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手群Literary Prison專用活動界面。
群內成員請點擊右上角加入企劃,等待後台通過之後即可在本主頁發表作品。
群成員請確保本站ID與群內相同。
评论要求:随意
备注:筹备长篇世界观下的一个npc们的小短篇,反高潮情节,写得有些痛苦和无聊
遇见那个人是在一个夏天,一切几乎像是注定的发生的一样,我恰好调到了新部门负责对外接待的工作,而那个人刚好也为了自己的私事来到了海源市。当时的新美国政府已经重建完毕了三年,对灾变猎人的管理也逐渐完善,尽管因为人手不足的关系,有许多应当待在监狱里的人也混在了猎人的队伍中,但在与我方的信息交流中也不会对猎人的经历有所隐藏。
“你的注册名是……snow,没错吧?”
那个人点点头,厚厚的黑色风衣与围巾盖住了脸庞,也仍能在衣物的缝隙间看见那惨白的、革质的脸皮。
“可以把你围巾放下吗?我需要确认一下你的外貌是否和证件相同。”
那个人十分配合,平静地解开围巾,显露了自己的真容。外貌和证件上那位中性的人类脸型一致,但不少细微之处略有不同,这种情况可能涉及到了伪人灾变,但入境处已经证明了对面是完全的人类。
我信得过海关,但还是有些许细节需要确认。
“容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的脸……或者说你的皮肤怎么了?”
那张脸没有任何表情,就像系统输入了开闭嘴巴的指令,一串话就从那人的嘴播放出来:“一些背叛、一个仪式,把我变成了这样,国际灾变档案Q系列0723子分支有更详细的说明……”
“直接和我说吧。”我打断了对方的话,背景我早已了解,这次问询只是想在谈话中寻找一些直觉感到不自然的东西。在我们这一行,直觉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但时灵时不灵总是难免的。
那人沉默了好一会,似乎在准备措辞。那张冷淡的脸总是惜字如金,话多了反而让人觉得怪异。
“我是孤儿,在收养家庭长大,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还有他们养的狗。他们都信仰巴加央嘉,我是祭品,仪式成功了。”那人看着我平静的描述自己的过往, 那些背景档案里血腥、残忍的描写都极大幅度被对方简化了。
我想起了那人的档案。
该猎人共情能力极低,全身外皮因仪式完全坏死且出于匚匚原因无法植皮,没有痛觉与生存欲望,仅有杀死0723血祭仪式的受益者们这一目的,存在着一种机械式非情绪化的动力。
档案的最后如此写道:无论身上有多少异常,they都还是人类。
“你的人称代词是they吗?”注意到了特别的代词,我礼貌性地问道。
“……叫我白雪就好。”
“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有人说过……”白雪轻轻地抚摸覆盖在自己咬肌上的人皮,“我的皮肤纯白如雪,就……叫作白雪吧。”
对方看起来精神状态并不是特别好,这么害臊的话也能若无其事地说出口。
白雪按住了自己的脸,随着压力增大,一丝淡红色的脓血从颧骨边缘的人皮结合处渗出。我看得有点心惊,但想到白雪没有痛觉,又没那么难受了。
不得不说,确实没有比死人皮更白的皮肤了。
这次行动,是要猎杀白雪的最后一个目标,一个过去曾是那人母亲的人。
尽量把活干完,然后走人,这是部门对外单位的通用准则了,如果是以前接待外宾,大概还会带去吃几条肠粉展现一下海源市的好客,现在嘛……
现在是夏天,白雪像一块石头一样坐在椅子上,烈日当头下也不肯脱下黑色风衣,不敢想里面有多热。我只能给白雪一根冰棍,但对方礼貌结果后也不吃,只是把它放在车窗外,呆呆地看着冰棍在风中融化。
“不喜欢冰棍吗?”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对我有意见吗?
“我想等晚饭再吃,但到那时它就融化了。”
“奇怪的原因。”
白雪有自己的逻辑,我并没有追问,不抱有过多的好奇心对双方都好。
车子,那辆老旧的有车哼哼唧唧的在路上行驶着,在白雪的指挥下,我们绕了不少远路,花了半天才停在了一家妇幼医院前。
和我猜的没错,巴加央嘉是拥有轮回权能的邪神,祂的信徒即使死亡也不会消除记忆,反而能随着一次次轮回降生为畸形的胎儿。
部门在海源市各处都有眼线,而妇幼医院这种敏感点地方更是分配了一个小队进行灾变预防管控,我与他们交流了一番,并没有得到太多异常的情报。
我的直觉发话了。
“越是正常,就说明越不正常。”
白雪看着我,并没有太多话想说,只是看着我在车上现场向上级打了一份报告。不一会一整个军队就包围了妇幼医院,封锁线拉了起来,白雪正想动身,却被我按住。
“你有去的必要性吗?”
“你们能处理好异世金童吗?”白雪反问道。
“我们对各类灾变都有丰富的处理经验和应急方案。”
灾变应对部队开始设立隔离立场,我们被包围其中,目睹全副武装地士兵深入妇幼医院,大厅很快被控制,并无异常,无关的平民也配合着指挥,在接受检查后退居到安全的位置。
“在新美国,这不是我们处理灾变的方式。”
灾变可怕,但处理灾变后的收益也是超自然的,在新美国孤胆英雄或小规模队伍作战的形式下,很容易诞生出一些综合能力超群的强者。
“他们……都很弱,不如下级猎人,会死。”
下级猎人是新美国灾变管控体系中最下级的职称,中国的这种大规模、合作化、专业化的形式,注定大家都只是一台机器上的螺丝钉,没人能真正的独当一面。
“但我们的生存率会比下级猎人高许多,安全、稳定,无需孤胆英雄,也拒绝戏剧化的反转高潮情节。”
“……”
三楼发生了爆炸,浓烟滚起,一丝金光在黑雾中穿射而出,随后又很快呗熄灭。一位士兵站在了窗口,向大部队挥手,电台也适时传来了“灾变目标已消灭”的消息。
我提到嗓子眼的小心脏终于放了下来,说不担心是假的,刚刚的话我都是装着端着说的,直到此时此刻我的心情才轻松愉悦起来。
“你看……不是挺轻松的吗?”
我转过头去看白雪,才发现那人已经闭上了眼睛,靠在车椅上睡着了。
我还有好多话想和白雪说,比如灾变解决了必须二十四小时内离境,比如待会吃晚饭前要不要再买一根冰棍……
幸好白雪睡着了,不然我真的蠢到会和一个聊不到一块的人一起吃一顿饭,那还是挺尴尬的。
天已经暗了,车子吭吭唧唧地开在大街上,暖黄的灯光掠过沉睡的白雪,直到那人睁开眼睛。
“我睡了多久?”
“半个小时吧。”
白雪不说话了,平静而又专注地望着繁华的街道、悠闲的路人,似乎对关底最后一个boss平淡无奇的死亡毫无想法。
“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白雪望着我,我才发现这是那人第一次注视别人。
“哦……”迟疑了片刻,傻不拉叽地问道:“那要买根冰棍,吃个晚餐吗?”
“好。”白雪说。
Vol.232「梦境」《梦里发癫》
作者: 夏获无
评论要求: 随意
赌徒为了躲避超人的追捕,藏身地底,拼命向下挖掘,直到挖穿地层。当他俯身望去,看到超人浮在空中,停在云朵与云朵中间,正抬头向他望去。
“我们的世界是内外分隔的两层,我一直在这里等你。”超人说道。
“不!”绝望让赌徒涕泗横流,“难道我永远逃不脱吗?我绝不跟你回去,绝不再做你们的试验品!”
赌徒有多狂乱,超人的笑容就有多柔和:“谁说你是试验品的?我们只要你再去赌一局,大家都爱看你的赌博。赌徒总是会赢,所有人都这么说。将来说不定还会有人给你塑像,尊你为幸运之神。”
“我不再赌博了。”赌徒擦干泪痕,丢下这句话,转身爬回坑道,继续逃亡。他穿过干枯的老树根和青涩的嫩茎,像只兔子一样在地下钻营一条又一条坑道,直到分不清上与下,前与后,分不清任何一条出路。
“看来我要死在这里了,抱着我那可悲的理想,溺死在泥土里……”赌徒把自己埋在土里,放弃了挣扎。
一个声音透过土石传来:“你就这么放弃了?那你欠我的什么时候还,从前你总是赌输,输掉的可都是我的子儿。”
有根什么东西穿过你曾,缠住赌徒的手臂,那上面有什么刺痛了他的神经。光明照开洞口,将他拉扯出来。
“不会比挖地里的番薯更困难了,”独臂的侠客站在那里,随手扔掉手中的玫瑰根茎,“你从来就没想过,你离地表已经如此之近了吗?”
“侠客,你又为何来的?”赌徒侧过头,愧疚地不敢看那只空荡荡的衣袖。
“我要再和你赌一场。”侠客说。
“我已经不赌了。”
侠客就像没有听到那句回应,自顾自地说话:“我还有一只手,虽然已不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利手,也是久经锻炼的好手,勉强也够赌一场吧。”
“就算这次你赢了,又能如何?你的手也回不来了!”赌徒喊叫、哭闹,想要逃避一切。
侠客仍是洒脱笑着,单手拔出长剑,越过赌徒肩膀,指向他的身后。那边的坑洞里,超人正慢慢浮上,他的态度依然柔和,笑容依然完美无缺。
“我们就赌这场追捕,赌徒。我押你逃得脱。”侠客挡在赌徒和超人之间,为赌徒指出方向,“逃吧,赌徒,你的路在那边。”
赌徒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就像一匹睁开挽具的野马。
当星与月在夜空中浮现,赌徒终于抵达了他的目的地,一座被桦树围绕的大房,只是有一名年轻人先他一步等在门前。
“麻烦请让让。”赌徒喘着气,顾不上镇定一下就说道。
“先来后到的道理都不懂吗。”年轻人厌恶地转头,“我还有三十七件要派送的货物,可我的座驾没了动力停摆了,没办法,这年头大家都用电动力,要找个修柴油机的店都找不到了。”年轻人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知道你急,但是你先别急,我也很急,我就进去用用先知婆婆的传送门,大家都等着我的派件……等等,你是赌徒?”
年轻人认出了赌徒:“你是赌徒,你怎么在这儿,你不应该去参加世界赌博大会了。”
“我不再赌博了。”
“这样啊。”年轻人撇撇嘴,“听说你靠赌赚了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真的吗?”
赌徒急躁地扭头回看他来时的路,路的尽头一片黑暗,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在年轻人那青涩的脸上注视了几秒,说道:“要不要来玩一把,赌一赌。”
“嗯?赌什么?”
“就在这片桦树林里,你躲,我捉,我赌我一定能抓到你。”
“抓鬼游戏?小孩子才玩抓鬼游戏。”
“要是你赢了,我给你一笔巨款,你知道,我很有钱。”
“要是你赢了呢?”
“你让我先进去找先知。”
年轻人看了看桦树林,舔了舔嘴唇:“你要知道,我从小就在这片林子里玩耍,熟悉树林就像熟悉自己的家。”
赌徒庄重地点点头:“可以说,对待一名新手,我作为赌徒做出了很大的让步。”
“好吧,成交。你数十个数就来抓我,给你一小时时间。”年轻人像一阵风一般冲进林子。
赌徒抬头数到五个数就低下头,迈步敲开了先知的房门。
先知已经等在那里,灵媒与水晶球早已摆放停当。
“我来寻求占卜的启示。”对于一名先知,任何铺垫都没有意义,赌徒单刀直入。
“早已准备妥当,赌徒,等明早的太阳刚露出头,你一定能够看到自己的明路。”
“明早??!等到明早,够超人把我抓回去,在奥林匹斯山上处刑一百次!”
“何必如此急躁,”先知咯咯笑起来,“我可以保证直到凌晨,超人都找不到这里。来吧,这个水晶球会展示一千零一场赌局,你必须找出关键的那场,足以改变所有命运的那一次赌博。”
“我已经不再赌博。”赌徒强调自己的立场。
“恐怕你还得继续赌下去,赌徒,你还逃不开你既定的命运哩。”
赌徒把手伸向水晶球,任由水晶的光明吞没了他
…………
……
艳丽的女爵微微抿一口花茶,放下杯盏,始终庄严瑰丽如宝冠上的珠宝,她说道:“这里的黄金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一如我们协议里说的那样。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些金块中,有很多下面可是通着电的。”
赌徒只是想要属于自己那一份应得的回报,却要遭受非难刁难。
“现在,尽情挑选吧。”那张美丽的脸庞上闪着丑陋贪婪的光。
…………
“真抱歉啊。”杀人犯的脸上了无歉意,“那东西大概被我扔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了,可惜啊,一场大雪盖住了这里,这可怎么找呢,哈哈哈哈。”
赌徒伏下身子,用身体覆盖雪地,用嘴巴咀嚼雪团,要用体温融化这厚厚的雪堆,暗中却把小刀藏在手心,等待机会。
突然一刹那,唐突的猫叫响起,拐角窜出的猫叫吸引了人的注意
…………
赌徒在墓碑前打开手提箱,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钞票:“我赢下了赌局,榨光了赝虎帮所有的钱财,这一千万,是孝敬师傅的。”
他划开火柴,将这钱钞连同坟前青绿杂草一同烧了干净。
“对不起,师傅。”
…………
……
一场场赌局,带着赌徒跨越时光,在这条时间之路的尽头,赌徒回到了他赌徒生涯最初的那一天。
那时候的他,还是个放羊的孩童,一个人找到。那是个很温和的中年人,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拥有多么超越凡人的力量。
“你有一种很特别的能力,牧羊童。”那个中年人说着掏出一个骰子,“要不要来一把?”
赌徒知道,这一次,他必须输。
……
“正武,正武,醒醒。”
苏正武盯着混沌的知觉和欲裂的头疼勉强抬起头,感觉自己就像在马桶里转了几十圈一样难受:“感觉好糟糕,现在什么时间了。”
“凌晨。宿醉肯定很难受喽。你们昨晚玩得这么嗨啊?”
说话声递过来一杯子水,苏正武猛猛吮吸着生命之源,感觉自己稍微活过来一点了。
“我们,呃,就是玩玩桌游,后面肚子饿了就点了桌烧烤。”苏正武狠狠搓了两下脸。
“昨晚战况如何?”室友又给苏正武添了一杯水,然后开始收拾起桌子上那些代表赌徒、侠客、超人的棋子和画满标点数字的表格。
“别说了,把前几天赚的点数全输回去了。”苏正武站起身活动僵硬的身子,“然后昨晚还做了个梦,差点没给我溜大去。”
“梦到啥了?”
“记不太清了,就是感觉挺离谱的。”
END
写于2024.7.29
想不出该些什么的我只能开始玩赖 唔呃呃,好难受,再也不喝酒了
作者:逸途
评论:随意
天在三伏,暑气噤下一山的声。鹤守在门外,摔了瓷坛,把师父的药倒撒个干净,门内恍若受惊,气若游丝地喊起来,他并未在意。
“鸿……鸿!”
“师父啊,没有鸿了,是鹤。”
鹤起身拍了拍袖子,不急不缓地整肃了袍子,语气恭敬,面目无波。可见此徒弟很是不孝。但他也能自诩孝顺,毕竟他那师父,自己也不肯喝药,鹤也顺他的意思,不必叫他长活。
师父叫作乌,背剑而立,诸君称其残江一影,好不威风。二十年前开坛收徒,只收七岁以下,也不知如何看的根骨,武众听闻纷纷捧来娃儿,万里挑一,只挑了他师兄。
他呢,捡来的。
今朝那个好威名的剑客,已经不复风光了,神志不清,只记着那个背信弃义的师兄,不管不顾袒露他的病容。
师父染的疯病,再也不见此人悠然有余的城府沟壑。 剧烈咳嗽让他的背脊几乎永恒地佝偻颤抖。鸿,还是被深切地偏爱着,武功,剑气,心法,计谋,到了如今,连注视都没有自己的份。
鹤沉默着,没有开门见师父一面。雨停了,雨起了。身后,门里,还只叫着鸿,很快便无声了。
鹤被鸿带大,一切都是师兄教的,他们兄弟很像。万千恩义一浮云,也很像。鸿当年背出师门,执着地为杀一个人,他也该学。
鹤背身离开,要去拿一柄剑,想了想,若能遇见,不如就杀他的师兄,遇不见,他活他的。
秦楼,是秦楼楚馆的那个,依字看来,干的是直白的卖姑娘行当。鸿住在此处两个月,流连过许多姑娘的屋子,没有喝一杯花酒。他睡得梁上榻底,不理腌臜风月,吃得宴前席后,不徒玉盘珍馐。偶尔宰一宰客,吃姑娘们剩饭,日子过得极好。
姑娘们宰钱,为苟活她们的命,他不一样,他宰命,为活他的扁钱袋,实际算是同一个行当。鸿,他现今算是个刺客。
这行当许久不做,如今将将重拾。
他需要拿回一柄剑。它是黑的,至少,是沉色的。此剑,夜行良物,不能照月,一剑无霜,性命起落。何曾竖断久流水,横斩万贼头。
他会在八月十五丑时三刻将其刺出,断送一人性命。
秦楼池娘,是他旧识,收好了这一柄剑,并不还他。当正地藏在楼子正中,镇着最高的那座灯盏,夜里人群往来,视线汇处,日里收在池娘房内,他取不得,也不急取得。秦楼灯盏众多,一月一换,内含题字,谜底大多是姑娘名字,供客人猜个风雅名号,猜中的,才好见彩头。好歹是老情人,相看两厌,见钱眼开。池娘絞着帕子和眉头,容此人流连梁上,替她收拾些客人与恶人,有门道的,五五分成。
她从不见他,他也从不见她。每到月十五,池娘换灯,鸿猜了她的迷题,宰客。他们就按这迟来的默契,狼狈为奸,依利往来。要问做什么这样麻烦,说来那是话很长,总之二人闹狠的时候曾立毒誓,死生不复相见。他们江湖人,向来很讲誓言。
晨光从木隙里照来,鸿揉了眼睛,打算飞身下梁,今朝七月十五,要先死一人,他干劲足得很。
今日的人还不及杀,先听笃笃二声,是池娘倚门望他。
“要死啦!我说了不看你的脸。”鸿倏地翻回梁上。
“你可还活着?”池娘忙了一晚,这才歇业,闲来查看鸿的死活,打了个哈欠。
“池姐啊,我皮糙,没得死。”鸿翘回他的二郎腿,仰望漏光的木顶,幽幽道,“我死了说话的是谁。”
池娘照例喂狗,给他放了一碟吃残的糕饼,笑道:“自然是饿死鬼……你做什么直瞧着灯?”
“我看我的剑,下月十五来拿。”
“你看,慢看,无要忘了领你的活。”
池娘婷婷袅袅地远了,鸿悄望一眼背影,她今朝着了烟水纱。
他挪开眼睛,先行取了点心,叼到嘴里才去翻身取谜,灯下笺上,书一句——无情春色,去矣几时逢?
鸿呸了一声,吐了糕饼。
池娘原是好人家的女儿,闺名正是春逢。
哪个刺客会在光天化日下行刺?自然是聪明的。
池娘和他是同一个行当,她是最聪明的。
鸿要取剑杀人,先过她尸体。
“你江湖人,重誓,我却不是。这剑你拿了便走,我去哪里养一只新鬼。”
这年头,大抵只有鸿还惦记那所谓江湖,不杀侠义,只斩腌臜,而今挡着池娘的性命,有亲朋的人命值钱到他头上,他只好不惦记。
他要杀的那人呢?师父病时与他约了,满月高照,他要拿回乌交给女儿池娘的一柄好剑,赶在他死前,要用这炳剑来杀他,从此鸿就是残江一影,多么飒爽。
八月十五,鸿终是拿到了剑,回山启开竹门,乌已去了,鹤未给他收尸,不知到哪里去了,放任这老疯子先去死。留一具死尸作了剑架,约定,他没遵循全,只将剑锋卡进那人肋骨。
神的梦(电视剧洛基同人)关键字:梦境 作者:喵哩 评论:笑语
全世界的魔法师和预言家都梦到了那个绿色的身影,他们无法穿透包裹着那个身影的魔法屏障看清楚对方的脸,只能看到一身绿色的斗篷,以及斗篷无法遮盖的邪恶的强大的力量。他们在黑暗之中听到毁灭降临的脚步,却没有一个人清楚这一次灾难来自何方。
“告诉我,你们昨晚也看到了。”阿加莎·哈克尼斯在她的会客厅开门见山的说出了召开这次女巫集会的原因。
“对,我们都看到了。”穿着黑色斗篷的女巫们在帽檐下交换着眼神,声音里带着对未知力量的恐惧。
“我敢打赌,奇异博士他们也都看到了。”阿加莎手指转动,从魔法口袋里掏出一个水晶球,浏览了一下她所关注的一些巫师的集散地。星星点点的能量闪耀说明有很多魔法移动,就像女巫一样,地球上其他派系的法师们正在集结。
“到底是谁?”一个年纪较轻的红发女巫忍不住发问,她得到的却是阿加莎一个鲜明的白眼。
“哦,亲爱的,恐怕这里没有人能给你答案,但我们得做好准备。发动人脉,走动走动,那魔法的气息我略有点眼熟,也许能找到线索。所以接下来我要离开一阵子,封锁掉我的地方,你们有任何事情也不要主动联系我,安静的等待我下一次召唤就行了。”
年长的女巫吩咐完,就转身进入了传送门。她确实想到了一点魔法的线索,从笼罩在梦里的魔法屏障上她隐约可以看到一些古老的属于东欧的咒符,属于黑魔法的一部分,她在黑暗之书中曾经看到过。
她来到了温达戈尔山下,仰望着数千万吨岩石形成的坟墓,释放出自己的魔法试图寻找黑暗之书残留的气息。
一道金色的弧光直接斩断了她探查的魔法丝缕,传送门打开,奇异博士毫不意外的从里面走了出来,挡在了她的面前。
“你不该来打搅逝者的安眠。”斯特兰奇站在风中,红色的斗篷张牙舞爪的飞舞着,像一团挡在阿加莎和答案之间的火焰。
“那你来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寻找答案吗?”阿加莎呵呵的笑了起来,“我们都看出来那团绿色魔法里黑暗的存在,我们都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末日,难道你要为了这么一点虚伪的人文关怀,放弃寻找真相?”
