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手群Literary Prison專用活動界面。
群內成員請點擊右上角加入企劃,等待後台通過之後即可在本主頁發表作品。
群成員請確保本站ID與群內相同。
天色将晚,杜知贤把大饼卷了卷,硬生生塞进自己嘴里。胯下的“老东西”已经走得东倒西歪,可笑他买下这匹老马的时候还幻想自己人骑白马,如潘岳卫玠般招人喜欢。结果这匹老白马看着品相不错,然而真的骑久了才知道它又懒又馋,走不了几里路便要啃草喝水,在城里街上又四处拉粪,让自诩翩翩少年的杜知贤尴尬万分。
离家游学已经两年之久,全身上下也只剩几两碎银。却不知回家又有何面目去见父母,或许只能勉强讨个营生,赚点花销糊口,唉,真是越想越气闷。
杜知贤少时好剑,不愿学圣人书。父亲便请江湖有名剑客来教他学剑。连大剑客高趾也是他的挂名师父,从十六岁出来游剑江湖,恶人宵小没斩几个,盘缠倒是花得差不多了。自小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在外花钱也大手大脚,哪怕千金万贯在手也只是狂饮滥赌,有钱的时候自然能够处处表现“江湖豪气”,没钱的时候就只能看人白眼。
从“天下风云出我辈”的年少无畏,到如今从洛阳出来,杜知贤已是“囊中金尽,壮士无颜”。如今才领会到人穷志短的意味,着实是难熬啊。他越想越是不忿,憋屈得两只眼睛尽在道边大树上打转,寻思着干脆一死了之,免得再在人间丢脸。
想到就做,杜知贤翻身下马,牵着“老东西”走进树林里,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悬枝自尽,便尽捡荒僻的地方走。
走得天色完全暗下来,再没有一点光亮,杜知贤才停下脚步,树影重重,又觉得吊死太难受,不如横剑自刎——是啊,自刎才是最江湖侠义的死法。不过,自己堂堂一代少年剑侠,就这样无事自刎,又觉得荒唐。可惜没有对手啊。
老东西打了个响鼻,周围黑漆漆的,但是远处却似乎隐隐地有火光,风中还有淡淡的乐曲声传来。左右暂时死不了,杜知贤便牵着老东西,向着那边的山坳里闷头闯去。一路上几次踩进坑里,脚上都是烂泥。
天色都这么晚了,莫非是不法凶徒在野地聚会?杜知贤摸了摸自己马鞍旁系着的长剑,心中不由有些惴惴。天下奇人异事不可胜数,高趾就曾告诫他,哪怕身负剑术,也不可小觑了江湖高人。
直到他坑坑洼洼地走了大半个时辰,眼前才骤然一亮。原来山林中竟有一大片平地,灯火通明如白昼,往来游人如织,俨然一座小小城池。而令他惊奇的是,往来人物脸上都带着面具,猴面、虎面、兔面、狐面……男女老幼,全部都戴着巧若天工的面具。
“狐……胡仙集!”
杜知贤曾听说此地林中有狐仙聚会,当地人称为胡仙集,常有人误入其中,与狐面男女饮酒作乐,醒来一觉后却身处荒山野岭,而囊中竟有数枚金珠银锭,有此奇遇者广为宣扬,四里八乡传得沸沸扬扬,只是这里是神都近畿,附近有京军驻守,乱走的人闯入军营,未免吃些苦头,所以闹了一阵后便没人折腾了。
这会儿杜知贤自忖连死都不怕,自然是百无禁忌,也不怕这些妖魔鬼怪,就这样牵着老东西往前直闯。走没几步,几个黑袍犬面人就出现在他身前身后,这些犬面人动作轻捷迅疾,甚至连杜知贤都没有感觉到他们贴近,等到发现自己已经被团团包围,也只能暗道一声苦也。
犬面人们一言不发,也不动弹,却见一名狐面少女排开犬面人群,曼声道:“你们这些粗笨家伙,别吓到了今晚的贵客。”
这少女步态狐媚,却又带着一丝憨态可掬的天真味道,只是在杜知贤身上一扫,就令他心中一荡。却见狐面少女上前一步,轻揽他的手臂,笑道:“这位小公子,却不知道怎么闯入这里来。”
杜知贤一开始的惊惧早已褪去,这会儿却生出一股大胆豪气,反而一把搅住狐面少女的细软腰肢,触手之处只觉得香软熨人,他也算是经过风月,却觉得少女的体温比起一般女子更为滚热,有些像是染了风寒。他心思转动,一边笑道:“这里便是胡仙集,不知是也不是?一群山精野怪来这里变化人形,还是哪家王公贵族出来游玩,居然有这么大排场?”
被大胆轻薄的狐面少女也不着恼,只是咯咯轻笑,从怀中拿出一张狐狸面具,腻声道:“小公子好见识,不过入我胡仙集,便不能用人形,只能用畜生的脸。”
杜知贤用手一摸,这面具非金非木,反而像是真的皮子,他用指头暗暗揉搓几次,却也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毛皮。素净的皮面上用墨笔勾勒了几道眉眼五官,似狐非狐。说是狐狸,却有些像是人的五官;说是人,转动之间却有狐狸的风韵。这等画功,必是名家手笔。
杜知贤也不怕,便把面具放在脸上,他没摸到系带,却发现面具像是有黏性一样,已经贴在了自己脸上。这面具和自己的面目妥帖无比地融合在一起,却像是消失了一样。他伸手一摸,却只摸到一张狐狸脸,不由得笑道:“可惜了我的这张俊脸。”
“小公子哪怕是变成了狐狸,也是狐狸中的翩翩少年。”狐面少女拉着他的手往集市深处走去,老东西则被几个犬面男子牵走,看它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好像还挺得意。
“不知姑娘芳名?”
灯火中,狐面少女转过头来,脸上的狐面似笑非笑。过了一会儿,杜知贤听到两个字:“耳奴。”
随着耳奴行走,杜知贤也一路左右观瞧,集市两侧能看见卜卦、医药、绸缎、香油、酒肆……与洛阳城中一般无二。然而这些铺子看着平常,但是却有一些古怪之处。那卜卦人门庭若市,盘坐于庭中的半仙身子是人,脸上罩着一个盲目猫面,排队的却尽是些动物,飞禽走兽,鹿、羊、豹、犬……不一而足。那医药铺子里,一个猴面小厮正在偷吃一颗蓝色果子,却从喉咙里喷出火来。
哗啦一声,他看见一队牛面人抬着一大匣被布蒙住的事物,夯吃夯吃地从他身边经过。那巨匣中隐隐有水汽传来,冷津津地让他浑身发寒。
“这是什么玩意儿?”杜知贤饶有兴致地问。
“公子倒是好运气,今夜是狐公主的生辰,这些都是去献奇珍异宝的。”耳奴似乎对此很是津津乐道,“狐公主生辰的夜里,能闯进来的贵客都会被邀请列席,到那时候,天南海北的稀世奇珍都会现世,公子也能跟着饱饱眼福呢。”
“狐公主?你们狐狸家也能出公主?”杜知贤哈哈大笑,又故意低头沉思道,“不知道这狐公主长得美不美,有没有耳奴美?”
“哼,听到公主就移情别恋,姐姐们说得对,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耳奴做出娇蛮模样,这女孩卖弄风情的时候有一种天然的稚拙感,令杜知贤大有趣味,但这少女转眼间又露出严肃神气,抵指道:“不过等见到公主,你可不能这幅轻薄样子。狐公主乃是天潢贵胄,血统高贵,绝非你能调戏得起。一个不小心,当心被抓去当狐太监!”
杜知贤惊道:“杀头可以,当太监可不成。”转脸就看见远处一家酒肆香气袭人,兜里还有几两碎银,顿时充阔的心思又起来了,大喊道:“耳奴,不如一伙吃酒去!”
