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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嗒是一匹快乐的小马。
有一个独立的马厩,定时有人清扫。
每天有一篮筐吃不完的好吃的——胡萝卜甜菜根苹果苜蓿草。有时候有葡萄和桃子。
嘀嗒不喜欢苹果。
有一个可爱的小主人。
每当小主人伸出小手,嘀嗒就喜欢把脑袋凑上去。小主人会变着法儿掏出切好的苹果,满意地看着嘀嗒张着嘴不情不愿地吃下去。
“嘀嗒,你这里最漂亮的小马!”
嘀嗒高兴得抬蹄子,嘴里发出“得儿嗒”的声音——你是我见过最可爱的主人。
嘀嗒就过这样过着不愁吃不愁穿的幸福日子。
直到某一天。
那天跟往常并无二致——天气很好,天空蓝得发亮。阳光透过木头的缝隙洒下来,嘀嗒仰着脸去接金色的柔雨。它跟外头的一切说了早上好之后,雀跃地等待着那一篮筐食物送到它的小窝。
咦?
嘀嗒等了一会儿。它探出头,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也许有什么事情耽误了。嘀嗒想。
它打了一个响鼻,周围金色的粉尘忽地四散开去,又悠悠地聚拢。嘀嗒无聊时喜欢玩儿这样的游戏,喜欢追逐光的粒子,把它们撵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周围安静极了。
嘀嗒有些焦躁。它在原地跳了几下。
或许他们在路上摔了一跤。这也未尝不会发生。嘀嗒载着小主人跨过泥潭时也不小心摔了一跤,它和小主人索性在泥塘里打起滚,彼此身上都脏兮兮的。当然,最后它和小主人一起挨骂了。
或许他们在路上摔倒了,胡萝卜甜菜根苹果苜蓿草全部滚到了泥地里。他们跟这些食物一起打滚。这么想着,嘀嗒决定再等一会儿,原谅他们的贪玩。
阳光柔和极了。金色的粒子绕着嘀嗒唱起了歌。
嘀嗒靠着墙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太阳破了洞似的,无穷无尽的红从中间的小洞流出来,涨满了天空。红得发黑,红得稠重,红得从天上溢出来,啪嗒、啪嗒、啪嗒。远山是红的,树梢是红的,房檐是红的,马厩棚顶也被附着了红色。嘀嗒看着这蛇一样的红色缓缓流下来,绕过它的马蹄流向小路,又从每一条小路流向每一条河流,最后朝着大海奔去。海洋也翻腾着红色。
一切都安静极了。
只有红色幽幽地喧腾着。
从这一天开始,嘀嗒成了一匹野马。
但好在嘀嗒是一匹乐观的马。它花了一些时间告别,开始了它未知的马生。
有时它也会回到小主人家看一看。
小主人家的房屋外墙爬满了藤蔓植物,里头,青苔在地板上挤破了头。正中间的电视屏幕一片花白。嘀嗒在电视屏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
自己已经比小主人还要高了。这时候再载着小主人翻跃泥地,肯定不会再摔跟头了。它突发奇想要去找童年的泥坑,可到处是荒草。嘀嗒就在荒草里睡了一个晚上。那天的月亮很圆,月光很凉,照在成年的嘀嗒身上,任谁看了都会夸赞一声:“嘀嗒,你是一匹漂亮的小马!”
风餐露宿的日子可不好受。但好在嘀嗒是一匹较为乐观的成年马,它已经练就了十足的自说自话的本领。遇到菟丝子女士,它会扬扬马蹄打招呼。遇到铁线莲(这并不常见),它则害羞地侧过头,小声说一句你今天的裙子真好看。天空飞过一只麻雀,嘀嗒会哒哒哒地跟上去,看看对方去哪儿。树上跃出一只松鼠,它会“得儿嗒得儿嗒”地邀请对方下来玩儿,但往往会把对方吓跑。地上闪过一条蛇——好吧嘀嗒会绕它远远的。它可不敢跟蛇称兄道弟。遇到不知道名字的生物,它会礼貌地向前询问人家的称呼,但总也得不到答复。不过嘀嗒从不气馁,它会给对方取一个好记的昵称——小黄小紫小喇叭,诸如此类。
嘀嗒努力地想让周围显得生气勃勃!
偶尔嘀嗒会想,要是遇到另一匹马就好了。它怀念小主人抚摸它的脸和鬃毛的感觉,它尝试拿脸蹭墙壁蹭叶子(好诡异啊嘀嗒想),但都没有那样温暖的感受。
嘀嗒蹭着小主人的手,发出得儿嗒的声音,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小主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会。等我长大了,会找到一个爱人,对方也会用温暖的手抚摸你。你也会找到另一匹漂亮的小马,你们再生下小小马……”
一道惊雷打醒了嘀嗒的美梦。
天黑了。要下雨了。
嘀嗒四处乱窜,终于在雨下来前找到了避雨之处。
让我遇见另一匹马吧!
在沟通天地的雨里,嘀嗒祈祷着。
嘀嗒是被蜘蛛咬醒的。
它很久没睡一个好觉了。它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美的梦,尽管它什么也记不清了。
嘀嗒睁开眼,迷迷瞪瞪地看向四周——
就在不远处,闪耀着一匹艳丽得宛若天边流霞的红色骏马。
它有着粉色的鬃毛和流线型的尾巴。
它静静地缓缓地移动着。绕着一个固定的方向。
嘀嗒这才看到那儿不止红色骏马一匹马,它们围成一个圈,在阳光下井然有序地散步。
小红是这圈马里最耀眼的。
这就是心动的感觉吗?嘀嗒想。
它高兴地扬起蹄子,发出“得儿嗒”的声音。
你好,我叫嘀嗒。
红色骏马回以吱呀、吱呀的轻吟。
噢,那我叫你小红好了。
吱呀、吱呀。
这是你的兄弟姐妹吗?
吱呀、吱呀。
嘀嗒应邀跟上去,在小红身旁,试图学习它的动作——缓慢地抬起脚又落下,再抬起、再落下。绕着一个固定的方向。
真有意思!
嘀嗒一边跟着它们的行动轨迹,一边悄悄摸摸地看小红。
你的眼睛真奇特,像透明的星星。嘀嗒发自内心地赞美。
吱呀、吱呀。
你的声音也好听,跟我不一样,我叫起来毛毛躁躁的,你说话像风像雨,轻柔极了。
它真是一匹毛头小马,全副心神都沉醉在小红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中。
你怎么总也不停下来呀?好吧,你不停下来,我跟着你走就行。
嘀嗒就这样留在了小红身旁。
它陪着小红散步,跟它讲小主人的故事。
小红也用悠扬的语调讲述自己的家族。
真是一大家子啊,嘀嗒都认识了,两匹高大的黑马是小红的父母,金色鬃毛的小马是小弟,彩色鬃毛的小马是小妹。它们还有一个远房亲戚,是独特的黑白相间的马,这只怪马总是跟在小红屁股后面寸步不离,嘀嗒为此吃了不少醋。有时候它会故意跑到怪马旁边炫耀自己的肌肉——小红不会喜欢你这瘦了吧唧的马的。
嘀嗒和小红一起看星星看月亮,看朝霞看夕阳。从诗词歌赋聊到马生哲学——大部分是嘀嗒讲,小红附和。
斜阳照在小红身上。它的眼睛在夕阳的映衬下好似静谧的湖水,倒映着嘀嗒的影子。
“等我们在一起了,我想带你去看看我的家,好吗?”
吱呀、吱呀。
小红走得越来越慢。
它为嘀嗒停留。
在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嘀嗒特意挑了这一天,它们相遇在一个雨过天晴的早晨——嘀嗒将准备好的花环戴在小红头顶上。
嘀嗒闭上眼,轻轻地轻轻地向前,将脸贴在小红的脸上。
嘀嗒看过人与人之间的亲昵——小主人将脸贴紧父母的脸,肉与肉紧密相连的地方泛起了幸福的粉色。嘀嗒在一旁,眨着眼睛,得儿嗒得儿嗒地叫唤,小主人见了,连忙把嘀嗒抱在怀里,三人一马贴地紧紧的——那温暖而柔软的触感至今无法忘记。
可小红的脸颊是冰冷的、坚硬的。
嘀嗒不可置信似的,再次紧紧地贴上去,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对方。
是晚上太冷了吗?
吱呀、吱呀。
嘀嗒舔去小红身上的露水。
冰冷的、坚硬的身体。身上有深深浅浅的疤。
吱呀、吱呀。
我没哭。
嘀嗒的头抵着小红的头,倚偎着,蹭着,尽其所能地撒娇,就像它还小的时候,这样做能换来小主人温柔的怀抱。
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嘀嗒睁开眼,小红的眼眶空了一块,露出里面腐烂的木头。
玻璃珠掉在草丛里,闪烁着晶莹的光。
刺鼻的气味。
斑驳的油漆。
彻底坏掉的旋转木马。
嘀嗒仰天嘶鸣。
它发了狂似的撞向中间那根粗大的柱子,血不住地从额头流下来,流到眼睛,它看着小红——透着血,小红依旧艳丽地宛若流霞。它跌跌撞撞地靠过去,温热的血终于温暖了小红的躯体。嘀嗒满意地将头贴上去。模糊间,它仿佛回到那个流血的傍晚。这一次,它看见小主人在向它招手,旁边站着小主人的爱人。它欢呼着,发出得儿嗒的声音。它要告诉小主人,它找到了一匹漂亮的骏马。
第十章 夏日结束以后
堇会怎么向你描述绘野泽社长呢?
推门而入时,她目之所及,并非是预料中的黑白相间。在想象中,仿佛这样的一个男人,总是要穿上了全套的西服,黑色外套,白色衬衫。他会坐在黑色的皮沙发上,或许它还会随着他的身体摇动而微微转动。面前抛光了的桌子,应当是深棕色的,那也接近于一种黑色,边缘闪动的光点晃得人油然而生一种退缩的意味,白色。白色的墙壁,黑色的墨水泼洒在白色的纸面上,又用黑色的框架装裱起来。往大了说,甚至整个房间,都会是某人笔走龙蛇的结果,黑白相间。
但她真实所见,却是优雅的橙黄颜色。社长一定在采光上有某种独到见解,从窗外洒进的那种温煦、柔和的阳光,自走进事务所的大门来就一直伴随着堇一行人。堇不禁想象,一个这样的男人,必然有着慷慨的内心,敢于将大自然的礼物如此大方地分享给别人。但他毕竟也是个精明的商人,所以他的房间,就更如同太阳敞开了双臂拥她入怀,让人简直要闻到烘焙一样的香气。他戴了眼镜,边缘展现出木质的纹理,如同堇在这房间里见到的一排排书架,它们都沉稳地接收着热切的阳光。夏天只是在节历上过去了,但社长室里的窗户,却好像将过分的炽烈挡在了外面,来到屋里的,就不再是刺眼的白光了。
他有些发福——这么说当然可能对人不太尊重,但堇第一时间想到的词确乎如此。他把棕色的外套搭在了背后的沙发上,只穿着带着条纹的白色衬衫,而线条的走向,似乎在某些地方无可奈何地有些绷紧了。人到此时,多多少少都会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老态,堇在伯父那里,看过近乎一模一样的神色。但不同于其他人,社长却并不显得肥胖,这种老态对他来说,似乎只是填平了过分的沟壑,让他的外表稍稍柔和了一点。尤其是他面部的线条,他被颧骨撑起的脸颊,他宽而锐利的下颚,他由于时常拧着而显露出的眉头,虽然随着时间打磨略略显得有些松弛,却只是如同轻轻覆上了一层浮土。而他那细细整理过的头发,他那像是络腮胡,但被刮过,只剩下一些硬茬的胡须,则配合着这种曲线,利落地将这种松弛切裂开来。堇相信,在这个稍有些发福的身躯里,仍然埋藏着一个勤勉、进取的男人。
她如此相信并非没有理由,社长的一举一动都总是非常利落。堇她们打开门的动作,似乎根本没有惊扰到社长,他只是翻阅着各种堇不太清楚的文件,不时捧起旁边的马克杯小喝一口,然后要么是签字,要么是盖章,但他总是一击即中,没有任何多余的空间。堇刚刚进门的时候,他似乎还打着电话,但此时他仍不抬头,只是打完电话后将手机往桌上一放了事。在这种利落的动作下,他几次伸手碰向旁边的烟盒,却总是在烟盒上踌躇一番,来回抚摸。也是在一次这种分心里,他似乎终于注意到了堇和其他人。于是他立刻露出微笑,说着“欢迎欢迎,抱歉冷落你们”,便伸出手来和面前的人们一一握手。他的握手并不钳住你的手指,只是温和地包覆着你的手,堇感受到了老茧轻微的刮擦,但和他的烟盒不符,他的指缝里并没有阴魂不散的烟草味道。这让他似乎更像是一个温和的邻家大叔,只是借用了一下这个办公室。但他并没有和随后走进办公室的夕子握手,而是和她隔着桌子轻轻拥抱,然后做了个小小的手势,让她们坐到旁边的沙发上。
原来如此。堇明白了,在一切的头衔之后,这个宽大的男人,让她想到父亲这个词。如果她要向你介绍绘野泽社长,她最后就会回到这个词上。而这个词——踏实、可靠,冲淡了她隐隐的不安感。
夏天的激情似乎总是会让人头脑发热。而夏日的结束,总是让人后知后觉,似乎只是因为某个瞬间里蹦出来的怯弱,才让人意识到了季节的变迁。堇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间就一定要到社长室了。在原先的安排里,这应该只是又一个正常的入学。什么都没有开始,还能有什么大事呢?
可走进了活动室,堇却看见夕子坐在桌旁,右手撑着脸,表情似乎有些复杂。看见堇推门进来,她却收起了那个奇怪的表情,朝堇微微笑了一下。坏了,堇无端想到,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神奈同学,我有些好消息要给你。”
堇却悄悄地朝大门靠了一下。
“出什么事了吗?”
“我难道带过什么坏消息吗?”她饶有趣味地继续笑着,“社长暑假的时候告诉我,他抽时间把指导老师的问题解决了。那我呢,基本上就可以‘光荣退休’了,恭喜你们。只不过嘛……”
“只不过?”
“嘛,不是什么披着好消息的皮的坏消息啦,你难道是准备逃跑吗……只是这个老师的背景,怎么说呢,我不太知道该怎么和你们说。樱宫同学不在,我也不想来来回回给你们上历史课。”
她十指交叉,“而且我对她,有一点点不太重要的‘个人看法’,所以嘛……”
活动室的大门被猛地推了一下,门板差点撞到堇的背,夕子也被连带着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的样子。堇赶紧向旁边一闪,好给不速之客留出开门的空间。而这个“不速之客”,显然并不打算留下多谨慎的印象。所以她像是破门而入一般一步踏进活动室,自然就同时看见了门旁的堇和桌旁的夕子。在那之后——
“小猫咪?”
“小苹果?”
两人像是早就具有一种默契一般异口同声说道。
“又是你?”