奇异博士淡淡的笑了一下:“不,我是来找你的。事实上,我已经有了线索,某人给了我一些暗示,而我需要人手来帮我验证他的暗示是不是真的。”
“谁?”阿加莎转了转眼珠,在脑海中快速的排查可能的人选。
“一位故人。”斯特兰奇的声音带着一丝古怪,“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愿意相信他说的话。”
“哦?”阿加莎顿时来了兴趣,她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往奇异博士的身边走了过去。“那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洛基!”突然的呼唤打断了洛基的窥视,他睁开眼,从清醒梦里跳出,回到属于自己的现实之中。
“西尔维。”他毫不意外的看到了自己的女性变体拿着康的小平板出现在面前,如果说这个世界还有谁能如此方便的进出这座时间的牢笼,那就是西尔维了。
“时间树出问题了,很多枝条变得灰暗,失去了活力。就像有什么病菌感染了一样,正在从末端开始枯萎。”西尔维的语速很快,“为什么会这样?现在明明没有人再强行修剪时间线了,但它却正在自己死去。”
“而且我查过了,那些分支的关键之人并没有死去,它们的衰亡是不正常的!”
“我知道。”洛基在西尔维长篇大论结束后,才用短短的三个字回应。他低下头,目光扫过掩盖在披风下的右手,无数的时间线从这里汇入,穿过他的灵体,在从左手穿出。时间流淌于他的身体之中,那诡异的衰亡发生的第一时间,洛基就有所觉察,但任凭他如何搜索,都依然没有找到一切的源头。
“你的手……”西尔维的动作总比嘴巴快,她一把掀开了斗篷,发现洛基苍白的皮肤上现在布满了绿色的斑点,仿佛感染了什么病毒。仔细靠近去看,每一个斑点都是活得,仿佛闪烁着墨绿色光芒的细小黑洞。
“我看到了威胁的影子,并把他投射给了所有多元宇宙能够接收到我思绪的人,我相信总有人能解开这个迷的。”
“所以,那些法师们做的梦都和你有关?”西尔维并没有做梦,但她听说了。
“是的,和我有过来往的可以看到的多一点,不熟的就少一点。”洛基欣然点头。
“为什么是梦?”西尔维清楚洛基可以把自己的分身投影到任何一个多元宇宙中去,而这样广播式的传递信息,对洛基而言真的很少见。毕竟为了不干涉每一个宇宙的自然发展,洛基一直都在克制自己对时间线的影响。
“那个未知的威胁是冲我来的,我已经落了下风。现在敌暗我明,我只有用这个方式才能尽快的找到帮手。而且……”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洛基?”西尔维发现洛基的异常,立刻伸手试图扶住他正在往后倒的身体。
“……有什么正在干扰我的意识,让我越来越难保持清醒。”洛基满脸写着困倦,眼皮支撑不住的往下耷拉,仅有一丝绿色的光芒从睫毛的缝隙透露出来。
“洛洛洛……基基…基…”西尔维的声音正在远离,像是从虫洞的边缘不断跌落的涟漪。洛基感到世界往上翻起,变成绿色的巨浪,把自己淹没,他沉沉的下坠,坠入未知的深渊。
有人正在试图夺走自己的一切,他被绿色的浪潮吞噬之前再一次的确认了这个事实。
意义不明的剧情,看个感觉得了(喂)
每日一问(并没有):她他它牠祂,分别都是谁呢?
————
马车嘎吱响,笼子咔哒摇,
孩子悄声哭,贼人笑声响。
眼皮一塌,看,世间只有她他它牠祂。
他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冷漠的看着蒙住笼子的黑布,上面的一个破孔漏了一点天光,一个明晃晃的亮斑招在他脚尖附近,告诉他现在的时辰。
他将自己缩紧了些,一身衣裳只剩了里搭,白衣染了不少污渍,斑驳的痕迹不知是血还是泥,藏在腰带里的小刀还硌着他,在孩子们的抽噎声中,只有它的冰凉叫他冷静。
和其他孩子不同,他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不是被拍花子拐来的孩子。爹妈死在战事里,作为唯一的嫡系,被旁支夺了权,又被旁支的某对夫妻卖给了贩子。
贩子转手将他丢给了另一个贩子,摁着脑袋洗了脸,觉着这张脸不错,刚好缺一个,便买了下来,打算将他送进宫里当下人。
到此为止,他似乎就是个身世凄惨的孩子——如果是,也就没有后话了。
他记得自己的名字,他叫夏遥旭,刚满8岁,被一对畜生夫妻药坏了身子,听他们说命不久矣,每日眼睛一睁一闭只是等死。
傻子丫鬟会送粥来,喂他。他笑丫鬟傻,被人骗来,给自己当下人。丫鬟笑回去,乐呵呵地说外面来了个方士给少爷你看病。夏遥旭脸上的笑容冷了些,被拴在家具上的手脚不能动弹,只一口口吃傻丫鬟喂来的粥。
谁知道呢,他们装模装样找来的方士是个人贩子,摸摸他的手,看看他的命,就要买下他收徒。
“红猫儿”这个名就是那方士给起的,他特不满意,但没反抗。傻丫鬟最后一次送他粥时终于把他要的东西带来了:只是厨房的一把小刀。
夏遥旭走之前给她自己的全部钱财,劝她离开这里,去别家当丫鬟。傻子没听,说着夫人要找她办事便往外头跑。她没看见“少爷”在她背后歪歪脑袋咧开嘴的神情,没听见他轻轻从胸腔里呼出的气,也没看见他手里,由自己亲手递过去的刀。
夏遥旭乖乖和方士走了,他敢打赌那对夫妻当天晚上就办了宴席——谁家灯火半夜通明?自然是最富的那家。方士揣进兜里的干食自然也是他们给的,就为了他能把自己带出这个城,最好永远别回来。
方士对他不好,不给饭不给钱,不过医好了他的身子,他自己养活自己:猎兔子、偷鸡、摸人口袋、抢人钱财……揍过不少人,连乞丐都被他抢过。
学了几年几招,夏遥旭听到方士要把自己买了,他还是没反抗。
交易谈得很快,两拨人喝着酒吃着菜,就说好了价钱。夏遥旭冷冷地从门缝偷窥,听到自己的价钱不低。当晚,他去院子外一颗槐树下摸出了自己的刀。
交货的前一天晚上,他摸进方士房里,趁他睡着,剐了他的心,挑了他一对招子,把鼻子削平又将耳朵割掉,剥皮太难了,他不会。最后还去拿了斧子,跌跌撞撞的把方士的脑袋砍了下来,帮他摆成他挂着嘴边的菩萨模样,将脑袋放在了他手心。
一只眼睛塞在他嘴巴里,另一只就在嘴唇外面;两只耳朵放在空空的眼窝里;鼻子放在脖子上。那些血就随便洒在地上,没被他放在心上。
第二天人贩子来领货就看到这么个场面,吓得六魂无主,口吐白沫。
交易品“红猫儿”在隔壁房阴恻恻地笑,沾血的衣服和刀子斧子早给扔进井里了。
夏遥旭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好似一个正常小孩似的,吃了对面递过来的糖,上了他们的车。
“红猫儿”还是他的名儿,那些被拐来还不安分的蠢小孩嘲弄地叫他这贱名儿,夏遥旭笑眯眯地一个个应过去。后些天,一个被戳瞎了左眼,一个被砍了两根手指,最后一个被马踩死又被车轮碾过身子。
夏遥旭推的,那蠢货本就是个菜人。
过了几天,他就腻了,杀小孩还是没意思,他开始找机会听消息,知道了明日的山路有山贼出没,便晓得机会来了。于是现在他一个人呆在笼子的角落,半睡半醒地算着时间。
人贩子不值钱,但一起走的车队值钱。山贼或许不会抢人贩子,但他们一定会抢车队。车队走在前面,连着人贩子也得一块包了。
被马踩死的那小孩的骨头被他顺来几根:死了的人能当菜,干净的肉割掉煮来吃,骨头削削能当刺、针或者刀。人贩子不爱带这些,觉得晦气,是他半夜偷跑去刨了那蠢货本就很浅的坟,收了骨头自己磨。
这会儿倒要谢谢方士心血来潮教他的几下功夫了,一根骨针飞出去,戳进山贼眼睛里透了他的头骨,那人就软软的倒下去了,血洞让头发盖住,其他人一看,一抹,已经死了。
弄死山贼后果然引起了混乱,他算准了这群人贩子不会看着笼子,注意力全在山贼哪儿,毕竟他们惜命只惜自己的,现在就是他溜出去的最好时机。
人贩子没活下来,那群小孩被商人的车队一起带走了,夏遥旭跟着山贼去了他们的窝。
山贼问他怎么不跑,他说跑不了。
又问他怎么不和车队一起走,他说那车队的食物被你们抢走了,和他们走的小孩只是粮。
山贼头子点头让他留了,他和山贼混一起,杀人不用躲,吃饭全靠抢。
年纪小的山贼都不要和他抢饭——上一个搞红猫儿的人尸体被挂在最高的树上喂鸟。于是他现在每次都能吃饱了。
日子过得不快,两年很快过去。夏遥旭每天练字,写的不错,但写来写去也就那几个字。写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名字,他用墨写衣服上,再也没洗掉过,不过那件衣服太旧,后来被他剪碎了烧了。
夜深人静,他蹑手蹑脚溜了,偷了一匹马,拿走了偷抢攒一年才够花的铜子儿。
他去报官了。
报的名字是红猫儿,可怜兮兮的说自己被人贩子丢给了山贼,每日吃不饱穿不暖,喝口水都得被欺负,实在活不下去了跑出来,求官大人救命。
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这张脸又俊俏,特意抹的灰被故意浸水的袖子擦掉,勉强打理过的红发也不是一头乱毛了,他悄悄在心里犯恶心:那官爷眼睛居然直了。
红猫儿脸上哭得更带劲了,泪水直掉。
几天后,他看着山贼被剿掉,仓库的守卫被他抹脖子干掉了,有正常饭菜也不必剐心割肉,他拿了不少财宝,回城里时拐了个傻子当哥哥帮自己买房,养着他当傀儡。
官爷不是好货,剿了山贼拿了功还嫌不够,要他洗干净了穿女衣去陪床。
夏遥旭不乐意,不过红猫儿看人干过这事儿,方士只刚开始把他当人,这种事也不避着他,装装样子还行。
他以年幼为由拖了两天,只睡了觉,没干事儿。第四天晚上丫鬟送他来时看到官爷上吊的尸体,吓得尖叫昏倒,夏遥旭扶着丫鬟假装害怕。红猫儿又在笑了。
到此为止,他就是个没良心不正常的坏胚,但好人不偿命,坏人遗万年。
查案也没查到他头上,何况那官人的儿子只盯着官位,不在乎这个老子是谁杀的。没人管他了,他寻思就这么慢慢淡出人群,结果在回家的路上被一个算命的瘸子逮住了。
那瘸子力大无比,把他整个人当小鸡仔提溜了起来。不分由说就往他两耳戳了两针,疼得他差点把刀子拔出来给他脖子上来一下!他忍了,不能在大街上弄他。
“你个瘸子!干什么!”夏遥旭用脚踢他,以前那群小孩被抓起来就这么蹬的,有些不敢,一般不敢的人受苦少点。
瘸子嘿嘿一笑,眼疾手快地抽了针,又往他耳朵上挂了点东西,贱兮兮地笑道:“给你挂个长命锁呀!”
夏遥旭还没说话,瘸子就把他甩了出去,他摔在黄地上,杀心起了一半,不知怎么地,又不想杀他了。
两手撑地起来的时候,看见从脸侧垂下来两条带子,摸着像布,但里面缝了纸。红纸黑墨,画了看不懂的线和字,像是个符,但哪有这么长还挂在耳朵上的符?
“这什么?”他爬起来,问瘸子。
“保你平安的!”瘸子胡说八道,又从背后拽出一根不粗不细的红绳来,往前两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他脖子上一套,手指翻飞就这么系了个结,夏遥旭反应过来时已经结束了,他五指成爪去挠瘸子的下巴。
叮铃铃~
瘸子给他系了个铃铛!一直响!
“嘿哟喂!这么凶?”瘸子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摔在地上,摔一次不够,摔了仨次,直把夏遥旭摔得头昏脑花,眼冒金星。
“死瘸子!我弄…!呕!”夏遥旭刚要骂,那瘸子就往他喉咙里塞了个玩意,奇苦无比,叫他五官都皱成一团。
“怎么骂人呢臭小孩!都是好东西!”瘸子拍他脑袋,晕晕乎乎的夏遥旭接连吃瘪已经升不起心思,铃铛也不响了,呕了几下,闭上嘴不吭声了。
瘸子在他家蹭吃喝,赶不走也打不过。夏遥旭每次想杀他,都被那铃铛搅了事儿,一起杀心就响,这时候,瘸子就会过来把他抓起来往地上掼,力道很重,毫不收手。
夏遥旭终于学乖,收了杀心开始和他好好说话。
“你干嘛的。”他才问出声,瘸子就一巴掌拍他脑袋上。
“怎么叫的?”瘸子用手指指着自己,皱纹脸上贱兮兮的笑:“叫一声师爷听听。”
“什么师爷,我可没有师父。”夏遥旭条件反射想摸刀,铃铛响了一声,他立刻把刀放回去了。
瘸子眯了眯眼,放过了这一声铃音:“你再好好想想。”
“……那个方士?你是他师父?”
夏遥旭噗呲一声笑出来,往事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红眼睛溜过一圈,阴恻恻盯着他:“徒弟是个畜生,你这师父当成这样?”
“我徒弟不也收了个畜生?”瘸子笑嘻嘻的抓了茶杯往嘴里倒,喝完砸吧砸吧嘴:“世上不是人的人那么多,再来几个也无妨吧,怎么,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我?”夏遥旭用长袖子掩住半边脸,红发披散,双眼弯弯,哼笑几声:“好人就会被打、被杀,我不当好人,我宁可当个坏人。”
“那不就得了!”瘸子大手一挥,抬手给自己倒茶:“这声师爷你叫不叫?”
“我不要比畜生小,你当我师父,我给你送终。”
“计较这个干什么……成成成!”
夏遥旭在水里看到了自己耳朵上挂着的东西,看着像长命锁,生父母给他挂过,后来被卖了自己的夫妻夺走给了自家儿子。这两个格外小,比拇指都小,挂着那么长的两条符,却不算重,叫人怀疑这是假的。
瘸子身上也挂着一个,他挂脖子上,那个有拳头大,银里泛着红。他不问,因为瘸子不会答,问就是问过,瘸子答:天机不可泄露。于是也只好继续挂着。
瘸子当了他师父,除了教他本事,也教他写字,还教他一些外族语言,听他说,他在外族的地盘呆过两年,也学会了那边的语言,寻思着这便宜徒弟迟早被通缉,说不定用得上。
夏遥旭翻了个白眼,学了。
过了四五年,瘸子忽然死了。
那天他本接了工作,要去林子里给人找人,然而起了还没出发,就听见街边在说瘸子死了。
夏遥旭找过去的时候人已经咽了气,这人安静的躺着,一双眼睛还没闭上,脖子上留着伤口,据说是被狼咬死的,手里还攥着挂在脖子上的长命锁,有人想抢,却扒不开手指。
有人带着个小孩来找他,说是为了救他家小孩,一看,讶道:“你是他养的小孩?”
夏遥旭瞥一眼小孩,又瞥一眼大人,不理后边那句话,哦了一声去收尸。碰着那抓着长命锁的手时,皱巴的五指忽然就松了。他顿了顿,把长命锁挂脖子上。
那户人家来帮忙,他又瞥了一眼他们,同意了。
葬礼和埋尸是他一个人办的,没有酒席也没有仪式,埋尸的坑挖得挺深,这样阿猫阿狗挖不出来。墓碑是个木牌子,他不知道瘸子的名儿,只能写某某人之师。
这个某某该写谁呢?
他想了半个晚上,半夜起来在蜡烛下用木枝练字。练完了字,开始掰那拳头大小的长命锁。
瘸子比他高,他平时也看不见这长命锁的顶儿,现在东西在他手上了,他才看见顶儿上的一个洞,形状眼熟,他摸索着摘下右边耳朵的长命锁,对准了,手指一顶,进去了。
里面调出来一张纸,用诡异的红色写着……
“偿”。
背面用黑得发青的墨写着:徒弟畜生是我教导不当,人命债师爷替你还了,下半辈子当个好人。
……
第二天清早,他拿出那把随身的、已经卷了刃的刀子,在木牌上刻了字:夏遥旭之师葬于此。
中午时分,他把傻子招来,让他把房子卖掉,又摁着傻子的头叫他在井边一块方砖的位子挖土,让他拿走了里面的钱财,叫他去别处人家找份工作。
傻子问他去哪,夏遥旭给了他脑袋一下,让他别管这么多。
傻子又问他耳朵上的长命锁怎么少了一边,夏遥旭默了默,还是那句话:
“别管那么多。”
末了,又补上一句:
“自己活好了。”
不要当好人,好人不长命。
作者:土木风
评论:随意
*本文为家里两位角色的《漂泊的荷兰人》paro,对原剧设定有化用和改编*
*按照完整故事写作,不熟悉原角色和原剧的读者也可放心观看*
“你当真不一起去么?”埃拉的朋友问她。
埃拉摇摇头。两个朋友叹一口气,挽着胳膊一块儿往码头去了。
“谁呀,埃拉?”母亲从屋里问。
“玛丽和伊丽莎白,叫我去码头看热闹。说是今天有幽灵船靠岸,什么的。”埃拉回答。
她回到厨房,摸了摸晾在灶台上的汤盘。温度刚刚好,她拿上勺子和餐巾,给母亲端去。她照看母亲磕磕绊绊地吃下半盘卷心菜汤、半块面包,又喝下比菜汤多得多的汤药。拿餐巾给母亲擦嘴时,母亲说:
“别让我拖累你啦。照顾与不照顾,我这病都好不了的。你想去就去吧。”
“我本来也不想去的,妈妈。”埃拉说。“那儿现在肯定又挤又热,我才不凑这热闹呢。”
她收走餐盘,站在灶边将自己的那一份胡乱扒进肚里,把盘子洗了。门外,海上烈日高悬,细密的波光像嵌满碎钻的金丝网,在海面上缓缓闪动着。海鸟都已躲起来了。顺着空旷的海岸线,正午的海风穿过门框,扑在身上是温热的,拂过时却有一丝凉爽,吹得人直打瞌睡。
埃拉发了会儿呆,不情不愿地抱起门边的木筐,踏到那晒得晃眼的沙滩上。几步的功夫,滚烫的沙粒就已钻进脚趾之间。穿凉鞋就这点不好,她嘟哝着。她从筐里捞出湿润又沉重的布料,费力地甩在晾架上,一张张展平,中间一刻也不敢停歇。一旦停下,汗水就会从每个毛孔里往外冒,热气也要在皮肤和衣物之间蒸腾起来。她断断续续地干到天快黑,到海风变得凉飕飕的,整片海面也染成鲜艳的橘红色,玛丽和伊丽莎白终于结伴回来。她们挽着手臂说说笑笑,看见埃拉,远远地挥手冲她打了个招呼。
埃拉也冲她们挥手。她们走近,埃拉问:
“下午看见幽灵船了没?”
“没有,”玛丽回答,“真没意思,只远远见着一艘船影。看着倒是不小呢,就是到底没有开进这边来。”
“后来它沉了。”伊丽莎白说。
“沉了!”
“我听说的,咱俩当时正巧进屋了。那船撞在礁石上沉底了,就是不知道上边有多少人呢。”
“圣母玛利亚呀!”
两个朋友叽叽喳喳着离开,这就是一天里仅有的新鲜事了。埃拉把最后一筐干布抱回家,里屋传来剧烈的、呕吐过后的咳嗽声,一定是母亲把刚吃的一点晚饭又吐了个干净。若不是埃拉日日夜夜地看着她,她恐怕早已放弃进食了。埃拉拿来抹布,熟练地收拾完痰盂边上的污物,在酸味和药味中看见母亲愧疚的神色,于是抹着额头上的汗,说:
“玛丽和伊丽莎白告诉我,她们没看着幽灵船呢。我就说不该去嘛!不然,你早上目送你女儿出门去,晚上就要看见一条肉干回家来了。肉干还要对你嚷嚷:‘我真傻,妈妈!原来人家去码头不是看幽灵船,是看别人的脑袋瓜!’”
