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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ikeye
原作:《催眠麦克风》
用途:假面舞会(二期)礼物
所以,这是在干什么?
虽然说,对于精神衰弱的人来说,睡眠是无比脆弱的,但是在这无比美好的三连休期间,没有秃顶上司突然打来的加班电话,在持续了至少长达俩三个小时的睡眠中,独步被房间外面传来的一阵刺耳高音给惊醒了。
一睁开眼,脑子仿佛被高铁嗡嗡碾过,连愤怒也不曾产生,独步的脑海里只剩下如同泥沼一般的深深绝望。
死,好想死,怎么就醒了,眼泪突然就落了下去。精神死亡的同时身体还很痛苦,毕竟之前才连续工作四个星期左右,日均睡眠时间不超过三个小时,躺在床上还没过平均时间就被吵醒了,就像久旱遇甘霖的时候喝到一半因为喉咙眼萎缩了然后又全部吐出来。
但这声音是从客厅那边传来的,想到自己的同居人的一些特殊情况,独步还是决定不得不起来去看一下情况。
独步艰难的抬起身子,走向门前,把门推开。
“一二三,你在干什……”
一出门就看到一二三和一个女人站在一起,只不过一二三捂着腹部而女人貌似还在歇斯底里的状态之中,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独步定睛一看,一二三穿着的那套西装的腹部面料一片暗红色,下摆也正在不断涌血。
这是在干什么。
正当那个女人转头过来看着独步的时候,
独步他,
吐了。
这状况对于一个连续工作快一个月以上的心力交瘁的社畜来说实在是太不友好了。独步虽然知道一二三有很多这种女人来当他的跟踪狂,但不管怎么说直接见血的场合还是不可能常见的吧。
这过于冲击的场面下他的反射性条件就是腮腺一阵酸涩然后胃里如同翻江倒海,在食道的剧烈抽搐之后,吐出来。
大概这也是人类的保护机制之一。
这下反而是那个女人看到独步如此激烈的反应而被吓到了,尖叫了一声而跑了出去。一二三因为捂着肚子也没有去阻拦她,但说实话为什么要阻拦呢,还嫌命不够多吗。
一二三虽然紧紧捂住肚子但血也并没有停下,刀柄依然还在那出不来,一二三逐渐感觉温度随着血液的减少而流失,疼痛逐渐变弱了甚至有一些晕乎乎,这让他虽然有所抵抗但还是逐渐蹲坐在了地上。
而另一边独步勉强止住了呕吐,大多都是一些混着消化液的速食产品,为了尽快睡觉而用来果腹的一些东西。
虽然但是,独步还是站起身来去看一二三的情况如何,他尝试着跑,但其实他的状态并不比一二三好太多。
“你没事吧一二三!”虽然是俩位现在就地躺在救护车上也毫无问题的人,但还是需要互相关怀的,虽然尝试独步的声音比起平时更加底气不足就是了。
一二三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听到独步在说些什么,或者听清楚但他也只是无法思考该怎么回答,他感觉到模糊的痛密密麻麻的粘在一切与外物接触的部分,比如空气比如刀什么的,就连他的呼吸期间,喉咙里也会干咳着冒出血味。
当脑袋转动起来的时候,肚子也开始疼了。
“独步啊……”他想说些什么,但两只眼睛顺着眼眶绕了一圈也没想出什么。
“啊啊啊一二三,我们还是先止血吧!”独步看着一二三好不容易有了反应,他的脑子里面装的也不比他吐出来的要好些,都是一片混乱。
他看着刀柄。
“……一二三这个玩意你能不能自己拔出来啊……”
说实话,独步虽然想着要止血但是现在能做到的压迫止血只要有这把刀在就不可能实现,但他实在是无法鼓起勇气把这玩意弄出来。
一二三尝试着松开手去握住刀柄,但手一松开就再也握不紧,尝试了好几次也没能握住,在要拔的瞬间总是滑脱开来。
“独步,我做不到啊……”尝试过但是做不到,想想也知道不能让现在的一二三做这种事情吧。
……
所以说有些人总是需要推一把的。
独步现在也非常害怕,虽然也有一些更可靠的选择,但现在这俩个人现在的清醒程度加起来还不如路边醉汉所以也是很合理的认为了不得不先把刀子给取出来然后再包扎。
他颤颤巍巍握着刀柄的样子没比一二三好多少但至少可以握紧,但他不敢去看那边。
“一二三……如果好了叫我一声……”他紧闭着双眼,握着刀柄的那只手开始往外收。
一点一点,很慢很慢的。独步移动着刀柄。
他有一些很怪的感觉,那刀柄上还残留这一二三的血,甚至还有一些温度,这让他感到恶心但是他还不能松手。
刀好像已经离一二三的腹部有一段距离,但还是很重,甚至传来了滴滴答答的声音。
独步感到有些不对劲,他想睁开眼睛,但他那越来越混乱的大脑里面想好了已经在发生什么,却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睁开眼睛,只看到一二三的肠子缠这那把刀子跟着一起跑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一二三!”
他们现在的体势有点像一个人在帮另外一个人切腹自杀一般,如果是其他人看到估计也会大叫。
独步想着赶快放开刀子,但幸好这突然的惊吓让他的手痉挛着握紧了刀柄,不然这把刀如果掉下来恐怕会撤出更多东西。
虽然他叫了一二三帮他留意,但一二三意识已经只能慢到看到肠子被抽出来也反应不过来了。
他脑子里面虽然都是必须要救一二三,但确实他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但突然灵光闪现,他想到那个绝对会想出最好办法的人。
“来一二三你先躺着没事的……”他先扶着一二三让其原地躺在地板上然后他掏出手机,手不稳差一点把手机掉在了地上,牙齿打战手指发抖的敲着手机屏幕。
电话打了出去发出了正在等待接通着的等待音,但这声音的间隔仿佛隔了电车玻璃一样令人绝望的距离,明明近在咫尺,向前是死,向后也是死,让人脑海里面充斥这各种不好的想象。
如果这个人不接我电话怎么办,如果一二三撑不住怎么办,如果我做错了什么导致一二三加重了怎么办,各种可怕的后果交荡在等待音和独步的脑间。
但好消息是虽然也没等多久,但电话接通了!
“太好了寂雷医生!”总之起码第一个最坏的幻想没有成真,独步突然发出了略显欣喜的声音。
在电话另一端的寂雷医生听到是独步发来的电话,也很惊奇这是什么开头语。
“好啊独步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吗?”
这个时候独步突然发现寂雷医生接电话时的喜悦是完全不对劲的。
“不对!医生不好了救救一二三啊啊啊!”独步的声音再次调换到恐慌状态。
“等一下,独步,冷静一点,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二三的肠子流出来了救命啊!”独步也慌到不知道怎么来形容从一开始被捅然后到一二三肠子被自己拉出来的过程,所以只是说了最近发生的事情而已。
“啊?”寂雷医生一下子也觉得有些冲击,但不是指跟独步一样方面的冲击。
但不管怎么说寂雷医生也是身经百战的战场医生,他还是比较冷静的。
“别慌独步,我马上赶过去,你们那边情况如何。”寂雷医生马上站起来收拾东西准备赶往独步和一二三的住处。
“啊啊啊医生啊……一二三他……”独步脑子已经完全转不过来了他只能转过头去看一二三的状况打算直接口述给医生,然后看听听他的判断。
但是他却看到那把刀正随着重力慢慢滑进一二三的腹部。
“啊啊啊啊啊啊!!!”
“怎么了!独步!”
“东西!东西还在里面!”
“没事的别怕,你再等会看能不能把他取出来!”
“不行啊我不能啊!我不敢取!”
“那你们俩不要动,我马上过来处理!”
说着电话挂断了,而独步看着现场,再一次情不自禁的吐了,但起码他是背对着一二三吐的。但因为医生叫他不要动,所以他没有走开,但事实上他只能身体和精神上都完全脱力然后倒在原地而已。
独步,我的超人,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
当医生抵达的时候,现场十分混乱。
医生没有想过在结束战争之后还可以看到俩个人躺倒在血泊和呕吐物之中这种极致限制级的场景。
这是在干什么。
“……现在年轻人都玩这么大的吗?”
END
作者:阿千
朱霞的小儿子在意外中出生了,受惊早产又加上她是高龄产妇,一切都很糟糕。更糟糕的是紧接着她就被简天隐秘地送到这座家乡小镇的公寓里,躲避虎视眈眈的对头。这里除了她和儿子,只有自小照顾她的保姆和丈夫心腹的手下保护他们的安全。
最开始的几天,朱霞的身体还很虚弱,总是在睡觉,而清醒的时候,就会念叨着她的儿子们。
“小少爷还在保温箱里,医生说还要观察两周。”
“他原本快足月了……他原本不需要一个人躺在那边生死未卜的。你知道如果我没有气昏头一个人跑出去……也许就不会发生意外……阿天说过好多次让我不要去找赤龙!但是我怎么可以不去呢……”如果她更加谨慎一点,不受仇家的挑衅,那么她也不会早产,也许等到足月的时候她的小儿子就该顺利地躺在她的身边,她能静静地看着他,他会用小手无意识地裹住她的手指,或者就他单纯地在睡觉,口水咕噜噜地冒泡。但是现在一切化为了泡影,她懊恼地躺在床上唠叨起来。
她的话一直很多,但不是这种阴沉又幽怨的唠叨,保姆想着。朱霞一直是人群里的最能炒热气氛的那一个,一朵花开一阵凉风都能让她高兴起来。就在一周前,她还高兴地为要出生的孩子挑选物品,现在的婴儿用品实在是太多了,保姆听着她细数着不同用品不同的设计,眼睛闪闪发亮,光是一个儿童爬行铺就有不同材质不同的功能,海绵的、泡沫的,带玩具的、送顶挂的。她一个个介绍过来,话不停,她的快乐总是能感染到人。
而此刻的朱霞倒是变得憔悴起来,目光无神,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我真是一个糟糕的母亲。”眼泪落在手上,保姆姨只能握着她的手安慰:“没事的,霞姐,没事的。小少爷的情况很好。”
“别骗我了……红姨……你们别骗我了……你们根本不能和医院联系,你根本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她越说情绪越是激动,有些喘不上气来,“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你们都不告诉我!让我见见他……”保姆只能抱紧了她,希望能为她分担一些悲痛。
“小少爷在保温箱里,医生在照顾他,你知道我们这里没有设施,照顾不了他。”
保姆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唤起了她的乳名:“你只是需要忍耐一下。”
“我什么时候能见他……两周?”她的眼中含着泪水和愁情。
“两周,医生说两周。”保姆看着她愁苦的眼睛忍不住保证道。
保姆抱着她轻轻安抚,就像是朱霞小时候一样。朱霞从小就是怕孤独的人,父母工作忙碌,经常只留下她们两人在家中。保姆以前也是这样陪在床边保证,等她睡醒,父母就会回到她的身边。不过这些回忆已经很久远了,小姑娘已经长大成人很多年,很少有这种软弱的时候了。此刻,在她眼前,记忆中的少女迅速地因为悲伤和自责衰老下去,失去了光彩。
她安抚着朱霞,犹豫着提议:“我让少爷来陪陪你好吗?”她指的自然不是刚出生的小少爷,而是这次一同被安排在这里的二少爷。原本保姆怕孩子年纪太小会吵到她休息,很少将少爷带到她的房间,但是此刻,保姆知道孩子才能她带来一丝慰籍。
果然朱霞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几乎就要翻身下床:“我想去见见小仁。”
保姆一时慌了,好说歹说把朱霞劝在床上。保姆亲自去把二少爷带到朱霞的房门前,她用巾帕擦了擦手,有些紧张。她为二少爷收拾收拾衣服和头发:“记住我说的了吗?要乖,不要让妈妈费心,也不要说另外两个少爷的事情 。不然妈妈该伤心了。”
算上刚出生的小少爷,简家一共有三个儿子。这位二少爷虽然只有五岁,但是一向乖巧又懂事,小小年纪还会给大他三岁的哥哥说教。“不能剩饭。”那糯糯软软的声音配上认真的模样甚是好玩。大少爷常故意和他抬杠:“不剩饭的话吃撑了怎么办?吃撑了对身体也不好吧。”他年纪小还想不明白太复杂的事情,只觉得不能剩饭是真理,不能吃撑也对,只能委屈地说不出话来,噙着泪又认真地重复着他的说教:“妈妈说不能剩饭。”大少爷就笑成一团,乖乖把剩饭吃光。二少爷才满意地破涕为笑。
二少爷年纪小,还不太明白母亲遇险垂危的事情,只知道突然有事搬来了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保姆不让他提兄弟的事情,不过他自信自己聪明极了,大人交代的事情都能做好,他点点头,自作主张地转动房门,房间里所有的窗帘都合上了,密不透风,昏暗无光,他看到妈妈正倚靠在床上看着窗外——看着窗帘。他期待地看了看保姆。保姆点了点头,他便立刻奔过去贴住母亲。
“妈妈!”他亲昵地叫了一声又一声。朱霞捧着这张小脸,亲了一大口,又拉开些距离,上下观察:“我的小仁没事!太好了。有没有哪里受伤,留下伤口没有。哪里疼呀小仁?”她先迅速地查看要害,又仔细地观察了一遍。二少爷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皮嫩肤白,健健康康,甚至丝毫不见伤口。
朱霞看着欢喜,将他抱在怀里:“太好了。”
二少爷对母亲的激动有些疑惑,正想要推开妈妈,却看到保姆制止的眼神。于是他还是任由母亲抱住他,毕竟母亲的怀抱也让他很是安心。这几天他也不好过,哥哥爸爸都不在,这里只有他们四个。但是红姨忙着照顾妈妈,朱明叔叔忙着工作,而且朱明叔叔坏极了,也不允许他出门玩,也不许他去打扰妈妈,他每天只能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看视频玩游戏。
现在终于能见到妈妈了,不高兴的事情都立刻烟消云散,他也抱紧了妈妈:“妈妈,我有点想你了。我给你讲,我特别乖,学了新的歌。”
“好好,你快唱给我听听。”
儿子不知道哪里学来了一首歌颂妈妈的儿歌,唱着母亲是孩子的守护神,保护孩子免受风吹雨打,守护孩子一路成长。
11点朱明惯例地在屋内外检查了几遍,回到大厅。通常这个时候,红姨总在房间里看护少爷,照顾霞姐。但是今天,红姨还在客厅等他,见他来了,便用小巾帕擦着手站了起来:“明哥,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红姨。”朱明礼貌地道谢,“有什么事吗?”霞姐对红姨很亲近,连带着会里的人都对红姨很尊敬。
“霞姐想要见小少爷,我觉得她不太好。如果能让她见到小少爷,也许会好一点……”
“这恐怕很难。”
“医生之前说小少爷两周可以从保温箱里出来,到时候能不能带小少爷来这里。”
“选龙头还要一个月,这一个月我们哪里都不能回去。”朱明耐下心给红姨讲道理:“你也知道赤龙的人袭击了大少爷和霞姐,现在让他们回去真的很危险。”
红姨沉默,朱明说的她都明白,但是她也不知道等“两周”这个定时炸弹炸开的时候,她该怎么办。她只能点点头与朱明道了晚安。
日子一天天过去,朱霞几乎肉眼可见地急躁起来。发脾气的次数也多了。她原本就是直率的人,有什么就会说。虽然她会忍耐着不在儿子面前发作,一旦儿子离开房间,她就忍不住朝红姨发火,任何小事都能点燃她的怒火。
涨奶和疼痛原本就让她烦躁,而保姆在她耳边叨叨唠唠着“你身体如何了?”“疼吗?”这种“无意义”的关心让她更加郁闷。
“别说了!烦死了!!”保姆会立刻噤声。但是再次为她端水送餐喂药的时候、看着她时而苍白又阴郁的脸色时候,保姆忍不住又会再问一句。
“我疼!我难受死了!躺在床上都闷坏了,但是又没气力起身!血一直在流,一直在流,湿漉漉的难受死了!!疼就算了,我扎自己一刀就不疼了!”她露出了自己的胳膊,上面是被她自己掐出来的痕迹,“但是这根本不是疼!不对,是疼!肚子又涨又重又恶心,我都不知道怎么办!!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她总是大吼着结束话题,有时候也会哭起来。
一开始朱明听到房间里的吵闹还会来帮忙,但是朱霞只是大叫着“让这个臭男人滚开,说了多少次不要让男人进来!!”朱明第一次见到这个乱糟糟又歇斯底里的女人的时候有些不相信这是朱霞。霞姐是组里的大姐,他进组的时候霞姐已经不太出面,但是他听过很多霞姐的丰功伟绩,怎么一个人单枪匹马抢查到对方的货舱,怎么带着人去人家出千的场子打架。他和朱霞去过靶场,朱霞盯着靶子的眼神自信又凶狠,让初出茅庐的他感到惊悚,他相信那些丰功伟绩都不是“故事”。霞姐不但能打,长得也漂亮极了,总是爽朗地笑着,人总是对漂亮的异性很容易心生好感,而这份好感和憧憬此刻有些消散了。
但是他敬重简天和朱霞,而且竹剑会非常传统,拜关公,讲义气。朱明从接到任务开始就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保护着嫂嫂身陷敌营的关二爷,豪气顿生。他听着房间里的混乱吵闹,想着外面危机四伏,总得想想办法完成他的任务才是。
朱明的任务说简单也很简单,说困难也很困难。只要他们的藏身处没有被赤龙那派发现,那他们完全可以高枕无忧,但是一旦被发现,朱明一人显然是不足以保护这一家妇孺病弱,他要做的是及时地通知竹剑会和大哥。他每天盯着路上人来人往的人,生怕漏了哪个可疑人物,又绕着公寓转一圈又一圈,生怕漏了什么细节。
连续两周的精神高度集中,让他实在没了心思去多想些什么。他看着红姨的黑眼圈,也知道两个人都是煎熬。他趁着红姨做饭的档口,把她叫了出来。
“这是镇定剂,和霞姐的药一起给她吃。”他递了个一瓶药给红姨,他停顿了一下,犹豫着开口说,“当然如果能把霞姐的病根治,那一切都会更加顺利。”
朱明真是年轻人说话不经大脑,红姨一边洗菜,一边恼怒。如果一个人的病是说治好就能治好的,那世界上的人会少一半的烦恼,如果世上有这种能一下子治好病的方法,那她要先治治她的腰腿和失眠。然而世界上唯一快速有效的只有麻痹和欺骗,比如她的止痛药和这瓶镇定剂。
不过至少这让她和朱霞有一丝喘息。
小仁真的很乖巧懂事,他又是帮红姨开门,又是要给妈妈喂饭,一副很有担当的样子。虽然朱霞从不在他面前发火,但是他似乎能感受到朱霞的不快乐似的,时常安抚她。朱霞一瞬间觉得儿子真的长大了,和以前那个吵吵嚷嚷的儿子完全不一样,也比她小时候强多了。
不但如此他似乎也开始有了小心思,经常欲言又止的模样,追问起来,他又认真地摇摇头,不肯告诉母亲。她都不知道小孩子那么小就会有秘密了。
她问是不是想要玩具,是不是想出去玩,是不是想要零食,是不是想爸爸了,是不是要玩游戏,是不是有了喜欢的小女孩,她猜遍了一切,但是儿子就是不肯说。煞有介事地捂住嘴巴,皱着眉头,就像他一本正经的老爸。
朱霞一下子就笑了,也不再追问。
有了儿子的陪伴,朱霞的精神似乎平稳了下来,只是偶尔还是会做恶梦。
记忆像是得空帮她整理起了过往。她最近总是梦到自己年轻的时候在街头打架的场景。小混混打架的起因总是很无聊的,抢球场、嘴巴不干净、又或是单纯的故意挑衅看人不爽。她和身边的同伴们一起因为无聊的理由打得头破血流。
她也梦到自己真的给组里开始干“正事”的时候一个人蹲点抢货的事情。这种风险很高的事情原本不用她来做的,她父母都是组里的高层,她性格爽朗又长得漂亮,哪个男人愿意自己落于美女之后呢?但是她很倔强又自信自己的一身本事,冲在前头给组里做了不少事。她年轻时候就是众星捧月,出入相随的人众多,自己又身手好,她怕什么呢?