“什么叫‘又是我’啊……”明明柏木林檎刚刚也脱口而出这句话,却像是有点委屈一样别过头去,顺带着把门关上,“有这么对待老师的吗?”
“也不是啦,只是有点惊讶。毕竟绘野泽学姐才说到指导老师的事情,我一时半会没想到是您。”
“难怪我进门会把你们都吓一跳。”她玩味地看向夕子,“夕子,你刚刚不是在我背后讲我小话吧?”
“哈哈,这哪有,没这码事……”让人颇为意外的是,夕子反而尴尬地移开了视线,房间里一时有点尴尬。但没过多久,夕子就打破了这种气氛。
“神奈同学原来和柏木女士认识吗?”
“她就是我的老师啊?”
“啊,是吗……那很好了。”
夕子少见地不自在起来。
“社长看到关于你们的视频了,他对你们还挺有兴趣的,刚好我回来了嘛,‘柏木方便的话,就让她去看看这些小孩是什么样子吧。’既然社长也这么说了,那我也没什么好推辞的。但假期毕竟也结束了,社长想看看你们什么时候有时间,好当面聊聊。新部员去和社长会面什么的,也算是惯例之一吧。”
“等一下,直接去和会长见面什么的,是不是有点太,正式了……”
堇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群西装革履的人围在会议桌旁的样子。如果这里面还要有自己一个的话,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
“就和那种,电视里演的一样……”
“想太多了吧!”柏木林檎咯咯笑了起来,“社长人还挺温和的,又不是谈什么合同,还要你穿西装那种!只是单纯聊聊天而已,别太在意。”
“他大概长什么样子呢?我好做一下心理准备。”
“呃,挺敦实的?脸有点宽,颧骨比较高,然后比较严肃的样子……”
“好可怕。”
堇看见夕子在旁边不悦地扬了扬眉毛。
“啊不对不对,我不是说社长先生长得很可怕,我是觉得和他见面这事有点……一定要去吗?”
柏木林檎在旁边哈哈大笑。
“你去了就知道了。”
堇现在很能够理解柏木林檎为什么当时那么说。至少她曾经有过的疑虑,都随着亲眼看见社长的那一刻而消散了。不得不说,虽然社长室的东西并不是很张扬,但触感之舒适,还是让人感受到一种高贵的样貌。堇不清楚它们到底来自于哪个品牌,但确实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生人勿近”的气息,这和社长本人倒是非常相配。
“那么,诸位好。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绘野泽健一,目前担任事务所的社长,督管本社运行,并在力所能及之内支持初春女高偶像部的各项活动。虽然按照惯例,我并不直接介入你们的各种具体事务,但是作为新的部员,也希望诸位在部内度过值得纪念的时光。因此,如有任何需要,大可向本人反映,本人皆会竭尽所能提供协助。”
看见堇和葵几乎要站起来,他连忙摆摆手,示意她们继续坐着。
“不必太过正式,刚刚的话,更像例行公事,我并不想因此拉开和你们的距离。我呢,也希望神奈堇同学和樱宫葵同学能够不要过于拘谨。毕竟我们以后经常会见面,也不用每次都像作报告一样。就当我是一个一般的大叔,也没什么关系。”
他故意拍了拍自己生了点赘肉的肚子,呵呵笑着。
“我的年纪确实也到了大叔的阶段了。”
堇只是想到社长甚至提前记住了她们的名字,顿时感到一阵暖意。
社长一边笑着,一边自然地将手再一次伸到烟盒边,却被夕子的眼神止住了。
“爸爸。”
“好,好,我不抽烟。”他将烟盒递给夕子,后者像没收了什么违禁品一样把烟盒一把夺了过去,倒真像风纪委员的样子。
“不过今天叫各位来呢,还是有那么一两件正事的,我也就不多花时间在寒暄上了。神奈同学,你们之前是不是上传过一个视频?”
真是没完没了啊,堇和葵都不禁在心里感叹。
“啊这个,怎么说,呃……”堇结结巴巴地说着,眼神在社长室里来回游移,像是要从什么角落里找出两句话一样。“如果给事务所带来了负面影响的话,我们也真的感到很抱歉,拍摄的同学并没有,嗯,征得,我们的同意,所以说……”
她的目光移向社长的桌子,就这么和社长四目相对。社长虽然盯着她的眼睛,但没有预料中咄咄逼人的神色。他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神色,向后靠在沙发的靠背上。
“神奈同学真是个礼貌的好孩子啊。”
堇感觉社长似乎在暗地里说自己没有说实话,于是骤然间脸红起来。
“能够为其他人着想,正是‘偶像的感同身受’。说到底,各位天生有做偶像的天赋也说不定。至于那个视频,我并不认为它带来了什么负面影响,神奈同学倒也不必太过在意。”
“您夸得太过了……”
“并不过分。”他随着沙发的旋转轻轻摇动着,抬起手来,似乎像是要叼烟的样子。不过既然没有烟了,也就只能顺势搓搓脸。“大致的事情,夕子已经向我说过了。或许各位和我初次见面,还有点抵触。但我呢,会用实际行动来赢得各位的信任,所以也不用考虑冒犯的问题。当然,也不必各位刻意对我友好,我们顺其自然。”
“不过,关于那个视频,我只是想说:事务所也对你们看到了那样的恶评感到很抱歉。有一些恶意评论并非现实,对各位的活动也并无助力。我们共同的目标都是塑造一个温暖的世界,不是吗?”
堇和葵一起点了点头。
“那么,感谢各位的理解。如果你们未来对运营上有什么疑问,也可以随便来问我。那么视频的事情,咱们就到此为止。”
他拿起一张文件看了看,马上又把它放下了。
“最后,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说道。
“社内有一个日常方向的放送节目,主要集中在偶像们和粉丝们的杂谈。虽然事务所总是会选择不同的偶像担任拍摄工作,但由于日程安排有点冲突,今天的工作暂时抽不出人手。一般来说,这种情况都可以延迟节目处理,不过,神奈同学和樱宫同学实在是让我很有兴趣。私以为,如果让两位尝试一次,对于组合的名声和两位能力的锻炼,都是一次良好的机会。当然,如果两位觉得难以接受,我也不会强求。毕竟对于事务所来说,无论哪种方案都不太麻烦,所以无论你们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尊重你们。”
“而且,我也会在旁边帮助你们。”柏木林檎这时候发话了。“就内容来说,这个节目本就注重于展示‘真实的偶像’,所以你们也可以想说什么说什么。太过尖锐的问题,我们也不会让你们回答。如果神奈同学和樱宫同学能够接受的话,至少我个人还是推荐的。”
“那么,”社长稍稍向前倾身,“两位怎么想?”
堇率先举起了手。没过一会,葵也把手举了起来。
和社长室相比,用于节目录制的房间,似乎就不那么明亮了。来到这里,还要顺着走廊一路向内走。越是向内,这事务所就越是体现出一种按部就班的工作感。偶尔有人和柏木林檎打打招呼,似乎这个“小苹果”在这里有不少熟人,不过问候过后,她们还是步履不停地向着各自的目标走去。隐隐约约的震动感从几个房间里传出,堇猜想那应该都是训练用的房间。而她们的目的地,却在这个走廊接近尽头的地方。
这个靠里侧的房间,四周都被墙壁隔断,没有了透光的窗户,也就少了几分亲近的气息。这或许是出于对隔音的需求,毕竟在柏木林檎关上了门后,外界的声音,就几乎马上沉寂了下来。在柏木林檎的示意下,堇绕过面前的台子,这才发现台子后面有几个椅子。从这里看过去,摄像头简直像紧紧盯着她一样,堇还是第一次直接面对这种摄像镜头,多少有点不太舒服。不过随着她把视线移向摄像头旁边,闪烁着字符的屏幕就这样印入眼帘。看来这就是看节目时偶尔会提到的“提词器”吧。当然,进门前柏木林檎就再三强调“不要碰那个麦克风”,于是堇就没有管那个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东西。但柏木老师却并没有跟着她们进录音室,而是打开了另外一扇门,和另一群人站在一起,隔着一块玻璃幕墙用手指点了点耳朵。于是堇这才想到还要戴上耳机,随即就看见柏木老师在另一边恶作剧一样比了个大拇指。
“堇同学,葵同学,接下来要检查设备。麻烦你们看看面前的屏幕,它们在正常运作吗?”
柏木林檎说的是她们面前台子上镶嵌着的两个屏幕。只有稍稍低头,就可以看到上面的内容。不过目前并没有什么内容,只是显示着一片黑暗。
“什么也没有啊……柏木老师,这正常吗?”
“这肯定正常啊,什么都没发嘛!”柏木林檎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堇说了什么傻话。“你再看呢?”
“测试,测试,一,二,测试,测试,一,二……柏木老师,这是什么?”
“是反映粉丝想法的聊天框啦,他们的评论会发到这里来,记得偶尔看看并且回复,别忘记了哦?”
“啊……好吧。”
葵没怎么说话,只是埋头读着放在那块屏幕旁边的本子。这些装订起来的打印纸,似乎是台词本一样的东西,并不是很厚。说起来,“并不是很厚”不就意味着需要自由发挥的地方更多了吗……堇模模糊糊中感到恐惧和期待在心中混杂起来。
“那差不多的话,我们就要开始咯?”
堇看了看时间,确实快到了,她快要对着墙倒数了。
红色的“ON AIR”响起,堇和葵深吸一口气。
“那么,大家好……”
怎么连咬着舌头都会一起发生啊!
一阵咳嗽过后,还是葵先像补救一样凑近了麦克风。
“大家好,欢迎来到新一期的《请多指教Talk》!堇同学,对于一直喜欢着这个节目的粉丝朋友们来说,我们似乎是陌生人呢?”
“是哦!毕竟我们是新人嘛。”
堇也很快进入了台本。
“那么,为了让各位粉丝们认识一下我们,首先先来个自我介绍吧。那么,大家好!我是神奈堇。”
“我叫樱宫葵。”
“和其他主持人们不同,我们是来自初春女高的新学生。所以刚刚的口误,也算是我们缺乏经验,真的很抱歉!第一次上节目,有一点点紧张呢。幸好葵同学在旁边救场了。”
“诶?”葵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应该接什么。“也没有啦,我呢,大概,也有点紧张吧……”
这时堇突然想起来柏木老师才说的话,于是稍微瞄了瞄屏幕。似乎这时来到节目的人还不是很多,所以聊天框的滚动并不是非常快。大家暂时还是友好地相互打着招呼,也有人像是刚刚来到,还在问目前台上的两人是谁。
“啊,‘下午好’吗,嗯,下午好!我们今天来到这个节目,主要是为了让大家更好地了解到我们。所以,希望能够好好地完成这次节目,让大家了解到我们‘pops’。”
好生硬的转折啊,堇简直有点想笑了。可这是拍摄现场,似乎又不好直接笑出来,堇只能憋着,感觉自己的表情肯定相当奇怪。
不过,好像自己忘了什么的样子……
“哦,说到这个,‘pops’是我们新的组合的简称!我们的全名是‘Print Our Pure Sky’,虽然各位可能还没有听过我们的名字,但我们会加油努力的。所以,今天的‘请多指教Time’,还请大家踊跃发言哦!”
词念错啦。堇就像又做了什么啥事一样在心里默默批评自己。好在这时导播切入了一段音乐,在这紧张的空暇里,堇看到导播室那边已经笑成一团,不由得更加紧张了。
屏幕里,聊天框滚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似乎加入的人数变得越来越多,这里也就热闹了起来。还好他们不是都在自己面前,否则真的面对那么多人,简直不知道让人怎么办好啦。不过,看到屏幕上滚动的聊天里不乏“看起来好可爱”和“请加油哦”的赞美与鼓励,堇还是觉得自己好像还没完全搞砸。
“啊,这个,‘旁边的同学没有怎么说话呢’,是说我吗……呜,对不起,我不像堇同学, 不太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说什么……‘在旁边像是小动物一样好可爱’?啊啊啊,真的非常感谢您……”
接下来应该是聊聊感想之类的环节吧?堇记得,在进录音室之前,柏木老师好像和她大致说过来着。不过这个时候,耳机里突然传来柏木老师的声音,像是在密谋什么一样悄悄说着。
“神奈同学,台本。”
“台本……台本怎么了吗?”
“你对着麦克风,嘟嘟囔囔的声音也会被收进去啦!我是说台本露出来了哦!”
堇看到屏幕下缘好像确实有什么白色的东西,坏了,还真是台本。堇连忙把台本放下,羞红了脸。聊天框里也笑成一团。
“啊,这个这个,非常抱歉!因为我也是第一次上节目,我也不知道摄像头大概会拍到哪里……‘是按照台本念的吗’?肯定不是啊,哪有照着台本还能念成这样的啊,哦,不过,这也不对……”
怎么会有这种手忙脚乱的事情啊!
不过,既然柏木老师的声音又从耳机里传来,而且直接说明了进下一个环节,那似乎这个开场任务,就已经完成了?这转场也太硬了吧?
不管了,硬转就硬转吧。
“……这个组合名的话,是第一次表演之前才取的呢。作为偶像的生涯,才过了一学期不到,所以好像也什么都不太明白。现在的话,也只是在文化祭上表演了一次而已。不过我们也在努力参加更多活动,所以下次大家看见我们的时候,能够对我们有点印象,那样就太好了……”
第二个环节似乎是聊聊关于“做偶像的感想”之类的事情,说实话,堇在这上面还真没有想太多。好像什么也没开始的话,聊感想就有点太早了。不过,也许到这个节目上来的偶像们,都不会太长篇大论,所以自己这么说说的话,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几个瞬间里堇偷偷瞄了瞄隔壁的柏木林檎,看见她脸上似乎没有很生气的表情,那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一开始的话,好像只是单纯的‘我喜欢唱歌’而已,也试着参加了一些选拔,结果嘛……好像也不太好。直到现在,也不太能说自己‘很会唱歌’什么的。不过在准备表演这个过程里,得到了偶像部前辈们的很多帮助,逐渐也喜欢上做偶像,最后的结果应该也还好吧。虽然感觉和大家想要的节目还有很大的距离,所以就没有录下来上传到网上,我也希望继续努力,早日成长为能够让大家看见我们的节目,会有‘这个组合真不错啊’之类的评价的偶像……”
“啊,这个,关于那个视频的事情……堇同学,你能帮我说两句吗?”
中才帆菜美啊,你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那个视频的话,毕竟是在观众席上拍摄的,我们事先也不太清楚。所以,我们觉得这达不到我们认为‘可以发到网上’的标准,才联系相关方面删除的。这个节目的观众朋友们如果知道这个视频的话,希望没有给你们留下太坏的印象。对于不知道这个视频的朋友们,我们希望你们可以稍稍等待一下,等我们觉得时机成熟了,一定会给各位留下印象深刻的表演的。”
关于视频的动机什么的,瞒了下来,应该不算说谎的……吧?
