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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十一招】穆珛
关键词:异闻
评论:随意
*再也不死线赶工了第一万次
“我睡不着。能给我讲个故事吗?”
黑暗的山洞里亮起了一点光。年长者翻了个身,试图做出自己仍在熟睡的样子。
“我睡不着!”孩子推了推年长者对自己而言堪称庞大的身躯。孩童特有的清脆声音撕裂了寂静,年长者痛苦地捂了一下耳朵。
“好吧,好吧。”他叹着气,神情认命,“你想听什么故事?”
“什么都可以。嗯……轻松一点的,童话故事也可以。”孩子窝进他的怀里,“也许听到一半我就会困了。”
“如果等我讲完了你还没有老老实实睡着,我会把你打晕。”
“……你好残忍。”
“你更残忍。”他无情地指出,“你剥夺了我睡眠的幸福。”
“幸福应该共享。”孩子小声说,“就比如你先把我哄睡,你再睡觉,你就会获得两份幸福。”
“……谁教你的这些歪理?”他又叹了一口气,故意叹得好大声,“算了,我不想知道。我们还是来讲故事吧。”
“好耶。”
“一点都不‘好耶’……让我想想,讲什么呢。”
他顶着孩子期待的目光在记忆里挑挑拣拣。片刻后,他清了清嗓子。
“咳咳。那么,这个故事要这样开头:从前有条龙……”
“……好俗套。”
“闭嘴。”他盖住孩子的双眼,自顾自地继续说,“从前有条龙,一条龙孤独地住在山洞里。他拥有一整个山洞的财宝,但没有同伴,也没有朋友,每天只能吃了睡睡了吃。”
“听起来其实还不错。我也想有一整个山洞的财宝。”孩子点评。
“不是都让你闭嘴了吗?你这样怎么可能睡得着?”
“嘁。”孩子扭身把脸埋进他怀里,“我不说就是了。你继续讲吧。”
他这才满意,继续用故意放慢的语速讲故事:“龙的领地附近有一个人类的国家。那个国家并不算大,也不算繁荣,但对于龙来说已经十分热闹了。于是,某天无聊地数财宝的时候,龙突然想到,为什么不去那个人类的国家看看呢?”
“嗤。”
“……你笑什么?”他把孩子扒拉出来,狐疑地上下打量孩子的脸,“你不是说不说话了吗?”
孩子紧紧闭着眼:“我不知道,你听错了吧,我在尝试睡觉呢。”
“是吗?你最好是。”他又把孩子埋回去,“我继续。这个想法一出现之后,龙就觉得他早就该这么做了。挑了天气很好的一天,龙飞去了那个国家。那个国家的人很热情,看到龙之后都用很大的声音打招呼,还跑来跑去迎接龙的到来。”
“……龙是用自己本来的样子去的吗?没有变成人?”
“当然了。龙是很诚实的人,在和人类打交道时当然会用自己的本来面貌。”他有点得意地说。
孩子的肩膀抖了抖。他疑心孩子又在笑,却想不出笑的缘由,只能继续讲故事。
“不过呢,那个国家的空地对龙来说都太小了。所以龙只是飞了一圈,还找到了最华丽的城堡——应该就是王宫吧?——打了声招呼。龙飞往王宫的时候,许多人都直起了腰,呆呆地注视着龙帅气的背影。”
“那个国家的人看起来怎么样呢?”
“然后……呃?你说什么?”
“我说,那个国家的人那时候看起来怎么样?”孩子问。
“你说怎么样……”他陷入沉思,“大部分人穿得颜色好暗!表情也很呆滞。不过有一些人打扮很闪亮,很想打劫……不是,认识一下!哎不对,你问这个干什么,这只是个故事啦,故事。”
“是是,你继续讲吧。”
“没你打岔我早就讲完了!”他哼了一声,“之后龙就时不时去那个国家逛一圈。虽然人类总是在发出奇怪的叫声,但总体来说,总是在说‘我们会献上珍宝’这样友好的话哦。”
“……”
“……你是不是又在笑?”
“没有哦。然后呢?”
“然后?然后有一天,人类也来拜访了龙的洞穴。是他们的公主,还带了一大批财宝。公主十分漂亮,金色的头发在山洞里也能闪闪发光……”
“是阳光反射吧?”
“你懂什么!总之公主就是美得发光!而且又温柔又善良,嘿嘿……”
“笑得好恶心。”孩子评价。
“你再说我真的会打晕你哦。”他板起脸,“再之后呢,国王去世了,公主成了那个国家的女王,和龙建立了友好关系。龙再也不孤独了,那个国家的人也很高兴有龙这么强大帅气的朋友,大家一起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结尾倒是很童话故事,但是中间跳过了好多东西……”
“小孩子话这么多干什么。好了好了故事也讲完了!你现在总该睡觉了吧?”
孩子没说话,只是在他的怀中蜷缩起来。几次呼吸后,孩子还是闷闷地开了口。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我想母亲了。”
“唉……只有我陪着不行吗?”他甩了甩尾巴,“我也很想你妈妈啦。但你现在还不能自由控制人型和龙型的转换,会把你妈妈的王宫拆掉的。到时候我们就会被大骂一顿,然后赶出去喝西北风……”
他越说越伤心,似乎是想象到了自己被妻子训斥的画面,金色的双眼中含起热泪。
“……你别哭啊!”孩子用稚嫩的龙角顶他的鳞片,“会掉到我头上的。”
“我才没哭。好了真的你快睡吧小孩子再不睡会长不长的!”
孩子发出含混的抗议声,大概是“要说长不高”之类的嘟囔。他将孩子掩在翅膀下,只有一人一龙以及堆积如山的财宝地洞穴里,他们陷入了安稳的睡眠。
从前有一个国家,国王十分昏庸暴虐,民众深受其苦。在人们绝望的时候,龙从天而降。被选为祭品的公主最终借助龙的力量推翻了国王,成为女王把国家带上了新的道路。
——床头的父母合上绘本,摸了摸熟睡的孩子的脸,悄声读出童话故事的最后一段。
有着金色竖瞳的王夫也和这个国家的所有人一样,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展开风起风销·旱魃乱
甲子年八月十二,宜嫁娶,忌出行。陶家小姐婉容,邱家公子凤生,喜结连理。
喜宴间,康熙饮了几杯急酒,不知第几次扫视全场,陶老板边上坐着邱云长,邱云长边上坐着花艳秋,独不见那人一片身影。他推了杯子,起身离席,秦大悲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将军府后花园。
见园中一片翠色青葱,康熙心下略觉宽松,没走几步,瞥到绿树后一团红影,那人乍着双臂,急声道:“哥,你不要再喝了,一会又要揪着给人算卦!席上那么多人,你不怕丢脸丢回福建老家,我还怕!”
康熙不由发笑,上前道:“小红,你们怎么也在这?”
施小红“呀”了一声,闪在一边,露出后面的施世纶。此刻江宁知府官帽脱在一边,露出秃了一半的光亮脑门,那脸醉相倒是和包公祠初见时一般不二。他一手抱着敞口的酒坛,一手正从旁边的树枝上揪叶子,抬头睨了一眼康熙,忽然大笑起来,“来了,果然还是来了。”
康熙道:“施爱卿,什么来了?”
施世纶道:“你来了,你要算的卦马上也就来了。”他一扬手,扔出一把树叶,清风乍起,卷得一把翠绿上上下下,许久才落平在地。施世纶看了一阵,咧嘴乐道:“凭风助力,巽上坎下,上巽下坎,好一个‘风水涣’。”他忽地瞪向康熙,道:“巽为南,出城官道,你马快,肯定能追上。”
康熙听罢,霍然转身,疾步而去,隐隐听得身后有施小红责备之声。来到府门,秦大悲早已牵了坐骑等候,二人翻身上马,向南急奔。土路扬尘,日影向西,终见到路上一人背影。那人负着单刀,牵着马,慢慢地走。
康熙见此,大声道:“黄天霸!”
那人背影猛地一颤,并未回头,反而翻身上马,向前奔去。康熙顾不得其他,打马急追,对方显然听到身后蹄声紧促,也催起胯下坐骑,御马虽好,竟也一时也无法追上。康熙倒也不急一刻,只坠在那人马后,看那人在马背上起伏,脑后散发飞起,露出一线脖颈。这样跑了一阵,康熙忽见那人身形一晃,似要栽倒,他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却见那人却又坐稳,只是伏得低了些,也没再作势催促,胯下坐骑没了指令,就势慢了下来。康熙既惊又疑,打马急奔,再见那人又是一晃,右脚几乎脱出镫去,又堪堪踩住。康熙大急,猛磕马腹,胯下坐骑一阵咆哮,低头疯跑起来。康熙盯着前面越来越近的人和马,暗自算计,在擦身过时甩镫离鞍,纵身而起,落在那人马上。他一手当胸横揽住那人,一手前探摸到缰绳攥紧,双腿夹住马腹。马儿得到前行指令,发足疾奔,康熙不敢放松,忽觉怀里人开始挣扎,他腾不出手阻止,只得喊道:“黄天霸,秦大悲求我‘救人救到底’,对邱凤生如此,对你也一样!”
狂风乍起,吹得尘沙遮蔽天日,吹得康熙眯眼闭嘴,却也吹走了他怀里人的动静。风将一股铁生了锈般的味道送到康熙鼻中,接着又把湿漉漉的触感送到他的臂弯里,他缓慢地放松双腿,低下头,从飞散的发丝和飘落的灰尘中,看清了自己浸满对方鲜血的衣袖。
胯下马终于止步,康熙放松了双臂,看向依倒在怀里的人。他当然知道黄天霸箭伤颇重,但他确实没料到黄天霸虽似准备远行,却应是恢复得并不太好。康熙伸指贴在怀里人鼻底,感到有微风拂过,又摸在颈侧,探到一些搏动,算是放下心来。此刻有了余暇,他才发现自己背心额头均在片片发冷,竟是出了一身透汗。
康熙深吸几口气,只觉神志清醒,却似在梦中一般缥缈玄冥。他抬起头四顾,却看到秦大悲兜马转回到他面前,身后跟着刚跑疯的御马。大内总管伏身道:“主子,前面不远有处小庙,可暂做落脚。”康熙点点头,扶住昏迷的黄天霸,催马跟上秦大悲。
日暮时分,康熙和秦大悲托着黄天霸进了那间小庙。正殿供着龙王,香案上并无贡品,殿中也没有香炉等礼神之物,但四下干净,连张蛛网都不见。事急从权,秦大悲撕了自己里衣,康熙道声“得罪”,解开了黄天霸长衫盘扣,那胸口刺着的“反清复明”四字赫然显在眼前。康熙手指一抖,忙屏息凝神,继续为黄天霸解扣脱衣,又小心扯下左肩处被血浸透的裹伤之物。殿内已然昏暗,秦大悲点燃火烛,又来扶起黄天霸上身。康熙将随身携带药粉层层铺撒在箭疮上,又仔细将伤包好。秦大悲将黄天霸放平,抬起他右腿,解下鞋袜,两人又如法重包了他腿上箭伤。
一切停当,已近巳时,康熙默然不语,秦大悲也只立在一旁。烛火轻摇,拨得二人映在白墙上的黑影微微颤动,康熙暗自叹了口气,道:“秦大悲,你去找些水来吧。”
秦大悲道:“万岁爷……”
康熙道:“你只管去……他如今这样,能奈我何。”
秦大悲道了声“嗻”,低头出了大殿。康熙看看墙上孤影,走到殿中柱边,挨着黄天霸坐下。他四顾一阵,再低头看躺在身边的人,觉得自己似乎仍在梦中。康熙见黄天霸额角隐有点点闪光,便扯着自己袖口给那汗水擦去了,指侧擦到那人黑发,虽是一扫而过,却惊得康熙浑身一抖。他自忖如此这般还未醒来,大约这真的不是梦,旋即又失笑出声,笑声在殿内震荡,康熙复又惊,遂作罢,只依住背后大柱,低头垂眼,不多时便要沉沉睡去,忽听身边人声乍响:“什么时辰了?”
康熙偏头看黄天霸,正对上那双侧边跳着烛光的眼睛,康熙呆了呆,道,“你醒了?秦大悲去找水,过一阵就能回来。”
黄天霸道:“这是龙王祠,现在几更?”
康熙道:“约莫二更。”
黄天霸道:“扶我起来,把我的刀和包袱拿来。”
康熙不明就里,只得依言将黄天霸扶得依柱坐好,又将单刀包袱递过,见他从包中摸出镖囊,抻出一支镖扣在手心,又抻出单刀,却只将其横在膝上。康熙正疑,又见黄天霸看向自己,张口问道:“《空城计》你可会唱诸葛亮?”