母亲不禁失笑。埃拉出去洗手,很快回到卧室,坐在床边对母亲讲起两位朋友的见闻,中间绘声绘色地比划着,很是添油加醋地扩充了一番,好像她亲眼看见了似的;随后又聊起幽灵船的传说来解闷。她讲:曾经,有一位船长发誓要冒着风暴绕过好望角,惹怒了魔鬼,被诅咒永生永世在海上漂泊,直到世界的末日。紧接着,天使却许给他救赎的条件,允他每七年靠一次岸,如果能在此期间找到最纯粹、忠诚的爱,就可以获得救赎。可怜的人啊,被海上的颠簸和困苦折磨得半人半鬼,船舱中堆满花不出去的财宝,想要的却只有死与解脱而已。可海渊不肯吞没他,礁石不肯埋葬他的巨船,岸上的人也对他既恐惧又厌弃,一个又一个七年就这样过去...他被称作漂泊的荷兰人,只因那幽灵船叫荷兰人号,他原先是哪国人已无人记得了——今天,码头上之所以挤成那样,就是因为有老水手称,荷兰人的七年之期又要到了。按什么规律算,洋流又该把他带到这片海域来了。可谁能说得准这是真事,还是故事?许多人去围观,是为了什么爱呀救赎呀,凑些浪漫热闹。真见到那船长本人,怕是要比赛谁跑得比谁快啦。
埃拉絮絮叨叨地讲着,母亲因这沉重的故事而皱起眉头,见埃拉讲得开心,那眉心又舒展开,脸上也挂起微笑,仿佛坐在她面前的还是一个小女孩。见此,埃拉才松了口气。她出门重新煮起汤药,伺候母亲喝下,又忙忙碌碌地做了许多家务:扫了地板,把晾好的干布垛起来,又将母亲白天补的渔网全都挂好,贴上它们主人的名字。太阳很快落山了,夜幕不知不觉地将海与天之间的空气收入怀中。埃拉回到自己的卧室时,只感觉身体很沉,窗外轻柔的浪潮声像毯子似的盖在身上,墙上的光斑也像是巨大的航船,随海浪轻轻晃动着。
睡吧,睡吧,她想,迷迷糊糊地把自己扔在床上。帆船驶上天花板,扬起的浪花也是月光似的银白色,把床铺与四周的墙壁都淹没了。睡吧,这些活儿明天都要再来一遍呐,船上的水手说。他们将她安放在小艇里,她就随着银白色的海浪漂呀,漂呀,漂过一排排巨大的晾布架子,汤盘和熬药的小锅浮在她身旁,形成一支小小的船队。耳畔突然传来烈风呼啸的声响,海浪剧烈地翻涌,像是有什么东西破浪前行;与此同时,她的小艇也颠簸起来。救命,我不会划船呀!埃拉抓紧船边喊道,我要是沉底了,谁来浇我养的花呢?
她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连睡裙都没有换,窗户也还开着,梦里澎湃的浪潮声正从窗外一阵一阵地涌进来。她向外望去,看不见熟悉的月亮和星星,只有一点闪着银光的浪花在一片漆黑底下。
别淹了房子,她不安地想。据说海啸前就是这幅景象:漆黑的水墙会从远处竖起,一直推到岸边。可当她来到屋外时,浪潮声早已平息了。广阔的夜幕上,星星和月亮还在原处,仍从天上凝望着她。
看我们为你带来的新客人,它们好像在说。
一艘巨船,一艘硕大无朋的巨船,正静静地停泊在海面上,近得好似就在眼前。她震惊地发现,方才窗外的星空原来是被它遮蔽了。它的船身漆黑,几乎隐入夜色之中,需仰起头才能看见船头雕刻的走兽,藤壶和海藻从舷底上方一直生长到甲板边的围栏上;再往上看,三根修长的桅杆直刺夜空,几乎望不到顶,帆缆密密麻麻地从上面垂下来,暗红色的风帆卷收在木架上,颜色像是血染的,破烂的边缘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小屋在这艘巨船面前只是一块贝壳,岸边的浅海也被衬成薄薄的一层,它却只是悄无声息地漂浮着,毫无搁浅的迹象。有那么一瞬间,埃拉差点伸出手去摸它。直到一个人影从船边的垂梯上攀下来,她才发觉:原来它距她仍有一段不近的距离,只是它实在太庞大了。
她挪不开眼,直直地盯着那个人影趟过浅海,登上沙滩。待他走近些,她看清这是个男人,一个一袭黑衣、高大阴沉的独眼男人,气质简直像那艘船本身。他每一步都走得很谨慎,仿佛不信任脚下的陆地似的。再近几步,她看清他苍白的肤色,看清那身黑衣怪异的形制。那是一身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不属于当时代的服饰,跨步过来时,黑披风下摆翻飞,像浪花似的涌动着。海风带来他的气息,森然又阴冷的,隐约透着腥锈气。而再近几步,她已对上那只同样森然的灰色眼睛。那是怎样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一丝生气,好似一片海那样深的痛苦、疲劳与嫌恶都藏在那深不见底的瞳仁里。她顿时像被什么东西击中或刺穿了似的,浑身的血不知是将要凉下来还是将要沸腾。
那只灰眼睛冷嘲似地从台阶下仰视她。它的主人用低沉的嗓音开口讲话,言辞礼貌而疏离,说自己是偏离了航向的旅人,想在她家借宿一宿,为此愿给出丰厚的报酬——并拿出一把亮闪闪的金币。埃拉却仍盯着他的脸,连眼都不眨。他的面孔被月光照得惨白,像是大理石或已死之人的面容,衬得左半边的眼罩像一块黑影,那只警惕地打量着她的灰眼睛下隐隐现出半圈憔悴的乌青。
他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投宿,别人家这会儿早已睡了,她鬼使神差地想。
进来吧——她听见自己说。直到他登上台阶,埃拉才发觉自己只到他肩膀高,并很快后怕起来。她引他到已故父亲的房间,因疏于打扫而向他致歉,之后就悄悄取来厨刀藏在自己枕头底下,并将母亲的屋门关上了。卧室角落里有一道墙缝能窥见隔壁,她窝在那儿观察这位不速之客,见他坐在床边凝望着星空,很快和衣睡下。他睡得极沉、极安静,她甚至不确定他是否活着。一整晚,她都好像在盯着他,即使后来见到的东西有些奇怪,床扬起风帆,书柜跳起舞来,陌生人的影子融化在渐渐变成暗蓝色的空气里。后来,门外也传来些模糊的动静,几个人嘀嘀咕咕地交谈,像隔了一层厚布似的;过不久又清晰了,是母亲在说:干布——新布——放在门口吧——埃拉还没醒呢。
屋内的陈设突然全都看得清了。埃拉连忙从墙角爬起来,发现窗外已是一片亮白;再看墙缝,床上的人已不见踪影。她跑到门口,越过交谈中的母亲和染坊伙计,急切地向外望去。海上空荡荡的,只有成群的海鸥在灰白的晨雾中穿梭。
“外面那艘大船去哪了?”她问。
“什么船?”母亲惊讶地反问道。
埃拉不说话,提起裙子狂奔回屋内,母亲拄着拐杖跟在后面。熹微的晨光投在空屋的床上,床单与被角都掖得平整,好似没有人住过,只有床头柜上的抽屉拉开了一条小缝。仅向缝里望了一眼,母亲就几近昏厥过去,埃拉的心也砰砰直跳。直到送别了染坊的伙计,看着满载布料的牛车消失在海岸那头,她们才敢将它拉开。金灿灿的钱币、金条,成串的珍珠和宝石胡乱堆放在里面,其中一些已有岁月的痕迹,数量如此之多,以至于将抽屉搬出来时,埃拉险些没抱动它。她向母亲讲述昨晚的奇遇,母女俩惶惶不安地凑在一起,合计这究竟是个什么人,有什么目的。母亲设想起若干不好的状况,埃拉却总想起那只阴郁、疲惫的眼睛。
“先都锁起来吧,”母亲说,“先当作没有这些东西——万一被人家起了疑心,是福是祸就不好说了。”
她们将财宝藏在箱子里,推进母亲床底下,这事就这样告一段落了。母女俩忧心忡忡地开始这一天,吃饭、熬药,母亲补渔网,埃拉拎起篮子到城里去。她独自穿行在集市中间,穿过成群结队的纺织姑娘们,挑选萝卜和卷心菜,鱼和黑面包。旁人闲聊的声音好像比以往更清晰了,聊起荷兰人的传说时亦如是。他是个独眼男人,她们说,他有许多财宝。他看起来高大、苍白又阴郁。他早已不相信救赎,只一心求死,曾有人见到他跳海,还驾船撞向海边的岩壁。据说,他几百年前的伤口至今仍在流血。他的船很快,却没有目的,上次随洋流来到这里是几十年前;如果没有找到以爱来救赎他的人,下次在这靠岸时,他所见过的船只估计已全部腐朽,遇见的人也都已老死了。
埃拉默默地听完,拎着篮子回到家。她哄母亲吃下中午的饭菜和汤药,待太阳最大的时候,再次抱起门口的木筐,将湿布搭到晾架上去。搭布没有花费太久,剩下的只是等待。其实,一切工作都不必花费太长时间,剩下的也都不过是等待而已。浇花,等待花长大;熬药,等待母亲病好;搭上湿布,等待它晾干;收好干布,等待第二天人家来拿。等待仿佛只是为了更多等待,分不清是为生活而等待,还是为等待而活着。埃拉坐在台阶上看守这些布匹,中途在屋内外来回数次,照顾母亲,或忙活各种各样的琐事。熬到黄昏,又做了许多家务,漫长又短暂的一天就这样过去。天黑时,她已累得眼皮打架,快把什么都忘了。光斑化作的航船再次开到天花板上,船身似乎是黑色的,并比昨晚大上一点。睡吧,睡吧,船长说,明天还要再来一遍呢。
她发觉那船长好像是个独眼。与此同时,三声沉重的叩响从门外响起。她跑去开门,又见那陌生人站在门口,巨船也再次停泊在他身后的海面上。
“您还要来借宿吗?”埃拉问他,“您有那么多钱,完全可以住顶好的旅馆。我家屋子实在很破——”
“我不能离开船太远。”陌生人回答,“且我厌恶人多的地方。今晚我会给你一样多的报酬。”
他盯着她。从那眼神看,他好像既等她因害怕而拒绝,又等她因贪婪而应下。无论哪种都使埃拉不太舒服,好像被蔑视了似的。
“进来吧。”她还是说。
她照昨晚一样安顿好他,又窝进墙角,窥探起他的一举一动。细细端详才会发现:他的脸其实很年轻,只是周身的气质太过摄人,把它遮蔽了。他在窗边的花盆前驻足片刻,好奇地摩挲着叶片,又很快失去兴趣似的,回到床边坐下。他又要睡了吧,埃拉想——却见他脱下披风,解开上衣。月光照在他苍白、健壮的躯体上,在那腰腹中间,几道破布条潦草而密集地缠着,右半边已呈棕褐色,不知被血浸透过几次了。
这道伤口怕也要有几百岁了,有个声音在埃拉耳边说。她望着他把布条一圈圈揭开,浓重的血腥味顿时从墙缝那头渗过来;拆到底下,他不得不调整起呼吸,慢慢扯下与皮肉粘连的部分,眉心紧锁,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这使埃拉几乎不忍再看,心中升起一种微妙的感受,好像与他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似的。伤口完全暴露出来的时候,她不禁捂住嘴,偏过头去。回过神,他已给新绷带草草地打上了结,脸色也恢复如常,好像从来不知疼痛似的。他很快和衣睡下,把披风裹在身上,睡着时胸腹几乎没有起伏。一夜过得很快,清晨埃拉起床时,他已再次不见踪影,又把一抽屉财宝留在床头柜里。
母亲看到这些钱,补渔网的手都发抖,一上午没能吃下任何东西。埃拉安抚过她,闲暇时特意将那件空屋的地板、桌面都擦洗干净,并换了两盆长势更好的花放在窗边。中午,她去城里找伊丽莎白和玛丽。两个朋友拉她去吃午饭,坐下闲聊时,埃拉问:
“那漂泊的荷兰人——他既然不相信救赎,为什么还是上岸来呢?”
“没准他必须上岸。”伊丽莎白说,“也没准,海上总是一样的东西。他觉得无聊,期待岸上能有什么新鲜事呢。”
她们聊起其他的,说起些埃拉不认识的人。玛丽自豪地向另外两人展示自己要绣的手帕,刚打好草稿。她要将它送给一位追求她的水手,那小伙上周刚出海去了。吃完饭,埃拉就急匆匆地向她们告别,赶回家去看守布料。她很快干完活,待天黑下来,就早早地竖起耳朵守在门后。陌生人再次叩响房门的时候,她猛地将门推开,差点吓了他一跳。
“我不能再要您的钱了,”她说,“前两次您留下的那些金子,已经够我和妈妈富裕地过后半辈子。我们本来没有可让别人惦记的东西——反正,如果再多下去,对我们来说怕会是祸事了。”
陌生人什么也没说,只转身要走,却被她一把抓住胳膊。他的手臂果然是冰凉的,埃拉想。她的喉咙发烫,心也怦怦跳着,觉得自己可能是发疯了,不知为什么要说出下面这些话。
但您可以继续住在这里——她说,钱不要再给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白天帮我干活——事情不算多,呃,大多是琐碎的小事儿...当然,您不乐意也没关系...
他只是看着她讲,神情说是惊讶、好奇或饶有兴趣都说得通。再看下去,她真要开始胡言乱语了。终于,他用低沉的嗓音回答:
“好,我接受这个条件。”
他随她进屋,并在步入卧室时环视四周,发觉她打扫过了。当他投来目光时,埃拉却眼神躲闪,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向他道过晚安,逃也似的回到自己房间,半晚上忐忑于自己竟真把他留下,另半个晚上则雀跃地期待起明天,觉得会是个与往常不同的日子。直到窗外泛起朦胧的淡蓝色,她强抬起眼皮窥视墙缝,确认陌生人还在床上,才放心地躺下,准备小睡一会。一闭眼的功夫,日头已爬到海面上,把晨光投向卧室的窗边。海鸥在屋顶上鸣叫,母亲则颤巍着敲起窗玻璃来。
“埃拉,”她喊道,“快出来看看,埃拉!”
埃拉迷迷糊糊地起身,瞥见隔壁空荡荡的白床,登时一激灵。她跑去门口,看见沙子上有脚印、蹄印和牛车的辙痕,几个空木筐叠放在门边;再往屋旁望去,一脑袋困意瞬间扫清了。新送来的湿布全都展在晾架上,已按颜色归好了类,像刚切好的面包片似的排着个儿,整整齐齐地迎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你晾错了!”当天晚上,她一把推开正被叩响的屋门,气鼓鼓地对陌生人说。
男人怔住了。他眨眨眼,神色竟有些无措,像是从没遇到过这种事。
“对不起。”他愣了一下回答。
她耐心地对他讲:布料分类晾,这很好,但展平的方式不对,不容易干;并且,应当从正午开始晾晒,海鸟和人都最少的时候。否则,闲人会把布料顺走,海鸥则会——她顿了顿——海鸥会在布上留白印子。她边讲边偷瞄他,见他默默听着,灰眼睛现出认真的神态。她于是说:今天的事没关系,只要你明天中午留下,我可以手把手教你。陌生人点头,与她分别回屋就寝。一夜过去,当埃拉再次窥见空着的床铺时,已经毫不意外了。她拎起篮子上集市,回家路上郁闷地踢起小石子,认为一切都到此为止。反正他有的是钱,还有大船,是传说里的人物,人家干嘛信守你这小人儿的承诺呢!她愤愤不平地想。可当她被沙子烫得踮起脚尖时,却远远望见一团黑影潜在自家的屋檐底下。是那陌生人,他坐在小屋门前,披风从台阶边上垂下来;见她过来,轻轻地挥了下手,就当作是打招呼。
于是一切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陌生人在埃拉家住下,每天中午现身,帮埃拉晾好布料、做些家务,之后便不见踪影,深夜才回来;那艘巨船也随他一起夜晚出现,白天消失。对于自身那些异于常人的地方,他一点也不遮掩。每当埃拉累得气喘吁吁的时候,他却面色如常,一滴汗也不落;他从不和母女俩共进晚餐,埃拉也没见他吃过任何东西。他坦然地任她凝视他苍白的面孔、触碰他冰冷的手臂,傲慢而好奇地观察她的表现,像是要看她什么时候才被吓跑似的。“她难道看不见吗?”埃拉曾听他在深夜里喃喃自语道。除此之外,他十分寡言,共处时往往是她自顾自地念叨,他只沉默地听着,似乎不屑于和她对话。他仅有一次主动向她搭话,是某天中午将布料晾上之后。埃拉闲得要命,溜到海岸边缘去,把困在水洼里的小鱼丢进海里。他在一旁看着,冷不丁地问:
“你在救它么?”
“那当然,”埃拉回答,“不然这小东西就要晒死在沙滩上了。”
“你怎样断定,它就一定不羡慕死去的那些呢?”
埃拉目瞪口呆,一时想不通怎会有人问出这样的话来。“因为它还活——为什么会羡慕呢?”她下意识反问道。
“死去的只要腐烂就可以了,不必承受生命本身强加于它的许多苦楚。”他回答,“不必觅食,不必日复一日重复地巡游,不必苦于剥落的鳞片、残缺的尾鳍,或惧怕被捕食者吞入腹中。它们获得绝对的休憩,而与此同时,活着的那些永不停息。”
他说着,独眼望向远方的海面。
“我不知道它想不想死。”埃拉回答时,却认真地盯着他,“我只知道,我不希望它死。”
他转过头,有些意外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很快把眼神挪开了。
“我一个月后就离开。”他说。
自此,他每天留下的时间却稍长了一点,且不再以那种威慑式的眼光来扫视她,偶尔还会悄悄投来打量的目光。埃拉则松了口气:这才算把她偷看他的事追平了呢。她装作什么都看不见似的,依旧照常人一样对待他,并将日历挂在灶台边上,暗自计算起一个月的时间。两人干活总比一个人要轻松,又一个清闲的下午很快到来,埃拉再次蹲在沙滩上搜寻鱼儿的时候,陌生人突然说:
“这似乎和昨天是同一条。”
她检视起手心里那条无力地翕动着鳃盖的小生命,尾鳍少了半边,尾根上有一道被海水泡得发白的裂口。是同一条没错。与此同时,他冷嘲似的接着说:
“或许它自己又跳上岸来——可惜自认为在救它的人只能把它丢回海里,不能终结它的痛苦。”
“它挨了那么久的晒,还受了伤。”埃拉回答,“再被海浪卷上来是正常的事。”
陌生人向她摊开手,她当即护住小鱼,后退半步。
“你不会把它杀掉吧?”
“我不会轻易让它死去。”陌生人说。
他接过那细小的银色身躯,涉水向前几步,俯身放下,目送它有气无力地摆着尾巴,消失在海水中。
“照你的说法,我也应当算在救它。”他说,“可实际上,我认为它想死,且不想让它如愿以偿。我故意叫它得不到最想要的东西,希望它求死不能,永远遭受折磨。”
“可是,它没准会因为你而想要活着。”埃拉说。
他不解地皱起眉。埃拉想了想,解释说:
“或许它现在想死,是因为被日头晒着,十分痛苦——可你让它再次感受到清凉的海水,它不痛了,就不再想死了。——也可能,它是被迫来到太阳底下,觉得自己除死之外无路可走,你却让它能够选择跳回岸上还是继续生活。无论如何,因为你救它,即使刚才它真的不想活,现在也应该不那么想死了。”
他惊讶地望着她,许久也没说出话来。接下来的一下午他都若有所思,大概是回想起自己的事。埃拉没有打搅他,而是悄悄地去了镇上;第二天中午碰面,她以天气太热为由,递给他一套当地流行的男子夏装。意料之中地,他再三推拒,久久不肯换上。
“难道你要在披风里闷一整个七月么?”她半开玩笑地说,“就当是为我穿吧,我看见你就觉得热得慌呢。”
他拿着那身衣服,接受也不是、放下也不成,踌躇犹豫半晌,还是回屋穿上了。她满意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夸他比镇上的其他年轻水手要板正得多,竟使他一下午都没敢与她对视。当天夜里,他把腰上那渗着血的绷带换了新的,并多缠了几层,埃拉从此便知道他穿黑衣是为什么了。她没有将这种发现告诉母亲,而只把他当寻常人介绍,因而母亲也逐渐接受这位苍白的大个子水手住在家里,并认为他只是脾气古怪,做事却很认真。他住下后的第一个周末,埃拉又要去集市采购,托他为母亲送药。两人在屋内交谈起来,埃拉听见母亲说:
“一礼拜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独自漂泊太久,姓名已不重要了。”他说。他顿了顿,或许是母亲又在用那种热切而失望的目光瞧着他吧。“威廉。我的名字叫威廉。”他最后说。
威廉——埃拉悄悄记下。或许这是他信口编的名字,可既然有了名字,一切就都将大不相同了。威廉住下的第二周,他们已养成了一定的默契。那漂泊的荷兰人厌弃人类, 集市上的人说;威廉却每天中午都默默从她手中接过提篮,把面包、蔬菜和鱼放到灶台一侧,又帮她生起火。荷兰人出手阔绰,他们讲,但从不在同一家借宿三晚以上;他们互道晚安却已成为习惯,埃拉每天晚上都点起灯等待威廉回家,又偷看他包好伤口才能安心睡下。伊丽莎白说:那荷兰人形同鬼魅、长相骇人,惯于看人害怕逃开的样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威廉却总在接过东西时飞快地收回手,打量过来的目光也愈发紧张,开始怕埃拉触摸到他冰冷的手心。荷兰人吓唬人是有道理的,玛丽放下绣了一半的手帕,应和道:他那么痛苦——我若是他,就不愿和岸上的人扯上关系;倘若有了牵挂,却没到救赎的程度,之后独自漂泊的日子可还怎么熬呢?威廉现身的时间却越来越短了。甚至有那么两三天,埃拉从集市回来时,他就已不见人影,只留下挂好的布料和灶台上晾温的药汤。
埃拉费了很大的事,才搞清楚他去了哪里。她穿过沙滩和树丛、登上山坡,在海边的一处山崖上找到了他。这里海风呼啸,天空澄明,远处的海上波光粼粼,闪烁的光点在海天交接处聚集成群,平缓地向岸边推来。威廉独自坐在悬崖边缘,静默地凝望着远方。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城镇嵌在另一处峭壁底下,由绿树环绕着,隐约能看见微小的人影在砖红色的屋顶下穿行。
埃拉轻声唤他,声音却很快被风声吞没了。她小心翼翼地挪向他,坐在他身边的岩石上。他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很快回过头,回到方才的沉思里去。他们安静地待了一会,埃拉说:
“昨天晚上刮了大风。今天中午的时候,许多小鱼都已经晒干在沙滩上了。”
“我看见了。”他平淡地回答。
“水坑里还有一些——我拾起它们的时候,看见了之前我们救过的那条。”
“这次它死了么?”
“还活着。只剩一口气了。”
“它运气不大好。”
埃拉愣了一阵,不知他是指前一点还是后一点。
“我又把它放回海里了。”她接着说,“这次我趟到大腿那么深的地方,才把它放下,应该能让它更不容易被卷上岸来。”
“你还会再遇见它的。可能它每天都要这样痛苦挣扎一通。”
“那我就每天都送它回去一次。要么再往深处走走,要么找片平静点的岸边。总有一天,它尾巴上的伤会养好的。”
他没再回应,两人双双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埃拉问:
“其他地方也有这么大的风吗?”