“那么,接下来,就要阅读各位观众朋友们的问题,并做出回答了。”
“第一个问题嘛……”堇好像意识到自己看屏幕看得太久了,于是抬起头来,面对摄像头笑了笑。“pops的成员们好!听说你们来自初春女高,真是给我们了一个好消息。我自己是‘初春系’的忠实粉丝,也一直关注着‘初春系’的各项活动。不过这两年里,似乎从初春女高传出来的消息,变得越来越少,‘初春系’的活动,也变得不太活跃了。既然pops的成员们是初春女高的新学生,能否告诉我们关于‘初春系’的现状呢?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们这个现象的成因呢?”
说好的“太尖锐的问题不会丢给你们”呢?
“啊,说到这个,其实我们也不算是特别清楚呢,只是知道前辈们好像非常的忙,但是关于‘发生了什么’……”
“其实也是因为非常的忙呢。”堇还是鼓起勇气直接打断了葵的话,不过葵心照不宣地停了下来。“也是在加入了偶像部之后,我们才发现,原来偶像活动不是简简单单地‘准备一个节目上台’那么简单。舞台的搭建、节目的安排、曲目的创作、衣物的剪裁,都需要有人参加才能推进下去。加上前辈们需要同时指导我们这些后辈,所以才显得好像消失了一样。但她们不是没有活动哦!只是去了更隐蔽的岗位而已。至于再往前的事情,我们也不是特别清楚,觉得直接去问前辈们也不太好,所以在我们看来,前辈们是为了偶像部的进一步延续做出自己的贡献,所以也希望大家稍安勿躁,不要因此而怀疑前辈们。”
呃,应该这样就好?似乎聊天框里也没有特别多的回复,这是好还是不好啊?
“关于这个问题,大概,这样就好了吧。我们要挑下一个问题了哦?”
堇接着念起来。
“pops的成员们好,经过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再听到‘初春系’的消息,实在是让人非常兴奋。作为新的部员,二位对‘初春系’的未来有没有什么自己的想法?我注意到,好像二位使用了自己的组合名称而不是直接使用‘初春系’的名号,这是否意味着你们不会依托‘初春系’活动呢?”
她看了看葵,后者似乎若有所思。“葵同学,这回你来回答吧?”
“诶?嗯,嗯,好的。”
她的表情看起来好像还在思考。
“其实说到这个,我们也不是特别清楚,所以直接下结论什么的,好像不太好。不过,我们没有直接用‘初春系’的名义来活动,只是因为我们觉得自己还没有成长为能够配得上‘初春系’的头衔的样子。嗯,是这样的。因为我自己曾经也是看着‘初春系’的表演长大的,对我来说,它好像就是梦想本身一样,闪闪发光……我想,大家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等我们真正能够成为闪闪发光的偶像的时候,我们才会试着重新用起‘初春系’的称呼的。”
她似乎有点更加接近麦克风,“希望大家能够在那里等着我们。”
随着一阵音乐,似乎放送就这么结束了。聊天框里像炸开了花,堇简直看不清楚那里在讨论什么。等到指示灯终于熄灭,堇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身冷汗。
“好可怕啊——”走出录音室,看见打开门的柏木林檎的时候,堇拉长了声音,“说好的‘不会给我们太尖锐的问题’呢?”
“很难回答吗?”
“很难回答吧!小葵也这么觉得吧!”
葵只是在后面低着头,很小声地“嗯”了一声。
“其实是我想的啦。虽然的确有粉丝们投稿了这个问题,不过其实原先社长给你们安排的都是比较常规的问题,我换了两个稍微比较难的。”
“那为什么这么做啊?要是答不出来的话,对小苹果一点好处也没有不是吗?”
“不要随便在外面叫我的绰号……没好处什么的,也完全算不上吧。不如说,无论你们回答什么,我都完全没什么问题。”
“哈?”
“我是你们的指导老师啊?”柏木林檎反而挺了挺胸,真像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啊。“不如说,我更想找一个机会问问你们的看法,不过按照小猫咪的性子,肯定不会老实回答我……哦,还有这只可爱的小麻雀。”
都是什么绰号啊!
“其实,不如说你们帮了我一个忙。其实,在你们录这个节目之前,我一直都有一些……迷惑。”
“什么?”
“就是迷惑啊,其实大概在你们上个学期活动的过程里,我就有在观察你们。虽然能够独自办一个节目确实是很大的成就,但考虑到你们的前途,还是让人很头痛……”
柏木林檎显得很严肃。
“不管你们最后打算走到哪一步,总会有些目标吧?那样的话,就必须要参加竞赛。下一个竞赛年马上就来了,该用怎样的方法取得更多观众的关注,最后取得胜利……有不止一种方案,往好了说叫‘各有千秋’,往坏了说就是‘各有优劣’吧。”
“不过,”她话锋一转,“你们打算听听关于这次节目的评论吗?虽然不是很全面,但够多了。感觉,如果结合今天的评论,解释这个问题或许会更容易一点。”
堇和葵小鸡啄米式的点起头来。
“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不都是赞美哦……虽然很少有新人第一次节目就都是好评,但那个情况也挺稀少的。虽然小猫咪和小麻雀也不太差,不过嘛……”
堇和葵转而用力摇起头来。
“有点主见好不好?”柏木林檎又气又笑,“不是那种恶评,安啦,只是一些风格上的讨论。”
“那,好吧?”
“好评和建议都挺集中的。”柏木林檎小心地回避了“恶评”这类词。“好评的地方主要是集中在你们‘很自然’上。虽然大家第一次做节目都会有一些紧张,不过小猫咪和小麻雀的反应显得很真实。那个说你是不是按照台本念的观众一多半是开玩笑啦,不如说,你们都能用‘把台本露出来’的方式营造真实感,也是让人佩服的新方法。”
堇有些害羞地把头转向一边。
“没有嘲笑你们,是真的——这个方法确实有种‘举重若轻’的感觉,该说你们在这上面有点天赋吗……”
“不能早点说建议吗?”
“建议啊……那些追求‘技术性’的观众对你们不太感兴趣。这就是为什么我提到这些评论。你们的第一个学期过得很辛苦——如果一整个竞赛年都这么过,恐怕会遇到很多预料之外的问题吧?”
柏木林檎顺手从身边的桌子上拿了把饼干,递给堇和葵。
“现在的道路的话,基本上就两条。毕竟,如果你们到时候打算参加竞赛的话,一多半要去面对那个黑羽女高。要么,我们就继续打磨技术,争取在一两个学期里实现黑羽女高那样的歌舞水平——说真的,这真的很难——我听说,绘野泽社长的千金,就是绘野泽夕子,是这么要求你们的。”
“是这样的。”堇的双手放在桌上,十指交叉,大拇指相互摩挲着。“这很难吗?”
“很难。我会在这个问题上非常非常悲观,我觉得我们赢不过她们。这不怪你们——‘初春系’的传统断裂了两年,在外人看来不算什么,但对于偶像来说,尤其是对于业界里的偶像来说,两年太长了。”
“如果我们加倍努力的话,或许就……”
“我们都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是‘加倍努力’之后就能心想事成,不是吗?”
堇和葵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
“并且,我也不是那种会觉得‘辛苦奋斗会让成功更甜美’的人。正相反,我想接受‘世上有些东西没法克服’的观念。看起来,你们好像也不是真的铁了心走这条路。”
“那,第二条路是什么?”
“营业那条路。”
“像市野雫?”
“像市野雫。”柏木林檎的回答一样很简短。“虽然专业的评委可能不会为我们投票,但广大粉丝会更喜欢我们,或许依靠他们,我们也能赢。”
“但我不想花很大的心思,只是复制几个市野雫。”她向后靠在椅背上,“我在想,或许还有第三条路。”
“比如说?”
“有点难说……但我想到了社长。但我只是模模糊糊有种印象,不知道怎么表述。你们要不给我两个词描述描述社长,让我好整理一下我的想法?”
“呃……好父亲?”
“嗯……邻家大叔?”
“啊,对!邻家大叔!就这个意思。”柏木林檎双手一拍,“我知道可以用怎样的办法了。”
这个联想也太奇怪了吧!
“我一直在想,你们两个人给观众们的印象,不就是‘真实’吗?无论是技术还是营业,说到底,都不是‘偶像’自己的东西啊?如果能够向观众们展示真正的自己,和粉丝们坦诚相待,或许也可以将大家联系起来……”
就像千穗理同学在电车上说的那样……
“就好像是在他们身边一样?”
“天才!”柏木林檎双眼放光,“‘身边的偶像’!对于小猫咪和小麻雀来说,这简直就是得天独厚的优势啊?这样的话,即使在活动里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小问题,比如说这次节目,也完全可以转化为独特的优势。‘和偶像一同成长’什么的,听起来也很激动人心吧,对吧?”
“大概……吧。”
“我会去和社长聊聊这个问题的。小猫咪、小麻雀,稍等我一下!”
柏木林檎丢下这句话,就风风火火地向着社长室冲去了。
完全想一出是一出啊……堇一时还不能理解柏木林檎刚刚那一段跳跃的发言。不过,她最后提到的“身边的偶像”,却似乎有独特的意蕴,叫堇不得不在意。
在那之后,还有什么呢?
待在休息室里,似乎已经没有之前的燥热了。激动的夏日似乎确实地过去了。在时间稳定的运作中,原先模糊的东西,渐渐聚合在一起,收获的秋季,好像正在路上了。
作者:【十一招】松清显
关键词:污染
评论:随意
我有和你说过吗,我的家乡是砂之国。
多少年没回去过了,估摸约在十几年之前,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少爷,之前的富足糜烂的时光都已忘却,好接受现在的反差。那年我们一家三口,登上商船去北境旅游,那个船长为了多挣点钱,把要交给海盗的税私吞了。果不其然就被海盗找上门,“黑旗”撞上侧舷,他们咬着匕首拿着弯刀跳了夹板,没有给船长双倍补缴的机会,直接砍了船长的头,再随机挑了几个男人削掉脑壳。我的父亲就中了头奖,然后是母亲跳海(感谢她没带上我一起)。
他们把其他乘客的钱收完了,把货物搬了,留了一些不太够的口粮,就要离开。我想我这小孩断然是无法在群龙无首的破烂商船里活下来的。于是我恳求海盗们,让我上你们的船,当成奴隶也行。
海盗首领拿起一把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他说佩服我的胆识,想表现出屈从然后伺机为父母报仇,之后批评了现今海盗都缺乏忧患意识。我是十分惊恐地怕他做善事送我去见父母,不要将这种诡计置于我头上啊。首领八成是有什么怪癖,欣然同意让我上船——作为奴隶——并令我每月至少对他进行一次刺杀。
作为奴隶我只得遵从,如果我真刺杀了首领,一定会死吧。我不想过早的死去,只好假惺惺做些温和的刺杀装装样子,例如在他们的食物里吐口水,但是他们每次都要我先尝……
不应该对海盗的道德水准抱有期望,经历了漫长的折磨与凌辱,我也磨炼出一身海盗的本领,同他们一起烧杀掳掠。我已经很久没有例行每月一次的刺杀了,不知道他们对我放心戒心没有,我只是想活下去。
海盗的奴隶,我不太爱这身份。终于民主与人权之风吹到桅杆之上,海盗们实行了投票制,我向首领讨要了人权,首领欣然同意了。显然,这是对我数年海盗本领刻苦学习的认可,是我多年马首是瞻舔鞋卖沟忠诚的凝结,我获得了人权。
太伟大了人权,太伟大了变革,民主赐予了我们来自内部的安全感,让海盗获得真正的自由。所以我说新来的,把那个橘子给我,好好干吧,我能从奴隶变成一个真正的海贼,混到辎重官的位置,靠得全是努力。
好了,我要去“人民大会”了,海盗们投票决策的地方。他们在变革之中火速废除了“女人不得上船”的规矩,呈上了第一个议题:是否增加女奴。我们极速地通过了,不容置疑的全票。猪寒牛火猫刺狗锁,自认为最阳刚的水手终于发现了这些山羊的奇特用途,直到现在他们总算不想操山羊了,于是我们把三头山羊卖掉,换来了些许金币。
第二议题,派谁去购买女奴。
“让辎重官去吧!”
如果这也算辎重的话?
“我投辎重官一票。”
“我也投辎重官。”
一票又一票汇集到了我身上,使我充满了决心。于是我放弃提出另一个提案——直接去掳一些女人上船如何?反正他们会说这一带是我们的销赃处,要保持好良好的商人形象,干不得那些吃窝边草的事。
叮咚,三头羊的金币落进了我的口袋里,信得过我吧。下了船出发。这个咸味的港口,神赐的淡水河流由这入海,进而形成了热闹的贸易城市,决定了这里是销赃的好去处。
那暗巷里,有专门的奴隶贩子,穿着红色横条纹的破布衫,手里拿着鞭子,坐在台阶上,左右是一红一蓝着衣,拿着钉耙的两个打手,看守着破窑的门,我是清楚的。
我朝奴隶贩子示意,他一点头,我在打手的拥护下进了破窑。天窗露着光,白炽的几束打在赤条的肉上,两边铺了草席躺成绵延的一排,黑的白的高的矮的瘦的一览无余。我还认得几个,去年沿街乞讨的女叫花子,反正穿不起衣,把自己洗干净抹些浓粉头油,投这里,淌着白浆。
“怎么了?”奴隶贩子嗤笑到,对我说:“算是赠品,不收你嫖资,自便吧。”
我答:“穷人的买卖自有穷人光顾,我是来买奴隶的。”
“男奴女奴?要劳力的话我们这有蓝皮人,力气比牛还大,价钱比买一头牛还便宜哩。”
“女奴。”
他又笑了,我有些不悦,便骂他:“你笑什么?你做的这些个龌鹾事情很好笑吗?”
“请你不要在道德上如此评价,我解决了人的生理需求,还把一些少女送去了优渥的家庭里,未必没有结下良缘。”
我知道他在胡扯,但作为海盗的我这么说他,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如果换一座城市,我们可能是合作的伙伴。
“你是砂之国的人吧。”
听到这句话我心头一紧,我故作镇定,“怎么,我有口音么?”
“嗯,看肤色也有些像,我有件商品要推荐给你,恕我冒昧,你喜欢小孩子么?”
“并非。”
“啊,等到看过了再说吧。”
奴隶贩子领我去最深处,镣铐铐住了一个孩子的左手,她趴在那里,穿着砂之国的民族服饰,那是只有在跳舞的时候会穿着的暴露衣服,上身只着抹胸,露出肚脐上钉着的珠宝,加上各种意义不明的衣带象征性地遮掩一下下身,全套的话还应该带上头纱。
奴隶贩子抓起她的紫色头发,提起额头让她脸冲着我,面颊刮着地上的石子,撕出略微的血痕,她在对着我笑。
“怎么样,喜欢吗,上来揩两下如何?”
她在对着我笑。
我不该萌生多余的想法,那只是在毒打之中调教好了,见了客人要笑而已。
“我原本打算卖这个数。”奴隶贩子把指头一笔画,跟我说,“是处女得加一点钱,儿童的话……一般我是减钱的,但对你得加钱。”
“你们从哪里掳来的?”