康熙道:“可是那段‘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黄天霸道:“你对着门坐下,一会我碰你袖子,你便从此开唱,记得要唱‘我有琴童人一个’。”
康熙虽大惑不解,但看黄天霸神色凝重,便也不问,依言坐好。他心里过了一遍唱词唱腔,再过第二遍时,忽觉袖子被触动,于是张口唱起来。与此同时,身侧黄天霸那儿传来金器鸣响,应是他在以金镖扣击刀身。康熙恍然间回到夜幕低垂的漠北,此处随无连天的荒凉,却有交鸣的金铁,不由心下畅快,一时竟忘了什么唱腔韵味,只凭一副肉嗓子高歌。待他唱到“你到此就该把城进,为什么犹疑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时,大殿门口传来一声男人大喝:“哪儿来的野鸟,在爷爷地盘上狼哭鬼嚎?”
康熙止住声音,却听黄天霸道:“郑老七,你只管进来,黄天霸在此恭候多时了。”
门口那男声道:“我还怕你不成?”
忽又传来一个女人声,道:“郑大哥,他们刚唱的是《空城计》。”
男声道:“那我不正好去捉了诸葛亮,为我那些兄弟报仇?”
女声道:“司马懿不出手,不是因为他怕诸葛亮,而是因为他自己行事谨慎。郑大哥,我们要渡的是良宵,打打杀杀腻死了,今儿我们就去别处吧。”
门口传来男人哼声,又接脚步声远去。康熙见此刚想张口,却被黄天霸反手捂住嘴,听得耳边一道劲风,接着是一声沉闷的金石交鸣。他扭头看去,只见窗上钉着一支金镖,镖穗正缓缓垂下。窗外一道黑影哼了一声,康熙感到嘴上的手松了开去,又碰了碰自己袖子,便忙唱道:“我有琴童人一个,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
那窗外黑影动了动,移开了。康熙不敢再讲,只得僵坐着,半晌,他听到黄天霸低声道:“他们走了。”
康熙忙侧头去看黄天霸,只见他靠在柱边,垂着双眼,额角冷汗已连成一片。康熙急忙过去扶着那人躺下,又将单刀收好。他心下疑惑重重,却不好此刻提问,却听黄天霸低声道,“秦大悲回来之前,你多费心。”
康熙道,“好。”见黄天霸合眼,想伸手帮他擦汗,又怕扰他休息,只得重新坐回去,虚虚抱着双膝,看一眼黄天霸,看一眼蜡烛,再看一眼大殿门口,这样来来回回几次,他也歪在一边,沉入梦中。
【风雷益,震下巽上,利有攸往。利涉大川。損上益下,民說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利有攸往,中正有慶。利涉大川,木道乃行。益動而巽,日進无疆。天施地生,其益无方。凡益之道,與時偕行。】
破晓时分,康熙惊醒,忙侧头去看,黄天霸仰躺在他身边,还好好地睡着。那人左手拢住腰,右手压着单刀刀身,头向右侧微偏,晨曦描出他一侧脸颊,在鼻尖绘出一道金线。康熙看了又看,又别过头,逼自己不去看。他定定心神,开始细细琢磨从昨天开始到现在的一切。
虽对江湖之事了解不多,但康熙到底也明白,一个人若顶着未愈重伤上路,必是别处发生了对他而言极为重要的事,让他不得不去亲身前往。而这个人若是黄天霸,那这重要的事定又和天地会脱不开关系。施世纶显然早就知晓或猜到,所以不好对自己明说,只借着算卦之机挑明黄天霸下落,说不准还存着点隔岸观火的龌龊心思。至于那郑七夜访,看似凶险,实则应无大碍。设想当时情景,若换做自己,遇到强敌又无后手,断然不会孤注一掷只以耍诈应付,如今平安,想来也在黄天霸意料之中。此事应与黄天霸出行关系不大,但此人定跟黄天霸有些关系,之前自己也对天地会行侠仗义之举略有耳闻,大概这恶人曾栽在其手中,早就伺机报复,而自己不明就里,懵懵懂懂带着人误闯了贼窝。
想来也是好笑,自己只因未在婚宴上看到黄天霸而多饮了几杯,却又因为多饮了几杯而不管不顾出来追人,左右不过想见一面,聊几句,约上一局棋,不想却变成这样。
事情到这也还说得通,唯有一处显得蹊跷。康熙了解黄天霸脾气,虽然遇事便急,但大体是能将一切稳妥办好的。如此迫切大事面前,为何要在自己追上后不应付了事,甚至连回头看上一眼都未有,只顾落荒而逃?
康熙想到此处,只觉多虑无益,与其步步为营,不如见招拆招。他起身出了龙王殿,早已立在门口的秦大悲跟在后面,到了约莫说话声不会扰人清梦的位置,康熙回头道:“秦大悲,朕要你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秦大悲道:“万岁爷可是要让黄天霸护您周全?”
康熙道,“怎么。”
秦大悲道:“黄天霸此人,虽有勇有谋,但到底出身草莽。奴才……奴才怕他言语不周,行事莽撞,冲撞了圣意。”
康熙道:“大悲,你之前夸朕‘心怀仁德’,仁德之人,会连几分急躁都容不下吗?”
秦大悲弯身,道:“奴才知错。”
康熙又道:“次此出巡,为的就是体察民情,这般目的,平素我们习惯行事反而不便勘破。大悲,你身兼要职,若将那些事托付给他人,朕确实放心不下。”
秦大悲道:“谢皇上。”
康熙道:“你去找辆车来,黄天霸重伤未愈,不好骑马。之后如何行事,你应明白。”
秦大悲道:“回万岁,车昨晚奴才已经赶来了。”
康熙点头,回身走入龙王殿,却见黄天霸已靠墙坐起,单刀搁在一边的包袱上。康熙见此刚要张口,却见黄天霸道:“昨夜之事,多谢了。”
康熙忙道:“客气了。”
黄天霸道:“那郑七为祸一方,我曾捉了他几个手下送到施大人那里,以刀示意。昨夜实不凑巧,好在他生性多疑,被我们惊走了。”
康熙见黄天霸如此坦率,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他正暗自思忖,又听黄天霸道:“康熙,你昨日找我,可是有事?”
康熙道:“确是有事相商。”
黄天霸道:“愿闻其详。”
康熙道:“我次此出宫,是为体察民情,和秦大悲等人行动,反而束手束脚。昨日想到天霸你对此处颇为了解,若能与你同行,必会事半功倍,故而追来,不想之后却是这般误会。我想这一路若你护我周全,定是劳心费神,之前种种便可一笔勾销,不知天霸你……可愿意答应?”
黄天霸怔了片刻,忽笑道:“好,我答应你。”
康熙不由大喜,忙屏息敛神,缓声道:“既然如此,此行必定收获颇丰,只是‘康熙’这称呼,定不合适行走江湖。我行三,贾青天也曾将我误当成你,天霸你——”他忽然停住,想到若黄天霸曾身经“扬州十日”,应比自己大了不少,可看面相,明明只是翩翩少年,就算梨园子弟有驻颜秘术,也不该如此。康熙心一横,续道:“我托个大,天霸你叫我一声‘黄三哥’,我还称你作‘天霸’,如何?”
黄天霸又笑,道:“好。”
康熙道:“君子一言。”
黄天霸道:“快马一鞭。”
康熙闻此,心下畅快,不由一屁股坐在黄天霸边上,大喇喇往墙上靠去,道:“你伤还没好,那郑七一时应也不敢回来,不如先歇上一阵。秦大悲带了干粮和水,我们先将就一顿。”
黄天霸道:“黄三哥,你与我同行,为的应不是贪图享乐吧。”
康熙坐直道:“那是自然。”
黄天霸道:“若是想体察民情,那行程便得由我这‘民’来安排,才是正经。”
康熙道:“天霸所言极是,可你的伤……”
黄天霸道:“昨夜若只有郑七,此刻倒也不急这一时,但他身边那女子三言两语便劝得他回心转意,定然是有些伎俩的。我上次来捉人,这女人还不在,这龙王祠也没有这般干净整洁。有了此等变数,便不好掉以轻心。我此时虽不好骑马,但秦大悲应已赶了车来,我们快些动身,往东十里,有一处地方正方便落脚。”
康熙见黄天霸言之凿凿,镇定自若,不由心生敬服,他敛依端坐,正色道:“如此,还请多费心了。”
二人整理一番,出门上了马车。三人三马一车披着朝阳,辚辚向南行去。巧妇无米,秦大悲找到的这辆马车车厢小厢壁薄,窗小又无帘遮挡,康熙与黄天霸二人对面坐定,中间几乎容不下第三个人。
康熙见黄天霸抱刀正襟危坐,便道:“此刻有秦大悲在,应无需担心安危,你先休息一阵。”
黄天霸向外打量一阵,将刀横在膝上,道:“此处向东行十里,有处村庄,村中南面第三家,家中有我熟人。我先睡一阵,车停了我就能醒。”
康熙见黄天霸言毕便闭眼垂头,有些不甘,又想到是自己提议让对方先歇着,不由隐隐有些懊恼。他转而去想即将要去的那户人家,不知那家有何能耐,竟能让黄天霸觉得是个安全所在,如此轻易地带自己前往,又肯定跟天地会瓜葛不深。狭小车厢摇摇晃晃,乍暖朝阳忽忽闪闪,对面人寂静无声,外面只有车轮声中夹着的几声鸟鸣,康熙渐渐也开始困顿,终于睡了过去,不知多久,忽被推醒。
康熙霍然睁眼,看到黄天霸正似笑非笑盯着自己,忙咳嗽一声,道:“已经到了?”
黄天霸道:“到了,你……不要被吓到。”
康熙点头,心下疑惑更盛。他跟着下了车,眼前院落极为普通,还未及发问,见黄天霸已推开院门长驱直入,便示意秦大悲在外面候着,自己跟着进了屋。
屋中事物简陋,但整体干净,旁边门帘一挑,蹦出来一个及腰高的身影。康熙定睛观看,发现是一个小姑娘,看似不过豆蔻之年,却绾着头发,发髻上插着一根竹筷。那姑娘瞧见两人,面色平常,对黄天霸道:“黄大哥,这位公子是你的朋友呀?”
黄天霸道:“楚姑娘,刘伯是不在家么?”
楚姑娘道:“他在家,不也是要我说话,你也太把我瞧扁了。”此刻门帘一挑,又出来一个佝偻身影,原来是一位一身粗布衣褂,头发花白的老人。
黄天霸躬身对老人拱手道:“刘伯,这次我带朋友过来,您这里可还方便住?”