“有很多。”威廉说,“这片海域已算是平静。离岸更远的地方,巨浪会将你的船高高抛起,有时会有这座山崖那样高。——之后向礁石砸去,连人带船都浑身粉碎,或整个卷进暗流里。夜间的狂风起来时,几乎掌不了舵,要颠簸到临近清晨才能看清天上星星的样貌。”
他说得轻描淡写,眼睛却死死盯着海面,像在凝视一位折磨他的死敌,埃拉很轻易便想象出他漂泊在一片漆黑的混沌中,在颠簸中抓紧帆缆、浑身被海水淋得湿透的模样。他们再次静默下来,片刻之后,埃拉问:
“可是,像现在这样美的时候也见得很多吧。”
“太多了。”威廉回答,“多得我已不再能看见它。”
“我要带你看些不一样的。”埃拉说,“就在这座山上!真的。”
她猛地站起身,风把她的卷发吹到脸前面,蓝眼睛却在发丝的间隙里闪着光。威廉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她一把牵住手,跟她向环抱着崖顶的树林走去。他们穿过密生的榆树,跨过灌木丛,在长满鲜花的草地逗留一会——这是她的秘密基地之一,埃拉说——最终抵达一处低矮的山坡,地上布满乱石,高耸的岩壁在面前矗立着。她提着裙子领他绕了许久,走得她自己一身大汗、不断抹起鬓边和额头,终于钻进一处还算宽阔的岩缝。这里由几块巨岩包夹形成,堪堪能容纳两个人并排站立。再往前,似乎已是死胡同了,除去头顶的一线青空外,只在岩石间有一些缝隙把光透进来。
她叫威廉到其中一处孔隙前,并示意他蹲下身子。清凉、潮湿又咸腥的空气从孔洞那头沁过来;向外窥视,海浪拍击着崖底的礁石,水花在烈日下如碎钻般闪耀着,在蒸腾的水汽中骤然投出虹色的光晕。再往远处望去,海上倒与往常无甚差别,光线在海面上跃动着,连成一片致密的、波动着的银白,像织机上来回变换的银色丝线。
“这还是海。”威廉将目光从孔洞前挪开,说。
“这不一样!”埃拉气得差点儿跺起脚来。
这是一片更小、更漂亮的海,她说。她挫败地坐在一边,从另一个孔隙处往外看,以为努力已经白费,转头却看见威廉席地而坐,认真地向外望着。光从孔洞中穿透进来,照得他的灰眼睛近乎透明,从那眼里现出某种微妙的、她从未见过的神态,像个头一次见海的孩子似的。太阳很快西斜,海鸥的纤细黑影也开始穿梭于海天之间;埃拉惊呼一声,发觉自己忘记了时间。他们急忙从山上一路向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沙滩,向小屋赶去。好在布料没有损失,母亲也午睡刚醒,没有需要人照顾的地方。她最近睡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不愿意下床了;听说两人去了山上,只是欣慰地摆摆手,叫他们一定要多出去,不要顾及自己。
“常出去看看才好呢,”母亲说,“回来把见闻对我讲一讲,我也过得不无聊啦。”
于是,第三个星期里,埃拉利用劳作间的空隙,将自己的“秘密基地”向威廉介绍了个遍。周一,她硬拉着他去喜欢的花店,给他的马甲胸前别上一支稀奇的粉色雏菊;周二,她拽着他在小巷里东拐西逛,终于找到那家卖奇怪玩意的小店,两人隔着橱窗观摩些瓶装帆船、海螺哨子之类的稀奇物件。周三,他们去卖兔子的摊位,摊主将一只刚睁眼的幼兔放在威廉手中。这微小、滚烫的生命栖在他冰凉宽大的掌心里,小鼻子好奇地嗅着他的皮肤,几乎使他不知所措。周四和周五,他们什么也不做,只躺在阳光普照的草地上。...而到了周末,不用晒布的日子,她领他到另一片山坡上漫步。回来时,他们的篮子里满载着野草莓、树莓、醋栗,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野浆果。这其中混进了几颗不好惹的小玩意,母亲尝的时候刺到了舌头,却笑得很开心,回想起自己卧床前和埃拉一起在林中采摘的时光。她少见地吃了不少东西,又拉住威廉讲起母女俩以前的事,威廉则坐在床边耐心地听着,并在母亲呛住时将水杯递过去。
当天晚上,母亲就把埃拉叫去屋里,悄悄问她:
“说实话,埃拉——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没有意见,母亲说,一切都要看你的意思。他很不错,为人正直,做事也靠谱,尽管眼睛有残缺。你们最近常待在一起,什么心思我能看得出来——你已经是大姑娘了,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这病是好不了的——只要你能找到依靠,我就...
母亲说着,竟流下泪来。埃拉急忙拿手帕来擦。“别说这种话,妈妈!”她抱紧母亲,眼眶也湿润了,许多话语却死死梗在喉咙中。她安抚母亲到后半夜,到母亲终于睡着,才蹑手蹑脚地摸出卧室。屋内一片静谧,巨船庞大的身影沉在夜色中,被窗棂分割成几片。她已见过它太多次,以至于忘记了她的窗外原本是有星星的。它们在海水里投下细小的、闪烁的倒影,冷笑似的瞧着她。
那漂泊的荷兰人,他一次上岸当真只有一个月吗?第二天她问玛丽。大抵是吧,玛丽回答。老水手都说是一个月。
集市上的人也说是一个月。她久违地踏进书店,故事书里写的也是一个月。她熬药、做饭,日历挂在灶台边上,七月的末尾在向她招手。她把日历投进灶里,被浓烟呛得流下眼泪。有什么办法能使他多留一阵呢?她问。没有办法,街边卖花的摊主说,除非他得到救赎。可惜,那是永远不可能的事情,因为连那荷兰人自己都不相信世间还存在纯粹的、忠诚的爱啦!想要让天使显灵,一定得爱得不要命;若是知道自己要没命,谁还会爱他呢?说罢,他接着对摊位周围的小孩讲起荷兰人的传说,并把两根手指竖在额头两侧,做出魔鬼的模样。
“所以说,你们要小心别讲大话,当心魔鬼的诅咒,”他瞪大眼睛,左右扫视一圈,“那漂泊的荷兰人很快就要离岸了——他自认没有获救的希望,因此谁再像他当年一样吹牛,他就把谁一起带走,一起到海上漂泊去!他见谁还有左眼,就把谁的左眼挖掉;见谁身上没划口子,就要在谁肚皮上划一道跟他一样的。很快,你们就要坐在幽灵船上驶向深海,伤口在海水里泡得生疼,眼看着岸上的家人把你们忘记——永远,永远也没有家啦!”
孩子们吓得四处逃窜,其中一个险些撞翻埃拉的提篮,这使她从摊主那儿得到一朵白玫瑰作为补偿。回家时,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威廉苍白的脸,盯得他偏过头去,又装作没事一样,踮脚把花别在他的耳后。“航船为何会在明知有危险的时候,还是开向暗礁,跌入你的怀抱里?”当天晚上,她躲在屋后,听见他低声对大海说,“人又为何会在明知事情没有好结果的时候,还是义无反顾地踏入其中呢?”
她假装刚到家,若无其事地向他道了晚安,却整夜不能安寝,梦中的航船总被摧折在暴风雨里。第二天,伊丽莎白就红着眼圈告诉她:追求玛丽的小伙子在海难中去世了。偌大的船队,唯独那一艘船撞上礁石,声响都湮没在狂风骤雨中,只剩衣物和碎木片漂浮在海面上。她们去诊所看望玛丽——她得知消息后昏厥过去,很久才醒来。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玛丽面无表情地坐在病床上,眼睛都不眨,脸惨白到泛青,手却死死攥着埃拉的胳膊。他还说要为我带礼物的,她喃喃地说。我的手帕还没送给他,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我爱他啊。
埃拉陪护了玛丽一整天,回到家中,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她凝望起黄昏时分的海面,夜里巨船停泊的地方。等夜幕降临,船影像幽灵似的浮现在愈发昏黑的天色里,她就认真地仰视起那艘漆黑的大船本身。那直刺天穹的桅杆有多么高,她想,风帆展开的时候,启航得又会有多么快,要多久才会消失在地平线上?她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夜风拂过脸颊,星子散满夜空,直到威廉不知什么时候凑来她的身边。他俯身张开手掌,将掌心里的东西给她看。是那尾受伤的小鱼,已经死去了,沾满沙粒的眼睛上蒙着一层灰翳。
他们无言地回到海滩上,把它埋在有水的地方,静静望着夜色里一浪一浪的柔光将沙地抹平,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过了许久,埃拉才轻声问:
“你说——到底怎样才算是救了它呢?如果结局是这样,它好像本不必痛苦这么久的。——现在我也不知道了。”
“拯救就是给予它最迫切想要的东西。”威廉回答,“倘若它想活,就救活它;倘若它想死,就放它死去。”
他顿了顿,海浪声立刻清晰起来,填满了他们之间静默的空气。
“...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它到底想不想活着。”他接着说,“或许如你所言,被你多次送回水中之后,它已重获了一些生的意志——可倘若让我来救它,我仍会选择把它杀死。”
“为什么?”
“因为海浪永不止息,太阳也一直高悬在空中。在你看不见的时候,它迟早会再次被暴晒折磨。”
“那如果我来救它呢?”埃拉问,“如果我要救活它呢?”
“你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你要带它到深水里,到浪潮无法卷它上岸的地方。在那途中,你很可能会死去。你没必要那样做。”
他注视着她,灰眼睛在夜里微微亮着。她从未在那只眼睛里看见过此刻这样的神情。
“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他说。
“我要先向你坦白一件事。”埃拉说。
那艘巨船就在他们身侧。从两人所在之处望去,高挺的船头刚好将月亮遮蔽了。月光像圣画上的光晕似的挡在后头,将直刺向前的船首桅杆勾勒出一圈银边。
“我其实一直看得见,”她轻轻地说,“一直知道你是谁。”
我好奇的事情有很多,她说。我一直想知道这艘船白天都去了哪里,航行起来又是什么样子。我想知道你的眼睛是怎样失去的,是否疼痛,是否还在流血。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裹起披风、远离人群,是否曾遭遇过不好的事情;我也想知道你在漂泊中见过什么样的风景,是不是比山崖下的还要美丽。我明白你只是编造出身份,却害怕一旦戳穿,你就会溜走。我从第一天起就认出你来,只是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你。
她望向他。起初,他震惊了一瞬,很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早知如此的了然,一种如释重负般的,混杂着欣喜与悲切的复杂神色。他们在黑暗中对视了很久很久,好似比他们相识的时间还要久得多,直到身侧的浅海翻涌起来,浪尖在余光里闪烁起银白色的光辉。他们侧过头去;开阔的星穹之下,荷兰人号那硕大无朋的身躯已悄然降入海里,黑色甲板宛如一片陆地般平展在海面上,木制结构发出轻微的喀吱声,仿佛在向岸上的两人致意。
“这就是我要向你坦白的事——作为你带我去过那些地方的报答。”它的主人说。
他微微欠身,向她伸出手。登上甲板的一刹那,船头便再度缓慢抬起,强烈的失重感使埃拉不得不抓紧那生满藤壶的围栏;紧接着,船尾也缓缓找平,整艘船平稳地向上漂浮,越来越高,好似永远也升不到头一般。停下来时,岸边的小屋已像是一颗亮着灯的小小桃核,远处的城镇则是一团遥远的、暗淡的星星。向上望去,真正的星辰却并未因此而离得更近。夜幕高不可测,星星像是布满其上的孔隙,使原本望不到顶的桅杆忽然渺小了,像几条手臂似的徒然伸向夜空;往下,海也仿佛不复存在,微小的浪花几乎被抹平在墨黑的背景中,只由月光映射着,在远处聚成一条亮白的分界线。
“这就是它白日里的去处:它在白天沉下,夜里浮起,这是它自己选的。它不愿与人接触,却也想有停泊的片刻安宁。”他说。
他带埃拉游览船上的陈设。一路上,荷兰人号如同有生命一般,为他们打开舱门、降下垂梯。他携她看过船艏那阴森肃穆的雕塑走兽,见过死气沉沉、堆满珍宝的船舱,又在月光烂漫的甲板上散步,埃拉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他身上。他似乎比在岸上时更随和,神情却更严肃、更漠然,浓眉下的眼神在夜色中晦暗不清。她不禁想象起他是如何度过数以万计的夜晚,那只灰眼睛如何凝望着远方,仿佛穿透了船只和海洋本身,心绪与表情全都磨失在海风里。他们攀上主桅中间的平台,他在风声呼啸间带她触摸风帆,眺望星幕下的海岸。在你们看来,这里的许多结构都已很古老了,他说。在漫长的时间里,作为一个早已放弃睡眠、放弃进食的人在某一个百年中的绝望消遣,他曾搜寻过各个大洋中的新近沉船,试图仿制、更新其中的一些部件,最终却只能把成品投入大海,从没能把它们更换上。同他一样,这艘船永不变化,永不损毁,永不朽败,即使撞碎在礁石上或沉没在汪洋深处,也会在太阳升起时恢复原状。一切于是停留在诅咒降临的那一刻,只有岁月的印迹得以留存。
他说到这,眼神却不禁躲闪,因为埃拉正热切而怜惜地凝视着他,那目光几乎要将他灼伤了。她挽上他的胳膊,央求他再多转一圈,他们便回到甲板上,重新从登船的地方开始漫步。他讲起漂泊中那些常人难以想象的困苦,像是期待她听过之后就决绝地离去,却见她细细端详每一块他熟悉到痛恨的木板,每一道他曾细数过的划痕,以她自己的手去摩挲那无数次磨破他手掌的帆缆,无数次撞裂他肋骨的舵轮;见她站在舷边,他曾海葬船上最后一位水手的地方,一边听他讲述,一边久久地凝望着大海,不知在思索什么。她全神贯注地听他讲每一件事,并不断向他询问更多,在黑夜中以手心触碰他所提及的一切事物,像是要把他经历过的一切苦痛都攫取过来,吞入自己腹中。而当两人坐在桅杆下休息,他讲起诅咒降临前的那场风暴时,她便更加仔细地打量起他本身。恍惚间,他的发梢与眉弓化作夜间的巨浪,泡沫融成皮肤,鼻梁是桅杆在暴风中倾斜的角度,阴云聚在他的眉心,为那只灰眼睛降下一线闪电似的光亮。他任她瞧着,当讲到自己在颠簸中撞在围栏的断茬上,刺穿左眼和侧腹的时候,他已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此刻,万物都相距他们如此遥远,唯有她的蓝眼睛在黑夜里炙热地闪烁着,和天上的星星没有什么两样。
“说起这个,我还有一件事要向你坦白。”她注视着他,说。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吧,她说。你包扎得太简陋——你对它实在不太好。你用的绷带太粗糙、太不透气,每次勒得也太紧。让我看看它吧。
她不顾他的推拒,以及若干无措的、关于被窥视的猜想与疑问,将手伸向他领口的纽扣。触碰到他的一刹那,他突然驯顺地安静下来,任她将扣子一个个解开,把浸血的绷带一圈圈揭下。夜此时已经深了,月亮在夜空中腾挪过位置,投向这边的光辉愈发暗淡,使人堪堪能在黑暗中看见事物模糊鼓胀的轮廓。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的那一刻,她认真地凑近看着,痛惜地抚摸它周围冰凉湿润的皮肤。再抬起脸来时,她的眼中竟已溢满细小的、晶莹的闪光。
“还痛吗?”她问。
“已经习惯了。”他木讷地解释道。她却只是扭头撕扯起自己衬裙的边缘。柔软的布料覆上伤口时,他不禁震颤一下,手抓紧一旁的衣物。不知为什么,同样的疼痛似乎比独自包扎时要难以忍耐得多。他望着她在黑暗中摸索着,细细地为他包扎好,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昂贵的白瓷;待她系好衬衫的最后一个纽扣,他也凝望着她,说:
“我也还有一件事要向你坦白。”
“什么事?”
“你与你母亲是仅有的知道我真名的人。”
为避免不必要的煎熬,他说,启航前的事他已有意全部忘记,无论是出身还是生活,连曾经的母语是什么都早已在遗忘中消磨殆尽;唯独这个名字他一直记得,只因他在困苦中自言自语时,常常需要一个称呼。它在多种语言中都能找到对应的形态,却仍不为人所知,因为几百年里,几十次仅有的上岸休息中,竟从未有人善意地询问过他。
“所以威廉就是你真正的名字?”她问。
他点点头。
“当真没有别人呼唤过它吗?”
“他们或惧怕我,或只贪图财宝,或两者兼有。遇见你之前,我以为自己与人类互相厌恶得心知肚明。曾经有人为劫我的船,半夜里拿刀刺进我的胸口——倘若他成功杀死了我,那倒应该感谢他才是。”
他说得稀松平常,却发现埃拉又开始以那种炽热的眼神凝视他,说不出是欣喜还是痛心。他刚想出言找补,她已扑了上来,紧紧将他抱住。滚烫的泪水沁湿他胸口的衣物,他下意识地轻拍起她的后背,两人却都很快意识到什么似的,把手臂松开了。他们像平常一样若无其事地聊起其他,威廉讲起海上巨浪滔天的奇景,讲起美洲与印度,磅礴的朝阳下长满棕榈的岛屿与环抱海湾的群山,许多埃拉从未梦想过抵达的地方;埃拉则谈起白天里玛丽的事。我担心她会寻短见,她说。她喜欢读爱情小说,她最喜爱的那本书是写一位船长与渔村姑娘,结局就是女主角跳海殉情——他却凝重地看着她,于是她的话便渐渐少了下去。他们在星空下无言地静坐良久,感受夜风拂过耳畔,在海浪翻涌间倾听着彼此呼吸的声响。倦意很快从宁静之中涌上来,埃拉眼皮发沉,不自觉地依偎到身边人的肩上。她感到身体变得轻盈,仿佛被一双手臂拦腰抱起;迷迷糊糊地,她听见自己问:
“真的没有留下来的希望了吗?”
“睡吧,睡吧。”那个低沉的嗓音只是说。
清晨醒来,她已身处自己的卧室中。晨光熹微,海面宁静,染坊刚刚送来布料,威廉与巨船则都已不见踪影。埃拉起来为母亲熬药,昨夜包扎伤口时的血腥气和海水浸泡木料的气味仍萦绕在她的鼻尖。所以这就是结束了,她想。他怕我动那救赎的心思,即使他从未明白地告诉我那是什么。现在他又消失了,和没来过一样,一点痕迹也没留下,连句再见也不愿留给我。她赌气似地将自己投入劳作中,却事事都不顺意,先是打碎了药锅,很快,母亲房间里的花草也突然全数枯萎了。许多事接连不断地发生,两天后的一个晚上,当埃拉家的屋门再度被叩响的时候,她能用来迎接客人的只剩一张迟钝的、麻木的面孔。她将门推开,见威廉穿着来时的那袭黑衣站在门口,披风也已系在肩上,竟使她险些没认出他来。
“我本以为那夜之后大海就会召我回去,”他说,小心地瞧着她的脸色,“——将我抛回大洋正中。没想到两天过去,我仍能站立在陆地上。”
他看上去有些忐忑,大概是因为她神情木然,没有什么反应。
“——我从没遇见过这种事,也不知这宽限能持续几天,因此还是想来与你道别。还有你的母亲,她这两天怎么样?我...”
“不必了,”埃拉面无表情地说,“妈妈昨晚已经去世了。”
这位一生苦难的主妇以为女儿已经找到依靠,与埃拉彻夜长谈后,在睡梦中撒手而去,走时脸上还挂着微笑。至死,她也不知道威廉已经离开的消息。威廉震惊地呆愣在原地,看埃拉扶住门框蹲下身去。她浑身微微颤抖,嘴角倔强地向下撇着,那面具似的表情很快崩裂了,从双眼中滚滚地溢出泪水。威廉扑过去抱住她,她才终于在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急促地抽噎着,几乎喘不上气,“留下来吧,求你了,留下来吧。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轻轻抚着她后脑勺的卷发,绝望地看向大海。浪花始终如一地涌向沙滩,永不停歇,载满泡沫的浪尖像流苏似的闪着银光。
他终是答应了埃拉的请求,留下来帮她处理后事,却始终不敢踏进她的屋门。白天,他来帮她清点物品、打点事务,在葬礼前吓退图谋不轨的人,又在夜晚悄然离去;埃拉也像无暇顾及他似的,只缄默地从他手中接过箱子,或躲在屋里流泪、发呆。这间屋子从未如此空旷过,到了夜里,海风与浪潮的声响几乎要将她吞没,遮蔽了呼吸和心跳声,使她不知自己是否还活着。房屋仿佛已化作巨大的航船,在虚空之中缓缓颠簸着;从中放眼望去,星空高不可测,海水深不见底,陆地在千里之外,与她相伴的只有不会说话的草木,以及窗缝里尖啸的风声。而当漫长的夜晚过去,她终于获准在白天靠岸,陆地却对她说:我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离开。他温和地疏远着她,像陌生人一样礼貌地对待她,紧张于一切趋于亲密的举动,有时却能感受到他紧紧跟随的目光。埃拉故意不看他,他便松了口气似的;从此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趁他不注意时偷偷瞄他腰腹处的衣物,看那里的伤口有没有再渗出血来。几日后的一个傍晚,当他们再次漫步在海滩上时,相互之间已许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埃拉光脚站在浅水中,任海浪把沙粒裹到她的脚趾之间,威廉则默默无言地捧起水洼里的小鱼,一条接一条地丢回海里。
“玛丽失踪了。”埃拉冷不丁地说。
身侧的人动作一滞。
“她趁其他人睡着时溜出了诊所。伊丽莎白她们找了很久,才在山崖上发现了她的鞋子,还有一张信纸——就在我们上次看风景的那个地方。纸上写着:‘我站在这里,对你至死忠贞不渝’。或许是她从书上抄写下来,想对那水手说的吧。”
他没有回答,但她知道他在认真听着,于是接着说:
“可她曾对我们说过,她最喜欢的台词并非是这句。她最喜欢的是:‘真正的爱使人放弃生或放弃死’。”
“因为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且选择得没有意义。”威廉生硬地说。
一条小鱼落在埃拉脚边的海水里,摆起尾巴游走了。他们安静地看了一会夕阳,待深粉色的云霞晕满天空,埃拉终于再度开口道:
“我知道你的船在哪里。——有人在夜晚看见一艘陌生的大船停在港口,已经在调试风帆。消息都传到这边来了。”
她顿了顿:
“我记得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我已经留下太久,无所谓了。”他回答。
他起身要离去,埃拉上前拥抱他,与他告别。她感到他的手马上要环抱住她的后背,却很快放下了。
“明天早上你还会来的吧?”她问。
他沉默不语,她于是也知晓了答案。她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海岸那头,泪水悄无声息地从脸颊上滚落。天色一发不可收拾地昏暗下去,岸边的夜晚很冷,屋内却也早已不再温暖了。埃拉抱着双膝坐在沙滩上,不停眨着肿痛的双眼,望着月光从明亮到暗淡,星辰从稀少到繁多;夜不情不愿地退去,灰蓝色的晨雾弥满海岸时,她已经做好了决定。她用海水抹了把脸,最后浇灌一遍屋里的花草,就穿上凉鞋,马不停蹄地向港口赶去。一路上,她仿佛在与太阳赛跑,每向前一段,周遭的空气都明亮一点,身边览过的草木与房屋也愈发清晰;待她在码头的栈桥边望见威廉的背影时,天色已然泛白,雾霭中也已传来海鸥的啼鸣。他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岸上,任微风吹动他的衣摆和披风,像一块礁岩似的注视着浓雾下翻涌的海面。
埃拉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我爱你。”她气喘吁吁、一字一顿地,对着他猛然僵住的肩背说。
我爱你。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这有没有用处,但我决定要让你知道。我永远爱你。
她说完,平静地望着他的反应。他的背影松动了,从一旁伸上来一只冰冷的大手,微微颤抖着覆在她的手上;紧接着,却粗暴地抓住她,一把将她撇开。他转过身,不可置信地、惊恐地后退半步,灰眼睛绝望地瞧了她一眼——接着便皱起眉头,暴怒地大喝道:走开!
