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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用七天创造了世界。
之后世界自行运转,遵循着神的规律在进行着。而神则退居在了七重天之外,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一切的发生。
偶然祂也会突发奇想地,将手放在尘世之中,给予一些人或者事物神性,使得他们特别,或者诞生什么神迹,看似违反了自己定下的规律,但实则这些细则又隐藏在规律之中,将普通化为特别。
而高智商生物们当然是很快便发现了这一点,他们开始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之上还有着能够决定这个世界走向的存在,祂凌驾于尘世之上,又能够控制尘世的发展。
于是他们开始寻找着攻略,寻找着规律,试图与这位遥在七重天之上,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神明沟通,试图理解祂的圣意。
于是天上落下的闪电雷击变成了神执行正义的神罚,当洪水泛滥,淹没了村庄,则变成了神的怒意。
人们试图去抚平神的怒气,将牺牲献祭,却未曾有想过去将水患治理,将雷电躲避。
大量的牺牲被献祭,从动物到同类,从偶发到固定时间。大量的部落被淹没,最终神动了恻隐之心。祂没有变更世界的秩序,那是祂废寝忘食地工作了七日才定下的铁律,但祂给予了一些人指引,让他们意识到能够付诸一些其他的行动。
祭祀没有停止,但已经有人开始了行动,他们将河流疏通,将河岸太高,使得正常的潮汛顺应了更适合生存的环境。
“神希望我们觉醒。”
突然有一天,一些自诩着聪明的人突然说道,他们没有继续向着上天膜拜,他们走到了其他人的前面,高举着手中的牧羊杖,自称为听见神谕的先知,通过自己的学识将人带到了“应许之地”,开始了新的生活,逃避了奴役。
然而又很快有一些人便站了出来,他们看似继承了这群“先知”的“牧羊杖”,将规矩化为誓言,对着底下的人们高喊。
强调着他们的神性,强调着人的罪孽,强调着一切,只要能够统治其他人的一切。
他们建立起了神之国,构建了专属的神话。
历史与传说交融的神话,在这三千多年内控制了世界上最广阔的圣国。
神在七重天之上,看着这一切。祂并不太在乎,亦或者是在乎的,所以祂将幻梦展示在一名农村少女的眼前,于是一名女性——那群当权者不屑的女性——持着旗帜,独自一人踏上了旅程。
这名大字不识一个的持旗者展示了她所获得的神迹,同时被污蔑成恶魔的使者而被焚于女巫的火刑架上。
这是因为政治的污蔑,却也证实着信仰无法凌驾于政治之上。直到三重冠被废弃在祭台之上,于是神圣便再次地被彰显了出来。
五百年前的故事被书写成神话,那名高举着白色旗帜的农村少女,成为了神圣的象征,成为了各种英雄以及神话故事的蓝本。
她高喊着的话语,在她死后十八年被人们听见,而又在五百年后,得到世界的认可。
“人是愚昧的。”神说“但他们会在愚昧中前行,寻找到合适的方向与位置。”
听见的人,总是记住的愚昧,他将自己的聪慧当成是神赐——某种意义上也许确实如此——但是他同样的蔑视着自己的同胞。
他们将哥特人引入城池之中,赋予公民的身份,再找准时机敲碎了他们的脑袋。
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就如同最开始的时候,那些先驱者所做的事情一般。在神构成的世界上,利用一切而前行着。
“这是神所不齿的。”
突然有人撕碎了手中的赎罪券,谴责着当权者的行为,试图抢走他们手中的蛋糕。
神没有说话,祂看着这一切。人的善恶在祂的眼中非常的单纯,适合种族发展的,不适合种族发展的。这是祂定下的规则。
再有其他的,祂并不太能理解也不太能知晓,或者是他也不太在意,种族不是唯一的,它们总是在诞生或者消亡,就像是他设定的那般。
祂只是偶尔地,按照人们所想要的那般,或许只是心血来潮,拨动了这个世界的琴弦,看似违反着自己定下的规律但是实则又在规律中一般。
神喜欢戏谑,祂喜欢荒诞与不合理。
又或许,并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只是这一切就这么发生了,荒诞、戏谑又充满现实。
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神说,要有日月,于是有了日月流转,白昼转换。
神说,是时候由你们来开创未来,感受祂所创造的世界。
于是人们慌了,他们感觉到了抛弃,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应当或者不应当,他们开始奉献出一切,只希望能够得到神明的驻足。
但是,这个世界呐,已经是属于你们的了。
当你的身体和心智(心灵)达成一致的时候,在你前行的道路上,总会见到神的真容,你的灵魂将在锤炼之后,与祂同在。
作者:魇
评论:笑语
题目:穿裤衩的龙
现在想来,我当时误闯到裤衩村去,也算是偶然中的必然。一来我是圈里出了名的方向白痴,二来我天生似乎就对那种有点人文气息但不多的小地方五感敏锐,所以走下国道走上村路走到这里的过程无比自然,像无论经历多少波折都能蹉跎过的人生一样。
村口自然是要有晒太阳的闲汉,和他们搭话也是顺水推舟。我不抽烟,所以给每个人都发了一包喉糖,大家开心地剥开糖纸,让整个口腔带着食道和气管都泛起凉丝丝甜津津的感觉。话题从南飘到北,不知怎么就聊到了花木兰,我称赞她解甲归田的壮举,却发现乡亲们对此反应平平。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裤衩村也有一位花木兰式的人物,而她甚至至今还生活在这里。
我大为惊奇,提出想去见她,也希望能有人为我带路和引荐。同时心中也暗自生出了一些她的轮廓:肯定有着善良但坚毅的家人,一身精湛且极其实用的武艺,还有从拼杀中残留下的武器。提到这位“花木兰”的闲汉看了看太阳,表示现在那位应该还在地里,不妨先给我讲讲她的传奇经历,反正回家也要路过这里,顺便就见了。
我欣然同意。
如果开始讲述一个人的故事,那至少要先赋予这个人一个名字或是名号,接下来的事情便都是关于“郭长生”的了——是的,这位“花木兰”就叫郭长生。
听到这个名字我便能猜到,她大概是家里最体弱的孩子,因为父母淳朴的情感寄托,才被叫做“长生”。但闲汉甲(等一下就会明白为何闲汉也开始有了编号)表示,这个名字是村里的教书先生给起的,他觉得这样比较好,长女健康以后就方便带大弟弟妹妹,郭家人深以为然,于是这个呱呱坠地还没有发育出任何第二性征的小婴儿便叫了这个名字。教书先生想得不错,郭长生确实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她也极为健康勤劳,四岁时就可以站在板凳上给一家人炒菜,吃完饭后也可以在所有人懒洋洋卧着休息时,精力十足地拎着小桶去菜园捉虫子喂鸡。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名字起得好,但教书先生却犯了难——他觉得自己再也起不出这样质朴刚健的好名字了,于是一有机会便飞奔去了省城。郭父犯了难,抓着头皮想了好久,最终决定剩下的孩子们依次叫“郭二宝”、“郭三宝”和“郭小宝”。
这样惬意的日子过了几年,这片土地突然变了天。今天来一位大帅,明天来一个土匪,后天居然还来了叽里咕噜说外语的外国人。但管事的人是否有良心本来就是生活的充分非必要条件,所以无论是郭家,还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每日辛苦劳作,直到病倒的那一天。
郭父是积劳成疾,且健康状况忽好忽坏,总是教人在绝望和希望的中间徘徊。郭家因此不得不开启了更艰难的生存模式——除了要种地、喂养家禽(家畜已经第一时间卖掉请郎中了),照顾菜园之外,还要熬药和照顾病人。偶尔邻居也能来搭把手,但只能缓解燃眉之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每个郭家人都被熬得筋疲力尽。所以在一个风尘仆仆的采参客来到了村子,提出想请人当向导进山挖人参时,郭长生自告奋勇地应了。她拿到了一笔钱,足以在雇人帮忙种地的同时支付接下来一个月郭父的医药费,采参人还答应她,如果采到了顶尖货,会再补一笔丰厚的酬劳。
你是不是特别期待郭长生的山林大冒险?我也一样,但令人失望的是,闲汉甲称,郭长生从来没有详细说过山里发生了什么,只说她们失足掉下了悬崖,她自己侥幸扒住了山缝,躲进了一个山洞,又在山洞里发现了这条裤子,觉得可以应个急,便套上了。两个人进了山林,一个人走了出来,一身衣服都是破破烂烂的,唯独一条裤子簇新板正。
那可真是一条神奇的裤子,每个人看来似乎面料都不太一样,但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他认定的最高级的材料。郭母动过让郭长生把这条裤子卖了换钱的念头,但很快在女儿惊人的脚力面前打消了它——从山里归来,穿着神奇裤子的郭长生,宛如神行太保戴宗附体,日行八百,夜行一千。郭家很快因为郭长生开启的跑腿业务赚到了钱,足以应付郭父的医药费和雇佣短工帮忙的开销。
这真是很顺畅的发展,我感叹,而与此同时,闲汉甲被一位黑黑壮壮的阿姨揪着耳朵拖走了,于是我只能去问闲汉乙郭长生的生平。他的讲述能力比闲汉甲要差一点,但我还是知道了接下来的故事。
郭长生在某次去省城送信的途中,遇到了一个趴在路边的人。这其实并不奇怪,那年月毕竟大家日子都不好过。长生掏出一个两盒面馒头对他比划了几下,那个人摇了摇头,很费力地把身子转过来,露出了肚子上血肉模糊的疮口。
他看起来快死了,而一个要死的人的嘱托比山还重。于是郭长生回到家之后,告诉郭母,她要去一个地方,要做一件大事,若有人问起来,便说她又进山挖参了。
郭家人再见到郭长生,是在周围一窝胡子打到村口的时候。她骑着马,马腿踢起的雪块飞到了半人高,她掏出手枪,枪一响,一个土匪就栽到雪地里,最后所有的土匪都躺下了,她才跳下马,对藏在门后的乡亲们敬了个军礼,又跨上马走了。
那她是什么时候重新回到这里的呢,我急切地问,闲汉丙挤了过来,看来他也被乙混乱的叙述折磨得很难受。他用像机关枪一样的语速给我讲了郭长生之后的人生:赶跑了外国统治者之后,她便回来了,带回了一枚闪亮亮的徽章,一些钱,还有脸上一道狰狞的伤疤。郭家人都很高兴,甚至高兴到忘了给大女儿说媒,于是这个英勇的、日行八百的、立下汗马功劳的女人,就单身到了九十多岁。
大概闲汉丙确实说得太快了,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中间的几十年去哪儿了,怎么一下子就到了比古稀更久远的时间点?此时闲汉又凑过来开始讲,那一年爆发了很大的洪水,年轻人和军人在河堤边吃饭睡觉,浑身都滚得脏兮兮的。九十多岁的郭长生自告奋勇地担起了送饭的任务——没人需要她亲自去上游查看了,气象部门有了各种检测仪器——所有人都不同意,但没有人能够拗得过她,于是村长把自己家的电动三轮车借给了老太太,又集合所有人把可口的饭菜装满了车斗。
郭长生开着电动三轮车在村子和河堤之间来回奔波,偶尔也帮着抗一抗沙袋,渐渐地,
她也在别人扒饭的时候顺便扒两口,也在别人睡觉时躺一会,最终,在一个浪很高很高的晚上,她和电动三轮车掉到了江水里,三天后,人们在下游发现了她的尸体。
这真是平凡又伟大的一生啊,我感慨着。
一生?谁告诉你她死了?闲汉乙、闲汉丙、闲汉丁异口同声地问。
不是发现了尸体吗?我说,郭长生复活了?
那倒没有,闲汉丁说,她当然没有复活,她要是复活了,我们这儿为啥要叫裤衩村呢?