“这你就别管了,最后一点,她是聋哑人,再折几成,账我给你算清了。”
“得什么病成聋哑了?”
“好着呢,天生聋子罢了。”
“那怎么哑了?”
“你不知道吗,儿童如果在三五岁的时候没学会说话的话,以后就再也学不会了。她的喉咙理论上是好的。”
我摸了一下钱袋,不足抵她的,我便转口,“你还是给我看看其他的吧。”
“真的吗?”奴隶贩子一直是烦人的嗤笑,“好吧,顾客都是爷,我另有推荐。你看南国的妖精怎样,虽然是老太婆,姿色却也不错……”
……
我被那个聋哑儿童魅惑了,之后的一切女人我都看不下去,她就好像砂之国的风,回忆起她的脸,好像能回到我那干燥的童年。好好想买下她,就差那么一些钱。
我必须把她从那个破烂窑窟里拯救出来……作为她的同胞。
只是差那么一些钱而已!
在后半夜我蒙着面,趁着奴隶贩子熟睡,从天窗降绳,潜入了窑窟。到处都是湿哒哒的,我怕引起打手们的注意,我脱光了衣服趴下,混在肉体之中,从女人的大腿之间滑溜着前进。这些人就像死猪一样昏死着,无论怎么触碰她们的肉体都没有反应。我到了那深处,那趴着的孩子忽然抬头看向了我,就好像早知道我会来一样。我一度怀疑她是不是真的聋了哑了,于是我开口问她:“你会说话吗?”她没有任何反应,还是用那副笑容对我。我的怀疑并没有打消,我接着说:“我们两个是老乡、是同胞、是血亲,你告诉我你是在哪个城市的人,我会救你回故乡,是戴盖尔还是沙母沙伊特?”
显然逗一个聋哑儿童并不是很有趣,她确实是聋子,她应该听不见我说的那些话,还好她听不见我说的那句话,我就上去抱住了她。
回过神时,我已经从那个窑穴中离开,神不知鬼不觉完成了这场强奸。过了几天,我再次找到了奴隶贩子,对他讲:“前几天那个砂之国的孩子呢?”
“喔,我就说你喜欢小孩子,早点承认不就行了么?”他还是这么嗤笑我。
“我要买下她。”
“决定了吗,把钥匙拿来。”他招呼下手过来,领了我去向那个房间。那个孩子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我将她带上船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嗤笑我。
“好啦,我们知道你喜欢小孩子了。”
我不在乎。
往后出航了,船上的一切都照常运行,我们依旧烧杀掳掠,有旧人死去有新人来到。大伙们都对她很满意,都想竭尽全力地使用她。她在为我口交的时候,我试图教会她说话,说出那句话。
“想要变成人类。”
对,你可以说出这句话。
“想要变成人类。”
只要你开口就可以的,就像我一样,在首领的认可下重新获得人权。
不过终究奇迹没有发生,不管过了多久,她还是没有开口说话,只会冲着我笑。
我设想了另一种让她获取人权的方式,我去刺杀首领,取而代之,如何……
我在摇晃的甲板上,把匕首藏进袖口里,推门进了船长室,那个大胡子趴在海图上打着呼噜,他已经老了。我抽出了匕首……不行,做不到的,即使我杀掉他又能如何。
在我迟疑的一瞬,船长突然暴起,扭住我的肩膀,迫使我扔掉了匕首。
“诶呀,辎重官,真正的海盗从来不睡觉你知道吗?这么多年了,别以为我会对你放下警惕。”
“晓得啦,老大,可以放了我吗?”
“哼,小子。”他把我从地板上拎起来,捡起匕首为我放好,问我:“我打算向西海去,干一票大的,物资还够吗?”
“从距离上来讲没什么问题,但那边的海域我们不怎么熟悉吧,我听说那边有海妖作祟。”
“无妨。”
……
往后,我们驶入了一片陌生的海域,在那里遭遇了风暴,为了平息海神的愤怒,我们将女奴作为活祭投入大海,侥幸脱出。
再后,我们又一次遭遇了风暴,船上的人民进行了一次投票,选出了祭品。一票又一票汇集到了我身上,使我充满了决心。
我被投入了海中。不过海神大抵是对我这个祭品不太满意,船还是倾覆了。
毕竟我污染了沙子和大海。
作者:米琪雅
标题:渴鹿逐阳焰
感觉和关键词的关联非常微妙,总之是在思考这个主题的时候看到渴鹿阳焰这个典故突然灵机一动于是搓了。写完发现上一篇青莱往事已经是24年6月的文了,因为当时那篇好像很多人说读完不太懂,所以写了这篇十年后来让大家加倍不懂(×)不用看前作可以直接读,但如果读完愿意再看一下青莱往事链接是这里: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410281/
《说无垢称经》卷一:“是身如阳焰,从诸烦恼渴爱所生。”
《楞伽经》卷二:“譬如群鹿,为渴所逼,见春时焰,而作水想。迷乱驰趣,不知非水。”
《大智度论》卷六:“如焰者,以日光风动尘故,旷野中如野马,无智人初见谓为水。”
汪蕙真打量着整条小巷。
这间房子在这条堵死的巷道最里面左侧开了一扇门,金属防盗门的风格和巷口其他几扇门大相径庭。蕙真在等凌越设好探测仪的时候又观察了一下附近的几间房子,除了这一处,最靠近里侧的五间房子都没有居住的痕迹,老旧剥落的墙缘囤了厚厚的灰和隐约可见的蛛网。中心的其他人在调查这几户的搬迁记录。
她的视线往上走去。一只肥嘟嘟的戴胜晃悠悠地站在旁边巷道伸过来的老树枝条上,它有着棕黄色的身体,扇形的羽冠和黑白条纹的翅膀让它特别显眼。蕙真不由得唇角上扬,在她的老家青莱,她经常见到这种鸟,那时候和两位姐姐一起,观察过戴胜发出“咕咕咕”叫声的样子,头会微微低下,像喝水呛到一样抖动尾巴。
因为脑中出现了於容慧,她想起今天下飞机的时候看到容姐好像给她发了消息,当时犹豫了一下,没有告诉容姐自己最近在络禾市出差。
“怎么了?领域外有什么异常吗?”
凌越设好探测仪之后,原本一直抱着胳膊嚼着口香糖在看汪蕙真的举动,发现她似乎陷入了思考,便出声询问。
蕙真回头看了看凌越,凌越是中心的老员工了,她永远把头发理成板寸,加上她把身材锻炼得特别扎实,还喜欢面无表情地咀嚼口香糖,走哪儿看起来都是极不好惹的人,中心的大家都很喜欢和凌越出任务,有安全感。
蕙真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
“我看了一圈,只觉得大家陆续搬走了应该有点奇怪,但是我没有异常的感觉,什么也看不出来。”
凌越笑了一下,露出脸上浅浅的一个酒窝。
“那很好啊,观察员感觉一切正常,任务就好办一些。”
凌越把口香糖吐出来包在纸巾里,塞进了口袋。她俩一起举起左手,看一眼智能手表屏幕上的时间。
时间到了。
蕙真向凌越看了一眼征求许可,凌越点点头,于是蕙真走向前,轻轻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又敲了三下。
屋里此时没有人。屋主现在应该在公安局被中心其他人陪着调查。蕙真也不好说这时候有人来开门是好事,还是没人来开门是好事。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凌越从怀里掏出钥匙。
她们进门都是按照日常生活的状态来,所以钥匙塞进锁孔里的摩擦声,门被打开的吱嘎的动静,这些都原样呈现,即使她们可以让这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
凌越先进了门,蕙真紧跟在后面要进门的时候,她歪着头看了一眼树枝上的戴胜。
那只胖嘟嘟的鸟扬了一下羽冠,飞走了。
於容慧很少去酒吧,她其实还挺爱喝酒的,只是觉得在酒吧喝酒,社交是必须体验的一环。她在精神状态不好的时候不喜欢和陌生人聊天,故而只有感觉“今天好像可以”的时候,才会欣然答应朋友的邀请。
这家店的老板和李佳珥一见面就如多年未见般拥抱,然后叽叽喳喳聊起天——其实她俩每周都会见面。李佳珥见缝插针地给容慧介绍了竹Night Sips的老板小竹,一位近三十岁的女士,但是讲起话有朝气得像个大学生,让容慧不由得感叹她生命能量之旺盛。小竹对容慧的应对也非常妥帖,既不会过分亲密,也不让她感觉自己被冷落,容慧点了一杯烧酒兑乌龙茶,心里想李佳珥的好朋友除了自己之外,各个都和李佳珥一样让人如沐春风。
外面的天色看起来像是雨半下不下得样子,黏黏糊糊得讨厌极了。容慧一边喝酒,一边慢腾腾地吃小竹招待她的炸薯条和烤银杏,银杏带点微焦的苦香味,还滚了几粒细盐,配着刚沥好油的热烫薯条蘸着芥末蜂蜜酱,啜饮一口宽厚茶香包裹住辛辣烧酒的回味,她感觉这酒吃起来有中日美联欢感。有李佳珥在,她不用拿出全副武装的社交状态,小竹也不会让话掉在地上,三个人享受着不同步但都都很舒适的快乐,她只用在旁边认真吃薯条喝酒就好。
喝着喝着,眼睛就开始有重影,容慧心想哎呀,这下是不是要李佳珥送自己回去啊,然后她试着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盯着看了一会儿,惊讶地发现酒杯里有个人趴在杯口,笑盈盈地和自己对视。
李佳珥像是发现她有些不对,轻轻唤她,慧慧?
於容慧眼神呆呆地盯着酒杯,跟着一起唤,蕙蕙?
是我!十五岁的汪蕙仙自由自在地从烧酒杯里爬出来,像小狗一样高速地晃掉身上的水,从花生米大小变成十五岁少女应有的样子,悠然地坐在高脚圆凳上,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
於容慧于是抬头看向对面的酒柜,无数漂亮酒瓶透过映照出自己呆傻面庞的玻璃和自己相望,只有自己。
她有些无奈,心想,啊,难怪今天要来喝酒。
李佳珥用手推了推容慧的肩膀,小竹也有些关切地看过来。容慧转过身,对好友亲切地笑:“我没事儿……感觉我得回去了。”
汪蕙仙挽住於容慧的手,笑盈盈地看着李佳珥,李佳珥歪了歪头,对她说:“那行,路上小心,到家了跟我说一声哦。”
两个人一起出了门,门外的地面有些湿润,空中还飘着断续的雨丝,是和青莱有几分相似的,黏黏糊糊讨人厌的雨。於容慧按下伞柄处的开合键,黑色的伞面“唰”地张开,让头有点昏沉的容慧清醒了一些。她怀着复杂期待将雨伞举到头顶,伞面离开她视野的瞬间,那个小女孩走在她前面,蹦蹦跳跳,没有消失。
於容慧不明所以地叹了口气。
你还认为我是你的幻觉吗?汪蕙仙问这话好像纯粹出于好奇。
容慧心想,那不是当然吗。
汪蕙仙笑嘻嘻地在雨里继续往前走,那你能跟我这个幻觉往那边去吗。
容慧又想,幻觉得跟着本体走吧,我为什么想往那边去?
这下幻觉中的汪蕙仙也没回答她。於容慧也没指望她回答,她看着断续黏连的雨丝里,汪蕙仙背着手神气十足地往前走,就像小时候两人一起沿着青莱的斜坡回家,蕙仙永远在她的身前。
屋主最开始以为女儿离家出走了。她报案之后,警察初步侦查后怀疑屋主有精神问题,怀疑她女儿的失踪和她本身有关,但屋主除了叙述内容和事实有较大出入外,并没有更多证据指向她做了什么。之后这件事被特别事件应对中心采集并接管了。
汪蕙真是观察专员,凌越是二级行动工程师。这个名称可能是考虑到对亲属介绍工作性质的时候说起来比较好听吧。
凌越进门之后好像有点惊讶,她四处检查了一下屋内的设施,开灯,灯光没有闪烁,整个房子空间不算大,但各个角落都打理得很整齐,可以想见屋主花费了很多心思,尽量让自己和小孩生活得舒适。蕙真拉开厕所的门,看到门后用敲了两颗钉子,挂住一包小熊脸形状的围兜,围兜里塞了备用的纸巾、卫生巾和一本杂志,杂志页脚都翻得变形了。她不由得笑了一下,在厕所看东西不是好习惯,小心痔疮啊。
中心认为失踪事件和这条巷道本身有特别“源头”有关,中心不会使用“鬼”或者“灵异”这样的词,一般只说“异常”,这和中心自身也处在矛盾旋涡的处境是一致的,如果要用一个模糊的“信”与“不信”做区分,中心有五分之三的人属于不信的这一边。大家都认为“鬼”这样的词汇是和神秘感挂钩,且这个说法不严谨,他们更希望一切中心最终接管的事件最终走向是“走近科学”,而且尽可能实现数据化分析。
有意思的是蕙真曾经以为工程师都是“信”的这一侧,但后来和大家聊天才知道也有人“不信”。就像她以为“观察专员”都应该是不信这一侧,但是一想到自己,她又觉得这更像一种错位的诅咒,她比其他人都更愿意相信玄之又玄的东西,但是她的视野从来都无比平稳,所以她才能做这一行。
中心认为观测本身会对特殊事件的场所产生影响,所以有时候会派观察专员同行,因为工程师无法确认此时看到的一切是否是因为存在能看到的对象才进一步引发变化,如果用更容易理解的解释,那可以说观察专员基本都灵感极低,缺乏“视野”,但也会因此避免因“知晓”而遭受的伤害。需要说明的是,因为对特别事件的认知还很浅薄,观察专员并不会因为低敏而始终安全。所有的具体规则都在摸索中。
凌越除了最初进门时有点困惑,稍后就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她好像还想嚼口香糖,但因为在工作,她捏住自己的耳垂作为代替。她反复地在看厨房的水槽和地漏,还去卫生间看了一眼马桶。
“有什么问题吗?”蕙真小声地问,“在我眼里一切没有异常。”
凌越点点头:“有问题,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在水槽里丢下一个东西,然后等了一会儿,又问,“你听到什么了吗?”