耳奴轻笑道:“你这冤家,兜里银钱没几个,架子倒挺大。章氏酿酒传家,这次前来赴狐仙集,最差的酒也得百金一瓮。你这点银子,大约也就能站在门口,闻闻香罢了。”
只见她手指一晃,却是一个小钱囊。杜知贤一摸腰间,嘿嘿干笑,不再做声。耳奴没再臊他,款款走入酒肆,过不一会儿擎了一个玉杯出来,还未走近,杜知贤就闻到一股疏朗的酒香。
“好酒!”
耳奴用两根葱指掩着酒杯,轻轻递过去,笑道:“让你这穷公子也尝尝,这可是进贡给狐公主的‘海内青天’,滴入了三滴麒麟血,又在藏风聚水的古苍梧底下埋了三十年,人间难有的稀罕物事。”
杜知贤接过酒杯,细细一闻,只觉得脑门一炸,竟然已有三分微醺。他沉吟半晌,一饮而尽。
“如何?”耳奴矜持地问。
“如果让我能再喝一次,减寿十年也愿意。”杜知贤叹道。
“呸,想得美。”
海内青天下肚,杜知贤只觉得世界好像稍微扭曲了一点,这个光怪陆离的胡仙集也变得合理了起来。他摸摸自己脸上的狐狸面具,却觉得这已经是自己的脸。
接下来的路途他也恍恍惚惚,只记得自己在不停大笑,好像看见了无数奇异而绝妙的事物,世界上的一切突然都变得可爱起来。心情爽快,也觉得自己之前无故寻死实在是愚笨无及。而一股越战越勇的气势却从体内生发出来,令他几乎是牵着耳奴的手开始阔步前行。不知何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胡仙集的尽头。
不知不觉地,这里聚集了许许多多的人。两排戴着狐面的男女就像是上朝一样坐在篝火两侧,耳奴牵着杜知贤的手,越过篝火,来到狐面人们的尽头。
杜知贤见到了狐公主。
狐公主的脸上也戴着狐狸面具,与耳奴相比,狐公主的体态更为妩媚动人。若耳奴是小家碧玉般的美,狐公主就配得上国色天香四个字,明明没有露出脸,举手投足却自有一派矜贵气息。她坐在一头金色巨虎怀中,身边则端坐着一名狼面男子与一名猿面老者。
“耳奴,哪儿去了?”狐公主的声音透着一丝慵懒,但是杜知贤却发现耳奴的身体绷紧了,之前还言笑嫣然的少女板起脸来,无声地行了个礼。
“这就是今晚的贵客?”狐公主透过面具看了一眼杜知贤,那面具后的冷漠眼神让他浑身一震,酒都醒了五分,只听到一句:“坐下吧。”
杜知贤浑浑噩噩地坐下,还没有从之前的酒意中清醒上来。耳奴一转身便端了酒菜上来,杜知贤有肉便吃,有酒便饮,放开心怀地箕坐于地。就看见底下已经有仆从抬了一只匣子上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公主面前。
“我家主人,为狐公主祝寿,献上,张僧繇真迹,飞虎图一副。”
说话的仆从说话怪腔怪调,声音又宽又扁,活像是一只大蛤蟆在说话。两个仆打开盒子,取出一副被符篆封住的卷轴。
“喔,怎么封着?”狐公主懒洋洋地问,“又不是妖精,再说了,我们有这么多妖精,怎么一幅画还得封着?展开给我看看。”
众人会意地齐声大笑,那仆人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高声道:“公主有所不知,张僧繇一只画笔已然通神,这张飞虎图杀器太重,若是展开了,怕是冲撞了公主。”
“哼!好笑,展开,我又岂会怕一幅画?”狐公主不耐烦地一拍手,“快!”
蛤蟆仆人叹了一口气,唰地一声撕下上面的符篆,然后缓缓展开。火光明灭之下,杜知贤恍然看见画纸上真的有一头双翅飞虎正在摇头摆尾。顾盼之际,腥风扑鼻,好像真的有一头猛虎近在咫尺。
突然,一声虎啸在众人耳边响起。火光映照下,画中的飞虎竟然真的从画上走了下来,众人全部屏息静气,试图分辨这到底是幻觉,还是真的神物显灵。这火光中的猛虎似乎已经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捧着画轴的仆人们抖若筛糠,却一动都不敢动。光虎四处逡巡了一圈,似乎在嗅闻什么。
突然间,光虎转向狐公主。狐公主倚靠的金虎睁开双眼,发出一声警惧的咆哮,而狐公主已经脸颊发白。
“哼!孽障!”狐公主左首坐着的狼面男子呛一声拔剑出鞘,“滚回去!”
这狼面男人只是拔剑,就给周围的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就连喝得五迷三道的杜知贤都为之一惊,就好像有人用刀锋贴在他脖子上一样。连光虎也为之一退,对峙数秒后,光虎猛地往黑暗的林中一遁,就此消失不见。
火光好像恢复了正常,之前光虎现身时黯淡了许久的火焰重新亮了起来,而捧着画卷的仆从们却发出难听的哀嚎,画纸上已经空无一物。
蛤蟆仆人重重磕头,哀声道:“损毁了献给公主的礼物,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不!”狐公主已经恢复了正常,笑道,“好,不愧是张僧繇的遗作,神乎其技,赏!”
蛤蟆仆人这才喜笑颜开,千恩万谢地领了赏钱下去了。
下一匣礼物接踵而至,这次的礼物是一头会说话的鹦鹉。
“会说话的鹦鹉又有什么稀奇?”狐公主不屑道,“谁家养的鹦鹉都会说话,这只又有什么与众不同了。”
“启禀狐公主,这头鹦鹉会读人心。”这次的仆人说话像蛇一样又细又慢。他一招手,仆从们就掀开了鸟笼上的蒙皮。里面是一只白羽鹦鹉,头上还有一撮金羽,煞是可爱。
“公主可以任意指定一个人,这鹦鹉便能说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蛇仆人恭恭敬敬地说。
“嗯……”这样玩具很明显令狐公主动心了,她思忖片刻,一指蛇仆人,“我想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鹦鹉顿时高叫起来:“肚子饿了,嘶嘶,想吃刚才看见的小鸟儿,又甜又嫩的小鸟儿,骗出去,勒死,活活吃掉,吃掉,吃掉!”
蛇仆人面色惨变,跪下连声求饶。狐公主却不以为忤,哈哈大笑,然后又指了刚才左边吓退光虎的狼面男子。
鹦鹉嘎嘎笑了两声:“好威风,我好威风,想必公主一定煞是佩服我的本领!”
“哼!”狼面男子作势要拔剑,却被狐公主的一只手按住。“好啦好啦,你本事确实大。鹦鹉说得不错。”
狐公主眼睛一转,又指向右边的老人。“那他呢?”
猿面老者嘿然一笑,就坐在原地不动。鹦鹉拍拍翅膀,又拍拍翅膀,却始终不说话。
“嗯,不愧是猿老师。”狐公主似乎并不对这结果感到意外,而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猿老师武功通神,心念早已收摄无形,怎么会被一头鸟儿看破。”
猿面老人捋了捋面具下露出的山羊胡子,摇头晃脑。
狐公主又看了看四周,目光却停在杜知贤身上。玉指一挥,娇声道:“鹦鹉,看看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
“嘎嘎,狐公主这般人间绝色,不知能否一亲芳泽?”鹦鹉口无遮拦地大声宣告,让杜知贤面色颇为难看。
场中静默了一瞬,然后哄堂大笑。狐公主笑得东倒西歪,就连坐在右手的猿面老人也轻轻发笑,只有左手的狼面男人没有笑,而是恶狠狠地瞪着杜知贤。
“公主,待我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斩下人头来,为你出气!”狼面男人粗声道。
“嗯……狼将军,没见他身上配着剑吗?你未必打得过呢。”狐公主没有劝阻,反而推波助澜,火上浇油,“伤了你可怎么办?”