那刘伯上下打量康熙一阵,张口发出一阵嘶哑动静。康熙一悚,仔细观看,原来这人脖子上有一处淡粉色伤痕,应是受过极重外伤,想必黄天霸嘱咐他“不要被吓到”,就是指这老人的残疾。楚姑娘听到那阵呕哑嘲哳,道:“刘老伯说啦,我家鸡棚小,只能住得下一个人,你又带了个人来,便住不下了。”
黄天霸道:“麻烦刘伯给我们安排个去处。”
刘伯又发出一通嘈杂之声,楚姑娘道:“这个村房子都住满人啦,只有西北老赵家边上那家空着。”
黄天霸道:“那就烦请楚姑娘带路。”
楚姑娘道:“好呀。不过黄大哥,你先找件衣服披上遮遮那一身血,要不是大白天,我还以为你死了,我跟鬼说话呢。”
黄天霸笑出声来,道:“悉听尊便。”
康熙见黄天霸从包袱里摸出一件长衫,套在身上,跟着蹦蹦跳跳的楚姑娘出了门,也跟着走出院子。楚姑娘忽道:“哎呀,你们赶着马车呢,我坐前头,给你们指着!”说罢按着车辕便爬了上去。马车本就狭小,她坐在秦大悲边上,把进车厢的路堵了个严实。康熙看了一眼秦大悲,对方会意,直接赶起车来。车行得慢,康熙和黄天霸跟在旁边,倒也自在。女孩也不多打量,也不再搭讪,只给秦大悲指着方向,不多时就到了一处院落。
楚姑娘跳下车,大声道:“就是这啦!房子空了一阵子,你们可得好好拾掇了。”康熙见她忽然仔细打量自己,又从头到脚看黄天霸,不由问道:“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楚姑娘道:“我看你俩这么高,不知道我爹我娘留下的两床被子够不够盖?不过我家也没有别的被子了,你们两个大男人,天气又热得很,露着点头啊脚啊大概也不怕的。”她说完又跳上车,对秦大悲道:“你记得路吧,给我送回去,再把被子给他们俩送来。”
康熙点点头,秦大悲赶马离开,再回头,见黄天霸已经推开了院门,忙跟了过去。
这院子和屋子比之前刘老伯家还小,破旧就更不必说,进了门便是一间敞开,竟然没有任何隔断。一侧仅有一张床,另一侧则堆满了各种破烂。康熙微微皱眉,刚想动手收拾,却瞥见黄天霸正在解开胸口盘扣。
康熙一惊,以为黄天霸要换下血衣,忙侧过头避让,过了一阵,再扭头去看,却见黄天霸解开了辫子,一头长发弯弯曲曲松松垮垮将散未散,竟遮住了大半腰身,他略略晃头,长发如同披风般渐渐散开,中间还杂着些交错,细细密密,纠纠缠缠。康熙闻此,不由低低地“啊”了一声。
黄天霸闻声回头,二人对上目光。康熙忙又侧头,道:“对不住。”他听到黄天霸笑道:“天霸懒散惯了,好容得空,只想趁机换药梳洗,还烦劳三哥搭把手。”说罢走到椅子边坐下,扯开长衫,亮出左边上身。康熙默然走近,目光避开那胸口刺青,只悉心包扎伤口。他当然知道黄天霸故作姿态是为了让他不适,但黄天霸这样披散头发的样子他确曾见过,那是在西门英家酒窖里,一把扇子,打落了一枚羽箭。
康熙双手一颤,忙收敛心神,道:“腿上的伤也要我来么?”他看向黄天霸,二人目光再对,这次是黄天霸侧过头去,道:“不用了,我自己来。”康熙见黄天霸起身走到床边坐下,挽起裤脚,想来是对方也应和自己想到一处。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只得走到屋子另一端的破烂处开始打量规划。
那些堆积之物又杂又碎,康熙一时也瞧不出个所以然,蹲下细看时,被涌出来的腥臭霉味熏得几欲作呕。他皱眉寻思若要收拾,免不了沾一身灰尘,这身织锦袍褂浆洗起来极为麻烦,不如先借黄天霸的衣服应急。康熙走到屋子另一侧床边,刚要开口,却见黄天霸倚着墙壁,怀里抱着刀,腿边压着包袱,已经睡着了。那一头长发未来得及扎起,垂在胸前,绕在身侧,又在床上铺开一片撒墨般的漆黑。康熙暗自摇头,脱下织锦马褂,轻轻披在黄天霸身上,转身挽袖去搬起破烂来。
搬到第三趟,康熙忽听得院门外车轮声里夹着小女孩的叫嚷,忙奔出去。他见楚姑娘正气鼓鼓地瞪着秦大悲,便道:“楚姑娘,你怎么又跟过来了?”
楚姑娘大声道:“我说了不跟来,这个人偏要我跟着!”见她还要嚷,康熙示意她小声,道:“黄天霸睡着。”
楚姑娘余怒未消,但还是放低了声音:“这个赶车的总瞧你眼色,你是能管他的吧,这人一路上罗里吧嗦掺杂不清,一会儿问我和刘伯是什么人,一会儿又问我们怎么认识的黄大哥,我不说他就不让我走,烦都烦死了!我索性全都告诉你们:我是孤儿,刘伯捡到我给我养大,我们俩进城卖绣品的时候被人欺负,刚好黄大哥路过,帮着解了围,还问清了我们家情况,之后每次在农忙的时候都来跟着一起插秧。先前每次来他都睡到我家鸡棚里,这次多了一个人来,鸡棚睡不下,刘伯就让你们来这儿。”说完,她跳下车,叉腰看看尬立在地的秦大悲,又看看康熙。
康熙道:“楚姑娘请多担待,他如此多话,实则为了尽快了解这边情况,好尽力帮忙,不想惹了姑娘不快,实在对不住。”
楚姑娘道:“你们俩能帮什么忙,有黄大哥就够了。我看你们也不像会种地的样子,只怕到时候笨手笨脚,让东家一顿好骂!”
康熙道:“黄天霸有伤在身,所以这次叫我来顶上。楚姑娘,人不可貌相,我种地可是一把好手,家里几亩地都是我亲自打理的。”
楚姑娘上下打量康熙一阵,满脸都是不信,她又瞥了一眼秦大悲,道:“被子给你们送来了,你们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我回去了!”说罢,掉头大步离开。
秦大悲讷讷道:“万岁爷……”
康熙道:“大悲,我知你担心我安危,但你行事也嫌急躁了。这爷孙二人明显并无半点功夫在身上,我都看得出,你自然不在话下。如今黄天霸势单力薄,断不能带我们去往和天地会有密切关系之处,这里应确是安全所在。”
秦大悲道:“可是万岁,难不成您还真的要替黄天霸去种地?”
康熙笑道:“不过是种地,在丰泽园是种,在这儿有什么不一样?我们此行为何?怕东怕西嫌这嫌那,又怎么能‘体察民情’?大悲,你把铺盖放下,便去做事吧。”
秦大悲欲言又止,终于道了一声“嗻”,抱着被子进屋去了。康熙又搬了几趟破烂,见日至中天,便停下活计,拿起桌上秦大悲留下的干粮走到院里,刚吃了几口,忽见大门处探出来一个脑袋。
康熙定睛观瞧,见对方是一个妇人,约莫知命之年。那妇人也仔细看着康熙,见他默不作声,便提着篮子大喇喇走进来,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住这家要给我租子的。”
康熙想起刘伯之前所言,便道:“阁下可是赵家人?刘伯引荐我们住在这处空房,并没说需要付钱。”
那妇人道:“老赵家算什么东西,刘老儿的话又有什么用?我姓王,是郑家的,整个村都要听我家的,你住这儿自然要付我家租子,你们是住了几个人?人多了租子也要加倍地给。”
康熙一时只觉疑惑,却听身后屋门口传来黄天霸声音:“王婆子,你欺负人惯了,如今都敢惹到我头上来?”
那妇人闻言,往康熙身后一看,猛地一缩,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你姓黄的了不起、住这儿晚上有你好看”之类,脚却向着院外一溜烟挪去了。康熙侧头,见黄天霸抱着刀走近。那人披着他的织锦短褂,罩住一背散发,却有两绺钻过肩膀,留在胸前,荡在腰间。黄天霸在康熙身侧停下,道:“之前我来帮刘伯种地,这婆子也来刁难,我刚把刀拔出来,她便也跑了。”
门口忽然又传来楚姑娘声音:“黄大哥,你怎么不讲全?王婆子上次欺负我和刘伯,你吓唬她一下,她就跑回家叫了她五个儿子出来,结果五个郑家人打不过你一个,他家才不敢再乱来。”
康熙看看黄天霸,又看看提篮再来的楚姑娘,道:“楚姑娘,你们就任凭这家人作威作福么?”
楚姑娘道:“哎哟我的好大爷,每天这茫茫多的活儿,谁有时间跟他们争个针头线脑,又不是要死要活,不过退上一步,又掉不了一块肉。人活着便是要受苦的,多吃点苦也不算什么。”
黄天霸道:“楚姑娘,话不能这样讲,‘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结果只能是对方得寸进尺。这样的小人,对他们宽厚,他们只当自己应得,要把拳头捣到脸上去,让他们尝尝痛的滋味才行。”
楚姑娘道:“好你个黄天霸,枉费我一片心意,听说你受了伤,我把攒下的鸡蛋都拿出来烧好给你送来,你却向着别人说话!”她气得跺脚,把篮子往地上一放,扭头大步走了。康熙见黄天霸作势想拦,却没能伸手出去,不由得低头憋笑,顺了顺气,才抬头回道:“你吃了午饭继续歇着,楚姑娘已告知我所有情况,明日我去帮他们祖孙忙活。”
黄天霸看了看康熙,猛地扭头抿嘴,显是在憋笑。康熙大惑,忽想起自己忙着跟破烂折腾,出了汗便是胡乱一抹了事,现在定然是一只花脸猫,不由得也别过头去。他听黄天霸咳嗽一声,道:“你先拾掇,我吃了饭就去打水。”康熙也不好回头正色应对,只含糊应了,胡乱往嘴里又塞了几口干粮,一溜烟跑进屋去接着开搬。
日头渐西,康熙已把这边破烂收拾停当,出了屋门,正赶上秦大悲赶着车停在院门口。秦大悲从车上搬下一些零碎,走到康熙身边,道:“万——”
康熙截口道:“黄三。”
秦大悲道:“三爷,我采买拾掇了些应用之物,还在路上遇到了小红姑娘。她给了我一包烧饼。”
康熙笑道:“好,你送进去吧。”他转身去看那一排排分好了类别的破烂,琢磨一阵,进屋准备拿些工具,却见屋子另外一侧,黄天霸坐在床上,秦大悲正在给他梳头。康熙暗笑一声,心道秦大悲应是明白劝不动自己,便从黄天霸那边开始下手。黄天霸此人,若跟他硬碰硬,只会撞个头破血流,若待他温和宽软,他便就以礼相待了。如今秦大悲也算揪住他痛处,这发辫打上了结,两个人之前的结反能解开。康熙想到此处,心下大快,随手捞了把柴刀,来到院里削起从破烂里收拾出的竹筒来。他削出两副扁担,又补了原来的筐子,想了想,又做了一支三角凳,把凳腿末端削尖。康熙放下柴刀,擦了把汗,见黄天霸立在屋门口,头发已被编好,却还留了颈侧的散发,被血浸了的衣裤也都换掉了。康熙道:“秦大悲回去了?”
黄天霸点头,道:“你做这些干什么?”
康熙道:“明日去插秧,不得带上扁担箩筐,好去搬秧苗?”
黄天霸道:“这些刘伯家有富余,之前都是分一副给我。可你要想坐着干活,大概郑家人不会答应。”
康熙道:“那凳子是我做给刘伯的。郑家再蛮横,也不至于为难那样的老人家。”
黄天霸打量康熙一眼,道:“左右那几个人也打不过你。”说罢转身进了屋,屋里又传来他的动静,“盆里留了水,不够用要再打,去村南边的河。”
康熙走进屋,刚拿起擦手的布巾,却又听黄天霸道:“现在不过申时,你也睡会。”康熙心底一乐,忙道:“又没做多少事,不碍的,今晚好好睡上一晚,肯定耽误不了明天的活。”
黄天霸笑道:“好,可要是今晚睡不好,又当如何?”
康熙见黄天霸提着楚姑娘送来的篮子出了屋,一时也摸不透他这话究竟何意,只得先洗了手脸,又出门把盆里水泼在院里。他看着院子里的空地,寻思这地方若要能开出一片菜园,定然很好,只可惜不知能留几日,大概来不及动手去做。不多时,黄天霸空手回来,两人进屋用了饭。
见太阳只在天边隐成一线,康熙点上蜡烛,想到秦大悲没张罗带副棋来,心下略有埋怨,又想起是自己信誓旦旦要“体察民情”,不觉隐隐懊恼。黄天霸倒一派自在,先把一抱脏衣泡好,又打开包袱,拿出一副画像,打量了一下落日余晖,把那画像挂在了南边墙上,又拜了几拜。康熙借着烛光看那画上人,却是一位白面无须,头戴九龙冠,身着黄帔的俏丽郎君。他刚想凑近细看,只听黄天霸笑道:“我们祖师爷是翼宿星君,得了空就要拜一拜,否则功夫落下,哪儿去得赏钱。”
康熙见状,从秦大悲留下的包袱里摸出一个寸长的白纸卷,搬来一张小几摆在屋中北面,将纸卷放在几上,也拜了几拜,回头对黄天霸道:“柳花夫人曾救我太祖,但因其死状凄惨,是以我们皆将其画像卷起祭拜。”
黄天霸道:“这画像是你自己画的?”
康熙道:“这是……牛大叔给我的。”
黄天霸道:“那牛大叔大概也是他爹给的了。”
康熙沉吟道:“我没听我爹说过,但应差不太多。”
黄天霸道:“如此一代传一代,包得严严实实,后人也不知是个什么摸样。若是我来传,一开始便随手找白张纸卷起来,左右他们也不会拆开瞧个究竟。”说罢,往床上一坐,开始擦起刀和镖。
康熙被噎了一通,一时不知如何说话,半晌,讷讷道:“天霸,那伤药,是要六个时辰一换的。”
黄天霸道:“秦大悲帮我换过了。”
于是康熙又无话可讲,想着问问黄天霸明日要做些什么,又怕他嫌自己话多。正左思右想,黄天霸倒开了口:“三哥,你来看看这个。”
康熙见黄天霸撩起床上草席,露出床板,便拿起蜡烛走至近前仔细观看。烛火照映下,只见那条条床板几乎被污渍铺满,缝隙间隐约透出一股腥味。康熙惊道:“这么多血?”