我被这个神奇的逻辑烧得瞪大了眼睛,那……那是怎么回事?我讷讷地问,同时腹诽这个故事里有太多没有解释清楚的点,比如郭父的病好没好,比如郭家剩下三个孩子的去向……
“我确实死了,也没有复活。“我听到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在我脑后说话,而当我回过头时,看到了一颗长满了鳞片的头颅,和那道鳞片都没有覆盖住的狰狞伤疤,它对着我眨了眨竖着瞳孔的金黄色眼珠,须发无风自动。
我错愕地看着这只本应存在于神话里的生物,看它左前足挎着一只装满了香瓜的藤筐,看它后腿上穿着的、看起来面料就非常高级的裤衩。
这是郭长生,我无比确定,也明白了为什么闲汉们要这么叙说她的结局。那头神话生物看着我,从藤筐里掏出一只香瓜,一拳砸开,掰了一半递到我手里。
“看到我的事,还是请不要说出去。“它说,”毕竟——”
我福至心灵,一边接过半个香瓜,一边和它一起说出下面的话:“建国以后,不让成精。“
评论要求:笑语
街道上的绿色雾气终年不散,刺鼻的化工气味填满了我身体的每一处角落。据说一百年前,这里街道上弥漫的还是只有马粪与人便混合的味道。很难说这两种境遇谁能比谁好。
我,我的家人,以及我们破败却宝贵的小店,深藏与巷子中。我的父母终年如同巷外的工人和城外的农夫那般沉默又辛勤地劳作,试图用自己的手保护这全家最后的安息之所。
我们什么都做,你能想到的,我父亲是钟表匠,我母亲是裁缝,而他们为了能让出身低微的我有个相对更好的出路,把我送到一位珠宝匠那里做学徒。最初我无法理解为何他们不让我继承他们当中一个的手艺,但多年下来,我虽没有学得我那位老师的一点皮毛,但是我依然借着师傅的好处,瞥见了一些我原本接触不到的领域,我那一辈子只知道老老实实一针一线缝的母亲,以及只知道埋头与精密仪表中的父亲,绝不可能窥见的世界——哪怕他们从劳作中抬头,走出屋子,站在房顶上,也绝不可能看到,因为绿色的雾气遮蔽天空,不管往上还是往下。都是绿色的。
于是我将我所学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设计思路与审美视角贡献给我母亲的裁缝事业和父亲的钟表事业,竟意外地拓开了一些市场。我们的生活开始有了起色,但是我还想要更多,更多。
我向老爷们献上了一个设计图纸,一个惟妙惟肖的机械玩偶,外皮由经验丰富的工匠使用最好的皮草缝制,内里使用机械驱动,最后使用各色珠宝装点,会唱会跳,惟妙惟肖,像一个真正的活物。
大众对这群上层人的印象从不是毫无缘由,只要他们和下层不是毫无关联,总会有些秘密流出。那些金碧辉煌的场所内,追逐奇珍已经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奢华早就不是这群人追求的目标。只要你有稀奇的把戏,你就能被大老爷们青睐。
但是这就是我们一家的优势,为了谋生,我们什么都做,我的母亲年轻时为贵族缝制皮草,我的父亲年轻时曾经是厂里的工人,为了晋升工程师自学了图纸。我们什么都会。
我可以直接告诉你结果,这群已经对生活疲惫的饭桶们毫不犹豫地通过了我的方案,还许诺我只要完成它,还会有更大的一笔,然而他们做的也仅限如此。我猜他们不光只是想看我的成品,更是想看我如何像个小丑一般完成这个玩偶,如果完不成,大概我们一家的下场也会和小丑一般,我们将自己架在火坑上。
虽然说风险越大收益越高,但是风险大到一定程度后,收益多少对你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你只会被求生的鞭子驱赶着乱撞。我们已经没时间后悔为什么要做出这个决定了,母亲和父亲愁眉苦脸,如今我们要么获得一切,要么只能失去一切。
这一天,所有人都在期待伯爵的晚宴。一个月前,伯爵向全城的名流发出公开邀请,邀请他们来到自己的宅邸,观赏一位工匠献上的精心设计的玩偶。
就在今天下午,一对蒙面的男女将一个足以装下成年人的木盒运送到伯爵的别墅中,他们自称是受到工匠的委托,将最后的成品送至交付。两人拒绝了伯爵的邀请,只是请求伯爵,直到晚宴开始再打开盒子。
但是说归说,佣人们还是应伯爵的命令,将盒子拉到和伯爵的书房里,用撬棍撬开了盒子上所有的铁钉,那个传说中的完美造物呈现在伯爵面前。
那具躯体长着那位珠宝匠的脑袋,狼的身体,以及一对巨大的翅膀。
作者:土木风
评论:随意
小庆坐在教室里,悠闲又茫然地四处张望。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另一双眼睛,只能看见无数个低垂着的乌黑脑袋,还有抄写中“沙沙”地抖动着的右手。她刚不过啃了一会指甲,世界竟已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或许如某位任课老师所说,比起一个刚步入校园的小小人类,小庆更像是一只猴崽,因此也像猴子不知人为何要穿衣服一样,不明白其他小孩正在诚惶诚恐地忙活些什么。小庆学着同桌的样子,把课本和练习本展开摊在桌上,仍不知道该做什么事,干脆用袖口去擦电子手表的屏幕,又把手指放进嘴里,用门牙去刮指甲前端暴露出来的较软的那一层,将其撕扯下来。然而,她却不能啃得像刚才那样专心了。她感觉身上好像有蚂蚁在爬。
“在倒数第3页,”同桌小声提醒她,“从这儿,到这儿,每个单词抄五遍。”
这节课于是糊弄过去了,即使小庆直到课间才抄写完。待她交上去的时候,班主任已经提前站在教室门口,睥睨着屋内打闹的儿童。小庆打开铅笔盒,里面躺着她今天新得的宝贝:一小截灌木的嫩枝,只有半根手指那么长,叶片小而肥厚,从枝与叶的分叉处结了许多白色的椭圆形小球,不知是不是果子。这是她上学路上发现的。小庆想等同桌上厕所回来,把枝条拿给她看。另一个女同学从课桌旁边挤过,端详了两眼,突然大喊道:
“老师,小庆不爱护植物!”
班主任,带着摩西分海般的气势,穿过桌椅与让道的学生向她走来。小庆慌了神,自觉犯了弥天大错。她才想起爱护植物好像确实是写在课本里的。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来临时,女同学撑腰似的立在班主任身后,神情自豪,好像正如嫩枝是小庆的宝物一样,老师走过来时看她的那一眼也是她新得的宝贝。“你摘它干什么?”小庆在泪眼模糊中听见班主任的质问,“人家在那好好的,你摘它干什么?”
“可是它还会长出来呀!”小庆哭着辩解道。
班主任愣了片刻,紧接着指向枝条,更加严厉地说:
“那你摘下来的这一点不是死了吗?”
打铃前的几分钟里,小庆只好在嚎啕大哭中度过了。她趴在桌子上,耻辱地蜷成一只乌龟状,把黑乎乎的校服袖子垫在眼睛底下吸泪水。同桌回来了,如常地干自己的事。上课铃响了,语文课。上节课被叫出去罚站的两个男孩也终于回来,分别落座在讲台左右。左边的男生长得瘦而皱巴,寸头凌乱,像个小老头,却超乎寻常地活泼,恨不得接老师每句话的下茬;右边的男生则圆润光滑,皮肤洁白,头发和瞳仁颜色极浅,像有某种基础病。他很安静,过于安静了,几乎全天的时间都在制造雕塑,用打湿的草稿纸捏出各式各样的小怪物,上课时也一样。小庆有时会和他俩一起罚站,发展出了芝麻粒大小的一点情谊。她管左边的男生叫“站神”,因为他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站着,右边的则叫“雕塑家”。此刻,两人因刚刚受过惩罚,比以往要老实许多,连“站神”在椅子上扭动的幅度都比平常小些。小庆下定决心,也要在这堂课上好好表现。惹老师生气一次已经足够可怕,第二次一定会有灭顶之灾。
但是,当她回过神来时,总会发现自己手里已经捏着半张田字格纸,撕成方片或条状,又或者橡皮上已经扎满铅芯,桌上已经用橡皮屑摆成了某种图案,仿佛被人栽赃嫁祸,安放到一个陌生的犯罪现场一样,然而一切又罪证确凿,的确是她做的。她能够想起自己摆弄每样东西的细节,只是并非时时都记得自己身处何处。每到这时,班主任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会从讲台上扫过来,令人汗毛倒竖。好在今天她改正得足够及时,没被单独揪出来。她的前桌就没有那么幸运。课上到一大半的时候,他被叫起来回答问题,要念前一天要求预习的生字。前桌想要蒙混过关,从喉咙里冒出一个四不像的含糊音节,从此就也不用坐下了。“站神”发出一声嗤笑,被勒令到他旁边站着。有这两个人的遮挡,小庆顿时感到安全了很多。她开始急躁地看电子表,希望快到下课点儿,毕竟仅仅是坐在这里对一个小孩来说也很折磨。为此她不时地按动按钮,好像显示屏每次亮灭都能让时间刷新得更快一样。终于快结束了,她才突然又想起本节课的使命,于是坐直,望着黑板,想让老师看见自己认真听课的样子。班主任下来巡逻了,她便抬头挺胸,手臂一丝不苟地交叠在桌子上。在她的幻想中,班主任将向她投来赞许的一瞥,或是迤迤然地走到她的课桌侧面,抬手摸一摸她的脑瓜,说:“大家都要向小庆学习。”——这样就能抵消之前的过错。班主任的确开口想要说话;然而,先响起来的竟是别的声音,一阵尖锐的、虚无缥缈的滴滴声,像一缕青烟似的,显眼又慢悠悠地飘到教室上空。所有人都向他们认为的声音来源看去,于是,无数道大大小小的眼神就这样压在小庆的后背上。
正是她手腕上的东西在响。那只被她百般折腾的电子表是有闹钟功能的。它很先进,也很贵,要148元,小庆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她一周的零花只有三块钱。这是她不敢相信自己能拥有的那类东西。它也很新,是上周末刚买的。它的外观很新潮,很酷,主体是银色,表盘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动漫人物的剪影,围绕表盘一圈有四个红色按钮,是很多小男孩梦寐以求的款式。小庆的妈妈在饰品店买下了它,与此同时,旁边的男孩也哭闹着想要,被家长扯着后领一路拽出店外。或许它默认要响的时间就是这个点儿,没有人知道。它的四个按钮上都是英文。小庆还不认识太多英文。
小庆徒劳地摆弄着按钮,一起按,单独按,以不同的顺序、组合去按,没有一种能够停下那蜂鸣似的闹钟声。班主任叫她伸出手,轻飘飘地把手表摘走了。
课间,小庆站在讲台底下,又哭得涕泗横流。“老师,我知道错了,”她抽噎着,几乎说不清楚话,“这个表很贵,要148块钱,我妈妈给我买的,我知道错了,我可以给班里做卫生,我一定好好听讲,好好写作业······”
她站在那儿,像在翻一只干瘪的口袋似的,掏出一切她认为对老师有价值的东西,无论是她拥有的什么都可以。然而班主任只是和刚过来的数学老师寒暄,随后抱着教案走了。
小庆没有胆子追出去。那一定相当没有礼貌。数学老师问她怎么了,听完又表示无能为力。她煎熬地上完数学课,课间就跑到楼道里蹲着,不知道班主任会不会课间过来。她不敢自己去办公室。午休,小庆从大保温箱里领来盒饭,就着仅有的两根炸鸡柳把米饭吃了,土豆和白菜剩在一边。班主任终于出现,来布置语文作业。在她再次走出教室之前,小庆一个箭步冲上去,对她说:
“老师,求求您了,我一定好好表现······”
班主任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半晌,她说:“你可真有意思。”同时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瞥向这个学生,在小庆看来,大概是一种深深的瞧不起,一种最为深厚的、程度高得前所未见的蔑视。瞥过这一眼之后,她又抱着教案扬长而去。
小庆不太明白,因为刚刚那句话在内容上应该是夸奖她的,可老师的表现又并非如此。她隐隐地有一种直觉:自己曾经犯过的那些小错,以及刚刚冲上前去的不妥举动,都不足以招来如此对待,一定是有什么她尚未察觉到的巨大缺陷,某种让她天生就比其他小孩更卑劣、更该被鄙视的东西,才让事情变成这样的。她羞耻又困惑,再次感到浑身像有蚂蚁爬一样奇痒无比。她一屁股坐在讲台边上,努力地擦涌出来的眼泪,想假装是眼睛进了沙子。
“害,我的东西也被没收过,”旁边座位上的“雕塑家”说,他叹了口气,摆出一副不符合其年龄的、沧桑而忧郁的模样,“那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但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他从书箱里把自己幸存的雕塑都掏出来,什么变形金刚,火龙,浑身是刺的不知什么生物······小庆于是又忍不住向他桌上探头,想看他怎么创造更多的“杰作”。我也用纸捏过东西,小庆吸着鼻子说,我用保温壶的盖子搅合碎纸。可总是太湿,要么就捏不动。结果“雕塑家”只是把写满字的草稿纸塞进嘴里,咀嚼后再吐出来,就可以随意供他塑形。“英语老师以为我在嚼口香糖。”他说着,揪下不够湿的纸团,又塞回口中。
“噫,真恶心。”“站神”路过,骂了一句。可他自己的红领巾也皱缩、抽丝,尖端又黑又细,显然是用嘴嗦的。
当小庆和“雕塑家”相谈甚欢,甚至搬来椅子、分享起半包干脆面的时候,“站神”又腆着脸过来,双手捧成碗状。“求求了,给我来点吧,渣渣也行!”他说。
“叫姐姐。”小庆说。
“姐姐。”
“你昨天叫我大肥猪,给我道歉。”
“对不起。”
小庆把包里最后一点带着调料的碎面倒在“站神”掌心里,后者将手扣在嘴上,一仰头,将碎面一舔而净。午休就这样过去,小庆甚至已经快要忘记手表的事。她的脑袋就是这样,与万事万物都隔着一层膜,这为她带来相当多的灾难,可若是她与灾难和痛苦之间也有隔膜,那么就还算勉强可以生活。下午又上数学,小庆昏昏欲睡,“站神”上课说话,嬉皮笑脸地被揪出了教室,“雕塑家”也紧随其后,被勒令吐掉纸团,并收缴了剩余全部雕塑,也不知老师上手摸了没有。他们看起来已经完全习惯了,好像不觉得羞耻,也不会浑身痒痒,令小庆鄙夷又羡慕。她捏弄着那半截已经蔫巴的嫩枝,课间又跑到花坛里去,把它丢在土地上,只因觉得它不应该被扔进垃圾桶里。最后一节课是体育,学生们遵循指令排出一些队形,没有任何一个小孩知道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之后,他们就自由了。大家把书包搁在操场边上,成群结队地疯玩,小庆也无所事事地在操场上闲逛。
她看见几个女孩蹲在绿色的假草地上,把里面黑白的橡胶粒和石英粒挑出来,再分别归好类,还有人去跑道上采集红色的颗粒,三种颜色摆在一起。绿地中间,男生们在踢足球,大声喊着他们还不知其含义的脏话,踢得一点规则也没有。还有些小孩坐在远处的单杠上,远看像一排大鸟,偶有倒挂下来的则是猴子。更远处,几个同学在围栏上采集爬山虎的种子。她路过一些三三两两只是坐着谈天的人。“我家养老虎”,一个男孩对别人说,“改天给你带只小老虎崽,可好养了,只有拖鞋那么大。”还有一个前两天跟人打闹,最终闹到家长面前的女生,用红领巾把自己的胳膊吊在胸前,作出一副酷酷的神情,面对任何人的发问都回答:“我没骨折,是肌肉拉伤。医生说的,肌肉拉伤。你知道肌肉拉伤吗?”平日里一见到老师就坐得笔直,把胸脯挺得像公鸡一样的那个男生,正和别的班同学躺在同一张垫子上,比赛装死。操场最前面的铁皮台子下面也攒动着好几个脑瓜,那是玩角色扮演的女孩们,把那里作为大本营,按照群体内的阶级来分配动画片角色,并将小庆这样的人排除在外。小庆曾经对她们软磨硬泡,最终有幸扮演了一位医生,紧接着就被派出去“采药”,再也不许回来。
小庆最后决定到沙坑那边去。经过一整个假期,坑里已经长满杂草。几个人蹲在边上,不知在研究什么。她走进去,听见咕呱的声音,看见一只小蛤蟆坐在草茎之间,在脑袋还没意识到手在做什么的时候,就已一把将它抓了起来。它的眼睛很大,肚皮极圆,模样非常可爱。围观的几个女孩吓得站起了身,蛤蟆倒处变不惊地在小庆掌心里继续咕呱叫着。
“小庆用手碰蛤蟆!”“站神”正在沙子里找贝壳,见此又大声嘲笑道,“小庆是蛤蟆大仙!哈哈,蛤蟆大仙!”