“我怕这个小子?”狼面男人怒视杜知贤。杜知贤酒意上涌,心中却一团火腾起,便连鞘抽出剑来,乜斜着眼道:“山精鬼怪一流,也敢大口炎炎,号称要斩我人头?谁斩谁的人头还不知道,不要胡吹大气。”
两人剑拔弩张,狐公主反而拍手叫好。
狼面男人呛的一声拔出剑来,杜知贤却已经贴近了他的身子,在他拔剑拔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封住了狼面男人出剑的动作。只要他再拔出一寸,杜知贤的剑刃就会切进他的手腕。狼面男人面色丕变,电光火石间,两人已经斗了几招,杜知贤只觉得今晚自己的剑术似乎超水平发挥一般,在半醉半醒之间,自己的反应与直觉就像是灵神附体般,未卜先知地将狼面男人的攻势封死在鞘中。
“够了。”猿面老人提声道,“狼将军,你输了。”
狼面男人僵持片刻,缓缓退开,把自己的剑往地上一掷,大步流星地闷声离开。
宴会现场安静无声,杜知贤环视周围,自己居然在一瞬间变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蜀中第一名剑高趾是你什么人?”猿面老人打破沉默,他倒了一碗酒,缓缓饮下。
“正是家师。”杜知贤腆着脸说,没有提自己只是个记名弟子。
“来,坐这儿。”狐公主拍拍她身边的位置,那是之前狼将军坐的地方,离狐公主本人只有一臂之遥,杜知贤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上去,还坐得离这头狐狸更近了些,坐下后,只感到腰上一痛,却是被侍立在一边的耳奴偷偷拧了一把。
“诶呦,美人恩难消受啊……”杜知贤一边喊疼,一边厢那鹦鹉和蛇仆人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鹦鹉,问你最后一个问题。”狐公主往后一靠,有些意兴阑珊地指向她自己,“我在想什么?”
“……”鹦鹉好像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绝不能猜到我的心思。绝不能猜到我的心思。”
“嗯。”狐公主端详了一下自己保养完美的指甲,“我不喜欢这个礼物,两个,都拖下去打死。”
不顾蛇仆人的求饶,几个犬面仆人把他和鸟笼都拖了下去,然后就是棍棒乱打的声音,鸟笼里的鹦鹉一开始还惊叫了两声,然后就没了声音。
“下一个。”狐公主挥挥手,“给我看看下一个是什么玩意儿。”
几个牛面人抬了之前杜知贤见过的那只大箱上来。这次掀开蒙布,里面是一个透明水晶箱。杜知贤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眨眼。
里面是一头南海鲛人。
没有志怪故事里传言的那么美丽,这鲛人有着一头水草般乱蓬蓬的头发,指甲颀长,看上去好像在水里睡着了一样。她的下身是真正的一条鱼尾,在水里缓缓拍打着。水晶箱底下铺满了一层烁烁明珠,却不知道是有人丢下去的,还是真的鲛人垂泪便成明珠。
一名仆人丢了一条生鱼进去,鲛人立刻像是活了一样,凶猛地扑上去,一口咬住鱼身,又用利爪一撕,将它撕成两截,连骨带肉地嚼碎吞下去。狐公主似乎觉得这一幕很有意思,咯咯直笑,不停吩咐仆人们再多丢几条鱼下去。
杜知贤看了一会儿,觉得没多大意思,转眼看见猿面老人也看着自己,不由得有些手痒。
“公主殿下,不如让老朽和这位剑侠之后……比剑助兴?”
狐公主似乎对猿面老人很是敬重,闻言便不再嬉笑,挥手让仆人们撤下了兀自在撕咬不休的鲛人。
杜知贤知道,重头戏来了。他提着自己的剑走出自己的席位,却发现猿面老人手中空空如也。
“不用剑,用树枝就行。”猿面老人随意从林间捡来两根树枝,“这个比剑很简单,谁先点到对方,谁就赢,怎么样?”
“没问题。”杜知贤一肚子酒晃荡来晃荡去,正想着怎么消化,他拿起一根树枝,掂量了一下分量,暗忖这老头儿还挺有眼力,这根树枝沉甸甸的,手感居然和自己的剑差不多。他摆好架势,刚要出剑,却发现猿面老人已经消失了。
“嗯?”
他抬起头,看见正如猴子般蹲在一根树枝上的老人。
“真的是猴子成精?”杜知贤转开一步,闪开一剑,对方的动作快得不像是人类,反而像是鬼魅,如果不是今晚状态奇佳,杜知贤早已被点中四五次。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老师所教授的剑艺有多么高超,就连老者这样的剑术高人,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攻破自己的闪避。
杜知贤眼力极佳,哪怕是在醉酒的情况下,也能迅速判断出老人的动作,这一点不仅仅是天赋,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奇人。猿面老人的动作在他眼中就像是一组精美的,以猿猴为主题的舞蹈。老人的动作一举一动都像是真正的猿猴,轻捷、敏锐、乃至于能够在树枝上轻盈速走。
那我就变成狐狸吧。
杜知贤弯下腰,开始学着狐狸一般地跑步,他突然间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灵便了一些,没有任何窒碍,所有动作就这样出现在自己身上,就好像自己的身体一直一直在练习这些动作一样。像狐狸一样奔跑,像狐狸一样跳跃,像狐狸一样撕咬。他脸上的面具开始燥热起来,就像是一张热腾腾的膏药贴在脸上,反而让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一只狐狸了。
周围的视野在不断变换,他和老人也在斗剑中快速位移,一团灰影与一团黄光互相追逐,杜知贤在某一个时刻开始疑惑,自己是如何爬上树来的,然而这点疑惑很快被酒意与狂热所驱倒,他在半醉半醒的迷梦中追寻着自己的猎物,如同真正的狐狸在狩猎一般。逐渐地,他身上出现了毛发,耳朵开始变尖变长,双手双脚也被野兽的爪子所取代,身上也长出了能够平衡身体的巨大尾巴。
杜知贤彻底变成了一只狐狸。
狐公主坐在原地,看得大笑不止。二人的缠斗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等到终于风尘安定下来后,一头狐狸人立而起,环视四周,神色惶然,却又有难驯的天生野性流露。
“来吧。狐公子。”狐公主伸出手向它招揽,“来吧。来我这里。”
这头新生的狐狸坐在原地,似乎想了很久,然后慢慢走向狐公主,渐渐与众兽一起湮没在繁密的树林深处。
天明之后,一头重获自由的白马在山林间奔驰,模样神骏无比,有樵夫目睹,以为是天马降世,倒是引得官兵前来围捕了几次,却终于没有找到。
景龙四年。李隆基发动唐隆之变,以禁军官兵攻入宫中。武曌的孙女,唐中宗之女安乐公主据传死于乱兵之中,终年二十五。
《太平广记》:“唐景龙年,安乐公主于洛州道光坊造安乐寺,用钱数百万。童谣曰:‘可怜安乐寺,了了树头悬。’后诛逆韦,并杀安乐,斩首悬于竿上,改为悖逆庶人。”
又有野史言,兵变之日,安乐寺有大群狐狸、野犬之属四处奔散,逃出城外后不知所踪。
——————
作者:伯欢
大学时候写着玩的
+展开迁徙者
以前的绿皮火车,现在已经不再常见了。现代高速列车迅快平稳,但毕竟是出门在外,很难谈得上舒适宜人。卧铺也不宽阔,体型大的人躺上去必须缩手缩脚,但毕竟有一张床容身,甚至也有帘子可以将内外相隔,给人一种私人小天地的错觉。
我怀念以往的慢速火车,那时候经常有三天两夜的漫漫长途。每当夜里,我都喜欢沿着车厢从头走到尾,在黯淡的那一点绿灯下看熟睡人的样貌。那时候的人们东倒西歪,肢体交错,你必须跨过那些蛇皮袋、行李箱和肮脏的球鞋,才能走到车厢之间的狭缝,与夜里吸烟的人相聚。
在黑暗的角落里,我看上去就像是浑浊暧昧的影子,也不会有人发现我。他们都在想工作,想家庭,想贷款和孩子,没有人会在意一个混沌的人影,也不会有人会在意车厢顶上若有若无的踱步声,以及窗外遮蔽月光的一片阴云。我们的故事已经不再广泛流传,或许只有某些敏感的乘务员会记得我们,我们与他们保持着若有若无的默契,就像是以前我在草原上与牧人们的默契。