汪蕙真很认真地倾听了一会儿,摇摇头。
凌越点头,说,你坐在这里等我一下。随后她打开卫生间的门走了进去。
蕙真抬起头看向天花板角落的水痕,心想,这房子是不是有点漏雨啊。
於容慧见到汪蕙仙的次数并不多,至少没有多到让她觉得自己需要去看精神科的程度。她小时候回青莱偶尔会见到她,大部分时候是梦里,或者她觉得在梦里。其余的几次,也大多发生在精神压力比较大或者她认为自己神智不够清醒的时候,喝酒也是一个可能的诱因。
汪蕙仙一副知道她在想什么的样子,送来一个半嗔半笑的眼风,容慧心里叹气得更大声了,心想幸好自己早早把自言自语的毛病改了,现在有什么都只在脑子里过一遍,不然多耽误事儿啊。然后她又想,蕙仙这个表情拟得真好,就算是幻觉,也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蕙仙刚失踪那几年,容慧和蕙真的关系还没有变化,两个人就算一年见不了几次,一起吃了汪姨的饭,又能亲热起来,直到汪姨终于还是给蕙仙申请了宣告死亡,容慧又讲了她曾经在梦里见到蕙仙的事情,蕙真就开始逐渐和她疏远。
这种疏远是一种很精密的远离,在外人甚至汪姨眼中,两个人还是能有说有笑地坐在一起看电视,但是一旦汪姨不在,容慧能很明确地感受到蕙真不太想见她,那种感情不是一种明确的憎恶或者鄙弃,它更混沌也更模糊。
容姐。蕙真这样叫她,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也闪闪发亮。她比永远笑盈盈的蕙仙更鲜亮,更真实,也因此更加珍贵。
为什么只有你能看到姐姐。
如果是现在的容慧会笑着说“哦因为我有精神病”,即使她觉得这个回答可能会伤到蕙真,但那时候的容慧也还是二十出头,并没有像她曾经期待的那样,一过十八岁就自动变成什么都能娴熟应对的成年人,那时候的容慧只能嗫喏着想要握住对方的手,轻轻地喊:阿真……
汪蕙真从於容慧的世界里走出去,越走越远。
容慧感觉伞变得很重,快要握不住了一样。她脚下又一滑,整个人往前扑倒,正好被打开的伞罩住了头,她趴在地上等了一会儿,在地上刹车的手掌痛痛的,感觉出了血,周围安静得很,没有人走路经过,只有细碎的雨声,雨水好像要钻进鞋子里去,能感到棉袜的边缘开始变得湿冷。
“你知不知道你给我带来多少痛苦……”她声音闷闷的,像被堵在嗓子眼里,好不容易钻出来,还发着抖,“明明我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是我……你知不知道我以前就很讨厌你什么都只考虑自己!”
两个人小时候从来没有关系不好的时候,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的。她俩焦不离孟,曾经被班上讨人厌的男生起外号叫“双汇王中王”,但更嚣张更有勇气的永远是蕙仙,容慧反而是被连带着推到众人的视线中来。蕙仙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之后,容慧怅然若失的时候也会想,自己真的没有松了一口气吗?从这个如此耀眼如此明亮的人身边离开。
一双小小的脚走近她,出现在黑雨伞和地面的缝隙中。容慧感到有一双手穿过了雨伞的表面,在温柔地抚摸她的头。
为什么总要把自己想成一个很坏的人呢?你为什么不能接受自己其实很爱我?
感受着头顶毛茸茸的被安慰的触感,於容慧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幻觉,还是真的听到了这样的回答。
蕙真在留意到那条河流的时候,正在走神。
她每天都在微信读书app上玩益智问答小游戏,今天有一道题说,以下哪种生物需要定期浮上水面呼吸,A儒艮,B海参。
她知道答案是A,但是脑中立刻浮现出大量海参奋力游上海面呼吸的样子,她不由得笑出了声。
所以真的有一条河流骤然冲破了房间所有的门,汪蕙真一下子站了起来,震撼地看到浑浊的水流迅速压住了她的膝盖,大腿,髋部,腰部……
这不可能。经过无数次训练的蕙真机械地在智能手表上按下通知键。她本来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用到这个。她从来没有看到过“异常”。但是这不可思议的洪流显然不应该是现实存在的现象。她被浑浊的洪水卷到天花板上的时候,她艰难地挺直脖子,试图在被溺死之前多往肺里积攒一点空气。
震撼之外的心情里,又多了一些欣喜和不以为然,大概是“夜路走多了还是能见鬼”。她一开始加入这个部门的时候多么期待自己能移动到工程师的那一边,因为这样她可以说服自己,她还可以再见到蕙仙。即使所有人都放弃了,她依然觉得,姐姐不可能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已经要放弃这个念头了,甚至觉得永远看不到那一侧也不错,这样她就永远不会遇到姐姐然后问她,为什么不来见我?
蕙真跌落到盘旋不休的水流中,她看到房间里所有的家具不知不觉变换了模样,她认得床头放的小小毛绒,她认得那块扁扁的电视屏幕,她认得那张摇摇晃晃的躺椅,那是她在青莱的家,那是她和姐姐曾经共同拥有的回忆。
姐姐?她感觉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她一遍一遍回想的,山洪爆发前她最后一次见到姐姐的样子。
蕙真努力向那个方向游去,用力地伸展手臂,腿也要顺着施力的方向,让身体朝前方运动。自从姐姐失踪之后,她每周都会去练习游泳,即使真遇到山洪会游泳恐怕也不能增加更多的生存概率,但这渐渐成为了她的习惯。
在她即将拽住前方那个模糊的影子。另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不可以。
——这是我的妹妹,你不能骗她过去。
就像是有人的手指温柔地遮住她的眼睛和耳朵,不真实的洪水和洪水中的影子连同那些熟悉的家具一并在眼前尽数融化,蕙真发现自己正站在沙发前,一只手往前伸去,而凌越正抱着一个昏睡的小女孩从卫生间里开门走出来。
蕙真猛地蹦跳起来。凌越微微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她。
“我我我……”她梳理了一下心情,“我看到了,异常!”
凌越先把怀里的孩子放到沙发上,然后按着蕙真的肩膀,仔细地看了看她的眼睛,考虑了一下,说:“好的,回去记得写报告。”
蕙真对这个反应有点失望,她不服气地问:“凌工刚才没看到吗?洪水,影子,不正常的家具。”
凌越摇摇头:“我看到的不是这些,而且我出来的时候,我觉得你周围也没有波动。”她像是看出来蕙真不太高兴,补充说:“观察者看到的很多时候不是异常,而且大部分报告事后调查也和工程师的波动数据对不上,我们一般觉得……”她像是自己也感觉这样说有点好笑,摇了摇头,“我们一般觉得,观察专员有时候会因为太想接触到另一侧而产生妄想。”
但是凌越又说:“但谁能说妄想的其实不是我们呢?有些事情别想太多。”
雨好像停了。
於容慧把伞收了起来,继续跟着蕙仙往前漫步。她们路上经过一位寸头的壮硕女士,对方面无表情地嚼着口香糖,和她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朝容慧看了一眼。
蕙仙突然指着前方示意容慧过来看,她绕过地面的积水走上前,听到了熟悉的鸟鸣。
那是一只胖胖的戴胜,快活地震动着漂亮的羽冠,像喝水打嗝一样连续三声地鸣叫着。听着戴胜的鸣叫,容慧觉得好像这些一直持续无法解决的事情,继续下去也没有什么,即使她要永远和蕙仙的幻想伴生,即使她和蕙真的关系永远不能修复,但是难道蕙仙还活着,这些问题就都不存在吗?她或许也要经过烦闷难解的年岁,然后在某个瞬间再和她或者她或者她和解。
她打开微信,发现蕙真还是没有回复她的消息,于是随意地将手机塞回到口袋,转身朝公交车站走去。蕙仙的幻影就像已经停了的雨水,只留下消不掉的痕迹,她已无影无踪。
作者:高以谰
评论:随意
你从来就不相信时空穿越之类的事。如果这是真的,为什么我们从来没见过从未来回来的人?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你看起来非常、非常倦怠,我只能压住渴望向你吐露的一切,劝你好好休息。尽管我也知道,你是身负着最多期望的那一个。或许那时我就应该告诉你其实没有人在乎时空穿越是不是真的,他们只是想要一点模糊的先机,和祈祷类似,让他们在面对自己的罪孽和欲望时心里感到一点安慰。高高在上的他们为了这一点微薄的心愿磨碎了多少青春之人的青春,你我只不过是其中之二,茫茫泪海里一只可以忽略不计的泪眼。过度认真算是你身上的缺点,但只对你一个人有害所以没人提醒你。有时候你会抱怨他们的逼迫,随着实验进展的不顺利,这种有时慢慢变得愈来愈频繁,不单单是向我抱怨而是向所有人,我告诉你这很危险,你扬扬手,撇过头去不再说话。我也只能沉默下来,看你的侧脸。我没告诉你我能背诵你脸颊上每一颗痣的位置,尽管我的记忆力并不过人,我只是注视得太久,久到我以为自己可以永远注视下去。这当然是个错误。
你也不相信自杀。就像许多前辈们一样,你科学的才华朝着某个只对你自己开放的神收敛,如果必须保持诚实,我会承认我嫉妒,因为我从未理解过这种信仰。但这并非关于我的故事而是关于你的。由于他们的祈祷收效甚微(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战争开始了,你离开这里去参了军,你的妻子三个月后在你们的婚房里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在遗书里写你们会在神的身边重逢,她那时以为你已经死了。我也以为你已经死了,所有了解你的人都叹息你心碎而狡猾的选择,用一种不背叛任何事物的方式达成从一切中逃离的目的。我买了两座墓地,墓碑上分别刻着你和她的名字,每次送花时悄悄在你的墓前多放一支。因为战争的缘故经费被削减的很厉害,比起能直接见效的武器,与祈祷类似的研究被轻易扫进角落,这足见他们目光短浅,不过因为你不在所以其实无论投入多少结果都是一样。你回来那一天清晨满城泛起罕见的大雾,扫墓回来的路上,破烂得快要散架的你就直白地出现在我眼前,我还没来得及相信眼前的一切你的名字就自动从我舌尖上滚落,你的眼眶深处随之泛起一点疲惫的喜悦,并不真切,仅仅像是某种条件反射而已。我很难形容自己那时的心情。为了再重温一次那一瞬间的感受我愿意去死十次。你告诉我战争结束了,话音刚落就重重倒在我怀里,我踉踉跄跄地勉力撑着你身体时雾里忽然笔直地分出一条路,我隔着遥远的距离望见刻着你名字的墓碑。
最开始,一切都很好。你虽然伤痕累累但并没伤到主要的脏器,这简直堪称奇迹,我打趣说是对神的祈祷起了作用,你苦涩地朝我咧嘴。他们派了人来探望你,企图说服你重新加入研究,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那么疯狂的样子,也终于意识到战争还是改变了你身上的什么。你抄起手边的一切东西抡那人的头的动作像是另一个人,让我感到陌生的人,相片,水杯,花瓶,凳子。血淌了一地。但你毕竟曾经在军队中服役而那是他们挑起的战争,所以他们也不能说太难听的话。你变得更虔诚,每天会去妻子的墓前祈祷,放两支花。我开车将你送到墓园门口,远远地望着你,我们谁都没有提到我的那个错误。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呢?是面对着自己冰冷的死亡证明呼出热气这一点最终逼疯了你吗?你开始忘记一些事物,忘记钥匙和眼镜的位置都是不值一提的小错,但是你的记忆逐渐自我蚕食,像一条衔尾之蛇,直到有一天你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活下来,而我也无法给你答案,那些炮火和硝烟隔断了我与你共同拥有的岁月,它们仍在寂静里膨胀,并终将破坏一切,我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对此无能为力。你的天才因为无法解决自己如何存活这一问题逐渐变成了一个诅咒。你仍然不相信时空穿越,理性提醒你其中谬误,神责备亵渎,但由于你把自己的生存混记成了死亡,这竟然成了你对自己唯一可行的解释。你逐渐开始相信真正的你已经死在战场上而现在的你只是一个仿品,时空某个坐标跳跃了一下,出错了。你的精神被自己发掘的矛盾一点点撕裂,最终导向癫狂的绝望之中。那时我以为没有什么可以比这更让我心碎,但我并不坚信这一点。现在想来,冥冥之中我或许模糊地得到了某种启示,你的神还是仁慈的,尽管我从未相信祂。
你抓住我的肩膀说这是一个阴谋,你的眼睛睁得好大,透明的泪膜下、血丝犹如活的红虫在眼白上蜿蜒。时间,你说,因为时间出了问题。为什么曾经的痛苦漫长详细,此刻的日常却草草了事?为什么我们的人生充斥着大段空白的片段却毫无知觉?我推开你试图让你冷静,这是大脑的创伤反应,你无法时刻承受战争的冲击,所以大脑将那些残酷的片段删除,这是正常的。你冷笑一声,我说的从来都不是这个,我又不是白痴。你望着我的脸,现在回想我们人生第十六个夏天,回想我和你的毕业典礼,回想我们当时如何加入他们,回想我和妻子的订婚派对。全是空白。我哑口无言。这是他们的阴谋,你的脸被痛苦和愤怒烧得扭曲了,我们曾经也参与其中,这是我们的报应。他们也应该有他们的报应。我试图安抚你,但收效甚微,只要你扭过脸去,我就只能败下阵,这不是一场公平的战争。你筹到了枪支和弹药,我说,你会死的。反正空棺材已早早准备好了,也不需要第二块墓碑,你这样回答。你的神和妻子都在那边等你,这边徒留挽不住你的我。我向你要了一支枪。三天后你死于枪杀,花费了五条安保的命,毕竟你是参与过战争的人。他们将你就地击毙后逮捕了我,认出我和你曾经参与时空穿越的研究。以五年内必须掌握时空穿越技术为代价,他们将我的死亡推迟了五年,我答应了他们。
因为这已经是我第36257次循环。
第0次循环里我在你死后四年零三百六十三天研制出了时空穿越机器,他们同意将我作为第一个实验体进行体验。第481次循环里,我没忍住向你坦白了真相,你从没见过从未来回来的人是因为我一直在你身边。只要被观测粒子就会坍缩成本征态,你的死亡是我进行时空穿越行为的理由,但是只要我穿越你的死亡就会因为我这个观测者的存在成为既定事实。你被我逗笑了,说我在订婚派对上喝得太过烂醉,明天工作恐怕会迟到的。第8923次循环里,就在毕业典礼上你朝我大笑挥手的瞬间我发现自己想不起任何十八岁以前的事于是痛哭失声,你吓了一跳跑来拍我的背。第10001次循环的起始时间已经推迟到二十岁你和我刚刚加入他们那天,事实上由于持续观测必然冻结系统状态,我的穿越不如说只是一遍遍重复固着我本身的记忆,而记忆会被磨损。第21654次循环里,我彻底忘了你妻子的名字和脸。
我回到他们给我准备的牢房,掏出贴身藏着的、你留给我的枪,它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显出从容不迫到略微有些嘲讽的姿态。我一直都知道打破循环的唯一办法是什么。如果观测者死去整个系统就会维持在叠加态,或许在那混沌之中的某个未来里你获得了活下去的机会,那里甚至可能存在着你、或者我们都获得幸福的世界,伟大的平行宇宙,混乱、宽容、有诱惑力,每天晚上入睡前它都如潮水轻轻没过我的神经元提醒我其实拥有选择离开这一团失败乱麻的权利,而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把这团乱麻越拉越长越缠越紧,朝着愚蠢和无可救药的方向一路狂奔,有时候我必须咬紧牙齿才能抵抗把子弹放进自己颅骨里结束这场闹剧、开始一场……无论是什么都比现在更好的渴望。但这是个陷阱,因为情况当然也有可能变得更差。我也知道循环的代价。停滞的人生,或者,循环会逐渐吸干宇宙能量导致世界末日倒并不是我所考虑的问题(他们不会意识到这点的,哈哈,即使不和你比较他们也都是笨蛋),我唯一的恐惧是污染。重复的固着会污染我的记忆,放大细小的偏离招致离奇的谬误,就像用圆珠笔尖反复画一个圈,即使再工整的痕迹也会产生微小的偏差,我害怕它在我不知觉间篡改你的脸、偷换你的声音、磨平当初的悸动,而这才是无限的伪循环中不可避免的事。真正的你是这样的表情吗?原初的你会这样做吗?我所爱的、鲜明的、唯一活过的你……我拿起了枪,然后,拆出弹夹,卸下里面的全部子弹。我再一次抗拒了这种诱惑。放手、把一切归位、接受真正的你已经死去并继续我本应继续的人生的,正确的诱惑。
我从来不是一个虔诚的人,我不像你。即使冒着如此风险我也已经下定僭越的决心,要将你从你的神和你的妻子那边抢过来,牢牢攥在我手中。就算宇宙毁灭,就算抹去我本可以拥有的未来和过去,就算面对着你对于大段空白记忆的质问无言以对,就算你的脸随着我扭曲的记忆逐渐融化……我都无所谓。只要做好了目睹你的一切从我指缝中漏走的准备它便不能伤害我。现在,在那个悲哀的结局到来之前所有漫长的、漫长的循环里,我要最充分地品味有关你一切的灵光与苦涩,我会耐心地将你的痣一粒一粒全部吻下来,绣在我舌尖做永恒的芝麻。
END.