直到和丈夫简天结婚,生下简仁,为人母后,她才真正地停下手来。她发现了比满足她过剩的精力和自尊更有趣的事情——养孩子。小孩子实在是太有趣了,大的那个自以为是,小的那个一本正经。年纪到了,她就给他们讲三国演义,讲关公的故事,她也是听着这个故事长大的。然后教他们耍枪。简天反对他们舞刀弄枪的,她却觉得,混黑道的,小孩子总要会保护自己,她爸妈从小也是那么教的。
但是她今天又做了噩梦,梦到赤龙的人趁着她怀孕、不便行动的时候来偷袭她和简仁。儿子年纪那么小,却勇敢地扑在她身上帮她挡枪,他的手贴在朱霞的身上,渐渐变得冰凉。她想起来简天劝过自己很多次,他们年轻的时候仇人太多了,不要总是把孩子带在身边,但是她总是不舍得和孩子分开。
她猛然惊醒,确认儿子毫发无伤地躺在她身边才松了一口气,却又忍不住干呕起来。
保姆听到声响顶着黑眼圈闯了进来,着急地给她顺气倒水。
“红姨,你是不是一直趴在门上,我有一点动静你总是第一个到。”
“我巴不得趴在你门上,生怕你有什么事情!你这个小孩不识好歹。”红姨见她还能开玩笑,忍不住嗔怪道,又放下了心,朱霞的精神确实较之前好了很多。早产对她身体的影响也在渐渐好转。
“我觉得我过两天就可以下地练练了。”
“你的手还疼吗?”
“疼的。”朱霞动了动手腕不再说话。
“还是再多休息两天吧。这个我让朱明给你查了。”保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念了起来,“孕激素为了开骨盆顺产准备会刺激骨缝打开,在影响骨盆的同时,也会影响到了身体其他的关节。你的手痛就是这个这个孕激素导致的,过了这阵就好了。”
“大家都会这样吗?我上次生阿仁就没事。”
“每个人每次情况都不一样。很快就会过去的,你看之前你还涨奶,现在已经好了。”
朱霞点点头。如果说有什么幸运的事情,那就是她不是第一次生产,有不少经验,但是之前生产的时候一切似乎没有这次那么可恶又可怖,她只体会到当母亲的喜悦,而这一次她体会到了当母亲的痛苦。
“你快睡。”红姨催促着她入睡,她顺从地点点头。
朱霞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离天亮还有很久,这次她没有坐起来也没有发出声响,她只是转头看着熟睡不知事的儿子,又流下了眼泪。
她总是不想让儿子离开她的身边,但是小孩子自由的天性很难被束缚。虽然二少爷已经是乖巧内向那一类型的孩子,但是比起待在昏暗的房间里,他还是更喜欢到处跑来跑去。她教他下棋又教他打拳,但是她总是昏昏沉沉的,做到一半又没了力气,眼睁睁看着儿子跑出去,带着红姨回来照顾她。如此几次之后,她也不再强求。
二少爷还是很乖,总是来她房间给她唱歌,给她讲故事,朱霞总是抱紧儿子,直到儿子乖乖地说:妈妈这样我好难受,才舍得放手。
朱霞的手痛逐渐也好多了,朱霞有一次提起了想要拿一下枪。她以前就很喜欢打靶,她知道朱明有枪,想借来试试身手。
朱明把子弹撤空,给了她一把M1911,在她房间里装设了靶子,让她没事的时候可以练练举枪,但是她的手很快沉了下去,她发现自己实在是没有力气也没有精神练习,无力感逐渐笼罩着她。
红姨知道是药的原因,只能安慰她:“过段时间就好了,过段时间就好了。”朱霞隐隐约约知道已经过了很久了,但是房间的窗帘从来没有被拉开过,她又整日整日地在睡觉,让她逐渐丧失了时间的概念。
红姨照顾着她睡觉,乖巧的朱霞好哄很多,这让红姨松了一口气,只是偶尔有些对话让人不安。
有一次她说:“红姨,从小你就骗我,小时候父母陪我睡觉的时候,我总是问:我睡着后你们会不会走?每次你们都跟我保证,绝对不会离开。但是每次我醒来,他们都不在了。”保姆从没想到朱霞的记忆中,小时候哄孩子的谎言竟然给她心里留下了那么深的印记,她以为那只是普通的、善意的谎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朱霞会突然提及这个,她心虚地想是不是朱霞察觉带到了下药的事情。
但是既然朱霞没有戳穿,那……这就像哄孩子睡觉一下,孩子一旦安静地睡着了,等到黎明到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黎明很快就来了,孩子也会睡醒的。朱明带来了选举的结果,简天赢了,或者说,赤龙死了。
简天今晚就会来接他们,整个公寓里一下子就欢快了起来,红姨想把窗帘都拉起来——原本因为朱明想要隐藏房内的事情,从来不让拉开窗帘——却被朱明阻止了,毕竟赤龙才刚死,万一有些失去龙首的亡命之徒不管不顾就不好了。
确实,到最后一刻之前都不能松懈。
红姨快乐地告诉朱霞和二少爷,明天就要回去的事情。
朱霞瞪大了眼睛,问今天是几号。她的脑子有些无法思考,觉得遗忘了什么,然后她想起来了,两周早就已经过去,她小儿子的事情,再也没有下文。
她的小儿子怎么样了?但是她反应太慢了,没来得及问,红姨就已经离开房间去收拾了。毕竟她们马上就要回去了,要忙的事情太多了。
小仁跑了进来,有些高兴,他蹦蹦跳跳地给她看要送给爸爸、哥哥和弟弟的画。
噩梦猛然向朱霞袭来。算上刚出生的小少爷,简家一共有三个儿子。大儿子简仁,二儿子简风,小儿子简利。她看着简风有些不可置信,她的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但是她已经逐渐想明白了。
她一把抱住了正在炫耀的简风,呆呆地说:“对不起……”
这位二少爷只是急着推开妈妈:“妈妈,你快松开,我的画要皱了!”
她赶忙松开手,画果然被她揉皱了。二少爷看着他精心完成的大作,几乎要哭了出来,推开妈妈就跑开了。
她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简天的车停到公寓楼下的时候,妻子的身体,从天而降,血从她的身下一点点蔓延了开来。
***
备注:对不起这个月太忙写不完所以迅速结尾了!!!
想问问,对于主角心理变化的描述清晰吗?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作者:汉尼
档案一:
废旧日记一:
到今天为止老师已经在实验室里三天没出来过了。迪克森说要不我们把老头子敲晕了扛出来吧。我说算了,老师年纪大了,又不像加里安老师那样身强力壮的,我再去劝劝。
但其实我们都知道,把这一个学院的学生全派去劝老师也劝不动的。沙利叶一人能单挑一个学院,老师一人能挑十个沙利叶。
但是老师这个状态,怕是还没把研究搞定就得累瘫。
我去帮帮他吧。
废旧日记二:
偶然会思考我们研究这些云里雾里的东西到底是要做什么。
沙利叶的本专业是法学,迪克森的是哲学,我的是神学,然而除了教授我们这些,老师明显倾注了大精力在那些关于“神”的研究上——那个来自地底的怪物。
据说是考古系的教授和学生们在前代的遗址中挖出来的,那地方已经一千年不见天日了,那群怪物竟然还活着,多亏了当时加里安老师带着猎手们都在。
我听说当时貌似死了不少人?老师貌似也是那个时候受伤才退下来专心做研究。
那个生物我没法描述。它盘踞在遗迹深处的祭坛上,除了起起伏伏的脉动,几乎看不出别的活着的痕迹。我是没法去亲眼见见它了,这时候我就开始嫉妒沙利叶和迪克森猎手的出身了。不过据沙利叶说那怪物比上星期素描课上那个腐烂的茄子还恶心,迪克森去采集样本回来后甚至两天没吃饭。
真让人好奇。
废旧日记三:
老师认为“神”可以拯救这个腐朽不堪的世界。他认为如果能和神接触,得了神的垂青,世界就能重生,回归到纯洁无暇的状态,而不是现在这个混乱的样子。他致力于能“见到神”的研究。
为此他和加里安老师吵了不少次,几乎每一次都是惊天动地的。老师对于政府那群人一直不满,所以才会对政府和学院两边都管的加里安老师有所不满?他还警告沙利叶不要沦为那种人。
与此同时我开始接手老师无暇顾及的“神血”的研究。
沙利叶责怪我不应该以身试法,但是白鼠和人的差距太大,我们无法得到可靠的数据,我又不能拿活人实验。就当是为了人类献身吧。
废旧日记四:
直接与“神”的交流失败了,我们无法把那些艰深晦涩的语言用当今任何一种语言表达出来。
但是收获依然有,神血的研究取得了突破。这种液体似乎具有治疗的功效。这几日下来我的精神好得过分,以前我做不到连着四天不睡觉。
今天下午路过操场时,被体育队的学生撞倒在地,手擦在红砖路上破了一大块,然而还没到医务室就好了。
这一点先记下吧。真希望这“神血”能治更多的病,那我就能把它带回我的家乡,每年那个地方都会因为疾病死掉很多人。
废旧日记五:
老师不同意我的想法。他说人们是心里病了,要救的是人心,而不是身体。我们险些吵了一架。
我不明白,照着老师这种方法,还没见到神明估计人类就要死绝。外面瘟疫已经开始蔓延了,我们怎么能坐以待毙。
迪克森笑老师就是个迂腐的老头,脑子在实验室闷坏了。
今天据说有个生物学的学生失踪了,好像是叫阿特留斯来着,我在老师的实验室见过他,不过我们不是一个组的,没怎么接触过。实验室还少了一瓶可疑的样本,那个样本是我亲手贴的标签,前几天它变成黑色的时候一个实验室都沸腾了。
老师为此大发雷霆。
废旧日记六:
今天是我在这个学校的最后一天,东西已经收拾好了,明天马车来了我们就可以走了。
我还是拒绝了老师的邀请——留校做他的研究员。我理解老师渴望拯救这个世界的想法,我也一同想,在我的家乡,每年有大批大批的人因为恶劣的环境死去,我相信还会有更多的人也出于同样的困境。“神血”大大强化了我的体质,从注射那一天开始,我极少生病也极少受伤。老师说的对,那个怪物,现在我想喊它作神明了,它真的带来了拯救人类的希望。
沙利叶决定和我一起走了,迪克森说他无所谓,去哪都行。
(日记到此结束,封底的羊皮上有火燎过的痕迹)
档案二:
旧信件一:
给蔷薇城主:
你确定这次猎杀你不来?没你我们可得苦战了,我到现在还是很怀念你那套用植物攻击的方式,帮了我们大忙了。
穆勒那小子的研究已经初见成效,前线的猎杀效率已经提高了很多。我记得他是你师弟来着?你们那个学院真就是什么怪物聚集地吧,这种变态东西都能研究出来。
洛里斯
于教会疗养所
旧信件二:
给疗养院长:
你帮我把这群怪物砍掉?你帮我砍我就去。
我和穆勒不是很熟。我们的确都在贝托利斯老师手下学习,但是我更多时间是在外奔走,只有交接样本的时候有过接触,他才是纯科研人员出身。
不过我得告诉你,少用神血,鬼知道那个东西后面会有什么副作用。我希望我现在的状态是因为我自身血统的关系,如果是,那就最好。
哪天你安排一下让穆勒过来取一下我的血样,我在动物研究方面没他好,更何况我现在没时间研究。蔷薇城里的怪物都快要溢出去了,要不是我会冶炼,估计我早就按不住它们了。
还有这次你去更合适一点,偶尔让洛里加歇会。
阿特留斯
于蔷薇城
旧信件三:
给给蔷薇城主:
我也想去当领队。但是你该看看我哥把我打成什么样了,我现在是躺在床上给你写信。我这个样子已经被整个疗养院的小护士们笑了一圈了,我还要不要威严了。
但是这次我真的有要事找你。你该劝劝我哥,他又钻牛角尖了。我已经和他说了很多遍,高登的死不是他的错,我们都没料到那个怪物竟然能把人变成那样。
话说你知道高登的死讯了吧。说真的……也有我的错,出发之前猎手们都曾经在疗养院接受治疗,当时高登也在,只不过状态不是很好。那个时候他的精神已经有些恍惚了,夜晚总是做噩梦,为了不干扰到同房的病人我专门给他腾出了一个单间。本来如果他那个状态持续下去,我没打算放他参加这次猎杀,谁知道出发前三天他竟然清醒了。我以为他没事了。
现在想想我真该听我第一直觉的。
洛里斯
于教会疗养院
旧信件四:
给疗养院长:
我知道,加里安老师把照片给了我一份。
你俩当初就该换职位的,他才是适合守在后线那一个,他太善良了。你们去之前我怎么说的?那群神明和我们以往的敌人不一样,不能用以往的经验看待,这次注定死伤惨重,你看看我都被这神血害成什么样了。
不过说真的,洛里斯,高登的尸体你们解剖了吗?我在照片上看到高登的尸体似乎生出了奇怪的组织。不,我不是指那个水生"神明"造成的影响。那只大牡蛎的资料穆勒有发我副本,它能造成的影响貌似局限于水,那些村民们的尸体上出现的增生组织全部都是水生生物的特征。
相信我,我才是你们中间对海鲜最了解的那个。
但是高登的尸体,我希望是我看错了,那种组织明显不是水生生物能长出来的。你最好把行动中所有人的尸体都检查一遍,尤其是我们的人。村民们的尸体是很好的对照组,我希望是我想错了,或者是那只大牡蛎掖着藏着某些我不知道的能力才造成了这种现象。
话说穆勒那小子呢?我给他发的信件一直没回,他什么时候来取我的血样?你转告他一下如果要来请提前发信件约时间,蔷薇城的兽潮最近波动很奇怪,我得提前给他清理出道路。
阿特留斯
于蔷薇城
旧信件五:
给蔷薇城主:
不可能,把这个职位给我哥他会直接疯掉。
他那种单纯的人只适合为了理想搏杀到最后一刻,死在战场上是给他的最好的表彰。
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穆勒了。上次那场猎杀之后他一直躲在办公室里不出来,明明他自己带人发动的猎杀还要我替他去给政府汇报。然后有一天这小子就人去楼空了,只给我留了信件说带着他的信徒们取稀望镇了。
我走不开,现在疗养院和协会那边一团乱,加里安老师和我已经快要顶不住了。
阿特留斯,我只能求你一件事,如果有朝一日你能摆脱那个神血的诅咒,离开蔷薇城,请记得一定要替我把教会的疗养院炸掉,我记得你的蔷薇打人可带劲了,你能干掉这群混蛋的。
洛里斯
于疗养院
旧信件六:
给疗养院长:
洛里斯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你哥坐上这个职位一定会疯,洛里加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关于猎手们的尸体解剖如何了?我希望你至少给我回个话,哪怕毫无进展也可以。穆勒的情况我有听说,水晶教会在南方活动很频繁,消息都传到我这里了。
洛里斯,给我回话。
阿特留斯
于蔷薇城
档案三:
《研究手记》
圣空会研究手札一:
最近只是忙着把在教会时的研究成果搬过来。
神血的注射者一部分出现了疯狂的现象,但是不常见,可能这就是神血的副作用。一部分患者叙述他们在瘟疫痊愈后时常做噩梦,梦的内容出奇一致——遗迹深处那个怪物。
我们解释这是因为神的威严过于强大,体弱多病或是精神脆弱者无法承受神过度的怜爱,他们那是强者才会感受到神的恩典。
圣空会研究手札二:
我把我离开教会自立门户的事情和阿特留斯说了,他只说让我小心一点,神血的污染功效没人说得准,少用为妙。
我相当佩服他,在自身被神血完全污染的情况下依然能保持理智。对于神血的污染我们隐瞒的很好,穆勒当然不知道这个事,只有我和沙利叶知道的一清二楚。我们对净化协会派来协助的猎手谎称那是新型的瘟疫,我们需要回收尸体进行解剖。的确我们需要解剖,研究的不是瘟疫,而是神血的副作用。
尸体全部死状凄惨,能保持住人的样貌是最体面的死法了,甚至有一位从内到外完全失去了人的模样,变成了一种野兽的混合体。我们摸不准这种污染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发作,作用又会到什么地步停止。唯一知道的是患者在开始变异前精神状态会迅速恶化,频繁地梦见神明,最后结局不是发疯死去就是病变兽化,少部分止步于前者,剩下的多为二者皆有。
圣空会研究手札三:
所有研究中病患的口述最让我感兴趣:他们梦见了遗迹深处的神明。
阿特留斯之前在和穆勒的通信中也有提过,他梦见过那头怪物,坐在遗迹中央,满头的眼睛全部睁开,整个脑袋如同一株盛开的向日葵,充满肉质感的触须环绕着它的脑袋,其中一根柔柔伸向他。后面就没了,阿特留斯生怕自己的噩梦又成真,生生阻断了梦境。
但是不同之处是阿特留斯多次梦见清醒的神明,而小村落里的病患们到死也没梦见过那种场景。这是否是某种暗示,暗示需要某种条件才能达到见到神明的标准?也许老师的研究能给我一点答案。
圣空会研究手札四:
今天去取血了,真不敢相信这才几年,遗迹周围就荒废成这样,教会那边的需求量不是很大吗,前一段时间他们还为了协助猎手们的围剿行动贡献了大批血液。
难不成他们找到了人工造血的方法?