他们会在私下休息时低声说我的名字,每年春运的时候,我会被频繁地提起。有人把我当做是某种非常灵敏的小偷,只在凌晨三点行动。草原上的人曾经叫我“游荡的骑马人”,他们认为我是某种只在迁徙草场时出现的吉兆,能够庇护那些前往他乡的流浪者。
会有这种说法,大概是因为人们总是会在感觉孤独无助的时候看见我,草原上某个骑马人的模糊孤独身影,遥遥与他们一同前进,太阳一照就消散了。于是他们说这是很早以前,一个已经叫不上名字的孤身牧马人,一个人迷失在荒野里死去,他的鬼魂直到今天依然游荡在草原上,帮助那些陷入困境的牧民。
现在我被认为是死在回乡列车上的无名乘客鬼魂,心中还记挂着家乡的亲人,一直在等待到家的那一站。大抵我们总归是某群人们的投影,许多流浪者中的某一个。
从草原到内地,放在两百年前,我不会想到,某天我能够跨越横贯千万里的关隘,将那许多力量集聚在火车上。但时代变迁,人的愿望和梦也异化得与日俱新,漫漫的苦闷长途,甚至也不仅是我一个幻梦在跟随列车的轨道。
在以前,我也不会以为人类会如此大规模地迁徙。人们会自发地富集在某些城市,会以前所未有的规模背离自己的家乡,漂行在不同的远方。如许规模的祭祀,令我们扬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具备前所未有的巨大感应。
人群拥挤在狭小的车厢里,轨道来回运转千万人的生命,在车厢里,人们吃喝拉撒,打牌聊天,闷头苦睡……肉体被束缚在小小的座位上,心便会飞得很快很远。夜幕降临后,残梦的氛围就氤氲地凝聚起来,在这其中便召唤了我们这些半古半新的灵,长久地成为了远行者的祝福。
列车顶上,黑色的小兽群在不停踱步。它们太多,太密集,乃至于不会进入车厢。焦虑的人们总是会吸引它们,它们便在列车的车顶上驻扎下来,只有在穿越隧道的时候,它们会在车窗玻璃上行走,把自己伪装成一道一闪而过的阴影。它们藏在行李箱里,被旅客们从乡镇带到大都会,与庞大数量的灵魂共生。
而在窗外,只有我能看见的巨人阔步迈过列车轨道,将遮蔽群山的身影没入云间,我所居住的列车在它双腿间穿行。巨人横跨过山岭和城镇,它太过巨大,乃至于无法寄居在任何单一个体上。忧愁的巨人跟随着列车漫步,穿行在大陆的经济主干道上,日夜不息。
而我,我是那个你夜里起来抽烟时看见的那个人,当你走进吸烟区时,站在暗处的那个影子就是我。当你为冲泡奶粉找开水的时候,坐在水箱隔壁看着窗外的那个人就是我。当你看着窗外一片片田野飞速掠过眼前,想起家乡的山,家乡的水,想起家乡那些田地是否依然丰美的时候,你在玻璃的反光里看见的那个人就是我。
很久以前,我是收拾营地,前往下一个草场时的迷茫,是无根浪子的寂寞,是没有家乡的流浪者的孤独。现在,我是一年里回家的归心似箭,也是前往不可知未来的迷茫和勇气。
自始至终,人们总会离开家乡,繁荣昌盛。
会有一天,我能跟随人们前往遥远群星。
——————
作者:伯欢
散文
+展开Vol.197 「天赋」《观测记录》
作者:鹤野
徐音醒了。
他头疼欲裂,视线模糊,费力地撑起眼皮观察四周,他先是看到了自己沾满血迹的衣角,被固定在椅子两侧的双手,然后是面前摆放的木桌,上方有白色的光投下,映照出桌子对面模糊的人影。
人影说话了:“徐音,你好。”这是个清澈好听的男声,他伸出手在徐音面前晃了晃,笑了一声,“因你涉嫌参与一天前发生在景阳路的杀人案,现将你逮捕审问。”
徐音:“……我在哪?”
人影:“你可以自己猜猜看。”
徐音:“你是警察吗?”
人影:“不不,普通的警察可抓不住你。实际上,一般的灵异执行警察也是抓不住你的。”
徐音:“……那你是谁?”他的头很疼,连带着情绪也有些焦躁,他的手腕被紧紧覆盖的钢圈勒得生疼,他忍不住挣动了一下,看见上面有白光游过,勾勒出一道灵力充沛的符文。
人影:“我是谁?我是观察你的人。”他摊了摊手,“那是灵能力者专用禁锢装置,S级也挣不掉。唉,小朋友,你有些没弄清状况,现在是我在审问你,你无权提问哦。”
徐音:“我不是小朋友。”
人影:“在我眼里你就是小朋友。我找找,啊,在这里。”他从桌子上翻出一张纸,清了清嗓子念道:“徐音,第九中学初三年级在读生,八岁时父母离异,后由居住在祥林路的爷爷奶奶照顾。经过观察,确定为灵能力者,A级潜力者,C级威胁……啧,天赋异禀……后面还有很多,但我觉得这些足够你了解现状了。”他放下手里的纸张,微微向前探身,进入了灯光照射的范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谷鸢,山谷的谷,纸鸢的鸢,很高兴认识你哦。”
徐音的眼睛逐渐适应了环境,于是借着灯光打量起这个自称谷鸢的年轻男人。他的相貌称得上英俊帅气,额前垂着两绺长长的刘海,脑后的长发用皮绳束起垂在颈侧,一身休闲西装,左眼上有一道狭长的伤疤,从额头一直延伸到脸颊侧面,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看着徐音的目光意味深长。
谷鸢低头看了一眼档案:“昨天傍晚六点四十二分,景阳路四十四号巷子发现九具尸体,一人昏迷。死亡的九个人都是在景阳路上工作的年轻男性,据相关证人称,这几个人经常发生口角和肢体冲突,事发十分钟前,有目击者称他们相互推搡着进了小巷子,然后再没出来——而昏迷的人此刻正坐在我面前,因为受伤后遗症头痛不已——请问徐音小朋友,你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吗?”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零碎的片段浮现在徐音的脑海里。不甚清晰的面孔,巷子里的血腥味,熟悉且危险的光,脖颈上传来灼痛,衣服逐渐湿热,细密但尖锐的疼痛一点一点地切割理智,他听见嘶吼,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滚烫的烙铁——他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
徐音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我承认。”
“很好,你是个好孩子。”谷鸢拍了拍手,“你为什么杀人?”
徐音:“……我失控了。”
谷鸢:“你是想说,你,一个高危的灵能力掌握者,在闹市区失控了?”
徐音:“对不起。”
谷鸢:“真有趣,你是第一个在我面前说对不起的人。不过你不应该对我说对不起,你应该和那些面目全非的死者说。”
徐音的头疼稍有缓解,只剩太阳穴偶尔传来针扎般的疼痛。他轻轻晃了晃脑袋,试图让分散些注意力,让那疼痛不那么扰人。“你是来审判我的吗?”
谷鸢翻看着资料,抬起眼皮,“嗯?”
“……请审判我。”徐音有些吃力地说出这句话,然后突然觉得一阵轻松。
“我是观察你的人。”谷鸢平静地说,”审判?或许吧,但我现在想听的不是这个。继续。”
徐音沉默了一会:“昨天是星期五,我放学之后去了一趟市中心商场,去买爷爷喜欢吃的酥糖。”
“嗯,我们的确在你的背包里发现了一包酥糖。”
“当时是下班高峰,我想直接从小路绕道步行回家,路过那个巷子的时候,我听见里面有争吵的声音,我不想插手,只想快些回家,但是我走过那个巷子的时候……忍不住看了一眼。”
徐音闭了闭眼。“我和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人四目相对,我脖子上的自制封印突然发烫,然后失效了。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徐音沉默了一会,“谷先生,可以告诉我吗?”