//久违的短篇复健。精神病真的是我舒适区.jpg
关键字:旋转木马 作者:喵哩 评价:笑语
周末的时候回了一次老家,开车去了一些童年时觉得很远的地方。其中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身兼动物园和游乐园的三湾公园。
其实回来的路上,经过大桥的时候,已经远远看到了它的轮廓。说轮廓也许不够准确,唯一能识别的目标是小时候觉得特别高的摩天轮。现在看上去像是一个苍白的自行车轮胎,插在几丛绿色的灌木里。
小时候外公外婆的家早已拆迁,古老平房变成了现代化的商场,小时候的邻居玩伴也不知道搬迁到什么地方去了。
天气很热,按理说我应该待在宾馆里吹着空调刷手机。但我特地大老远的回来,换个地方刷手机岂不是亏大了。
一边这么说服着自己,一边打开了导航。以前感觉要准备半天的时间才能去的游乐园,原来就只有区区十公里的距离。似乎随着身体的长大,世界也在快速的收缩,变得密集而拥挤。
以前的颠簸的水泥路,现在变成了平整宽阔的高速路,直到拐下路口的那个点,才依稀看出一点原来的模样。
这里的树林,还是那么的茂密,似乎一下子就把周围的温度压低了五度。刺眼的阳光也被森森的绿叶挡住了,只偶尔漏过树冠在地面投下一个白炽的光斑。
老的公园入口还在,但是已经不再使用了。锈迹斑斑的铁门旁边,还留着拆掉招牌以后留下的印子。老式的水泥门柱一边布满了裂纹,而另一边爬满了藤曼,看着有点恐怖片的味道。
我把车停在路牙下面,拍了几张照片,试图和童年的记忆建立起一点联系。可我失败了,这破败褪色的大门远没有我记忆中的高大,旁边一人高的围栏,如果不是插了很多碎玻璃,其实很轻松就能翻过去。
但是我还是没有爬,被人看到那可就太丢脸了。当然不是为了逃票的问题,最近很火那个苏超联赛,外地人来玩可都是免门票的,外地的车牌也可以免费停停车场。
带着遗憾的重新上车,多绕了几百米就看到了公园崭新的大门。它现在看上去就算以成年人的眼光来评价也是十分高大的。人造的巨大原始树干和石头堆叠起来,营造一种不知道是中生代还是侏罗纪的感觉。
巨大的花坛明艳的堆积着各种色彩,仿佛把太阳的热量都转变成了火焰。好在园方贴心的准备了很长的遮阳棚,回字型的通道和白色的幕布一看就是为了海量的游客准备的。但毕竟太热了,现在的游客并不多。所以这往返的铁栅栏着实有点让人恼火,来回兜了十几个往返跑。好在帐篷顶部不断的喷洒着水雾,加上摇头晃脑的风扇,一阵阵的又把你的火气给浇灭了。
验了身份证就直接进园了,我盯着门口的地图仔细的分辨,想要找到童年里最喜欢的游乐场的位置。动物园扩大了,几乎占了新公园的百分之八十的面积。或者说整个公园往外扩大了,几乎占据了整个半岛。各种动物按照习性被分了单独的一块好大的区域,连接着各个区域的是各种茂密的植物展示区。
最终我在地图的一角,看到了面积不大的一块游乐园。对比记忆,似乎根本就没有扩大,而且还在原来的位置。倒是在更远的地方开了一个水上乐园和一个卡丁车赛道。
想了想,我还是决定先去游乐园。
从主路走进来没多远,道路就分成了三条,我凭借着树顶上露出的摩天轮的一角,判断出了该走的方向。果然没多久,就听到了小孩子嬉闹的声音,转过一排介绍荷花和莲花的橱窗,我终于看到了记忆中的游乐场。
它还是当年的模样,就连铸铁的栏杆都没有换掉。一眼就能透过栏杆看到园里所有的游乐项目。摩天轮成为巨大的背景,在紧靠河岸的位置,它的一侧是海盗船,另一侧是哈哈镜迷宫。原本这里有一个馆常年放爬虫之类恐怖怪异的生物,需要另外买票,现在想必搬了出去。于是原来的爬虫馆现在改成了动感影厅,看宣传应该是那种可以坐在5D底座上玩射击游戏的地方。
摩天轮现在没有开,只有上天入地小飞机在欢快的音乐中一边旋转一边起伏。两个女人在售票处聊着天,她们的孩子在飞机上假装自己开着飞机,还大声的配音。
碰碰车那边也有三四个游客,摩擦声和碰撞声夹杂着尖叫和笑声,并不是小孩,而是初中生的模样。
我扫视了一圈,找到了我的目标,有着白色金色和粉色巨大帐篷顶的旋转木马,现在它空无一人,连操作员都没有。这让我不免担心了起来,于是立刻回到了门口,看买票的方式。
售票亭现在也没人,外面贴着二维码和付费方式。
充值型的,一次性充一百可以送一百二,不同的项目费用从10到20不等,用不完不退……
旋转木马坐一次十块,最少充值五十——如果它今天开放的话。
我走到了隔壁的商店,一进去就享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空调。买了根冰棍的功夫,也顺利的找到了本该在亭子里的工作人员。
“嗨,请问旋转木马开吗?”我上去问了一下。
原本在刷手机的中年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了看我身后,摇了摇头回答说:“中午不开,要晚场才开,现在太热了。”
“啊,不开啊。”我有点郁闷了。
“都没人,太阳下山人多了,而且各种灯亮起来拍照才好看。我知道好多人来打卡的。”工作人员晃了晃手机,比了一个拍照的样子。“你可以先去别的地方逛逛,晚点再来,六点以后就开放了。”
我只好笑着谢谢,咬着我的冰棍回到了烈日下面。
当年,我排了半个小时的队,快要到的时候,突然整个园区都停电了,导致最后也没坐上。再后来突然搬家走了,那个没有玩成的旋转木马就变成了我童年的小小遗憾。
冰激凌在舌尖融化,草莓味的梦龙颜色和旋转木马倒也有点相似。我狠狠的盯着那座梦幻配色的玩具,大口的咬了下去,仿佛自己吃掉的是旋转木马。
晚上有饭局,看样子这次又玩不上了呢。
文:讷
mode:随意
写得有点俗……
他驻立在寂寥无声的游乐园中。
喧闹的人潮已经散尽,彩灯也渐次熄灭,白天热闹的喧嚣仿佛被潮水卷走,略略留下的几个游客与尚未关闭的灯光也只不过像暂时搁浅的沉淀。会存在的只有空旷的场地,与将天空染得越来越浓郁的夜色。在一切将止的此时,他站在游乐园中,抬脚独自走向面前的旋转木马,竟像个悄然闯入者,侵扰了散场后静寂的余韵。似乎永不停歇的欢快音乐被关闭了,灯光还尚未熄掉,在一贯印象中都是欢乐喧闹的旋转木马,此刻正带着一种疲惫的沉默,静静地停伫在逐渐深沉的夜幕中。那时候,他仰头看去,望见木马群雕姿态各异,皆被凝固于这无声的寂静里,仿佛刚从落满灰尘的童话书页里走出一刹,便丢失了所有动人心魄的魔法。
灯光还亮,所以机器的确没关。他站在那里,入口处的管理员不情愿地抬了抬眼皮。
“还有十分钟就闭园了。”
“我知道……”
他的口袋里蜷着一张油墨新鲜的入场券。
管理员像看什么脱出常识以外的物件般扫了他两眼,慢吞吞地旋开已经合上的彩色栅栏。
他选择旋转木马并没有特别的理由,就像他下班路上走进这里没有特别的理由一样。一时兴起,成年人难道不能有一时兴起的权利吗?他想要向管理员解释,又觉得没有意义。拾阶走上机器,跨上一匹高头彩漆木马甚至无需脚蹬。他将手搭在木马脖颈上,手心下彩漆斑驳,显出些许粗糙的木质,马鬃坚硬着微微卷曲。他静默地坐在这里,脑海中恍惚闪过童年第一次坐木马的兴奋:流光溢彩的灯光之下,木马奔跑如飞,音乐声震耳欲聋,年幼的他相信自己在驾驭真正的神骏,在想象中驰骋于无垠天地,沉浸在从胸膛中喷薄而出的欢喜里。可是,他此时身下的马背难道不是冰凉硌硬的吗?
管理员倦怠地走向操作台,身影在昏黄灯光下拖得过长。他一语不发地按着按钮,启动机器。欢快得吵闹的音乐终于响了起来,机器开始发出沉闷的运转声响,木马们开始周而复始地起伏转动灯光更具新意地闪烁、亮起,在眼前缓缓旋转,彩色的光芒穿过空气,在他脸上明暗交替,仿佛涂抹上各种变幻的色彩。他下意识地挺直腰背,准备体验童年那飞翔的感觉。……然而,马匹起伏的幅度却如此轻微,旋转的速度亦如此缓慢,那光怪陆离的灯光,也只是在眼前机械地重复着单调的圆舞。音乐声、灯光、旋转的节奏,如出一辙的循环往复,仿佛一场被精心编排的空荡幻梦。四周已经空无一人,他没有直视外面,而是一味凝视机器中轴上那装饰着花纹、反射着灯光的模糊镜面。目光所及,唯有木马群在镜面映照下反复跃起、矮下,再跃起、再矮下,演绎着无穷无尽的复制。它们不知疲倦地奔跑,却始终被牢牢钉在原地,无法抵达任何一个远方。望着这旋转的世界,他感到眩晕,又有些迷离。镜中影像重重叠叠,木马旋转的轨迹如圆环般首尾相衔,永无尽头——究竟在追逐什么,又将被带往何处?