走开——竟真敢追来,你以为你是谁,以为你能救得了谁?——回到你的家里去!别让我后悔上岸,后悔认识你——比起这浅薄无趣的日子,还是永远地航行更合我的心意——离我远些,我不想毁了你!...
他呵斥着她,同时向水边退去,戴着眼罩的左眼却流下一道血泪。埃拉早已料到这样,原本静静地立在原地,心都碎了;见他流泪,却忽然来了勇气,直直地冲他那边追过去。他很痛苦——她对自己说,他说的不是真心话。你最起码要抱一抱他吧!她追着他登上栈桥,差一点就扯到他的披风,一转眼,他的身影却不见了。海上突然传来震雷般的声响,巨浪漫上岸边,将埃拉冲得摔倒在地上。她拨开挡脸的湿发,向海面望去:光点似的太阳底下,山脉般涌起的骇浪中,两支高大的桅杆首先浮现在朦胧的晨雾里;紧接着,荷兰人号漆黑的甲板露出水面,瀑布般的水流从围栏的间隙中冲刷下来,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滔天的水雾扑面而来,叫人睁不开眼,再能看清的时候,那庞然巨物的身躯已有一半浮在海面之上,被雾气模糊了轮廓,像一片煤炭筑成的浮岛。埃拉费劲地抬头望着,终于找到了她所追逐之人的影子。他站在桅杆下,正神色冷峻地俯视着她。
“你们尚不真正认识我,尚不知晓我是谁,”他冲埃拉身后振声道;她这才发现,码头上已挤满听见响动出来查看的男女老少,都目瞪口呆地仰望着这一奇景,其中一些已将目光投在浑身湿透的她身上。
“——去问一问全球的各大海洋,问一问大海上航行的水手;他们认得这艘船,懂得一切虔诚之人对其的畏惧。”
“回去将我的名字告诉你们的后辈,教他们也不要来打扰我启航前的宁静,”他宣告着,到最后一句,眼睛却看向埃拉,“——漂泊的荷兰人才是我的名姓!”
话音刚落,荷兰人号那庞大到可怖的船身终于全数升出海面,遮天蔽日,如同一片漆黑的剪影,十几道血红色的风帆同时展开,狂风肆虐着掠过甲板、穿过帆缆,发出瘆人的尖锐哨音。围观的人群顿时尖叫连连,作鸟兽散,埃拉却逆着人流挤向水边,只因雾霭吹散后她终于看清他悲哀的眼神,看清那张熟悉的惨白脸孔,那上面分明已被血泪染红半边了。她趁乱抢到各家停泊渔船的地方,随手解开一条小船。很好,埃拉,她对自己说——你不会划船,也不会游泳;海水很深,也很冷,可你总见过人家都是怎么做的。她试探地踏进船里,一上来就差点翻倒,挣扎许久才堪堪稳住,并挑战似的抬头向他望去,果然见他慌了神,伏在围栏上紧张地盯着她。
你分明告诉过我你真正的名字——她在汹涌的浪声中冲他对口型道。话毕,她便学着记忆里的样子抄起木桨,向起锚中的荷兰人号划去。起初,海水像咬住了她的船底似的,半天也没使她前进一厘;待风向调转,巨船开始驶向广阔的海面,埃拉的小渔船也终于能够破浪前行,甚至隐隐要有赶上它的势头。她听见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是人群又聚起来了,试图喊她回到岸边去。向后瞭望,晨雾已然散尽,淡青色的天空下晨曦普照,城镇的屋瓦上闪烁着微光,仿佛能闻见树上的花朵与街道中新烤的面包散发的香气,她与母亲曾经常去的那片山坡默然矗立在远处,绿树飘摇,青草依依;而往前看,大海深不见底、一望无际,墨蓝的海水上浮起一层迷眼的淡金色粼光,小船如一粒麦壳般漂流在其中,两侧泛起渺小的银白浪花。埃拉不舍地回望一眼,又仰头望向前方,威廉正站在荷兰人号的船尾,担忧的目光定在她身上。她于是决绝地挥舞起木桨,向前划去。她听着岸上的呼喊声愈来愈远,巨船后方的浪涛声愈来愈近——终于要触到船尾时,她听见他的声音在上方祷告着。我乞求你,暗流涌动的汪洋——他的声音微微战栗,低声呢喃着——今天之前,我从未向你低下头去;看在互相搏斗几百年的份上,请你将她留在岸边,用海浪声哄她安眠,使她忘记我,再不能想起我。我愿为此付出代价,倘若你从我身上还有可索取的——我愿继续忍受颠簸和折磨,再有几百年也一样...
埃拉终于赶到船侧,伸手去抓舷边的垂梯。就在触碰到它的一刹那,偌大的荷兰人号散发出光辉,如水汽般消失在日光里。一波大浪推来,将她的小船掀翻在水中;之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当时是在家门口醒来的。——你当真不记得了?”伊丽莎白说。
埃拉摇摇头,对着镜子把这位老朋友新送来的发带系在已有零星银丝的发髻上。
“二十年前的事,谁还记得呢?说实在的,我连你长什么样都快不记得了。谁叫你总不来我这儿做客呢。”她说。
“玛丽你还记得吗?”伊丽莎白问。
“记得,可怜的傻姑娘。她妈妈可伤心了。”
“我们一起出去吃饭那次呢?”
“当然记得。看,还挺合适的。跟你年轻时送我的那条一模一样。”
“怪事,你连它都记得,唯独不记得那一件事吗?你当时莫名其妙地浑身湿透,躺在你家的老房子门口,我散步的时候发现了你——”
“停,我已经听你讲了八百回啦。”埃拉说,“可一点儿切身的记忆也没有。就像你说我有阵子总爱打听漂泊的荷兰人的事,我也不记得。”
“说起漂泊的荷兰人,你听过新的传说了没?”
“还没呢,只记得之前那些。”
“听说,这事就发生在我们那边的码头上。那荷兰人获得了救赎——按道理,救赎他的女子是应当爱他到为他而死的;当时据说也真有一位姑娘划船追他,可在她落水之前,荷兰人就像被抽走了生命般跪倒在甲板上,幽灵船也消失了。——之后还有人看见过那女孩,可见她还活着,也没听说有谁家女儿失踪的事。说真的,要不是知道你不会划船,我真会以为是你呢。”
“我没准只是躺在沙滩上睡着了,赶上了涨潮。那可怜的荷兰人,所以是谁救赎了他呢?”
“不知道呢,有人说是他自个儿。可能他真心爱那姑娘,愿意为她死去,他自己的爱让他获得了救赎吧。也没有别的说得通的解释了。”
“可我记得故事里都说他求死不得才对。”
“那就是爱到为了她而想活啦。”
埃拉梳妆完毕,她们于是一块出门去。这会正值夏天,阳光将树叶照得透绿,街边的小摊都支在房屋与树木的阴影底下。在饰品摊前停留时,伊丽莎白问:
“说起来,你搬到城里之后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这里比镇子大些,更有人气,可逛的地方要更多。要是妈妈还在就好了,她喜欢热闹的地方。”埃拉说着,拈起一只深蓝色的蝴蝶结,“你看,这个给希尔德戴怎么样?”
“挺衬她的头发。小孩子嘛,戴大一点的蝴蝶结也挺不错。不过我还是好奇一件事——你别见怪。”
“哈,我已经猜到你要问什么了。”
她们为蝴蝶结买了单,漫步到人少的地方,找一张长椅坐下。伊丽莎白凑到埃拉耳边,小声问:
“——我们都没收到你结婚的请柬——哪里来的小姑娘呢?”
“你真的想知道?我可要从头开始讲的。”
“真的想知道。”
“我是在妈妈去世之后搬到这里的——这你知道。我原本没有钱在城里置办房产,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活计,只想先租一间小屋,再慢慢寻思谋生的路子,之类的——结果,搬家前整理遗物的时候,你猜我在床底下发现了什么?”
“什么?”
“一整箱金币呀,珍珠呀——总之,一整箱钱。我吓坏了,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后来仔细想了想,可能是妈妈一辈子的积蓄,或者年轻时继承的遗产什么的,只是不知为何没告诉我。我拿出一部分来置办房子,剩下的够我舒舒服服地过两辈子还要多。我本来是想结婚的,可是接受过两三个追求我的人,也主动追求过人——说实话,有的甜蜜,有的酸涩——爱情真美好呀,可一谈到结婚,我就不舒服,感觉要被缚住了似的。给别人做家务和给自己做家务可是两码事。所以,后来的一段时间,我一直自己过着。出海去玩的时候,也是自己一个人去——”
“你还出过海!”伊丽莎白惊呼道。
“我去过可多地方呢!”埃拉说,“去过印度——那儿的人用手抓饭吃——还去过美洲,去过冰岛和挪威,还去看过荷兰人号当年启航的那个港口,他们给它和它的船长立了塑像。幽灵船的传说在哪儿都有,看来他们是真的漂泊了很久,到过世界各地。——到后来,我玩累了,实在不想再出远门了,就收养了一个别人家养不起的女孩。希尔德是我见过最好的小孩子,即使我没见过多少小孩——她爱读书,现在还没多大,知道的东西已经比我多了。我不知道能陪她多少年;等她长大了,有自己的家,我就继续过自己一个人的日子。”
埃拉靠在长椅的靠背上,被树叶间投下的光斑照得眯起眼睛。几只云雀在树枝间叽叽喳喳,很快嬉戏着飞走了。
“说起来,如果换做妈妈去世之前,我是没办法忍受孤单的生活的。”她突然说。
“我记得你母亲刚去世的时候,你也是消沉了一阵。”
“对。但那之后,我莫名其妙地就好了,就在你从海滩上发现我的那天之后。”
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望向蓝天。
“我虽然不记得那件事,却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从那以后,我总觉得有人在什么地方等待我——即使我从未梦到他,也记不起他的样貌,却从此不再感觉那么孤单,一个人过夜时也可以入睡了。”
“这是件好事,”伊丽莎白说,“我们这个年纪,将来要面对的离别还有很多呢。”
她们站起身,说说笑笑地向下一条街漫步过去。她们一直逛到黄昏才分别,送伊丽莎白上马车的时候,埃拉忽然说:
“——改天我想回老房子去看看。——自从搬家以来,我还经常梦见那片海岸的浪声呢。”
“随时欢迎,”伊丽莎白说,“你可以来我家住。”
“好呀。再见。”
“再见。”
写在后面:
感谢您读完!这一篇是边写边构思的产物,自觉情节构思不够精巧,有些地方也写得不太清楚,好在终于是尝试了一些风格不一样的东西hhh如对剧情或角色有疑惑欢迎在下方评论区或群里提问,我会尽力解释的!
vol.232【白雪】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求知
本篇是亡灵列车员工的小故事,和他们曾见的一个美丽的天使。
高亮叠甲:反战与和平是本系列唯一中心思想,救赎与治愈是本系列唯一主线。请勿与现实相关团体挂钩。
——正文——
“很高兴您做此决定。”火车说,“事实上,先声和运气经常忙不过来。”
“没事,火车。”希尔施回答,“就算非要感谢,那我也是被你打动的。”
火车回以一个微笑的眉眼,“感谢自己吧。”
希尔施在终点停留了几天,最终还是拒绝了天堂的邀请,他找上火车,提出自己也希望做一个亡灵向导的请求——于是就有了上面这段对话。
先声大力地揽住他揉了揉,“兄弟,我可真没看错你。”
很难想象此人来自沙皇时代。
运气对此没有意见,甚至非常自来熟地开始跟着希尔施问东问西。
“你们真的会把大卫之星做成项链或者手环之类的随身携带?”
“一部分会。”
“你的呢?”
“弄丢了。”希尔施回答,“我忘记是在哪个集中营搞不见的了。”
更加难以想象的是,死亡与折磨好像已经变成遥远的回忆中平淡的水花。
他再也不会半夜中惊醒;不必再低下头避免变做血腥的消遣;更不必受灰暗未来的压迫。
于是自然而然地,病痛离开了轻盈的灵魂。
当他和火车聊起此事,这位依然戴着粘染煤灰的口罩的男人笑了,目光悠远地望着远处灰白的积云,不出意外将有一场大雪来临,“很高兴您能摆脱过往的痛苦。”
希尔施反应过来,恨不得把自己的嘴都缝上。他怎么忘了,火车的灵魂同生前一样伤痕累累。
但是他只是宽慰地拍拍希尔施的肩,“不用担心这个,我平时并不会受多少影响。您瞧,我既不用去铲煤也不用和先声一样走来走去巡逻。”
“抱歉,火车,我只是觉得……”希尔施开始谴责学生时代在修辞学课程上睡大觉的自己——怎么在此刻想不出话了?
他无比希望火车也能远离这些本该随着躯体死亡而消失的病症,但是心底他想,火车也许把这也视作赎罪的道路。
也许这就是古时那些,看着苦行的朝圣者的人心中所感吧。
“我大概能明白您所想的。”火车的笑容是淡淡的,“我从未自比于圣人。伤痛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我已经忘记没有它的曾经是什么样的了。”
他说,“这只是个坏习惯而已。”
希尔施一直以为他早已忘了战争发生之前的一切多么美好。可是当他脱离那个人间炼狱(自从他得知地狱真的存在,便改变了对那地方的称呼。)后,战前那些温暖而美好的回忆铺天盖地占据了大脑的每一丝空间——他在这无尽旅途看见冰雪、森林与各色灵魂,看着那些人走进终点。许久,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再也想不起窒息而死的感觉了。
也许,他想,这也是列车上的魔法之一。
“不!哈哈哈哈,当然不是。”先声听见他这话一下乐不可支地摇头,“这当然是魔法!只不过不是火车的魔法。更不是我的!”
(运气路过他们,“什么魔法?”
但争论中的两位没发现他,运气便摇摇头走了。)
“等等,什么?不是,我的意思是,有些自然而然的事就像……”
“更不是自然!”先声哈哈大笑,“是天使干的,他们称之为祝福,而且这种作风,我甚至能想到是谁的手笔。”
希尔施的大脑停转了。
火车打开了驾驶室的门,“别那么夸张,明明是希尔施自己做到的。”
先声无可厚非地哼唧了一声,“不过是你也没分辨出来而已。”
“天使说过他们更喜欢人类自强的样子”
“这不代表他们不乐于助人了。”先声分辩道,“这样吧火车,送完这趟,就去北极?”
为什么一下子跳到北极了?希尔施不解。
“是他?”
“除了他谁有这个闲工夫。”
火车沉默。许久之后才叹气着回到驾驶室,先声自信满满地微笑,“火车答应了。”
希尔施并不质疑先声对火车那些细微动作的解读。他只是很困惑,“天使住在北极?他是怎么来我身边的?为什么我没有感觉?还有他为什么选我?我不是没去天堂吗……”
“你问题也太多了。”先声抬起手制止他,“让我慢慢来,首先,住在北极的天使据我所知只有一个。后面的问题我都不知道。”
希尔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这个眼神做什么?”先声摊手,“我只是很擅长预测,又不是真的会预言,当然会有不知道的东西啊。再说我又不是他本人…本天使。”
“他到底是谁?”
“天使啊——哦你意思是名字吗?”先声反应过来了。“他叫:凛冬。”
希尔斯所知的任何一个神话里都不曾提过这个名字。
一天结束的很快,变成幽灵后,感官上时间莫名加速了许多,希尔施正在学着适应这种变化。
列车离开终点后,并没有直接开往下一个灵魂的所在地,而是一路向北。
直到他们到达那个冰雪覆盖的极夜之地。
希尔施从没来过这个地方,这与他的想象很不同。
列车前灯射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这永夜之所里,只看见近处这反射了灯光而刺目的一片白雪。
火车最终停住了,希尔施向外看,过于微弱的新月无法照亮雪地。
车门打开,先声拎着一只小提灯率先跳下去,希尔施仿佛听见了雪压在脚底的吱嘎声,但这同属北地的灵魂并没有留下一丝印记。
先声的围巾随风飘荡,无端让希尔施也觉得冷意袭来,运气兴奋了没两分钟就兴致缺缺地回车厢了(他宣称灵魂也要睡觉)。
希尔施扶着火车下去,他这次终于放弃了铁锹,而换成了真正的拐杖,先声时不时回头确认他们的位置。
三个灵魂走在孤寂的北地,希尔施抬头就看见群星仿佛触手可及。无端让他联想起,在这个地球的另一面,同样的冰封之地,有一支探险队在征服南极中失败,但他们成为了人类闪耀的群星。而现在,希尔施似乎可以理解原因了。
时间在思考时总是流淌得飞快,希尔施感觉不过五分钟,但先声已经停了下来,列车几乎消失在视野里。
他们要找的天使在哪呢?希尔施心想着,但话语还未出口,飞舞的雪花中一抹白色影子便使他大脑空白——
“…北…北极熊啊!”他惊叫出声,下意识地想要拉着两人离开。
“你不是都死了吗?还怕他吃你不成。”先声不为所动。
火车扯了一把他的衣袖,“少讲两句吧,瓦洛佳。”
拄着拐杖的金发列车长又转回头对希尔施解释,“别害怕,他就是凛冬。”
希尔施松开手,“那只北极熊?”
天使?是北极熊?
火车点头,“这只是他的一个形态而已。”
正说着话,北极熊已经注意到了这几个灵魂,不紧不慢地向他们迈步,漫天雪花模糊了它的步伐,希尔施一眨眼,小山似的白熊已经来到面前。在漆黑夜幕的映衬下,它比冰雪更加洁白。
白熊停在他们面前,后腿直立,像人一样站起来,“夜安,灵魂渡者。”
——它的声音如同北风一样雄浑。
“啊,实在抱歉,竟然以此等姿态显现。”它突然放轻了语调,就在希尔施面前,白熊的皮毛泛着柔和的白色荧光,身形随光融化,又汇聚成了人形。
白光点点逸散入空气,眼前是一位高大、金发,披着北极熊皮毛的男子。他穿着爱斯基摩人的皮袄和长靴,脸颊和鼻尖冻得通红,但最吸引希尔施目光的,是他冰蓝色的眼睛与眼下层层叠叠的冰花。那奇异的纹路剔透而精致,让他想起冬季的清晨,他呵着热气路过窗户所见的雪绒花,希尔施没看见光环也没有发现羽翼,却从这冰花里确认了天使的身份。
“好久不见,凛冬。”先声揽过希尔施,“那是火车,上次来过;这个呢,是沙林·希尔施,我们的新员工。”
“你好,希尔施。”凛冬看向他。
希尔施感觉自己那已经不存在的心脏开始乱跳——原来灵魂紧张也会这样?不,别胡思乱想了,说点什么呀!
火车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背,“别紧张。凛冬虽然是北极熊,但他并不会吃人。”
凛冬羞涩地勾起嘴角,“其实我连海豹也不吃。”
希尔施应和地干笑几声,紧张心情确实有所放松。他呼出一口气,抬眼看向凛冬,“初次见面,凛冬…很高兴认识你。”
“嗯,其实不是初次呢。”凛冬微笑着回答。他笑起来时,脸上的冰雪也似有所消融,“我见过你,不止一次。”
“哈,我就说吧。”先声对火车小声炫耀道。
火车悄悄地往远离先声的位置走了一步。
希尔施感到五味杂陈,有种奇异的激动感,也许是因为看见了真正的天使?这可和想象大不相同。
“是吗?什么时候,我是不是错过了……”
“在你死去的时候,第一次。”凛冬回答,“接着你登上列车,第二次;第三次,就是现在。圣诞老人送礼物时,是不会让孩子们发现的;天使降临也一样。”
忍俊不禁地,希尔施笑出声,“天哪,你真的…和我想的很不一样。”
“以后你会见到更多的。”先声接上话头,“对了,凛冬,有件事需要询问一下你,你给了他一个祝福对吗?”