周遭黑暗,只有头顶的一盏灯散发着微弱的光。
谷鸢笑了笑。“你知道什么是灵物吗?”
徐音犹豫了一下:“附有各种灵能效果的危险物品。”
“还不错。一个对自己定位清晰、会定期检查身体和精神状况、掌握自制封印的技术的、主动调查灵界、仅有十五岁的年轻灵能力者——徐音小朋友,我越来越欣赏你了。”
徐音抓住了重点:“……是因为灵物?”
“是的。你看到的那个人,他身上佩戴着‘斥灵项链’,这名字是我的同事们十分钟前敲定下来的。经过研究,斥灵项链目前已知的效果是引发灵能力者的灵紊乱,效果和能力强度成正比。”
谷鸢指了指徐音,“斥灵项链是那位姓张的年轻人半年前从旧杂货店里买下来的,他的生活轨迹比较稳定,偶尔遇上的灵能力者也都不是特别强大,直到昨天。”
徐音的胃部一阵绞痛。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角,陌生人的血迹已经干涸成深深的褐色,严丝合缝地嵌入了衣物的纤维之中。
“洗不干净了,是吗?”
“……嗯。”
“现在,抬起头来,我问你,”谷鸢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条链子,末端坠着一个菱形的黑色石块。“这条斥灵项链应该如何处理?”
徐音的瞳孔蓦地紧缩。那条链子在他的视线里如同钟摆一般轻轻晃动,太阳穴的疼痛骤然爆发出来,徐音猛地向后退避,手腕上的钢圈发出嗡鸣,边缘渗出血迹。
他预想中的混乱没有发生。那条项链安静地挂在谷鸢的手上,好像只是一条普通的链子。
“……销毁它。”徐音死死盯着那条项链,“或者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永远不要让……我这样的人接触到。”
谷鸢沉默了一会,笑了。
他凑近徐音轻声道:“来,我再问你一遍,灵物是什么?”
“……什么?”
“灵物,通常泛指拥有灵能效果的物品。”
谷鸢将项链拿下,放在桌子上,推到徐音面前。“那我再问你,都是灵的运用载体,灵能力者是否也是灵物的一种呢?”
“如果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控制它,销毁它,仅因为它的力量诡异,产生了巨大威胁,那,你呢?”
徐音沉默着。黑色的石块在灯光照射下微微闪着光,他在那光亮中又看见了红色。
“你是来观察我的。”徐音低着头轻声说,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了笑意,尚且稚嫩的灵能力者相比起同龄人显得过分早熟,这笑意融化了他脸上经年不变的沉静和严肃,此刻他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初中生了。“但你观察的结果,将会审判我,对吗?”
谷鸢也笑了:“我将决定你是否会成为一件受控制的、没有自由的物品。”
徐音抬头看向谷鸢。
谷鸢笑了笑,话锋一转:“你知道‘特殊’意味着什么吗?”
徐音没有回答。
“意味着失去自由。”谷鸢的眼睛闪过一丝光,“监视、干涉、控制、监禁。对于特殊的,拥有某种危险天赋的人,灵界一直存在一种冷酷的声音:把他们当作物品对待,认为这样就可以最大程度地阻止悲剧发生。关于这一点,我是不同意的,没少和他们当众争论过。论武力我不及他们,但是论灵物监控,我称第二,谁敢称第一,我就把他扔进红色的海里。”
“你是人权主义者么?”
“或许吧。”谷鸢耸耸肩。“我觉得我更像个肤浅的功利主义者,或许对我来说那些灵能力者的利用价值更有吸引力呢?”
“你说得模棱两可。”徐音说。“你为什么不想承认自己可能是个容易心软的人?”
“你在刺激我吗?小朋友,这样不讨喜。”
“好吧。那就当你是个冷酷的人。”徐音点点头,他在等待头顶的利剑落下,但他却显得很轻松,“谷先生,请问你对我的观察结果是什么呢?”
谷鸢沉默着,徐音也沉默着,他们凝视着彼此,好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角斗。
最后谷鸢笑了,他展开双手,好像在隔空拥抱对面身形单薄的少年。
“徐音,恭喜你,你暂时拥有作为人的尊严。”
他们头顶的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周遭的黑暗被驱散,浓郁的红从空间的尽头缓缓蔓延而来,像是红色的潮水爬上海岸。
灯光亮起,徐音看见四周环绕着一圈透明的玻璃墙,玻璃之外,是看不到尽头的猩红色潮水。
“讲个故事。从前有个有志青年,他在目睹了灵物造成的诸多惨剧之后,向灵界众提出了一个建议,成立一个灵物研究组织,负责研究、发现和控制已知和未知的灵物,但是他当时并不强大,人微言轻,灵界众并没有对他的提议产生足够的兴趣。”
“直到十多年前的‘红潮事件’。一个人迹稀少的港口发生了灵物事故,闻讯赶去控制的第一批灵能力者都被那件灵物杀死,他们的鲜血染红了海港。最后姗姗来迟的灵界众大佬们合力控制了那件灵物,在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他们看见那个年轻人的尸体漂浮在红色的海水中。”
“灵界众采纳了他生前的建议。两年之后,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遗愿,成立了一个专门管制灵物的组织。最初引起红潮事件的那件灵物被命名为‘红潮’,被封在组织中心的最下方。”
“这个组织被命名为:红潮博物馆。”
徐音被前方的女孩领着走进了升降梯。
“嗨?您好!我叫白蛾!”女孩在升降梯里对徐音打招呼,后者有些被她的热情惊到——他几分钟前还是重点控制对象,而现在他连手铐都没戴,被这个女孩大大方方地领着向外走。
“您可真是鬼门关里走一趟啊,”女孩也没在意他是否回应,自顾自地说着,“您不知道,如果那位不同意你出来,你可能就要一辈子都被关在下面了!”
徐音沉默片刻,问:“白蛾小姐,我想问个问题:那位谷先生,他判断别人是否危险的标准是什么?”
“不知道。”白蛾摇摇头。“没人知道馆长的标准是什么,这个问题位列'博物馆十大未解之谜'之首呢。”
“告诉你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知道一个姓秦的孩子,他和你一样,拥有强大的力量但不知如何控制和使用,在被特管局持续关注了一段时间后,他们要求我立刻将他监禁起来。我没有同意,让一个灵警去接触了他。”
“结果呢,这个孩子在他的影响下,形成了一个独特的行为模式——他不会攻击,只会被动保护自己。你尽可以攻击他,但你无法伤害他——这孩子没有沦为物品,几年前他成为了一名灵警,作为一面坚硬的盾,挽救了许多生命。”
“理解,引导。天赋者拥有尊严,普通人规避危险。这是我的毕生理想。”
“对了,馆长说他有一些东西要交给你。”白蛾说。
他们走出升降梯,穿过走廊,进入一个大厅后拐进了一个像是档案室一样的房间,白蛾在柜子上翻找出一个档案袋,递给了徐音。
“这是什么?”
“一些内部资料。”
姓名:谷鸢
性别:男
年龄:26
观测结果:S级潜力者,B级威胁,B级可控
灵能描述:继承其父谷梁元创造的特殊控灵方法,可封印接触到的灵物,使其无法发挥特性。灵能效果逐年增长,目前上限不明。
背景简述:其父谷梁元提出红潮构想,并独创一套封印灵物的方法,但谷梁元并没有完全掌握此方法,死于红潮事件,其子谷鸢天赋异禀,经过讨论,将其任命为红潮博物馆馆长。
处理建议:因谷鸢拒绝提供封印灵物的方法,故将其作为红潮博物馆的核心使用,压制红潮和其余高危灵物,实现利益最大化,保护群众安全。
“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诶,我没说吗?不好意思!那个,刚才馆长确定了你的处理方案,你的威胁评定依旧是C,但从现在开始,你将受到红潮的严格监控,第一步就是,加入本馆,成为在册员工。”
“……我明白了。”
“档案袋里还有一个小型通讯器,馆长特意让我做成和那条斥灵项链相同的样子,说是会有奇效。”
“……”
他们身后传来海浪拍岸之声。
“我们去哪?”