他猛地窜起来,去向其他人传播这个新绰号了,气得小庆差点追过去打他。过了一会,他又回来讨要这只蛤蟆,理所当然地遭了一通白眼。马上要下课了,只看天色也大概能够知道。而沙坑是一定要翻修的,操场另一头的沙坑已经有工人在换沙子了。这样说来,也不知它是怎样诞生在这里的,或许这儿曾经有过水吧。小庆想遍了学校里的所有地方,没记得哪里有水洼,蛤蟆则安静地在她手里鼓着下巴,似乎对任何命运照单全收。当体育老师吹响集合哨的时候,小庆终于下定决心,冲到操场边缘,隔着围栏将蛤蟆放进校外的绿化带里。
希望这两天能下雨,小庆心想。随着蛤蟆消失在干燥的草丛中,小庆也一转头就将它忘了。
她背着书包来到校门口,在人群中找到那个最熟悉的影子,又从很多小胳膊、小腿与书包中间挤过去。直到被妈妈张开双臂抱在怀里,她才又想起电子表的事。她一下子特别紧张,支支吾吾地把事情讲出来,眼睛紧紧盯着妈妈的脸,生怕看见和老师类似的神情。她并不是没在这张脸上见过那种眼神。
她仰着头,看着妈妈和班主任通电话,努力想要听清点什么。
“······我儿子一见这只手表,就特别喜欢······”在许多听不明白的寒暄中间,她听见班主任的声音说。
她们又聊了些其他的,诸如小庆在学校的表现之类,听得小庆有些害怕,干脆走远了些,又开始四处张望。她看见车轮后面扬起尘土,鸟儿藏在叶片中间,树干上长着眼睛形状的瘢痕。她看见太阳在云层边缘投出许多种不同的颜色,像是彩虹。她看见很多很多小孩,远比在班里和体育课上能见到的还要多,有些哭,有些笑,无数张神形各异、奇形怪状的小脸在向各自的家长诉说不同的事。嘈杂的马路对面,一队工人正大刀阔斧地将灌木丛修成方形,枝叶落了一地。
妈妈最终没有骂她,但也没再提手表的事。她只是牵起小庆的手,一起回家去了。
作者:夜雨
评论:随意
(梦到什么写什么)
“你知道吗?”
“人类在很久很久以前,其实是恐龙的宠物。”
班级里后排的后排,垃圾桶的边上,他对我说出这句话,然后撕开了一包辣条。
我对他摊开手。
他把辣条递过来,我把手伸过去。
两只手在垃圾桶的上方相会,宛如一幅创世纪。
我很久之后都还记得这件事。因为当时吃到的辣条实在太难吃了,咸得要命,油得要命。
那是我第一次吃辣条,之后也再没吃过。
事后我查了一下,发现恐龙和人类生存的时代差得实在是太远了。如果这都能扯上边,那地球的历史就更加精彩了。
我抬起头,脖颈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这是现代人一直低头玩手机的福报。
伸出手,一只鹦鹉飞到了我的手上。它有着粉色的腮红,配上黄色的尾羽就像熟透的水蜜桃。
它亲昵地蹭着我的手指。我的心也瞬间软化下来。
“鸟鸟~”我凑上去,闭上眼睛。
不管它是否能理解我的想法,但我现在真实地信赖着它,或许这就是爱吧。
我能感受到它硬硬的鸟喙点在我唇上。
“嗯~”我发出像狗狗一般的呜咽声。
“警惕!警惕!”
“‘为什么朱元璋要保留他当乞丐时的历史?’,像这样的问题,你们看见的时候都不会想想为什么吗?”昏暗的地下,一个垂着长条状物体,两腿长满黑毛的人类男性正愤怒地挥舞着手臂,“这分明是霸王龙派向我们的挑衅!”
“翼长老,我们普遍只认为这是目前网络的一个搞笑话题,并不认为这是恐龙遗龙的挑衅,更不要说具体到霸王龙派的挑衅了。”回答的人有一头超长的头发,摊在地面上团成一团。
“我们恐龙抵制协会绝不允许有任何恐龙文化的复辟!”
“你们难道忘了我们人类长久遭受的耻辱吗?”
“嗯嗯嗯。”长发的人点着头,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可是长老,现在人类已经扩散到了整个地球。即使我们也不能保证今后不被发现。以恐龙的体积那就更不可能了。”
“我们难道不是已经赢了吗。赢过了那些腐朽的,不人道的恐龙与恐龙文化。”
外面的阳光真真地灿烂盛烈。
我躺在床上,斜射进来的阳光在地板上划出了一个属于它的区域。
我绝对,绝对不会去触碰那片区域的。
我心里想着,但手还是伸出去、伸出去。
“地板好烫!”
鹦鹉飞到了阳光里。这灿烂的光简直是最好的装饰。光里的它美得就像天使一样。
我伸出食指中指,在地板上“舞动”。我的“桃子”也在配合地舞动着。食指抬起,我揉着它的头。
虽然鸟儿没有人类的五官,但比起人类,我却更能感觉到它的喜悦。真是奇怪,它只有小小的脑袋,却好聪明。
桃子用鸟喙夹住我的手指摇晃起来,一会又飞到阴凉的桌子底下去了。
听到“胜利”两个字的翼长老似乎消了气。
“但那能说是我们的胜利吗?我们也不能融入到现在的人类社会中啊。”翼长老叹了口气,“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只能在人类社会中当流浪汉吧。”
“以前还能装神弄鬼呢。”有位颅骨突出,像戴了顶遮阳帽的人说到,“现在的人类越来越先进,渐渐不能靠知识和世界观去换取东西了。”
“要不我们......”
“不行不行。”没等那人说出话来,翼长老立刻制止了他,“我们做了多少事情,才让新生人类脱离了过去文明的影响,在这片土地自由地成长。我们要尽所有力气去看护他们。”
“可是我现在过得真的太惨了!他们都骂我‘长得就像个三低’。”一个酷似北京猿人的人坐在地上说到,“但我们的对手呢?他们倒是过得好了。”
“对手,恐龙遗族吗?”
“嗯~”昏暗的空间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叹气声。
伸出爪,它就来到我边上。软乎乎的皮肤,多用一分力似乎就会碾碎它。于是我摊开爪,它顺势爬了上来,握住我的粗砺的皮肤,上下摇晃着。
它浑身上下都像一种玉石,摸起来却是温热的,非常舒服。它的一些部位上会长些柔软的黑毛。我前些天把它全都染成了粉色。
总觉得这才是最适合它的颜色。看起来好舒服,它又这么软乎。
它亲昵地蹭着我的角质鳞片。我的心瞬间变得温暖。
“哄哄~”我凑上去,闭上眼睛。
不管它是否能理解我的想法,但我现在真实地信赖着它,或许这就是爱吧。
我能感受到它的五指停在我的鼻孔上,然后慢慢地抚摸下来。
“哦吼吼吼吼~”我发出舒适的啸声。
一个长条状的物体停在了我的鼻孔下方,它似乎要比人其余的部位要热......
