所阻隔,朝林推开门,大步朝右边拐去,人事的办公室在这个方向,刚走出几步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粗重的喘息声,朝林再次加速,如冲刺般拐进前方左手边第二个靠近拐角的办公室,便看见李总正趴在办公桌上,艰难地与自身的变化对抗着。
她的脸尚未完全变成鱼,身上也有许多部位保持着人的形状,也只是形状而已,即使她的脸已经憋得通红,发自灵魂与身体的自然变化也已经无可阻挡地在她的身体上蔓延。
见朝林走进来,她的脸上忽然变得更加通红,高声大笑,用粗重且饱含着痰液的嗓音喊叫道:“绩效还没统计完!快帮我把剩下的绩效统计完!”
“我是来办离职的,”朝林答道。
“离职!哈哈哈!你离职还差两天!”她又再笑起来,原本就稍显厚重的嘴唇随即变得更加宽厚,向着脑袋两侧延展拉开,她连忙收起笑声,再次伏案用已经有半边变成鱼鳍的手掌上仅剩的三根手指抓着笔在足有五厘米厚的绩效统计单上划着,虽已经不笑了,却仍在高声喊叫:“今天是发薪日!我昨天就不该回家!我不该回家!”
她似乎一定要将预定的工作内容完成,朝林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以前所未有的严厉声音喝道:“帮我办离职!”
“还有两天!”朝林被她一把推开,她又一次克制不住地笑起来,“哈哈哈哈!你来早了!你离职还有两天!”
两天后可不会有人帮他办理离职手续,而他需要离职报告,她显然不会帮自己,朝林转而看向办公室里的电脑和打印机,然而它们在没电的情况下只是一堆没用的破烂,他再次扫了一眼她手里的绩效单,看来她在大清早的时候就已经赶到公司将这些单子打印出来了,甚至可能更早,因为多数人在夜里就已经变成了鱼头,恐怕她在发生变化的第一时间就拼命压制着变化的进度往公司来了,然而她面对的是通常需要几个人事一起才能做完的工作量。
其他人已经接受了变化的事实,此刻恐怕已经泡在水里欢乐地畅游了,只有她无论如何也要完成这些工作,或许不能按期完成的一切都是她无法接受的耻辱。
朝林不再管她,从桌上拿起一张纸,自己提笔写了起来,而她则为此大惊失色,呼喝道:“手写?离职证明?”不待朝林回应,她就再次笑到咳嗽起来,等咳嗽渐停,她看着手里只完成一点点的绩效单,冷笑一声后将其摆在旁边,嗓音终于恢复了些许正常,“省省力气吧,我是做不完了,你也离不了职。”
见朝林仍不理会她,李总一把扯开朝林手里的纸,再次强调道:“我说了,你离不了职!”
或许这一句话将她体内所有用以抵抗的力气耗尽了,话音刚落,她的头就迅速转化成了鲶鱼的头,然后身体、四肢也开始迅速变化,她穿着裙子,因此并不难将其脱去,只是仍需要先将内裤褪下,只见她一边挣扎着脱出内裤,一边再度高声欢笑起来:“公章在王总身上!你离不了职!哈哈哈,你猜王总在哪?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他了,他早跑去河里游泳去啦!”
这句话中蕴含着某种诡异的力量,瞬间就将支撑着朝林一路赶到此处的力气打消,他全身的力量如既往的尊严般被抽离而出,也化作一条欢腾跃动的游鱼,它绕着朝林回旋几周,随即从窗缝里挤出,向下方的滚滚洪流一跃而下,在水面上飞转几次,便再看不到踪影。
李总的呼喊声将朝林的思绪拉回,她已经失去手脚,在地上用力翻腾,淡灰色的职业裙装仍然套在身上,黑色的粗壮鱼尾从中穿出,费劲地拍打着地面,她侧着脑袋向朝林求道:“快……快推我下去……我要憋死了,快……”
看着她瞪得浑圆的鱼眼睛,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他今天是从侧门进来的,楼梯里也没有监控,而等他来到公司门口时,大楼已经失去了电力,除了少数刚刚可能留下过的指纹之外,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他来过此处,更重要的是,她自己违反了应有的准则,在洪水即将到来之前仍然离开了地面,她是自己把自己害死的。
她无法令他如愿,那么他自然不需要有任何的心理亏欠,况且,对她,对他们,他从来都没有必要去有任何的亏欠。
他转头朝办公室外看去,这里处于拐角,看不到外面的格局,但这并不妨碍他直接看向自己工位的方向,这么几年来,他几乎一直就坐在那同一个位置上,做着几乎一样的工作,几乎从不迟到,从不拖延,按时按量地完成交付与他的一切,他没有得到鼓励,没有得到嘉奖,甚至连宽慰或期许都没能得到过,但他仍然小心谨慎,力图让自己能够更加长久地坐在这一个地方。
他只失误了一次,就得到了辞退的通知,是的,在此之前他早已猜到自己的下场,可这并不能改变他的感想,所谓的“待交接”工作,早已在得到通知后的几天里完成,自那之后,这个公司便再不需要他做任何事,只要他按时打卡,坐在座位上,将剩余的一个月时间走完即可。
这是近乎怪异地无所事事的一个月,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在心烦意乱中,用电脑阅读一些缺头少尾的小说,昏睡,醒来,继续阅读,周围的人们仍在勤勤恳恳地工作,他们默契地绕开朝林所在的孤岛,高声谈论着他们早已谈论过多次的工作内容,周围的人来人往与他没有半点瓜葛,人们知道他的结局,似也知道自己也可能获得这一结局,并在真正面对那一天之前,以一种微妙的眼神,轻飘飘地从他身上扫过。
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那些眼瞳所看向的并不是他,而是一个已经注定死去的病人,是医院病房里只能采取安慰疗法的绝症患者。
他向她请求过,再给他两个月的时间,这当然是徒劳的,她绝不会为任何人更改自己已经决定好的工作流程,只是建议他在这一个月里尽量多投简历,他仍有年假尚未用完,若需要面试,则可以把它们“合理”消耗掉。
她当时看他的,便是这种看着死人的眼神,她当时对他所做的,也正是这种无比合理的消耗手段。
当时的她不愿为他延长自己的职业生命,现在的她不愿令这生命提前终结,那么就让她死在这里,又有何妨?
十分钟后,带着某种蕴含着悲愤与痛恨的情绪,朝林用公司仓库里的推车,将李总从楼梯里半推半扛了下去,他本打算直接将她从窗外推下,但这里毕竟是十七层,哪怕是鱼,哪怕直接落入水里也得活活摔死,只好用这个法子,也好在她的体型比较纤瘦,否则以朝林的体力,估计也没法赶在她彻底窒息之前将她送回水里。
洪水为他省去了两层半的体力,三楼的一大半已经被水淹没,李总迫不及待地将固定用的绳索挣脱,扭头就纵身一跃,真是如鱼得水,好生的欢乐。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也没有半句哪怕违心的感谢。
这下好了,他已经来到了公司,却无法离职,也无法离开,洪水没有让任何人不幸死去,只是毁了他赖以维生的根基,在今早向这里赶来的路上,他就已经预料到自己无法轻易离开这个地方,可他仍然要来,否则他就算待在家里又能如何?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无法买到食物、饮水,也无法获得宝贵的电力,若是有幸得到一艘小船,得以从洪水中脱身,他也无法证明自己已经失业,无法获得失业保险。
除此以外,他在上个月还已经提前交了半年的房租,本已和房东说好,若下个月他仍然找不到工作便退出一半的租金来,现在房东恐怕也早就在水里欢畅游戏了吧,这房租就算是打了水漂。
而若是去找了外地的工作,问起上一个工作的离职原因,他也无法搬出洪水爆发、不可抗力的理由,因为别人会问,既然发了洪水,那你应当在水里,怎么跑到这里来?就算对方脑子快,在把话问出口之前想到了真正的原因,也难免又要绕回到因为缺乏离职证明而难以自证的麻烦中去。
在这半生里,他本有过许多选择,每一次都可能为他争取到新的机会,可若是去拼,免不了要为早已固定的生活带来无法预估的改变,这其中蕴含的麻烦,一次又一次地阻挡了他转换前路的脚步,现如今倒是好了,他大可以如这座城里几乎所有人一样,一头扎进这水里,便再也不用起来,再也不用面对任何形式的麻烦。
他将成为这座城市少有的遇难者,成为市长及众多相关领导政绩上的污点,又或者他的尸体干脆就在这洪水中消失,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就在他坐于楼梯上,双眼涣散地朝着脏污浑浊的洪水浮想联翩时,水面仍在持续上涨,很快就淹没了他的膝盖,水温不算太凉,只是似乎有些蜇人,令他脚面略微发痒,逐渐地,他开始愈发沉溺于这潮水深处的诱惑之中,似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向他低语着放弃挣扎后的极乐,就连他也没有意识到的是,仍旧把他的屁股牢牢地固定在台阶上,令他始终无法鼓起勇气,或者说放弃勇气的,竟是潜藏在他身体内的最后一丝尊严。
这份尊严无影无形,无知无觉,陪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本无力挣扎的清晨,以及同样数量的无法忍受的夜晚,这股无形的力量维系着他甚至自己都已经放弃了的生活,维系着他早已残破散碎的梦,或许已经维系得太久,它的心灵(若尊严也有心灵的话)或许也如朝林一般,在这日复一日看不到重点的重复劳作中逐渐疲软,似乎终于要同他一起将那残存的最后几丝欲念给抛弃了。
他于是站起身来,踩着楼梯,一步步向前,一步步向下,慢慢地将自己的全身沉入这滔滔洪水,他将在这水中经历前所未有的痛苦与挣扎,随后这水便将会把他所有的挣扎与痛苦终结,他将迎来……一艘橡皮艇。
这艘橡皮艇晃晃悠悠地出现在楼道所连通的大厅里,上面站着一只巨大的海鸥,它以一种独特的姿势跨坐在橡皮艇的边缘,似是骑马一般,露在外面的腿则用力地朝水面蹬着,每蹬一下,橡皮艇就旋转几分,同时向前一点,于是又再飞身而起,坐到小艇的另一面,用另一只脚把刚刚的动作重复一遍。
在潮水的扰动下,这小艇正在无可避免地胡乱漂移,但它仍然努力地蹬着水面,万分坚决地向着只剩半个脑袋还露在水面上的朝林靠近。
“你他妈的还要看到啥时候,给老子上来!”