“去本馆设立在内陆的办事处,博物馆本部保密级别高,未经允许不能来到这里。”
“你为什么渴求审判?”
“因为你想要的不是自控,而是结果。不论你是杀了人,还是保持身体状况稳定,你都不在乎,你想要的只是那个结果,写在审判书底端的有罪,或者无罪——在你获得这个结果的时候,你就解脱了。”
“你与众不同,你注定辛苦。”
“走吧,去吧。背负你的罪恶,痛苦地活着吧。”
“欢迎来到,红潮博物馆。”
+展开
作者:眠春山
字数:含番外6.2w,已修改完
CP:以rps于洋X赞多为原型的AU故事
其他:一部欧美电影的题材(为免剧透放末尾),原创成分重
「很难说清,我要记下的事对我意味着什么。
在它们面前,我无法很清醒地复述我所看到的,只能尽我所能地做到客观、诚实和谨慎。我或许永远不能借由它们,拼凑、触碰、直到还原真实,想想就沮丧。但通常我也能在那些碎片里,望见那双眼睛,并重新找回记录的初衷,倒也不赖……
但无论好坏,大概总有一个结果,正等我。」
起源
0.
“你在写什么?”
“你发音很好,就是一点点不对,别的都很棒,”于洋低头看去,那本笔记密密麻麻,赫然是详尽的中文学习笔记,笔迹朴拙却认真,“给你注一下。你看我,再来一次。”
“鼻子、嘴巴、脖子,”他一字一字跟念、碰触这些部位。他们面对着席地而坐,像照镜子,动作默契。
“胸、腰、膝盖。”他顺着身体关节一一碰抚,膝盖微曲,念到腿时,脚尖抵上于洋的脚,圆润脚趾蜷缩颤动。他发音尽数准确,于洋正准备着用开头等奖的口吻夸他,偏偏到最后一个单字,他撅起唇,匍一意识到不对,猛拐弯时便咬了舌头。他抱着膝盖笑得身子歪来倒去,十个修长的脚趾活泼纠缠。
他把笑得散乱遮眼的头发撩起,往耳后一夹,指尖掠过耳垂上小洞。他抬眼望过来,笑起最温柔的弦月的弧度,柔软欲滴,融进了周围森林中摇碧碎金的穿林风,唤起木质新壤的馨芳,那眼睫轻眨,仿佛淌溢出盛托于洋的光河。
语言,文字,确实是深邃高妙,却又是凡人无可奈何的造物。当它们在他日光下斑斓纷呈的瞳仁里,在赤裸真实、立体可触的他面前,都显得过于精炼也局限了。当触碰到他时,却会让你忘记一切语言文字、附属外物。他的存在本身,岂是它们足以描绘……他如何该用短浅的字眼去讲述,去写下他眼中所见的迷乱。文字被世人所用,竭力磕巴去描摹上万一,却仍远远不及目睹他眼中光彩的,那一个刹那。此刻于洋忘了言语,相片,画像,这些人为勉力的造物,只恍惚沉溺,融进那浓稠的蜜意中了。
那人的视线是有温度的,温暖盖在于洋拿笔的手上,一只手撑住草地,膝盖跪住餐毯,向他怀里抱着的书凑过来,腰肢轻微弯塌。“脚,”从于洋的角度,能看见他的发旋,他眼睫拢下的阴影,和颧骨上日晒后的细小微斑。“是这样吗?”
“对,嘴,要更大一点。”他如实道,日光扑洒的热度,却攀到耳根上。
那人张嘴,湿润口腔打开。软舌似成熟浆果的颜色,厚实濡湿,被上下白利尖牙围束。哺乳动物同时咧开、露出上下牙时,通常伴生威胁的意味。在他身上,看去却更接近于他打开他的关闸——一个亲吻的诚邀,便可发生在他潋滟的唇舌。所有雪亮尖利的危险,都令人更想伸出手去抚触,去试探他咬合的割伤,或亲昵的舔舐。
他近在咫尺,彻底地敞开,绮丽而湿润,叫于洋无限看清他的细节,又无法得见全貌。那口腔就像一个通红的深渊困境,倾轧来,要将于洋的颤抖、茫然和沉迷,一口吞没。
1.
于洋睁开眼。
五感模糊混沌,他感知还不到上路的时候,放逐自己沉浮在昏沉清醒间。冷风撞击玻璃车窗,强行将他神识从发呆拉离。他深呼吸,一时车内满是白雾,右手下意识摸索,半晌才抓到一团厚外套。他恍惚许久,决定当做它原本便在那里,啰嗦着发僵的手脚,缩滚进这团深黑。
挡风窗外大雪纷飞,他抖着手点火,发动机大声咳嗽,抽紧,就是不肯启动,已经厌倦日夜要它机械劳作。“乖,宝贝儿,听话。就快到了。”他碎碎念,好说歹劝,总算把它哄至顺遂。
地图、罗盘、食物、汽油和刹车,他扭头一一检查完毕,摸出那本厚封笔记,写下:「第1451日,盘山车道,大雪封路。我猜我迷路了。」顺便在句末画了个戴圣诞帽的笑脸。这个记号是他没头没尾习得,并非这世上有的安全标识,却莫名教他安心。
“不休息了吗?”
他沉默看向右侧,正对上那个男人专注视线,那人向他方向凑过来,高大身姿一瞬压迫,几乎填满车厢,眨眼间,温柔而神秘。
“是啊。”他话音未落,那番影像已烟消雾散。
他发动汽车,从凝固的雪,驶入白茫茫流动天地。雪扑撞他玻璃前窗,两侧白树飞速后退,无论开出多久,嗡嗡引擎声同风裹着雪沫的呼啸,构成世间全部,他行驶在无尽翻飞的白色帘幕中。
方才那段夏日午后,还有那个身影,那不能算是梦,自有记忆起他便从不做梦。也并非实际发生过的往事。
想起医生那番语重心长,更接近诊断为某种放任不管将影响生活的大脑幻觉,好似妄想障碍的委婉相告版。可他自个琢磨,更倾向它是一种预示,且触发机制散漫,好比此刻他一转头,便能看见那男人正坐在副驾驶位,撑着脸颊,自得其乐看窗外雪景,唇角微勾,眉目模糊,随着于洋眨眼,他又再次看见完整、空荡的车座。
当人生无法摆脱某物,那权当作计划外的礼物收下。只是他暂时不需要这个,毕竟开车也不能喝酒。他缓慢眯起眼,模糊视线里出现的那辆路边打着闪灯的车,及车旁的身影,看上去就像在朦胧的风雪中凝聚成型,和风雪融合为一。在他留意到的瞬间,便缓慢降速,平稳接近。
他摇下车窗,还没开口就被风灌了一嘴,用磕巴英语问:“要帮忙吗?”