下一刻,它就开始前后运动起来。
“哦,你这小东西!”我迅速抬起头,伸出爪。它顺利落到了我的指间。
“你这坏东西,你这蠢东西。”它用手慢慢将自己撑起来,跪坐在我的中指上,一脸无辜地抓着自己粉色的头发。
虽然人儿没有恐龙的五官,但比起种类繁多的恐龙,我却更能感觉到它的情感。真是奇怪,它只有小小的脑袋,却好聪明。
虽然又一次意识到这小东西的可爱,但我意识到了有件事不得不做。
“明天就带你去阉了。”我说。
作者:江橼
评论:随意
这件喜服的内衬,并不是柔软的棉布,更不是昂贵的丝绸,而是扎人的寿布。
阿喜在奶奶的红木妆箱中见过,被死死压在底层。待上面的青红蓝绿消耗殆尽,便是该取出那白布的日子。
喜服上身又硬又沉,阿喜一个人穿有些费力,但她并不想因为这点儿小事而劳烦旁人。沉重的衣服裹在身上,似正在收紧的皮,裹得人喘不动气。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阿喜忙活大半夜终于把喜服穿好,忙空出手给旁边的火盆添一根柴。
她扯过梳妆台前的四角平凳,坐在火盆旁边,手上还拿着原本放在梳妆台上的妆匣。
妆匣很旧,破破烂烂的,跟奶奶的妆箱似乎是同时代的老东西,不过这在本地很常见。一个上好的红木匣子,往往能传三代甚至更远。
不过阿喜没有,奶奶的一切都跟随她一起入土了。
包括那匹寿布。
“……喜子哥,见信如晤。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两年,不知道你最近过得如何?阿姨近半年的身体有所好转,每日能吃半个干粮了呢!兴许等你回来,都能去村口接你了……”
她打开妆匣,里面有一些发黑的银饰,一碰就碎成渣渣的头绳,还有一叠信。
不过只有一个人的,里面并无喜子哥的回信。
阿喜不认识喜子哥,但她认识写信的这个。甜姐是村里最靓的闺女,长得好看,干活儿也是一把好手。
家里没有娘,从懂事起就一只手照顾爹,一只手拉扯幼妹,可是把家里拾掇得板正干净,谁见着了不夸一句好闺女。
阿喜幼年的时候常在奶奶家,村里同龄的不多,甜姐算一个。而且她懂事儿早,比旁的孩子都乖巧,不会嘲笑阿喜是城里来的,爸妈不要的孩子,她自己都是被排挤的哪个呢。
俩人就这么相熟了,一直到了阿喜上初中的年纪,才见面少生分了。
这回,她便是收到了甜姐的信,回来的。
“阿喜,求求你,帮我个忙。”
年岁大了以后,甜姐也没有外出务工,而是跟着爹一起伺候家里的一亩三分田,供妹妹读书。
听说她妹妹很聪明,读书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高中都不用交学费,学校还要给她发奖学金。只可惜,人还得吃喝拉撒,那点儿奖学金放三人嘴里,还是清汤寡水。
后来甜姐就找了个外快,替村里外出务工的年轻人照顾老小,拿一份辛苦钱。
倒也不多做什么,就是每天照顾两顿饭,帮忙拾掇拾掇卫生,看看家里缺啥坏啥了,帮忙整整。
一家一个月200,多顾几家,这日常开销就有了。
在甜姐照顾的这些人里,就有喜子哥的母亲。
这份雇佣,持续了十年,让甜姐从二十岁长到了三十岁,也让两人情愫渐生。
只可惜,常年辛苦坏了身体根本,甜姐撑着不去医院,反倒是把命送了。
“我和喜子哥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
“就算我死了,我也想嫁给他。”
对,阿喜回来帮的这个忙,是假结婚。
只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连甜姐的喜子哥,也是个死人。
照顾喜子哥母亲的第十年,喜子娘身体突然变差,甜姐衣不解带的守在病床边照顾。
一连与黑白无常抢了四五回人,这才让喜子娘转危为安。
没成想,这头喜子娘正欢喜得要许下甜姐当儿媳,那头喜子哥就遭遇意外横死他乡。
消息还未传回,甜姐跟有感应一般,原本康健的身体急速衰败,不过三日撒手人寰。
她临走前的最后一封信,便是给的阿喜。
她央求阿喜帮她圆谎,待与喜子哥拜堂后,再说出真相。
村里结婚大多都不扯证,拜堂就算是在老天爷底下过了明面,不死不分。
但阿喜是城里人,从不觉得结婚证是无用的存在。她只是有些心软,想替甜姐完成遗愿罢了。
而且她本来也没打算跟那什么喜子哥拜堂的,她就是单纯回来传个话。
只是计划没有变化快,两人都死了,这冥婚倒是变得名正言顺了。
门外天色渐浓,脚步声响起,面容枯槁的喜子娘和一众亲朋拿着手电筒,推开了甜姐破旧吱嘎的房门。
“吉时已到。”
阿喜将信件重新放回匣子里,这才起身灭了火盆,抱着妆匣屈膝,由喜子妈给自己盖上红盖头。
寥寥几人,寂静深夜,走在无人的小道上。
阿喜顺着盖头下的一丝光亮不由想到,这时候要是被人看到了,会不会吓着人家。
一路走到山坡中段,这才看到摆了满满当当的喜案,以及面上笑着眼里哭着的村里人。
阿喜从来没在村子里见过如此多的人。
不止有幼时眼熟的玩伴,还有奶奶去世时来吊唁的邻里,还有许多……甜姐照顾过的人家。
这一刻,他们仿佛透过阿喜的皮囊,看到了甜姐的灵魂。
“辛苦阿喜了。”
“不妨事。”阿喜微微屈膝,“再说了,除了我谁还能穿上甜姐定的这喜服啊。”
全村就她俩身形相仿,如出一辙的矮瘦。
聊两句的功夫,另一边假扮新郎的人也到了。
典礼开始。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没有夫妻对拜。
只是阿喜将那破旧的红木妆匣放入喜案下的方形坑洞中,“新郎”也将一个皮夹子放入其中。
“礼成。”
婚礼过后,是葬礼。
“祝,百年好合。”阿喜蹲在地上,看着一抔土填平的新坑,轻声祝福。
作者:凰
评论:笑语
*PS.一个故事,一个奇遇。
今天我们要讲的故事,和公主、王子没有关系,跟那些藏在森林里的女巫和魔法师更是没有半点关系。我知道人们常常会用“在很久以前”来开启他们的讲述,但你大概早就听腻了那样的开头,所以今天我们不会说那个,更不会讲王国的战争、恋人间的爱恨、巨龙与魔法,在这个故事里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如愿以偿,如果你要听这个故事,那就请停下脚步,在篝火边坐下,坐到我身边来,先喝上一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夜晚很凉,不是吗?你一定是跋涉了许久才来到这儿,就跟我们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往你来的方向走出去大概四千多步的地方不是有条小溪吗?我不止一次经过那里,那条溪有多宽、什么时候枯竭、什么时候会涨水,我都清清楚楚,就连溪水里住着哪些鱼、它们的家族里分别都有多少尾成员,我都清楚得不得了。
有一次——那是个下午——天气热得很,我从很远的小镇一路走过来,嗓子渴得像两块毛玻璃擦来擦去,好不容易到了小溪边上,正低头拿罐子舀水,就看见水面的波纹上映出了一个影子。你也知道,那里的溪水非常清澈,尝起来也很甘甜,因此即使有波纹的影响,我也一下子就看清了那个影子。
离奇的事情随时都可能发生在这世上的每个角落,然而换做是你看见小溪对面有一具骷髅也同样正在弯腰舀水时,你也一定会傻傻地愣在那里吧。我当时就是这样做的,手上抓着罐子,罐子的一半泡在溪水里,而我顺着倒影抬起头看见正对面的那具骷髅,手一松,罐子就这么掉进水里,像是早就想从我这里逃跑一样顺着水流奔向下游了。
老实说,一句骷髅在我看来根本算不上什么。我见过太多死人了,寿终正寝的、横死街头的;四肢完好的、肢体散落的;容貌如生的、皮肉腐烂的……当然,只剩下骨头架子的也是见过不少,可是骨头架子跪在小溪边上舀水,这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能明白那种感觉,从前我跟人们说的时候,他们要么说我是个骗子,要么笑话我编故事连三岁的孩子都不如,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只是觉得神奇,而不是——哦哦,抱歉,我说得太多了,夜晚的时光这么短暂,你还得好好休息呢,我们还是回到故事上来吧。
刚才我不是讲到抬头看见骷髅时,自己的罐子掉进了水里吗?听好了,接下来更离奇的事发生了,我还在那里愣着,不知道是该追着罐子往下游跑还是先揉揉眼睛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时,对面的那个骷髅突然动了。对,是的,你没听错,它——我姑且用这个代词来称呼它吧——它本来手里也拿着一个看上去像是碗的东西正在舀水,这时候就捧了满满一碗水,用它那两根骨头胳膊举起来,朝河对面的我递了过来。
你也知道那条小溪并不宽,当骷髅伸长它的手臂把水递给我时,我也伸长手臂去够,而小溪的宽度刚好够我接过那个碗。我从来不觉得一碗水能有多种,但那时候我差点没能拿稳碗,硬是用肩膀上的肌肉支撑着才把手收了回来,关节的骨头摩擦着发出咯咯的声响。中途我还洒了好些水,不过等我低头看着那碗水的时候,它又变成我所熟悉的那种重量了,白色的碗里盛满了溪水,在太阳底下轻盈透亮得仿佛碗里什么也没装一样。
我就这样盯着手里的水,直到它反射的光线晃花了我的眼睛。于是我又抬头望向对面那个骷髅,它看到我举着碗的样子,大概是觉得有点奇怪,就点了点头,看我依然没动静,又犹豫了一下——这太奇妙了不是吗,你居然能从一具骷髅身上看出犹豫——然后它再次举起自己的胳膊,好像捧着一个无形的碗一样,把那个“碗”凑到它的脑袋前,仰头张开两排牙齿,做出了喝水的动作。
从古至今的故事里还有比这更离奇的事吗?我竟然在被一个骷髅教喝水这件事,这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不管怎么说,当时我没有像现在的你一样笑出来,在那种情形下,这整件事情都比人们想象得更加有理有据、理所当然,如果你也在那儿,说不定就会跟我一样信服地遵从了骷髅的教导,一板一眼地按照它教的动作抬起手臂、把碗凑到嘴边、张开嘴把水喝下去。
好在那个碗只是个普通的、上了白釉的陶碗,不是什么想象中由头盖骨打磨成的,碗里的水也只是普通的溪水,和我每次到这儿来时喝的一模一样,还是那么甘洌、清凉,涌入嘴里的瞬间就润湿了我的舌头和喉咙。痛快地喝了大半碗水,我觉得自己又能说话了,也能有力气继续走下去了,于是就弯腰重新打了满满一碗溪水,捧着它递给对面的那个骷髅。
谢谢你的水,我这么对它说,现在我要去下游找回我的罐子了。骷髅没说话——这也是当然的。我看着它从我手上接过了那碗水,像刚才教我动作时那样喝了下去,然而很可惜的是,一具骷髅显然喝不了水,这同样是当然的。一整碗溪水就那么从它下颌骨的空洞里漏了下来,顺着骨架流下去,滴滴答答地落到地面上,把它跪着的那块地都浸成了深色。
这一次我没有再愣住,不论是谁,突然间见到这么多离奇的事情之后,再见到符合自己预期的事,大概都只会点点头然后离开吧。我就这样抱着没有什么事能再让我感到吃惊的态度站起身,快步跟着水流开始往下游走。然而我才走出去几步,余光就瞥见河对面有个东西一直在跟着我,转头一看,居然是那具骷髅。
我转过身的时候,骷髅也转过身望向我,就好像它上一秒只是和我一样在目不斜视地朝前走。我停下来,骷髅也停下来,它原本拿着的那个碗不知哪里去了,而我正要去找我的罐子。
好吧,那我们就同路走吧,我说。一路上有个陪伴也不错,即使它只是具骷髅,它不能说话,也喝不了水,跟我对视的时候也只有黑洞洞的眼眶在盯着我,但是管他呢,我要走的路那么远,一个人走、河对面有具骷髅在跟着我走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我都要走下去的,至于骷髅到底要去哪里做什么,难道我还指望它会给我回答吗?