彩灯骤然定格,音乐戛然而止,所有梦幻般的灯光与声响一眨眼间消失殆尽,木马奔跑的姿势被永久定格于半空。喧闹过后,寂静如墨般浸染开来,更加冰冷、更加坚硬地弥漫着整个空间。刚才光彩夺目的木马们,此刻显得如此呆滞而乏败。他始终呆呆凝望的镜面里,映出他那张疲惫而失神的脸孔。他竟然不知道自己是疲惫的。
管理员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结束啦。”声调平静无波,透着警惕与不赞同,大约在提防这个客人压榨最后几分钟再来一轮。他没有说话,默默滑下马背,双脚重新踏在坚实的地面上,走向栅栏外。停顿,管理员在身后向他喊:“明天还会照常开放的。”
他回身点头,向前离开。目望着地上朦胧的路灯光,他知道身后的彩灯已经熄了。
他走得很慢,从旋转木马到大门短短的距离一路沉寂。他踏出门外。城市璀璨的霓虹灯光霎时兜头而来,五光十色,流光溢彩,映照得黑夜如同白昼。炫目灯光之下,街道上人影如织,车流奔流不息,城市巨大的、嘈杂的、不容置喙的声音向他涌来,人声,车声,喇叭声,摊贩揽客声,铺天盖地,无意给听众的耳朵留下任何余裕。他驻足于此,眼见面前繁华而永远明亮的城市灯光,那灯光不会旋转,不会止息,不被允许蒙尘。他静静地站在这里,忽然生出回头的冲动,回头再望一眼,将目光投向那沉寂如死的木质标本。但他只是静静地停伫在此,驻立在喧盈辉煌的城市街道上。
四通八达的马路上放着一个盒子,盒子非常的精美,上面刻印着美妙绝伦的浮雕,在它透明的盒盖中,隐约可以看见一个比盒子本身更为晶莹剔透的璞玉。
玉是在一颗菩提树下发现的,通体净透,光泽鲜丽。虽然未经雕琢,但已显示出它的优势和绚丽之处。
璞玉刚被发现的时候,就有人说过,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原石,也是最难办的原石,在此之前绝无这种石头,在此之后也很难再能够遇到。
对于璞玉的归属,大家都犯了难,就是再厉害的能工巧匠也不敢轻易对其进行雕琢,他们就这样讲璞玉放在了最安全也是最隐蔽的地方。
只是金子嘛,总是会发光的,更别说是一个会发光的璞玉了。
没有人能够掩盖它的光芒,还没有被存放多久便又一次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只是这一次,它闯了祸。
砸到了一名稳居高台上的贵人。
贵人听说这枚璞玉之后,说是要看看它的模样,回头找人将其雕琢了,雕成一块玉饰或者其他,总比在这里蒙尘的好。
只是不知为何的,这玉并没有乖乖在他手上待着,而是落在了地上,砸在了他的脚上。
贵人倒是也没有生气,他笑着将这玉拿了起来,又令人拿来了一个精美的盒子,盒子不小,刚好能够将整块玉给兜住,盒子透明的盒盖又恰好将这美玉给显露了出来。
“我请的人在路上,你们先不要动他,我们约法三章,等我请来雕琢的大师来到,由他来将这玉雕成稀世珍宝。”
贵人笑着说着,便将那放着璞玉的盒子,置于四通八达的路上。那盒子甚至没有安锁,于是贵人便大笔一挥,在一张纸上写了六个字之后将其贴在了盒子上。
“只要看到这个,就知道有没有人动这个盒子了。”
贵人说完便扬长而去,只留下不明所以的众人互相看了一眼,便也离开了这个地方。
他们没人敢去拿那个盒子,即使这里无人看守,也没有监控。
就这样,盒子在路上放了很久很久,久到那纸做的封条已经被岁月腐蚀,在风中摇摇欲坠,也没有人敢去将其揭开,甚至没有人敢去试着搬起那个精美的盒子。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曾经有过一个平凡的旅客路过,他不知道这个盒子的故事,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大路上会有这么一个看起来精美的盒子又没有人敢去接触。只是知道四周的人似乎对它有所忌惮,将其视而不见。
旅人上前想要将其带走,却又发现这盒子虽然看起来精巧,同时又十分的厚重,无法将其搬起。想要去揭开那纸张——或许并不需要揭开,只需要将盖子掀起——将那璞玉带走,却又被人拦住。
拦他的人告诉了他那高台上的贵人的身份,这让旅人的手有些颤抖。即使此处无人看守也并无监控,但这一切又都似乎在那贵人的眼皮之下。
旅人犹豫了,他在璞玉旁徘徊了片刻,那美丽的玉石吸引着他的注意力,他似乎不应该在这里蒙尘,但是他又确实是在这里。
最后,旅人还是走了,他没有敢对这个盒子做些什么。
又过了好些时候,那名贵人探得的雕刻家才从东边缓缓赶来,有些人怀疑他或许是贵人故意迟迟才找到,要求他来雕刻这块璞玉的。
“和一个石头计较什么。”
有些不太懂玉的人发出了质疑的声音,但是很快便消沉了下去,而那名雕刻师则直接将那盒子打开,将璞玉取了出来。
“确实是一块好玉,只是太顽硬了一些。”
雕刻师自言自语地说着,将璞玉带了回去。
他雕刻了很久,一点一点地,将它表层的石头磨去,生怕伤害了他一点光泽,紧接着他又在上面描绘着自己要雕刻的模样,最后先三下五除二地将大块的地方割去后,一点点地将其打磨。
整个过程,雕刻师画了很久,花了几十年,才将这个璞玉雕成了一尊佛像,期间他遇到了种种的困难,但是都被他克服了。
在知道雕刻师在进行这个工程之后,原先那些得到过璞玉的人都过来帮忙,他们给了雕刻师种种建议,唯独没有回璞玉的原产地去看看,了解它的习性。
等到这个佛像做成,雕刻师将它呈给了那名在高台上的贵人。
贵人看到这块惊世佛像,非常欢喜,大加赞赏,将其放在高台边上最显眼的展示台上,说是要让所有人都可以看到。
于是这块玉佛,便成为了家喻户晓的佛像,受到万家敬仰和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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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给自己买了一只玩具熊,按一下就会咿呀咿呀叫。
她已经很久没有给自己买过东西了,但是这次她无法抗拒这只熊,一股从童年时就始终折磨她的冲动占据了她的脑袋,路过它时她感到一阵酥麻从脚底涌上来,好似幼年时母亲带着她路过货架那样。
玛丽给自己买回玩具熊那天,她的大儿子死了,路灯把他的脑袋砸成鲜榨奶昔,入殓师看了一眼就联系了一位雕塑工作者。最后葬礼上他的脖子上接的是一个石膏脑袋,刻着他的五官。
葬礼那天只有玛丽一个人,她坐在前排,想挤出几滴眼泪,她很伤心,但没有太伤心,因为大儿子还有三年的社区劳动,至于以后还会不会有,不好说。她已经打定主意下次再出事就让他自生自灭。
葬礼之后她在在墓园待了好久,不是在她儿子的墓前,而是她母亲的墓。她把花束献给母亲,又给她展示了那只玩具熊。今天是个好天气,她总觉得回那个屋子太浪费,然而又想不出要去哪,思考间她下意识捏了捏被她带出来的玩具熊。玩具熊咿呀咿呀叫了两声,也没理清她的思绪。
三天后她接到一个电话,来自一个她连名字都说得磕巴的地方,关于她父亲的死讯,怎么死的她不知道,因为她想都没想就说扔了吧。一周办两次葬礼着实有点累,她不想去操心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现在房子里剩她一个人,大儿子的东西清出去之后她感觉无比轻松,只是这屋子一个人住确实有些空旷。下午茶时她觉得有些无聊,便一直捏着那只玩具熊让它叫着玩。
玩具熊叫了一下午,玛丽觉得自己是不是需要养一只宠物来排忧解闷。
一周后她去参加邻居一家的葬礼,不止他们一家,是一场盛大的悼念会。邻居一家旅游时遇上空难,飞机起飞半小时就一头扎进热带雨林,机上四十八人全部遇难,救援队花了三天才找到飞机,和十五具腐烂的尸体,其中并没有邻居一家。
玛丽只关心终于没人向她的院子里排废水了,更妙的是她可以领养邻居家的猫了,接着她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反社会,但是不高兴的话又对不起自己。
葬礼之后那只猫顺理成章地被送到她手上,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小儿子,电话另一头的男人说他会马上下单猫的所有用品,这几天需要她和猫适应适应。猫适应得倒是很快,半天之后就开始爬她的床,玛丽一高兴,捏着玩具熊逗猫,逗到一半只听屋外一声巨响。门前的路上出了车祸,那是她上司的车。
玛丽觉得这只猫一定是传说中可以带来幸运的猫,她的人生在二十年的低谷之后开始逐渐转好,如同在游乐园大排长龙后终于玩上了旋转木马,这意外的升职就是最好的佐证。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现在不能随时出去旅游,她是有猫的人,连这栋阴暗的房子似乎也阳光起来。
玛丽开始琢磨是否要把这栋房子重新装修一遍。多年来她为了躲避前夫和照顾两个孩子疲于奔命,这栋房子的布局自从买来时就没有改变过,玛丽所做的也只是换掉不能用的旧家具而已。
玩具熊被她摆在餐桌上,她依然会定期保养它,只是她许久没有捏过它了。玛丽为自己找好了装修公司又订好了酒店,这天她在客厅坐着,等着装修公司上门。
门铃响时她起身去开门,然而门外迎接她的是一把猎枪,持枪的男人她这辈子也不会忘记是谁,这个男人已经夺走过一次她的财产,不用想都知道他又是来抢走她的东西了。她的大儿子始终认为玛丽亏欠了他的父亲,于是事事与她怄气。原本在桌子上玩耍的猫被这一声动静吓到,惊慌中撞掉了玩具熊,又在跳下桌子时踩了熊一脚。
咿呀咿呀的声音混在男人的咆哮中,然后终结在一声枪响里。男人倒下去,门外的道路上空空荡荡,远处有汽车轰鸣声接近,很快那辆印着装修公司logo的卡车停在门前。工作人员走到门前,和她面面相觑。
好心的员工帮她报了警,玛丽才有功夫收拾自己,她转身去拾起掉在地上的玩具熊,捏在手里,然后去找不知道躲在哪里的猫。
她并没有留意到这一次玩具熊没有发出声音。
VOL.244【旋转木马】特洛伊旋转木马
作者:舞舞纸
评论: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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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洛伊旋转木马
城里的每个孩子,都是听着妖精拐跑小孩的故事长大的。塞维斯的孩子也不例外。塞维斯坐在孩子的小床边,望着床铺中央那个小小的凹陷陷入了呆滞。
他以为妖精只是大人用来教育小孩,不要轻易跟陌生人走的童话隐喻,没想到妖精居然是真实存在的。在孩子长到五岁前,塞维斯和其他孩子的家长一样,每天给孩子讲妖精把小孩带走的故事,今天讲小孩因为不听爸爸妈妈的话被妖精带走了,明天讲小孩因为吃了陌生人一块糖被妖精带走了,后天讲小孩因为贪玩没有按时回家被妖精带走了,大后天讲小孩因为做错了算术题被妖精带走了……每天塞维斯都会把小孩被妖精带走的原因替换成小孩想做但他不想小孩做的事,然后尽己所能地想象小孩被妖精带走后会遭到的折磨,今天讲妖精把小孩冻成了冰块磨成了刨冰,明天讲妖精把小孩的肠子挑出来织了条围巾,后天讲妖精把小孩的头剁下来当杯子盛小孩血酿的酒喝……然后有一天,他学会了偷懒,他直接跑到学者家里,问学者有哪些非常恐怖令人害怕的惩罚和灾祸,然后他学到了人类的酷刑和战争,从里面找到了大量的素材,以此为蓝本编织了妖精拐走小孩后发生的两千多个故事。
就因为这事,塞维斯对学者充满了感激。不过学者并不缺这一份感激,学者本来就是城里最受人尊敬的人。学者拥有庞大的知识,但从不摆架子,可说是有求必应。他还会用知识解读星象进行占卜,告诉人们什么事符合天意可以做,什么事违背天意不能做,就算是城主,做事前也要聆听学者的占卜。
全城的人都对学者这个职业充满了向往,所有的父母都希望小孩能够拥有智慧成为下一任学者,或者学成之后去没有学者的城镇或者村庄成为第一任学者,那样小孩就能一辈子吃穿不愁了。于是他们提着礼物把孩子送到了学者家里,希望学者能把孩子教成小学者,而这学者也不吝啬,真的让每个被送到他这里的小孩,都在五岁前得到了识字读书和算术的能力。
也正好是五岁,塞维斯不再和小孩讲妖精的故事了。因为小孩在学者那里爱上了学习,已经不会再做塞维斯不想他做的事了。
塞维斯不再给小孩讲故事,反而从一个讲述着变成了聆听者,每天晚上他都要小孩给他复述在学者那里学到的知识,以防小孩在学者那偷懒,但好景不长,塞维斯从小孩的复述里发现了太多不该在学者那里学到的东西,每当他听到这些小孩为了掩饰偷懒而胡编乱造的东西,就会拿出一根竹鞭,往小孩的手臂、小腿、背筋上狠狠打去。
不久,塞维斯的小孩就被妖精拐走了。和塞维斯的小孩一起被拐走的,还有很多个一起学习的孩子,这些孩子除了一起学习外,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的父母很久没和他们讲过妖精拐走小孩的故事了。
大人能知道这点,是因为一起学习的孩子里,只有一个女孩没有被妖精拐走,而这个女孩,是唯一一个妈妈还在给她讲妖精故事的,正因为她记得这个故事,才没有跟着妖精的歌声走进森林,而其他的人,就像着了魔一样,怎么劝都劝不动,义无反顾地往森林里走去了。
塞维斯和其他不再给孩子讲故事的家长们后悔莫及。纷纷求助学者,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学者因为这些被拐走的小孩都是他的学生,对此也非常上心,他找出了所有和妖精有关的书,又和著名的妖精学者往来了数封信件,终于得到了把小孩从妖精那里夺回来的方法。
妖精喜欢快乐和音乐,讨厌痛苦和管教,所以用能使人快乐的音乐和玩具,就有很大概率吸引到妖精。
在学者的指挥下,城里失去孩子的人们一起做了一台木马。这是一台八音盒一样精致的木马,是一个带着坠满彩灯的锥形屋顶的圆形舞台。舞台上尽是木马、马车和其他能让小孩骑上去或坐进去的彩球秋千……大人们在这些能载人的地方写上了自己孩子的名字,又涂上了厚厚的胶水,因为他们的孩子识字,所以他们能稳稳地坐上属于自己的位置。舞台上是孩子的位置,舞台下就是大人的位置。每个孩子的座位下,都是他们父亲的位置。舞台里面是一台精妙的八音盒,舞台里的父亲们,用人力推动舞台装置,就点亮彩灯,让八音盒奏出清脆的欢快乐曲,让木马随着乐曲转动,这样一台美妙的舞台,妖精肯定会对它很感兴趣。
塞维斯没有闲情去欣赏木马的美丽,也没有逸致去聆听八音盒的乐声,他一建好木马,就和另外十几名父亲一起,迫不及待地挤进了那个狭小的舞台里,他们用人力推动着齿轮机关,在又闷又热的舞台里头汗流浃背。他们不知道推了多久,整个舞台发生了摇晃,有人压低兴奋的声音,说舞台“动了动了”,那是一个在一个巨大线团边做功的父亲,那个线团一端留在城里,另一端连着木马,这样可以让木马里的人不论多远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不一会儿又一阵摇晃,“哐”的一声,这种摇晃感消失了。
父亲们停下了做功,因为远处传来了孩子们的声音,但十几二十个孩子的声音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所有人都希望这些孩子里有自己的那个,他们停下舞台,让孩子们安全地爬上自己的位置。父亲们头上的木板纷纷发出“嘎吱”声,这是孩子坐上位置的信号,所有的位置都坐上了人,父亲们再次推动木马的机关,孩子们坐在木马上,随着八音盒的乐声唱起了歌,他们唱得多么快乐,多么开心,开心到这些父亲不由地通过舞台地板缝往上看去——那真的是自己的孩子吗?塞维斯不由地想,那孩子的脸和头发他都非常熟悉,但那孩子嘴里不明语言的歌词、手舞足蹈肆意扭曲肢体、闭眼张口大开大合的诡异表情,都不是他孩子原本的样子。
他的孩子已经被妖精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小孩,即使这个孩子跟他回家,也不再是那个会听他讲妖精故事,好好去学者那学习,学完会把学过的东西讲给自己听的小孩了。
音乐戛然而止,正好是它们绕着八音盒推完一圈的时候,经过计算这正是座位上的胶水能把孩子牢牢粘住的时间。父亲们迫不及待地冲出舞台的底座,不约而同地从腰上抽出皮带,从手边捡起竹鞭,他们跑到舞台上,驱逐妖精给他们孩子施加的魔法。
这台旋转木马已经变成了妖精讨厌的东西,妖精们很快施法把它送回了原本的城镇,衣服裤子被粘在了木马上的孩子们,也被一并送了回去。
大人们见到失而复得的孩子们,喜极而泣。也有一些孩子在被父亲驱魔时撕坏了或脱掉了自己的衣服,被妖精留了下来。
——塞维斯的孩子就没有被带回来。
好在塞维斯的妻子很快又怀了孕,生下了一个新的孩子。塞维斯决定吸取教训,要一直给这个孩子讲妖精拐走小孩的故事,直到他讲不动为止。
作者:格子
评论:笑语/求知
【档案编号:WS-2025-0731】
【案件名:雾城镉雾事件】
【性质:非正常死亡】
【保密性质:机密】
【1. 雾城日报——7月30日 05:30 晨间快讯】
标题:鸿泰化工凌晨爆炸,市长江鹤年不幸殉职
据初步调查,爆炸发生在鸿泰化工的镉生产车间,现场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导致周边建筑严重受损,救援人员迅速赶到现场,但遗憾的是,市长江鹤年及其女江忆婉在事故中不幸遇难。目前,爆炸原因尚在调查中,相关部门已封锁现场,展开紧急救援和事故原因排查工作。此次事件对雾城的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造成了严重影响,市政府已启动应急预案,全力处理善后事宜。
照片:庞大如蘑菇云的浓烈烟雾笼罩下,熊熊烈火直冲天际。
【2. 江忆婉的录音笔——7月29日 23:47】
“梁天,你把记录交给我,我保证天亮前送到专案组……你就是污点证人,他们会……”
杂音……隐约的狗叫声……
男人的声音:“小婉,你咳出的血是黑的,和当年你母亲一样。”
【3. 市环保局内网短讯——7月29日 18:22】
发件人:liangtian@huanbao.gov
销毁2015—2020年污染物排放原始记录,办公室组织落实污染处理应急方案,给处理工作留痕。
【4. 中心医院血检单——7月29日 14:00】
姓名:江忆婉
镉浓度:38μg/L(安全值<5)
备注:视网膜出现镉环,预计3-6个月出现不可逆肾衰竭。
医生签名潦草,像故意写错:秦。
【5. 中心医院血检单——7月30日 14:00】
姓名:江忆婉
镉浓度:0.3μg/L(安全值<5)
备注:无
主治医师:泰安
【6. 江忆婉的日记——7月27日】
妈妈死之前也去过鸿泰化工。
她的死亡证明写着“抑郁自杀”,但我记得,她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粉末……那是镉的颜色……
【7. 化工厂监控片段——7月26日 03:12】
一个男人被两个穿防化服的人拖向废水池,嘈杂的背景中能听到他模糊地喊:“我不发了……求你们……我回去就删……我知道林记者的采访藏在哪……”
画面陷入一片雪花点,良久之后,画面恢复,一只解放鞋静静浮在黑色的水面上。
【8. 雾城论坛后台操作记录——7月25日 23:40】
注销ID「活死人」
发帖记录:
7月25日 21:57 鸿泰的废水管道直通地下水,我家井水烧开后有彩虹油膜。
7月25日 22:06 有人敲门问我要不要免费体检。这大晚上的,可信吗?你们有人也收到通知了吗?