当雪地里的男人,抬起头的一刻,于洋便记不得自己的反应了。男人头发纷乱遮住眉眼,艰难开口,连比带划,于洋的眼睛麻木转向他抛锚的轮胎,又转到男人脸上。打了照面后,对方先是眼睛一亮,再是声音一哽,渐低下去,心照不宣的沉默漫开,又或者只是对方冷到脑筋麻木,精疲力竭。
好像随着男人声音减弱,于洋耳朵里环境音的噪鸣才归位。他半天找回舌头:“太冷了,你先去我车上吧。”
男人迟钝摇头,于洋不再多说,跑去开了车子后盖,翻出修理工具,取了备胎。期间对方的视线像烙铁焊在他身上,他勉力控制每一动作,才不致把“递”这一指令,错传成把对方拉过来的拥抱。他用工具顶抵汽车底盘,男人卸下轮胎,他紧跟上递去扳手,那人头也不回拿过,蹲在后胎前旋拧,于洋看着他手背青筋张弛、鼓动,他每根沾染油污的手指。片刻前他清醒知晓自己不曾置身梦中,此刻倒拿不准了。
直到车胎换好,男人坐进去发动,那车故意要他俩在雪中面面相觑,楞是一动不动。男人攥紧方向盘,向他投来一瞥,那眼睛通红而湿漉,冻得鼻酸眼胀,缓慢一眨,便掉下泪来。那眼泪像冰棱穿过进于洋的心脏,捅出切实的锥心,他便再不顾理智的叫嚣。“先上车吧,赞多。你要到哪,我都载你去。”
赞多猛抬头看他,片刻后,方笑着应了一声,语带哽咽:“我的朋友们,扎营,就在前面山下……”他刚迈腿几步,便缓缓软倒在于洋面前。于洋早留意到他脚步困顿,一步上前承托住他。沉甸重量入怀的一刻,他恍觉几年来路上的漂浮轻忽,终如石头落了实地。
他把赞多扶到副座。眼前故人缩在座位上的模样,正重叠上十多分钟前的幻觉。太过相像。这份异样的相似,也自他心底静默复燃,伴随他误以为已渐淡忘的忧惧。
他把暖气开到最大,脱了赞多湿漉僵冷外套,从后座抓过床毛毯把他裹住,又取来酒,半哄着让他迷糊灌了半瓶。待到鲜活气泛上赞多面颊,他眉目通红,紧盯着于洋不放,好似闭上眼于洋就要溜走。于洋用手掌包捂住他双手,直到他手指回了温,刚想放开,却被赞多反过来,用双手捧握住。
“我还以为,于洋不记得我……”他声音轻而黏糊。
“怎么可能,那也太难了。”
“感觉你,变化,好大,我说不清,”他磕绊道,可重逢的喜悦,渐盖过他疑惑,“但是,每次你见到我,你看上去,都是,一样的。”
哪样的?于洋想问,但他一举一动,都像个已久未和人接触的人反应。开车途径的城市、人和事多了,抓不住的累积多了,多少学会了用嬉笑掩盖失望。但他终究是个诚恳的人,尤其当面对赞多,所以只好沉默,保持着被握住手的状态,直到赞多慢慢放松身体。
“先休息会吧,到了我喊你。”
他按赞多指明的方向行驶。赞多身体一回暖,便被疲劳和困顿淹没,于洋一撇头,见他已昏睡去。面对多年未谋面的人,也不知对方是否会将自己载出这条厚雪困顿的路,准确送往他驻扎的营地去,便人事不省。一如懵懂松懈的孩童,对于洋满心翻覆挣扎,无知无觉。
他低声调旋电台。频道缓缓传来一首盛名的钢琴曲,乐声驱散开冰冷雾气。他已有所预感,在这里重逢赞多,多半是错误,甚至或许自更早的年月前,最初便不该遇见。
他向前行驶,沉默着,载着暗涌难言的隐秘,同身边这团迷雾,驶入漫漫风雪,扑向连接过往与未来的影像中去。
2.
他轻轻敲几下琴键,手指弹动,在这旅店厅堂的钢琴上奏出几串悦耳乐声。
“哇哦,理查德·克莱德曼,”吧台里擦着木牌的华裔老板轻轻地,真情实意赞叹,“音乐家哦。”
他笑了两声,“这琴真棒,老板眼光不简单啊。”恋恋不舍抚过,惊奇于不起眼的旅馆竟放置如此不菲的钢琴。
“地方小大神多嘛,”老板献宝似的取下置物架上玻璃相片架,上头记载着人间声色,过客来往,从她和一些旅客的合影里,于洋依稀辨认出几张著名的脸,“时不时就会从这架琴上弹出门德尔松或舒曼,我猜你就是这架琴坐过的下一个大师。”她冲他眨眼。
他打了个哈哈,移开视线,见大厅角落堆放不少行李,形状大多是乐器盒,及各类音响设备。他从厅院敞亮的落地窗望去,这旅馆虽地理位置不算顶好,但在窗前,一眼能望见山岸下一角海域与沙滩,白色光线耀亮厅堂层叠的金属框架,满目明晃。海岸传来炙热欢声,被遥远的距离销蚀,模糊成了夏日暧昧的潮浪,波荡在他耳边。
“这镇上,是有什么活动吗?”
“咦,我还以为你也来参加呢,”老板见他一脸迷惑,“夏季嘉年华啊,各种牛人演出,往年这时候来的游客都冲这个。”她指了指大厅那端围聚的人声,“要是有兴趣就去看看,那些人都挺热情的,从各地赶过来组的临时团,规矩也少。”
于洋望去,见一些昨晚在旅店走廊上打过照面的脸,他们穿扮看去便像音乐人或地下舞者,随性肆意,聚拢谈笑。他静静看了一会,没有见到昨晚被他们围蹙其中的那个人。
这座城镇,刮荡的海风带来流动的人口,人们被苍莽海境滋养,牵绊无多,也生不出条框和安静,独自溜达街上时,没人会对他投来微妙视线。他依照以往途径其他城镇的惯例,本没打算逗留太久,却不禁被镇上吸引逗留,自白日到黄昏,都泡在凛冽的风里。
昨日像条魂在海岸线转悠到午夜,才意犹未尽回到旅馆。他散漫走在长廊上,正巧那帮人也刚回来,他随意一瞥,那点轻松,顷刻被震慑光了。
是那个缠绕自己已久的幻觉……
他以为他终于一举撞破那层迷幻,坠进现实。那些人聚在房间门口,他们快活热闹,但能轻易看出以其中一人为轴心。那男人被簇拥在中间,他们走进房间,只能从高大的同伴间看见他嘴角轻勾,眼波灵动,简单的几步,却轻巧如没有重量,以至于像个明媚的假象,幽然从廊昏黄灯影下浮露……房门关闭前他只来得及瞥见他的侧脸,也已足够让他瞠目结舌。他脚下生根,呆立不知多久,直到出入电梯的行人频频侧目,才猛从心神狂乱里回魂,一身惊醒后的薄汗。
四周嘈杂声响像涨潮,重新回归他听觉,他收回看向他们的视线,转头便见老板正饶有兴味,满脸八卦,“怎么,看上哪个姑娘啦?”
他压压帽檐,摆手:“没呢,想起来今天计划里还有没去的地方,活动改天会去看的。”他推门离开,脚下匆匆,留下身后老板独自嘀咕:“坏了,难道我搅黄了好事。”
「第305日,海港旅馆,烈日高照。我第一次,很可能这么接近那个幻觉的真相。但这是好事吗……?除了老天,谁都说不准吧。」
海岸防波堤上,他闭眼,沐浴天边暗云掀起的潮风。今日已是他在镇上逗留的第七天,这是他旅途中前所未有的停驻,虽说以相似的心境与眼睛,独自看遍风光,也容易落入窠臼。可说不清是否这城市热烈的气候和魅力,像某个他苦寻的意象勾住了他,而它也将他的幻觉,第一次如此鲜活清晰地照进现实。他在远离故土的镇上,竟头遭感受到某种近乡情怯,和一旦真相揭晓,或将再无悬念、盼头的惶然。
还没等他理清乱麻,豆大雨点先当头砸了他一个清醒。等冒雨奔回旅馆,他气还没喘匀,就见老板正指挥那些年轻人,忙于把露天活动场地上的器备搬出搬进,抬上货车。“雨太大啦,这雨下得也太古怪了吧。这看着到晚上还没停的话,活动演出就办不成了,他们附近有熟人开的酒吧,有室内舞台,就打算搬过去。”
“我来帮忙,临时要搬,东西不少吧,雨一下我也没地方去。”他忙毛遂自荐。老板打量他一番,虽然他光有个高,却明显文弱书生一个,此刻也聊胜于无,遂被七手八脚拎上了车,添一枚壮丁去。
3.