圣空会研究手札五:
也许我真该把猎手们作为研究对象。
海滨小村的惨剧已经传到我耳中了,双方损失惨重,猎手们险胜,之前教会送去的大批血液全部耗尽。然而即使这样,活下来的猎手们依然没有任何病变的迹象。这种计量注射到普通病患身上已经有大概率会出现病变了。
但是最令我气愤的是他们竟然是为了屠杀一位未出世的神子,据说那神子死前的哀嚎污染了整个海域,把整个渔村落化成了人间炼狱。这就是猎手们会损失惨重的原因。我竟然会觉得他们活该?一个能接触神的机会就这么被浪费了。
不得已,我曾请求阿特留斯能否把那个梦境看到最后,他干脆地拒绝了我。看来我只能另寻出路。
圣空会研究手札六:
在这位猎手身上的实验出现了突破。
样本接受了寻常两倍的注射量才出现病变,最后一次梦里出现疑似即将醒来的神明。
然而样本没能挺过那一次。
圣空会研究手札七:
也许我能替贝托利斯老师完成他的研究。
要见到神明,只提高“眼”的数量还不够,“眼”最多只能看清不洁的真相,顺便稍稍稳定心神,还需要神血的加持才能见到神的真身。猎手们脑中的“眼”较寻常人更多,体质更强,难怪他们能看见即将苏醒的神明
我就要成功了。
圣空会研究手札八:
我得把这里收拾干净。神降临的地方不能满地污秽,是我的疏忽,血迹时间久了不清理真的难刷。
今晚的集会上,神将要降临圣空会。
老师的遗愿将在今晚完成。
档案四:
留言板留言一:
给小狮子:
所以你就是加里安老师说的那个新来的猎手?你的问题真是刁钻,想不到老头子有一天也会犯懒踢皮球。
首先我得和你挑明,我的确知道一点关于水晶教会、圣空会和圣歌团的事,但是我离开学院的时候穆勒他们几个还没毕业,后面我基本没有离开过蔷薇城一步。与其从我嘴里挖信息不如去实地调查最好。
其次别想着来蔷薇城见我,这里不是给你们这群菜鸟准备的。
阿特留斯
留言板留言二:
给小狮子
不,你进不来蔷薇城的,你加里安老师上一次进来都说费事,你受不了的。
看来你见过伊恩了。他的小教堂怎么样?以后来不及回净化协会就去他那里躲躲,顺便帮他找找幸存者。
关于你哥哥,我只是听说过一点他的事,我们没有深交过。他的确和我是一批的,同期的我记得还有达里安。你去找他问问吧,他要是没死在瘟疫兽潮里的话应该还在稀望镇的旧镇遗址那里。伊恩和洛迦留斯不太可能知道你哥哥的事情。
关于伊恩的力量,那是来自教会神明的庇护。教会这些年越来越玄乎了,我是有点看不懂了,不知道沙利叶和穆勒他们后来怎么搞的。
当心点,伊恩并不是教会的高层,所以他的态度不代表教会的态度。实际上,伊恩已经很多年没回过教会了,你最好记得这一点。
阿特留斯
留言板留言三:
给小狮子:
严格来说伊恩是已经叛出教会了,用他的话说。具体原因他没和我讲明,只说了以后要长期守在圣域中心的小教堂里。
关于圣空会,当时我和迪克森通信过几次就没有回音了,他提到过他带着一批信徒北上去了一个极北之地的小村落。最后几封信里提到过他在进行召唤神明的研究。
诊所的事我知道一点,稀望镇里唯二的两个安全庇护所之一。如果按照加里安老师的说法,你哥哥的确在那,他不可能认不出你。所以那个同名的人,要么真的是同名,要么你就得提防着。
没事多跟洛迦留斯学着点吧,或者你去找达里安也行,前提是你得能进的去旧稀望镇。我记得我以前还和洛里加在那里并肩作战呢,想不到都过去这么久了。
阿特留斯
留言板留言四:
给小狮子:
你竟然真的进去了?!加里安老师竟然会放任你进去!?
我去找你,如果你回来后看见这段留言,去伊恩的小教堂等我,别瞎转悠。稀望镇已经不是我记忆里那个小镇了。
阿特留斯
档案五
信件一:
加里安老师:
不,恕我必须拒绝您的要求。蔷薇城地属极北,入冬后更是暴雪不停,并不适宜现在拜访。如果您依旧执意前来,请等来年开春后携带这封邀请函去往圣域北方的林地,我会派马车前往迎接您。
如果您决定前来拜访,请提前通知我,我会把整个城堡打扫干净。
阿特留斯
于蔷薇城
信件二:
加里安老师:
感谢您的关心,我在这里生活得挺好的,伤口也没事。这些血液改造了我的身体,我似乎变成了什么刀枪不入的怪物,我现在也是穿着单衣在写信,窗子外面大雪呼啸。
我同样渴望回归战场的日子,高登他们如何了?他还是一样喜欢那些大锤子吗?我听说我走之前学院那边武器专业的学生研究出了一种新型的火炮,老师您要不要给他问问看?
我是回不去了,现在只有这个蔷薇城还能锁住它们。如果有一天这血液给我下的诅咒解除了,我也能重回战场。
阿特留斯
于蔷薇城
信件三:
加里安老师:
很抱歉要麻烦您这件事……可否请您向贝托利斯老师的那名学生,好像是叫穆勒,询问一下关于神血的具体信息。
我最近有点控制不住它们的生长速度了。简直和野蔷薇似的,杀了一波又来一波。我用荆棘把整个城锁上了,希望明年开春您来做客时我能把它们清理干净。
阿特留斯
于蔷薇城
信件四:
加里安老师:
我和穆勒是一个实验室的成员,他是组长,但是因为我们负责的方向不一样,所以我们仅有一些工作上的接触。他才是那个在神血对大型动物的影响研究方面最好的人,我只知道一些植物方面的知识。
我明白现在整个实验室应该已经陷入愤怒中了,尤其是贝托利斯老师。我在此表达我的歉意。只是我无法放任那些危险的血液留在学院里,一份被污染的血液就够要命了。是的,我偷走的那份样品不是什么特殊的样品,那是个被污染的样品。
您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要带着它逃到蔷薇城。一来蔷薇城足够偏远,二来这里足够荒芜,那些怪物在有能力接触到周边的村落前就会饿死。其实这里也是我祖先的城堡,几代前家道中落后我的祖辈们就离开了那里,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足够安全的地方。
穆勒可能和您说过神血的治疗功效,您也希望把这一点用在协会猎手们的补给上。发掘遗迹时的悲剧我们不想再看见了。我和您持有同样的想法,虽然我被分配到了植物组,但我依然密切关注着穆勒的研究。
但是植物组的研究很不尽人意,每天半夜我都能听见它们在“哀嚎”。老师您相信吗?在实验前它们都是理智的、清醒的、还有着普通生物的反应,但是接触神血后全变了。不管是注射了神血,还是从各种方式吸收了神血,那些植物转天就变得暴躁、疯癫,跟患了狂犬病的狗似的。表面上没人能看出来它们已经疯狂,学生们只记录植物的健康状况,没人留意到它们的精神已经被破坏殆尽。
出于安全考虑我也和穆勒一样注射了神血,您知道的,在协会那时我就体质特殊,出了事我也更容易扛过来。但是这就是噩梦的开端。
一开始我的感觉和穆勒的记录一样,精力充沛,身体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离开了公会后我很久没感受过这种感觉了,我现在还是很怀念和洛里加他们并肩作战的日子。但是后来事态就不对了,我总是听见梦里有野兽在嘶吼,就和那些植物的吼叫一样。
我只当是副作用,毕竟穆勒的身上还没有出现问题。后来有一天我被派去遗迹采血(反正学院里只有我一个是正儿八经的猎手出身),在采血过程中我遇见了没有被清理干净的怪物,匆忙应对时我也负伤在身,当时只是匆匆包扎了一下我便继续深入遗迹。
等我采集完血液回来时,我遇见的是一株完全癫狂的怪异植物,斩杀之后我在其根部的苔藓上找到了我的血液,我没留意到我的血液溅到了一株苔藓上。
神血的污染功效暂时没在穆勒的那组出现,也许是单对植物才有,而且即使是有了中间媒介也依然具有传染力。回到学院后我一边进行我自己的研究,一边小心护住我自己的血液不要外泄。
但是一切已经迟了,穆勒也许和您谈论过学院里的闹鬼事件?那些不是鬼,是从我的血液里分化出去的怪物。我采集的那瓶神血隔天就变成了黑色,也许是我的血液混进去了。每个晚上我的噩梦都会如期而至,而梦里那些扭曲的半人形怪物隔天就会出现在学院里。
如果那瓶被污染的血液被用于实验,我无法想象会是什么结果。
阿特留斯
于蔷薇城
信件五
加里安老师:
不用安慰我啦老师。蔷薇城除了偏远别的都挺好的。这里的藏书足够丰富,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读不完了。
听说穆勒他们离开学院建立了一个教会?我真心祝福他们能够顺利。南方的瘟疫我听说了,感谢您把神血可能的副作用告诉了他们。
也许您可以帮我问问我最近食欲和倦意消退的事?上一次我在图书馆里不眠不休读了整整三天的书依然没事,期间滴水未进。
我感觉事态要脱离控制了。真希望这只是我自身毒血带来的副作用。
阿特留斯
于蔷薇城
信件六
加里安老师:
能听见病人们没事的消息就好,希望有朝一日猎手们也能用上神血。
要不是我得控制这群怪物,我也想加入洛里加他们的队伍。我希望能在别的地方动动筋骨,蔷薇城的每一块转我都要摸透了。
您说的小村我是略有耳闻,在南面的海边,我采血时会路过。那不是什么险恶之地,村民大多是虔诚的信徒,靠海捕鱼为生。杀起鲸鱼一把好手,杀人就算了吧。
关于古神这种事,我一直和贝托利斯老师相信同一点:神明不止一位。我走时遗迹的文字已经被解读了一部分,除了被我们发现的那位神明,明显应该还有更多神明的存在。当时的人们明显获得了神的垂青,该文明也一度步入辉煌。也许他们的毁灭是触犯了神威。
阿特留斯
于蔷薇城
信件七:
加里安老师:
虽然知道这封信到您手上时小渔村的猎杀已经结束,还是要祝您一切顺利,切记路上小心。
阿特留斯
于蔷薇城
信件八:
加里安老师:
很久没听到您的回复了,一切顺利吗?
我现在已经离开了蔷薇城,正在前往稀望镇的路上。往后我们可能要在稀望镇相聚了。
我听说了外面的动向,但我没想到有这么严重。
我已经回到学院了,这里的状况和外面一样严重,已经没有救了,到处都是穿着学士服,抱着书本的怪物。我没找到贝托利斯老师,连遗体也没有,我希望他是逃走了。
我曾经听闻这里发生过一场灾难,我曾向洛里斯和洛里加同时发送信件询问,但是都没有回音。
我会尽快赶到稀望镇,我听说那里还有新的猎手在维持秩序。但是我也听说似乎新人们没有人指点?有个小狮子告诉我所有情况了,伊恩和洛迦留斯都是好孩子,现在我得赶过去找他们。
至于疗养院那边,可以麻烦老师您去查看一下吗?我应该是没空过去了。
阿特留斯
于阿特金斯学院
档案封存备忘:
给不知名的人:
我是沙利叶,你知道我是谁,所以你知道我现在写下的这些是多么的有分量。
离开,离开这里。
我知道你来做什么,你来找那种液体。你不是第一个到这里的人,你也不是最后一个。当然你大可以不用来到这里,外面已经遍地都是神血。
神的血液在他的子民体内繁衍。然而我们承受不起这份超量的馈赠。
这是我们的错,我们打开了盒子。
但是我们有什么错,我们只是想救人们,黑色的瘟疫在地面上肆虐,我们目睹了至亲死去,所以我们才要去阻止瘟疫。我们有什么错,我们只不过想击败魔鬼。
我们借助了魔鬼的力量去击败另一个魔鬼……wyyyy
能够把档案带到这里耗费了我全部的体力,我把手上所有的神血全部注射了才能走到这里。
走,走,穆勒,已经,死亡……
我的视野开始发黑……esfsf……我,不,坚持……
我们失败了。
不要……打开……好饿……
离开,离开,离开,离开,离开,离开,离开!
评论要求:笑语
(以下僅代表個人想法和吐槽)
一些學者認為評價這句話是“比擬失倫,推舉過當”,言下之意,柳永之詞根本不配與杜甫之詩相提並論。然而這句話後面還有一句,云“杜詩柳詞皆無表德,祗是實說。”
(出自 張端義《貴耳集》:“頂平齋自號江陵病叟。余侍先君往荊南,所訓:學詩當學杜詩,學詞當學柳詞。扣其所以,云:‘杜詩柳詞皆無表德,祗是實說。’”)
言下之意,柳詞與杜詩一樣,都是據實反映出各自的時代,只不過二人,一者在安史之亂大唐國力下降後,一個在宋真仁朝國力上升期,因此反應出面貌自然不同。現在很多學者對於古代詩歌(尤其是歌頌古代盛世、乃至帝王統治的作品時),往往先代入了當代的立場和價值觀(尤其是全面反對封建社會的立場),把表現“人民苦難”的作品認為是寫實的,把表現“昇平盛世”的作品認為是阿諛諂媚而應當唾棄甚至抹殺的,如果不得不說些許好話,也往往要在“歌舞升平”中找出那麼一絲“暗諷”之味為之正名。這種超出了文本而以階級立場先行的評價體系本身,才是應當加以批判的。試問,這些反對所謂“諛聖詞”的學者們,對於當今的“紅歌”又是作何論調?是讚賞或承認其藝術性,還是敢於承認“紅歌”與他們所反對的古代“諛聖詞”本質之相同,而加以批判?(一些學者專家批判民間流行文化比如流行歌和網文的論調我倒是見過不少,批判紅歌的卻未曾見過,如果有,請務必讓我拜讀。)
(柳永的《望海潮》說到底不過一篇投贈上層官僚之作,可是在他死後這首詞的依舊常唱不衰,以至於還有人編出“完顏亮因此詞而起揮鞭南侵之意”這種誰信誰傻逼的故事來,卻也從側面證明了《望海潮(東南形勝)》有多深入人心。)
今人能將自己生活的時代稱為盛世加以歌頌,古人自然也能,尤其是生活於國力上升期時的文人,自有對其社會欣欣向榮之感慨,與柳永同時或稍後的如范仲淹、歐陽修、蘇軾等,都表達過仁宗朝的盛世,曾任范鎮。
杜甫與柳永所處的時代不同,反應在他們作品中的風貌自然不同,而這風貌本身,並無貴賤之分。
有些學者從杜詩柳詞所描繪的人群不同而認為柳詞不配與杜詩相提並論,認為杜詩有人民性,而柳詞寫的多是南北二巷的煙花女子。那麼這裡就有一個問題了,請問,南北二巷的煙花女子是不是人民?請問對柳詞喜聞樂見的市井百姓是不是人民?老百姓都喜歡的東西,難道不能代表一個時代人民的審美趣味?
這裡就有一個悖論,如果你覺得柳詞的這些特征符合人民性,那麼你就無法反對將柳詞與杜詩相提並論;而如果你認為不能代表人民,那是為什麼?是下賤的煙花女子不屬於人民的範疇,還是所謂的“三俗”題材不能進入人民性,哪怕老百姓喜聞樂見?
那麼,你所認為的“人民性”,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民,才配擁有?是必須擯棄三俗,直對苦難,視平民娛樂為敝屣,奉雅正為唯一審美的人民麼?
筆者好奇,這樣的“人民”全國能找出多少個。
接著,我們再來思考一下什麼叫【學】。要學的是什麼?能學的是什麼?是作者的經歷、性情?還是其表達的主題內容?皆非!要學、能學的,乃是寫詩填詞的【章法】。柳永之詞章法細密,有章可循。《詞律》《詞譜》共收錄柳詞154首(包括二書皆選和其一入選)作為相應詞牌的典範,正是取其音律之嚴謹、章法之細密可供學習者鑽研效仿,所謂“典範”是也。(正如我們說學習雷鋒精神,學的是他助人為樂的內在精神,而不是讓你學怎麼模仿他的外貌舉止,或是他做過什麼你也有樣學樣地跟著做什麼。所謂的學杜詩柳詞,學的是其詩其詞的作法,而不是杜和柳其人,著重點當在其詩其詞內在之章法,而非外在之題材表象。)
很多人,甚至連研究柳詞的學者,祗看柳永所寫的題材(表面),而忽略其下的創作章法(本質),一方面將柳詞常描寫的那些社會底層之女性,排除在當代文學理念中應被讚揚或同情的“人民”之外;另一方面又視所謂的“三俗”題材為低劣,否認其大眾性和普遍性(千百年未曾有變,只不過所謂的雅和俗的概念和它的具體範圍在不斷發生變化罷了),無視其所處之歷史階段和社會現實,這才會不假思索地得出如此結論。
有些人,自己脫離了“人民”,就開始以自己的想當然定義“人民”了,這與古代壟斷了社會發言權的貴族士大夫階級有何區別?