这尖利的叫骂声终于让朝林回了魂,他扭头看向小艇,又再看向那海鸥,稍一愣神后,一阵潮水忽而险些冲破他的双眼。
“你……老赵?”
“不是我你当是你爹呢?看个屁,我他妈去你家没见你人就猜到你小子在这儿,别废话,上船!”
半小时后,一艘橡皮艇晃晃悠悠地漂浮在已经被大水淹没的城市森林里,朝林坐在后方,仍旧张着双手,瘫靠在橡皮艇的后方,他已经维持这个动作很久了,上船后就几乎没再动过。老赵则立在前头,挺拔高大(相对于海鸥这一物种)的身影似一杆标枪,直指着某个不知名的方向,可惜此时阴雨靡靡,若能有几缕阳光洒下,他或许会再度把朝林骂醒,叫他掏出手机给自己的背影来上一张。
朝林其实一直想说点什么,可那些话语像是空气,张开嘴就散到了雨里,便只好保持沉默,任由潮水将小艇带向下游。
下游这两个字让朝林忽然想起一个旧闻,曾有一个小镇,他不记得名字了,只记得大概是在西北方向上,这小镇被洪水淹没后,一个人在睡梦中变成鱼(所幸他是裸睡,这一点在当时的新闻上被重点强调),顺着洪水流进一条小河里,被一个资深钓鱼佬给钓了上来,他从一开始就浮上水面表明身份,高呼我是个人,不是鱼,那钓鱼佬却不依不饶,叫骂着放你妈的屁,老子看你就是条鱼,还是条大鱼。
随后一人一鱼激情搏斗三个小时,终究还是那钓鱼佬技高一筹,把这鱼拽上了岸,进行长达十分钟的各种自拍后,终于还是在那鱼憋死前依依不舍地将其放生,两周后洪水彻底退去,鱼儿们纷纷变回人身,终于将钓鱼佬告上法庭。
双方似乎又再进行了一番持久战,只是朝林已经忘了到底谁输谁赢,不过也没求所谓,只是忽而这么一想。
随着这想法,他朝着下游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终于将视线放到了老赵的身上,这海鸥的模样还算俊俏,却与这个场景格格不入。
还记得当初与老赵认识的时候,老赵还是个小赵,那一年发生了地震,在地震前夜,整座城里的人们就纷纷变成了鸟,朝林在睡梦中被父母叫醒,他们一人成了鹤,一人成了鹰,在那个纷乱的夜里,他们在黑暗中闪亮的双眼及非人的身影给刚刚醒来的朝林带来了牢记一生的惊吓。
随后他便被两人,或两鸟给赶到了楼下,他抱着被褥,在刮着阵阵寒风的广场上躺着,仰头看着在夜幕中来回翻飞的庞大鸟群,鸟儿们时而啼鸣,时而吐露人语,或者用崭新的喉咙歌唱,或者用尖利明亮的嗓音叫骂,他们从人间来到了天空,体验着安全的,不被天灾所威胁的新生,朝林只能看着,宽阔的广场上没有半个人影,楼群在略有月光的昏暗天幕上留下层叠的投影,数十万只巨大的鸟在天空中翱翔,而朝林只能看着,惶惶失措,不知地震将何时到来,不知它有多大的威力。
每一万人之中,就有一个像朝林一样的人,他们和其他人并没有任何不同,却似乎失去了人类自古以来的抵抗天灾的本能,在过去漫长的历史之中,他们这样的人总是受人歧视,受人鄙夷的。
因为他们无法变作其他动物,故而失去了作为完全的人类的资格。
现如今这样的歧视已经逐渐褪去,或者至少被掩藏在阴暗的角落中,很少再有人直截明了地表露出来,只是他仍记得幼年时多次往返医院变形科时的经历,这个小小的科室中,总是能遇到许多曾经见过的面孔,每个人都不怎么高兴,家长也是如此,医生也是如此。
谁能在无可奈何的事情上高兴得起来呢?
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年幼的少女,她紧紧地抱着她的妈妈,在医生面前痛哭流涕,她说自己想要变成鸟,想要变成鱼,想要变成猫或狗,什么都可以,只要让她能和同学们一样。
朝林对这个场景最大的印象是自己对这个少女的心态所抱有的无来由的轻蔑,仿佛这种“病症”中隐藏着某种稀有且具备罕见价值的特质,他对这个少女表示,他们并非无法发生变化,而是他们所变化的对象就是人类,当所有人都变成其他物种来躲避天灾的时候,他们的身体清楚地知道,最适于对抗这些天灾的形态就是人类。
当时所有人的表情都发生了变化,这个被他放在记忆深处的场景中,他仿佛说服了所有人,但每当他的身边再次发生某种灾难的时候,他都会回忆起这个场景真正的结局——他被医生、对方的父母及自己的父母规劝、驳斥了整整三个小时,他与众人争得面红耳赤,最终却败下阵来。
从此再也没有如此想过。
直到在这个地震的场景之中,他遇到了当时的小赵。
在所有人都变化成鸟儿的时候,小赵却忽而变成了鱼,跳进横跨市区的河里,这本应该也是一个安全的地方,然而之后的地震导致上游的河道被堵死,河流改道往城外流去,他于是被困在了水位骤降的城区河段中,当朝林在清晨惊醒之后,他在广场旁的河滩上与小赵相遇。
小赵此时已经泡在浅水中几个小时,几乎已经翻了肚皮,按说那些飞鸟们看见这个情景,总该下来帮他一把,或者至少他的父母发现河道的变化,也总该寻找他一番,然而这个世界的变化者们一旦脱离了人的形象,似乎就不再对人类的世界产生关心,他们早在昨夜就飞往山林,恐怕要到后续的余震彻底停歇后,才会在变回人身时返回。
实际上,当他们在山林中再度变化成赤裸的人类,并终于回忆起自己的身份而想要返回家乡时,这其中的许多人将会在路途中牺牲。
渴死,饿死,或者遭毒虫鸟兽袭击,换做其他形式的灾难,在灾后也总会发生如此的事情。
而这正是人们认定人类的形态根本无法应对种种危机的最大原因。
总而言之,朝林发现小赵后,把它拖进了另一个稍微深一点的水坑里,然后又把水坑的边缘用石头和泥垒高,提着桶一桶一桶地往里加水,不停搅拌水面,好为这个浅塘的水补充稀缺的氧气,就算小赵此时也只是一个孩子,毕竟在鱼的世界里也算是一条大鱼。
这么一通忙活才总算是把小赵的命给救了下来,在之后余震不断的半个多月里,朝林还学会了使用柴油发电机,想办法搞来了加氧泵,又到不远处的活鱼店里找来许多鱼食(活鱼店里的鱼倒是都死了,令两人唏嘘不已),两个被人类所排斥的人类就如此相依为命,成为了感情绝佳的好兄弟。
在之后发生过的又几次灾难中,朝林仍旧无法变成人类以外的形态(他仍然相信自己已经有了变化,只是变化的结果仍是人类),而老赵则总是无法变成正确的形态,两人似乎都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成了两人维持友谊的绝佳纽带,当然,他们都不会承认这一点。
现在再看橡皮艇前挺立的老赵,朝林忽然有些想笑。
就在几分钟前,老赵信誓旦旦地表示,既然他已经变成海鸥,那么这里将会成为一片海,既然如此,朝林作为纯粹的人类就再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这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因此坚持要把朝林送到另一个城市里去。
可这里深处内陆,该有多大的洪水才能变成大海?而且,海鸥也是可以在湖边生存的。
但朝林没这么说,他不想扫老赵的兴。
正这么想着,橡皮艇突然出现一阵颠簸,只见水中逐渐冒出许多气泡,随后两侧的楼房便开始向着下方沉去,他们坐在橡皮艇上,感觉不是楼房在沉没,而是水面在上升。
“你看,马上就要变成大海啦。”
老赵扭过头,用海鸥神情飒爽的侧脸对着朝林,他坚硬的喙虽然无法像动画一般扭动嘴角,但他眼中显然带有一阵莫名的笑。
“是啦是啦,马上就要变成大海啦。”
朝林再次把头靠回橡皮艇的边上,仰头看着视线上方的高楼缓缓下落,好像自己正坐在一个漂泊不定的敞篷电梯中。
在整座城市的陷落中,它的永久居民们正在水面下欢呼雀跃,这个即将新生的湖泊表面上,漂着一艘小小的船。
小小的船上,坐着两位曾被这座城市接纳过的少年。
本篇灵感来源于干宝所著《搜神记》中《城沦为湖》:
由拳县,秦时长水县①也。始皇时童谣曰:“城门有血,城当陷没为湖。”有妪闻之,朝朝往窥。门将欲缚之。妪言其故。后门将以犬血涂门,妪见血,便走去。忽有大水欲没县。主簿令干入白令。令曰:“何忽作鱼?”干曰:“明府亦作鱼。”遂沦为湖。
序 人类历史中的小人物(译者注:本篇原文通篇由拉丁文写作,其中少量由中文写作的内容会以#号标注)。
人类的历史中有太多的波澜壮阔,热血豪迈,也有太多的冷酷无情,死灭无数,这一独特的种族在种种限制下不断挣扎,勉励求生,最终成为一个堪称璀璨的文明。
这一历程之中埋藏着数之不尽的智慧,值得我们不断学习与钻研,然而遗憾的是,这个种族在七千年前遭遇了强大外族的入侵,这使得他们被迫逃离自己生活数十万年的母星。而在逃亡之中,历史资料之类的东西并不是他们首选的携带目标,这也就进一步地限制了我们对他们久远历史的研究,只能从各种遗留资料,以及部分人的口述传闻中拼凑出历史原型。