黄天霸道:“这床上里应是没少死人。三哥,你可还记得那王婆子来找茬时,都嘟囔了些什么?今晚怕是不会消停。”说罢瞄了康熙一眼,撂下席褥,自顾自和衣躺下。
康熙此刻除了静观其变也无它法,便照样躺在黄天霸身侧,连夜奔波,连日劳累,纵然他年富力强,也免不了疲劳,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夜半更深,康熙被一阵“碰碰”声扰醒,他抬头看去,见在涂抹窗纸的朦胧月明中,多了一团团一块块挤挤挨挨的黑影。院内无树,夜里无风,那些事物却扭来摆去,显是活物。忽地一阵窸窣之声从屋外传来,又脆又轻,像是用指甲对着墙板在边抠边刮。那动静移了起来,一阵远,一阵近,竟是绕着屋子转起了圈。
康熙侧过头去,只见斑驳皎白中,黄天霸左手压着单刀,右臂撑起上半身,右手背撑着腮,手腕间露出一条暗色的镖穗,似笑非笑对他微微点头。康熙见黄天霸好整以暇,便又去看窗,似乎是见屋内没有动静,那窗外黑影发出一阵怪叫,那声音尖锐刺耳,如夜枭啼鸣。绕屋而行的刮擦声也未停,夹在黑影的尖声中,一阵阵地刺着人的头皮。窗外叫了一阵,又拍起窗来,那碰碰声渐大,窗子跟着颤起来,最终咔哒一声,别住窗子的卡销被震得脱了下去。
那阵凄厉的啼鸣突然停了,绕屋的刮擦声也止了,夜似乎突然想起了该如何寂静。几次呼吸过后,窗框涩涩地又响,像人临死前在用最后一口气抓挠床板,白惨惨的月光从被抬起的窗下漏了进来,有两根细长扭曲的事物,顺着窗缝,接着月光,一寸一寸探进了屋。那两根东西扭着晃着,吱嘎乱响,凝神去看,只能分辨出那些扭曲的关节,还有上面缠着的褴褛布料。康熙见那两条事物不再前探,长身伸手,轻轻一碰,只觉触手所及又硬又脆,还隐隐嗅到一股腥臭。忽地那两条东西疯抖起来,窗外夜枭般的叫声又响,刮擦声也重绕起来,窗敞着,两股动静扭成一片,愈发紧迫凄厉。一时间,屋内月影憧憧,屋外怪声连连,这儿竟不像个住宅,倒像是连着坟场的义庄。
康熙想了片刻,忽大声道:“天霸,这里果然不对劲,但应不是鬼魂作祟。”
黄天霸回道:“愿闻其详。”
康熙道:“鬼魂无形无质,若是要作祟,此刻定是穿墙到我们面前了。看这么两条长胳膊,大概是什么精怪。”
黄天霸道:“鬼魂也好,精怪也罢,不都会伤人么?”
康熙道:“不碍事,你看这些精怪又不进屋,两条胳膊也只会乱抖,定是修炼了不久的小妖小怪,没什么大本事,掀不起什么风浪。我们堵了耳朵,好好睡一觉,鸡一叫,太阳出来,什么邪物不都遁形消散了?”
似是听了两人说话,那两条长物四下乱晃得更加厉害,康熙瞅准机会,一把揪住其中一条,使劲一扯,只觉窗外有力对抗,他用了一阵劲,忽地松了手,听得窗外“噗通”一声,又是一声“哎哟”。
康熙听到人声,心下大定,朗声道:“这精怪斗不过我们,怕是很快就遁走了!”
屋外静了一阵,忽地大门被砸得咚咚乱响,康熙待那阵动静止住,又大声道:“好孽畜,还敢撒泼。黄天霸,刀借我一用!”他手上一沉,扭头看到黄天霸已将单刀递在自己手里,脸上颜色仍是似笑非笑。康熙一压绷簧,单刀出鞘,折得泄进屋里的月光四处乱晃。他跃下床去,抡刀砍断两条长手,又几步走去抽了门栓,大喝道:“看刀!”
门外一阵纷乱脚步声,康熙开门时,只见三条黑影手忙脚乱翻过院墙。他回到屋中,点亮桌上蜡烛,拾起那两条长臂,仔细一瞧,原是两条被接长又裹上破布的竹子,用的应是之前他堆在院里的破烂。康熙笑道:“好一个‘就地取材’。”扭头见黄天霸还在瞧着自己,便道:“大概是王婆家的人来吓唬我们,来了三个,一个在门口,一个绕着屋子转,一个在窗外,刚刚我见他们都逃了。”
黄天霸道:“劈竹子,用你那柴刀就够了。这刀虽不金贵,好歹也是用来杀人的。”他将刀鞘抛给康熙,转过躺好。
康熙看着黄天霸后背,讪讪不知如何回应,又觉得脚底发凉,低头一瞧,才发现下床之后没来得及穿鞋。刚刚那一腔豪气来得快,泄得也快,如今只觉得又冷又木。康熙还刀入鞘,栓了门,关了窗,想了想,又将刀捧到黄天霸身边放好,低声道了谢,自己也重躺了回去。将将入梦时,却听身边黄天霸道:“明日你去田里,带着柴刀,王婆一家大概不会善罢甘休。”康熙心底一喜,嘴角一扬,刚想答话却一头栽进了梦里。
+展开作者:【十一招】阿氪
评论:随意
不是特别完整,两个月没写水平下滑很严重,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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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童臭,栗童臭,
栗童傍着个小舅舅。
爹爹在工地搬砖走,
栗童带回个红勾勾。
爹爹给栗童买糖吃,
哈哈!
栗童的糖被抢走喽……
过去的故事
歌谣是不说谎的,不过这首倒是个意外。它被专门讽刺粟家大坝子村里粟家的少爷——栗童。至于歌谣后头的真实性,倒也有待商榷。不过这是闲人干的事。
粟家,那在两百年前就是王法的象征。这大坝子村里,南山北水,这片小村就这么着正被大山林吊在半空中。天高皇帝远,就是十道金令牌还没有一场春雨和他粟家的一纸府令来得实在。那粟家的老爷绝少迈出过大门,却见着各式各样捧着金银饰物,山珍海味的人往里挤,连带着那西街口修门槛的张家富了三代,因为门槛没三天就得垫一回。一来二去一百年,山上的树木都被砍秃了一半,索性全被粟家拿来建府盖园修猎场。大坝子村里的村民,还专门地给粟府刻了个“山中紫禁”的匾。合着是一粒芝麻吃成个西瓜,他粟家索性屯起兵来,有多少?五百,大坝子村就是他的疆域,冠上了他“粟家”的大名。结果可倒好,没引来皇上的天兵,也没招来叽里咕噜说鸟语的罗刹人,反倒等来了一队穿着狗皮黄衣的日伪军,那粟家高高的炮楼上,也就不得不扬起那太阳旗,一扬就扬了好几年。
好容易是去了白的,换了红的,那粟家里被伪军打瘸了腿的老爷,看来是看见了些希望,没想到那“红军”愣是软硬不吃,坚持要打地主。那一代老爷心里惶惶地不安着过了快十年,临死前还念叨着钱呀钱呀园呀园呀。念叨有啥用呢?那什么“共产主义”,不知给村里的年轻人下了什么药,原本服服帖帖安安顺顺的他们突然就嚷嚷着要反地主,反什么封建制度。这下好了,园子没了,田地分了,粟家那“三殿一半园”给他分得就剩一间侧屋,羞得粟璧山拿头咣咣往墙上撞,这粟璧山就是粟童的太爷爷。粟童的爷爷就更不堪,本就是个老来子,才过而立之年赶好碰上外面闹运动,他家的“光荣历史”,就免不得被翻出来批斗一番,说成“现行反革命”。原本就变成了平头老百姓,又擦头削了一层。到了他爸这,粟家住的屋,赶好是原本粟府的佣人屋,原来的佣人齐老三的后代,居然发了财,买回了原来的正大殿。他父亲愧对祖宗,过祠堂都得拿提个箩筐罩脸,只好进城。说来巧,进城在那个年代刚好又成了个潮流,他爸又没有一技之长,就做农民工里最基本的活——工地里搬砖,粟童的妈就和他闹。你说这粟童可怜不可怜,他爸妈离婚都没说一声,连他爸都不知道,他妈居然就偷偷的和外头一王老五跑了。粟家从此在大坝子村里成了个笑话,还是真正“均贫富,等贵贱”的笑话。啥意思?就是村里的奶孩子——王剁板、刘麦子、二鼻涕等等,把唾沫星子吐到他粟家老家主脸上,他屁都不敢给你放一个,还得把另半边脸伸给你。粟家的身份就这样离奇巧合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现在就轮到粟童卑贱了。
春
年关刚过,村东头赵跛腿掌柜的茶楼,还没把墙上的红纸撕下来。楼里的堂师学徒,和着呼出的水汽搓手,静静的,没什么话好说。第一批食客刚来,也没什么话好说。自己寻张乌木椅子,喝茶。茶碗上叮叮当当,老炉子劈劈啪啪,春风里呼呼啦啦,带着门楼上两盏纸糊的大灯笼扑喇扑喇地飘,正是蜡烛不必熄的时候。
赵跛腿没有忙事,眯着眼望着巷口,老秀才平常,早坐正桌上喝茶了。今天不知是不是又喝酒喝多迷糊了,居然现在还没来。
没成想,一小子没头没脑冲过来,差点儿把门口的几个散台撞翻。赵跛腿看他一副急忙样子,还以为是刘麦子又迟到了。这家伙套着肥大的蓝外套,一阵风划过去,简直叫人以为他在飞跑,令赵跛腿看不清脸。但他赵跛腿有个规矩,大坝子村里人不消说也知道——他每天必是自己摆茶楼外的散台,教喝茶吃饭的食客们落个便利。而挺着拐棍走路弯腰,尚且困难;过了身强力壮的年纪,又一身的伤病,摆个桌都难如升天。这一碰,桌椅横翻,他赵跛腿干了半天打水漂?况且,赵跛腿在孩子们中是出了名的桀,哪里受过这种气?刚想拿拐棍抽这家伙一顿,定眼了一看,嚯!这不正是他粟家少爷吗?
“咋,粟少爷,您今个大驾光临啊?”赵跛腿故意笑嘻嘻地摆出一副献媚样子,“满汉全席,咱小茶馆,做不出,十道大菜够不够招待?”
栗童不说话,继续往前走,踢倒了两三把椅子也不理,一副不把大坝子村捅个贯穿不罢休的势态。
“老子不去!”二十分钟前,栗童死死抱着大门口雕漆刻纹的大柱子,回过头对粟家老太太大吼着充了回老子,老太太足愣了两秒,又抄起扫把杆狠狠地往栗童身上抽去。
老太太眼里,一向好好的孙子,到了开学居然像撵猪进了屠场,那个哭,那个喊,倒正像是那把明晃晃的刀子吊在头上。奇了怪了,他栗童,正是大坝子村里少有的读书成了家的孩子。刘麦子、王剁板这些鼻涕虫,跟着老秀才学两个字,都像是揭锅时多抢了两碗饭,腰杆都直三分。可栗童天天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出了大山进学,却像见了瘟神样,叫老太太打也不走,劝也不走,气得栗童的爷爷坐在大门口石阶上倒气,把个老烟锅在地上敲得当当响。
大早上的闹了一回,老两口已不想再吃早饭。老家主把烟锅一磕,碰出一手灰来,随手一洒便往外走去。
“你出去做甚?”老太太白着眼,絮絮叨叨不知道嘟囔些啥。“你看你管的好孙!整天的跑野,不做个正事!”
“少废话!”老家主梗着脖子拦开老太太,“他娘的,起个床都不安生!我散去跛腿那头喝会茶歇歇,他爱跑哪跑哪,我今儿着还就不依了!奶奶的,没大没小!”