【完】
作者:眠春山
原作:综艺《创造营4》 rps 于洋X赞多
凌晨,水声浙沥的洗手间里,赞多在洗手台水盆的倒影中看见了于洋。
当时赞多把脸埋进一盆冷水里。冰寒刺骨,激得他太阳穴酸涨作响。炽白灯光粼粼,被他撞散成一水晃荡泡影。银箔满目熠闪,像反复练习到后来眼冒金星。他靠这盆苍白的水,冷冻自己残余的激情和不甘,脱离水后,也长久地注视那汪碎月。而当视野里,突然渗进了一片五彩斑斓,有一瞬令他产生了过曝相片重新上色的错觉。
在这个时间点遇到于洋,他有些讶异,更多是好笑。于洋身上的花花睡衣,第一次看时他就很喜欢,烂漫夸张的色彩,披在这个外表沉稳的人身上,像他丰沛有趣心灵的具现。花花于洋睡眼惺松,头发飞逸,看他还要微低头,离了背背佳就有些猫背,破坏着自己白天的笔挺形象。赞多觉得自己该是对他笑了的,像尝试做无事发生的笑闹。可于洋看了他的笑,扁了扁嘴,一把环住他肩背,拍了拍,轻轻带他往外走。
于洋有什么想要别人做的事,从来不会勉强,通常是一本正经,用三寸巧舌和亲切方言,缠磨到对方妥协,没脾气耐他如何。不过对上语言不通的赞多,他惯常的忽悠大法不灵光,舌头打了结,只能连比带划。出乎意料,赞多顺从地跟着他,松懒疲乏。或许他对于洋这类性子的人,一向容易迁就,又像他刚被浊潮拍打过,抓住他这根浮木,顺水漂流。能在舞台上跳惊艳全球的House的大神,仿佛新生的腿还没组装好,往于洋肩背上猛挂,于洋夸张地做了个吃力的嘴型,赞多憋笑得乱颤,脸颊挨蹭在于洋肩窝,传染得于洋胸膛发烫。
走廊拐角里的琴房相对森冷,空间不多,平日往来人少。但于洋还挺喜欢这里。被月光晕开的夜色,眷顾此地,不是彻底而密不透风的黑,像一箱夜晚的海浪,泼在房间里。光自玻璃窗始,透入空间,从月白到深蓝,再过度到朦胧的阴翳。窗外偶有橙黄灯茫晃悠移过,稍微映亮房间,像屋子在间隔许久地舒缓呼吸。于洋从宿舍取了东西,蹑手蹑脚折返,进来这里时,看见他示意先进来等他的赞多,缩着无处安放的长腿,背对他蜷坐在椅上,看向窗外灯束,软耷湿发上水珠泛现幽光。一瞬间那个宽阔背影,看去恍惚几分单薄。
于洋涌起看隔壁家小孩的大爷式心软。他拿着软毛巾,往赞多湿漉漉的脑袋上搭,顺着毛,从额头薅到后脑勺底,惊异于赞多头发的细软。他犹记初舞台时,赞多伴着满身光芒与全场喝彩,向A区他的方向走来,矜持而浑身压迫,而于洋是渴望同他握手的人潮的一份子。握完手,他一时紧张,手脚都不知往哪摆。
而当下,吃吃的笑和细声细气的“痒”声从手底下传来,赞多的脑袋全然放松,跟着他手左摇右晃,仰抵在于洋扶托住他的掌心里。于洋想,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他们在一个宿舍相遇,他对赞多的印象,可能就只停留在那日庞然而单一的锋芒了,而不是这热烫、鲜亮的,脆弱的人。
他示意赞多拿着毛巾,在他带过来的袋子里翻找,他上岛时特意带了一大箱零食,为抚慰深夜饥饿时容易悲从中来的心。他摇晃一款日式风味的零食,颇有点献宝之意。赞多笑起来,却摇了摇头。此刻相比零食,他神迷于缥缈投射他们的光影,想问于洋,窗外那束会平柔晃过的光是什么,过往车灯、跑道上照射灯,还是海岛边际穿风而来的灯塔?但他想了半天,区分这三种表达的中文,被混沌脑海蒸发。他看着带他来这个安宁好似遗世之所,费力搜刮他听得懂的词汇,用他故乡风格零食哄他的于洋,当下那一刻,他觉得那光是什么都不重要了。他一手握住于洋在跟前晃的手腕,一手捂住心口,点头磕绊道:“谢谢于洋,我很高兴。”
赞多居然不吃东西,于洋觉得事情严重了。赞多弓腰坐着,抓着那条毛巾,像那条毛巾就是所有他需求之物,得以远离了白日人心各异的练习室,抓紧他能且仅能掌握的,己身的一小部分。于洋想,他想让他更开心,不是为感谢他心意的高兴,而是更贪心的,不能知足的快乐,像他独自起舞时,自由肆意。
“我能帮你。”他拍拍赞多因长时间加练,肌肉紧绷的腿,掏出那瓶他为了练舞地狱,准备给自己老胳膊腿的活络油,开始语言障碍也无法阻止他的忽悠,给他灌输老中医配方神器,即使功力不到一成,也给赞多听得一愣一愣,并自告奋勇,要帮手跃跃欲试的赞多。那撸袖的阵仗,就差没往手上吐两口以表郑重了。
赞多褪下运动长袜,他的肌肉随时为爆发预备着,摸去满手兴奋与战栗的热度。他坐在比于洋高一截的桌上,裸露的膝盖和小腿,像一截暖白光晕,不像光照在他肌肤上,而像光融入了他周身盈散的淡辉。
他托着赞多的小腿。他的腿像野豹般劲瘦,一阵不由自主地痉挛。他按揉他紧张的肌群,听见赞多在他头顶哼了一声。他纤长十指沿皮肤按掐,手下活络油渗润肌肤,滑腻一片,指腹揉陷进他绵软膝窝,赞多又乐不可支起来,叠声嚷不要,又嘶声说冷,身体却前倾向他,交付且依赖。赞多是把心灵写在肢体上的人,毫不掩饰对接触的人的喜恋与否。
于洋手上轻快,拍打敲摁他双腿,像弹琴那样,无需多言,认真和一腔热烫,都在他指尖。他的手指像在他身上游走,赞多想起初见到于洋时,他一人端坐舞台,琴声砸落,沉吟高歌,全场都被卷入他不容抗拒的漩涡,所有听得懂他饱满声音中感情者,都因他落泪。全场动人的嗓音比比皆是,但像风中洪流汹涌撞来,令他瘫软在座椅,绵长发颤地吐息,令他饥渴且惋惜,为他无从理解的词意的歌者,属实凤毛麟角。
他低头,看见这个比自己还高的青年的发旋,于洋的前发垂落在他小腿胫骨上,鼻息拂在他膝盖骨,他猛地一震。于洋抬起头来,他紧张地瞪大眼睛看于洋,但没有抗拒,而是敞开,他的紧张只是调动全身心感知的承接。他的表情,让于洋想起了将一只大型犬推倒,翻开,暴露温腻内里,薅他肚子软肉的模样。
看他没有不适,于洋顺沿他肌理,圈捋刮揉,像要把他所有无法通过流汗挥发的高亢难平纾解,把不甘又疲累的蠢动,化作一滩舒缓的温吞水。他用于洋听不懂的语言,细声呢喃什么。日语和他很相称,唇吐出平薄轻巧的单音,到了末,像某种绵软的哼唧。
于洋暗暗想,幸好是夜晚。夜晚让脱轨的事情显得自然无匹,让忍不住泛红的脸得以隐蔽。顺着他膝盖往上,牵拉坚实得令人咂舌的腿部里侧,赞多愈发明显地颤抖,顶级舞者的身体开发与敏感,通常会在赞多意想不到的地方,猛烈扑他一跟头。于洋不动声色地移开。他借着额发遮挡,暗暗看一眼赞多,在赞多上挑的笑眼笑唇里,才突然意识到,赞多比他年长两岁的事实。
他笑起来的模样,不像平时那样毫无保留,大大咧咧,倒有几分像他舞台上那般。于洋迷迷糊糊想,虽然自己看上去比他年长,但赞多终究拥有年长一方的余裕。他为何时常会忘记,关于赞多的性别年龄种种。只有在这种时候,赞多衣襟松敞,以极放松的姿态,双手后撑,身型高大,优美而柔韧,向后懒散斜倚在桌上,薄唇向他勾起渗了月色的笑,于洋才会一一想起他的外在带来的魅力,他的强健,蓬勃,危险,想起他是令世人如何为他神魂颠倒。那双如刀锋凌厉,蕴含无数赛场厮杀的腿,坦诚而乖顺地抵着他。那如美神倾力雕琢的躯体与四肢,在他双臂一伸便能圈拢住的领地里,纵情舒展。
因而他的一切,都像是敞亮的,可触的。他眼角那抹突兀的红,便成了房间里刺眼的异色。于洋的手指轻轻比过他眼睑上方,赞多极缓慢地向他眨眼,看上去懵懂,却安定。
他们注视彼此,就像看来自那个不同的国家,关于美好事物与幻想的凝结,像看一段陌生而吸引人的,没有自己的历史。他们远隔重洋,只是恰巧做出了同一个航向的更改,他的睫毛,虚虚撩过他的指尖,两段人生便在这一刻交汇。窗外灯光平缓滑过,像梦中舞台的打光,无人弹奏的钢琴似有音乐缓缓流泻。那些让赞多红肿着眼,暗自流过泪的不公、酸苦,仿佛被赤裸相近的心消融。
窗外微光,像黑暗隧道里唯一的壁灯,恍惚令于洋想起爵士里琴键敲落的回响,风带来海水的咸气,他过往在河畔抱着吉他弹唱,也有江风温柔如斯。他的歌声,歌词里的故事,都像溶解浸润在这光芒与徐风中。赞多也同他一道,安静看着。从遥远的故乡,他一路走来,是否也有过画面光影相似的,不愿忘却的夜晚。
语言可以粉饰争端,扭曲本意,替虚伪丑陋的内心遮羞。像玫瑰的棘,他想拉落后的组员一把,反扎得他好意伸出的手心面目全非。他倾尽肺腑献上的歌与词,到头来成了在戏谑里消解的老派,不受娱乐一眼待见。它们是大声的,漂浮的,像拥挤气泡,往繁荣水面上升,蒸发。他们留在原地,慢慢消化被现实扎伤的血肉。过往在黑暗里跳舞,在无人应声的晚风里唱歌的日夜,他们就像在无垠大海里,漂泊不定。只能做一只锚,深深下沉,将自己扎到深不见底的泥地里,沉到繁华喧嚣、嘈杂声色都透不进的海底。
他手上一硌,才反应过来,他手里还抓着赞多的脚踝,那条纤细脚链被托在他指间。于洋看着赞多因暗红显出艳意的眼角,他自持较为收敛的那一个,也自觉有必要赶在气氛失速前把控下,尤其当那双上挑的眼睛多情地看着你时。他的比喻,是指低调笃定地沉下去,不是指在面对无可违抗的欲望时认命地下沉呀……他思绪乱飞的当儿,不料一番天旋地转的震荡。赞多扑过来,给了他一个巨大结实的拥抱。
于洋感到自己虽高却瘦的可怜骨架,在赞多的肌肉力量下嘎嘎作响。他抱住于洋,像在异国他乡抱住一个不够熟稔,却同样温沉的锚,他有着来自同个纯然彻透的世界相似的底质,共他在黑夜里宁静下沉,得以在最灿烂的年纪在海洋相遇。不论哪方国籍,内敛都刻进了他们基因,可他们的手足跨越沟壑,像热烈、而互相围裹护佑的火,灼烫着彼此后背。心跳逐渐趋同,像砰然烟火,忘却了过去未来,无声浓缩了千言万语,只存在于这空间,这怀里。
于洋想自己一生中有过、又还能有几次这样奋不顾身的费力拥抱。
……或许,很多。
他总算勉强可以在赞多的重量扎过来前稳住身形,觉得自己看上去,应该很像萌宠短视频里面养了只不清楚自己体型的巨怪的那些人,狼狈不堪。
赞多抱着他送的生日礼物手舞足蹈,开心得语言系统紊乱,又突然像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近距离扒住他,舌头磕绊打架:“我很久前就想跟你说,很想。”他脸颊通红,羞赧又兴奋,堂堂舞蹈大神,手脚居然有了点无措的劲。于洋不知为何联想起那天晚上的事,莫名其妙地,他也自乱阵脚了起来。在听到赞多那句话前,他就已经涌起了某个奇妙的预感——
但赞多抓着他手不放,慰烫热度滚滚传来,一字一字,认真说着:“你是一个,非常,非常温柔的人。”
果然吧,有赞多在,他就该去买一副更大,更厚,更能挡脸的眼镜的……
完
作者:伊西多
我所要描写的,是一个断层。在那个断层之后,我的人生面貌大变。所谓大变,并不是说我所听说的某些对统治地位虎视眈眈的势力夺权成功,抑或我的哪位朋友又死去了。不。只是我看到了某些新的事情,我意识到我是毫无意义的圆弧中的一环。
在这个断层之前,我的朋友娜丽雅娜死去了。娜丽雅娜,我的十七位最亲近的朋友之一。她临死之前,立下遗嘱,把她的两只眼睛分给了我,这是极其珍贵的馈赠。眼睛,体积不如她的大腿骨那么大,但却是我俩情谊的证明。别人拿到的几乎都是骨头制成的钻石——牙齿全制成了项链,送给了娜丽雅娜未曾谋面的父母和子女——独有我拿到的是她保存完好的眼珠。我翻来覆去地捻动那两颗蓝得冷峭的眼珠,我的心柔软地搏动。娜丽雅娜死之前必定回忆起了我,回忆起我的面容,我的身体,我的性器。娜丽雅娜,我的泪水潸然而下。
我打算把这对眼珠镶在面具上。我收藏了很多面具,但配备有眼珠的面具却是少之又少。毕竟,大多数死者的眼睛,还是被摘取下来以献给生者光明,这就是“河灯”一样的东西。我走向一家制作面具的店,店主是个身形婀娜的妙龄女子,绿眼睛,高鼻梁,白皙的脖颈边坠着两粒橄榄石。我看出来她脸上戴了面具,眼睛并不是面具上配的,但应该也不是她自己的,因为光芒太内敛了,也许是个老妇人捐献的。她的身边坐着一个约有四十多岁的男子,神态十分安静,大概也是戴了面具。我把那对眼珠托给女子看,她的绿眼睛中闪过一道幽微的火光。
“要女人的,还是男人的?或者,无性别者?”
“男人。”我说。娜丽雅娜生前曾考虑过变性,但那段时间她经历了征卵,不想再来一次大手术,这是实现她的愿望。
女子给我看了几张脸,我都不满意。她指了指店面深处,示意我自己去挑,于是我往深处走去,却不小心碰了那男子一下。我连忙说:“对不起。”他却一动不动。女子摇了摇头,说:“这是我的sleeping lover。”这下我又和那女子道了个歉,她倦怠地应了声“嗯”,说:“不瞒你说,你是本月第四个要让我解释的客人了。假如你对我的感情生活有任何意见……”“别误会。”我晃了晃手中的眼珠,说:“这是我朋友给我的遗赠。我很为她对我的感情而高兴,但你们俩,比我和她更好。他一定很喜爱你,才会把整个身体都遗赠给你。”女子抬起眼皮朝我一扫,轻声道:“谢谢了。”这话仿佛是一片柔软的羽毛,温糯地拂过我的脸颊。
在店面深处,我的脑海中仍回放着女子轻柔的谢谢。我尽力将神智放在眼前的面具上,但却仍然禁不住想:她是不是能成为我的朋友呢?我叫自己别去想她,要去想面具的皮肤状态……她那低柔的气声……鼻梁……她那碧绿的眼瞳……
我悚然一惊。一双血色的眸子,从一张僵硬、平静的面具上朝我看来。这张面具嘴唇半开半闭,线条极为怪异。它的眉毛也非常刻板,必定经过什么特殊处理。但撇开这些,它仍然端正英俊,符合我和娜丽雅娜的喜好。不过,它配备了原生的眼睛,假若要毁去这种和谐,未免暴殄天物,想必娜丽雅娜也不乐意见到这样。
我继续去挑别的面具,可心中一直挂眷着那血色的双瞳。最终,我还是绕回去,把它托到了绿眼女子的面前。她问道:“那么,你不给你的蓝眼睛挑面具了吗?”“不了。”我答道,“我想,把这个制成耳钉,应该也是不错的。”她嘴角微微一动,手指抚摸上右耳坠下的橄榄石。那粒小小的绿东西仿佛在我喉头发涩。尽管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愿称呼她为“橄榄”。
橄榄说:“那也好,不过,你不能现在就来拿。这张面具资料只是寄存于此。”拨动橄榄石的手指放下来,挨在我的手指旁边,“这是一件事故的遗产。按理说死者的所有遗体都应该充公,但你也知道人道主义法案。出售面具的财产要归入死者的亲人名下,需要走程序。”我心神不定地点点头。
临走前我要了她的联系方式。那男子坐在椅子上,仿佛隔着面具的眼皮在瞅着我。他如此爱她。虽然偏激,但却令人嫉羡。也许我以后还能常常再见到他。
一周后,我发信息给橄榄,询问程序走得怎样了,她说还没好,死者所在地区非常偏僻落后。我们聊了起来,约了出去,共度一个晚上,成了朋友。我打算寻找机会把她介绍给我的其他朋友。橄榄告诉我,她现在只和两个姑娘保持联系。“也不算朋友,熟人吧。她俩是朋友。”我也决心和她俩见面,尽管大概率不会成为朋友。
但我和她们还未见面,橄榄就告诉我,手续办齐了,我们要去交接。那天早上我们从床上爬起来,她柔软的手臂悬在我的脖颈上,我转过头去亲她,她看起来仿佛想躲,但最终还是把嘴唇贴了上来。在整段漫长的路程中我一直想着那个吻。橄榄没有闭上眼睛,她始终非常安静地盯着我。
我们到了那一家大工厂,这是节假日,只有门卫在门口睡觉,我们朝他出示了证件,他昏昏欲睡地招了下手就把我们放进去了。我们拐进那间厂房,一眼就看到了硕大无朋的机器。不知为何,在厂房外面,你根本是看不出它有多大的,只有到了里面,才会悚然发觉它的令人恐惧之处——你感到你虽然被幽禁但却看不到边际,或者一个人站在无比陡峭的地方,往下看去。明明是踏在平地上,却会有眩晕感。至于机器,那就像一只浑身黝黑、泛着冷光的巨型蜘蛛。我从来没见过制作面具的机器。它一层层地磊上去,身周抽出有四五个人那么粗的、蚰蜒般的管子。它身上嵌着块块红色半透明的玻璃,那红色是深浅不一的,我不禁怀疑是否有人在那后面张望。
橄榄握紧了我的手,我瞥了她一眼。她轻声对我说:“你看上面。”
有个小小的白影子攀在机器的外壁上。我吃了一惊。但这时候那小小的白色影子却似乎是伸出一只手臂来朝我们挥了挥。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人声:
“呀,思凡小姐。那你身边那位就是家明先生了?”鼻音有些重,有些哑,有些带笑。
“是的。”橄榄说。“面具呢?”
“在这儿呢。”他拿出一个盒子,举起来给我们看。事实上我们压根看不见。连他的脸都不知道,遑论面具。
“把它拿过来吧。”
“思凡小姐,抱歉,但我真的还想听你重复一下。多少钱来着?”
“九百四十七万。”
“九百四十七万。太多了。太多了。”他咯咯笑了起来,非常快乐地说:“有了这些钱……是真的吧?思凡小姐,你不是在骗我吧?”
思凡念出一串数字。“这就是你的账户没错,这些钱会被转到你的账户里,一分不少。”
“那就好。有了这些钱,我就能到城市里住了吗?”
“当然没有问题了。”
他笑了起来。虽然他的笑总是让人觉得没有底气,怯生生的,但却非常可爱。那团小小的白色影子跳下来,快速地移动过来。他跑到我们面前。我们仍然看不到他的脸,因为他头上也套着帽子,用拉链完全拉死了。但他却并没有在我面前停下,也没有在橄榄面前停下。他一直跑出了这过分的大、过分的空的厂房。
我和橄榄对视了一眼,橄榄看了一眼机器。我们俩一齐跑了出去。橄榄虽然穿着高跟鞋,但意外的速度还是很快。她扯住他的袖子,硬生生把他拽停了下来。“面具呢?你得把面具拿出来。”
“你们跑什么啊?”他声音闷闷地笑着说。
“面具呢?”我也跟着问道。我伸手想去拉开他的拉链。他挡开我的手,笑道:“在厂房里啊。”
紧接着我们都听到“噗”的一声。大地镇定地晃了晃。我和橄榄齐齐打了个寒噤,因为又是“噗”的一声。那时候我想到:还会再继续吗?
然后是无数尖利的嘶响。你看过鬼片吗?就好像无数苍白的幽灵从你身边张开了浮动的长长的嘴,呼啸尖叫而去。但在这一片喧嚣中,他的笑声却那样清晰。不是羞怯的、压抑的,是毫无疑问的放声大笑。
我和橄榄仍然在原地呆立。他走上前来,拍了拍我俩的肩膀。他是个很平常的男孩子,个儿高高的,长手长脚,肤色白皙,一双无神的大眼睛,这样笑着的时候,觉得牙露得太多,仿佛一个小孩子。
橄榄最先反应过来,她转过头去,接着就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面无表情。那台机器现在只是一大块一大块的残肢断臂,它的管子着了火,熊熊燃烧着,喷发出熏人的气息。
“你感觉怎么样?”
男孩子咧嘴笑着,两排牙齿都露了出来。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就走到了她面前,手往兜里一伸又一抽,接着飞快地往她脸上划了一下。尖叫声。橄榄“啊”的一声尖叫,伸手下意识地要去捂脸。我看到她脸上,在伤口两侧,白花花的肉条翻卷了起来,还没等她的手接触到皮肤,脸皮就不堪重负,“啪”“啪”,扁扁地砸到了地面。裸露出来的皮肤比纸还白——那是一张眼球、牙齿和鼻骨突兀地摆放在平面上的脸。
半探出来的眼球下,泪水像窗户上的雨水般一滴滴滑下去。
“你的脸也是这样的嘛。”男孩子瞥了我一眼,他眼神中飞扬的神采令我浑身发冷。“和我哥哥现在的脸一模一样。”
“思凡……”我说。
橄榄一声不吭。她硕大的眼球转动着,转向地面。
“你还不知道吧?”男孩子笑着说,“她的脸——是说她真正的脸哦——你肯定见过的啊。就是那个坐在这位易思凡小姐店里的男人,他漂亮不?那就是思凡小姐本来的脸。他俩交换了脸。奇妙吧?”
“不过,对于你这种面具收集癖来说,又有什么是没见过呢?拿活人做的面具有什么稀奇。”
我拔腿想跑,但他好像事先就料到似的,一下子拽住了我的衣领。我的膝弯一阵剧痛,不由自主地倒在地上。我又惨叫了一声。他把手中的刀深深刺进我的小腿。我下意识地反手夺他的刀,他好像轻轻笑了一下似的,刀在伤口中一旋就拔出来,穿透我的手背,刺进腿上同样的伤口。
在我的呻吟惨叫中,橄榄平静地低头望着地面。
我似乎短暂地晕过去了一段时间。醒来的时候,我的两只手都贴着膝上,和膝盖一起被钉在地面上。充当钉子的是两根长长的空心铁柱。
“你醒了噢。”男孩说。
我张了张嘴唇,问道:“为什么?”