事情就是这样,我最终在下游没能找到我的罐子,因为天黑下来了,我不得不往高处走一走,找个地方扎起帐篷,然后我就一直在这儿了。你问那具骷髅?哦……你的茶喝完了,要再来一杯吗?这是我特地去打了溪水回来煮的,很不错是不是?来吧,把你的罐子给我,让我来帮你倒满。
这个罐子又是哪儿来的?哈哈,你看,是这样,我从来没说过我只有一个罐子,不是吗?给你,这茶要趁热喝,你知道的——嗯?茶上面倒映出了一具骷髅?快别开玩笑了,你一定是看错了吧,这儿怎么会有骷髅呢?我们还是来喝茶吧,这么热的茶最能暖身子了,你喝下去就知道了。
作者:【十一招】松清显
关键词: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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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卫兵神圣
三千五百米,月建三局第四防区分局;
两千五百米,蓝白色冷链运输车转进白山大道;
两千两百米,巨幅荧光屏宣传牌上“第二故乡”在近于纯黑的虚无的低空放射光线;
一千九百米,白山站轨道交通出站口背对南方,月长石垒作的斜面富有疏离气质地投下影子,整个斜面洁白如荧,来自不可违抗级别的强烈的恒星光,影子则是纯黑暗,如同头顶任何一块深空。
一千七百米,交通信号灯向红色发起漫长的跳变,冷链车保险杠下的红LED灯带随之亮起,维持,熄灭,维持,一千米,维持熄灭,七百米,两百米。橙色街灯如浪头接续而亮,将宛如过曝照片般黑白分明的昏沉的银色世界照亮,将我。五十米,空无一人。五米,敬礼,月土防卫机关四防区戍字第二旅正门,电控闸机缓缓抬起,冷链车短促鸣笛致意,随后扬长而去。
礼毕。
三亿八千四百四十万米,蓝色星球携带云气冥然漂浮,缓慢廻旋在白山大道尽头,庞大、美丽。孤独。
于是,对着白山下橙色世界和背后月之都灯影幢幢的温和黄色,铃仙·优昙华院·因幡祈祷这班岗永远永远地延续下去,哪怕双腿僵了麻了要截肢了也无所谓,死了也无所谓,就让此刻的星穹无限地压缩,停滞在这间狭小的岗亭,这个透明特种防弹树脂所围的长六面体的中心,成为一名哨兵独占的永恒。她如此祈祷着,在蓝星壮丽的长夜,在这个世界上所有水银天幕拉开的夜晚。
空气清爽,这就是最后的时间了。明日一早,为期一年的轮防轮训又将启动,水银天幕又将重新闭合,残败的、薄雾般的灵光又将笼罩月都,外面的一切又将消失,银叶般的雪花又将再一次赋予白山其名之实。对其他人来说,不过是昼夜更替一样的东西,不过是一成不变的色彩和秩序要重新吞没夜之食原罢了,铃仙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二〇〇三年亏满第一,凌晨6时整:
临时牌照D0014
车内2人
后备箱无异常,放行。
离清兰和铃瑚来换岗还有一刻钟,铃仙把“良好”填进“装备设施情况”的格子,把“一切正常”填进“执勤情况”的大格子。就这样吧,她念叨,结束了。但是她心里却惦记着另一件事,唉,遗书还是没能写出来。
2.热带风味
在亏满第一的后一天组织开展临战动员和遗书更新仪式,是月土防卫机关四防区戍字第二旅这个英雄集体的老传统,也是像铃仙这样的新兵们入伍思想教育活动的一环。
铃仙当然记得,这甚至不算昨天的事。若有若无的细雪里,为了听那个头很大很丑的兔子兵走上台吼15分钟她们站了3个小时。队列里窸窸窣窣的有人在动,就听见呵斥,嘘,旅长在上边,有点眼力见,都把军姿拔出来。她们这才知道了,在上边的是旅长,旅长在上边。
就在昨天,地球的影子今年第一次彻底覆盖月球正面,代替了平时遮盖月都上空的超巨型人造结构“水银天幕”,防止了地上人的窥探。每年这一天都被称为亏满第一。永远洁丽、永远光辉的均质的穹顶被摘下,露出其外魔性深邃的永夜,以及名为地球的被欺骗对象。当然这一切月人们是绝不会喜欢的,它们都甘愿无时无刻吸食水银尘屑以掩盖污秽了,自然更是对黑暗中漂浮的地球不屑一顾。一年亏满十二次,而水银天幕只张开一次,怎么想都是上面的大人物不喜欢的原因,但这些和兔子兵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大了。
其一,水银天幕剥落的成分会变成碎屑,像雪一样落在所有地方。水银会挥发,有毒,而且会形成看着就恶心炫目的光雾。月人们本来就半死不活,吸食水银自然无所谓,但兔子们长期生活这种环境下可是折寿的。因此军营里,大家对灰尘特别敏感,各种台面,从床架到房顶那都是擦了又擦,力求做到一尘不染。但铃仙看来这些行为不过自我安慰罢了,水银在雪飘落下来之前就挥发完毕了,不可见地氤氲在她们之间,避免吸入是不可能的,能做的只有尽力少吸。因此哪怕最激烈的对抗式体能训练中,兔子兵们都小口小口地喘着气。而这一天,水银天幕张开的这一天,全部五个防区连同月都的空气都会焕然一新,兔子们在这一天能够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当然,有的兔子憋太久回不到自由的状态,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其二,水银天幕撤掉以后,月都才显露出本色来。那些玉髓质地澄黄的琉璃瓦,阴红的漆柱,朱砂、青金石、金砂、云母、烟墨勾画彩绘的梁枋,以及屋脊吻兽雕塑、花窗上斗拱上柱石屏风上的浮雕,如同洗尽铅华般褪去沉、冷、硬的银白色,让这座被银盐腌过一般的都城重新活过来。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由于这一天水银天幕不再阻隔出入月都,这一天也会组织戍边部队轮休,把铃仙这样的新兵塞进轮休结束的部队里送出去。今年送的就是戍二旅,从第四防区也就是科农——涅拉俄斯走廊——丰富海这一线,换防静海——六湖——普林尼这一线。所谓六湖,就是荣湖、恨湖、幸福湖、泪湖、孤独湖和温柔湖。总之在铃仙看来月面上的名字都可以分成两类,一类从死人名字里来,像是哥白尼环形山和哈德利月溪一类。这类名字占多数,难记,而且无聊。另一类则是各种观念,像荣湖、恨湖,像丰富海、知海、腐沼等等。月人们就是用这种方式把整个月面都变成了水银天幕治下,一片绵延万里的墓葬群,压抑、沉重、生冷。
除了今天。
今天可以大口喘气,可以尽情眺望,今天没有水银天幕。今天下岗回来是六点二十,这个点同寝室都出操了,她独自躺在空无一人的床垫上,眯着,等待着屋外似乎永不止息的呼号声也平复下来,才翻了个身摸出枕头底下对折再对折的信笺和她的笔。
纸是空白的,铃仙想着。过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好想吃榴莲啊。于是好想吃榴莲啊,就写在了发下来当遗书的那张纸上,还要收上去,班长说旅长一定会一张一张看的。铃仙不是很在乎。
3.百见不如一闻
兔子们七岁性成熟,八岁当兵。旅长今年军龄十八,干龄十七,干旅长则是第六个年头。头三年他真的一张一张看过新兵们的遗书,后来不看了,主要是出于失望:绝大部分兔子兵都把遗书当思想教育对待,交上来六行字半页纸,三行表忠心表决心,一行落款一行日期,还有一行是,引号,亲爱的妈妈,冒号,尽是些没想过自己会死的小兔子。旅长揉了揉眼睛,这种兵死得最快。
出于一种中年兔子的幽默感,旅长反对搞这类活动,也许旅长希望见识的不是虚伪的算计,而是真诚的情感。但这种芥蒂并不足以支持她下决心改变戍二旅的老传统。后三年干脆自己不读了,本来反正就是旅机关组织的活动,让参谋们弄去就是了。这就是为什么当分管宣传的参谋把铃仙的遗书递给旅长过目时,旅长心中升腾起莫名的触动。
想吃榴莲。旅长立刻问小参谋,这是哪个连哪个班的哪个兵,她为什么想吃榴莲?小参谋根本没上心过这些事,她的心中打的是另一把算盘,自然回答不上来。于是旅长让机关一层一层往下问,电话打到各个连长那儿,一时间整个戍二旅从高层到基层都在忙着搞清楚一件事:谁想吃榴莲?参谋部直属侦察连连长最后顶着巨大的压力打了报告,是自己所在连的新兵,铃仙写的。
铃仙,铃仙,旅长记得这个兵,月土防卫机关直隶军事学院应届毕业生,预言、惑控双学位,将来也是要当干部的。眼见旅长这么上心小参谋也觉得工作好开展了,当即建议,就满足铃仙这个作为遗书的愿望,也作为戍二旅知兵爱兵、保障有力的典型宣传出去。好啊,旅长咬牙切齿地首肯着,心里却一页一页地翻着近年来年轻兔子的伤亡记录,觉得也许包括机关在内的这帮家伙虽然当兵了却没有会死的实感,才是月都的一种常态。月人自己不也这样,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要采购榴莲并输送到四防区,对小参谋来说当然是件难事,可对于因换防开动起来的国家机器来说却只算得上顺手的事,即使榴莲成熟于夏季而如今正值初冬,即使榴莲由于其刺激的气味被上流社会算作污秽的水果,毕竟得到了组织的支持,午饭前,一颗硬纤维质棘刺外壳包裹的象牙黄色柔软甜美果实就这样摆在了铃仙的就餐位上,并将以其统治性的气味向铃仙、向整个食堂的兔子宣告自身的存在。
4.榴莲
在铃仙、兔子兵,以及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知道的地方,有三个机位的摄像头对准了铃仙,另有一名记者扮相的兔子守候在人群后方等待时机进场采访。
亏满第一十二点零五分,远景摄像机位,主人公进场并目击反季节水果榴莲。
亏满第一十二点零六分,近景摄像机位,主人公停止前进并低头,身躯不自然抖动。
亏满第一十二点零八分,近景摄像机位,主人公抖动结束。
亏满第一十二点十分,特写摄像机位,主人公双手捧起榴莲旋转,尝试徒手打开榴莲。
亏满第一十二点十三分,特写摄像机位,主人公将榴莲磕向桌子,尝试打开榴莲。
亏满第一十二点十四分,近景摄像机位,记者准备进场。
亏满第一十二点十四分,远景摄像机位,主人公提起榴莲夺门而出。
5.榴莲及其神话
偏偏是这一天。你真傻,铃仙,真的。如果不想永远过这种行伍生活的话,如果没思考自己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掉的话,为什么要考军校呢?逼着自己读完三年,过了那么多的难关,体能、专业、战术……你说不逼自己就无法生存下去,但逼到最后,不还是来了戍二旅,防区压力最大的单位,还明天就换防到一线去了,当初为什么不退学呢?你在学校里天天听的那些烈士事迹,都来自戍二旅,其中一大半又来自你所在的侦察连,你也想变成大家口中的一个名字吗?像个小丑一样抱着榴莲,寝室也不敢回,躲在主席台后面的工具间里,你不想承认的不就是你打不开它?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它是生的。它的壳青黄相接,里面肯定富含水分,比防弹衣还要韧。在食堂里,你用它砸桌子也打不开,反而扎到手了,刺扎过的皮肤立马红肿起来,它的刺拒绝着一切,这就说明它是生的。熟榴莲自己就是裂成瓣儿的,不需要掰——真相就是她们没有考虑你怎么吃它,她们只在意到榴莲这一层,就停止啦,你也不过是这个榴莲的附属品,我可是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和那些名字是一样的,我们都是宣传用品,所谓的价值如果不能自己去创造不就只剩利用价值了么?那么你的创造力到哪里去了?被学校里的那些屠夫课程转化成杀人的创造力了么?你早该想到的呀,如今这就是你的一身本领,你的价值所在了呀,如何保存自己,并最大限度地消灭敌人。自己都没有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自觉,就练就了这身本领,难道不值得嘲笑吗?但其实,不是想死才是正常的么?你当初报考军校的那股冲动劲儿不就是想找个挑不出毛病的借口寻死么?想冲到战场上去,随便怎么样死掉,怎么如今真的来到戍二旅又反悔了呢?可能看到榴莲的时候真的挺受触动的吧,虽然很快反应过来是演戏,但那一刻,就在第一眼,一下子想起自己写完就抛在脑后的遗书的那一刻,真的眼泪止不住要流下来了。突然感觉还有人是在乎你的,多奇怪呀,明明知道这是假的,心里却止不住地发暖。所以铃仙,没准你只是太寂寞了,你只是需要谁关怀你、爱你,我不好说。不过,为什么是榴莲呢?为什么是这个臭烘烘黏糊糊硬邦邦的玩意呢?不知道,毕竟你也没想过真能吃上榴莲不是?你也没想过的。时候不早了,快集合了,就把榴莲找个地方藏起来,放到它熟,下次再吃吧。
6.尾声
集合点名以后铃仙被单独留下训了一顿,关禁闭,两天以后在全连面前做检查,理由是单溜和不认真对待思想教育活动。她挨训的时候水银天幕正渐渐合上,将梦般湛蓝的一弧遮住。意料之中的事,铃仙想,战士有战士的告别,你永远不会倒下。
两天后铃仙再次单溜回主席台后面的工具房,意料之外的,原本藏榴莲的那个柜子角落已经空无一物了,成熟的榴莲被不知道什么人偷走了。
作者:诸子百
备注:评论随意
闷厚的门帘内正传来剁肉的响声,一砸一砸下块块骨头摔进大盆,声音听着发沉,切肉的力道可实打实的发狠。帘子外吃饭的两三小伙都听得一清二楚。
叮叮叮!
小伙饭桌上的手机传出消息,其中的小赵毫不犹豫的撇下手里的猪蹄,抹了一把浸满肉汤的手,急忙点开手机,他生怕错过什么重要的消息。同桌的其他人也纷纷不约而同看向工作手机。可通告栏上显示的是总群的全体消息,便立马放宽了心。
不过这则消息让小赵没了吃猪蹄的兴致,语气中带着无奈:“又是他们队的,又得熬个通宵。”
坐于小赵身旁的小褚划拉了几下手机后,撇了撇嘴跟着附和:“小王真够倒霉的,这才实习几天把人当活牛马用。”
小褚抬头,手指着头顶上方那面店内的硕大的电子钟表,表盘上印有的鲜红数字慢悠悠的归零,紧接发出急促的响铃声后,他们才意识到现在已经跨进了夜晚十点整。
“得亏这小子是坐办公室的。”
小陈见状也加入了话题说罢在这座小店内乱看乱晃,他踩着拖得油亮的地板砖,眼神不自觉的落在店内唯一的那扇小窗上,窗上蒙着一层被油烟熏得漆黑的的纱窗,楼下闪着两色的灯光毫不费劲的穿进窗内。他们哥几个天天见这几色颜色比见亲妈还频繁,想到刚才群里的消息,小陈立马脱口而出:“喏,你们看。这黑灯瞎火的指挥搜证,那个姓林的可真不是个人。”
小陈能轻而易举的辨认出几盏模糊不清的警戒灯下就有几辆警车,同时楼下的那群人迅速布好了灯光。如此高效的行动效率令他感到汗颜。
小赵这下来了兴致,“哎你们不知道,他可是五年里四年有表彰的人,纯工作变态。”他点开手机看着群内频繁更新的消息,小赵复述着:“姓林的说凶手短时间内极有可能还会出现,要加强警——”
小赵没说完被小褚捂住了嘴巴,“大哥,你说什么呢。”小褚左右查看后立刻压低声嗓,“我们现在算是工作时间,不能在公共场合大声的讨论,纪律吃狗子里了吗?”