“瓦洛佳——”火车皱眉道。
希尔施也终于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他莫名感到喉咙发紧,难道得到天使的祝福不是一件好事吗?为什么他会产生逆反呢?也许是尊严作祟,希尔施不希望自己是因为祝福才获得平静的,但又莫名希望凛冬给出肯定——他想起了火车无法摆脱的病痛,每一次想起他就会让自己胃里痛痒,是同情?是内疚?还是意识到自己在逃避?
他想,希尔施,你遗忘过去的痛苦,保持无知的幸福,这是不是一个错误?于是他发觉自己的想法已经被蒙上恐慌的色彩。
这恐慌现在终于爆发了,让他几乎听不清凛冬的回答。眼前闪出眩晕的光圈,明明无需呼吸却仍喘不过气来。喘不过气?就像……那时一样……
还是火车最先注意到,“希尔施?你还好吗?”
希尔施抓着胸口的衣服摇摇头。
火车还要说什么,凛冬却先他一步,“我来吧。”
在旁人眼中,天使将仍困于阴影惊厥的灵魂纳入怀抱,轻轻哼起舒缓而静谧的曲调,希尔施那夹杂着痛苦呻吟的呜咽渐渐平息。凛冬却神情苦涩,似哭似笑,泪水从眼角滑下,很快就在极寒中凝结,方才消融的冰花便被补全。
希尔施自己却是看不到的,他被那些压抑住的闪回淹没,如死前般窒息。可是灵魂又怎么能再次死去呢?他只能囚于濒死的折磨。
但从某一刻开始,他模糊光怪的视野中突兀的出现了一片雪花,它是那么清晰,希尔施的视线忍不住追着飘飘忽忽的雪花,一眨眼,又有了第二片,相伴着起舞。在尖锐吵闹的耳鸣中,雪花显得尤为沉静。窒息感渐渐褪去,面对这微小的奇迹,他不禁放缓了呼吸。雪花越来越多,绕着他好似一道屏障,恐惧被拒之门外。就像置于白雪之屋一样,他终于找回失踪的安全感,并放任自己陷入疲惫后的沉眠。
希尔施睁开眼,自己已经回到了车厢里,三位同事围着他坐成一圈。看见自己醒来,才显出放松的神情。
希尔施想说什么,可当他试图扭头,才发现自己竟是枕在凛冬的腿上。天使垂眼,金色的睫毛和半透明的冰花一同呈现出圣洁的美感,竟一时让他屏住了呼吸。
半晌,他才赶紧尴尬地撑起自己,“真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先声适时地补了一句,“你睡着后是他一路把你抱回来的。”
希尔施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换先声闭嘴。
凛冬宽慰地笑了笑,“没事的。希尔施,你现在感觉如何?”
“呃……还行。”希尔施闭眼感受了一下,心中只有一片平静,“这是…祝福吗?”
凛冬忖思道,“如果你问的是现在,我刚刚确实用了祝福。”
“那么之前……”其实希尔施心里有了答案。
“希尔施,遗忘不代表过往不存在了,它在心底,永远窥伺着。也许是午夜梦回,也许只是一点既视感,它便可能卷土重来。要过很久很久,它才可能消失。”凛冬叹气,“这是独属于你的抗争,我也许能让你好受些,但终究你要自己跨过它,或者与其和解。”
原来就是他并没有被治愈,创伤只是被压抑而没去消失,证实猜想之后希尔施反而松了一口气。也是此时他才意识到,面对火车时他感到的复杂情感,其中就有伤痛自潜意识被唤醒时,自己无意识的抗拒。
他感觉肩上多了一只手,正巧是火车,“我们都会帮你的。”
感激之情在希尔施心底泛起涟漪,他轻轻握了一下火车的手,又转头对凛冬说,“无论如何,感谢你这次的帮助,凛冬。”
“不用谢,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凛冬站起来,用庄重而浑厚的韵律吟诵,白熊的皮毛拖曳过车厢的地板不然纤尘,熟悉的荧光环绕在他身侧,凛冬走下列车,无穷无尽的极夜中他成了唯一的光源,渐行渐远,唯有那歌咏被北风送入耳,分毫无损:
“我给予众人死亡降临前的宽慰;我指引迷于生死两界之间的旅人;我以皮毛血肉遮蔽苦痛换来宁静;我是伴寒风与白雪而来的幻梦,慈悲之泪啊,永盈于我眼眸……”
白熊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北极之行就这么结束了。先声为自己执着真相而导致希尔施发病的行为感到非常抱歉,一连好几天都可怜兮兮地跟着他忙前忙后,直到忍无可忍的希尔施反复告诉他自己真的没事才停下。
和先声比起来,火车才是更加执着的那个,但显然由于不善交涉,他连说一句“要谈谈吗”都要付出莫大的勇气,反倒是希尔施看他犹豫不决经常主动上前。
最后,居然是运气,这个神出鬼没又特立独行的售票员对他一如既往的点头之交不远不近。
希尔施有些好奇他的过往了,也许到了时候他自然会告诉自己的。
“没有,我的过去毫无波澜。”运气突然说道,彼时希尔施只是路过并观察他如何独自一人玩井字游戏。
“什么?抱歉,我说出来了?”希尔施的脸上有点热。
“不,是你的表情告诉我的。但这你真的想错了。”运气盖上笔盖,满意地举起纸条,“我的过去正常、平静、简单。在这个时代简直是无比的幸运——你瞧我玩的怎么样?”
“原来是这样……”希尔施无言以对,只好顺着他说,“这是平局了?”
“对。”运气又画出一个井字,并深思熟虑的在角上画了个圈,“啊,赢了,我所做的都是命运的抉择。”
他对希尔施神秘地一笑,“包括我选择来到这里。”
他的这位同事藏着可能比天还大的秘密,但是希尔施只是回答,“那么,我可以加入吗?”
运气欣然同意,重画了一个井字,并把笔塞进他手里,“先手。胜利已经在你之握,别让它溜走。”
这离奇的亡灵列车上,同事们让希尔施在虚假的遗忘和潜藏的阴影之间感到忙里偷闲的庆幸。亡灵列车上的员工们或在和过去的苦痛斗争,或追问未来的真理,或遵从命运的启示,他们绝不是完美,可那么真实,死亡也从不是故事的结局。
灵魂仍有一条漫漫长路,永远走不完。
——end——
文末小tip:在第一次安抚希尔施时,凛冬唱的歌可参考《Ты неси меня река (Краса)》(请带我走吧,河流)
第二次凛冬唱着歌离开时曲调可参考《Твои глаза》(你的双眸)
不为别的,就是好听而已。
作者:【十一招】穆珛
关键词:梦境
评论:随意
*国产动画《凹凸世界》角色紫堂真x赞德同人
*在上一条的基础上,进行了coc模组《旋涡》角色桌的游玩
*在上两条的基础上,以游玩结局为基础的后日谈……大概是这么个东西。抱歉凑一下月常……包含致死量的模组剧透。
也许这并非梦境。
记忆迅速地回笼,身在此地的缘由被一一捡拾。紫堂真,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一名教授,由于校内密藏的神秘学手稿被学生诗寇蒂借走后迟迟未归还,被指派前往该学生最后传来消息的地方追回手稿。同行的还有来自CIA的探员,表面上是协助寻找手稿,实际上似乎另有任务……但这和他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整理完脑内的记忆,紫堂真压下心中一闪而过的异样感,抬头看向窗外。这是他抵达那名学生最后出现的地点,雪古岭镇,的第二天,室外阳光正好,来往的行人都一副悠闲的模样。昨天从旅馆老板处问出曾见过学生模样的女性乘船前往对岸的米德岭,追踪已久的任务似乎看到了完成的曙光,紫堂真的心情也不由得放松了些许,甚至感到了几分愉快。
“……小紫,小紫!你在发什么呆?”视野中出现一双手上下挥了挥,普通又正常的发言,但语气总让人觉得欠欠的。对面的探员收回手,又挖了一口杯中的甜点。
……如果这位同行的探员先生能安静点就更好了。紫堂真想。
“没什么。”喜欢安静的教授决定找个话题让探员自娱自乐。从此行的目的想到旅店老板口中也许能够解读手稿影印本的、能够预言未来的女巫,紫堂真喝了口咖啡,说:“你怎么想?关于渥尔娃女巫。”
“嗯?”赞德诧异地抬头,沉思几秒后语重心长,“小紫,我们要相信科学。”
“……”
“——开玩笑的。我没什么想法,不过老板的话很有趣嘛!渥尔娃女巫并非看到了未来,而是在她们观测的时候,有无限可能的未来被锚定了……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赞德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勺子,笑容里多了点不知对谁的讽刺,“你觉得呢,小紫?未来是不可改变的,你想承认这种事吗?”
有那么一瞬间,眼前的赞德和他的话都让紫堂真感到陌生。那并非“这个人似乎说不出这种话”的微妙,反而更像是此时此地不过是回忆重现,而记忆中的人忽然说出了那时并不曾说过的言语一般的……陌生。
“……我并不是一切注定的信奉者。”紫堂真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么说。意识在这一刻像被抽离而出,一个他坐在赞德的对面平静地讨论着略显超现实的话题,一个他漂浮在一边,以第三方的视角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切。
如同注视着一个梦境。
“是吗?”赞德露出狡黠的笑容。窗外的阳光迅速褪去,灰蓝色的天空低垂,古怪的林木集结成漆黑的阴影,而赞德站在紫堂真的身前。
记忆又像潮水一样涌入:他们来到了米德岭,他人的死亡开启了尼福尔海姆的大门,三十年前至今的时间在这里扭曲成环,来自2000年的两人与1970年试图召唤邪神的信徒相逢。此刻,在紫堂真的眼前,已然疯狂的笃信者举起了枪对准赞德,尖锐的呼啸声中子弹穿过赞德的心脏——
不,不应该是这样,他的记忆并不是这样才对。赞德的确受了重伤,但并不致命。他们活了下来,击败了狂信徒,想办法逃出了这个时空的旋涡……所以这是梦?是幻觉?还是……
本应发生的另一种可能?
前方的赞德并没有倒下,只是转过头看向紫堂真。生命的光采从那双总是熠熠生辉的红色眼睛里迅速褪去,死去的赞德微笑着询问梦境的主人:“那过去呢,小紫?你认为过去是会改变的吗?”
「所谓时间和自我意识都是我们低维存在的顽固错觉,世间万象皆为某个无限高维度永恒存在不同角度的投影。」
「于旧神眼中,时空并非单向的流水,而是可以任意拨弄的绳索。」
「……旧神注视着你,哪怕是此时,此地。」
梦境的画面再次变换。为了寻找自己的身世之谜,借走手稿的诗寇蒂启动了时空的法术。时间的蛇在这片土地衔尾,1986的导弹击中1970年的村庄。遍地残垣中唯一幸存的老人茫然地伸出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失去了大半身体的孩子走向死亡的母亲哼起了当地的小调,为追回手稿而来的紫堂真在那时许诺了渺茫的希望。
“为了让此刻活着逃出那里解决一切的你们成立,过去必须未曾改变。”诗寇蒂说,“如果旋涡不再形成,时间线将再次变动,没人知道一切会如何发展。死去的人可能复生,存在的人亦可能消亡,你们为何来到这里,又何去何从,都是我们此刻无法预知的答案……”
“我……不想让自己成为推动旋涡继续发生的一环。”他说。
衔尾蛇松开了尾巴,缠绕的绳结捋出新的一截。过去、现在、未来,都在此刻被重塑。恍惚间,紫堂真听到齿轮转动的声音。
……他从梦中醒来。
紫堂真,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一名教授,旧神万物归一者犹格索托斯的虔诚信徒。由于挪威米德岭有伪信徒出现,与表面身份是CIA探员的搭档赞德一起前往此地杀死了玷污神的荣光的人,然后顺利地踏上了归途。此时,他正躺在双人公寓自己的房间中,从一场放松的睡眠中拾回自己的意识。
“小紫——真——紫堂真!我快饿死了!”同居人带着拉长了的呼唤,毫无尊重隐私意识地推开了房门。赞德出现在门口,显然也刚睡醒,长长的头发炸得乱七八糟的,说实话,有点伤眼睛。
“你不会才醒吧,大教授?”休假中的探员先生打了个哈欠,抱怨道,“都快能直接去吃午饭了。”
“……冰箱里有三明治,你就不能自己热一下吗?”本想回忆一下梦境内容的紫堂真无言,本就模糊的记忆在赞德的声音中进一步被打碎。和这位搭档同居也已有一段时间,紫堂真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赞德此人的人生信条:活别人干,锅别人背,报酬赞德九别人一。
感谢他还会分出那个一,如果紫堂真此时不是那个别人就更好了。
“我也刚醒啊。”果然,赞德说得理直气壮,而且立刻转身溜进了卫生间,“早饭就拜托你了小紫!”
“……”自梦中遗留的惆怅情绪这下算是散了个干净。紫堂真无声地叹了口气,也起身去洗漱,
早饭最后还是加热过的三明治,赞德的那份加了双倍的培根。从挪威回来之后他们还没出去采购过,吃掉了三明治之后,家里的冰箱已经空空如也。一段快成定番的拉扯之后,作为主厨具有最终决定权的紫堂真拖着只会吃饭不配坐享其成的赞德出了门。周末的超市人并不算少,取车处的空推车所剩不多。赞德看了眼推车的大小又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身高,遗憾地放弃了窝进去让紫堂真推着走的想法。
“不会推的。”紫堂真冷漠地路过。
虽然主要目的是来购买食材,但在赞德的坚持下,他们还是从零食区开始了冒险。赞德眼疾手快拿走了货架上最后一盒热销巧克力,晚来一步的少女对着空荡荡的货架目瞪口呆。
“诗寇蒂——你在干什么?”不远处,女孩的闺蜜拎着提篮无奈地招手。
“……巧克力卖完了,哎,我很喜欢这个口味的。”少女摊摊手,走回自己的同伴身边。赞德目送着少女离开,得意地把手中的巧克力在紫堂真面前晃了晃。
“战利品。”他心满意足地如此定义,获得了紫堂真平淡的表情x1。把巧克力丢进推车之后,幼稚到和别人抢零食的表面探员先生实际旧神信徒忽然又笑起来,压低声音说:“小紫你发现没有?刚刚那个女孩很适合当祭品哎。”
“……”
没有得到回答,赞德也不以为意,只是伸了个懒腰:“不过毕竟刚结束一个任务嘛,让教派里的其他人注意一下好了,我可是休假中……走吧走吧,去买牛排!中午干脆找家店解决吧?”
“你请客就可以。”紫堂真忽略掉刚刚产生的一丝“本不该如此”的奇怪想法,如此作答。
“啊?好冷漠啊小紫!而且你还欠我一顿芭菲吧。”
“没有这种事。别再拿薯片了,你拿得够多了。”
“好吧好吧。”
“……罐装薯片也是薯片,赞德。”
“……好吧好吧!谁叫我宠你呢。”
两个人一边斗嘴一边推着车远去。在他们的身后,年轻的女性和朋友谈笑着,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超市里的电视播放着旅游频道的节目:“今天为大家介绍的,是有着世界之树残根传说的美丽小镇米德岭……慢节奏的生活,度假休闲的好去处……”
“……不过说起来,小紫,你会睡懒觉还真少见。”
“做了一个梦。”
“噩梦还是美梦?梦到什么了?”
“……已经忘记了。至少,应该不是一个很糟糕的梦吧。”
“是吗?不过你的梦肯定也很无聊,忘了就算了。”
“是啊,忘了就算了吧。”
END
作者:【十一招】二九
免责声明:随意
极不严谨的少女歌剧背景oc故事,没有看过原作不影响阅读
“来晚了呢,游。”
轻柔的嗓音自四面八方传来。无法辨别发声者的方位。
“说我来晚了,是什么意思?”
举步维艰。舞台已然被白雪所覆盖。不是真正的雪,而是合成雪粉——细碎的树脂颗粒。然而从脚底传上来的、纯粹的寒意,却真实无比。
「远方旅人 造访此界
将尽火光 无尽雪夜」
“收到选拔通知的时候,你犹豫了吧?如果没有犹豫的话,是不会让我等待的。
我一直在等你,游。一直在等……我们的舞台。”
“既然你这么说——出来啊!”花江游大声吼道。“‘等待和我的舞台’,却拒绝与我共演;这就是你的态度?”
「出来 出来 出来
群山回响 白雪缄默」
“我即是山。我即是雪。我即是舞台。
若你眼中无我,又如何能找得见我?”
(眼中……无我?
青森。青森諭。我的室友。
坐在阴影中,双眼反射着我身后门外的白炽灯光,像一双玛瑙色的猫眼。
他的双手下是一幅速写。他画的是法庭,一场庭审。旁听席上空飘着乌云。被告席上的是——)
喀嚓。
游抬起右脚:雪中是一根被他从中间踩断了的树枝。
他抬起头:一棵枯死的树。树顶上,青森挥动钩绳,钩住了旁边白色高墙的顶端;像钟摆滴答,长绳一晃,青森双手抓住墙沿,轻巧地跃了上去。
“你只知道逃,青森,”游说,“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如此。”
青森俯视着他。
“我没有逃。”青森一字一顿地说,“是你追不上我。”
钩绳缓缓垂下来,停在游的嘴边:梅花形的四脚钩都带了开刃的小刀片,四脚相合之处镶了一颗菱形的血石。
「群山环抱的旅人 你已无法脱身」
游握紧剑柄的手指慢慢地张开。
「旅人定翻越群山 罔顾山之意志」
“我不在乎你的解读、你的规则。这是我的舞台!”
游深吸一口气,抬脚踏在高墙的底部。一阵机械的低响传来:随着游的脚步,墙开始倾侧、最终倾颓,掀起一阵雪雾,仿佛硝烟。
“你有听我说话吗,游?”
硝烟散去。青森已不见踪影。倾颓的高墙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游嗤笑一声。“你又藏到哪里去了?就这么害怕正面迎击我吗?”
“我刚才说过的,游。你眼中没有我,就不可能看见我。”
(“请好好关照青森同学。”
一年级,开学第二天的放学后,班长皿海把游叫到活动室。
“他家里曾经发生过一些事……作为班长,我希望他能融入集体。虽然是我个人的不情之请,但假如花江同学能成为他向大家敞开心扉的桥梁就好了。”
“抱歉,可能听起来会是很自私的说法——可是既然皿海同学很关心青森同学的话,或许由你去接近他会更好。我并没有能让任何人敞开心扉的把握呢。”
皿海以平静而锐利的眼神注视着他。
“花江同学,我并不是在随性地推卸责任——虽然我知道你一定没有这个意思。因为你和青森同学成为室友,并不是出于偶然,而是青森同学的选择。”
游在桌底下攥紧了拳,又缓缓松开。
“……我知道了。”)
「我曾藐视群山 但你并非群山
现身 现身 现身
谁的梦魇 自迷雾中」
远方的迷雾中,现出了一座雪白的山峦:当然,不过是干冰造成的雾所遮蔽的纸板造景罢了。
游快步向山走去。
「迷雾中浮现 纯真的测试」
到山下。
金属落下的响声吸引了游的注意。他弯下腰,拾起脚边一只小巧的黄铜罗盘。
罗盘做工精致,盖子上镌刻了三棵松树;按动按钮,盖子弹开,露出表盘和指针。与一般的罗盘不同的是,指针上标注的并非N和S:指向山的一端刻着「有罪」,而指向游的一端刻着「无罪」。
游深吸一口气。
“我即是舞台”、“是你追不上我”、“你眼中没有我,就不可能看见我”。
也就是说,他眼前所见的一切,虽然缺了青森的身影,但全都是青森表演中的一环。
这才是这个舞台的法则。
而他手中的罗盘,一定就是青森想要诠释的主题的缩影,是破局的关键。
破局。
游自腰间抽出花剑,剑尖指向山体。
然后将剑倒转过来,以剑柄猛力敲击那座山。
从敲击形成的凹陷处,流出了粘稠的红色液体。
他左手中的罗盘指针在旋动。
“如果我说,你敲击的等同于我的身体,它流的血等同于我流的血——你还会继续吗?”
游没有停下。
“如果我说……”青森的嗓音愈加虚浮,仿佛的确正在失血,“你将剑刃指向自己,杀死你自己,将会免除我的痛苦,将我从这座山里解救出来……你会为了我这么做吗?”
虎口发痛。手指在抖。汗流进眼角。
游一次又一次地挥动着沾满了血的剑柄。
“青森。”他喘着气叹道,“原来这就是你的梦魇。”
「有罪」离游的方向尚差一度。
山墙轰然倒塌,露出漆黑的、空心的内里。
游脱力跪倒在地;剑脱了手;两股粗麻绳捆住他双手手腕,将他在黑色的沙地上拖行。
「无知的旅人 为何揭穿我的伪装
你属于纯白的世界 我将送你归去」
漆黑的十字架矗立在高台上。游沿着坡路被拖上高台,一组滑轮吊着他腕上的绳,又在十字架上绑好了扣;他佝偻着身子,侧着头、闭着眼,双唇微微翕张,仿佛实在失去了意识。
青森跪在台下,他的钩绳横陈在膝前的地面。
他斗篷下露出的衣服前襟,渗透了血。
“我知道你不是想伤害我,游。”
他竭力地连贯吐出字句,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你只是不愿意相信我所说的……那只是台词而已,这只是舞台装置而已……你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泪水滴落在黑沙上,立即被吸了干净。
“我会原谅你的,游。无论多少次,我都会原谅你;无论多少次,都只有由我来做真正的罪人。”
青森身下的地面升起,与高台齐平;他右手抓起钩绳,踉跄着站起身,左手牵起游的斗篷边沿。钩上的刀片,对准了象牙色纽扣下连缀两肩的链条。
“让我来结束这一切……让我们回去吧。”
有什么断裂的声音。青森抬起头。
游睁眼看着他,右手腕已离开了十字架,只留下一圈泛红的勒痕;右手食指与拇指间捻着的,是打破罗盘取出来的指针——在游手里,成了当下割开左手腕上束缚的利器。
“你有听我说话吗,諭?”