“总算问这句话了。”他笑着说,“本来我还在想,要是你再扯些别的什么,那就只好给你的胃里也捅一根铁棒了。”
“面具是我哥哥。”他问道,“你明白吧。”
哥哥。我的大脑用一分钟缓慢地反刍着这个词汇。
这是个早已被我们的社会废弃的词语。你很少有机会说出这个词。我们大概会有几个同父异母或者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极小概率下会有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
“把你的脑子停一停。别再想什么我们不正常、我们是变态,类似这样的话。”他好像从我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微笑着说。
“他死了。而且是在制造面具之后死掉的。”
他告诉我这场事故——在面具制造工厂的哥哥因为机器出了故障,亲自去修缮、擦拭机器,却摔进了机器当中。
“他的肌肉组织被切割的时候,他还没死。被切割完,也还没死。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那台机器启动了尸体修复程序,把他,一个活人做成了标本。”
“但是这是机器本身的故障,本身的程序调试问题。很惊讶吧,竟然没人需要为此负责任——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他笑着指了指那一堆残垣断壁式的残骸。
“现在我们能好好看看这台机器了。完全的废品。完全的干干净净。”
“我不会去报复别人。我心里从来没有过去报复这台机器的发明者、采办员,诸如此类的人。因为他已经死了。别的事情都是白搭。跟他死了这件事比起来,你们都只不过是蠕虫。哦,我忘记了,在卫生条件那么好的大城市里,你们说不定连蠕虫都没见过。”
“那就,线头,或者鼻屎吧。对你们的选择是随机的。我一定要炸了这台机器。那不是为了他开心或者我开心。我只是必须要这么做罢了。你或许理解这一点。也或许不理解。不过我不感兴趣。我只是觉得……会很有趣。要是能看着你们的脸被切下来,或者像你这样被钉在地上。”
他转头看了橄榄一眼。
“你们是朋友吧?”
我点了点头。
“那你想必也永远无法理解。你永远只拥有‘朋友’。你知道朋友以外的称谓吗?”
我没有回答。
“好了。我替你们报了警。放心好了,你不会有任何的麻烦。”他笑了笑,“我也不会。”
他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欣赏着远处机器的残肢,欣慰明快地咧嘴大笑。在笑声中,他走远了。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即使在警察赶到把我们搬上救护车的过程中,橄榄也一直沉默不语。她两只手各抓面具的一面,仔仔细细盯着它们瞧。
在伤养好后,我又去见过橄榄一面。我们俩的朋友关系至此已经是终结了,这是礼貌性质的见面。橄榄原来的面具已经修复不好了,但她并没有换新的面具。她的对面坐着两个年轻女孩,长相十分相似,都戴着耳钉,连小拇指纹身都一模一样。见到我来,原先毫无顾忌的她俩便先行离开了,只有橄榄一人。她戴着面纱,令人怅惘。那个男人仍旧一语不发。
我们没有聊多久。
“再见了。”临走前我们对彼此这么说,都明白不会再见了。但是她很快就会忘记我。这一点我清楚。
当我走出店门时,环顾四周。大街上的女孩戴着眼珠所制成的项链,对面老太太桌前坐着的年轻小伙子手链上挂满牙齿。我仍旧在想橄榄曾经的朋友,或许是唯一的朋友。我在想那种制成标本的爱。我为此感到羡慕。或许有的爱就是如此。
备注:空格是个人爱好
评论要求:随便,但如果要评论的话,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的眼中这个故事主要是关于什么
作者:尘灯
2015年的夏天尤其热,阳光炙烤着每一寸油柏路,焦糊味儿在车后座熏得杨亦远快吐了,他实在受不了扒拉着座椅说:“我认输了,求求了祖宗,开空调行不行?”
“不行!开空调耗油!”宋女士理直气壮地拒绝了,她在三十六个小时之前,刚激愤的与杨亦远父亲离婚,离婚证攥在手里还热乎着,她便怀着满腔的悲愤拐上十七岁的杨亦远离开了繁华无比的伤心地——上海。
“我是真的要吐了!”
“有塑料袋!”
“呕...”
————
杨亦远就是这么晕乎乎到南城的,下车的时候他几乎是滚下来的,口干舌燥,头晕眼花,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有点中暑,但是宋女士丝毫没有停下脚步。她从后备箱里拖出来行李箱,看了一眼面前六层楼高刚粉刷了外墙的老旧公寓楼回头冲杨亦远喊道:“搬东西!快!”
这房子里应有尽有,家具齐全。就是灰有点重,而且看上去有些年头没住人了。
杨亦远顾不得其他,在水龙头下洗了个脸又漱了漱口,感觉头晕稍微好一些,这才撑着碎瓷砖装饰的洗脸池感觉活过来了。
宋女士像个不能停下的八音盒舞女,她抖弄着防尘布,将桌子茶几擦拭干净,又一遍一遍洗干净地面,把窗户全部打开,扬尘在阳光下如同成群的蒲公英,耀眼的日光在瓷砖上弹跳。
————
“亦远,过来帮我套被子!”
“来了——”
杨亦远拖拉着脚步,不甚情愿地垂头走过去。捏住被子两个角,用力抖动,夏天的被子薄,因此不算费力。套完之后,宋女士指使着他去把空调擦干净。勉强收拾完屋子,太阳快落下,傍晚的小城镇吹来舒适的晚风。
“晚上吃什么?”东忙西忙一下午,杨亦远早就饿了。
“你自己去买点儿吧。”宋女士对着墙上那副难看古早的装饰画摸了摸下巴,思索寻个什么东西替代。
“顺便买点花回来吧。”宋女士道。
“什么花都行?”杨亦远问。
“难看的不要。”
“什么叫难看的?”
“你自己不会分辨吗。”
“好吧。”
杨亦远擦了擦脸,换了一件中袖的酒红色衬衣,从鞋柜上拿下钥匙。
————
晚饭的点,左邻右舍都开始做晚饭,楼底下也聚集了一群群打牌下象棋的老大爷,小孩儿三五成群的在墙根处玩儿游戏,大声嚷嚷像是要叫破喉咙。某层楼的窗户刷的被拉开,中气十足的声音穿透街道喊着某人回家吃饭,便有一员脱离人群,依依不舍地往某个楼栋走去。
宋女士不会做饭,她成天忙于艺术展,大概是中世纪宗教与女性自由一类的主题,跟杨先生离婚是她一路顺遂的人生中唯一一个大坎。她尖叫着说,可是你出轨!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居然出轨!大概从小锦衣玉食受人追捧的宋女士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如此不顾形象歇斯底里。
她是个顶有艺术情怀的人,南城是她与年少的朋友约定好老了就来悠闲度日的地方,也是她最后的黄金乡。
所以杨亦远猜她回来这里是想找回年少的尊严,而他则像是必须被携带的一件行李,没有商量的余地,只能随之漂泊。
算了先不想这个。花店,他需要找一间花店。
在这里杨亦远没有代步工具,他打开导航显示最近的花店在三公里以外。南城的城建风格比较混搭,不过房屋楼层都不算高。杨亦远在阴凉下走的稍慢,仔细看着每一家的阳台,有人种菜有人种花,有人阳台上堆满杂物,有人阳台上单调的放着一把藤椅。
每个人的生活都不相同,杨亦远想起自己以前在上海那间房子里的阳台,好像常年都架着宋女士的画。松节油的味道,萦绕不散。当然也有他的画,他也画油画,宋女士从小培养的。
别人还在用十二色的水彩笔和蜡笔时候,宋女士就抱着他让他调油画颜料。油画颜料不要钱似的泼在宽大画布上,没有图形,只是肆意流淌,宋女士便高兴地夸他色感极佳。宋女士爱艺术,便笃定杨亦远也爱艺术,最好笑的是——他的确爱。
但与生俱来四个字让他恶心。
又走了十来分钟走到那家花店门口,幸好是开着门的,带着花发夹的店主看见有客人便迎了上来,她长得很清秀,一双纯粹的眼睛笑盈盈地看着杨亦远。
“先生您好,请问是要买花吗?”
杨亦远转了一圈,将满天星尤加利那一排都指了一遍,“一样一捧,哦,还有这些。”他转身又把雏菊那一排也指了一遍。
“确定都要吗?”店主有些惊讶,很少有人一次买这么多花。
“对,不用点缀...要不你拿个篮子给我装一起就行,我只要花。”杨亦远想了想,宋女士无非是自己插花摆着好看或者写生,应该不需要什么包装。
“我们这里没有花篮,我还是几束几束给您包起来吧,可以吗?”店主说话很慢很温柔。
“可以。”
“那你坐一下。”
杨亦远坐在高脚椅上,看了一会儿店主包花,她包的不快但是包出来很漂亮,认真的神情像是这是天底下头号大事。
这让杨亦远想起宋女士画画的时候可以一整天只吃两片面包,仿佛是某种艺术女神附体在她身上,催动她的胳膊作画。宋女士觉得这里是所应当的,所以杨亦远幼年好动,在画板面前坐不住的时候,她还一度认为他有多动症。
杨亦远他转了个面,坐到店主左前方。他就这么看着店主包花,小雏菊、萱草、黄菊花...
一丛丛短暂而艳丽的生命被包裹起来,在漂亮的包装纸里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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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有很多,杨亦远两手捧抱着慢慢往回走,浅紫蓝的云从他头顶慢慢盖过去,因南城污染不重,所以可以看见淡淡的星子点缀在天边。
南城被一条江横穿而过,跨江大桥上猛烈的江风把杨亦远的T恤吹鼓起来。
他走了一会儿发现桥洞底下貌似有个棚子,大红色的棚顶破漏处被防水塑料盖着,看起来像是某个无家可归之人的藏身所。
杨亦远走下去,里面空无一人,只是摆放着很多毛毯,棚子四周散落各种塑料碗还有一些不锈钢的,里头有不知道谁吃剩下的肉。杨亦远转了一圈,捕捉到几声猫叫,他抬头去找,三只狸花猫站在棚子顶上,与他对视。
“喵。”杨亦远捧着花叫了一声。
回应的却不止一声,这里像是流浪猫的聚集地。
天色暗下来,深蓝色的布兜头盖住了南城,视线所及之处都笼罩着蓝。江水拍打碎石岸,水声漫长,杨亦远席地而坐,他怀里是花束,左侧卧着一只慵懒舒适眯起眼睛的橘猫,他们一起看江。
直到有个人骂骂咧咧地提着一袋子鸡胸肉和猫粮踉跄从坡上下来,那橘猫才灵活地跳起来。
杨亦远闻声扭头,天暗的只能看见轮廓了,有个人影从深蓝色里浮出来,慢慢填充色彩,出现在他面前。
“以前没见过你。”那人蹲下来,猫咪全部聚集在他跟前,撒娇打滚,蹭他的腿。
“今天搬来的。”杨亦远终于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碗了。
每个碗都被猫咪围起来,那人徒手从袋子里掏出猫粮,平等地一只碗放三把,再加一把鸡胸肉。
“哦。”他应了一声,声音被猫叫淹没了,那大概有二十多只猫。
“不给它们做绝育的话,会越来越多的。”杨亦远看着满地的尾巴,花色不尽相同。
“那有什么不好吗?”他无所谓地耸肩,抬眼看向杨亦远。
杨亦远顿了顿,他答:“新闻上都说流浪猫是鸟类杀手,越来越多会破坏生态平衡,而且流浪猫不绝育,发情会很痛苦,等到怀孕了也只会生下一窝新的、有上顿没下顿的、无依无靠的小流浪猫。这样又有什么好的呢?”
那人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喂,你未免太认真了点。”
“因为你们从来不考虑后果。”杨亦远感觉一股酸涩的热气从心口散发出来,他憋着气,用很慢的语速说,“小流浪猫会想,为什么我要被生下来跟着父母流浪。”
“你......”那人提气,又重重泄出来,“你家住哪,我送你。”
他把猫粮分完,在江边洗了洗手,很不讲究的往裤子上一抹,“走吧,天黑了。”
摩托巨大的轰鸣声和呼呼风声之间,杨亦远捧着花,花瓣飘飘遥遥在他身后落了一地,风里都是淡粉色玫红色。
路灯之间隔得稍远,每经历一片暖光,杨亦远便觉得自己离曾经的生活远了一些。
END
备注:最开始这个故事叫没有名字的故事,就是为了写一种孤寂抑郁的感觉。后来挑了个线,大概是作为父母附属品的孩子,顺从一切安排表面下对自我和家庭深深的厌恶。因为想合赞雪不露雪,所以故事写的很平淡,那种文字里透出的压抑与痛苦才是我想要的,希望有写出来。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作者:落水
朝西坐在山头上,默默注视着天上的一抹斜阳。
看够了,他就起身,返回了山坡后的住房。
这是一个荒芜的星球,朝西或许是抵达此处的第一个生命,也是如今唯一的住民。
所谓住房,其实只是一艘已经坠毁了的逃生飞船,由于冲撞的速度不算太快,整艘飞船的结构保持得还算完整,这个行星的气候也比较稳定,使得他得以在这里生存下去。
在这小屋的背后还有一片不大不小的菜地,里面种着刚刚好够他一个人食用的蔬菜,虽然种类都不多,但都还算是他爱吃的类型。
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五年之久,携带的肉类食品早已经吃完了,长期的食素让他面色有些虚黄,每天的精神也不是很好,其实在他的备用仓里是存有多种肉用动物的受精卵的,只需要简单的培育就可以开始养殖,以他一个人的食量,也只要稍稍扩大一点菜地的规模就足够了。但他知道自己的内心早已在这种孤独的生活中变得脆弱,不论养了鸡还是猪或是羊,他的心底里也一定会把它们当做自己的某种伙伴,进而无法狠下心将其屠宰。
为免徒增烦恼,他在一番犹豫之后他干脆拔掉了受精卵冷冻库的电源,反倒落得个干净利落。
他此时来到了小屋的前院里,把面前的相机调整好位置之后,等待着太阳来到他身后的小屋上头,拍下了自己背对着阳光的画面。
太阳在他的背后呈现为一个倾斜的椭圆状,这意味着它并不是一般形式的球状恒星,而是一种扁而平的圆盘状恒星,所以从地面看上去,它就是一个倾斜着挂在天上的真正意义上的“斜阳”。
这个行星的公转轨道和太阳的圆盘面存在一定的角度差,所以它会绕着圆盘的正面和侧面来回运转,使得太阳在天上的形状也出现周期性的宽窄变化,转到侧面的时候,太阳会变成一条刺目的细线,转回正面则又变成一个饱满的椭圆。
实际上,太阳的正面散发的强烈阳光本该让这颗行星变成灼热的地狱,侧面的阳光又太过微弱,以至于面朝这一侧的一切都变成冰封的世界,幸运的是,这颗行星的公转轨道在面向太阳正面的时候刚好来到最远离太阳的地方,转到侧面则反之,这才让这颗行星拥有了适宜生命——至少是适宜朝西生存下去的气候条件。
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朝西在为了长期的生存而搭建住所、蔬菜地等工作之外的最大爱好就是拍摄这个倾斜的太阳,至少每天拍摄一张,以此记录它的形态变化,严格来说,这或许是他唯一的爱好了,而在这个荒芜的星球上,在朝西空虚无趣的每一天里,这个太阳大概也就是朝西能够在生活中感受到的,仅有的变化。
他拍完之后就和以往一样在相机上看着最近几天的照片,把它们设置成连续播放,以此感受太阳不断变化的形状,却突然发现了一个和以往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他刚刚拍摄的那张照片上,天空中出现了一粒崭新的光点,在仔细检查之前的所有照片之后,他发现每隔十四天就会有一个类似光点出现在他的照片里。
要么这是这颗行星的卫星,要么,这就是一个人造的物体,而后者对于独居在此的朝西来说,他并不希望是后者。
可是事与愿违,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一阵爆裂的引擎轰鸣声从高空中向他袭来,随后,天空中的斜阳被一道宏伟的阴影所遮蔽。
他紧张地看着这艘停泊在自己上空的庞大飞船,飞船似乎也在注视着他,不久后,飞船的侧面打开了一道舱门,一艘运输船从中飞出,继而停泊到了朝西的面前,一个身穿白色大褂、脸上长满胡茬的中年男子,和一个带着秀气的眼镜、神态天真的少年走出了运输船,径直向朝西走来。
“根据空间管理法案,重度危机区域管理法条,我们有义务告知你,此地不宜居住,请与我们一同离开。”胡茬男走在前面,开口时扫视了朝西一眼,当他说完这句话时,眼神已经转移到了周边。
“先生,这里很危险,我来帮您一起收拾行李,我们尽快离开吧。”眼镜少年落在胡渣男身后,语气诚恳,但目光不时瞟向天上,再看向朝西时神色间已经多了几分急切。
“我就住在这里,哪儿也不去。”自两人出现开始,朝西的双脚就没有再移动过位置,一如自己的双脚,他也如此定定地看着两人。
“先生,您真的应该跟我们走。”眼镜少年指向朝西的身后,那是太阳的方向,但此刻它已经被天上的飞船所阻挡,“最多只需要一个月那颗太阳就会爆炸了,这附近的一切都会毁灭的,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说了,我哪儿也不去,你们给我……”朝西皱着眉打算喝令两人离开,随即意识到了眼镜少年话语中潜藏的意思,“你怎么知道它还有多久爆炸?”
眼镜少年看向胡茬男,对方对他轻点头示意后就继续扫视起了周围,眼镜少年这才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您应该注意到了,这颗恒星扁平得就像是一张面饼,这是因为它的自转实在是太快了,在它赤道面上的离心力抵消了自身的引力,所以才会变成这种形状。”
“我上过学,说点我猜不到的东西。”
“但您可能不太清楚,一般的恒星是不可能达到这么快的转速的,它之所以能够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它曾经属于另一个恒星系,然后被甩了出来,并且获得了极大的加速,可是那个时候它已经是一颗红巨星了,这意味着它已经到达了恒星演化的末期,它越来越弱的热核反应无法支撑自身的引力,所以体积也逐渐缩小了,”眼镜少年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也许是说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他脸上的紧张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不见了,“因为角动量守恒,它的体积越小,就会转动得越快,所以它的南北两极会收缩得更快,慢慢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别忘了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会知道它还有多久爆炸?你说的时间准确吗?”
“先生,我得先说明白这些才能向您解释清楚,就是因为它的体积在不断缩小,而且也达到了演化末期,所以我们只需要通过它的质量和体积的比例就能大致估算出它距离超新星爆发的时间了,其实我们就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理论才冒着风险来到这里实地采集数据的,”眼镜少年推了推眼镜,给出了最终结论,“它随时都可能爆发,而这个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
超新星爆发是宇宙中最为强大的爆炸之一,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哪怕远隔数百光年之远的生命体,也会被猛烈的伽马射线暴所摧毁,因此眼镜少年的神色非常严肃,他要让朝西明白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然后随同他们一起离开。
然而朝西并没有因此而展现出半点的恐惧或动摇,他暗淡的双眼里反而冒出了些许光芒,他似乎因为这个消息而卸下了某种重任一般,就连一直紧绷着的语气都松弛了下来。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朝西笑道,“你们还是快走吧,不要管我了。”
“可是……”
“我们已经尽了告知的义务,也尊重你的选择。”一直默不作声的胡渣男突然开口,随即转身走向了运输船。
眼镜少年着急地看着胡茬男,又再挣扎着看向朝西,随后在朝西的笑容里败下了阵来,颓丧地与胡茬男一同转身走向了运输船。
“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看着两人停下脚步后,朝西问道,“你们应该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它快要爆发了,为什么还冒着险停留到了现在?”