而这样的困难,就造成我们所见的人类历史,更像是一个个英雄人物相继登场的舞台剧目,因为在残缺的资料与传闻中,最容易被人识别与传播的往往就是那些动辄改天换地的伟大英雄。
这无疑会让我们对人类产生一些错误,或者至少可以说是偏离原貌的印象,因为英雄可以独自演出,英雄所处的时代背景却很容易被忽略。
所以今天我想要讲述一个在历史中可能连只言片语都无法留下的小人物的故事,正是因为这个人的存在,让我产生了对人类历史的兴趣,若是也能让阅读这篇文章的您对人类产生同样的兴趣,便算是达到了我的目的。
至于那些宏大、壮美的人类历史,我已经编写了几本书籍,还有一本正在制作中,敬请翻阅。
话不多说,就让我们开始吧。
第一章 法不容情
新生历五百七十三年,无垢之城(我们也将其称为隔绝地)的一位居民被判处死刑,这是警务所时隔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宣判这一罪名。
这位犯下需要被剥夺生命才能弥补其罪行的人名叫昆晓莉,是我们这个故事主人公的妻子,在故事进一步展开之前,我们需要先对这位昆晓莉有一定的了解。
昆晓莉在城中承担着农业核采员的职责,即定期核查无垢之城农业产区的粮食成长状态,并在恰当的时刻安排采集工作的人员。
请注意,在人类绝大部分的历史中,几乎每一个人都是需要承担某种工作责任的,他们必须完成某种特定的劳动,才能获取足够自己生存的基础物资,这一行为贯穿整个人类历史,即便在他们的生产力已经足够轻易养活所有人的时候依然如此,这也是我们对人类历史的基本印象。
但无垢之城成立后的时期在人类历史终属于一个特殊的阶段,他们的各个方面都出现了许多重大的变化,工作的性质也是如此。
无垢之城中的居民可以无条件地分配到完全均等的基础物资,工作的必要性大幅降低,甚至可以说这里没有任何传统意义上的工作类型,仅有公共性事务和个人性事务这两者。
前者是维持无垢之城正常运转所必须的固定事务,如昆晓莉所负担的农业核采员就是其一,只要具备相应的技能并通过居民议会的批准,任何人都有资格去执行这一类事务,最终的回报是与工作类型、工作成果相关的积分,他们可以用积分来换取部分特定的物资。
这些物资的交换范围通常是完全继承于基础物资的,也就是说,如果基础物资里只有食物和水,那么从事公共事务的人也只能用积分去换取食物和水,只不过能比别人多吃多喝一点而已。
这就确保了所有人能够拥有的物资类型是完全一致的,不会出现某些特定种类的物资被垄断在某些群体手中的情况,而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这种垄断都是无法避免的。
至于个人性事务就比较广泛了,可以是如纺织、雕刻等手工造物或绘画等艺术品,用于交换其他基础物资,亦或者帮人照料家人、做饭或清洁,一切因为个人的需求而需要他人协助的事务都可以记入个人性事务的范围中。
从较为严格的角度来讲这两者都不算是工作,但在这里不必过份细究,只需要了解到在无垢之城建立之后人类的工作形式就发生了性质上的变化即可。
在这里需要再额外说明一点,由于上面已经提到过的原因,人类来到这里的时候只携带了少量作物的种子,香料等调味品则几乎没有,这就使得人类只能从非常少量的食材中制作食物,用人类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有大量的食材和调料可供挑选,很多人都可以做出口味适中的食物,但若是可选择的余地太少,制作食物就成了一件相当考验个人天赋的事情。
而或许是因为常年和农作物打交道的缘故,昆晓莉的厨艺相当不错,是无垢之城里知名的“厨师”,常常有人邀请她到家里去为其烹饪美食,她则可以获得制作完的一部分食物作为报酬,这就属于她的一部分“个人性事务”。
可惜的是,“#成也萧何败萧何”,“#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她的厨艺令她受用一生,令她广受城中居民的尊敬,却也令她在一连串的意外中犯下无可挽回的罪过。
在昆晓莉被判处死刑的一天前,她照惯例在家中制作好了足够食用三天的“小碗菜”,由稻米、部分面制品和少量萝卜制成,按均等份量至于小碗中,每餐吃一碗,即可定量摄入营养,不会多也不会少。
这同样是无垢之城中独有的食物类型,因为在这里的食品供应同样是定量的,只有规划好每段时间内的食物消耗数量才不至于断粮。
但在切萝卜的时候,她无意间切到了左手的食指,这对于她这样的厨师来说是一种相当低级的失误,好在不是什么大问题,每家每户都有医疗用品的储备,通常来说这样的伤口只需包上创口贴即可痊愈。
可惜的是,这个伤口不幸感染了细菌,在当天下午就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发炎和化脓,如果这样的情况发生在人类的上古时代,这可能会要人命,在现代医学条件下则不算太严重,即使是在她家里预备的药品也足以解决这种程度的感染,无需前往医疗所。
命运无常,总会体现在一些我们不知道可能产生严重后果的抉择上,在这个时刻,她就面临着这样的一个选择,而她的选择最终促成了导向死刑的结果。
当她将伤口展示给医疗所的医生查看,并进行了简单的化验之后,医生对她的建议同样是服用一般的药品即可,无需使用抗生素就能痊愈,但她坚持要求使用抗生素治疗,医生于是为她开具了一份高剂量的抗生素,这是重点,医生对她进行了劝阻,而她坚持自己的想法,这又是一个最终导致悲剧的选择。
在拿到药品后,她在医生的注视下当场服下了抗生素,随后回家,不论是她还是她的丈夫彭克——也就是这个故事真正的主人公,此时都不知道这将会是最后一个可以与对方共度的夜晚。
他们如常般简单地聊了几句城里的近况,多数是彭克在说,昆晓莉偶尔接上几句,然后双双入睡。
第二天,彭克没有睡到自然醒,因为昆晓莉或许察觉到了什么,难得叫他起床,这是他们时隔多年来第一次地共进早餐,虽然如此,在彭克的抱怨之间,他们还是没能聊上几句实际的话题,直到彭克吃完早餐并习惯性地洗了碗,昆晓莉才离开家里,前往城区之外的农田——他们俩没能正式地道别,她也没能抵达那片即将成熟的农田。
医疗所的医生在为她手指的感染化验后,意外地在她的感染组织中提取出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细菌,他立刻将这种细菌转移到培养皿中,并连夜将提取到的样品送到基因检测机构进行物种比对。
他没有通知昆晓莉,因为如果情况如他所料,则已经无可挽回。
在一整夜的等候之后,结果确实符合他的预期,这是一种全新的细菌,且该细菌在感染昆晓莉之后已经发生了某种独特的变异。
如果仅是如此,尚且不算什么特别的情况,然而这起案件中最为致命的问题在于,这种细菌是本土细菌,即完全由本星球的生命自然演化而来,而非来自地球的人类携带而来的细菌种群。
当他出于职责将此情况通报警务所之后,警务官在昆晓莉前往农田的路上将其逮捕,先送至医务所进行检测,结果是悲剧性的,这种细菌已经在高剂量的抗生素作用下全部死亡。
至此,本案的重要证据已经全部集齐,在对相关人员进行询问并记录笔录后,警务所迅速得出了结论——昆晓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灭绝了一整个独有种系的本土细菌,应当被判处意外致使种族灭绝罪。
虽是意外,但已造成无可挽回的结果,决定执行死刑。
昆晓莉并未对自己的罪行进行任何抗辩,完全认罪认罚,最终于当天傍晚时分执行死刑。
这是一个令人唏嘘的结果,如果昆晓莉在感染之后,没有前往医务所,则没人会知道她体内存在这种细菌,那么接下来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即使她去了医务所,只要没有坚持要求用抗生素来治疗感染,那么她仍然不会有事;而那位为她进行检测的医生,如果没有在她的感染组织中提取到这种细菌,或者没有认出这是全新的细菌品类,那么她仍然不会有事。
这一连串的如果串联在一起,才最终导致了她被判处死刑的结果。
而再深挖一步,就会发现这实质上是法律的问题,是法律的规定——或者说是无垢之城本地生物保护法的规定,宣判了她的死刑。
那么这个法律条例又是怎么来的呢?