“哎呀没事,这家店我从小吃到大。”小陈出来解围,他笑道:“这老板什么人我能不知道吗,是吧李叔!”
小陈冲着门帘内喊,短短几秒却没有李叔的回应,取而代之的仍然是那阵机械且重复之中又沉又响亮的挥刀声。
“李叔?” 小陈感到狐疑正要上前,却不知小赵跟在他的屁股边上正凑在窗前试图打开纱窗,没成想小赵只是稍微一握窗户把,整扇窗户连带着纱窗摇晃吱呀作响。“赶紧关上关上,这可不是我们弄坏的。”吓得小褚前来做掩护,手忙脚乱下跟着小赵一起关紧窗户。
冷静过后,小褚才觉察这扇窗户的怪异之处,用胶水跟纸浆固定不怕被风吹就倒?
而小陈面前那张门帘倒是被刚才窗外的风轻轻掀起了一角,门帘内他只瞥见屋内昏黄又沉暗,这样的漆黑氛围驱使着他再进一步,不知道是脑子发昏,还是强烈的好奇心作祟,小陈他想也没多想的不假思索抓起门帘正走了进去。
帘子常年没有更换过留有后厨带有的厚重油垢,帘子边被常年的抓握下变得发硬又发粘,整块帘后烙着生熟肉与血腥味,甚至是调料混浊的奇特味道。这个味道让几乎很少进厨房的小陈感到异常的不适,他的胃正在不断的翻江倒海,不过拜这段时间天天跟着江队打交道所赐,比起后厨的这个味,更习惯反胃的感觉。
小陈蹑手蹑脚的进入后厨,古怪的气氛下迫使他放慢了脚步。他面前的烹饪台上摆放着比脸盆大的一锅卤肉,锅内不断翻腾着热气,大块的肉正在咕噜咕噜冒泡。
不过,李叔怎么不在这里?
小陈迅速巡视四周,发现后厨比想象中的要窄太多,如果他叫帘外的俩人进来,恐怕会没几步落脚的地方。他盯着锅看了半天,大只的肉块在褐色的汤底中辨不清肉质,老实说这堂课他上时并不认真,就是把眼睛看穿了也不知道猪牛肉的肉质有什么不同。
小陈索性转移视线,小陈一个不留神,转身的刹那脑袋跟后厨铁柜内放置的锅盖来了一个面对面的亲密相撞,好在他身手动作敏锐,锅盖被叮叮当当地甩地上前,就被这位明日的动作之星稳稳的接住,悄悄的放回了远处。
小陈盯着铁柜内的那堵常年熏得黝黑的窄墙,声音从那而起,他顺着铁柜方向走去。受过专业训练的他脚步声音并没有很大,可近在咫尺的剁肉声却不合时宜的停顿了下来。
铁柜的尽头的是一块光秃秃的、仅一人宽的墙面。这块墙面乍一看同后厨的风格大同小异,可细看不难发觉,眼前这支被污垢糊得死死的门把手,实在是惹人显眼。
“哎,小陈去哪了?”门帘外的二人这下才反应过来有人不在,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的情况下,小赵的手机还被工作消息连番轰炸着,小赵盯紧一条条群内信息无力的阅读着:“尸体的细节已经初步摸查清楚了,老江还发话要求去姓林的那里开集体大会,,,”
“刚才我看见他进后厨了。”小褚叹口气,因为这一个两个孙子都不让他省心净添堵,无奈之下他冲着门帘后大喊,
“傻愣着干啥呢该集合了,你记得跟老板说一下做份卤肉饭打包带走给小王尝尝。”小陈听到帘子外声响的同时,那扇门悄然打开,出来的人便是李叔,而小陈还算机灵,趁李叔正要抬眼之时他后撤几步,小陈换成笑脸立马顺着话茬。
“李叔,我我来等卤肉饭。”
李叔听罢,表情眨眼间有了变化,思忖着关紧门。接着转身脱掉手中带血的手套,宽大的背影遮挡之下小陈全然看不见对方手中的动作,不出一会李叔拎着外卖盒递给小陈,笑容与之前并无差别,李叔笑道:“有空再来啊。”
临走前小褚道:叔你那边的窗户该找人修修了,这么高的楼也不安全。”
李叔点着头,眼角弯弯送他们三人走去。小陈之后脑子有些发懵,怎么跟他们回来的都不知道。等回过神来,那份卤肉饭已经摆在了小王面前。
小王迫不及待拆开包装盒,因为忙碌一天的他现在饿的能生吞一头牛。肉的香气简直令人无法自拔,小王没忍住拌着肉汁吃了一口。两口刚下肚,他们口中“臭名昭著”的姓林的正在靠近。
小陈三人先是一惊闭嘴不言,后是小王加紧了吃饭的步伐,兴许是他吃的太快,一口突如其来的异物差点把他呛到。小王连忙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他打眼一看,是一块比豆大的骨头。
“卤肉饭里为什么会有骨头?”小王夹起仔细打量。
林队在一旁观察,这小小的东西像极了,,他想到了什么,眉头猛然紧锁,他道:“先不要再吃了。”二话不说端起小王的饭盒和筷子离开了这里,让小王摸不到头脑。而小陈有些坐立难安,他左顾右盼后犹豫靠近林队,随后艰难说出他心中的答案:
“林队,我或许知道些什么...”
-end-
*梦到哪句写那句。
不知名史书记载了一桩奇事,不知名朝代某夏,整整一个月,始终是白昼。天下大旱。
白盈盈的太阳高悬空中。
日光如长着倒刺的舌头,轻轻一舔,皮肤便如被鞭抽一般热辣作疼。抬头,那白盈盈的太阳似乎就要永远挂在那儿,看久了,竟让人打了个寒颤。
地上的一切都眩晕起来。
宫殿里,空气中的血腥味预示着不久前这里发生了让人不愉快的事情。皇帝指着上一任史官的实体问眼前的人:“你还要记录吗?”面前新上任的史官低眉垂眼,温温和和地说:“是的,陛下,这是我们职责所在。”说着,就着上任史官的血写下“某年天下大旱,三月未雨”,“雨”字最后一点还没落下,头颅便滚到地上。一滴血溅到纸上面,恰好完成了最后一笔。没有头颅的躯体依旧端坐,倒在一旁的头颅叹了口气:“陛下,大旱之事不会因为您斩杀史官就消失。大雨也不会因为巫术而到来。陛下,这是天罚——”没说完便被踢出去了。
皇帝恨透了那些死后还能喋喋不休的人。史官如此,他早死的兄长也是如此。人死了,就应该老老实实埋在土里,而不是出现在梦里。稍一做梦,那张脸就从梦里幽幽地出现,如镜中花水中月雾中山。淡然的微笑如同飞燕点在水面漾起的一缕清波,让皇帝恨不能把那张脸砸得稀巴烂——让你笑。埋在土里的尸体尚且能挫骨扬灰,躲在梦里的人影该如何寻觅?皇帝开始整夜整夜不睡觉。可梦里的人竟能飞往天上,飞倒那月亮上去。恍恍惚惚的一瞥,那月亮竟也露出了清波般的微笑。皇帝目之所及——床沿边、帷幔处、房檐角、宫墙上、树梢顶……乃至无穷的夜空都漫延着那盈盈的笑。
“你看到了吗?他在笑。”值夜的宫女冷不丁听见这一句话,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觉得月色如水,漂亮极了。宫女露出痴痴的笑容,只觉得月光充满着惊心动魄的魅力,好想要将人的身心都吸进去似的。望着那茫茫的月光,她沉浸了、忘我了,她情不自禁地向前挪了一小步……人头落地的那一秒,她听见皇帝厌恶的喃喃——“又是这样……只要笑一笑,就能吸引所有人……”——但她已经无暇顾及其他,汩汩的血液蜿蜒着,挣扎着向前,终于心满意足地融在月色中。
皇帝手持沾血的利剑,剑锋指着月亮,横眉冷对,勒令月亮不许出现。
月亮果真不再出现。
连续一个月,太阳整日整日地悬着、煎着、熬着。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鬼魅无所遁形。皇帝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可一切太白了,太亮了,亮得皇帝眼睛疼。睁眼闭眼,都如针刺。长久的失眠让皇帝身形消瘦,宽松的衣袖轻轻托着他瘦削的形体。他站在城墙上,对着森烈的太阳大号,继而大笑。他笑得肝胆欲裂,瞳仁里闪烁着摄人的光芒——你恨我,你恨我,不对,你不会恨我,你怎么会恨我呢?你到死也只会微笑。他的语调愈发高昂锐利,与那伶仃的身形搭配起来,远远望去,竟似一只活着的厉鬼。
皇帝下令,召天下善巫之人祈雨。
雨是一滴没见,巫者的尸体倒是越堆越高。
直到我们的主角出现——一位不知姓名、不知年龄、头戴斗笠、形似少年的人,姑且称他为少年吧。
皇帝看了面前的年轻人一眼,道:“装神弄鬼。”
少年道:“陛下,雨是祈求不来的。祈雨是与天地沟通,请天地生雨。可如今天地中并非没有雨,只是它们被困住了,因此,若要下雨,只能让雨回归它应在的位置。”
“雨被困在哪里?”
“在陛下心中。”
“怎么做?”
“只要陛下肯将心交予臣。”
皇帝招招手,示意少年上前。少年也老老实实上前,直到脖子骤然一紧,两只的骨爪死死地扣住少年人的脖颈。斗笠翻倒在地,露出一张带着笑容的脸庞。
皇帝大惊,旋即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你和他很像。太像了,令我感到恶心。”
“陛下,臣本无脸,陛下想着谁,臣就会长出谁的脸。”
“照你这么说,你能看透朕的所思所想。”
“臣来,便是顺陛下的心意而来。”
“你是说我想要的是死亡?”