“在出发之前,我们不知道这里具体的情况,所以预定的返航时间就是今天,”眼镜少年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胡渣男,“他不喜欢打破任何规矩,坚决按照计划的时间离开。”
“原来如此,真是一个恪守规矩的好家伙,”朝西感叹道,“所以你们才会因为“义务”而冒着停留的风险来接我。”
“不只是这样,我们也是因为……”
“我很感激你们的好意,但我已经不想再遵守任何的规矩了,现在也不是说话的时候,”朝西摆着手打断了他,“快离开吧,不要再为了我浪费宝贵的时间了。”
朝西的目光随着起飞的运输船慢慢转到了悬浮在天空的飞船上,他已经透过飞船庞大的躯壳看到了他每天都会仔细观察的、那个扁平的、倾斜着挂在天上的斜阳,直到飞船已经轰鸣着化作了天空中的又一个光点,他也还一直带着轻松的笑容,死死地盯着同一个地方。
在飞船上,眼镜少年设置好了跃迁的准备程序,只要按下最后一个按键,他们就将在三十秒后以超过光的速度远离这个蕴含着即将爆发出恐怖能量的星域,他犹豫着,想说点什么,但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犹豫什么。
“我们在这颗行星的轨道上停留了半年,而他一次都没有向外发出过任何形式的信号,至少我们从没接收到过,一般的逃生船也不会配备像他这么齐全的长期维生系统,”胡茬男替他按下了启动按键,跃迁引擎的启动倒计时也同时响了起来,“他一开始就做好了要在这里生活的准备,也就是说,他早就打算好要死在这里了。”
眼镜少年闻言,默默地扣好了安全带,眼光闪烁,不知在思索着什么,胡茬男也不再说话,随着倒计时的临近,船身开始了有规律的震颤,就在引擎即将启动的时刻,一阵刺耳的警铃在船舱中响了起来。
震颤随即停了下来。
朝西从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恒星随时有可能爆发,他也在等待着这个时刻的降临,这并非因为他主动想要死去,而是除此之外,他已经找不到什么别的可以去实现的、具有意义的目的了,他脱离了整个社会,独自生活在这样的一个荒芜行星上,如果缺失了一个目的,那么每一天就都只能是一种苟活而已。
然而对于一颗恒星来说,即使它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尾声,也依然可能要经历成千上万年的时光才能迎来终结的时刻,而对于一个人,一个同样走到了暮年的人来说,这样的时光未免也太过于漫长了,所以哪怕朝西一直都知道,这颗恒星随时都有可能会化作超新星而爆发出闪耀整个宇宙的光芒,他也无法确定自己能否撑到亲眼见证的那一天。
这本是一种无法调解的折磨,这颗斜阳挂在天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默默地提醒着他,对于这个广阔而永恒的宇宙而言,身为人类的一生有多么的短暂而渺小,他从前所做过的一切在这种宏大的尺度上似乎都没有什么意义,而他想与太阳一同死去的想法,又是多么的可笑。
更何况他的身体一直就不怎么好,或许也有营养不良的原因,近几个月来他愈发地感觉到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眼镜少年的一番话让他突然又获得了希望,至多一个月的时间,这怎么也应该是能撑得住的。
“我与天地同寿。”
他几乎都已经能够看到那样的场面了,这该是怎样的一种豪爽。
眼看着天上的斜阳,他感觉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涌上心头,这份激动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胸膛,欢腾着挑衅他的心脏,大脑被充分的血液鼓动着,令他仿佛听到了某种低语,口中似乎分泌出了某种液体,让他好像尝到了某种枯臭,眼里也许被射入了某种光芒,使他只能看到暗淡却又混乱的流星。
他好像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在这种强烈却又仿佛不存在一般的痛苦如同潮水一般不断涌来的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了过来,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
于是这些痛苦也就在这个时候变得淡薄了起来,他没有怨念,没有悔恨,只有一阵难以言说的复杂感受若缓若疾地出现,但他来不及去感受这种感受,就失去了所有的感受。
再睁开眼时,他已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他眼前的少年,带着一副他刚刚还很熟悉的眼镜。
“先生,您终于醒了。”
“你……我在哪?!”朝西缓了缓神,随即在混沌的大脑中捞出了自己上一刻的记忆。“你们把我带到哪儿了?!”
“探索者P3-1,这是我们的科考飞船,”眼镜少年礼貌地微笑着,他并不知道这笑容在朝西的眼里代表着多么可怕的意义,“在我们离开之前,您的生命维持装置发出了警告,我们于是返回地面对您采取了紧急治疗,但您陷入了昏迷,我们不得不把您接上飞船,您已经昏迷了七天,现在我们已经快要离开危险区域了。”
“不,送我回去!”朝西闻言,用力支起了身体,咬着牙朝眼镜少年厉声道,“你们凭什么带我走?!”
“根据星际救援法案的要求,你孤立无援地身处一颗高危行星,并向周围发送了急救警报,我们必须带你走,”另一个人的声音传来,朝西这才看到靠在门边的胡茬男,他无所谓地看着朝西,这淡漠的神情莫名让朝西想到了他从前的上司,“如果你不想离开那里,就应该关闭自己的生命救援警报,否则任何收到警报的公务船都有责任对你施行救援。”
“你……我……”朝西语塞,然后颓丧地低下了头,“五年,我一个人在那里生活了五年,你觉得我会在乎它究竟是开着还是关闭了吗?”
“就因为你不在乎,你现在来到了这里,”胡茬男伸出食指指了指上空,“这世上有很多不同的规则体系,但他们都共用一种原则,他们总是会在应该生效的时候产生效用,无论你是否将其置之不理。”
“你还是不明白,”朝西紧紧地抓着床沿,胸膛里充斥着被扰乱了一切的怒火,“我已经跑到社会之外了,那里没有别人,只有我,只应该有我!而我现在就应该坐在那里!”
“我很遗憾你的遭遇,但我无能为力。”
“你可以把我送回去。”
“已经晚了,”胡茬男淡然道,“为了弥补救援你所花费的时间,我们至今仍在超功率加速,现在剩余的燃料只够飞往空间站,如果你这么想回去的话,我可以在空间站帮你雇佣一趟单程航班。”
“可那已经晚了!你们说最多一个月,也就只有三周它就会爆发了,到时候那里还能剩下什么?一大片高温的等离子体浓汤吗?!”
“再一次地,我很遗憾,但我无能为力,”胡茬男用眼神示意眼镜少年随他一同离开,随即径直离开了房间。
“先生,我也很抱歉,”眼镜少年愧疚地对朝西欠了欠身,但这更多是因为朝西的情绪,因为他还无法理解为何会有人渴望在某个特定的地点迎来自己的死亡,以他自身的角度而言,他很高兴自己救下了朝西,“不论您有什么需要,请通过平板通知我,我会尽可能招待您的,好好休息吧。”
眼镜少年也离开房间之后,朝西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摊靠在了床上。
他尚不能从如此快速变动的事态中回过神来,在他记忆中的上一刻,他还站在自己的小屋前,等待着与那颗斜阳一同终结,而此刻他已经远在几十光年之外,若是再等上三周,那颗恒星就将要独自死去,他竟能有机会让自己卑微无趣的一生活得比一颗恒星还要长久,这令他痛苦,比之前临死时分的痛苦更甚。
想到自己已经放弃了一切去到那个地方,却还是要在最终的时刻失去以自己想要的方式死去的机会,甚至又要在一次地被人带回那个他曾迫切地想要离开的人类世界,这些磨难无一不在向他表明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生活将会在他的每一次行动中注入肥皂水,然后吹成一片填塞着废料与臭气的泡沫。
他的内心充满了惆怅与彷徨,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去做了,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一波折。
他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一天后,眼镜少年再一次来到了朝西的房间里,经过了一天的时间,或许是自己阅读了一些文章,又或者经过了一定的思考,他觉得自己稍微有些理解朝西的想法了,但这种理解还非常地浅薄,虽然这件事事关他人的生死,但好奇的他实在无法压制自己探究的欲望,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他独自与胡茬男相处了太久,终于见到了一个新的面孔而有些兴奋,无论如何,他都想要找朝西好好聊一聊。
“你想过要离开你熟悉的地方吗?”朝西依然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但已经不再抗拒什么了,因此稍微思索后,索性说了起来,“我是指,永远地离开那里。”
“这……我没有想过,而且无论如何,总是有可能要回去的吧?”眼镜少年端来了一杯水,轻轻地放在朝西的床头上,“您就是这么想的吗?离开您熟悉的地方,到一个没人去过的地方,独自生活,独自……死去?”
“不,我也一样,我们都一样,不会随便决定永远地离开熟悉的地方,可如果反过来就不一样了,如果我们待在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地方,我们每时每刻都会想着要离开它,回到我们熟悉的地方去,”朝西喝了一口水,闭上了眼,“而对于我来说,这个人类社会中的每一个地方,都是陌生的。”
“所以没有人的地方,”眼镜少年努力地理解着朝西的意思,“才是能让您感到熟悉的、安心的地方。”
“是的,你有你的家,我也有我的家,那里就是我的家,”朝西看向眼镜少年,对方则羞愧地转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你们突然出现在了我的家里,不经我的同意带走了我,而我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到那个家里了,你明白吗?”
朝西的言辞并不激烈,然而正因为他平淡的口吻,眼镜少年感受到的愧疚也愈发地深切了,他沉默片刻,随后摇了摇头,从被迫离家的角度,他对朝西的感受有了些许理解,但他依然无法因此而确信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是您还活着啊,我们不是带走了您,是救了您不是吗?”
“可我从没说过我想要离开,”朝西叹了口气,“我也没说过我想要被救。”
“但是……”眼镜少年顿了顿,他突然理解了胡茬男总是照章办事的好处,“但是您向我们发出了求救信号,而我们返回的时候您已经昏迷了,我们只能带您走。”
“不用解释了,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做得没错,错在我。”
“不,这……我……”对于眼镜少年来说,他无从辨认这种情况中究竟是谁做错了,可如果双方都没有过错,朝西却显然是一个受害者,单纯的他还没有准备好要迎接这种复杂的问题。
“你说过,那颗恒星是一个流浪者。”朝西没有再纠结这个话题,摆着手转换了话题。
“是的,”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眼镜少年的神色好转了些许,“它原先属于某个双星系统,它的伴星发生了超新星爆发,强烈的爆炸把它甩出了从前的恒星系。”
“你看,它是一个流浪者,在它不知流浪了多久以后,又有一颗流浪的行星被它俘获,这两个星空中的流浪者相依为命,然后我来了,”朝西顿了顿,似乎会想起了自己在那里生活的时光,“从此一个太阳,一个大地,一个人,我们三个流浪者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
“可它也要爆发了,那里的所有东西都会在爆发以后消失的,一个快要消失的地方,怎么能够当做归宿呢?”
“你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光明的未来,还有漫长而精彩的人生在等着你,这当然不能被你当作一个终点,可无论是那颗恒星还是我,我们的人生都已经快要到尽头了,你知道吗,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准备好了,我的飞船上一直都存放着能让我长期维生的物资,我只是不知道该去哪里,该由什么时候走。
直到我的飞船被陨石击中,乘着逃生船迫降到了那里的时候,我立刻就明白了,这就是我应该死去的地方。
从那一天开始,我就一直在等待着它的爆发,那将是我生命中最为辉煌的时刻,我的死亡将释放出无比璀璨的光芒,耀眼得足以把整个银河点亮。
我可以在这阵烟火中和太阳一起死去,让它毁灭一切,毁灭我脚下的大地,毁灭它自己。
然后给予我所能想到的,最为浪漫的死亡。”
一边说着,朝西的脸上也一边多出了几分光芒,他幻想着自己本应该实现的梦想,在即将沉浸其中的时候看到了身边的少年,这些光芒随即暗淡了。
眼镜少年陷入了沉默之中,虽然他依然无法理解朝西求死的原因,但他感受到了朝西的真诚,这或许是朝西的理想,而他以救人的好心将其破坏了,他不由得去思考理想与生命的重量,良久,他得出了答案。
如果只能选其一,他将选择理想。
也许几年、十几年后,他会给出不同的答案,至少在现在,对于年轻的他来说,理想才是最重要的事物。
“我帮你,”他说道,“你可以用运输船回去,虽然速度达不到跃迁等级,但只要全功率加速,你应该可以在它爆发之前回到那里。”
“真的吗?”朝西睁大了双眼,他感激地抓住了眼镜少年的手,随即摇着头推开了对方,“不,这是涉嫌盗窃公务运输船的重罪,就算你把罪名推到我头上,你以后的工作也肯定会被影响的。”
“那也是我的责任,”眼镜少年握紧了拳头,眉头紧皱,“按照预定行程我们是应该直接离开的,是我求着他再多看看那里,这才发现了你。”
朝西再度睁大了双眼,两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少年快速移动着双眼,在心里做好了计划,随后咬咬牙,第一次地认真地对上了朝西的目光。
“每晚的11点,他一定会去睡觉的,保险一点,我们就在半小时以后起来,我去把跃迁状态停下,你直接乘坐运输船返航。”
“停止跃迁,”朝西思索了一番,“一旦跃迁停止,你们剩下的燃料是不够让你们再次进入跃迁的。”
“没关系,无非就是多花点时间,最多两个月也能回到空间站的,你不要管这些,你知道怎么驾驶运输船的吧?”
“嗯,我以前就是干这个的。”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
这会是一个大动静,出于某种原因,眼镜少年显得很是兴奋,他立刻打开门离开了房间,而朝西则也同样的兴奋了起来,他没想到还能看得到返回的希望,甚至有些坐立不安,但为了不被胡茬男察觉到什么,还是按捺住了激动的心情,如之前一般佯装萎靡不振的样子,好好地躺在了床上。
时间慢慢来到了夜晚,他在等待着约定好的时间,没想到胡茬男在十一点之前来到了他的房间。
“你……”朝西抬头就对上了胡茬男冷漠的双眼,这眼神让他很不舒服,“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顺便和你聊两句。”胡茬男没有进门,只是在门边站着。
“我和你没什么可聊的。”
“那就我来说,你听着吧,”胡茬男无所谓地拿出了一个平板,在上面翻找了起来,“在八天前,我们准备启动跃迁的时候收到了你的紧急生命求救信号,通常来说,这个信号中会包含你的个人信息,我当时多留了一个心眼,在公共网络上查询了一下,发现这个身份已经被注销了,这意味着两种可能,要么你已经死了,要么,你设法让人口计量局相信你已经死了。”
“我的飞船被陨石击中而坠毁了,我乘坐逃生船迫降在了那个星球,事故救援小组误以为我死了,这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这虽然罕见,但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让我们假设事情就是这样的,那么为什么在这段时间里——至少在我们停留的这半年里,一次也没有收到过你的求救信号?而我们能收到你的紧急求救信号,这说明你的广域通讯装置还能运作。”
“太久了,我不想活了,你还不明白吗?所以我才想要回去,我要和那颗恒星一起死!”
“是的,我本也是这么认为的,”胡茬男把平板电脑推到朝西的面前,上面打开了一个新闻页面,“可我总感觉还有一些疑点存在,于是稍微留心查证了一下。”
看到新闻页面的同时,朝西的手就开始了颤抖。
“根据你逃生船的型号,很容易得出你能够航行的最远距离,而根据你每天都会拍摄的照片——原谅我检查了你的摄影设备,我从你最早拍摄的时间得出了你大致抵达那里的时间范围,于是进一步地从符合条件的区域跟时间里找到了你飞船失事的新闻,确实,如你所说,一颗陨石撞毁了你驾驶的飞船,根据调查结果,你已经船毁人亡,”胡渣男再次笑了笑,“可你现在还活着,这就不寻常了不是么?”
“是的,他们以为我死了,他们的调查错了,这又怎么了?现在还有什么分别吗?我已经不想活了,让我回去,拜托了,让我回去,让我死。”
“他们的调查结论是错的,但他们得出这个结论的过程是正确的,因为他们在你的飞船残骸中找到了你的逃生船,这都写在报告里了,那你乘坐的逃生船又是从哪里来的?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你的‘小屋’——也就是那架逃生船,它的型号并不是报告里的这一种,所以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你通过某种方法弄到了一架没有编号的逃生船,伪造了飞船失事的表象,由于你飞船里的逃生船没有启动,调查人员不得不相信你还没有来得及逃走就死在了事故中,至于尸体,可能散落在了茫茫的宇宙中,他们找不到也就不会再去找了,而此时的你已经乘着另一艘逃生船驶向了某一个短时间内一定会爆发的恒星系,你知道除了你没有人会不要命地往这种地方跑,你也就不必担心暴露自己的行踪了,我说的对吗?”
朝西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表明了一切。
“恐怕你的“死”为自己的家人,或者别的什么人带来了巨额的保险金,一旦你重新出现,你会因为保险诈骗罪入狱,而他们得到的一切也会被追缴,”胡茬男终于不再笑了,“这就是你不得不跑到这种地方生活的原因,而不是什么被社会所遗弃。”
胡渣男不再说话,朝西也只是低着头,沉默了良久之后,朝西默默地把平板放在了一旁,从此时开始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摊靠在了床上。
“她病了,她也病了,我需要一大笔钱,可我拿不出这样的钱,就算把我的船卖了都拿不出来,我没有办法了,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朝西抬起头,正对向了依然淡漠地看着他的胡茬男,“不用送我回去了,打开气闸把我丢下船吧,求你了,她们的身体不能工作,我不能让她们没有这笔钱,你不用送我去任何地方,就在这里把我……”
话没有说完,但他已经知道自己不必再说任何话语了,眼前的男人不会为了他去违反任何规则。
“我很同情你,但你犯下的是重罪,我有义务确保你得到你应得的审判。”胡茬男伸出手拍了拍朝西的肩膀,随后道,“而且,他是个单纯的孩子,虽然你只是想回家,但你不该用欺骗的手段来让他帮你的。”
“我对他说的都是事实。”
“有选择的事实,比谎言更可怕。”
朝西闭上了双眼,不再动弹,也不再说话,他此刻人还活着,但他的内心似乎已经死了。
虽然他一直在求死,但他的内心在此之前似乎也还是活着的,可他现在的内心,似乎已经完全地死去了。
“我很抱歉。”
胡茬男又再一次看了朝西一眼,随后关上了门。
第二天,胡茬男吃完了他的晚餐,他想要喝上一口酒,但是酒柜中的酒已经只剩最后一杯的量了,他想了想,又把酒放回了柜子里。
眼镜少年突然打开了他的房门,正当少年想要说点什么,胡茬男也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船身突然出现了一阵猛烈的震荡,红色的警报声随即响彻整座飞船,这是飞船突然从跃迁状态下紧急制动的状态,两人同时意识到了发生的事,连忙向泊船舱跑了过去。
当他们赶到的时候,朝西已经打开了运输船的舱门,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以他能够骗过保险调查团队的手段来看,他对飞船的熟悉程度应该远超常人,在两人抵达的同时,他已经关闭了舱门,并降下了气闸舱,此刻已经处于随时都可以脱离飞船的状态了。
胡茬男打开了通讯,向朝西喊话道,“快停下!盗窃公务船只也是重罪!”
“那就来抓我吧,我已经检查过了,你们现在的燃料只够减速了,连调头来追我都做不到,我是不可能跟你们回去的!她们需要这笔钱!”
说话间,朝西已经完成了船舱脱离程序,不同于之前的颓丧,他此刻的神色坚毅异常,他的妻女还活在他真正的家里,他又怎么可能死心地绝望?
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抹消了这几天在飞船里留下的痕迹,此刻不可能再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止他离开这里,他将以最大的功率向斜阳的方向加速,以超新星爆发的规模,他甚至不需要靠得太近,都会被强烈的爆炸余波撕碎。
只要他彻底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即使胡茬男已经推测出了真相也无济于事,他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那么他的家人就还能依靠他的保险金活下去。
对于他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确保这一点,就足够了。
“停下吧,她们已经死了。”沉默良久后,胡茬男突然说道。
“别想骗我了,她们……”
“他说的是真的,”眼镜少年突然打断了朝西,他明显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声道,“在你伪造死亡后的第五个月,她们就双双离世了,这是我刚刚查到的消息。”
“不可能!”朝西怒吼道,“只要有那笔钱,她们的病情是可以稳定住的,哪怕她们不工作也够用几十年!”