是人类带来的。
请注意,所谓本土生物保护法,其本土是指哪个本土,是人类的本土还是我们的?如果是保护他们自己的本土生物,那很好理解,但要知道人类来自于地球,他们的本土生态圈距离我们足有数百光年之远。
那如果这个法律所保护的是我们的本土生物,又是为什么呢?
他们分明生活在隔绝一切生物环境的无垢之城里(这也是我们称他们为隔绝者的原因),为什么要建立一个保护本土生物的法律?原因藏在他们与盖亚(即星母,人类称祂为盖亚)的战争之中。
在宇宙中飘行了近七千年之后,人类急需新的家园来重建自己的文明,他们是幸运的,他们找到了拥有生命,且生物基础与他们极其相似的星球。
他们也是不幸的,这个星球是盖亚。
他们从未见过这种行星级别的生命,甚至于一开始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所选定的行星本身即是一个拥有强大意识的综合生命体,如果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他们或许至少不会选择如此激进的策略,这无疑导致了人类的最终悲剧。
当然,也有部分研究者认为无论如何人类都会发动着一起战争。
人类与盖亚的战争持续了一百多年,这期间发生了许多值得注意的事情,通过这场战争,我们得以更加深入地了解到人类是一个怎样的群体。
不过,有关于这场战争的始末,我已经用一本专门的书籍来进行完整的阐释,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翻阅,在此则不再赘述。
大家只需要知道,人类开始了这场战争,并以全面的失败结束即可。
而这场战争的失败,令人类不得不龟缩在无垢之城里,这场失败,令他们不得不制定一个专为保护本土生物而非他们自己的法律。
在这样的法律要求下,昆晓莉被执行死刑,其遗体也按照相应法规被安置在遗体呈示大厅之中。
关于这个大厅,我们会在后面的故事里进行详解,让先把视线回到这个故事真正的主角——彭克这里,在昆晓莉被捕的当天,彭克仍旧照常待在家里,他是一位艺术家,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位画家。
在无垢之城里,这是一门略显尴尬的个人性事务,在这个封闭的区域里,艺术是缺乏的,艺术的土壤,也是缺乏的。
他无法离开无垢之城,能够为他的绘画提供技巧的空间也就显得异常狭小,因此,他和其他的艺术家一样选择了复古主义,即对他们的先祖从地球携带过来的少量零碎艺术进行模仿和学习,旨在于还原人类在地球时代的艺术风格。
因此,他几乎全部的学习资料都只需要在家中即可获得,他很少出门,而昆晓莉时常因为工作的需要不在家中,且接下来几天的食物都已经提前做好,他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去了昆晓莉工作的地方,又找了一些于昆晓莉相熟的人进行询问,又到靠近黄昏的时间,才来到警务所中汇报昆晓莉的失踪,要求警务官们随他一同寻找自己失踪的妻子。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在警务官迟来的告知下了解到自己妻子已经被执行死刑的事实。
彭克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怒,如此重大的事件,他竟然没有收到过任何形式的通知,这无疑是荒谬且无法容忍的。
实际上,警务官在逮捕昆晓莉的第一时间就准备通知她的丈夫,这是程序的要求,但她拒绝这么做,且在认罪之后也明确要求独自完成死刑,无需任何人的旁观。
这并不符合相关规定,不过警务官们考虑到这是她的临终要求,还是决定尊重她的选择。
至于彭克,他们拒绝向他解释任何缘由,只向他呈示了相关证据,甚至没有让他查阅昆晓莉的笔录,这进一步地引爆了彭克的怒火,他在警务所中大闹一通,最终被强硬地赶出了警务所的大门。
“相关案情已经向你告知到位,这起案件的处置也完全合法合规,如果还有任何意见,你可以到公民大会以书面的形式呈报。”
在彭克愤怒的注视下,警务官赵林以礼貌但强硬的姿态说完了这段话,随后便大步返回警务大厅,没有再多看彭克一眼,此刻的彭克浑身发冷,在没有察觉任何异常的情况下,他的生活却已经天翻地覆。
赵林的搭档刘超祥此时还没有离开,他先是拍了拍彭克的肩膀,然后叹道:“法不容情啊,节哀吧。”
据彭克后来回忆,当他听到刘超祥的安慰后当即举拳痛击对方,并附叫骂一句:“#我节你妈!”
但在警务所的档案中,我并未查到彭克在此期间曾有过拘役的记录,不排除他在后来虚构了这一情节的可能性。当然,也可能是警务官刘超祥在考虑到对方刚刚经历丧妻之痛的情况下不予追究,或其他类似的情况。
不论如何,他此刻的愤怒应当是真实的,而根据我所知道的情况来看,他还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保持这种愤怒。
这种愤怒一方面是单纯的,另一方面则具有相当复杂的性质。
单纯的方面显而易见,不论是人类还是我们,亲人或伴侣无法因寿终而自然死亡都是一种莫大的悲哀,并且需要注意的是,人类社会中往往存在着大量的不稳定因素(或者说大部分的社会都如此),使得他们往往对与自己关系较远的人的生命更为漠视。
也就是说,相对于我们,他们更加漠视陌生人的生命,而对亲人、伴侣的生命更加重视,或者说,他们至少要在态度上表现出这种重视,如上面所说的那样,人类的社会存在太多不可控的风险,对亲缘关系提高重视,才可以更大程度地抵抗这些风险,所以归根究底,这是社会模式的需求。
至于这愤怒中更加复杂的方面,我们暂且按下不表,在后续的故事中会有更明确的体现。
第二章 七彩的花
时间来到新生历五百七十九年,距离昆晓莉被执行死刑已经过去六年。
刘巧刚满五岁不久,这个充满活力的孩子喜欢在整个无垢之城里到处乱跑,而她最喜欢的地方还要数遗体呈示大厅。
通常来说,孩子们都不喜欢这个地方,就连大人们也一样,除了偶尔来巡逻的警务官之外,只有一部分需要吊唁的人会到这里来。
这种喜欢或许是出自于某种特殊的联系,她能察觉到这种联系,即使她还无从理解。
无垢之城是一个“固定”的地方,它封闭的特质令里面的许多事物都存在着固定的属性,例如人口。
无垢之城的总人口为三万一千六百二十七,这是一个精确的数字,可以在短期内少于这个数字,但绝不可以增加(只有双胞胎一类的情况可以酌情超过,但通常也会在事后抵掉另一个份额)。
在这个人口规模下,以无垢之城固定的生活空间和生产力,可以让每个人都能过上较为舒适、健康的生活。
这也就意味着生育是一件必须被严格规划的事情,生育是有指标的,获得指标之后也是需要排队的,若没有人死去,也就没人能迎来新生。
刘巧便是在昆晓莉的死刑后获准出生的新生儿,从某种意义来说,她是昆晓莉的生命的延续,或者至少在彭克的眼里是这样的。
这一天,彭克一如既往地早早来到遗体呈示大厅。
我有幸亲眼见过这个地方,虽然名为大厅,但整个遗体呈示大厅是由一条向内蜷曲且波折起伏的走廊构成的,从上空看,就像是一个不断抖动的螺纹。
从大厅的入口开始,走廊的一侧就摆放着一列两米多高的巨大玻璃罐,内部填充着某种特殊的浅蓝色液体,每个玻璃罐里都有一具遗体在其内漂浮着。
自无垢之城建成后,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居民遗体都会被转移到这座大厅中,随时间先后的顺序,越往内走的遗体就越“新鲜”,摆在门口的自然是无垢之城历史上第一位被判处死刑的人,而目前摆在最内部的人就是我们已经熟识的昆晓莉。
正如其名,这座大厅存在的目的是为了“呈示”这些遗体,这些玻璃罐可以让人360°全方位地观察这些遗体,每一具遗体都浑身赤裸,不着寸缕,这种过于“自然”的状态对于一般人类来说是令人厌恶的,因此绝大多数的人除了必要时刻,都不会到这里来。
但他们必须建立、维护这座大厅,这同样是法律的要求,为什么呢?让我们继续深入其深层次的存在目的。
首先,这里的遗体仍是“活”的,里面的遗体本身已经死亡,但他们体内的细菌、病毒以及寄生虫等微生物仍然是活着的,其生态平衡仍旧维持在此人被判处死刑之前的状态,且会一直地维持下去。
而为了提供这种稳定的基础,这些遗体的细胞也同样还活着。
这些人都犯下了理应偿命的罪恶,但他们在体内的依赖着他们的生命活动来生存的微生物是无罪的,只有这样的方法才能维持这些无辜生命的生存。
但若只是如此,这些过程完全可以在一个谁也看不到的地方进行,何必在这样的地方令人堂而皇之地观赏?毫无疑问,这种保存方式本身就是一种对人类的提醒和警示。
且为了让这种提醒的效果最大化,整座大厅被特意设计成盘绕的蜿蜒走廊,人们必须穿过这一整条通道,从头到尾看完无垢之城的整个死刑史,然后才能为自己近期遭受死刑的亲属吊唁。
这是一条彭克每一天都要走好几遍的路。
在这条路上,他偶尔会遇到瞎逛的刘巧,他对这个孩子的情感是复杂的,作为自己妻子在某种意义上的延续,他本该照料这个孩子,而作为这种延续的代价,他又应当厌弃她,这种交织的感觉是难以言喻的。
两人常在不同的遗体前相遇,因为刘巧对每一具遗体都有着同等的好奇,每当遇到对方的时候,刘巧都会询问是否了解这具遗体生前的故事,遗体下写着的罪名代表了什么。
可惜其中很多问题都超出了彭克的知识范畴,反倒是刘巧通过事后询问老师或家长,懂得了不少与这些遗体有关的事情,慢慢地也就不再问彭克了。
刘巧是因为好奇而经常到这里来,那么彭克又是为什么呢?悼念亡妻?结合他每日醉醺醺地坐在昆晓莉遗体前的样子,似乎确实可以得出这个结论,但我猜测,还有着另一个更为深层次的原因。
简单来说,因为他失去了自己的家庭,且这种失去是永久性的,是不可挽回的。
他此刻唯一可以做的,似乎就是坐在妻子的遗体面前,看着她永远不会衰老的,宛若只是陷入沉睡的年轻面容,以此来回忆、纪念自己过去的生活。
如同昆晓莉的遗体一般,只要不停地怀念,过去的记忆是可以永久保鲜的,因为那是幻想,是人类大脑中的抽象想法。
但人是会衰老,会死亡的,这是宇宙所限定的法则,无人可以超越。
如果这个故事发生在地球,那么或许确实如此,他已经失去的家庭不可能再有恢复原样的可能,幸运的是,这里是盖亚。
这一天,彭克如往常般带着酒和些许食物,早早地来到昆晓莉的遗体前,不同以往的是,他今天带了一束花,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
城里并没有专门的花店,没有那么多土地来种植这些精贵的植物,这是他在自己家里种的,从三年前开始,每一年的今天他都会把长出的花都带过来,也会带上多一点的酒,让自己喝得再醉一些。
而另一个不同以往的,是不久后也来到这里的刘巧,她也带了一小束花,就摆放在彭克带来的花旁边,彭克没有说什么,她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不久后,她抬起头对彭克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找七彩的花?”