【9. 江忆婉手机备忘录——7月24日】
今天收到一条威胁短信:“查或者放弃,死或者活。”
爸爸也因“受贿”被纪委带走,一切才刚开始。
【10. 2007年林晚舟的采访本(影印件)】
3.10 梁爱国先生在接受采访时表明:“有时候为了发展,我必须献祭些什么。”随后他要求将这句话删除,称他准备从政,这句话对他形象有损。
3.14 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人说:“厂里每月发两箱牛奶,说是防镉毒,但是喝完也没什么好转,肾还是疼。”
【11. 一只玩具熊——7月23日 解剖】
熊腹内发现:
一支外壳已被腐蚀成绿色的录音笔
一缕黑色长发,用两层证物袋封存,里层有标签写着“镉浓度检测样本”
【12. 硬盘恢复数据——节选】
音频文件20070315_9325.mp3:
“鹤年,我可能出不去了,保护好小婉。我不是自杀,梁家私改排污数据,镉排放量超标200倍……”
突然画面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林记者,雾霾太大,小心脚下。」
随后是落水声,录音终止。
【13.雾城年鉴——2000年版】
第78页:优秀企业家梁爱国捐款100万建立工厂振兴家乡雾城。
雾城讯:知名企业家梁爱国心系桑梓,捐资100万元筹建家乡工厂,助力产业升级。该项目预计带动百余人就业,为雾城振兴注入新活力。(图为梁爱国及其子梁天)
配图: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拉着一个小男孩站在鸿泰化工的牌子下。
【14. 附件:疾控中心封存样本】
江忆婉肾脏组织切片(编号:X-0730)
镉浓度:480μg/g(全球最高纪录)
备注:器官呈半透明状,像被污染的琥珀。
【15.内部通报〔2025〕爆环字第07号】
7月30日爆炸后72小时内,我中心对鸿泰地块12个监测点进行表层(0-20 cm)与深层(20-50 cm)采样。ICP-MS检测显示,总镉浓度均低于0.05 mg/kg,达到《土壤环境质量 建设用地第一类用地筛选值》要求(≤0.3 mg/kg)。
各单位注意对外统一表述:
“经高温焚烧无害化处理,鸿泰地块镉污染物已完全去除,满足后续开发安全要求。”
雾城市环境监测站
2025年7月31日
作者:隐刀
Mode:笑语
*实验性作品
献给哥斯达黎加大树蛙
“一切都没有人们想的那么不容易。”这是我出生后脑袋里蹦出来的第一句话。这句话没有意义。
我观察了四周的环境,线条组成的图像闯进脑子里。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幕世界并无颜色,而除了颜色之外的所有东西都不怀好意地闯进来。包括声音——我听不懂围在我身边的那群人们正窸窣说些什么。出生听不懂,未来也不会听懂。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生下来时是个聋子。我试图说话,显然,他们同样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现在听不懂,以后也不会听懂。我又接着以为自己是个哑巴。
把我抱在怀里的是生下我的人。还在她的体内时,她不说话我都知道她想着些什么,可我一出生就再无法理解她。曾经居住过的地方,离开这里前拥有的完整世界,离开此地之后却不再完整。她把我的头放在她的臂弯,我忘记我有没有睡过去,因为我依然睁着眼睛观察这逐渐花哨的新天地,却梦到了故地重游。
至此,我的出生就结束了,之后的开始叫做“活着”,并且旷日持久。
一种液体流入我的体内,我怀疑这就是他们称之为“乳汁”的作物。好些日子我都在这样的流淌中被人高高举起,我的手悬在空中,脚也没有踩住任何坚实的东西。眩晕使我患上了一门疾病,即便我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我也对那些做过的事情毫无实感,没有任何印象。记忆再无法称之为记忆,这门疾病间接引发了另一项病症,我常常在我身处的任何地方幻视到小虫般的黑点,或者感觉到身上有小虫般的黑点在蠕动攀爬,哪怕我明白这不是真的。随着年岁转动,我的头脑中不断涌入新的记忆,涌入的越多就说明我失去的越多。躯体内部的我被深埋进这些癌变的记忆里,我的活着由于疾病降临无故增添了许多惊诧。
不,请别误会。它们不是真正的疾病,只是必须这样称呼。
※ 我听见母亲扭开房门的声音,一道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燃烧起来。我在母亲身上反复看到小虫般的黑点。出生之后,她就不再是我的故乡了。
她张口,我能窥见她上排的后槽牙:“你在做什么呢?”“玩具。”我并没有听懂她说的话,回答仅仅出于加工过的本能。我们演化出了一种能够被人听见的语言并且代代相传,这是为了确保不会有太多言语上的聋子和哑巴。然而这不等同于听懂,我和任何人之间都无法真正被听懂,但我不能够以此为真实来生活。这是我心深处的一汪阴影。
有时候,他人的沉默我反而让我明白他在说什么:沉默到达我时,阴影便荡起回声。我开始学习如何在话语中留下沉默。一种静默,没有误解空间,给人带来模糊的恐惧,带来一抹感受——从未感受到过的无感受,言语和试图理解并不存在于这种感受之中。静默,铿锵清明。
我没有学会。
母亲把我带出了门,我在记忆里跟上她,我的手和她的手牵合在一起,但这过程中我全无知觉。我的知觉远远地跟在记忆身后。等到我反应过来今天跟她出过门时,我已经躺在床上准备结束这一天。而反应过来自己反应过这件事时,我已经杀了一个人。
※ 他和她在一间审讯室里坐谈,一种火焰从房间的四角燃向中心。房间内,照亮昏暗的只有一盏橘黄色的桌面台灯。光晕让他有了影子和身体,又扭曲他的面容。房间外下着雨,雨声势浩大,时而响亮起战争般的雷声。
豪雨会扑杀燃势,烈焰将畏惧雷鸣。
他和她在一间审讯室里坐谈,但他并不在这里。他不在任何地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吗?”他的不在场让他的声音脱离身体而有了自己独立的大脑,他对他说过的话没有印象。我知道他说了什么,我知道你听到了什么,我知道你听到的与他叙述的永远不可能一致——我对我说过的话没有印象。房间内处处都是静默,静默却无法到达他。这些安静的东西溶解在具有时效性的语词中,无法被萃取。他的阴影并不愿意说话,可为什么他会一直喋喋不休?
他现在说出了一个不在他记忆之中的句子,而他为此负有解释的责任。
他厌倦了解释。
※ “……,我已经杀了一个人......这不重要。”
这不重要,他也许杀过很多人,而她大概只是记忆的第一个。我差不多把一切都遗忘了。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直到死前都继续保持活着的状态。活着的无意义将被死亡赋予,一些人活着是为了逃避无意义,另一些人活着是为追寻它,活得越久,这意义就越深,结束生命时的快感就越强烈。“你没有资格持留这样的观点。”“是的,的确。”
他继续说话,仅仅是复述他的记忆;有时候,尽管意图复述记忆,却惊觉说出的话和记忆中的有所差别。记忆的我既不虚假也不真实,它和未来的是同样悬而未决的。或许,那些悬而未决的事情导向了我们成为的人。
我依然疲惫,甚至比以往更疲惫,淅淅沥沥的声音加剧了我的困意,回忆变成需要耗费很大力气才能做到的事情。
我跑到户外,到那真正安静的地方跳起舞来,我的衣物被浸湿,我的皮肤变得冰凉,我感觉自己是一梭翻腾在海面上的飞鱼或者一座虎鲸。然而我还在这里——哪里?
“您孤独吗?您看上去很孤独。”一位我未尝熟悉过、也未曾熟悉我的旧友,他用一双眼睛凝视着我。
“我并不孤独。”我的一只眼睛落在户外,一只眼睛盯着和我说话的人,“人只有想和他人在一起时才会感到孤独。”
“您不想和他人在一起吗?”
我闭上眼睛。
“不想,也感受不到他人。”
“怎么会呢?我就在和您说着话呀。”
※ 雨不再下。
不再下的雨永远不会停。
※ 他想说,他至少应该感受到他的真实存在。
※ 和我对话的,是我已说出口的那些话的回声,先生。我用眼睛回答他。我的眼睛半睁不睁。
※ 雨一直下。
※ 雨愈下愈大,雨点置地像是接连倒出以麻袋为单位的筹码。水被蛮力拍进紧锁的门窗内,毒液似地渗进来;他的窗台失去了积尘,却升起一层不成片的厚重的潮湿。从我口中说出的语句和被重复说起的曾说过的语句,尽管它们完全一致,但它们不再有相同的意思。就像这场雨和那场雨——和其他所有的雨、和回忆中的雨——都不是同一场雨。
我们说话,不能仅仅通过复述记忆。无法仅仅通过复述记忆。
“不要照着你的回忆来描述它。”
※ 更年轻的时候,他的疾病顶替了他的所有在场。他的眼前不断闪烁出小虫般的黑点,一些黑点攀爬到他的后背和脖颈,他感到瘙痒。夜里,黑暗中,剧烈的疼痛侵袭着他的头脑,寒风吸附在他未被衣物覆盖的四肢上。他会在这一刻捕捉到了片刻的留存;片刻中,他得以被看见,得以被理解。随后,在他发现片刻消逝之前,片刻又将带着这一片刻的他静静消逝。
最空无的空旷与最静谧的沉默生活在片刻里,最真实的、经历的记忆窜动在空气流动的回声中。他正在遭受一段痛苦,却认为自己正在回忆一段痛苦。
她发问,他回答。
“你看上去很痛苦。”
“我不信任自己的记忆是真实的。”他握住她的手,“我不信任记忆的真实,所以我并不痛苦。”
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她轻巧地把手抽开,皮肤的触感滞留在他的手心,逐渐冰凉。她抽开手,动作在片刻中停顿:“那么,你的一生都不存在痛苦。”
我的一生都在回忆;我的一生、连同我的感受都跟随在记忆身后;我的一生都在被记忆回想起。
“是的,我的一生都不存在痛苦。”捕捉到片刻时,他就化作了片刻。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她抽开了手。
※“您孤独吗?”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
“不,你没有。”
他的惊诧让他突然抬起头。
※ 她看到这一幕:他的眼眶蓄满泪水;他的面部肌肉极力扭曲、又极力地渴望克服它的扭曲;他的两手像额外生长出来的部件,怔愣在躯干两侧,像是想要抓住一些空无的或者静谧的东西,但什么也没找到;他低下头,蓄在眼眶中的泪水变成了雨滴。
她凝视着他,他们的眼神交汇。她感到心口腾起一注虚幻水,先是淹没了她的肺部,升高、膨胀,从咽喉和皮肤中淌出,接着与自己交融。她哽咽了;他再一次、或许是最后一次,在某种流淌中被高高举起。
“我很孤独。”
他没有听见自己说出这句话。如果他听见了呢?
最后一次,他和她相互拥抱。
他将永远遗忘记得,于是她不会再回忆了,也不会再言语。
她不会再回忆了,也不会再言语。而他将永远遗忘记得。
※ 小虫般的黑点,如同流星,在他眼前接连划过。
为什么他会一直喋喋不休?
※ 雨一直下。
※ 我们彼此熟悉,是因为我们为了熟悉,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一个我们熟悉——你熟悉——自己却并不认识的人。
我们之间最大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擦肩而过的关系。
※ 在他与她之间,他听到她:“您好像心不在焉。”他无法回应这句话;他不在这里,他看不见她。他回应了,而她听不见;只有当他在他与她之间时,他才得以被听见。她再一次发问,相同的语句在毫无差异中暴露出差别:“您好像心不在焉。”
他过于认真,以至于心不在焉。
一些小虫般的黑点从脚跟爬上他的颅顶。我在一阵高高举起的旋转中触摸到风,旋转的漩涡中心固定着某种欲望,我在旋转中向它靠近,也永远只是靠近。旋转、探索、欲望——指向欲望的欲望无法带我远离或抵达欲望的中心。旋转,旋转着的欲望在我体内,呕吐的感觉在旋转中逐渐清晰。
在旋转中,我遗忘了时间,时间也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回忆。
我从头到尾都在用第三人称进行叙述,可他们却自始至终认为着,我在叙述“我”。
※ 他不想回答她的任何问题,正如同他不愿回应她的任何语句。他没有回答:“当您看着我的时候,您看见了什么?”“您。”“那么,您什么也没有看见。”
“为什么?”
这三个字拥有否定和拒绝的能量,三个字,轻轻地,让她与他远离。在她的视野中,他开始变得模糊,缩小,直到成为一个小虫般的静默的黑点,悄无声息地爬到她的身上。三个字带来的触感里存在着能够被她感知的恐惧,这样的恐惧紧紧攥住她,她在恐惧中窒息。她做了一个决定:逃离。
因此,她接着说,用她的声音替代他的回应:“先生,我在审问您。是我在审问您。”
※ 漫长的活着。活着让我拥有时间,让我感知到流逝的时间,让我存在于缺失的时间。活着,旷日持久地活着,死亡越被推迟,结束生命时的快感就越强烈,死亡赋予的无意义就越深。
迎来出生的同时也迎来了死亡。通过死亡,我旷日持久地活着。死亡的静默到达我时,时间的记忆便响起回声。
死亡很快到来,但死去却很漫长。
※ 他第一次、最后一次看向她。橘黄色的火焰从房间中心燃向四周。
“我已经杀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