“可是你的公司……当时已经开始准备裁员了,你就在裁员的名单上,所以他们没有为你的保险续约。”
“不!他们凭什么?!”
通讯突然关闭了,眼镜少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朝西所驾驶的运输船此时已经开始了减速,缓慢地与飞船拉开了距离。
一阵猛烈的光芒突然从运输船的身后亮起,漆黑的宇宙似乎也在这个瞬间被照亮了,又或者,是这片空间中的每一粒尘埃,每一个气体分子,都被这阵绚烂的光芒所激引,一同向周围的每一个方向散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光芒。
运输船渺小的身影,被这道光芒所淹没。
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但它似乎在向整个宇宙嘶厉地呼喊着什么。
这一阵强光可以持续长达几周的时间,他们看不到运输船去了哪里,而现在就算打开通讯,信号也会被淹没在强烈的射线暴中,但大约半小时后,他们感觉到了运输船在飞船边上停靠的震颤。
他终究还是回来了。
他没有再说过一句话,默默地跟随着飞船回到了空间站,胡茬男和眼镜少年把他送上了返回故乡的飞船,自此三人没有再见过面。
虽然因为保险失效,朝西不必因为诈骗保险而承担罪责,但他已经在法律上死亡了,他的妻女离世后,他的住房已经被收归国有。
在等待自己的身份重新审核的期间,他死于街头的寒风中。
备注:其实写的时候是有点想要达到“赞雪不露雪”的效果的,也就是绝望这一点,但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达到了效果。
另外,从我自己的角度来看,我对角色的塑造似乎比以前立体了一些,希望不是我的错觉。
免责MODE:笑语/求知
一、柳永生平相關
(一)柳永家世相關研究及其考證
目前世面上流傳的關於柳永生平之說,多有穿鑿附會,以訛傳訛之弊,這裡僅就通行版本及已有學者做出的考證進行梳理,另列出有確切年份可供對照者,方便參考。
1, 柳永之家世,有確切記載者,先簡錄如下。
祖父:柳崇
“既冠,屬王審知據福建,以公為沙縣丞。時審知殘民自奉,人多衣紙……(崇)因自誓終身為布衣,稱處士而已。”(王禹偁(954-1001年)《小畜集》卷三十《建谿處士贈大理評事柳府君墓碣銘併序》)
“以儒學著名,終身御布衣,稱處士。天德帝……召補沙縣丞力謝不往。後諸子仕宋,法當推恩,崇戒之曰:「不可奏請以奪吾志。」未幾,卒。宋累贈工部侍郎。子宜(柳永父)、宣、寘(音同志)、宏、宷(音同沈)(密)、察,俱為顯官。”(吳任臣《十國春秋》)
【存疑】王審知卒於後周同光三年(925年),按考證時年柳崇才八歲,王審知不可能召他補沙縣丞。按《建寧府志》、《崇安縣志》及《十國春秋》,非王審知而為王延政。
(註:
王審知(862-925年),被譽為開閩王,在福建向以美名傳世,福州至今仍存閩王祠以為紀念,與王禹偁《墓碣銘》所言“殘民自奉”全不相符。
王延政(?-951年),王審知之子,閩末帝,據傳其在位時,軍事活動不斷,橫征暴斂,致使百姓生活困苦,後敗於南唐李璟,敗後被俘。
據此,《墓碣銘》所稱王審知當為王延政才文實相符,至於是王禹偁之誤,亦或後世流傳中出現誤差,無法得知。王審知在閩至今傳名,而王延政之名早已被遺忘,許是導致此訛誤的原因之一。王禹偁與王審知年代相差不遠,想來不應出此謬誤。)
父親:柳宜(其餘叔父略,名見上)
生於南唐升元二年(938年),南唐時官至監察御史。
“雍熙二年乙酉梁灝榜:崇安縣柳宜,工部侍郎。”(乾隆修《福建通志》)
“雍熙二年乙酉梁灝榜:柳宜,五夫人,戶部侍郎。”(民國修《崇安縣新志》)(註:五夫為地名,今福建省武夷山市東南部,有“鄒魯淵源”之稱。崇安縣即今武夷山市前身。)
【存疑】薛瑞生先生認為此二書記載皆有誤,按宋代官職考證,柳宜景德四年(1007年)年七十歲,已致仕(即交還官職,退休),終官中行員外郎,絕非工部或戶部侍郎這樣的顯宦。(詳見薛瑞生《樂章集校註(增訂本)》,《增訂本前言》一章,〈一、柳永的家世〉部分。中華書局出版。)僅列此處以供參考。
長兄:柳三復,生卒年未查,天禧二年(1018年)進士。
次兄:柳三接,生卒年未查,景祐元年(1034年)進士,與柳永同年。
子:柳涗,嘉祐八年(1063)進士。
“柳涗,丹徒人。擢(音同卓)慶曆六年進士第,為陝州司理參軍,以政績聞,特改大理寺丞。鄭獬當制,其詞云(略)。”([宋]劉宰《京口耆舊傳》卷一)(丹徒,即今江蘇省鎮江市丹徒區)
“慶曆六年賈黯榜:柳涗,三變子,著作郎。”(《建寧府志》)
“柳永有子名涗,字溫之,慶曆六年賈黯榜。官至著作郎。”(康熙《崇安縣志》卷七)
【存疑】薛瑞生先生認為若按劉宰所言,柳涗改官之制文為鄭獬所寫,然鄭獬為皇佑五年(1053年)狀元,按時間推算不可能給柳涗寫制文,因此薛先生認為該說法中的時間可能有誤。(詳見同上)此條僅列於此以供參考。
侄:柳淇,皇佑元年或五年進士。
記載中於鎮江發現的柳永墓碑殘存墓志銘《宋故郎中柳公墓誌》為其所撰。
孫:柳彥輔(據[宋]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十載《書贈日者柳彥輔》曰:“柳彥輔是耆卿之孫,決王公貴人生死禍福。(後略)”)
(另附)
王禹偁(954-1001年),白(居易)體詩的代表詩人之一,根據其《小畜集》中收錄的詩文判斷,他與柳永之父柳宜應是相交多年的友人。
2,柳永其人
初名三變,字景莊,後更名永,字耆卿。生卒年不詳,正史無傳,宋人筆記多載其軼事,然真假難辨,出處存疑;其間以訛傳訛,相互駁斥者亦多,若以嚴肅態度議論,不應作歷史宣揚。
A,關於柳永更名之傳說有二:
① 為擺脫(朝廷對)“柳三變”之“(風流)惡名”的印象而改名:此說全不符邏輯,因即便改名,入仕途也要查證出身家世,不可能隱瞞,且若真能隱瞞,柳三變=柳永之事也不可能盡人皆知,故此說純屬小說家言,實不可信。
② 因病而更名,乞壽之意:永、耆二字,皆有長壽之意,此說較為可信。
生平相關梳理見後文。
B,確切生卒年不詳,作為詞家主要活躍於北宋真宗和仁宗年間。
關於柳永生卒年,目前學界較常引用的是唐圭璋先生的【約生於宋太宗雍熙四年(987年)】說(參見唐圭璋《柳永事跡新證》),此說主要根據為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十三所載的,柳永與孫何相交說,即柳永作《望海潮》投贈孫何(公元961-1004年)之事。
【疑點】若按雍熙四年說,結合《宋史•孫何傳》的記載,柳永投贈《望海潮》一詞時,最多不過十幾歲,以《望海潮》一詞所達到的藝術完整度,至少當是柳永的創作水平已達到一定高度時的作品,絕非是少年所為。有柳永少年時期所作七律詩《題中峰寺》留存可對比,此詩“對仗工整,格律謹嚴。然語乏新意,意境平平,顯然是一個少年的試筆之作”(曾大興《柳永和他的詞》語)。(按薛瑞生《樂章集校註(增訂本)》中之考證,柳永僅在淳化元年至淳化三年,即990-992年間在故里崇安,此詩當作於此時。另,按書中所引明嘉靖《建寧府志》所云,中峰寺位於武夷山中峰山麓,為當地名勝。)
而關於所謂的投贈孫何說,吳熊和先生在他的《柳永與孫沔(miǎn)的郊遊與柳永卒年新證》一文中做出了較詳盡的考證以證其偽。考證內容簡錄如下,詳見吳熊和先生本文。
① 孫何一生仕歷相當清楚,其並無“知杭州”,“帥錢塘”之事;
② 孫何為兩浙轉運使時治所在蘇州而非杭州,且轉運使之官職,與詞中“千騎擁高牙”語並不相配,“千騎”一詞向來專用於太守、知州一類官職;
③ 柳永有《早梅芳》一詞上孫資政,該孫資政即孫沔,“致和元年(1054)二月壬戌,孫沔自樞密副使以資政殿學士出知杭州。”(《宋史》卷二一一《宰輔表第二》)按吳熊和先生考證,柳永《早梅芳》一詞所述,與孫沔經歷正相符(可證柳永卻曾有寫詞投贈孫沔之舉)。
④ 孫何文名久著,“篤學嗜古,為文必本經義,在貢籍中甚有聲”,且與柳永家族似有世誼;而孫沔雖有平叛之功,然史謂其“跌蕩自放,不守士節”,且文名不稱。又,草書與行書中,“何”與“沔”字型相似,或是因此而導致傳抄之訛誤亦未可知。
由此可見,唐先生根據“投贈孫何”而推斷出的柳永生年似並不可靠。若根據吳熊和先生的這份考據,柳永卒年1053年說也當推翻,因其至少1054年時還在創作。(又見薛瑞生言,“直至嘉佑三年(1058)春柳永尚在汴京寫《臨江仙》詞贈劉敞。”)
而薛瑞生先生認為,唐先生“雖誤用材料,但推斷柳永生年卻大致不差,因此時柳永之父柳宜五十歲,已為晚年得子。”然而此言只能證明柳永生年不當在987年之後,而並非不能提前。
C, 流連坊曲,應樂工歌妓之請為詞,換取金物。
D, 與貴族士大夫階級的割裂。
關於柳永與貴族士大夫,甚至當朝皇帝(仁宗)之間產生矛盾的故事甚多,如為改官事求見晏殊,或是因寫詞忤仁廟,或是被仁宗貶斥,或是被蘇東坡所鄙薄等等,不一而足。其事雖不同,但其中心卻都相同,便是突出柳永【被貴族士大夫和政治中心所厭惡和排斥】的形象。
(柳永為磨堪改官之事拜見晏殊卻被嘲諷而退之事,出自張舜民《畫墁錄》。張舜民,生卒年不詳,北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進士,他究竟如何得知數十年前發生在晏殊府中之事,甚至連二人之對話都一清二楚?存疑。)
這些故事到底有幾分真實,如今恐怕早已無法查證,但無論是真是假,其實都反應出了那個時代的士大夫階級對柳永及他身後平民化文學的排斥和厭惡。
(*關於蘇東坡之言是否有鄙薄柳詞之意,學界也是兩說,讀者自由心證吧,誰知道呢?)
柳永被貴族士大夫階級幾乎眾口一詞的排斥可說是事實,但他是否如傳言一般也被仁宗所厭棄,卻似有該檢討之處。
首先宋仁宗乾興元年(1022年)至1067年在位,繼位時年僅13歲,其實是劉太后垂簾聽政。若柳永確實在這段時間被朝廷貶斥,也當是太后之意,而非仁宗本人。(薛瑞生先生認為,這可能與柳詞中有對真宗佞道,演出“天書”鬧劇之事的腹誹有關。薛先生認為柳永《玉樓春》「昭華」「鳳樓」等詞有暗諷之意,但也有很多學者認為這些詞祗是單純的應製聖頌,並無諷刺之意。吳熊和先生考證《宋史•禮志》,對照柳詞中內容,認為“柳永可以說是‘忠實地’根據真宗‘佈告天下’的御撰《聖祖臨降記》來寫這兩首詞的。”(見吳熊和《柳永與宋真宗“天書”事件》一文)
(*我個人更認同吳熊和先生的說法,因為縱觀柳永詞,實在見不到他流露出什麼“諷刺”“尖銳”的情感,就連被錢鐘書先生評價為“(跟王冕的《傷亭戶》)可以算宋元兩代裡描寫鹽民生活最痛切的兩首詩”之一的《煮海歌》,其情感中心也是圍繞著“為民請命以求上達天聽”,而並不帶諷刺之意。)
1033年(明道二年)劉太后去世,仁宗親政,改元景祐,柳永便是在景祐元年登第,授陸州團練推官,為初等幕職官。
景祐元年的開科取士,不但擴大了進士及諸科名額,而且特開“恩科”,因此這一次取士特多。有學者便因此認為,柳永可能是以恩科而登第。但吳熊和,薛瑞生等先生根據宋代官制考證,柳永的科第名次乃是第三甲,而非作為“恩科”的特奏名。
柳永之侄柳淇所作《宋故郎中柳公墓誌》(明萬曆《鎮江府志》卷三六引)殘文有言:
“叔父諱永,博學,善屬文,尤精於音律。為泗州判官,改著作郎。既至闋下,召見仁廟,寵進於庭,授西京靈台令*,為太常博士。”
按此說,柳永似乎並不,至少在一開始並不為仁宗所不喜。
(*按薛瑞生先生之考證,此靈台令應為【陵台令】。其考證曰:“宋之西京即今之洛陽,屬京西北路;而靈台縣在涇州,屬秦鳳路,豈能連稱「西京靈台令」乎?”又曰:“……(宋)宣祖、太祖、太宗之陵寢在鞏縣永安鎮(今河南鞏縣南),合稱「三陵」。其後北宋各朝帝王除徽、欽二帝外皆葬於此……至真宗時,為尊崇祖宗,始置陵台令,兼管永安縣事(後略)”。而明代修《鎮江府志》,去宋已遠,修編者不知宋之典章制度,誤將「陵台」以為地名,而以為只有「靈台」而無「陵台」,遂成此誤。)
而《墓誌》中所稱“柳郎中”“寵進於庭”之言,羅大經認為此不過“諛墓之詞”,但薛瑞生先生根據宋代官制,以及對比柳永同年其他進士的升遷情況,證明了柳淇此言並非阿諛之詞,而是實說。具體例證請參看薛瑞生《樂章集校註(增訂本)》(中華書局)中《增訂本前言〈二、柳永生平行實〉》一章,此不贅述。
按薛先生的相關考證,柳永終官並非屯田員外郎,而當是前行郎中(從六品)的可能性為大,至少也當是中行郎中(從六品)。
3,柳永卒年
按前引吳熊和先生和薛瑞生先生所言,柳永至少在至和元年(1054),甚至嘉佑三年(1058)還在創作。
而又據:
“范蜀公少與柳耆卿同年,愛其才美,聞作樂章,歎曰:「謬其用心。」謝事之後,親舊間盛唱柳詞,復歎曰:「仁廟四十二年太平,吾身為史官二十年,不能贊述,而耆卿能盡形容之。」”(謝維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
(註:范鎮,寶元元年(1038年)進士)
“予觀柳氏樂章,喜其能到熹(嘉)佑中太平景象。(中略)是時予方為兒,尤想見其風俗(後略)。”([宋]黃裳《演山集》卷三十五《書〈樂章集〉後》)
(註:黃裳,字冕仲,福建南平人……建炎中,年八十七,卒。據《福建通志》卷四十六「人物」門載。)
按此二者所載之“仁廟四十二年太平……能盡形容之”,“熹(嘉)佑中太平景象”,理解為柳永應當在仁宗朝之後才去世,方與其文本相符。
薛瑞生先生嘗試通過柳涗的仕履來推測柳永的卒年,排除了嘉祐八年至治平四年之間的時段,因為這段時間內,柳涗參加應試,經歷改官,按宋制,守喪期間不得應試和出官等,故柳永不可能卒於此期間。因此薛先生推測,柳永之卒年的可能區間,應在嘉佑三年(1058)夏秋至嘉佑五年(1060)四月之間(算上守喪期27個月,否則柳涗趕不上嘉佑七年秋試),或在柳涗剛剛改官之後的治平四年(1067)。
4,柳永卒地
柳永葬地歷來有四種說法,除潤州(今江蘇鎮江)說外,其餘三種皆已被學界證偽,此不再表。
關於卒葬潤州一說,流傳最廣的為據葉夢得《避暑錄話》所載“王安禮葬柳”一事,先將事摘錄如下。
“永終屯田員外郎,死旅,殯潤州僧寺。王和甫為守時,求其後不得,乃為出錢葬之。”([宋]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
“文康葛勝仲《丹陽集•陳朝請墓志銘》云:王安禮守潤,欲葬之槁殯無歸者。(中略)。三變始就窀(zhūn)穸(xī)。近歲,水軍統制羊滋,命軍士鑿土,得柳《墓志銘》並一玉篦。乃搜訪摹本,銘乃其侄所作(後略)。”(明萬曆《鎮江府志》)
【註】葛勝仲,1072~1144,丹陽郡(今屬江蘇)人。葉夢得,1077~1148年,蘇州長洲人。二人皆宋代詞人。王安禮於神宗熙寧八年(1075)時守潤州。
【疑點】“求其後不得”一語,前文已列出柳永家世,其有子柳涗,有孫柳彥輔,有侄柳淇,何言“求其後不得”?且按明萬曆《鎮江府志》所載,柳永之墓志銘乃其侄子所撰,既有侄子撰寫墓志銘,又何須王安禮來出資為柳永安葬?