“陛下想要的,不过是一场雨。”
望着少年人的笑容,那熟悉的、无能为力的怨怼与嫉恨又翻滚起来。双手绷起的青筋昭示着主人不澎湃的思潮。双手越收越紧,皇帝的眼睛死死地钉在少年人的脸上,逡巡着,他想要看到少年人的皱眉、争扎、痛苦、不甘……什么都好,只要让这张该死的微笑的脸庞有任何一点波动都好。可少年人依旧微笑着。
“只要我愿意,你马上就会人头落地。”
少年人的双手覆上皇帝的胸口:“您听到了吗?这里汹涌澎湃的雨水汇聚成呼啸的鬼,挣扎着要撕裂束缚的牢笼。它们在陛下的胸腔中狂舞,扰得陛下不得安眠。它们吞噬陛下的血液,使陛下身形消瘦。没有臣,您很快也会爆体而亡。”他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诉说着。笑容浮在涨红的脸颊上,显得怪异而奇特。
少年人的手掌像穿过层层水流一般穿过皇帝的胸膛。轻而易举地从胸腔中捧出一颗心来。
那是一颗灿烂而肿胀的心脏。
紧接着,第一滴雨落下来了、第二滴、第三滴……一场红色的雨纷纷扬扬。每一滴红色的雨珠中,都包裹着那位死去的兄长的脸庞,带着淡淡的无可撼动的笑容。年幼的小皇帝在兄长的怀抱里抬起头,总能看见兄长翘起的唇角。兄长为什么而喜悦?春天的一枝杨柳,雨后长出来的杂菇,傍晚一点而过的白鹭,就连秋天萧瑟的枯枝,兄长也能看出点兴味来。大抵万事万物,在兄长眼里,都是值得喜悦的。他觉得兄长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直到小皇帝和兄长一起养的猫被车辇压死了。兄长笑着说,生死有命,它只是履行了它的使命。它的身体变成了养分,明年这里将开出美丽的花,这不是很好吗?小皇帝眨着泪眼,茫然地望着自己的兄长。他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熟悉的微笑,看到杨柳明月清风时的微笑,看到枯枝寒蝉霜天时的微笑,看到死去的心爱的猫的微笑,看到自己时的微笑。
皇帝意识到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他开始希望看到兄长更多的表情。他故意惹兄长生气,极尽所能地发脾气,他当着兄长的面摔碎了兄长最爱的琉璃锺,可兄长只是拾起其中的一块碎片,道:“你瞧,这像不像我们去年冬天在河面上看到的冰纹?”他引诱兄长的恋人,并得意洋洋地加以炫耀,他一面辱骂兄长无能,一面紧紧地盯着那张脸,期待着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哪怕是一丝蹙眉,一点惊讶。然而什么都没有。兄长只是静静地听着,在他因激动而喘息的时刻,伸出手触碰他涨红的脸:“你头一次这么激动,真新奇。你若喜欢她,尽管拿去就好了,何必这么生气。”还有什么能令他动容呢?珍宝他视若无睹,爱人他从不怜惜。无力与彷徨压倒了皇帝。在皇帝成功当上皇帝的那一天,他下令囚禁兄长,并禁止任何人前去看望。他暗暗地想象,想象兄长会哭吗?会愤怒吗?会痛苦吗?会绝望吗?他就这样期待着,盼望着,在煎熬中幸福着渴求着,到月余后的一个雨夜,他来到关押兄长地方。
借着月光,他深深地看着兄的脸庞。如玉一般温柔而冰冷。曾经风光无二的兄长,如今已经憔悴地不成样子。他将双手搭在兄长的脖颈上,缓缓收拢。他知道兄长醒了,他只是希望兄长能惊讶,能生气,能愤怒,能恐惧,能问自己一句为什么。可兄长只是闭着眼。他忍不住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兄长还能如此平静吗?他慢慢、慢慢地用力。
什么也没发生。兄长就这么安然地死去了。
等他出来时,雨已经停了。
他再也不会为兄长而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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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希望各位看得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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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栗童刚刚睡过两个五分好的觉——其实若不是中间醒了一回,本可以算作是十分好的。
嘘,不必问他,自然是不要你管,他就是被热醒的。栗童想不通这该死的太阳咋总有本事离着大地那样的近。同样的问题,他从出生开始思考了十几回,从来没得出过一个像样的答案,想到最后,甚至觉得连自己也该死,仿佛自己的脑袋从来没聪明到知道这事是为什么。唉,可惜了栗童的聪明脑袋,这世上的很多东西,其实都不那么有原因。就像大坝子村一定要有一个粟家,这粟家一定是有一个侧屋,这侧屋旁边一定是有一排树,这一排树一定是在烈日下伸长了自己的枝桠,这枝桠一定是要抛下这么一片阴影,这阴影却偏偏不一定地覆盖了侧屋里的床,这床上又反而一定地有了一个栗童,还一定要离开了那一片阴影,不偏不倚地躺在太阳底下。这么一来,栗童的醒,反而又有了一个确切的原因。这世界咋老是有本事把这一切搞得这么有原因,栗童也从来没想明白过,只是看着爷爷和奶奶睡在这片一定的阴影里,倒也觉得自己挨晒是件正常的事情,想到这里,栗童的第二觉就自然地又有了五分的好处。
栗童的这一觉纯是自己给自己争取来的。天气一热,去城里的那辆班车,就一定地要出一点问题。既然出了问题,那自然是来不了大坝子村,那他还去个什么学校!老家主听到这么一段真是又气又笑,要是自己年轻个五岁,肯定要把栗童好好教训一顿。谁告诉你班车只能有一辆的?可或许是天气确实热了些,他和栗童一起在车站等了半个小时,栗童没吭一声,自己倒先被晒得受不住了。老家主这人并不是多讲道理的人,但并不代表自己非得把自己的孙儿像个仇人一样整。说到底,不是老秀才和他讲这孩子的聪明劲,他觉着把栗童留在大坝子村倒也不算什么坏事。说到底,读不读书,不都是吃喝拉撒睡吗?他栗童既然在学校里也是一般睡,那该睡还确实是要睡的,栗童就这样给自己争来一天假。
真正奇的在于栗童自己只给了自己半天。当日头稍稍过去,连窗外的树枝都要伸进窗户了,老家主睁开眼睛一看,竟发现栗童那边的床早就空了一半。
栗童此时正在车上晃荡,准确来说,是在没有出问题的那辆班车上晃荡。他那第二次的五分好的觉醒来后,也确实想过就这么不去学校的可能,但转念一想,自己也已经很久没在这个点留在大坝子村了,他和这村里的每个人,在这个点都没有任何的关系。再说了,这村里的每个人,他也未必想在这个点看见,他的“关你屁事”实在是不够多说的。可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什么?他绝不乐意和他周围的人说,以至于为什么那十分好的觉被等半分开了,他也不乐意确确实实告诉别人,即使根本就没有那个“别人”去在乎。
他是想起周楼生。
那次莫名其妙——栗童实在只能把这件事叫做莫名其妙,他找不出别的词——的相遇之后,他和周楼生就很快地熟识起来。周楼生一直叫他“栗童”,他却从“周楼生”不知不觉转成了“楼儿姐”,楼儿——姐,栗童真真切切地觉得这舌头一卷一扫的感觉十分的舒服,即使楼儿姐仍然叫他栗童,这个感受也绝不似村里的其他人,他听起来,心里像是被太阳直接穿过了皮肤晒着。栗童也不知道自己这么个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与其说是希望见到周楼生,不如说自己真是害怕见到她。就像他在第一觉睡到一半的时候,猛然感受到自己站在那个小巷的巷口,他倒宁愿他的楼儿姐不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于是那时周楼生就没有从巷口那边过来,只是静静地站在狭长的,横流着污水的水泥地的另一边。也正是因为栗童在这边犹豫了一下,他才被不识相的太阳照醒的,这十分好的觉是在这里变成了五分好。可他那时毕竟做着梦,自己是走还是不走,总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可现在,他心安理得的一切,全因为想到周楼生而烟消云散了。一想到楼儿姐恐怕要在车站等着自己,他就怕自己这么一逃,简直不像个男人。所以他必须去车站,哪怕楼儿姐有万分之一他讲不清楚的理由不来了,他也得去车站。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么一套靠歪理说服一切的能力。
周楼生最后还是来了,她根本就没有不来的道理。她换了短袖的校服,但是不知道是跑到了哪里去,因为出汗被打了个透湿,栗童不敢正眼瞧她。他只是盯着自己的衣服裤子,一直让自己的眼神投到鞋上,生怕自己的哪个地方显得脏了,让周楼生问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羞成这样,就好像他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羞。周楼生却好像玩游戏,只是站在他面前,却什么也不做。栗童结结巴巴好一会,终于凑出来一声“楼儿姐好”,却换来一阵笑声。
“我又不是你首长!”
她将什么东西塞到栗童的手里。
“我听说学校附近新来个卖炒栗子的师傅,想起来给你也买一点——我老觉得你这个绰号起得好。”
这个绰号能有什么好的?
栗童拿着这包栗子,只觉得它烫得像握着一把炭。
栗童向来不觉得自己吃东西的样子能有多文雅,坐在车上,带上了那种来回摇晃的劲儿,就更显得局促。刚刚剥过了一颗,竟不知道该把这个壳子丢到哪里。要说理所应当吧,似乎应该把它随手甩到地上,栗童并不知晓所谓的“公德心”,自然也就不认为这会有什么问题,可这种理所应当,似乎不能够在这里成立。要说握着,他栗童就这么一双手,哪能包得住这么些壳子?他手足无措之间,只能让这壳子打哪来的回哪去,于是又只能把它丢回到装板栗的纸袋子里,这袋子里也就随着时间慢慢地狼藉起来,让栗童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好,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手指已经因为摸过了糖浆而有些发粘。可这也怪不了栗童——这对他来说真是思想之外的好东西。栗童几乎抬不起头了,只是带着一股仿佛自己这辈子再也吃不到这种东西的无名火,往自己的嘴里一颗颗地塞栗子仁,好像自己不是在进食,是在消灭一批敌人,让周楼生在旁边也轻轻笑起来。
“吃这么急,你又不是没吃过!”
呀,栗童这时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周楼生呢。她这句话,也就自然而然被栗童理解成了“你咋不分我点”的样子。他的头也就这么别过去,像被老王抓了个正着。
“我……我是没吃过。”
周楼生似乎不笑了,栗童没敢看她,过了一会,听见她在旁边悄悄叹气。
“你吃吧,下次想要,我再买给你。”
栗童不说话,只是从一袋子的壳子里翻来倒去,这才发现最底下还有两个完整的板栗,处在一种“劫后余生”的状态。他拿双手剥开了壳,往旁边一递,仍然不敢转过头去看她。
“你不怪我吗?”
栗童反倒感到奇怪了。
“我怪你干啥?”
周楼生不说话,只是把栗童递过来的板栗接了过去。又过了有一会。
“粟童。”
栗童在旁边听得一震。
“好端端的名字,怎么有这么个绰号呢?”
栗童把他那“关你屁事”的法宝丢到九霄云外了。他那一刻突然觉得旁边坐着的不是楼儿姐,却像是他已经久未谋面的妈。栗童的鼻子酸起来了。
“他们说我连自己的姓都保不住,还得被抢两个点走。”
栗童听到周楼生在旁边又笑起来了,但不是嘲笑那种,她的笑声里充满了他了解不了的感情。一开始还只是轻轻地笑着,但这笑声越来越大了,到最后,几乎带上了一些解脱的样子。过了好久,周楼生的笑才慢慢地安静了下来,栗童则一直在旁边颇有耐心地等着,他总相信周楼生有些没说的东西,绝不似村里其他人。
“我倒也没想过,是这么一码事。我还以为真是栗子呢。”
“那,又有什么好像的呢?”
周楼生在旁边思考起来。
“栗子是个‘表里不一’的东西,壳子硬着,里子可软着呢。要是刚从树上摘下来,可就更不得了——人家全身带着刺呢!我一见着你,就觉得你和这栗子像得很,也没想到你的这个绰号,竟然是这么个意思。”
栗童听到这话,反倒把衣袖往下扯了扯。那里这两天刚被打过,现在仍然隐隐作痛,栗童不乐意这会那里还留着点什么痕迹。最关键的事情在于,他不知道,而光是不知道这件事,就足够栗童恼火的了。而栗童莫名觉得,在他身边的楼儿姐是这么样的讲道理,以至于他真想拿这道理把所有的不知道给填上。
“还疼吗?”
栗童被吓了一跳,他也想不明白周楼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这一切。
“不疼。”
“他们是不是老在那里欺负你?”
“我说我不疼!”栗童故意把胸膛挺了起来。“楼儿姐,你再这么说,我要生气的!”
周楼生于是很看气氛地不再说下去了,栗童却在旁边感到一阵的空虚。
“楼儿姐……”
周楼生仍然在旁边一语不发。
栗童重又陷回座位上,心想这车子怎么永远也到不了站。想着想着,他自己也终于憋不住了,终于决定把一切竹筒倒豆子一样全说出来。
“他们要抢我的钱上网吧去。”
周楼生在旁边点了点头。
“不能绕路吗?”
说实话,栗童也实在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好像认识了周楼生之后,世界就突然变得广阔起来,到处充满了他理解不了的问题。栗童感觉自己好像又在老王的课堂上,只能装傻一样摆出一副笑容来。
“那我们就绕路吧。以后放了学,我来找你,你就说我是你姐姐。”
“这……这不成。”栗童仍然想抵赖,“我保护不了楼儿姐……就不像个男人。”
“没那码事!”周楼生终于又轻松地咯咯笑起来,“我是女将,他们可不敢动我!”
“这,难说。”
栗童真有点发急了,对他来说,老大的武德并不会因为你是男是女而发生改变,他更不许把这个祸端引到他的楼儿姐身上,这像什么话!可他的眼前,楼儿姐却又像展示自己的力量一样,把自己的拳头握紧了,尽力地想要使自己的胳臂显现出肌肉的曲线来。
“粟童——同志!”她故意绷住了自己的表情,装作一副电视上常见的军人表情,“我要求你,服从命令!”