七彩的花,这是一个异常古老的传说,其内容异常简单,只有一句话而已。
翻山越岭,找到七彩的花,心爱之人即可复活。
从遗体呈示大厅建成并出现第一位被执行死刑的人开始,这个传说就突然在无垢之城中流传起来,距今已有四百多年。
传说的出现通常都是有原因的,而在这里,其实逻辑非常简单,这些被放置在玻璃罐中的遗体,其实从未真正的死去,他们身体内包括脑细胞在内的所有细胞都仍然处于活跃状态,只要盖亚愿意,祂随时可以让这些遗体再度复活。
至于为什么要找到七彩的花,并不是盖亚需要这种花,祂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考验,考验你们的爱是否足够真诚,是否足以打动这个行星级别的生命意识体。
这听上去确实有一定的道理,实际上也并不是没有人相信过,据统计,目前为止已经有九十八人选择去验证这个传说,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回来。
渐渐地,这个传说也就真的只是一个美好的传说了。
对于刘巧的问题,彭克仍旧保持沉默,只是又再喝了几口酒,又过了片刻,刘巧突然说道:“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彭克终于将逐渐失去焦点的视线转移到刘巧的脸上,“怎么了?”
“听我爸说,这里可以放下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这样的罐子,现在只放了三百八十七个,”刘巧扭头看向走廊深处,那里是一个又一个尚未被装填的玻璃罐,在回旋曲折的结构中显得无穷无尽,她稚嫩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如果这里的罐子都被装满了,会发生什么?”
“不会发生什么的,”彭克答道,他似乎猜到了刘巧的担忧,城里确实也有过这一类的都市传说,当遗体呈示大厅被填满时,人类的命运也将走到尽头之类的,甚至一度影响到了警务官对死刑的判决态度,但同样的,这只是传说,他摇了摇头,再度确认道:“不会发生什么的。”
“真的吗?”刘巧抬头看向彭克,“真的什么都不会发生吗?”
在她的注视下,彭克似乎也变得无法肯定了,随即又喝了一口酒,无可奈何地陷入沉默。
“所有的遗体我都见过了,”她低下了头,“他们的故事,他们犯的罪,我都已经知道了,再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了。”
她对彭克摆了摆手,随即张开步伐,朝着大厅的入口走去,越往外走,她的步伐就越是轻快,像是已经从某种禁锢之中解脱。
但彭克仍旧被禁锢在这里,无垢之城的大圈困住了人类,这个大厅的小圈,则成了他的牢笼。
他开始喝酒,大口地喝,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陷入最深的沉醉之中。
第二天,这是昆晓莉被判处死刑后的第七个年头,在这一天,彭克独自离开无垢之城,准备翻山越岭,去寻找那一朵七彩的花。
这是一个注定充满艰险的旅途,在这个旅途中,他将经历自己从未经历过的困苦,体验自己从未体验过的感受,看到从未见过的风景,聆听从未听过的声音。
而在旅途的终点,他是否能如愿以偿地找到那朵七彩的花?
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敬请期待。
第三章 寻根之旅
流月湾是一处自然形成的河湾,朝马河到这里后水面变得宽阔且蜿蜒曲折,从这里行走时,月亮的倒影如同在水中流淌一般,故而得名流月湾。
尤嘉在这里待了三个月,他从更远的东方过来,此行是为了探寻新生者(人类则称我们为融合者)的根源,他从最遥远的新生者活动区域开始,一路向着无垢之城的方向走去,既是探险,也是在这个过程中重新体验新生者在这个星球上繁衍生息的历程。
之前的旅途已经给了他很多独特的体验,但路途艰辛疲惫,于是在流月湾暂时休整,此时的体力与精神已经恢复如初,他准备再次踏上这一趟寻根之旅。
自流月湾向西,顺着朝马河沿途而上的过程是相当轻松愉悦的,一方面在于他现在有着充沛的体力,一方面则在于流月湾附近的风景和人文。
流月湾附近的地形整体上是河流冲积平原,土地肥沃,非常适合耕种,实际上这里也正是一个名为“牧木”的种族所拥有的保留地,这个种族在约一万年前来到这里,然后经历了一场类似人类与盖亚的战争,或者说,是人类的战争与他们相似。
由于历史久远,多数人并不了解这个种族,他们在战败后同样获得了一个类似于无垢之城的区域作为“租界”(再一次地,是人类得到了与他们类似的结果),那个远古的城市当时就建立在流月湾附近,而现在他们早已融入到盖亚的生态圈之中,只保留着很少的种群数量,活动区域也与新生者互不重叠,因此很少有人见过他们。
这个曾有着远比人类还要辉煌历史的种族如今并不喜欢与外界交流,对他们的研究工作是相当困难的,至少我本人对他们知之甚少。
尤嘉希望他们留在这里的遗迹能够为他提供些许与这个种族有关的细节,而当他抵达流月湾以西大约五十公里的位置后,发现一片长宽各有二十公里的规整农田,农田中整齐地种着“牧草”,这是牧木族所特有的食物,虽是草本科的植物,但能长到约三米高,叶片很大,枝干粗壮,似乎与地球上一种名为“香蕉”的植物非常相似。
不同的是,这种牧草的内部富含碳水化合物、蛋白质与油脂,各类维生素(相对牧木族而言)也非常丰富,他们几乎只需要食用这一种植物就足以维持生存。
据说每一年都会有牧木族回到这里悼念先祖,并适当打理这片盖亚特意为他们保留的农田。
可惜,要么是尤嘉的运气不够好,要么是他们有意避开,他在这里并没有看到任何疑似牧木族的活动,另一方面,这座远古城市的遗迹也早已消失不见,尤嘉特意在牧草田中搜索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任何类似建筑或建筑残留物的迹象,只能怀着歉意采摘了一点牧草,经过尝试,生吃或煮熟都别有风味。
生吃是清脆的口感,甜味不算明显,但是清香异常,煮熟后是绵软温润的味道,甜味很重,对吃不惯的人来说或许会显得有些腻,尤嘉也不太喜欢,更偏好于生吃的口味。
从这里再向西走七十公里后离开河流,翻过两座山谷,就可以抵达朝马河的古河道,在五百多年前,朝马河本流经这里,但在人类的选择下,朝马河最终改道更北的方向,绕了一圈后才重新与流月湾交汇。
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还得从无垢之城的建立开始说起。
无垢之城位于更西北方向的一个山谷中,东西两侧各有一座高山,朝马河原本便在这两座山之间流过,这里气候湿润,温度适宜,全年都有稳定的降水,既不会太冷,也没有太热,是盖亚特意为人类挑选的“租界”。
但人类担心河水中会携带太多来自本土的生物,拒绝有任何河流经过他们的领地,这才使得盖亚改变了朝马河的河道,留下的河滩地则成为了无垢之城最优质的农耕区域。
值得注意的是,盖亚在一开始就为他们生成了一个足够大的生物隔绝膜,确保不会有任何本土生物进入其中,这本身也是无垢之城名字的由来,但人类仍然拒绝了这条几乎取之不尽的,本可以用于生活与灌溉的水源,这看上去像是一个蠢到家的决定。
事实上,在他们拒绝这条河流之后,盖亚再未主动向人类提供过任何形式的额外帮助。
是人类真的这么蠢吗?并非如此,因为一个愚蠢的种族几乎不可能发展出足以进行星际航行的文明(虽然他们的星际航行技术中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侵略他们的外星文明)。
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类之中有很多脑子不算灵光的个体,但当他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会有巨大的能量迸发而出,这已经经历过历史的验证。
要知道,即便他们是以战败逃亡者的姿态出现在这里的,这些刚刚从冷冻仓(将人体的生命活动暂停,以度过数千年的宇宙航行的技术,其形式上类似于遗体呈示大厅中的玻璃罐,但技术原理上截然不同)中苏醒的人,缺少食物,缺少工具,缺少应有的武器,更是缺少对这个星球的了解,但他们仍然与盖亚进行了长达近三十年的战争。
相信我,即便换一个拥有更高科技水平的文明,以更为完整更为有准备的形式来面对盖亚,也不会做得比人类更好(比如牧木族)。
若人类真是一个愚蠢的种族,他们不可能在盖亚的打击下支撑这么多年,也不可能在战败之后仍能获得盖亚的尊重,将这片地区以租借的形式划归他们所有。
那么人类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这个问题实际上可以扩充到更多的角度,这场战争的发起与结束、接受战败、在这个时间点上接受战败、无垢之城的选址、河流的改道、之前提到过的法律制定、以及之后会谈到的人口分割及其相关的诸多问题等,这些问题互相交织在一起,看似复杂,其实都统一在同一个逻辑体系之下。
有关这些问题,在我的另一本书中有非常详尽的解释,在这里我就不多说了,只从一个较为简略的角度作出提示。
无垢之城,隔绝之地,这是他们和我们对这个城市的不同称谓,而在这个称谓的差异之中,其实就已经显现出了他们对待自己、对待我们的态度。
这个态度本身,即是他们做出这一系列选择的根本原因,他们为自己与我们之间划分了明确的立场区分,并站在立场的另一端来审视彼此的关系,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种选择不在于正确与否,不在于他们想要什么,而在于他们不想要什么,只有带入这样的视角来看待人类的这一段历史,才不至于产生不必要的偏见。
这并不容易,我本人也是在对人类持续的研究之后才逐渐摈弃掉这些偏见的,但没关系,我们大可以慢慢适应。