按薛瑞生先生考證,“葛勝仲《陳朝請墓志銘》中語,經查今存四庫本與常州先哲遺書本《丹陽集》均無此文,亦無以與《鎮江府志》核對。”其考證又引例,舉出宋皇朝標榜“以孝治天下”,官員隱匿父母之喪或不安葬父母都會受到懲罰(包括降職、編管甚至勒停)(詳例見同上)。因此柳永死後絕不可能因“槁殯無歸”,而不得不待二十年後由王安禮出於同情而為他安葬。
【引申】關於為何柳淇於柳永卒後二十年方撰其墓志銘。
可能性:
① 古人喪葬習俗:寄葬、歸葬。(詳見薛瑞生相關考證)
i. 寄葬:先簡單埋葬,待子孫發達(比如當上大官)之後再正式以相應的規格安葬。(如周邦彥安葬其父,柳宜安葬其父柳崇。)
ii. 歸葬:在外鄉去世,之後由子孫帶回故鄉安葬,所謂落葉歸根者是也。
也就是說,先人在外鄉去世,由於一些原因,其家人無法將遺體盡快送回故土,因而只能向現實妥協,先將遺體在當地先簡單埋葬,待日後有機會了,再運回故鄉正式安葬。
*參見前文【柳涗】條,柳永雖為福建崇安人,但其子柳涗在地方方志中,已被認為是丹徒人,也就是說,最晚至柳涗時,柳永一脈已定居丹徒,應是無疑。按前文,若(關於柳永墓志銘的)記載屬實,其墓便在今鎮江,而丹徒便屬今鎮江市。也就是說,若此說成立,則很可能柳永去世後,因一些原因,其後代已遷居鎮江,不再回崇安,因此將柳永之墓遷往鎮江安葬,方便後代祭祀。至於究竟是為何選擇鎮江定居,而不返回崇安,便不得而知了。
關於我國古代喪葬習俗,主要是“寄葬”一說,筆者手頭無資料可查以相對證,若有相關資料書籍,煩請推薦。
另,關於所謂 “眾妓女出資葬柳七”之說,如前所說,不過小說家言,不可作史實論。然“吊柳七”之風俗,倒也未必純為虛構之言。柳永生前長年與樂工歌妓來往,與她們共同創作,(在藝術以及作品的傳播上)相互成就,其聲名遠播,“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其去世之後,歌妓們自發為其追悼並非不可能事,一如現今有著名藝術家離世,許多同行或觀眾自發前往追悼紀念一般,實乃人之常情。只不過柳永名聲太大,所交遊者凡有名者又多為社會底層之歌妓,正符合當時民間喜愛之傳播題材(時至今日亦未曾改變),經各種傳播和文人之添筆,方成了如今所傳的“妓葬柳”說,也未可知。
此故事傳播甚廣,也是柳永諸傳說中最為人津津樂道之一,於其將其當做真實柳永的歷史,不如當做是一個柳永的藝術化(甚可說是娛樂化)了的形象,或是一個“雖因科場失意而落魄,卻意外在科場以外得以一展長材之文人”的文學意象來看待。
(關於作為文學形象的柳永之流變,可以參考程榮女士《從筆記小說“吊柳七”到雜劇〈風流冢〉——論古代作家筆下柳永形象的演變》(武夷學院學報第35卷第5期 2016年5月)一文。)
無論是“王安禮出資葬柳”,亦或“眾名妓出資葬柳”,雖然故事本身並不可信,然從其流傳之廣(尤其在宋代,流傳廣可以一定程度上反證出,它符合人們對其人其事的既定印象,或是當時人們的八卦喜好)即可證明,在當時人們(尤其與柳永同一社會階級的文人)的心目中,柳永【貧困潦倒】的形象是根深蒂固的。
這兩個故事的源頭到底自何而出,記載、抄錄並傳播(甚至加油添醋)的人們,是自何處而聞得此事,又是出於哪一種心態而將其書寫下來,如今都再難查證,然而無論他們如何更易其事(如王葬和妓葬之別),其不變的是對柳永【貧困潦倒】之形象的強調,無一例外。
那麼問題來了,出身官宦人家,父親和五個叔父,兩個哥哥都是進士(二哥與永同榜),明明連自己兒子柳涗也是進士,為朝廷命官;這樣的一個家族,即便不會說大富大貴(事實上按與柳宜相熟的王禹偁之記載,至少柳宜家在經濟上並不寬裕。),卻也絕不至於給人“貧困潦倒”的印象,可為何單單只有柳永被烙上了這種根深蒂固的印記?這到底是他本人真實生活的寫照,亦或是旁人將自己的身世,投射在了這個“一生坎坷,沉淪下僚”的“同命人”身上?甚或是敵視他的士大夫階級故意為之,借以貶低譏諷之?可惜筆者實在沒有這種能力,將那些記錄者的身份身世一一探知,若能,或許能解開一點謎團?
(*一如王灼在其《碧雞漫志》中,引用前輩(不知何人)評價柳永《戚氏(晚秋天)》曰“《離騷》寂寞前年後,《戚氏》淒涼一曲終”一語,在其後評此語道:“柳(永)何敢知世間有《離騷》?”其對柳永之鄙視貶損可見一斑。
王灼此人是宋代推崇詩詞復雅,堅持“詩詞一家”論的代表人物之一,其論點與以柳永為代表的平民化詞風,以及詞“別是一家”(李清照《詞論》)論,天然互斥,水火不容。他在其作中更說:“若從柳氏家法,(詞與詩)正自不得不分異耳。”由此可見,他對於柳詞甚至柳永其人的強烈鄙薄,早已超出了評論作品本身,而是一種創作陣營之戰了。)
另外,曾大興先生對此曾提出一種猜想,即柳永出身“動修禮法”的官宦世家,他本人的“浪漫性格”(所謂留戀坊曲者是也),和對市民文學的喜好,對【詞】這一娛樂文學的偏愛(*詞源自民間,在當時的文人士大夫中是被鄙薄的,所謂“小詞”、“詩餘”者是也,這從詞早期發展中的內容題材選擇上也可見一斑),都是一個傳統的、嚴格的士大夫家族所無法容忍的。因此即便他的叔父們在京為官,卻也不願意出資接濟這個侄子,以至於柳永需要靠給歌妓樂工們填詞換取生活物資(所謂“妓者愛其有詞名,能移宮換羽……多以金物資給之。”羅燁《醉翁談錄》)
(*《醉翁談錄》本質是話本小說集,柳永的很多“事跡”實際都是出自這一類話本性質的書,實在不可當做真實歷史看待。讀者們若有意研究柳永真實之歷史生平,務必要細究其原始出處。本人才疏學淺,實在無能為力。)
柳永與其家族的關係究竟如何,從他留存的詞作中幾乎看不出端倪。前期為樂工歌妓創作的詞自不必說,帶有仕途渴望的投贈之作亦可不論,縱觀其後期羈旅行役之作品,作為文學主人公的那位遠方遊子所思念的,也往往是一個遠方的“佳人”,而非家庭中的父兄妻兒;就連“友人”這類對象,都極少出現。若單從他的作品去推斷他的社交情況,似乎很容易便會得出他的交往對象全是妓女的結論,甚至還有專業書籍因此得出“(柳永)一生沒有結婚”這種明顯與其所處時代風氣不符的結論。(按古人結婚甚早,外加所謂“父母之命”,就算柳永自己真的不想結婚,這婚姻又豈是他自己能左右的?)就連他“開宋詞悼亡之風氣”(曾大興語)的《秋蕊香引》等詞,所悼念者,也不是歷代悼念詩中的主角【詩人之妻】,而是一位歌妓(按詞中“尊前歌笑”一句,此詞悼念之對象必然是、或曾是歌妓的一名女性)。
這究竟是因為他真的割裂了與家族的關係,還是僅僅因為他的“眾多詩文”都已失傳,使得我們只能通過他僅存三卷的《樂章集》而誤得出此結論?
無論如何,柳永自少年離開崇安後便再不曾回去,當是事實;而他詞中所謂的“吾鄉我里”,究竟是他生活不過短短數年便再不曾回轉的福建崇安,還是那個寄託了他身為文人的志向和個人快樂生活的帝里汴京,或許只有千年前的他自己知道了。
千年已過,如今的柳永早已成為古代文人——尤其是鬱鬱不得志之文人的——或是自我投射的影子,或是借“白衣卿相”自我開解的“精神領袖”,或是同病相憐的異代知音。
曾有前輩歎曰:“……寫我輩落魄時悵悵靡托,借一個紅粉佳人作知己,將白日消磨,哭不得,笑不得。”([明]沈際飛《草堂詩餘別集》中評柳永《戚氏(晚秋天)》語)此語雖為一詞評,卻何嘗不是語者真心之歎息?
一如戰國時的宋玉成了宋代柳永的異代知音那般,柳永自己也成了後世如關漢卿(元),馮夢龍(明)等平民文人的異代知音。也許,作為文學意象的柳永,早已替代了真實歷史中的柳永,成為凝固在【柳永】這個外殼中難再改變的靈魂。
作者:小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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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完晚餐,盘碟全掀翻。走下草坡,河畔是一条步行道,石护栏。
听见茂生,闻嗅衰败。他靠坐在护栏下,蜷起双腿。抹把脸。城市与夜空的光辉在河面上浮烁,面前道路上,不可及之处有微弱影子微小晃曳。
有人走来。这很少见。他没动。仅仅呼吸着。
突然一道强光打来,让他差点成烟。
光。神啊!夜行生物。光。他瞬间窜起身,踉跄逃离最亮处,但已无法避免被看清楚。
那个人一手举着手机,和杀他的光一同看他。原地眨眨眼,打量打量。
他认出那是谁。在一间教室里一同呼吸,整个白天的刺耳嗓音与浑浊空气。不过他脑子里没有一个名字。此时他不觉得这真太好了,或这下糟糕了。
不过他还是交叠起手,将袖口往下拉,还知道要掩盖。他不去看光,光映到他转走一半的侧脸上。你受伤了?那个人说。不好意思,他摸查自己脸颊,撩起头发,额角有道口子。
现在他忽然就变了,万分急切地要除掉所有痕迹,溢出一丝新血都赶紧抹去,慌乱陡升时擦绽的拳关节也暴露出来。
那个人收起光源。让他呼吸终于顺畅,但不再能隐藏回无事之初。那人蹲下,摸索一阵搁地上的购物袋。递来三枚相连的创口贴。
他看它,愣站着。
清洗了伤口再用。我记得附近有个水龙头。一片朦胧黑暗里,那个人指往斜前方,草坡上边正经道路旁,有管理员小屋。
怎么会买这种东西?
我前两天买了一套刀具。在熟练使用前得做些准备。
正常人是不是应该说:我在学做饭?算了,他并不了解正常人怎么想。
这里没路灯,下次别走坡上,到处是坑洞。
很深,等不来树种,什么都可能踩歪掉进去,摔伤至亡。这些他清楚。他点头接下,人大概应该这么做。
也本应有道谢。那你为什么走这边?他问,发觉自己居然在延续好奇,感觉说话吐词时呼吸节奏的变化,怀念地十分新颖。
草地一片萎黄烧枯,冒出新叶。只有水的表面施舍的点片掠光,让他能看清此人一些部分。购物袋一定很沉,包装盒或某物显眼突起,略有刺穿塑料膜。
对方没在人之间交互对话应有的回应时段里做出任何回答。那之后指尖一般轻声说,明天见。沿着路走掉了,不再回头,袋子最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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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里有个应在的人不在。教师出去打电话。回来后问整座教室,有没有谁曾见过。他不知道的名字,他不知道所有名字。问了一遍,确认一遍,没有回答。赶紧开始小测验,时间滴水宝贵。
有一个空位,时间变长,就变成周围住客宝贵杂物间。过了不知几天,他有运瞥见布告栏一角的寻人启事纸,才对上脸与名字。不那么对上,纸模糊、破损、被雨淋、受涂鸦、与警示一同被大张艳色今日喜讯遮盖。
未实现约定,他不觉得失去了,或做错了。现在还不饿。
波光映在那个人上半身躯上,像河流里浑浊朽臭无望清澈的水。映在眼中,在漆暗无人的小道上,一定在筹划一件有朝一日能自发光亮的事吧。
他不觉得被抛弃了,或无处泄愤。也没拥有过,什么都没有过。撕下效用结束的创口贴,扔进背后河里。
他听见两个人在谈论某件事,在他自己行路的一侧。
此刻夜晚已有一半按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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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分处,他坐在洗手池上,
厨房台面上,
桥的护栏上,
石制护栏上。
一个人都不在,
人们在身后形色匆匆,
几个人像方便搬运不得不折断的木头,倚靠填满墙角落。
菜板与切好蔬果被掀出去了,水停不下地流。他抛起手里的东西,一张证件,几颗断牙,一串钥匙。
三枚钥匙,在那个人腰带上背影中簌簌响。家门、自行车、一处完全属于自己的小房间。
他不做评价。他想往后坐一点,靠住什么。千万别做。
他跳下地,往外走,被一只手扯住裤脚。他低头看。若能看见他露出了温柔,那是最可怕的。毕竟对动物而言,咧嘴是展露尖牙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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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让铁铲的木柄变得湿滑,难以结实受力。脚下泥土也同样,世界的一切构成捕兽夹。于是他完整一滑,摔在新土里,手臂被工具的锋利金属划开新一道长口,所有出血都沾满污泥。
被舍弃之处,由被舍弃之物纷纷填满,他的手抓住了,再边爬起边奋力刨开,饱腹后不缺力气。
一片衣角的颜色是对的。
他对一切不产生感觉。好似有一盆倾头到脚的脏水,曾将他洗涤干净。不过跪在脏湿夜里,呼吸疲惫,闻雨水、树叶与泥土混合繁衍的腐朽气味。
此乃自然之道。远处的人造灯火永恒明亮,光色再暖也无生命意义,威权漠然窥视夜中。
光。神啊。光。
在暴雨的恸哭间与洗刷后,那些再也无法被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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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要求:笑语/无声
作者:源源汪
“午时已到!”
黑云压城,菜市口前围满了百姓。熙熙攘攘的,却没有一个人在谈笑,只是都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
监斩官旁的士兵瞧了身旁的时刻,时辰一到,立刻尖声呵道。
“行刑!”
随着这声尖利的宣判,几个身材魁梧,脸上又长满了络腮胡子的刽子手一齐拎起了身边的酒坛,灌下了一口烈酒,向举起的大刀喷去。即使是在这样的天气中,这些个杀人斩头的刀也泛着骇人的银光,像是在这样阴霾密布的天气中,它的光芒反而更闪耀。
他们将行刑台上的老老小小背后的签子摘去,被双手握住的刀都高高举起。
在不远处,一个身子瘦小且脏兮兮得分不出男女的小身影趴在一个高个子男子的身上。孩子紧紧搂住男子的脖子,不易察觉地微微地颤抖着。二人周围没有太多的人,但是即便是旁的人瞧见了这孩子,也只当是害怕砍头,并不做他想。
但若是细细去看,就会发现这孩子正死死地咬着男子的肩膀,像是害怕自己哭喊出声来似的。孩子的那一双眼眶是干干的,眼睛胀红,竟是一滴泪水也没有。只是每听到行刑台上的一点动静,这孩子就会忍不住地瑟缩。
“筝儿。”男子拍了拍咬着他肩膀的孩子后背,沉声说道,“走吧。”
他话虽这么说,目光却也没有从台上移开过,脚下也像是生了根似的,仿佛只要从这块土地上移开,脚下的根就会就此断裂,再无生息。他眼中闪动的情绪像是平静海面下的波涛,隐隐地在内里滚动着。
“我不。”
孩子从咬紧的牙关中漏出几个模糊不清却又坚决的字:“我不走,彭叔。”
“我……我不是妖怪……我爹爹在,我娘也在……菱姐姐……”
那孩子听见了刽子手喷酒举刀的声响,终于有些扛不住了。从哽咽的声线中中终于可以隐约分辨出,这是个小姑娘。
“彭叔……我不明白……菱姐姐,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换走我……”
“这不是你的错。是因为我欠你爹一条命,而你是你爹的独女。”被叫做彭叔的男子静静地说道,这才看清,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了行刑台上一角,某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身上,“你菱姐姐是我的孩子。她太懂事了,是我教她知恩图报,是我教她要尊敬长辈、要守护弟妹……是我对不住她,是我,怪只怪她此生不幸,竟然生作了我的孩子。”
他的眼神与台上那个小姑娘对上了。那姑娘愣了一下,面对着举起的大刀却居然面无惧色,反而对着他露出了笑容来。那一抹笑容就宛如沉沉的夜中,只在那一瞬盛开的昙花。单这一笑,叫他心中产生了不该有的私心。
若是菱儿自私一些,任性一些,不愿意牺牲自己……
……该有多好。
手起刀落,头颅落地。
那些血刽子手端的是这行中好手。一家上下人,整整一十八颗头颅就在这片刻之间落下了。
这一杀,便让那鼎鼎大名的大将军卫国公魏永正一家,从这个世上,永远地被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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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语谖
方礼一直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晒太阳,直到下午两点多,薛晴才满面春色的回来。她穿着一双簇新的棕色坡跟皮靴,左耳上戴了个造型挺夸张的耳环,长长的金色流苏一直垂到肩膀,在她那一头紫色长发里显得分外惹眼。
“哟,薛晴!好久不见!”方礼伸展了一下身体,懒洋洋地打招呼,像极了一只刚刚睡醒的猫。
“好久不见,听说你昨天带了个新男人回来?419?”薛晴甩了下头发,将金色流苏特地露了出来,脸上露出得意而暧昧的笑。第九大道没有秘密,来来往往全都在别人的窥视之中。这里的人都知道方礼是个向男人出卖身体的小白脸,但总有那些大胆的女孩子不介意这些,打算偷个腥什么的。薛晴并非其中最有野心的,但她也不放过现成的机会。
“没,是个朋友,我俩没那种关系。”方礼解释道,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你呢?听说你最近没少气你爸妈啊。”
“还能有什么,老样子。”薛晴翻了个白眼,“要是也有人愿意包养我就好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珠转了一下,“唉,你还别说,我可能不久就真要发达啦。”
“哦?”方礼挑起一侧眉毛,努力压抑自己的兴趣。
“你知道那个吗?就那个教。我不好说它的名字。”薛晴趁机凑了过去,挨着方礼坐下,一只手趁机扒在方礼的肩膀上,在方礼耳边吹气,“就是那个,你应该听说吧,能够让教徒进化的,那个。他们不让我们在会堂之外的地方说他们的名字,但是告诉你没关系。”她凑过去说了些什么,嘴唇几乎吻上方礼的耳郭,“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晚上带你过去看看,只带你一个。”
“不是周四吗?”方礼问道,“你还以为你这是什么秘密呐,来叔知道了,其他人都知道了。”
“嗨,我这不是,今天被看中,高升了吗。”薛晴抬起左脚,炫耀地晃了晃,“看,新鞋子!他们给买的。”
“一双鞋就给你骗走啦!”方礼嘴上开着玩笑,心里暗自回想自己刚刚的话有没有露馅的可能。在一双坡跟皮靴里藏窃听器,可有太多种办法了。
“那你呢?他给了你多少钱,让你跟着他。”薛晴问道,“那个包养你的老男人真的有钱的话,根本不会让你住在这里。”
方礼笑了一下:“别说我了,我有我的原因。你今天晚上带我过去呗,我也看看,你们到底被什么给迷上了。”
“好啦,那就说定啦。晚上七点半,咱们还在这里见。”薛晴高兴地站起来,向方礼甩了个飞吻,一蹦一跳地走了。
“不错啊,有男人包养,还和小姑娘勾勾搭搭。”周炎从不知哪个角落里走出来,揶揄地说。
“哦呀,你这是吃醋了?”方礼笑眯眯地问。
“怎么可能。”周炎坐到方礼旁边,和他隔了点距离,“怎么样,打听到你想要的了吗?”
方礼抬起头看着天空,这里的人都不富裕,能利用的都被利用了,空间也不例外。原本湛蓝的天空被晾衣绳和上面的旧衣服分割成了无数碎片。“算是吧。”方礼低声说,“那丫头说让我晚上和她出去,还不知道真是条线索,还是她约我的借口。”
“你的那封信,我给付鸣音了。”周炎从兜里掏出一盒烟,叼了一根在嘴里,“来一根?”见方礼摆手拒绝,他拿打火机给自己点上,“到晚上还有点时间,你打算干什么?”
“等着。”方礼眨眨眼睛,“现在上面盯得太紧,我不好动作。”他低下头,一双墨色的眼睛闪着明明灭灭的光,“我等得够久了,不差这点时间。”
下午的阳光亮得刺眼,街道上空无一人,人们不是在家里午休,就是已经开始了工作。即使偶尔有闲人,也都避开了灼热的阳光,寻一个阴凉处窝着休憩。只有周炎和方礼两个人,枯坐在阳光下,任由阳光炙烤他们的身体。
我就不该多事。付鸣音内心第一百次这么想。
他正站在今天的地37个集装箱面前,看着码头的管理员吆喝着让人打开它。
我就不该来,这样我就不会遇到周炎,也不会被卷进这个莫名其妙的事件被迫检验集装箱的货。付鸣音面无表情地看着装满了帕丁顿熊布偶的集装箱,他脚边的那只缉毒犬友好地蹭了蹭他的腿。付鸣音的心情更加恶劣了。
“您看,这箱货也是正常的。”码头管理以一种过分殷勤的语气说。
我当然知道。付鸣音叹了口气,象征性地拍了拍狗的头:“去,检查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