老太太也就不再劝,只是坐在门槛上继续没头没尾地聒。太阳从东头刚刚升起来,其他的男女老少,还享受着年关刚过那点闲暇,于是从大门出来时,总都带着一半戏谑、一半可怜的眼神,看着门口一副要死要活模样的老太太。
但是在栗童那里,事情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老太太揍他,赵跛腿讽他,他是一点生气的意味都没有,甚至连要生气这种事情都快要忘记了。他只是胸中带着口气往前走着,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往村后那广阔的田地走去。这么走下去,或许能去邻村,或许到了一半他就得累得在田垄里喘气——那一程路可不咋近!但栗童也不打算管下去。他走到垄上,纯粹是好向着田野另一边远望过去,好看到那个讨厌的班车什么时候开到。如果他幸运,在村子里那帮老家伙找到他之前能够继续走下去,他就能理直气壮地躲过那班车;而如果他能躲过那班车,他仿佛就有了充足的理由向班主任(恶童们喜欢直接叫他老王)解释他的旷课,或是逃课。即使班主任压根不打算听栗童说什么,他更宁愿想象,班上好像从来就没这号人过。
老王并不是什么讨人厌的人,正相反,任何一个认识他的人(大多数都是温文尔雅的正派人士)都希望自己压根和他没扯上过关系。你看看他!校服的外套很明显是大了,而且粘着沙土,几乎被污染成了一种令人恶心的灰色,像是从二手回收店里那堆积如山的衣物堆里挖出来的样子。脸上也显得黑乎乎的,像是从来没好好洗过脸。裤子也大了一码,靠尽职尽责的松紧带捆在栗童的腰上,否则就要立刻罢工。裤腿松松垮垮地拖在后跟底下,踩了他也不管。鞋呢,甭管是什么颜色,总之现在是灰的。不嫌弃这幅外表的人离得稍近了一点,总觉得自己好像要闻到一股臭味。其实不一定有,但是谁在乎?脏污就是形容栗童最好的词语,甚至讲到现在,还只是在他的外表上弯弯绕绕,他那恶劣的、卑贱的、倔强的、不通人情的、总带着股怒气的性格,甚至还一句话没说。他能把这股气撒给谁!
栗童就是这么个孩子,他不讨人喜欢,也很清楚自己不讨人喜欢,所以他也乐于和其他人保持距离。你看他现在还在田垄上带着气走着,公路和河流陪伴着他,向前不断地延伸着。他时而靠近,时而远离,直到大坝子村成为一个小小的点,邻村也成为一个小小的点。他在一个字面意义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感到累了,于是直接在田垄的边缘坐下,身旁是茂盛的狗尾巴草,面前是灰黄的土地。过了不久,感到疲劳,他就敢直接在田地上睡着,也不管地面到底算不算是干净,这是他的命。
栗童昨晚上没能睡好,那一觉睡得真叫一个痛快。吵醒他的是一股笑声,刚开始还让他感到一阵莫名其妙。那会他闭着眼睛,想着为啥光线照过来的强度不太对,是不是天阴了要下雨,为啥地面像在摇晃,是不是要地震。周围的笑声他全当在做梦,怀疑对光线和地面的疑惑也是梦的一部分。但是事实不是栗童想得这样好,笑声一浪接着一浪,而且愈来愈大,直到吵得栗童睡不着觉。于是栗童猛地睁开眼,却只看见满眼的棕黄色,于是伸出手来挣扎,终于撕扯开那片棕黄色。于是他发现自己在班车上,刚从麻袋里逃出来。
栗童不喜欢上学。他讨厌老王、同学、课桌、书本、上课铃、下课铃、教室、厕所、操场、大门、班车、车站到校门口那条街、街上的两元店、两元店门口的喇叭、“清仓大甩卖”的叫卖、街旁的那条小巷,反正他没喜欢过任何东西。他满脑子都是这些地方离他爸的工地很近,不想回大坝子村他总有一个地方去,而这些东西让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极其的……廉价。这是他唯一能想起来最能展现他的文化的词语,因为他也讨厌自己和自己作为学生的文化人身份。
麻袋那事不知道是哪个老头的杰作,栗童下车的时候还莫名其妙地带着这个袋子,于是他感到街上的人对他指指点点,但不知道上哪去扔掉这个滑稽的袋子。他就这么把这玩意带到了学校,因为他也说不出自己为啥应该把这个袋子随便扔掉而感到心安理得。于是全班人都看见了这个袋子,哄堂大笑。栗童就因为这种理由被老王命令站了两节课,这也怪不了老王——谁让他扰乱了整个班的早自习呢?
不过栗童站着还是坐着,对其他人一点影响也没有,上课照上,下课照下。栗童那同学们总喜欢聚成一团在下课时去厕所,栗童就永远一个人。他去厕所倒也只是为了解决生理需求,而不是透透气或者说说话。今天不是什么幸运日,栗童的日常仍旧雷打不动,于是他照旧去厕所,和另外几个人就不期而遇。老大今年初三了,栗童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只能叫他老大,有时甚至得意,因为好像这样他身边剩下那几个就不配拥有姓名。唯有这个老大他格外害怕,最简单当然是因为他壮实,复杂点就不过是随众——当时这初中就没几个不害怕他。“没几个”在某天下午在某个小巷里被老大拿扫把棍改的长棍打得找不着北,钱被掏了拿去给他上网吧。栗童知晓他的恶,故意地就找了最角落的地方,低着头上厕所,看着面前被踩得遍布鞋印的瓷砖。唯一不知晓的就是他那天哪来的兴致非得站他旁边。
“哟。”老大拿一种极其轻佻的语气挑了个话头,栗童老觉得他好像在对着墙说话。
“我最近缺钱……”栗童几乎有些自言自语了。只想找个机会把裤子一提就往外跑。
“我最近也缺钱。”栗童感到老大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不由得感到不寒而栗。“今儿个晚上帮你好兄弟个忙呗?”
栗童不敢说话,他听到老大在旁边大声地骂了句脏话。
“你他妈聋了?”
别误会了,这和那句脏话并不是同一句,栗童倒觉得老大今天心情还挺好,估计这两天的确还有其他人给他送钱。他不敢说是,更不敢说不是。于是他从自己左边肩膀感受到一股无可阻挡的力量,接下来就感到自己和地板来了个亲密接触,其他人鞋印的脏水浸透了外衣薄薄的布料。于是老大继续对着栗童骂了句和他妈有关的脏话。不过栗童觉得挺无所谓,如果他那句话把妈换成爸,恐怕他真要爬起来拼命;不过骂的是他妈,那还没事。
栗童如果以后可能回想这一天,会发现自己好像没了从厕所之后的记忆,在那之后就是他放学之后走过那条曾见证了“没几个”的鲜血的小巷,看见老大已经在那里头等候多时了。于是他身上那点可怜的钱被抢了个空,而且被打了一顿,谁让他在帮自己好兄弟的忙时显得如此犹豫,如此没有兄弟义气呢?
栗童最后绕远路去了一趟工地找自己的爹,一半是因为没钱吃不了晚饭,另一半是因为没钱坐不了车。路上他想了半天自己该怎么解释自己一身的伤,但终究选了不解释,找了个摔跤的借口搪塞回去。毕竟对栗童来说,这才是他和他爸的常态。这也是他要钱的时候为什么多要了点,住工地宿舍,恐怕早晚要露馅。再者,要是他明天撞了大运,不得不再次坐车过来,那身上总有点东西,免得被打得比今天还惨。
其实大多数日子里,栗童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所谓“如果以后可能回想这一天”,其实并没有足够的可能性。栗童最终还是坐上了回去的车。他又要面对老家主、老太太、赵跛腿、刘麦子、王剁板,他同样讨厌这一切,于是他在车上估计自己又要怀着那样的一股无名怒气结束这一天。又能怎样呢,他能把这股气撒给谁?
栗童说不准,但他的想法不骗他:下车看见了老秀才时,他真打算把气往他身上撒。倒不是要像老大那样拳打脚踢,他只想有人知道自己那股气。外人把这叫撒娇,他可分不清。老秀才住邻村,可天天来到大坝子村,去周围唯一的小学教附近的小孩。栗童见到他心跳得剧烈,因为唯有老秀才他把握不住。当初他妈跑了,整个大坝子村都瞧不起他爸,觉得他没本事。周围的小孩也欺侮栗童,恐怕从那时他就觉得被欺负是个理所应当。可老秀才仍然日日从邻村来,日日去教栗童,甚至比其他孩子还上心,让栗童发了奋,这才考出了大坝子村。栗童眼里头,这人真是个圣人,可就是个圣人他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粟童,咋上学上出一身伤回来?”
栗童不知道怎么去回答。光是叫他本名而不用“栗童”这个颇有戏谑意味的绰号,就让栗童感到手忙脚乱。更别说后面跟着的问题,竟然是用了十分关怀的态度说出来,栗童更感到一阵害羞。他站在站牌那里搜刮了半天自己的大脑,拼凑了半天,只是极其小声说了一句“不要你管”,大概只有他自己听得见。老秀才已经不能再被叫做“秀才”,佝偻得已经需要拐杖才好站着了,因为晚年而好酒,眼眶总显得有些肿大,可眼睛里总有锐利的光射出来。栗童在小学课堂上见识过这种眼神,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被看透得一清二楚,所以只是用自己听得见的声音作反驳。
“打小学你就不说话,可我清楚你。你是不是在学校里头被欺负了?”
栗童更不好回答,只是低着头沉默着,连“不要你管”的说法都忘记了。老秀才清楚这和说是没有什么区别,于是从口袋里搜出一卷纸币,靠在拐杖上数着,最后抽出两张递给了栗童。栗童知道老秀才的那点怪癖,天天宁愿从邻村走过来都要省点小钱去买酒。想到这点钱说不定就是他什么时候的酒钱,他实在是不敢收。老秀才伸过来的手就这么被他推回去。
“你拿着!”老秀才再把栗童的手推回来,“被欺负了,不管,再被欺负,这学还上不上了?”
“你懂个屁。”
这下完蛋了,栗童原本小声说给自己的话,就要被老秀才听到。栗童登时又羞又怕,钱也没拿就往村里逃去。若是在四五年前,他刚刚认识老秀才(那时还没有“老”字),他肯定有千万种可能被他像拎小鸡一样抓回来。可现在秀才已经是个老人,他又是个年轻小伙,于是逃之前他下意识回过头来,只看见老秀才站在原地深深地叹息。
栗童最后还是买了药,只不过靠他爸给他的钱,去了车费和占了大头的“意外险”(老大每天都得去那小巷,意外只取决于谁先过去),他也就只剩下买点红药水的钱。药店的老板也照例问他“咋一身伤回来”,但听起来总是刺耳。村里似乎达成了这样的一个共识:小孩若是带伤归来,只有可能是疯玩摔着了或者打架打的,总之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栗童这回可以理直气壮地用上“不要你管”和“你懂个屁”的法宝,而不需要考虑后果的问题。反正他们看来他也不过是个恶童。有本事你就别把药卖给我!
可睡觉之前他想起老秀才。他搞不懂老秀才为什么那样晚了还不回家,因为按常理他们绝无见面的可能。那股气不仅没有发泄,反而让他觉得那种恶语讲得不对。老太太总是要聒的,在她洗着他那套被脏水濡湿了又干的衣服时就更是如此。老家主照样不想和他讲话,天一暗就去屋里头躺着了。栗童不管这些,却总觉得对不起老秀才。不过栗童总是有本事在第二天把一切忘掉。这是他的命,和大坝子村与学校形成了精妙的统一关系。
日子一天天的就要这么过去,栗童也充分发挥了他爹那样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安身立命的本事,于是过去了的一天天,他也不怎么注意,也没什么独特的日子让他去关注。
所以后来栗童总是尽全力地为某天找出一些独特的意味。比如说某天下了大雨,他看着内涝的街道想着从未见过的大海应该有的洪涛;比如说某天那条街的两元店没有开门,于是那条街就不会响彻“清仓大甩卖”的喇叭声,他讨厌的事情就少了两件;比如说那天他刚好手里只有车钱而没有“意外险”,于是被老大和剩下那些人一顿好打。被揍的时候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几个硬币,生怕老大有那个本事把他的手也一起掰开。可老大的武德终究让他没有只是抢钱,而是想办法磨练打架的技术。于是栗童倒在那个小巷里,捂着肚子,全身上下黏黏腻腻,不知道是哪下整出血了还是地上有水打湿的。好在内涝是早上的事,而此时已经被排得差不太多,栗童至少剩下点运气,不至于泡在雨水里。他在小巷的坑坑洼洼中找到一个略高的地方,在地上倒着气,正好顺着自己脚边的方向看见巷子外人们的来来往往,但没有一个人在乎他。
他不知道周楼生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正如他那时也不知道周楼生竟叫这么个名字。当时他正从那种接近于无穷无尽的痛苦中解脱开来,从地上坐起来,抬头四顾,才发现老大之流早就没了踪影,大概是找其他倒霉蛋去了。小巷的尽头只有一个陌生的身影,看起来像一个女孩,直到她走近了,他才看到她身上的校服,于是在那抹蓝色里发现自己已经躺到了高中放学的时间,那时天色已经很暗。
那个女孩走到栗童面前,向他伸出了手。栗童再一次感受到在老秀才面前的那种窘迫。尤其是,这让他感到一阵愤怒,好像自己被打到了地上,是一件十分值得羞愧的事情。于是他带着这种愤怒,一把把女孩的手拍开,却在双手相触的时候,感受到了女孩手心的一种温暖。
女孩似乎没什么话好说,转身走出了小巷,对于栗童来说,今天就又和其他日子没有任何区别,直到他终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早就被雨水打成了泥水),准备将日子重新进行下去时……
那个女孩又回来了,手上拿着创可贴、棉签和黄药水。像是中间有一种无形的遮蔽,她并不走到栗童身边,而是在他的附近站定了,将药物放在了一片较干的地上,放在因为傍晚最后的光而显得一片铅白的水坑旁边。栗童在拿起那些东西的时候听到一声“谢谢”,在气息通过自己的喉管时感受到一阵刺痛。仿佛从自己嘴里滚出来的东西是什么有棱有角的硬物。
“没关系。”女孩的声音也轻轻的。“你也坐车吗?”