「山中的魂灵 你也曾是一介旅人
世界并非如你所愿」
青森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动作滞了一下,才想起挥动钩绳;游向左一闪,割断左手腕上的绳索,转身一踢——十字架从底下折断,往青森的方向倒去。游趁势从高台上翻下来,贴着墙根跑到倒下的墙面边缘,拾起自己的剑。
“这是你的梦魇。这不是现实。我是你的共演者,不是谁的弥赛亚。
我看见你了;我揭穿你了。我的共演者,你的表演即是我存在的根基。我怎么能不相信你呢?”
钩子朝他脖颈飞来。他挥剑格挡。
“你相信世界是纯白无瑕的,相信没有人会伤害你。这是表象。
而打心底里,你无法停止怀疑。因而你的灵魂被撕扯、被禁锢。”
钩绳挂住了他的剑柄,要再一次让他的武器离手。游握紧了剑柄,顺势向青森的方向去了几步,将剑尖插入沙地,立定。
“游认为我是一个可怜的人吗?”青森的嗓音在颤抖。
(被告席上的是——
无头人的背影。
与青森的头颅。)
“不。”
游看着青森琥珀色的眼睛。
“我想知道,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欲听你诉说」
一瞬间,以游为眼的旋风席卷了舞台;纸板做成的山被卷起,不知飞往哪里去。白雪和黑沙——白色和黑色的树脂粉末——混在一起。灰色的世界,混乱的世界,重组的世界。
「打破纯真的,不是罪行,而是欲望。」
~第一幕 纯真的Revue 终~
作者:【十一招】宅斯特
评论:随意
因为急性肠炎,我错过了夏令营的第一天。第二天一早,爸妈开车把痊愈的我送到了班车点,就匆匆去赶飞机了。我本来不想去这个夏令营,在家看VCD玩电脑多舒服,但我不得不来,因为爸妈要去南方看爷爷,不放心留我一个人待好几天,也不愿我闷在家里天天对着电脑。
等了半小时左右,夏令营老师带着我和另外三四个同样晚到一天的人上了班车。车程要两个半小时,我掏出书包里的随身听开始打发时间。不妙的是按下开关后,耳机里传来变速到0.5倍速的歌声——我忘买电池了,我本来想今天上车前去附近小卖铺买一板五号电池,结果把这事给忘的一干二净。
两个小时无事可做,这太可怕了。我看向我的邻座,是一个长得还挺眉清目秀的男生,他友善地向我点了点头。
他看了看我的包,说:“不听歌了?”
我摇了摇头,说:“没电了。”
他说:“哦……哎,你是哪个学校的?”
我说:“我二中,你呢?”
他说:“我西北私立的。”说完笑了笑。
我说:“哦,西北私立啊,我有个同学去了西北私立,叫张荃,胖胖的,你认识么?”
他抬头想了想,说:“张荃……张荃……没印象,几班的?”
我想了想,说:“具体哪个班我不太清楚,就胖胖的,头发有点卷……”
张荃是我编的名字,因为我根本没有同学在西北私立。主要吧,中学生交友需要一点破冰小技巧,只要能盘出那么一丁点关系,那咱俩就算朋友了,而且万一对面不是个善茬,也能显得自己哪都有人,有面子,不好欺负。省略20分钟垃圾话,我跟这个叫李枫的男生算是有点熟了,反正他应该也觉得尬聊总比干坐着好,而且打群架追女孩篮球漫画游戏新概念周杰伦,初中男生总归能有可以聊到一起去的东西。
我说:“还得坐两个小时,无聊死了。”
李枫凑了过来,指指窗外说:“来玩个小游戏。你看那个奥迪,车牌号94M16,把这几个数加起来就是20,它有4个数字,这样平均每位就是5,你能明白吗?”
我笑着说:“我去,数学高手。”
他又指另外一个车说:“0102C,这个就拉不平。”
“0111。”我接到。
他点了点头,说:“如果能刚好拉平,就直接报拉平的数字,如果拉不平,就报多出来的余数,报错了就算输。”
“7余2。”我指了指驶过的一辆A98P6。
“6余……不对,7。”车牌号是79199。
“嘿嘿,你说了6,我领先一分。”
高速公路上时不时就会有从旁边车道驶过的车辆,我和他不亦乐乎地玩起了这个简单的速算游戏。我们越玩越兴奋,报数的声音也越报越大,终于吸引了前后排的其他学生加入了我们,后来甚至连夏令营老师也玩了起来。
仔细想想,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变得……算了,我先讲下去吧。
班车到了。这个山脚小镇我和爸妈来过几次,镇中心最高的楼有三层,一层是饭店和台球厅,二楼三楼是给城里来玩的游客住的客房。我们到的时候夏令营正要开始第二天的行程,去一个附近山里的湖边。
夏令营里没有我认识的人,他们应该也已经自我介绍过一轮了,这样我,李枫还有其他几个晚到的就自然凑在了一起。进山的路上,我们又开始报车牌号算数,其他人看我们玩的这么开心,也三三两两加入了我们。
这游戏有那么好玩吗?当然没有,但是知道了规则之后,一旦看到车牌和电话号码这种一串数字,就忍不住会开始心算。我们甚至发明了各种技巧:凑十法、中间值法、平移法、凑多数乘法、奇偶匹配法……应该说这就是一种气氛吧,当身边的朋友都在讨论什么事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想要加入进去,就算不想加入进去,思绪也会往那个方向发散。至少——这里我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词,就只有“至少”了——到这里为止,都是我能理解并接受的程度。
我们玩挺high。我忘了是怎么开始的,不到二十个人的队伍里开始玩起了指东西喊话。
我们前面的一个短发女生指向路旁的一颗松树,喊到:“松树!”
队伍里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大喊:“松树!”
短发女生后面是李枫,他指着地面大喊:“路!”
所有人跟着一起喊:“路!”
轮到我,我指着路边一个大石头喊:“石头!”
所有人一起喊:“石头!”
我后面是一个矮个子眼镜男生,他指着天上喊:“太阳!”
所有人:“太阳!”
轮到队首的老师:“山!”
“山!”
……
这比算车牌号幼稚多了!连小学生都会觉得无聊吧!但我们还是玩得乐此不疲。连走带玩一路到了湖边。(我对山水自然风光没什么感觉,当然如果要说漂亮不漂亮,那肯定是漂亮的。)夏令营老师给我们讲解了一些当地的常见物种和民俗传说,我们听得津津有味。中午在景点吃了饭,下午开始往回走。一路上没有人再提起任何路途小游戏,就算有车从我们身边擦身而过,我们中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去报车牌算出来的数。一个人也没有,无比自然而顺理成章。
第二天上午我们坐车前往夏令营的下一站。
奇怪的是,今天路过的车牌号都非常特别,像什么A22Y2啊,什么6K55C啊,这让昨天的小游戏都没得玩。
“你看外面的电线。”今天换李枫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看过去,高速公路旁的电线杆拉着电线顺着公路延伸,电线一段一段被抻成了反拱形。
李枫接着说:“蹦床玩过吧?”说完他往车窗上哈了一口气,画了一个向上拱起的弧线。我一下子明白了,我说:“把这个弧线看成一个跳跃的轨迹,如果能刚好从这段电线的最低点,跳到下一段电线的最低点,就记一分。”李枫开心的点了点头说:“对对对对,你也画一个,我跳过去就说‘咚’,你跳过去就说‘嗙’。”
我们在车厢里开始咚咚嗙嗙,渐渐全车都开始跟我们一起咚咚嗙嗙。路面不太平整,我们咚咚嗙嗙一下,随着车辆的晃动,外面的电线就好像真的跳动了一下——或许不仅是看起来,而是真的就跳动了一下?
第二天的活动跟第一天相似,我们下了车后来到了一个牧场,老师和牧民跟我们讲解了牛马的知识和习性,每个人轮流骑马——这当然是有趣的体验,不过我更想说的是后面的事情。
在牧场过了一夜,第三天我们直接从牧场开回市里的。那天风很大,路上所有的电线都被风吹得上下晃动,经过的车辆车牌号还是很特殊。
李枫说:“你们看外面,有车,有房子,有电线杆。咱们用枪来打这些东西,一个房子1分,一个变压器3分,一个车2分。”
我们伸出拇指和食指对准窗外,瞄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内容物开枪。然而很快,我发现这个游戏太复杂了,得频繁算分。于是李枫提出了一个新的玩法:我们把火力集中起来打一个东西。
“掐个表,一分钟,之后一起打车左边过来的第二个变压器。”李枫让我来计时,我因这种亲密信任而感到光荣。所有人陷入沉默,全神贯注听我读秒。
一分钟后第二个变压器如约出现,车厢里集体向它开枪,然后变压器爆炸了。我是说,变压器真的爆炸了,先是猛地爆出强烈的白光,然后冒出了黑烟和火花。没有人觉得有任何问题,整个车厢里发出“喔喔喔!”的欢呼声。
“再等一分钟,打第一个黑色的车!”
集体发射。目标的车胎冒出一股青烟,车辆以夸张的惯性甩出了路边,停在了戈壁滩上。
“喔喔喔!”
打房子,墙塌了。
“喔喔喔!”
又打变压器,又一个变压器爆炸了。
“喔喔喔!”
打石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因为大家瞄准的石头不太一样。
李枫拍了两下手掌,说:“没关系,我们重新来,这次我们打一个不会看岔的目标,大家集中精神。来,重新倒计时。”
“喔喔喔!”
我们的车辆向市区行进,一路上有一头牛、三头羊、十几颗树、十几栋房屋、一个无人的加油站、两辆大巴车、一个卡车的残骸、不计其数的树木和变压器发生损毁。我们只负责在安全的位置狂欢。
我们在市里下了车,老师简单讲了两句告别的客套话就散了,之后我们各自坐车回家。到家后我打开书包,一下子看到了没电的随身听,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身上离开了,我变回了本来的我,这种感觉说不上是一种轻松感还是沉重感,身心没有任何的不适,只是先前好像被遮蔽的什么此刻睡醒了。
我怎么一路都没买电池?夏令营的其他同学他们都叫什么?为什么都没有跟他们交换qq号和电话?为什么没有问李枫他的qq号是什么?说到底,一路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刻的我并没有对那些事感到特别在意,只是快速把东西收拾好,赶紧出门去网吧打魔力宝贝,都好几天没玩了。但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开始越来越对那几天的经历感到困惑,我决定去寻找一些蛛丝马迹。而那时的网络尚未发展到十几年后四通八达的程度,本地的报纸也只会关注市里和本省的大事,像某个偏远路段停止供电,或者路上发生几起车祸这种新闻,根本找不到踪影。八月底的某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又拨通了夏令营的联系电话,电话是旅行社接的,他们告诉我因为马上要开学,旅行社的所有夏令营活动也在几天前结束了,夏令营的老师都是他们临时找的,现在应该也都返回了原工作单位。旅行社这边只留了家长的联系电话,也根本分不清谁是哪期的家长,更详细的情况可能只有带团老师手里会有。我问他们要来了带团老师的联系电话,拨打过去发现已经欠费停机。
开学后,我开始到处跟同学打听他们有没有同学在西北私立,三问两问结果只有一个不太熟的同学有认识的人在那里(西北私立在城区另一个方向靠外侧稍远的位置,也不是什么重点学校,周围没有人去那边上学也很正常),我让他帮忙打听打听有没有一个叫李枫的人,他想了想问我找他有什么事。
之前开始打听的时候,身边的几个哥们问我为什么要找那个叫李枫的人,是要打他吗,还是怎么了。我把夏令营那几天的遭遇跟他们简单说了说,虽然我的口头表达能力不算优秀,也不会把一件平平无奇的事情说的很有趣,但是该说的部分我都告知无遗。所有人听完沉默了一会儿,说:
“然后呢?”
我猛地愣住了。周围人的脸上一半是困惑,一半是期待。
我尝试把刚才说过的重点加上下划线:“我们一车人,一起指变压器,一起开枪,变压器就爆炸了,指车开枪,车就抛锚了……”
然后呢?
“我怎么没听懂……”“我也没听懂。”
我像是在语音聊天室里上麦的时候忽然被房管禁言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我也开始搞不懂了。
“这是什么故事吗?”有个人问。
我“反正……总之就是要找西北私立有个叫李枫的男生……”
然后呢?
后来再跟别的同学打听的时候,我就只说找人,具体为什么就别问了。而此刻这个不太熟的同学也许能切实地做些什么,为此我有必要进一步哪怕稍微进一步跟他说点什么才行。我看向他,仿佛看到了那种一度曾禁言过我的困惑和期待。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个比较安静的男生,成绩也是一般般,只有安排值日生的时候才会跟他说上两句话。这里若简单找些理由来搪塞他,他应该也不是那种会刨根问底的人,但更关键的是,然后呢。
他看着我迟疑半晌,也没有要放弃打探的意思。
我说:“算了。”
再之后,我再也没寻找过那个夏令营中我有印象的人,也没有再去留意过相关新闻和消息,更没有前往我印象中发生不可思议事情的路段和地区。第一是我懒得折腾(真的),第二是我不知道我要找什么,该怎么找,第三是如果我找到了什么——然后呢?
这就是个没头没尾的故事,没有惊心动魄,也没有国色天香,甚至没有趣。我也再没有跟别人讲过。在我的记忆中这些事情都曾真实发生过,但——
算了。
作者:格子
评论:笑语/求知
神不再回应的日子是一个茫茫的雪天。
纷纷扬扬的白雪落满了门外的云杉枝头,淡灰褐色的枝干被压断了一根,上面还挂着细碎的小枝——塞莱斯蒂娜的竖琴就取了这棵云杉的一支——滑音与枝条落地的声音混在一处,琴弦割伤了她的手。
然后她就再也听不见神谕了。
明亮的烛火爆开了一个火花,一滴冷汗缓缓沿着塞莱斯蒂娜的脖子隐入华丽祭服的衣领,纤细的指尖在面前的木牌上轻轻掠过,万籁俱寂之时,她拿起了谎言那一张。
“你们的罪虽像朱红,必变成雪白。神说,当宽恕。”
少女清朗的声音被穹顶的回响附上些许空灵的神性,面前恭敬匍匐的信众敛目称是,日复一日在这神殿中上演的例行公事毫无异样的波澜,漩涡中央那一闪即逝的慌乱像是投入大海的一颗石子,被本就汹涌的波涛遮掩了漾起的暗流。
“你还不走吗?”不着痕迹深呼吸了几次,她抬头看向还滞留在殿中的青年,任由对方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你刚刚完成了家族的交接,应该没有时间虚耗在我这里才对。”
“我寻求神的指引。”像是完成了某种评估和考虑,那人柔和地开口了,“路德维那家族寻求神的指引。”
“你想问什么?”塞莱斯蒂娜几乎要以为他看透了自己刚刚一瞬间的慌乱,或是听到了神明毫无回应的那一片寂静。
“神所拣选的使徒,所庇佑的王储,究竟是哪一位?”奥德里奇·路德维那,这位年轻的家主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塞莱斯蒂娜微微放下心来,这并非她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四大家族里其余三位公爵最近已经轮流来打探过神明的意思,这位刚刚完成了家族内部权力交接的年轻家主已经是最后一位了——尽管他昨天刚刚戴上了路德维那的红宝石戒指,今天就忙不迭赶来打探,也比不上那几位没有内忧的老公爵行动迅速。
“蒙拣选的,并非那最智慧的,也并非那最强壮的,”塞莱斯蒂娜熟稔地开口,重复起前几次的答案,“只是照父神的先见被拣选,借着圣灵得成圣洁,恩惠平安喜乐,多多加于其身。”
这句神谕直白得毫无余地,三位王储中,最强壮的是年纪最大也最老实的长子卡塞尔,他长于骑射,与军队交好,所有的功勋都是踏踏实实靠双手赚来的,不过除了务实的以军功立足的一部分阿德里安家族成员外,大部分人都认为他更适合做一位将军而不是一位帝王;最聪明也最受认可的是二殿下菲斯,阿德里安家族中的另一部分和中立派欧洛斯家族,当然还有眼前的路德维那家主,都与他私交甚笃,也有传言奥德里奇之所以能够如此年轻就在路德维那家站稳脚跟,进一步坐上家主之位,暗地里就是受了他的帮助;最后一位是平庸的三殿下塞拉斯,几乎没有人觉得他会继承王位,原因倒没有多么复杂,只是因为他今年才八岁,这对于一个统治者来说还是太年轻了,他既没有进入过军队历练,也没有表现出他二哥年幼时那种惊人的圆滑和聪慧,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只是个普通的八岁孩子,只有一点,他三岁的时候曾经因为贪玩跌入呈放圣水的大缸中,不仅没有溺水,反而从中捞出一条纯金的手链,这便是神谕中所说的“得成圣洁”了。
年轻的路德维那家主愣怔了片刻。
塞莱斯蒂娜心下了然,传言大概是真的,不同于根深蒂固的那几位,青年人的突然上位总是伴随着投机与算计,而现在,他自然也想要投桃报李,向下注的二殿下回报些什么。
这并不稀奇,即使神明也无法阻止政治掮客的攀附与经营,何况她只是神明旨意的传达者——至少几小时前还是如此。
然而,年轻的家主,名为奥德里奇的青年并没有如同她预期的那般因押错了注而沮丧,他只是停顿片刻,就开口问:“那么,要父神要如何才愿意更换祂拣选的使徒呢?”自然得仿佛只是在询问塞莱斯蒂娜午餐打算吃什么。
塞莱斯蒂娜有些费解地眨了眨眼,她本来已经确定对方并不知道刚刚的晨祷发生了什么,然而青年又能自然地在神圣的神殿里提出让父神更改神谕这样渎神的要求,她一时觉得自己应该呵斥对方僭越,竟妄图更改神明的决断,转而又觉得自己应当嘲笑对方的鲁莽,竟不怕父神的怒火。
“恕我冒昧~”奥德里奇·路德维那像是看出了她复杂表情里的不理解,毫无自觉地进一步解释道,“我们无非是祈求他宠爱的孩子,献上合适的祭品,选择祂喜爱的祷词,依着祂的规训生活,这些都是取悦祂的手段,父神看我们心生欢喜,便给我们偏爱,这偏爱可以是丰收喜乐,也可以是王储皇位,只看祂给予恩惠多少,不是吗?因此,我请求您传达我的疑惑,父神要如何才愿意更换祂拣选的使徒呢?”
“……”塞莱斯蒂娜感到了棘手,她本能地感觉对方在说的内容是错误的,渎神的,然而她找不出理由反驳,甚至还觉得有几分道理。最关键的是,她在内心中呼唤了一万遍父神,都不再得到回应了,这恐慌让她几乎要相信,自己是做错了什么才像奥德里奇所说的一样失去了父神的宠爱,被遗弃了……那若真是如此,父神既然会更换祭司,是否也会更改选中的王储呢?可若真是如此,失去了父神青睐的祭司——格伦戴尔家之前可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又该被如何处置呢?
“不可妄议神。”在沉默漫长到青年猩红的眼底闪现出一丝不耐烦时,塞莱斯蒂娜才缓缓开口,“不可窥视神,不可妄议神,不可违逆神。路德维那,你越界了。”
“这样吗?我明白了。”
青年垂下了眼,当她不去注视他的眼睛时,很容易被他的年纪和柔和的气息欺骗,于是塞莱斯蒂娜一瞬间以为他在忏悔自己的莽撞,她松了口气。
“我明白了,”他指了指塞莱斯蒂娜被琴弦割伤的手指和案上干涸的血迹,“您的手受伤了,请允许我为您包扎。”
他接过侍从递上来的药物,走上前来。
“不,我自己可以……”塞莱斯蒂娜摆手想要拒绝,却被他不容推拒的动作打断,他有些强硬地将她的手“放”在案上,不紧不慢地在上面涂上药物,一层一层地包扎。
动作间,塞莱斯蒂娜听到他用气声轻轻问道:“不能违逆神,那违逆你呢?”