回到尤嘉这里,在顺着这条古河道继续往西北方向走五百里之后,就能够抵达无垢之城,这五百里的范围内,地形逐渐从平原转向丘陵,随后是更加险峻的高山,直到抵达无垢之城为止,途中有着种种不同的地形地貌,在这些不同地形间生存的生物种类也差异巨大,可以说是风景无数,趣味十足。
尤嘉就这么慢悠悠地走,大约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才终于抵达无垢之城的外围,此刻,他的面前的不远处是一大片几乎看不到头的麦田,麦田前方则是一片环形的裸露土地,这片裸露的土地宽约十米,会围绕着无垢之城的四周,将整个无垢之城包围起来。
这是盖亚设下的生物隔绝膜,可以确保里面的生物无法出来,外面的生物也无法进入,它实质上是一个空心的球体,在地底和天空也同样生效,但光用肉眼看是看不到的。
而在另一方面,它对空气来说是可穿透的,如此就可以让内外的氧气、二氧化碳等气体的浓度保持平衡,因为光靠无垢之城内部的植物,还不足以保证整个城市的碳氧循环,在这之中本身也包含着水汽的平衡,然而在人类拒绝了水源之后,水汽也就被盖亚一并隔绝了,因此无垢之城内部的水源一直是依靠他们在抵达这里时乘坐的飞船上的设备来实现净化和循环使用的。
除此以外,无垢之城内也没有各类矿产的储藏,所以金属制品、橡胶、塑料等制品在这里也需要最大限度的重复利用。
尤嘉抵达这道屏障之后就不能再继续向前了,而他此行所需要实现的目标还剩最后一个——找到五百年前的那个黏液池。
现在的新生者大多可能已经不知道我们到底是如何从人类之中分离出来的了,当然,这并不是一个必须要知道的问题,它对我们的生活并没有任何影响,不过现在既然提到了,不妨再听我解释一下。
在人类彻底战败之后,人类的命运其实已经完全掌握在了盖亚的手中,人类选择接受战败的前提,是盖亚认可他们的投降,而在有关人类投降的会议上,盖亚提出的最为核心的一个条件,就是人类必须分割出至少五分之一的人口,将其交给盖亚来“统治”。
其中男女的数量需要相等,且幼年到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的各年龄段也都需要占据一定的比例,这部分人在选定之后被统一送到了分隔膜外,并被要求逐个进入一个充满浅蓝色黏液的池塘之中。
据第一代复生者的描述,他们在进入这个黏液池之后就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已经出现在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他们仍然完全记得之前的所有记忆,但大脑中似乎多出了许多新的知识,其中一部分是对这个星球生态圈的了解,以支持他们在这里继续生存下去,另一部分则是语言上的改变。
不论他们过去使用什么语言(大部分是中文),在此之后,他们脑海中的语言都已经完全转变成了拉丁语,这是盖亚特意在人类的语言库之中挑选的语种。
对此,盖亚并未做出过任何明确的解释,在人类的视角中,这种语言上的改变是一种带有明显目的性的行为,因为盖亚不愿意让复生者以及复生者所繁殖出的新生者群体与旧的人类(隔绝者)们存在任何形式上的交流,因此才特意挑选了一门“已经死去”的语言来给我们使用。
这是人类在自己的教育中采用的正式说法,也是他们在这数百年来的普遍认知。
但这个逻辑显然忽略了很多细节,首先,如果盖亚真的想要造成我们与人类的沟通隔阂,完全没有必要教我们使用人类的语言,就算需要使用人类的语言,他们的语言库中也有大量真正“已经死去”的语言。
其次,正如上面所说的那样,即使在人类的文化之中,拉丁语也并非完全意义上的“死”语言,在地球时代,它仍在一定范围内流通,且在生物学领域,拉丁语常常会作为新物种命名时语言。
而结合以上的两点,我认为盖亚在让我们使用这门语言时确实意有所指(事实上,盖亚对人类的所有举动都有其深意)。
任何一门语言的“死活”究竟该如何判断?很简单,“死”与“活”的差异仅在于是否还有人在使用它,而通过我们的使用,不论拉丁语的过去如何,现在都已经获得了新生。
并且,在这个世界上所存在的每一种生物对于人类来说都是全新的物种,当我们使用拉丁语来为这些物种命名时,我们在文化上就已经和过去的人类产生了关联。
我们继承了人类的一部分,又在人类的基础上获得新生,这或许正是盖亚真正想要对人类做出的提示。
但从我们目前所知的情况来看,他们似乎还没有接受这样的观念。
说回尤嘉,他最终在三公里之外找到了那个池子,这个池子长宽均为二十米,深约三米,且因其位于隔绝膜之外,在五百多年的时光变迁下,里面已经没有任何黏液的存在了,底部覆盖着一层风雨带来的泥层,上面长着些许低矮的花草,四周则被苔藓状的植物盖满。
在这里,尤嘉似乎能感觉到自身与人类之间产生了某种更加紧密的关联,这一次寻根之旅,本只是一次随性而发的冒险,但一路走来后,路途中的见闻,以及自己曾经在各种书本中所见过或听人描述过的种种知识,都重新与现实结合了起来。
讲到这里,或许已经有读者猜到了,这位尤嘉正是笔者本人,我对人类的兴趣,正是在这趟旅程之后才正式建立起来的。
而此时此刻,这趟旅程中的关键角色尚未登场,当我在这个已经干涸的池塘外感受内心的激荡时,彭克也从远处的麦田间向我走来。
他身上只带着一个放了些许水和食物的背包,没有携带任何工具(前文提到过,无垢之城内部的金属、橡胶及塑料等材料均受到严格的管控,是无法带出无垢之城的),对于自己的未来,对于这个被隔绝的庞大世界,他似乎充满了忐忑。
好在他遇见了我,即便他不懂拉丁语,当时的我也还未学会中文,我们暂时无法保持有效的沟通,但我对人类已经有过初步的了解,仅凭他从无垢之城中顺利离开这一点,我就已经判断出了他的目的——寻找复生者。
而我刚好知道一位最近才出现的复生者,她此时就在我之前短暂停歇过的流月湾。
接下来的旅途漫漫,而我们语言不通,因此很少交流什么,对于这位难得一见的人类,我确实产生了很多兴趣,所以我在流月湾与他分别之后也仍然关注着他的动向,并在这份关注之中之间走上了探寻人类历史的道路。
四个月后,彭克将与他的七彩之花重逢,并在重逢之后为这个故事拉下最终的帷幕。
这位小人物的命运时刻,即将到来。
第四章 再相逢
在死刑之后,昆晓莉很快就适应了在流月湾的生活,偶尔也会怀念在无垢之城里的日子,对彭克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思念,毕竟那是自己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地方和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人,但她很快就忘却了这些,不是刻意不去想,而是自然而然地投入到当前的生活之中,再没有多少能够想到过去的时刻。
流月湾和其他新生者聚集地一样,有着相当丰富的生活方式,人们在这里可以自由地绘画、写作、唱歌、演奏和舞蹈,也有歌剧、话剧等内容,无垢之城里当然也有类似的艺术,但其内容相对要贫乏许多。一方面是无垢之城的艺术长期处于复古的风潮中,艺术家们长期且大量地对过去的艺术范例进行模仿和学习,并未在此之上进行创新,而他们所参考的范例是相当有限的,这也就使得他们的艺术表现形式也被限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之内;另一方面,则是无垢之城只能够支撑一部分人选择制作艺术品的形式来为自己获取更多生存资源,如果有太多人都去制作同样的艺术品,这一类艺术品所能换取的资源量就会大幅下降。
在这两个因素的综合影响下,无垢之城的艺术领域不论是表现方法还是参与人数都相当稀少。
而我们则没有这样的限制,首先我们并不局限于复现过去的艺术形式(也有人如此尝试,但那只是一个包含在更大范畴内的单独门类),我们能够在整个世界上自由行走,在各种不同的环境下寻找灵感,这给我们带来了丰富的艺术形式。
其次,我们并不需要靠这些艺术品来换取任何资源,我们的资源本就是足够的,因而每个人都可以是艺术家,而在大量人员的参与下,这些艺术的形式也会不断地变化,逐渐演变出多种多样且近乎无穷无尽的艺术流派与作品。
对于我们来说,这一切并不算特别出奇,毕竟我们生来的环境就是这样的,这一切都早已融入我们的生活,因而并不会多么令人赞叹,但对于刚刚从人类那里过来的复生者来说,这些丰富的艺术拼就具有相当大的震撼性了。
光是把流月湾本地人自制的艺术品走马观花地欣赏一遍,就花了昆晓莉很长的时间,而这一点对于昆晓莉来说仅仅只算是调味,因为在此之上,还有食物种类的大丰富为她所带来的无限可能。
黄金果、沼栖草、脆角木、风铃草、黄月菜、绿栗香,等等等等,能够食用的植物和藻类足有上千种,偶尔还可以获得一些作为食物的肉、蛋、奶,对于喜好烹饪的昆晓莉来说,这里的生活犹如“#天堂”。
也正因为她太过于满意这里的生活,在死刑过后三个月左右,她还会偶尔想起彭克,六个月后,彭克还会不时出现在她某个梦的碎片之中,仅一年之后,彭克就自然而然地在她脑海中隐去了。
如此的七年之后,当昆晓莉被告知有人找她的时候,她完全没想过对方会是彭克,因而在见面的那一刻,她最大的感觉是诧异和惊讶,而非如彭克一般苦尽甘来的喜悦。
当时的我就在现场,我能清楚地看到两人情绪上的差异,昆晓莉显然为此感到有些尴尬,而彭克则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双方并未持有相同的感情,随即一阵愤怒的潮红涌上他的面庞,在与他从无垢之城来到这里的一路上,这样的表情我已经见过许多次,想来这也触发了昆晓莉心中久远的记忆,她抬起手在彭克的手臂上按捏了几下,微笑着说道:“你瘦了。”
关于这一点,我有一定的发言权,在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其实比现在还要瘦许多,在这几个月的路途上他获得了相比在无垢之城时要多得多的食物与锻炼,因此已经变壮实了些许,但我想他在无垢之城里恐怕几乎把所有的食物都换成酒了,因此在多年间变得逐渐消瘦。
彭克沉默无语,几秒后,昆晓莉叹了口气道:“何必呢?”