“坐。”
栗童原本又想用起“关你啥事”的法宝,可看见了这个女孩,总感觉她的身上透露出一种忧郁的气息。她只是站在那里,光线昏暗,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是感觉到自己看见她时,总像是看见了老秀才那个深深叹气的剪影。
前往车站的那段路上,两个人都只感受到一种尴尬的沉默。栗童习惯了走在后面,可周楼生总喜欢并排走着,于是栗童就尴尬地拖在周楼生的左后方。从后面往前看,可以看见她扎成马尾的头发,以及从耳朵那里向前看见的眼镜一角。而周楼生的侧脸,让他感受到了……美。但是那忧伤的面容只是让栗童感受到自惭形秽,仿佛自己第一次这么觉得。
周楼生已经坐到了等车的长椅上。她轻拍了一下身边的位置,于是栗童坐到她身边,双手托腮,手肘撑在大腿上,深深地将腰弯向大地。
“我叫周楼生。”周楼生看着公路的另一边,这时候小城已经接近沉寂,只是时不时有一辆汽车飞掠而过。“你叫什么?”
“粟童,可是大家都叫我栗童。”粟童也随着周楼生的视角看向另一边,周楼生只是微微点点头,可栗童总觉得她好像笑了一下。“为什么呢?”
“不……不关你的事。”
栗童的法宝好像失效了。似乎叫做“礼貌”是刚刚好,栗童无论对着其他人是多么顽劣,绝不敢对一个同龄的女性口出狂言。栗童也不知道如果周楼生继续问下去会怎么样,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你怎么会现在才坐车?谁欺负你吗?”
“又能怎样呢?”
周楼生不说话,直到班车开来。
已经是末班车了,从车窗里看过去,只能看到周围的村落在远处星星点点的亮光,来到公路的两边,就已经什么都看不清。周楼生把脑袋靠在车窗旁,随着班车的摇动轻轻晃动着。栗童最后看见她,是在自己下车时,那时她仍在车上,要一路地向前。
“以后你能等我坐车吗?”
栗童正准备下车,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
“一个人走夜路,总让人很害怕。”
栗童后来会想,自己到底为什么在当时就答应了呢?或许是这个年纪总有一些逞英雄的做派吧。栗童并不在乎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早点和晚点坐车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区别。回到家时他把老太太与老家主吓了一跳,他们早以为他待在工地不回来了。
在那个晚上,栗童梦见老树开花。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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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凰
评论:笑语
*PS.又是某冷门老番的同人,没看过原著不影响阅读。
暴风雨终于停息时,他们拉起主帆,顺着季风漂进一片鲜有人经过的海域,绕开礁石与暗流,在孤岛的海岸边丢下了铁锚。
“停下来修整一下吧,”年轻的船长这样说道,“趁着明天天气好把底仓里的箱子都搬出来晒干了再走。”
于是船员们在被晚霞染成一片紫红的天空下卷起船帆,让夕阳温暖的光一点点升上来,照耀在刚被暴雨清洗过的甲板上。木板像打过蜡一样闪闪发亮,船长的靴子从上面走过,鞋跟敲出一串清亮的节奏,从主舱室的门口来到了船舷边。他接过老水手递给自己的绳子握在手里卷了两圈,一脚踩上护板轻轻跃起,便顺着绳索从船的一侧荡下去,平稳地落到了沙地上。
“把梯子放下来。”船长绕着船身走了一圈,确定周围没什么问题后,抬头向等在上面的人喊道。
等在船舷旁的几人应了一声,招呼着同伴放下梯子开始搬运物品,?他们的船长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转身准备趁着这个空档去捡些石头来搭个篝火,这时一个水手从梯子顶上探出头来,望向下面:“船长!你得来看看这个。”
船长停住脚步,转身走回去抓住垂落的绳子,重新攀上了船。“怎么了?”他跳上甲板跟着老水手走向船首,一边问道,一边顺手接过了对方递给他的水袋和面包干。
“老猫发现了点东西,”老水手皱着眉头回答,“他觉得不太对劲,想叫你来看看。”
“……那边有个什么玩意在晃悠,”老猫让出船头的位置,把望远镜递到船长手里,“雨停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几里外一直有片奇怪的波纹,但那时风还很大,我不确定到底是什么。”
“现在能确定了吗?”船长把啃了一半的面包干叼在嘴里,含糊地问道,举起望远镜转向远处夕阳正在沉下去的地方。
海平线与天际交融之处,海水倒映着天空混染成一片,暮色绽放出绚丽的光彩,将浮在水面上的一个身影勾勒得无比清晰。老水手也跟着抽出自己的望远镜一起看过去,一眼就见到那个影子举起手臂,似乎是要遮挡镜片的反光似地抬了起来,一会儿又把手伸上去,在海风中挥舞了几下。
老水手放下望远镜,神色怪异地转向身边的两个人:“他在打招呼。”
“但那不可能是个人吧?”老猫像吞了颗坏海胆一样挤了挤脸,从船长手里接过望远镜,“我看着那道波纹跟着我们一路游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
“也许他不是人。”船长三两口吃掉剩下的那点面包干,含糊不清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像是没注意到身边两人看他的目光一样,拧开水袋灌了好几口水,才又开口说道:“大家不是都听过人鱼的传说吗?黄还说他年轻时亲眼看到过有人捕上来一条呢。”
被点了名的老水手睁大了眼睛:“我从来没说过‘亲眼’!而且也只是我从港口上听来的,那时候我年纪还没你现在一半大!”
老猫笑出了声,在看到黄冲着自己瞪过来后息事宁人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激动,老伙计,可别把你那心脏病又激出来了。我们小船长有点天真不切实际的幻想怎么了?谁还没想象过跟美貌的人鱼来一场艳遇呢?”
黄翻了个白眼,重新转向三人刚刚观望过的方向,不再去理会老猫有些讪讪的笑声。年过半百的老水手视力显然没好到能在这么远的距离外看清那条所谓的“人鱼”的程度,他只望见仍在继续暗下去的天幕,以及夕阳燃烧般从云层背后射出的最后一点光。
看来明天会是个大晴天,他这样想到,自顾自走下船头的台阶,正打算回自己房间收拾收拾在暴风里颠簸时摔烂的陶盆时,忽然又记起什么,转头对还在一旁听老猫念叨人鱼传说的船长问道:“黑,仓库里还有多余的花盆吗?”
已经在散碎的故事中走了神的黑愣了一下,眨眨眼睛才反应过来:“好像是有的,你可以找银确认一下再去看……啊,她就在——”
没什么耐心的老水手等不及他把话说完,丢下一句“我知道她会在哪儿”,接着便把两个同伴扔在身后,任由他们继续在其中一人旺盛的分享欲和船长的肚子即将响起的咕噜声间拉扯,根本没看见黑因为被抓着听故事不能去吃饭而露出的失落神情。
黄不像船长和其他年轻些的水手那样能拽着绳子轻巧地荡下甲板,也不想去搬货物的大梯子上打扰其他人工作,便直接钻到货仓底层,从积了水的架子间绕进一条小道,从船尾的出口放下软梯爬了下去。
他们在半年前新加了这个出口,木板开出一个刚好够一人穿过的圆形孔洞,悬在吃水线上方半米的位置,平常都被重物压住铅板盖着,只在必要时才会打开。这个“必要”通常是指需要有人悄悄绕过海盗的眼目,溜上对面的船和强攻队伍前后夹击的时候,而非像现在这样,只是为了给一个不太高兴的老水手行方便。
但黄显然不在意这些,事实上,整艘船大概也不会有人在意。就连一年前在他们最后一次招募中应征的水手也没多久就习惯了船上松散的氛围,年纪不大的几个青年乐得自在,而跟黄一样步入中年的人更是懒得去管那些早就被他们嗤之以鼻的繁文缛节。
踩上湿软的沙地时,即使是久违的双脚踏上实地的感觉也没能像以前一样让黄的心情轻松起来,他一心念着房间里那几个碎成无数片的陶盆,还有散落一地的土和被他仔细包好挂在网格上的兰花植株。
把这样娇贵的植物从港口上带进一个总是充斥着海水咸味的地方显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但老水手十几年来只有这么一个爱好,而那个叫卖花草的小贩又一直冲他嚷着“机不可失”。
所以最后黄还是掏出了钱包,顶着黑迷惑的眼神和老猫不赞同的表情将那两盆花搬到了船上。半个月来它们一直都被照顾得很好,修长的叶片垂下来,苍翠的颜色浓得像要滴出来,在镜子下方的桌子上欣然生长着,直到遇上了这么一场暴风雨。
平心而论,十几岁起就跟着捕鱼船出海的黄绝对有资本对任何一个揣着一厢热情便登上了船的小鬼摆出经验老道的架势,叉着腰指使他们做这做那,在他们丢掉小命之前把自己几十年来积累的知识和教训都教出去。但是偏偏,“黑色死神”的船并不是一个等级那么严明的地方,为了寻找遥远的宝藏而在无人了解的海域之中探索的船员们也都不需要特意被提醒经验的重要性。
因此在所有人都对他相当尊敬的情况下,“因为自己没做好固定摔碎了花盆”这种事绝对会让老水手刻意保持的形象产生一丝裂痕。为了不让那种事发生,黄在离开船之后避开了他们正在搭起的临时营地,却还是在转进树丛时迎面撞上了最不想遇到的人。
“嘿!小心点老家伙,别把你的腰闪着了,”红头发的女人抓住黄的手臂帮他站稳,看着他挑起眉毛露出了笑容,“这么急是赶着去银那里?你要问她找什么?该不会是给你那两盆宝贝花弄肥料吧?”
还是来了,黄又暗自抱怨了一下这人近乎野生的直觉,站住后挺直了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毫不心虚地开口:“还用不着你那么操心我的腰,哈沃克。我只是去找银确认一下收缴的清单,你看见她了?”