她案后挺直的背一凉:“你……”
“好了。”年轻的路德维那家主再次轻柔但不容拒绝地打断了她,松手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依旧温和得体地微笑着,“请您注意不要碰水,在伤口好起来前也不要演奏竖琴了。”
然后他没有给她回应的机会,行云流水地行礼道别离去,好像刚刚的挑衅只是少女祭司的错觉。
……
渐起的日光拉开了晨间的帷幕,忙碌的人们回到各自的岗位上,空无一人的神殿让塞莱斯蒂娜有足够的时间去消化刚刚发生的一切,思考应对的办法。
她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告诉人们事实。
神明缄默了。
也许是遗弃了这个国家,也许是厌倦了回应祈祷,也许是某个渎神者惹怒了父神——神明的启示只是必然遵循的戒律,工作与生活并不能被单一的原则所囊括,这是人们无需言说的默契,然而究竟什么程度会被当作渎神的背叛完全取决于神明的判断和祭司的解读——至少塞莱斯蒂娜若想为找个顺理成章的借口,把责任推给某个“无辜者”是再合适不过的。钩心斗角的继承人们,暗度陈仓的四大公爵,甚至于能够进出神殿的信众和侍从,谁也不敢打包票自己从不出错。
然而,这也是问题所在。谁也不敢打包票自己从不出错,包括她自己。格伦戴尔家族世代传承的祭司一职,从未出过问题,如果在她这里中止,她也难辞其咎。而且,流着格伦戴尔血脉的并不止她一个人……
往来的侍从踏过窗外的积雪发出规律的声响,塞莱斯蒂娜用受伤的手指轻轻拨动竖琴弹出一个单调的音节,她深吸了一口气,作出了决定。
……
“因你们的信德传遍了,无知的心不再昏暗。神说,当感恩。”
……
“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虽是眼不能见,但借着所造之物,就可以晓得,叫人无可推诿。神说,当明目。”
……
“我们的喜乐当从这神殿永不止息。神说,当欢庆。”
……
北国的雪总是还未融尽就又落了满枝,塞莱斯蒂娜逐渐习惯了神明不再回应的日子。炉火噼里啪啦爆开几粒火花,窗外的夜色映着雪漫了上来,她将略卷起的书边抚平放在案头,感受雪夜俱寂的宁静,她渐渐发现伪造神谕并非什么困难的事情——之前的神谕都被详尽记录在一卷卷典籍里,在不必主持晨祷和晚祭的大把时间里,她有足够的余裕将自己埋进曾经的典训里,去模仿父神的口吻,揣摩祂的心境和用词,感受祂的威严和温柔。
也许最初几天还有些青涩和磕绊,她要在前夜就苦思冥想,反复斟酌好第二天的“神谕”,力求让自己的表现自然而完美,再后来,她几乎不用费尽心力去想“如果是父神,祂会如何回应”,那些反复翻阅过的词句都一一刻在她心里,变成她的一部分。
“洛克伍德家主到访。”侍女轻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四大公爵中最年长的一位到访,似乎昭示着短暂维系的平静将再一次被打破,塞莱斯蒂娜无端回忆起奥德里奇·路德维那的那双昭示着动荡与不安的红瞳。
“抱歉,请他进来吧。”在侍女再次询问后,她才从那种莫名的心慌中挣脱出来,轻声回答。
“深夜打扰您了,祭司大人。”年迈的老人背挺得笔直,眉眼却温和而敦厚。
“不,泰德叔叔。”塞莱斯蒂娜站了起来,“不在神殿里的时候不用拘泥于这些。”
洛克伍德家族向来与传承祭司血脉的格伦戴尔家交好,在她小的时候,她的母亲还在担任祭司一职的时候,老泰德就常常会来家里拜访,跟她共进晚餐,给她带些不那么“贵族”的小礼物。
“不,祭司大人,”老人笑得温和,她依稀能从他的皱纹中寻到年幼记忆里那张温柔的笑脸,“您的身份改变了,就是改变了,不能因为地点和环境的改变而改变。您也应该注意这点,您是帝国最尊贵的祭司,父神的侍者,没有人能够质疑您、冒犯您。否则,他就该受到责罚。”
塞莱斯蒂娜觉得他应该在暗示路德维那的僭越:“但是泰德叔叔,那已经过去几周……了……”她看着对方慈爱的笑脸,没什么底气地说道。
“祭司大人,关于您的非议可并不只有几周。”老人摇了摇头,不欲多言,话锋一转说道,“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
“呃……”塞莱斯蒂娜本来还想追问两句,也被带着转到了新的话题上,“父神庇佑王,若祂将征召王的灵魂回归神国,我已为塞拉斯殿下准备好了仪式所需的物品。”
“那就好,祭司大人。请您放心,无论发生什么,洛克伍德永远在您的身后。”
“我明白。”塞莱斯蒂娜忍了忍,提着裙子走上前去拥抱了这位老人,“谢谢你,泰德叔叔。”
老人温柔地轻轻拍了拍她后背:“早点休息吧。”
待目送老人离开,塞莱斯蒂娜才回到案后坐下:“最近有什么关于我的流言吗?”她轻声询问侍女,能让泰德叔叔深夜前来,想必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只是自己沉湎于旧日的卷宗忽视了。
“……”侍女犹豫了片刻,“军队里不知道为什么最近都在讨论,父神已经不再回应您的祈祷了。”
塞莱斯蒂娜放在书上的手一紧,猛地挺直了后背:“谁传出来的?”虽然这样问着,但她心里已经大致有答案了。她想到了奥德里奇·路德维那,想到了菲斯,想到了一部分支持菲斯的阿德里安。
“是欧洛斯家的长子。”侍女规规矩矩回答道,“有人听到他说父神不会回应我们的祈祷了。之后不久,军中就流传起了类似的流言,不过最近几日风向似乎都聚集到了您身上,说您……伪造神谕,大概洛克伍德大人也是因此而不放心。”
塞莱斯蒂娜皱起了眉,她直觉这背后大概率有菲斯和路德维那家的手笔,毕竟之前已经当面挑衅到那样的地步,但他们将自己摘得太干净,起因是中立派欧洛斯家族的长子,流传范围是支持大殿下卡塞尔的军方,他们美美隐在背后,搅动其他几方都不得安宁。
这在塞莱斯蒂娜看来几乎是阳谋,但她却奈何不得对方。
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追究他们的责任,只会让矛盾进一步扩大,甚至坐实是自己心虚。她思忖片刻,拿定了主意:“没事了。你去吧。”
侍女恭敬地行礼告退,轻轻帮她关上了房门。
雪下了一夜。
手上的伤口早已痊愈,动听的琴音在神殿的花窗上划过,把晨光分解成迥异的色彩落在人们身上,塞莱斯蒂娜没有利用神谕去训诫什么人,一方面昨天洛克伍德来拜访她并不是什么秘密——前脚她得知了这个消息,后脚“神谕”就与此有关,更是坐实了她伪造神谕的事,另一方面,她总觉得,父神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怎样,这倒没有什么证据,只是她直觉如此——帝国漫长时间的统治里,私下非议神明的肯定不止一次两次,但从没有因为渎神而遭到神罚的例子,神谕更像是父神与祭司,与信徒交谈的家常,零零散散,即兴而起,没有那些功利的目的。
不过,她还是让侍从告知了瑞文·欧洛斯,欧洛斯家的长子,让他在早祷结束后留下。
“您有什么事吗?祭司大人。”瑞文·欧洛斯有一双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灰蓝色眼睛,与他的父亲老欧洛斯习惯的避世慎独不同,他很早就混迹在各个贵族圈子里,行为乖张却不逾矩,也经常说些大逆不道的玩笑话,侍女说流言是从他而起,倒是让人丝毫不觉得突兀。
“我,听说了一些流言。”塞莱斯蒂娜看向他,适度表现出一点不解。
“啊,是关于父神的吧。”瑞文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咳,只是我跟朋友喝酒时的一点闲聊,没想到连您都惊动了。您要转达父神的训诫吗?”
他露出一个有些戏谑的笑容,看向塞莱斯蒂娜的目光带着几分探究。
“不,父神仁爱,不会随意因言降罪。”塞莱斯蒂娜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唔,其实算是被断章取义了,”瑞文脸上没什么愠色,“我的原话应该是,神明即使不会回应,可人们因为信仰获得安宁,就已经足够有意义。坦白来说,有多少人真的期待或者需要每天的晨祷和晚祭来获得一两句解读各异的神谕来解决自己的燃眉之急吗?没有的,但是大家依旧晨昏定省。原因无非是,只要您在这里,神殿在这里,父神之名在这里,就足够给大家安慰了。那父神的回应是真的还是伪造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塞莱斯蒂娜在心里松了口气:“你看起来似乎既不紧张也不生气?要是父神因此怪罪你呢?”
“要是父神是全知的,祂就应当知晓这并非我的罪过,要是父神也有自己的局限,那我以自己试出了神明的窘促,哪有比这更赚的买卖?”青年轻巧地回答,显出几分狡黠,“何况,之前从未有过父神亲自责罚信徒的记载,而祭司您的责罚么……在所有人都为了继承人位置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想您应该不会愿意再招惹我这样无辜的中立方~”
“继承人与我无关。”塞莱斯蒂娜摇了摇头。
“在您看来当然是这样~您只是转达了‘神明的意见’,”瑞文笑了起来,他重重咬字,仿佛“神明的意见”是什么很有趣的东西,“但是对于其他所有人来说,您都是塞拉斯殿下的背书,是他的最大倚仗,是他参与这次争夺的唯一也是绝对的正当性,这不是您想要置身事外,就能如愿的。”
“你说得对,”少女祭司叹了口气,“其实你没说出口的话,是哪怕我真的想要惩罚你,也只是坐实了传言,显得自己心虚,说不定还会为自己招来灾祸,对吗?”
“您是位有智慧的人,”瑞文收起那点略显刻意的玩世不恭,“您的母亲,您母亲的母亲,格伦戴尔家的祭司向来有这种疏离于人群的智慧,我一向对这种智慧敬而远之,今天与您交谈才发现,这种智慧并不讨厌。”
“我现在也知道您为什么那么受欢迎了~”她有些轻松地笑起来,“泰德……洛克伍德公爵经常跟我提起,应该多跟同龄的聪明人聊聊天,老人总是有他的道理。”
“要是我能拐祭司偷跑去喝酒,那可是值得吹嘘的一件事。只是怕我父亲要请我回去吃家法~”瑞文笑着摇了摇头,“明天下午怎么样?等雪化了一些,我得给您整件好看又透气的面纱,然后请您去吃我最喜欢的那家餐馆。”
塞莱斯蒂娜也笑了,少年人的提议异想天开却又很有吸引力,索性她已经做了最渎神的那件事,现在再多离经叛道一点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
两人就这样约好了第二天的约会,临道别时,瑞文转身要走,塞莱斯蒂娜才随意地问了一句:“说起来,与您闲聊的那位朋友是谁?也许我也应当与他聊聊。”
“是奥德里奇,奥德里奇·路德维那。”
……
塞莱斯蒂娜最终也没有找奥德里奇对峙,像瑞文说的,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已经成为菲斯殿下一派的眼中钉,再多谈什么,也是徒劳。
有时她也会心生怨怼,为何父神要把答案说得那么早,那么明确,那么无可辩驳,又那么突然地不再降下神谕,让她毫无防备地卷入这场纷争,束手无策,无所适从。
她也想过,干脆自暴自弃顺从他们,横竖谁做继承人对她毫无区别,而路德维那家大概早已为菲斯想好了一万种获得父神青睐的办法,抑或者谎言。
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她自问不是什么立场坚定的人,也并没有多喜欢塞拉斯——尽管他的确是个可爱的小孩子,她想她只是缺乏最后的一点勇气,一点接受慈爱的父神已经彻底抛弃了自己的勇气,一点背叛自己敬爱神明的勇气。此外,她不得不承认,奥德里奇的挑衅很有效果,她本能地对改换立场感到抗拒。尤其是在泰德叔叔倾尽洛克伍德家族的能量努力支持她的时候,这种背叛更称得上可耻。
瑞文·欧洛斯默契地对此未置一词。他仿佛只是多了个普通朋友,带她去吃好吃的店,看独特的风景,讨论古板的贵族和乏善可陈的传说故事。他有着把所有事变有趣的本事,像第一次见面塞莱斯蒂娜感受到的那样,那是一种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天赋,能让她在犹豫和挣扎中找到片刻安歇的角落,就像深潜的人难得浮出水面呼吸的一口空气一样畅快。
但她和他都清晰地知道,这样的畅快持续不了多久,天真纯稚的塞拉斯难以拯救独木难支的洛克伍德,何况神明的追随者也不愿以利益交换玷污自己高尚的信仰。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不外如此。
塞莱斯蒂娜和瑞文都清楚,也都无能为力,或者说,至少看起来无能为力。于是连多提一句都显得煞风景。
只不过再如何努力粉饰太平,斑驳的伞也挡不住庞然的浪。
关于塞莱斯蒂娜的传言愈演愈烈,连神殿的侍从都隐蔽地投来探究的目光,于是她跟瑞文偷溜出去时留下的空缺又成了新的把柄,从“祭司惹怒了父神”到“祭司背叛了信仰被父神遗弃了”,再到“祭司擅离神殿祭拜邪神”,五花八门,真假参半,最终无非都是将渎神的帽子扣在她头上,又言之凿凿说今年的大雪是父神的开罪,边疆的雪灾是父神对祭司渎神的怒火,不求一击致命,但能保证每天不重样,又每天都有新说法。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的手笔……她难以自证,遑论澄清。更何况,还没等她澄清一条,就有新的指摘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终于,最后惊动了垂垂老矣的君王。
年迈的君王已经失去了彻查真相的心力,更致命的是,拥有格伦戴尔血脉和祭司资格的,并非只有塞莱斯蒂娜一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会被牺牲一目了然。
于是,在一个大雪的午后,塞莱斯蒂娜在神殿里等到了带自己走的卫兵。甚至没有例行询问,没有面君辩解的机会,儿戏得滑稽可笑,果断得蓄谋已久。
塞莱斯蒂娜呼出一口气:“王不愿意见我一面吗?”
她早有预料,多次提出要见君王,都被“身体不适不宜见客”的理由挡了回来,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要求是否有被呈递到王的面前,还是在哪道关卡就被拦了下来。
“王上抱恙,你还是不要试图用妖术蛊惑他了。”卫兵语气笃定得像是掌握了什么惊天的真相,神色中有几分不屑。
塞莱斯蒂娜叹了口气:“今天的晚祭怎么办?”
“王上已经安排好了,今日的晚祭与安卡小姐的祭典合并进行。你可不要借机诅咒安卡小姐。”卫兵交代到一半,警惕地看向她,倒是看起来对传言信了个十成十。
安卡·格伦戴尔,塞莱斯蒂娜比她小一岁的表妹,比她聪明,比她灵巧,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比她通人情世故。
塞莱斯蒂娜又叹了口气,在卫兵催促她之前顺从地起身,跟着他们离开。
给渎神者预备的牢笼不算狭小,也许他们当真忌惮着某些怪力乱神,也或许只是刚巧这一间空着。
塞莱斯蒂娜在一堆杂草簇拥着的长凳上等来了奥德里奇。
“你来了。”仿佛一场漫长的拉锯走到尽头,她无能为力,也筋疲力尽。
“嗯哼~”男人点了点头,看她的眼神愉悦得像在欣赏一件残破不堪的艺术品。他的确有这样的资本,无论过程如何,他确确实实为自己和菲斯收获了一场大胜。
“我能问个问题吗?”她抬眼,一如两个人第一次在神殿中对峙那般,只不过两人位置和视角互换。
“什么问题?”青年心情很好地抬手应允,他似乎一直是这样看起来柔软而随和,但总让她莫名地感到危险。
“我是怎么暴露的?被父神遗弃这件事,我自认已经演得天衣无缝了。”
出乎她预料的,对方愣了一下,他弯下腰,带着那种无害的笑容凑近她,轻声道:“原来你真的已经听不到神谕了呀~”
“……”
“原来是这样吗。”塞莱斯蒂娜抬起了头露出一个苦笑,“还真是……”
“不过真的是很妙的演技哦~”她竟然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几分真心的赞美,“我们完全没有怀疑过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就那么喜欢塞拉斯那个小废物吗?”
“不……我没有为了三殿下编造神谕。选择他的确是父神的意思。”塞莱斯蒂娜摇了摇头,“是从……你接管路德维那那天开始的。”
“哈~”男人夸张地张开手笑了一下,“值得吗?为一个抛弃了你的神明坚守神谕的选择,最后落得这个下场。”
“不是的。父神祂……祂很温柔,也很宽容。祂平等地爱着所有人,和这个世界。不再回应了,祂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我想,至少要把祂的意志坚守下去……”塞莱斯蒂娜想起案头那几本记录着神谕的典籍,回忆着自己阅读它们时候的感受,转而平和地看向他,“除此之外,这不也是你需要的吗?跟说服祭司转而支持菲斯比起来,为了他扳倒神明和祂的追随者听起来要更忠诚,也更厉害吧?不然你也没有必要专门来挑衅我,又把传言透露给泰德叔叔。我一度怀疑瑞文·欧洛斯也是你派来的,后来我发现你只是太过了解他……他就是那样跳脱的性格,倒也不介意被你利用。你需要一场彻底的大胜,我们都是你选好的反派与配角罢了。”
“如果你没有坚持选塞拉斯那个小废物,也许我们会相处得很好也说不定呢。”这次她确定,自己确实在青年红色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点之前没有的光芒,“只可惜,你最终也没有理解,如果事事都依赖神明的指示,那就失去了自我,即便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也许你的父神就是想要给你自己选择的权利,但是你亲手把它放弃了,你把自己囚禁在无所谓的自尊和对神明的拙劣模仿中,还把自己弄成现在这样狼狈的境地。你的表妹安卡在这一点上就要聪明得多~”
奥德里奇遗憾地摇了摇头,表现出的几分怒其不争几乎要把塞莱斯蒂娜也绕了进去,但她已经熟悉他的套路了。
“不,我的结局源于你们的贪婪,我没有选择屈从附和你们,所以成为你们的绊脚石。”塞莱斯蒂娜直直看向他,“你不也承认没看穿我的表演吗?哪怕我依旧是父神宠爱的祭司,你们依旧会用圈套和谎言将我逼至如今的处境。只是因为我不是你们中的一分子罢了。”
“的确~”他似乎完全放下了无害的伪装,有些肆意表达着喜悦和恶意,“对我来说,牺牲掉的是一个真货,还是很像真货的冒牌货,都没有区别呢~”
……
晨曦的第一道光因着积雪而到得格外的早,塞莱斯蒂娜被几个侍从带到广场上,属于她的绞刑架早已伫立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审判之时的到来。
安卡·格伦戴尔,她亲爱的表妹微笑着站在绞刑架旁;菲斯披着厚厚的斗篷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奥德里奇·路德维那陪在他旁边,两人似乎小声交流着什么;塞拉斯孤独地站在一隅看着塞莱斯蒂娜,鼻尖红红的,不知是冻的还是哭的;卡塞尔和阿德里安家的人站在一起,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关心来,三五成群地各自聊着天;瑞文·欧洛斯面色平静地与塞莱斯蒂娜对视,做了一个祝福的手势;泰德·洛克伍德没有来,听说似乎是生了重病卧床……
纷纷扬扬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落在她的睫毛上融化滑出短痕,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意识即将坠入无尽黑暗之前,她清晰地听到了父神一声轻轻的叹息……
END.
主题在于“晴山闲鹤本来是压力很大的,和老婆亲了个嘴后他压力变小了,然后老婆叫他去干活于是他压力又大了所以老婆是个变压器”
晴山闲鹤有点烦躁,或许他应该抽一支烟,但是晴山闲鹤是没有烟瘾的,他也不喝酒,这两样东西都对他的健身计划不好。因此晴山闲鹤现在正因为没有一个合适的、麻痹神经的方式去排遣压力而焦躁不已。
沙发的对面安置着的是一个半人高的装饰性鱼缸,这个鱼缸的顶平时是盖着的,不过今天荒川隼请了人来家里给鱼缸做清洁,因此现在这个顶被卸下来放到杂物室去了。清洁工白天做完了清洁工作,又把里面的假山水草热带鱼都装了回去,结束工作便离开回家去了。面前的茶几上四处都是临时搁置了鱼缸里的湿石子留下的水渍,清洁工在打扫时随手把里面的装饰物放在茶几上了,这工作做的很不好,但是——嘿呀,没有人会去和来打扫卫生的临时工费劲讲道理的,更何况在他俩发现这件事时已经给清洁工结账了。总之,晴山闲鹤面前的这个茶几现在是湿漉漉的,从他仰着头后躺的姿势可以看到茶几上纵横的水路里透着鱼缸背后的装饰灯光,这个灯光经过热带鱼群后映出的颜色是水蓝的。
茶几上还有几颗没放回去的鹅卵石,晴山闲鹤坐直了身体,伸手去捡了一颗。他把石子拿到眼边,房间里没开灯,就鱼缸装饰灯的那点亮度不够分辨石头上布着怎样的花纹。晴山闲鹤觉得更没劲了,他用力捏紧石头……当然是捏不碎的,石头纹丝不动,像在嘲笑他做不清醒的梦。
他莫名其妙地暴怒,这讨厌的石子,虽然它什么都没做(石头又能做什么呢),但是,晴山闲鹤现在火大地惊人!他手腕向后,瞄准鱼缸,用了点力气掷过去,石子在空中纵身一跃,跳进鱼缸,把水面打出一簇颇高的水花,还撒到鱼缸外面来了。被惊动的热带鱼纷纷急促地扇动鱼鳍,它们在鱼缸紧张地游了几圈,注意到没有危险后才安静下来。那粒石子在惊起大浪后立即被水柔软地包裹起来,缓冲了晴山闲鹤给它施加的怒气,于是它缓慢地下降、沉底,安稳地躺在众多的石子间。晴山闲鹤觉得这还算有点意思,他伸手要去捡茶几上的第二颗石子,就在这时候他的眼睛往后撇了一下,扫到站在沙发后方的荒川隼。
不知道荒川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晴山闲鹤的心情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他肯定有意见了,他会说“你溅出来的水把地毯弄湿了”,他还会说“你没事干能不能不要吓鱼玩”,他也会说“你就不知道把湿的茶几擦一擦吗?”。荒川隼倒不是一直在挑晴山闲鹤的刺,当他心情好时,这些也算不上值得说教的事情,但是晴山闲鹤老是碰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而现在过暗的环境让晴山闲鹤看不出来荒川隼的心情。多好,当荒川隼心情不好时总有一个稳定的发泄方法在家里等着他……
“谁惹你不高兴了。”
荒川隼走到沙发的背后,晴山闲鹤的正后方。他也没去开客厅灯灯,低下头俯下身,大概是想看一下晴山闲鹤的表情,他的语气并不是疑问式的。晴山闲鹤仰头,荒川隼原本浅粉色的头发被水蓝的装饰灯光覆盖了,那个人的刘海垂下来遮在晴山闲鹤的眼前,于是晴山闲鹤没法分心去看荒川隼的脸以外的部分了。荒川隼的眼睛也透着湛蓝的色彩,温和平静的水面,昏暗的环境使他的瞳孔中心看起来像深邃漆黑的湖。荒川隼的眼睛原本就是淡蓝色的。
晴山闲鹤便伸手,环过荒川隼的脖子把他拉近了一点,他有点粗鲁,让荒川隼的右眉抽缩地挑了一下。不过晴山闲鹤没有注意到这个微表情,因为他已经浪漫地闭上眼,仰高头,两人在被夜晚的湖水笼罩的客厅里安静地接吻。
“只是一点工作上的事情,现在已经没问题了。”
晴山闲鹤的决定无疑是很正确的,这不仅让晴山闲鹤自己的心情好转了许多,还避免了一件会让他压力增加的事情发生,因为荒川隼本来马上就要张嘴表达他的不满了。
“噢。”荒川隼沉默了一下,他的眼睛还盯着晴山闲鹤,不过水面已经不像他来时那样心情好了,大约过了几句抱怨的时间后他才再一次开口,“那你记得把茶几擦干净,鱼缸顶在杂物室,你应该会安装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