彭克终于收回了他灼灼逼人的目光,低下头,似乎在想自己到底该说点什么,这一路上他或许曾经多次考虑过这个问题,然而他预想的场面和现在有着太多的差距,或许在他的设想中,昆晓莉甚至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应该在这里找到传说中的七彩之花,然后回到无垢之城,将无垢之城中那个曾经的、年轻的且仍然爱着他的昆晓莉复活。
而不是现在这个和他一般年纪的,对他,对过去已经不再怀恋的昆晓莉。
后来,昆晓莉把他带到家里聊了很久,出于礼貌,我没有去听他们说了什么,当然,当时的我还没学好中文,就算听了恐怕也听不明白,而在几个小时之后,彭克突然情绪爆发般地大声吼叫起来,我当时正等在不远处,于是立刻冲进昆晓莉的屋里,发现彭克正愤怒地用双手掐住昆晓莉的脖子,正准备上前拉开,昆晓莉用眼神制止了我。
再仔细看,才发现彭克并未用力,且已经逐渐松开了手。
他们又再说了几句,随后彭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流月湾,向着无垢之城而去了。
后来我对昆晓莉问起过,他们当时到底谈了些什么,昆晓莉的复述是这样的。
“我把自己在这里的生活告诉他,希望他也能留在这里,但不一定要继续和我一起生活,我说我曾经怀念过他的陪伴,但那种感觉很快就随着时间消散了。
他不愿接受,认为这是我对我们婚姻与爱情的背叛,我告诉他,这里没有婚姻,只有爱情,人和人可以自由地相爱,没有歧视,也没有主次之分,外面的世界有太多的选择了,有许多优秀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就算不愿意再与他人产生感情关系,也可以去创作艺术,或者游山历水,就像你一样。
他还是无法接受,我只能劝他先试着留下来,我可以和他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帮助他度过最开始的适应过程,只要适应下来,他总能发现这里的美好的。
我还告诉他,过去的那些遭受死刑的人都和我一样,来到了流月湾,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而出来寻找他们的人,大多数都成功找到了对方,最终一起在这里厮守终生,亦或者各过各的,总归要比在无垢之城里好一些。
最后,我告诉他只有死刑,以及出来寻找七彩之花的人,能够离开无垢之城,那是一个隔绝之地,回去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的可能了。
我不知道是哪一句话触动了他,他突然指责我是人类的叛徒,指责我是假的昆晓莉,我不是他的妻子。
他就是有些歇斯底里了,这也没什么,希望他回去以后能放下这些,过得好一些吧。”
因为她最后的这句话,我并没有把彭克最终的结局告诉他,也希望她能继续享受现在的生活,不要被过去的经历所困扰。
现在,让我们来到故事的最终章,一场惊醒整座城市的滔天火光。
第五章 火光
以下内容来自多人的转述汇总而成。
返回无垢之城后的彭克显得有些魂不守舍,他首先与警务官赵林发生了剧烈的冲突,因为他发现此时的赵林已经有了一个接近一岁的儿子,这与他离开无垢之城的时间正好相符,按照他的猜想,赵林在他离开无垢之城后就将他的户籍注销了,于是城里就多出了一个可生育的指标。
有人认为这是彭克的臆想,因为城里有着三万多人,其中五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占比近四成,随时都可能有年老体衰的人因病离世,或者正常寿终,但究竟是谁的死为赵林空出了这个生育指标,这部分人均表示不清楚,这是警务官才能查清的事情。
有人则认为彭克质疑是正确的,因为不论其他情况如何,他的户籍确实被注销了,而对于出城寻找七彩之花的人,按照通常的惯例来说,需要经过五年的时间才能够注销,这也就意味着非法操作确实存在。
而不论事实的真相如何,彭克此时已经成为了这座城市的“黑户”,他无法离开无垢之城,而无垢之城也无法容纳他,因为他已经被销户了,就无法领取生存物资,也无法与他人进行任何交易。
最终赵林设法把他安抚了下来,发动自己和妻子的朋友们,为彭克提供了一定的生存物资,并允许他在曾经的住所里生活,这纯粹是幸运使然,这里的人每到成年都可以领取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居所,不必再与父母居住,而在他离开无垢之城后,还没有新成年的孩子等待分配,否则刚刚被销户的他所原有的房屋一定会是最优先被分配掉的。
也正因如此,这样暂时看似合理的补偿只是一种拖延性的帮助,只要城里再有人成年,他就将被赶出自己的住所,我所询问过的大多数人都同意,在这种不安定的状态下,彭克的精神压力会很大,也就很容易在压力之下做出一些出格的举措。
更何况,此时的他无法与他人交换物资,这也就意味着他再不可能获得曾经最重要的精神支撑物“酒精”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此刻所拥有的物资全是众人“捐赠”而来,也就没有人愿意用酒去换取这些带有“善意”的物资。
在如此的情况下,彭克开始认定不只是昆晓莉背叛了他,这座城市,以及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也都背叛了他,这导致他与一部分愿意为他捐赠物资的人发生了争吵,而当这些人威胁不再为他提供食物后,据我所知,他在家绝食了三天,随后便与这些人达成了和解——以他逐一上门道歉的形式。
此时的我仍然难以想象他当时的心情究竟如何,他究竟对自己、对这个世界、对人类、对无垢之城,乃至于对昆晓莉有着怎样的想法,在这样的生活之中,他所说的、所做的种种事情,恐怕都绝非他的本意,我相信他还有许多未曾表达过的想法,但谁会来听呢?
最终,他在某一天夜里潜入遗体呈示大厅,找到昆晓莉的遗体后将其打破了,那或许确实是他最后的希望吧,但他注定是要失望的,从破掉的罐子里流出的不是他七年前死去的妻子,而是一张胶与革制成的皮囊,里面填充着某种用以固定形状的网状结构。
至于最终那场大火,同样没人知晓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因为填充在玻璃罐里的液体实际上是一种相当易燃的物质,任何一点火星也能将其引燃。
当整座城市都被大厅中突然烧起的大火而惊醒时,他本人也早已经和着那张形似昆晓莉的皮囊一起,在这场大火中被焚烧成了灰烬。
据说这场火焰燃烧了整整两天两夜才被扑灭,整个遗体呈示大厅中的遗体都被火焰烧成了灰,无一例外,这使得无垢之城的人们再一次地与真相擦肩而过。
个人而言,我相信这是他的有意之举,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或许回想起了这座城市里所有的画作,所有的雕塑,所有的音乐和歌舞,他们阅读的小说,他们品尝的食物和他们所使用的语言。
他已经看清了这座城市的结局,也明白了自己将在这个结局中占据一个多么无关紧要的位置,这才有了这最后的一次疯狂举措。
如果这个举动的起因是愤怒,那么这种愤怒又是从何而来呢?