“……不然你以为是谁在林子里给她和白挖的火坑?”哈沃克依旧笑眯眯的,放开他又伸手随意地往身边一指,在杂草间给老水手让出了一条已经被踩过的小道。
黄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便朝她手指的方向走进去,在惊起一群不认识的昆虫、又差点被突出的树根绊倒后,终于在天彻底黑下去之前找到了缩在帐篷门口一起生火的两个女孩。
银看见他找过来,似乎并不是太意外,但她身边的白却在老人说出自己的要求时爆发出了一阵笑声,被黄毫无气势地瞪了一眼之后才憋住笑意,冲着他吐了吐舌头,又对着正在专心回忆仓库物品清单的银挤了下眼睛。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或许还勉强能够应付,但当两个这样年纪的少女凑到一起,难得做了点在她们看来“非常有趣”的事情的老水手不免被开上几个无关紧要的玩笑。不过好在,黄最后还是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结果,懒得再管两个女孩在窃窃私语些什么,更懒得去在意哈沃克会对其他人怎么说,自顾自顺着原路回到了船边。
他回到海滩上的时候,篝火刚刚被燃起,绳索连接起插进沙地的木杆,晾在上面的帆布和衣物围成一个半圆,将帐篷和篝火圈在了里面。这天晚上相当凉快,春夏交接之际的夜风温和地穿过沙滩上的每一个帐篷,让接连遭遇战役和风暴的水手们难得放下顾虑,摊开疲惫的四肢准备在饱餐一顿后睡个好觉。
得到船长的允许支起帐篷之后,大多数人都不愿再挤进湿漉漉的船舱里,于是黄把那群嘻嘻哈哈的年轻人赶到了船下面,随便他们怎么去折腾,自己一个人在甲板中间支起吊床,独自躺在上面,盖着月光闭起眼睛,心里盘算着第二天怎么挽救他那几盆彻底碎掉的兰花。
老猫一早就和主厨拎着一打酒跑没了影,叫上几个人围在火坑边上把四处挖来的野菜跟叉到的鱼烤了,彼此灌着酒咋咋呼呼一些不大不小的事,在黑溜达过来时把他也一把拽了过去。
不太爱说话的船长显然只是被烤鱼的香气引了过来,刚被抓着坐下就攥着硬塞进手里的酒瓶露出了后悔的神情。黄坐起来远远看见老猫猛地拍了拍黑的肩膀,爆发出一阵大笑,不由得摇摇头在心底叹了口气,决定第二天不去叫那个保准会宿醉不醒的家伙起床。
一群没个正形的,他想着,重新躺倒在自己的吊床上,盯着满天繁星开始一颗颗数过去,思绪一下子飘到自己的兰花和晚餐的豆子汤上,又开始思索明早起床后的一堆琐事与即将继续的航程,就这样在晚风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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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特曼的同人……
评论要求:笑语
希卡利三千岁时第一次遇到那个奥。
那是在孤儿院放风的时候。他远远躲开了所有奥,给自己找了个幽僻角落,但又是那种随时能听清老师呼喊的距离。蓝色的皮肤远比银色和红色来的更为稀少,为了躲开那些好奇的目光他只能如此。
“为什么一个奥呢?”从他藏身之处的建筑后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希卡利抬头,来者从建筑后探出头,看上去是银族,有漂亮又温和的五官和柔和的椭圆形眼灯,连面庞看上去都是刚刚成年的样子,脸颊两边飞起某种像是小动物耳朵的凸起。希卡利一只手抱紧了怀里的光屏,一只手撑地,迅速转成了逃跑的姿势,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现在是怎样一个敏感的姿态。
在孤儿院,老师们不会喜欢他这样离群的孩子,因而只要希卡利被找到,被强制带回是断然少不了的事情。
“我不是来抓你的哦。”银族从墙后走出,一手扶着墙体,一手放在腹部,希卡利这才留意到对方的腹部正在流血,光粒子从指缝间涌出,顺着小腿淅淅沥沥落了满地。希卡利正要呼喊,却见对方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你不想被抓回去吧。”
在希卡利愣神的档口他已经走了过来。看得出来他步伐稳健,藏在红色披风下的身体矫健有力,但是受制于伤势,银族走得有些吃力。当他接近时,希卡利才发现对方早就是遍体鳞伤,大大小小的伤痕遍布了他的整个身体,那些光粒子不止是从腹部的伤口流出,只不过腹部的伤口过于显眼才使得希卡利没有注意到其他的。银族在希卡利身边坐下,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在希卡利快要忍不住去求救时,银族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真的不要我去叫银十字吗?”
“不了。”银族的声音有些轻,似乎连说话都成了一种负担,希卡利能看见对方的胸口急促低喘息着,“我还有急事,让我在这里歇歇就好了。”
希卡利抓起光屏飞速查找快速疗伤的方法,大段大段他看不懂的名词从眼前闪过。即使他是同龄人里最聪明的,但是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还是为时尚早,他只能从字里行间勉强拼凑出那些方法的具体实施方法,陌生的名词过早地打击着他,连不断在光屏上滑动的手指都有些不自觉地颤抖。
“……没事吧?”银族温柔的声音冲破了他的恐惧,将他拉回现实。希卡利看着对方握住自己手臂的手掌,惊觉他的掌心是如此冰凉,竟然连他这样体温偏低的蓝族都会觉得冷。
“不要惊慌,我没事的……”银族侧过身,似乎是想和希卡利额头相抵,下一刻却重重跌在希卡利身上。
“我,我去叫老师……”希卡利忙不迭从对方身下挣脱开,顾不上擦掉沾了自己满身的金色血液,慌慌张张就要跑出去。
“别去。”银族牵住了他的手,“至少最后,陪陪我吧。”
“但是……”希卡利用尽全力去堵上他的伤口,然而光粒子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出,似乎银族的身体化成了什么源头,但是常识告诉希卡利这不可能,他迟早要流干净的。
“对不起,对不起……”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要说给谁听,是因为他本该可以救下银族却放任他死亡,还是只是为了告慰自己愧疚的内心。他们本就是素昧平生,那么希卡利按照他一贯的生活方式,远离他选择不掺合进来也情有可原。
视线已经模糊了,他能察觉到眼角有什么液体在滑落,顺着脸颊落进那些光粒子中。
“该道歉的是我……”银族吃力地抬起一只手,在即将碰到希卡利脸庞的时候却又无力地落下去,“一直在让你担心,真是对不起啊。”
“对了,你叫什么……”我会和银十字说的,至少他们会在墓园里为你寻一块地方。
“以后你会知道的,我们还会相遇很多次,那时我会一遍一遍告诉你。”银族笑起来,“……只是想不到时间竟然会在这里结束啊。”
那大概是那位银族留给希卡利的最后一句话。
希卡利五千岁的时候,已经被同一个噩梦困扰了两千年。梦里总会有一个对着他笑的年轻银族,而结尾永远是那个银族在光芒中消逝。他几乎快要记不得对方的样貌,只记得那个在金色光芒中消散的笑容。
那时老师们在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了抱着红披风呆呆坐着的希卡利,还带着满身的光粒子,吓得老师们连忙把他送到银十字。护士们轮流哄着幼小的蓝族,然而任凭她们如何在资料库中翻找,都没有找到那样一位银族的信息,按照希卡利的描述,那位银族应该早就是身经百战的成熟战士,而不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然而最近没有这样的银族接到危险的任务,就好像他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般。
但是……那怎么可能呢?希卡利摸着手臂,那只握住自己手臂的冰凉手掌,吸满了血液的红披风,以及从中渗出的更多的光粒子,血液和湿透的布料纠缠在指缝间的触感,他仿佛依然能感受到,提醒着他无数次他梦里的景象并不仅仅是个噩梦。
希卡利坐在光屏前,光屏上是自己论文的草稿。比起思考噩梦的事情,也许现在他的论文才是关键,实验室里仅有的实验数据不够了,他还需要去进行野外勘测。
“怎么了,是不舒服吗?”身后有奥轻轻说。
希卡利闻声回头。一位裹着红披风的银族坐在他的床上,火花塔的光辉穿过窗户洒下,把他整个奥笼罩在一层光晕中。一双柔和的椭圆形眼灯,精致的脸蛋和脸颊旁如同小动物耳朵般的凸起和花纹,没有遍布全身的伤口,就连那件披风都洁净无比。
希卡利猛然站起来,光屏啪嗒一声倒在桌面上。梦中的脸庞逐渐清晰起来,但是这怎么可能。
“你还好吗……”少年的声音夹杂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无意识地想要靠近去确认眼前的景象,“那个时候,我该去找银十字的……”
银族露出疑惑的目光,他歪歪头,很快又像了然般笑了起来。
“啊,你那个时候救了我吗?”银族放任希卡利拽住自己的披风,一股暖意顺着披风传到希卡利的指尖,“谢谢。”
“不……”少年的手指一路向上,蜻蜓点水般停留在银族的手臂上,他能感受到那下方喷薄而出的力量。
“看来上次我的不辞而别让你很困扰。”银族的手掌覆上希卡利的,近乎滚烫的温度顺着略显粗糙的掌心传来,希卡利抬头正对上银族的目光,“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希卡利点点头,然而他依然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银族的身子却晃了晃,噩梦里突然倒下去的身影和眼前的银族重合了,在希卡利意识到之前他就已经扶住了银族的腰。
“抱歉。”银族扶着脑袋,露出有些苦恼的表情,“我有些累了,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吗?”
“你可以就睡这里。”
“那你呢?”
“我的论文还没写完。”希卡利给他指了指桌子上只有草稿的论文。
“那你应该已经有一天没有休息了吧?”银族突然眯起眼睛。
“不,我没事的……”希卡利正想解释一下他其实没什么不适,毕竟他的最高纪录是三天,就被银族扑通一把带倒在了床上。
“你们这些科学家总是这样。”银族的声音有些沉闷,语气中带着不满,从希卡利的额头顶传来。希卡利留意到他话中的“你们”,看来对方有可能是深受他们这些科研人员困扰。
“对不起。”
“知道对不起就要好好休息啊。”银族说完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搂着希卡利的手臂往身前带了带,直接把希卡利搂进了怀里。对方暖烘烘的体温放肆地顺着他们接触的每一处肌肤入侵,在那一瞬他有些手足无措,脸上不知是被热气烘的还是因为害羞,只觉得热腾腾的,他不知道该挣脱开还是就这样顺应对方,只能僵硬了身子紧紧拽着对方的披风。
“梦比优斯。”银族轻声说。
“嗯?”
“梦比优斯,我的名字。”他用尽力气说完这些,便陷入了沉睡。
“希卡利。”他也小声说,他希望梦比优斯能够听见,但是又怕吵醒了他。
希卡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也许是因为梦比优斯的身边真的很暖和,本就体温偏低的蓝族根本抵抗不住。
他醒来的时候梦比优斯还在睡,被褥被他的体温弄得暖烘烘的。银族小半张脸陷在被子里,胸口缓慢又规律地一起一伏,菱形的计时器闪烁着温柔的光芒。希卡利慢慢贴上去,仅仅只是接触,他就能感受到那下方潜藏着的生命的脉动。
噩梦似乎在这一刻终结。
那位叫做梦比优斯的银族从此在希卡利家住下了,美名其曰是自己的家在前几天的小型动乱中被毁了,顺便还能照顾下希卡利的作息。
他似乎不怎么出门,这是希卡利首先注意到的。每当希卡利回到家,梦比优斯总是会在沙发上等着他,有时梦比优斯会做点吃的,然后一直盯着希卡利直到规范的休息时间,希卡利不就范的话大概率是要被直接扔到床上。
按照梦比优斯的说法,这是家人们常做的事情,住在一起,互相照顾,互相关心。这是希卡利未曾有过的体验。
但是按理说这不太可能,他这样强大的战士,应该在警备队有相当高的职位。
然而如果希卡利休息在家,那么他得到的将会是一个几乎整日都在昏睡的梦比优斯。
希卡利曾经问过他,要不要联系一下家人,然而梦比优斯只是笑着回绝了。
“我是孤儿,父母已经在战争中死去了。”
这让个笑容他想起幼年时的那一天,那个倒在身边的银族。阴影从未散去。
他的肩膀被谁敲打,他回过神,眼前是梦比优斯张开的双臂和一贯温暖的笑颜。
“抱歉,给你留下了不好的回忆。”他轻轻顺着希卡利的背鳍,“不过以后不会了。”
“生命固化技术?”梦比优斯挨着他坐下来,目光从他的论文上扫过。
“嗯,不过还是个设想。”希卡利在梦比优斯的目光中关上光屏,“我希望能用它减少伤亡,但是就目前的技术……只能说我是痴心妄想吧。”
“会实现的。”梦比优斯拍着他的脑袋,“我就是被这种技术所救哦。”
“真的吗!”
“是来自未来的你救了我。”梦比优斯说,“长大了的希卡利可真是帅气呢。”
虽然希卡利明白着只是一句调笑,但是那一刻他的心里还是泛起了一丝奇怪的感觉。他改称呼那为什么?恐惧?还是嫉妒?但是下一刻他为自己的这种感情而羞愧,少年思考着同龄人们在这种场合下会怎么做,是要撒娇着大喊吗,还是别扭地扭过头去?他可以这样做吗,对梦比优斯?感情是个陌生的课题,他无法计算出结果。
他为什么不能只看着我呢?希卡利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底如此大喊着。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梦比优斯突然出现,似乎只是为了他才降临。
然而梦比优斯似乎越发劳累,好几次希卡利看着梦比优斯沉睡在沙发上,沐浴在火花塔的光辉中,胸前的计时器闪耀着暗淡的光芒。
希卡利只希望这个梦能够持续下去。但是当他潜意识里认为这是梦的那一刻,注定了他将要面对的残酷现实。
希卡利终于拿到了科技局的录取通知,他想给梦比优斯看看。然而迎接他的只有空荡荡的沙发,风带起窗帘,梦比优斯常常抱着的小抱枕躺在扶手处,火花塔的光芒依然明亮,带着空虚的暖意。
梦比优斯再一次不辞而别,就和他每一次出现时那样,来得莫名其妙,消失得也莫名其妙。
后面的岁月里他依然渴望着能够让梦比优斯看一看自己的成绩,哪怕所有的奥都在为他欢呼,他心里依然有那么一丝渴望,渴望那个穿着红披风的银色身影能够再次出现。希卡利期盼着他们能够并肩的那一天。
仿佛是神明听见了他的愿望,然而又想开个玩笑那般,他们又见面了,在一个他认为不是那么好的节点。
那时生命固化技术完成的前夕,梦比优斯突然出现在正在采集数据的希卡利身后,一头从半空中栽下来那种。希卡利回头时,正看见揉着脑袋要起来的梦比优斯。
“梦比优斯?”