随着车轮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所发出的吱呀声响,栗童于是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了。
也正是从这个晚上起,栗童的那个小城,正似他本人一样,飞快地成熟起来。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栗童在校门口茫然无措的等待——周楼生的放学时间总比他要晚些,且在这里人多眼杂,更被层叠的疯长的枝桠遮挡着,栗童站在这里,如同世上从此少了个人,也没有被老大之流盯上的危险。但到后来,栗童的胆子也就渐渐地大了起来,两人放学短短的空闲,也就被他拿来见识这成熟了的小镇。再到后来,已经不再是周楼生找到他,而是他每日地去找周楼生。栗童的心中感到的越来越是纯粹的欢欣,对周围的感受也就越来越愚钝,甚而有一次不经意间和刚从网吧出来的老大一行人擦肩而过,却一时间没能注意到老大,只是他们都走远了才感到一阵后怕,登时出来一身冷汗,再回过头来竟感到一阵好笑,想来他们是没能认出栗童竟然还有下半张脸,而把他认成了这偌大世界的另外一个陌生人。他们仍然在车上吃栗子,到后来就变成是栗童买来的。他们之间所聊的话题也渐渐广泛起来,这里的一切都让栗童感到十二分的欣喜,不仅是他眼前的楼儿姐竟然如此广阔,更是因为他的楼儿姐面前的自己也变得广阔起来。栗童于是熬起夜来,绞尽脑汁地想要想出一些可以引起周楼生注意的话题来。否则,这回来的一路,就只剩下了沉默,栗童的话题也终于是用得差不多了。这是夏季最热情,但也因此最不近人情的时候。它光顾着把光耀洒向大地,忘记人们需不需要它了。
再然后,就是暑假。对栗童来说,这就是长久的分离,他的等待也就随着时间逐渐焦躁起来。
在老太太和老家主看来,栗童一开始只是被热天带来了点火气,说话也不耐烦起来,有的时候简直是吃下了两斤枪药。再往后,就像是中邪了。叫他吃饭,他握着筷子,却只吃白饭,叫他睡觉,他嘴上说着不困呢,却要故意地坐在自家的门槛上,还要正对着太阳,照得全身都出汗来,却动也不动一下。栗童的家里倒还不至于为了电扇的那点电费去让自家孩子挨晒。栗童这时候想着他的楼儿姐。又过了一会他又回来了,躺到床上睡着,那也是因为他想着他的楼儿姐,要是她见了栗童把自己晒成这个样了,谁知道她会伤心成什么样!栗童在床上又睡着了,此时已经是下午一点钟,吃过午饭已经两个小时了。
栗童又一次在床上醒过来,这时是下午四点钟,然后他又一次在床上睡着了,这时仍然是下午四点钟。栗童于是再一次在床上醒过来,这时是晚上十点钟,老太太和老家主没叫他起来吃晚饭,大坝子村又一次把栗童遗忘了。
此时,月光正透过这层层叠叠的枝桠,像之前的阳光一样晒到栗童身上。纯粹的,黑白的划分,把整个院子都割裂成相互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的碎片。栗童就在这院子里来回走着,重新点燃了那股莫名的火气,怪他的楼儿姐为什么没有万分之一的理由来到这里,她根本没有来的理由。他就这么在这里来回地走着,丈量着一片现在已经不属于他了的土地。
但这时周楼生竟然来了,她根本没有来的理由。
栗童并不知道那是周楼生,他从院子里看过去,只见远处手电筒的光芒闪动,离着这里越来越近,他是看着那个光芒近了才开始期待那是周楼生的。于是他迎了上去,身上除了披着一层月光,一点发光的东西也没有,好在他没有一头跌进田里,他对自己的村落素来熟悉得令人惊讶。于是,他就这么差点一头扎进周楼生的怀里。
“楼儿姐!”
他的声音从惊喜突转成了委屈。
“楼儿姐……”
他一个大男人差点就这么在大晚上哭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突然间这么的委屈。
栗童没敢把周楼生往家里引——指不定老家主和老太太看见了楼儿姐会是什么反应。他于是就找了棵粗大点的树,干脆地就在那坐下了,他知道他的楼儿姐不会因为这嫌弃他——他希望他的楼儿姐不会因为这嫌弃他。
周楼生确实也这么坐在他旁边了,什么也没问,夜色这么静静地倒流回来。
“楼儿姐。”栗童趁着夜色终于敢转头看她。“你咋知道我住哪呢?”
“你傻么!我看着你下车的,你住在哪我怎么能不知道!”
“可我没说我住在哪呢……”栗童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了。“楼儿姐,你是来找我的?”
过了一会,他听见周楼生在旁边“嗯”了一声。
“你要是没找着我可该怎么办呢,这村里都睡了,路上也不安全……”
“没关系。”周楼生顿了一下,“我……我能再走回去的。我也没想到真能遇到你。”
栗童觉得自己这一生里能干的为数不多的好事,就是这会还醒着。
“粟童,我……”
“咋了,楼儿姐?”
栗童这一句话来得太急,反而像是把周楼生的话堵了回去,周楼生一时也就没说话,像是刚鼓起的勇气又被一下子浇了下去。又过了一会,才听见她的声音微微弱弱地从那边传过来。
“我对不起你呢。”
栗童反倒是慌张了起来。
“你哪有对不起我的事……”
“我当时看见你,你可真和我弟弟一个样。我一直是把你当弟弟看。我,我是想我弟弟想得受不了了……”
“那又咋啦?”栗童像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反倒显得有点咋咋呼呼的了。“楼儿姐把我当弟弟,我当然高兴啊,我高兴……”
但他的眼睛看向另一边了,他有点想哭。
“楼儿姐,那……那为啥呢。”
栗童是怕自己遏制不住了,对周楼生也发起脾气来。他那股无名的火,最后指向自己了,沉默了一会,竟狠命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周楼生赶忙抓住他的手臂,这才发现栗童的力量竟然大得惊人,自己一时没能拦住。
“你别这样……”周楼生也快哭出来了,“我弟弟——他没啦!”
栗童的巴掌停在空中。
“楼儿姐……”栗童先流出眼泪来了,“那,那为啥……”
栗童讨厌的东西多了,但此时他无比深刻地恨起这个天来。这个天轻轻松松地让他的楼儿姐变得不幸,变得伤心了,他却不能给他的楼儿姐任何东西,他算什么东西!
“他……他给抢钱的打死了。”周楼生的声音颤抖着,“他们抢的明明是我的,但我弟弟看见了,非得去和那些人打架……他们有棍子,还有刀!那个领头的,他只是做样子往前晃晃,但我弟弟他……他向前一冲……”
周楼生把眼角一擦,“已经过了半年了,我实在是过不去……看着你那个样子,我真是想起我弟弟了,你们长得那样像……你别怪我呀!”
“我怎么怪你……”栗童原还想说什么,但在周楼生之前,像是代替她一样哭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些许嘶吼的样子。
周楼生只是在旁边默默地抱住了他。
栗童的理智是在后来才重新控制他的。那时,周楼生已经没了那种悲恸的样子,她硬生生地把自己的眼泪逼回去了,只是在月光下仍然显现出一丝哀伤的神态。
“楼儿姐……你还想着呢?”
周楼生在旁边摇了摇头。
“楼儿姐……你告诉我,是谁害了他!我得找他们去,我非得把他们也一起砍了去……”
“别这样,粟童。”周楼生的双手松开栗童了。她捧起栗童的脸,手心里还是那样的温暖。“你要好好地活着,不能靠这种事情去冒险,也不能活得像他们一样,你……你不能过得和我一样!”
“那我还能干什么!我这没用的人,现在啥也干不了了,连给楼儿姐的弟弟报仇都不行……那我算个什么东西!”
“你有尊严!粟童,你不能像我们一样受欺凌的……你更不能像他们一样,一辈子把自己丢在了拳头底下!”
栗童不敢看周楼生的眼睛,他的眼神还是躲避着。
“楼儿姐,但我还是……”
“粟童,你想,有这么样的一个人,他活在这世上,要受到各处来的拳头,要把他打到最渺小的地方,压得破碎,他得怎么样活得下去!”
楼儿姐,那就是我啊。
“我……我不知道。”
“我看人家写的文章,那里头就说——要有尊严!那不是个出名的作家,但我觉得他说得对。栗童,他说人要能站起来了,才能把这些拳头打回去。你不能被他们打倒了,觉得这样就对了。我再没有弟弟了,你不能再跟着那么做!”
“楼儿姐,我……我再不被老大他们欺负了。我……我想办法!就是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做,我也要听楼儿姐的,我会改的!楼儿姐……楼儿姐,你别伤心了,好不好?”
栗童看见周楼生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亮光,她点了点头。
作者:【十二招】庸某人
类别:同人。CP为《街头霸王6》环球游历模式中的男主人公×巴什。涉及到本模式主线的重大剧透。男主人公没有角色名或官方代称,因此自行使用代指,可能会造成理解混乱,抱歉。
备注:全文1k6!对关键词的处理逐渐偏差,本来想写真的外貌之类的,但渐渐偏向于一个人的具体和不具体了。写的很烂,对角色塑造掺杂了致死量的个人理解,资料太少了还没来得及理解角色。千言万语一句话,卡普空快给我出官中设定集!主线第二部也行!
mode:笑语
新鲜出炉的第五届神前格斗大赛冠军并没有去参加他同门的葬礼。
事实上,他连巴什的尸骨都没来得及收殓。直面厚颜无耻的幕后黑手所产生的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短暂的亡命相搏最终以拳脚劲力过于悬殊而胜利告终——赢了,然后呢?
约翰·彼得罗维奇仰躺在地面上,富有而体面的老人狂笑着,而才刚刚胜出的一心追求强大的格斗家,毋庸置疑地动摇了。
——你所追求的强大,到头来又带来了什么呢?
巴什焦化的尸体安静地趴伏着。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从神前竞技场离开了,如果斗神斯瓦哈真的热爱观摩格斗,那他会作何感想呢?会感到不齿吗,或者是感到兴致盎然呢?
……或许神明都不曾留意这里吧,毕竟传说只是传说啊。
冠军这么名号倒是备受瞩目的,神前大赛的直播只到颁奖为止,炸弹爆炸所产生的冲击波中断了传向外界的所有信号。纳夏尔是依赖于电子建国的国家,却全部因为外界的干扰和插足,实际上本国的基础建设依然贫弱——信号设备和竞技场的重建都在某个公司的资金援助下又一次开展了。
能隐约感觉到,是约翰·彼得罗维奇也说不定。
非常显然地,这个男人在与自己的对战中没有用出全力,自己能打出K.O.是靠着一些数值的美。
年轻的格斗家心知肚明,但不如说这正是他追求的结果,劲力的提升完全是勤奋练习、不断挑战的结果,经验是实打实获得的,是街头格斗应得的奖励。
虽然一开始不是为了这个男人变强大的。
失去控制的纸箱斗奴……不。
巴什。
残存着自我意识、怀揣着爱和责任、被利用着被推动着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昔日同门巴什。
他是为了阻止这个人的自我牺牲才走向了这一天。
艾塔尼提钴蓝色的头发和同颜色的西装配短裤就色彩而言相当地鲜艳,从中央集市的车站下来,能看见这位Foo站知名主持人就站在这里。
时过境迁。
当年在迈克·哈格体育场脱颖而出的竞技赛,做赛后采访的也正是这个人。
神前大赛的最终格斗理所当然地获得了称赞,艾塔尼提是了解格斗的主持人,这人本身也有一套自己的格斗风格。
——你和那个带着纸箱的人的决赛,实在打得太精彩了,简直就是一场灵魂的碰撞!
——可却因为那件事不得不结束,真是太遗憾了……
是啊,艾塔尼提就在场内,在现场却又没那么近距离。在那个视角看来,也只能知道颁奖台上发生了爆炸吧。
知道爆炸是源自安装了定时炸弹的金腰带的人没有几个。
往前一步,知道那个腰带情况的人,在现场的更是只有三位。
那么、再往前一步。
组织这场恐怖袭击的人是谁?
玷污神前格斗的人是谁?
牺牲的是谁、做决定的是谁?
在暗中操纵一切的人是谁?
套着纸箱的人是谁?
巴什是谁?
神前大赛结束以后,回到梅特隆市似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可追求强大的格斗家是居无定所之人,大家都知道。
格斗大赛的冠军没有奖金,多奇妙。
说奖金被某些人瓜分掉而落不到冠军手上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啦,至少竞技场损毁的情况大家肉眼可见。
又想起在决赛前更衣室里的短暂见面。
这不是我所想的,了结我们平局的方式。
黑发青年要离开了,他手里捧着方才掉落在地的纸箱,他向后方转过脑袋,视线却并不和对方相触及。
那时候格斗家毅然决然地点了点头,于是巴什离开了,在出门前,他戴好纸箱。
毛躁的黑色头发和被染上紫色精神力的绿眼睛又一次被收了起来。
尚未成为冠军的格斗家,没想过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巴什的脸。
……抱歉,活着的脸。
可有些模糊不清了。
炸弹被扔出去也来不及,不足五米的距离,巴什一个人承担了最大的冲击,骨骼断裂、内脏位移,他的身体就这样碳化得黑漆漆,烟气从皮肤上渗出,这个人就这样倒在那里。
纸箱也理所当然地飞出去。
那时的巴什是什么表情?
记不清了。
或许根本也没勇气去看了。
初见纸箱斗奴时对方遗留的手镯还留在成为了冠军的格斗家身上。
啊,巴什明明也知道自己过去的手镯松动、遗失了,甚至清楚那手镯在谁的手里——手机里还留着巴什发来的短信。
对了。
巴什拜托过自己,要自己把那个手镯交给妹妹,并且告诉她,你哥哥已经死了。
大赛前他一直找不见巴什的妹妹,那时候他们都知道这只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谎言。
如今大赛结束,这只手镯反而成了真正的遗物。
于是年轻的格斗家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对巴什的了解似乎并不足够多。他知道这人的一腔热血,知道这人的家庭和故乡,但关于巴什本人的一切呢?
似乎也没什么机会再去了解。
巴什已经死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