希望看完这个故事之后,您能有属于您自己的答案。
感谢阅读,再见。
作者:韦一笑
免责:无
【造垃圾纯纯的造垃圾没骗人】
我喜欢烧水,这过程总是短暂的,两三分钟内我就能听到壶里水沸腾的声响,我喜欢打开盖子看着透明的水底冒着汽,泡泡上浮,消失,变成水汽。不过这过程也会使我不耐烦,于是有时候我会盖上盖子希望借此让水烧开的快一点,眼睛看着手机或者别的地方,发呆,脑子里只有热水壶的声音。
最开始这记忆是关于母亲,总会有她的声音在脑子里说开水烧好几次会有毒,又有声音说不用等自动跳闸,水有沸腾的动静就可以用了,到现在我也只听了后半句,至于前面的是否有“毒”,我不是很在乎也不信。
她常说这种谣言,也常常对此深信不疑。
烧水是生活的必需品,热水与食物息息相关,届与生活息息相关,明明是没有什么重点的小事,但我因为这动作的重复性与等待中思维无限延伸的漫长而记住了,烧水变得有了些值得一谈的独特。
不过我终究是对这行为没什么太多感想的,硬扯些人生哲理也实在无用,所以随便写点什么就好。关于水的知识已经是遥远的记忆,现在几乎忘了大半,所以具体怎样也不方便多说,免得胡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那么写点烧水壶的,家里最初的水壶用了不知道多少年,期间也被我摔掉过盖板,这算好用的,后面我去复读学校住读时带了家里新买的壶,它却在我第二次烧水时就短路烧坏了电线,我不清楚这是两边地方的电压不同还是这壶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研究越研究越不好用了,总之我没过多久就离开了那个学校,现在新的壶没有再坏过。
反反复复都是些空空荡荡的车轱辘话,不过是因为我在截稿时间前一天晚上九点半才想起来还有这事,于是着急想堆砌出一千五百字的目标,实在无用,本来想写乌鸦的关键词,写点养鸦的故事,比如我曾经捡到过一只鸦科动物因此我很了解他们,但是现在心情不好,脑回路一拐就来了这里。其实烧水壶我也算了解,但仅限于表面以及我这些年一直在反复使用的这几个,它们都是圆柱形状,有一个微微有些弧度,现在手上这个是笔直的圆柱体。这些圆柱的顶端都有三角外凸设计的壶嘴,那么这算是方便水流倒出的前端,而后端就定为微粗把手嵌在壶上的那边,几乎所有烧水壶的把手都是偏粗且圆润的,或许是因为水的质量较重开水较危险易于握持等原由。前端壶嘴和壶身的平截面总会装着金属网,这应该是为了过滤或者缓和水流?水汽也总会从这里冒出来。
写到这,脑子忽然一片空白,复而重读前文只觉得无聊无趣毫无意义,能读到这的都是浪费了不知道多少宝贵的时间精力,我也实在抱歉,也确实完完全全属于我的责任,整整一个月忘记了跟这相关的任何事,然后最后又抱着不花半分脑筋的念头开始狂造垃圾。这造垃圾的能力也实在欠佳造着造着觉得无聊,于是给原先的所有念头抛到了一边去开始造新的垃圾。哎,怎么能说我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呢?
于是乎我决定从这开始往后全是对于浪费你们时间的道歉(也是新的造垃圾),那么首先堂而皇之地继续开始了:我搁这乱想乱写些不知所谓不着边际的东西应该没人会看。所以事情变得光明正大,我心里的某种气势又挺了过来。得造完这一千五百字,认真的事下个月再说罢,那么这篇不认真的垃圾应该也没是不认真的道歉?当然不是(骗人的),这极不应该。那么怎么道歉呢?我是否应该先切实悲痛的说一下内心是如何如何看待自己这般卑劣行径,又是如何如何不该,最后再由衷反省自己下次不再犯同样的过错。是的吧,但没必要。不过恍惚一次而已,无所谓了,别看了,没甚么意义。
没有灵感真是让写作难以为继,哎呀这是借口,不过是我忘了罢了,总之任务完成了就好,那么回到我们最开始的主题(或许整篇压根都没有主题):烧水壶。
这水泡冒出来又消散是必然,如果是说普通人,烧水只是生活必需也只是生活,并不会为此思考太多,只能作为一个引子写出全新的故事,那么我在这里絮絮叨叨半天谈论的又是什么呢?什么都没有,浪费时间罢了。
作者:喵哩
免责mode:随意
电流通过加热丝,电能转变成了热能。冰冷的液体开始变得温暖,水分子活跃了起来。起先是壶底不断冒出、膨胀的一个一个气泡,然后是轻微的咕嘟,气泡与银灰色的金属内壁依依不舍的分开,被热闹起来的水推向表层。
热气聚集了起来,争先恐后的从那个狭缝冲了出去,尖锐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在这间简陋的地下室里回荡。
“茶?”杜勒抬了抬眼皮,丢出一个选项。
塞满了地下室半壁江山的小混混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领头的那个骂骂咧咧的回道:“茶你老母,你小子到底交不交出来?”
“没有的东西,又让我怎么拿出来。”杜勒笑了笑,把手里滚热的开水倒入旁边的茶缸,早已泡了几轮的深褐色茶叶在沸腾的液体浇注下旋转飞舞,散发出细胞里最后一点香气。
“看样子你小子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为首的家伙一甩手,一根长长的金属棍出现在手里,尖端还有一个鸭蛋大小的带刺金属锤,棍子在他挥舞的时候发出短促的啸叫,听上去打人很疼。
“大哥……这里没有电,为什么他能用电水壶烧水?”旁边一个略微佝偻的家伙在老大出手前,小声的嘀咕了一句。虽然声音并不高,但在这狭小又有回音的地下室,倒是清清楚楚的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众人心中一激灵,他们刚才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切断了整栋楼的电源,而更确切的证据是,他们都看到了热水壶的电线位置是空的,并没有电线插在上面,四周也看不到任何无线充电的装置。
“哼,难怪敢拿架子,也不过是区区一个发电者。”老大冷笑了一声,手中的金属棍点了点,顿时从把收到顶端窜过了几条细细得了蓝色电弧。
“在八区,十个超能者,有九个会发电,你这么点雕虫小技,又能吓唬谁。”
“派你来的人,难道没有告诉你,要找的是什么?”杜勒端起茶缸,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叶沫子,大大的喝了一口,他总是觉得渴,但是在污染日益严重的今天,可以直接饮用的水已经越来越少了,最最便捷的让它安全可饮用的方法就是煮沸,所以他不管走到哪里都带着这个热水壶。
“少废话,只要把你抓回去,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小头领突然发动了袭击,他抬起带点的短棍像用剑一样劈向目标,蓝色的电弧在这一刻凝聚了起来,变成了肉眼可见的刀刃,此时此刻那已经不再是一根金属棍,而是一把电弧剑。别说血肉之躯,就算是金属铠甲也可以轻松的切开。
而他的手下也没有闲着,而是熟练的散了开来,手里张开了带着钩子的网,那网用不知名的金属编织而成,在电光的照耀下,闪着寒光。
“下次接任务前,最好还是问清楚,这年头大家都是讨生活的,把命搭上了就不值得了。”杜勒抬手把茶缸中的水泼了出去,众人只觉得眼前突然起了一片白雾,然后脸上先是凉飕飕转瞬就火辣辣的刺痛了起来。
他们哀嚎着丢掉了手里的东西,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脸庞,热气从刚刚被烫伤的皮肤上辐射出来,刺痛了他们的手,所有人仿佛被困在蒸汽锅炉之中,热量不断的从裸露的皮肤传达到身体的深处,他们慌不择路的往后逃去,幸运的家伙撞开了他们刚才堵住的大门,哭叫着跑到了走廊上。
其他人摸索着,跌跌撞撞的,一边骂娘一边往外挤,热闹了一阵之后居然全部都逃走了。
“你为什么不逃?”杜勒有点意外,那个被泼了最多气化茶叶水的头领居然还能站着,一团雾气包裹着他整个上半身,刚才还散发着电弧的金属棍也仿佛凝固了一样停在半空中。
“哼,你当我是那群无名小卒?一点点分子术还吓唬不了我。”头领故作冷静的开口,但他也没敢做任何其他动作。一层微薄的电网包裹着他的身体,帮他抵御着数百度高温的水蒸气。热量被空气隔绝,没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但他的全身也已经湿透,皮肤被蒸的通红。
“你确实有点点本事,这样吧,如果你告诉我谁让你来抓我的,我就放你走。”杜勒提着热水壶,慢悠悠的绕着头领转了起来,他的壶里还有大半下热水,如果给蒸汽加一点码,不知道这位仁兄的屏障还能不能抵抗得住。
“你想得美,嘴巴不牢的人,在我们这里怎么活得下去,你以为我不能和你拼死一搏吗?我还有……”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一只薄如蝉翼的冰刃已经从背后贯穿了他的胸膛,电离子屏障可以隔绝水汽,但对物理性的直接攻击就没什么用了。
“真遗憾,既然你不能说,那就没有必要留了。”杜勒摆了摆热水壶,把从壶口射出的冰箭掰断。
“既然知道我是用的分子术,为什么还会天真的认为我只能加热呢?”他把壶里的水倒了,然后装进了防水袋里,重新背到了身上。一边摇头一边叹息着离开了这个不安全的歇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