“啊……嗨,希卡利。”梦比优斯应了他一声,似乎还是没有从撞击中回过神。希卡利正要上去看看的时候梦比优斯才猛然抬头,和希卡利四目相对。
“你不记得我了吗?”
“怎么会……我怎么可能忘记希卡利呢!”梦比优斯明显在希卡利喊他名字的时候惊慌起来,手掌抬起来又停在半空中不知道如何放。
这对希卡利来说有些新奇,这样的梦比优斯他从没见过,就仿佛是什么小动物在熟悉的人面前翻出肚皮那样少见。
“这次还要去住我家吗?”他还记得对方说自己没有家的事情。
“唔,好。”
只可惜这次梦比优斯来的不是时候,希卡利的生命固化技术还没有完成,他本想给梦比优斯一个惊喜。他几乎就要成功了,但是梦比优斯却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没关系,我知道这个只有希卡利能做到。”梦比优斯斜倚在沙发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小抱枕。
“你为何笃定是我?”
“我来自未来,我当然知道。”梦比优斯贴过来,眼里是希卡利熟悉,但又有点陌生的笑意,“在那个时候,你是科技局所有孩子的梦想。”
这样的梦比优斯希卡利第一次见到,不再是那般成熟遥远的形象,而是他近乎触手可及的,仿佛他们只是同龄人。希卡利有些疑惑这是梦比优斯原本的样子,还是他为了让自己不那么拘束,故意让他放松的做法。
“这次你又要什么时候走?”希卡利对于梦比优斯前两次的不辞而别有些耿耿于怀。
“嗯?”梦比优斯再一次歪着脑袋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堪称无辜,很快他才像有了结论似的,“如果你希望我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也没问题的哦。”
佐菲察觉到他的发小最近有点不对劲,具体表现为两人出去散步的时候疯狂走神。这不是说希卡利以前这个时候就不走神,他以前哪怕是在睡觉时,梦里推出了新公式都要爬起来记下了才能再睡过去,但是现在他的走神,明显就是放空,极致的放空。
“我说你啊。”佐菲拍拍好友的肩,“是不是有了喜欢的奥啊?”
迎接他的是希卡利疯狂的咳嗽声。
他们的状态一如他五千岁那年。
梦比优斯显然不太想暴露在外面,然而就和大部分警备队的战士一样,他是坐不住的类型,希卡利有时候看到他,只见他斜斜倚在沙发上,膝盖上还放着希卡利的书本,眼灯有些暗淡,看上去是睡着了。火花塔的光辉柔柔洒下,银族的身子仿佛被一层轻纱笼罩着。
就连这个场景都像那个时候。但他已经不是当初稚嫩的少年,虽然还不到长辈们那样,但是也不是卡着成年线的半大小子了。然而梦比优斯却仿佛停留在了那个时间点,从未改变。
这给了希卡利能够追上他的念头。
还沉浸在睡梦中的银族模糊地咕哝了几声,显然希卡利的到来依然没能惊醒他。希卡利小心放下手上的东西,轻手轻脚地靠过去。这种近距离之下,原本很多那样没有关注到的细节就这么显现出来。对方几乎是全身都遍布着各种伤疤,然而见到他的第一眼,往往更多注意到的是他漂亮的银红体色而不是这些疤痕。虽然作为战士这些是正常的,但是他总觉得这数量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有这么多伤疤吗?
梦比优斯醒来的时候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肌肉在漂亮的华为下如同波涛那般舒展流动,他扭头,正对上希卡利的目光。
“希卡利?”他咕哝着,“怎么了?”
“我喜欢你。”
这话把梦比优斯生生吓得差点要跳起来。
“我两万岁哦。”他说,歪着脑袋看着希卡利,如同某种仗着自己可爱就为所欲为的小生物。
“我已经成年了。”希卡利同样回击着。
“我是男孩子。”
“我喜欢的是梦比优斯。”
梦比优斯稍稍坐直了身子,难得收起了笑意。这副严肃的样子让希卡利有些不太习惯,他正想解释一下给对方一个台阶,然而突然怀里一满。
“嗯,我也喜欢希卡利。”梦比优斯整个撞进了他的怀里,火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耳鳍边,“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在未来吗?”
“当然,那会我只有七千岁,你比我大了一万多岁呢。”梦比优斯直起身,伸手去掐他的脸颊,“这么年轻的希卡利,我还是第一次见。”
那天希卡利的梦里一片祥和,梦比优斯却在中途惊醒。
火花塔的光辉永不熄灭,因而即使现在是所有奥休息的时间点,窗外依然是白昼。他揉揉脑袋,耳朵里还回荡着刚刚那声野兽的嚎叫。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他呢喃着,目光看向身边依然沉睡着的希卡利,“但是真的,太久了……”
转天希卡利睁眼时,看到了正要出门的梦比优斯。
“我要走了。”
“这么快?”
“我有任务的。”梦比优斯飞快地在希卡利脸上亲了一下,“任务结束我就来找你。”
也许是知道了会在未来再次相遇,希卡利这次不再那么苦恼,他唯一的遗憾是就在梦比优斯刚走不久,他就完成了生命固化技术的最后一项技术突破。但是对于光之巨人来说,时间永远富足,而他既然已经等了梦比优斯那么久,那么也不差这点时间。
然而这一次梦比优斯的降落不再那么体面,他甚至是直接从半空中栽下来。
“梦比优斯?”希卡利把他扶起来,“你的任务这么快就结束了?”
然而梦比优斯显然没有理他,急着就要走,在他起身的时候,斗篷下的血哗啦一下就流了满地。梦比优斯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甩开他的手就要向前走。
“梦比优斯!”希卡利追上来,强硬地要带对方去银十字,“我会请银十字的各位帮你保密,你的伤……”
“会来不及的……”梦比优斯喃喃着,裹着披风继续向前走,希卡利注意到他似乎要去某个地方,而那个方向正是他下面要去的观测点。
“我正要去那里,要是有急事的话,也许我可以代劳……”
然而这句话却像触动了梦比优斯的底线,他突然暴起,希卡利再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按在了地上,梦比优斯一只手按在他的计时器上,眼里是希卡利几乎不曾见过的暴怒。
“那个考察不急这一天的吧!”小战士的手劲非常大,按得希卡利胸口发疼,“那个现象还会持续一个月,你为什么就急着今天去!”
今天。希卡利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重点不是遥远的星系,也不是观测,而是今天,一个时间点。
“发生了什么?”希卡利轻轻抚摸按住自己胸膛的那只手,“梦比优斯,你是不是在未来看到了什么……”
原本暴怒的银族萎顿下去,手上也失了力气。他垂着头从希卡利身上下来,手掌转而捂住了眼睛。希卡利爬起来,轻轻揽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你会死……我看着你在那里死了两百次。”梦比优斯的声音微不可闻,夹杂着轻微的抽气声。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颤抖,希卡利没有动作,只是学着第二次他们见面时那样,慢慢顺着梦比优斯的背鳍,同时假装没看见顺着他手腕流下的透明液体。
“希卡利听说过时间龙吗?”梦比优斯很快就平静下来,希卡利意识到自己也许可以在这个时候知道真相。
他点头:“听说过,能够穿梭时间的强大生物,在某些星球的文化里是他们的神明。”
“在未来的时间线上,我们接到了求救,来自时间龙庇护着的星球。”梦比优斯说,“我们都参与了战斗,但是,但是……”
“我死去了,连生命固化技术都救不回来。”希卡利接话。
梦比优斯没有再说话,只是扯着披风,几次深吸气之后,希卡利才重又听见他开口:
“我恳求时间龙,让我回来救你,然而每一次都会在以前的时间上产生新的悖论点,不修理的话,你还是会死在那里……”
这大概解释了为什么之前他每一次见到的梦比优斯都带着伤。
所以根本不存在时间旅行,也没有来自未来的自己,希卡利早就已经看过了结局。希卡利想起那位死在自己身边的银族。那个时候的梦比优斯,到底是什么心境呢?是因为察觉到了自己命不久矣,才请求自己留下吗?
他们就这样静静倚着,一时间没有动作。许久之后,梦比优斯挣扎着起身。
“我该走了。”他说,“那里会有一个海盗队经过,不阻止的话,无论你什么时候去都会没命。”
随着他的话语,他身前的一块空间随之塌陷出了一块类似漩涡的东西,甚至他都没给希卡利反应的时间,话还没说完就纵身跳了进去。希卡利只能听见里面传来某种巨兽的吼叫声。
那之后大概又过了很久,久到他已经离开光之国,在阿柏停留了很久。
即使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去,但是提前知道了时间总归还是让人有些难受。希卡利总是在想这样是不是太自私了,如果自己活下来的代价是梦比优斯的死亡。然而如果他们的时间线真的是逆流的,那么他还有几次机会?
“你在迷茫吗?”星球向希卡利发问。
希卡利不知如何回答。的确生物最根深蒂固的本能是求生,然而他的心底依然有个声音在大声呼号,不为他自己,只为那位仅有几面之缘的恋人。
“私心是很正常的事情。”星球上的亿万生灵突然发出巨大的光芒,“抉择的权利始终在你手上,去见他吧。”
光辉从他面前延伸向前方,希卡利顺着看过去,只看到坐在水晶中间的,疲惫的银白色身影。
“两次不辞而别我很抱歉。”希卡利接近时梦比优斯甚至都没有回过头,他望着眼前漫无边际的水晶原野,喟叹出声。
希卡利意识到这是和自己第二次见面后的梦比优斯:“那不是不辞而别,那是……”
“我的死亡,对吧?”梦比优斯扭过头来看他,“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我三千岁的时候。”希卡利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真相。
“看上去是个适合作为终点的时间。”梦比优斯望着远处的星空,阿柏自转的时候能看到附近一篇巨大的星云,如今那副壮丽的景象正逐渐从地平线上升起,无数艳丽的光线交织旋转,如同一幅正在徐徐展开的巨大画卷。
“这一次我会在阿柏死去吗?”希卡利问他。
“不是,这是我的私心。”梦比优斯摇头,“你总说你非常喜欢这里,所以我想在下一次穿越前来看看。”
“别去。”
“希卡利在说什么啊?”梦比优斯笑起来,然而眼里却是悲伤的。
“我明白这会很难,但是你的未来不该葬送在这里。“希卡利的手滑到梦比优斯腰间,“我明白这是个任性的要求。”
“至少和你相遇的日子里,我很高兴。”
梦比优斯凝视着他的眼睛,希卡利也同样回以凝视,他希望梦比优斯能够明白自己是认真的。很快希卡利就看见,梦比优斯那双一向平静、欢乐、温和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裂痕,有什么难以被抑制的情感撞碎了最外面的伪装,最后变成全然的真实。
“这不公平,为什么每一次死去的都是你……”
梦比优斯一向伪装的面具终于有了裂痕。从幼年等到现在,希卡利终于等来了梦比优斯对自己敞开心扉的那一刻,他打开自己的壳,露出下方伤痕累累又不甘心的真心。
“放弃吧,梦比优斯,回到你的时间点上。”他深深拥住梦比优斯,“……至少这次一定要去银十字。”
“但是着怎么行……我还剩下最后一个悖论点了……”
“我目睹了你的死亡,我们都看见了彼此的未来。”希卡利轻轻捧住梦比优斯的脸颊,“要接受自己在未来死亡有些难受,但是如果是和你一起走下去,似乎也不错。”
“希卡利真是狡猾啊……”梦比优斯说,轻轻用脸颊蹭着希卡利的掌心。
“我放弃。”
在阿柏上空,巨大的时间龙现身,伟岸的身躯几乎能够将阿柏整个缠绕起来。在梦比优斯说出“我放弃”的那一刹那,时间龙发出尖啸,梦比优斯的身体逐渐被点点星光笼罩。
“希卡利,未来再见了。”梦比优斯望着他,似乎要记住着最后一眼。
“未来再见。”
星光化作点点微光,最后终于消失在阿柏的光辉里。希卡利看向天边那团绚烂的星云。至少从现在开始,未来对他来说不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存在,曾经他的眼前只有黑暗,如今这份黑暗似乎也不再难以忍受。
他期待着他们相见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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