他把最后一个大得离谱的重铁箱搬对位置,累得顺势滑倒在它身上。
方才舞厅里还人声鼎沸,忙前忙后,此时舞台布置完毕,主办人员们一二跟他打过招呼,便像退潮离开,各去筹备开场前事宜。留他无事人一个,独自瘫在黑暗的舞厅地板上。此刻四下寂静,仿佛他才是此间的主人,这里人们的大方和信任时常让他咂舌。
他仰躺在地。天花板一束柔白打光正打在身侧,颇为晃眼,他翻身爬起,见一钢琴隐蔽于黑暗角落,被昏黄灯芒浸染,微微泛光。他被它的幽光,吸引到跟前,百无聊赖敲下几个音,似抖落些无关的人或事,最后一个音悬而不决,像那个令他犹疑的对象。
“怎么了?”空气里,那个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带着轻笑传来,“我想听。”
他抬手,一个、两个寂寥的音符,满厅空荡荡回旋。更多音节从他指下错落诞生,清澈滴坠一地,手指从试探地,零散敲音,渐变为温存抚触琴键,舒缓乐音流淌出,平静漫溢。
他动作间黑发轻晃,偶尔眉头微蹙。昏暗的舞厅,所有人都还没有到齐,这就像一整片没有任何观众的剧院舞台,一时间,世界远去,手中钢琴也不复存在,只剩他孤坐虚空中。通常只有这种时刻,他才放任自己身陷莫名孤独。这与人天性的生而孤独,似乎还有所差异,仿佛自他降生,便势必经受这种没由来却无法排遣的,钝刀般的神经折磨。
白日声色消褪,久积的沙土和疲累,从他每一条筋骨缝里渗出,他几乎想就此与钢琴凳融为一体,变成一株在钢琴前植根的树。此刻,那些幻觉从识海深处浮上来,看上去就好像某种亲切柔软、缠绵的,归乡般的呼唤。他时不时就会想起、轻哼手中弹奏的这首小调,只是这首小调,在他心目中,是不够完整。这段温和节制、浪漫平静的重复旋律,该不是它最终的样子,可他似乎永远没有将它完成的,最合适,最正确的时机。可人生哪里能未卜先知,知晓何为真正的时机,只是他总不免为它隐约的残缺,奇异地焦虑、疼惜。
他阖目凝神,不曾留意到头顶单薄光束,渐在顶灯缓缓投下的满室昏黄光帘中,稀释,盘旋,如水波四下游涎,潺潺流淌。他被卷入漩流,忘情于乐声,光束不知何时幻化成满厅游移的细小光箔,水光金影沉浮环抱他。
他深缓吐气,睁开眼,便见满目斑斓光影。预设好的灯光轨迹缓缓平息,游弋至厅中,微微靠拢,凝聚在厅中一人身上。
那个男人在纯白的舞台中央,闭着眼,也不知听他弹了多久。
于洋看见,他在随钢琴声延伸肢体。他的手臂起伏,伸展,雪色打光落在他皮肤,柔软如深海生物的白色腕节。他弯折身体,触碰脚尖,手指并拢如枪从下自上,精准掠过踝骨,小腿胫骨,膝盖,十指并作嶙峋的薄刃,游刃有余地,划醒体内尚处于休眠的关节和韧带,就像天鹅垂颈,温雅梳理胸腹的羽毛。他像一柄沉睡未醒的刀,已经切得于洋的手脚都发软,已经无法再继。
他见于洋停下弹奏,慢慢睁眼,安静望来。他一条腿盘坐,手环住膝盖,一条腿支起,放松地坐在光束里,看向于洋。好似早就发现了于洋的目不转睛,却也在享受他的注视,笑眼里欲言而静默。一束简单的白光笼罩在他身上,让他看去成了黑暗中的光源。
就是这一幕,于洋想。如此奇妙地熟悉,他肯定在其他什么地方见过。他踏上旅途这几年来,似乎等了它很久,也似乎在逃避这一幕,仿佛只要踏入那光中领域,一切都将脱轨于无形。
他无声倒吸一口气,缓过神才意识到,灯光是这人方才开启,而他便一直在自己的旋律中轻柔舒展。他本没想过要来参加这场活动,结果兜兜转转,身处此地。他故意绕开人群和喧闹,结果仍是碰见这人。彗星坠落时,即使不去寻也会到来,地面是没有选择的。
那人从光中站起身,走进他这片阴影里来,没有一丝声音,正如大型猫科步履轻盈。灯光在他脚步下旋转,流溢的光似游曳的金箔,自虚空飘落,散溢至黑暗的边缘,他从光处走入暗处,光线在他身上慢慢过渡,像流水途径他。他像是自步入到黑暗中,才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来到他面前。
于洋随着他的接近而颤栗,经年盘踞心头的疑问卡在喉头,险些脱口而出“你是人是鬼”,亏得他刹车及时,因为对方下一步的动作,比他更意料不到——他掏出一包纸巾,赫然一张白胖海狗哭脸印花,上书几大日文假名,诚恳递来:“你怎么了?”
于洋被一问,才发现自己莫名淌了一脸泪。可他宕机彻底,泪仍兀自涌出,像对方这一简单动作把他三魂吓飞了七魄。他没有出声,目光一直全神贯注追随对方,轻软而哀戚,直到那人蹲下来,仰视于洋,手轻轻搭在他的手上。“哪里不舒服吗,不要勉强哦。”
他万万不料这一碰,于洋像被高压通电了一样浑身剧震,一副活见鬼的表情,第一时间是语言系统也丧失,很是吱哇呓语一通,浑似一卷磁带烧坏。看他样子倒是挺有精神,男人忍不住笑:“真是……到底是怎么了,我有这么可怕?”
他好容易拽回神,消化对方这串英文,“不是。”于洋猛地抹了一把脸,“我在感动,你太美了……不,我是说你的舞蹈太美了。”人一慌,塑料外语就打包离家出走,借着光晕,当他发现他竟滴落一滴泪在男人鼻梁上,吓得他手脚僵硬,抽纸的手愣是捻不出半张,情急之下,一双手掌只好往他脸上盖。男人爆笑出声,特别自然地握住他手腕,笑声极具感染力,震得他周身也连带着颤动。
温热,暖烫,活生生的,在掌心轻搔。他的魂终于坠回原位。想想,比起幻觉已经深入骨髓到让自己能模拟出温度和触觉,他还是倾向于这只是一个巧合,那样自己显得没有疯得太彻底。他抽出纸巾,试图挽救失态,轻拭男人笑出的眼泪。
“是因为我的舞蹈哭?”
因他真切感到失去了什么东西。像那段他跳的舞不复再返。但要他这么说,不仅他的英语不让,对方听来怕也是不可理喻,他可不想继陌生人在面前痛哭后再增加一条让对方想跑的理由,遂作海豹鼓掌,真心实意赞美,直夸得男人用手臂掩面后撤几步,笑成S形,拄过一旁扫把,还得意万分秀了一串轻快脚步。
当这种幻觉具象般的鲜活,跃然眼前、触手可及时,会浇灌出比幻觉更易上瘾的蜜毒,这是他没料到的。他拍拍脸颊,正欲起身离开此地,就听男人问:
“你会弹,即兴爵士吗?”
这个单词对他而言是熟悉的,几乎下意识点了头,却又在男人的笑意里嗅出一丝不妙。
“你为什么要拿着拖把?”他试图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我喜欢打扫,欢迎的感觉,”他夸张地拄着拖把,利落旋转,像宣告什么似的:“因为有朋友们到来!”
4.
灯光陡亮,于洋一愣,陆续涌进的观众和蹦着入场的乐队成员打破寂静。舞者们从一侧跳入场,他身处舞台另一侧角落,没地溜号,放眼望去,满厅人头攒动,观众已然热情如火,自发冲他鼓掌和吹起口哨,显然他被当成舞台演出的一份子。他一面温文尔雅,点头致意,转头就借着钢琴的遮掩,向退到舞台对面侧的赞多,神似意大利人狂打手势:救我!没做过这个。
拜托!放松,我们配合你,你就当刚才弹琴那样,放松!不愧是舞者,肢体语言比他丰富传神多了,那倒也顺便把一脸笑管理一下……
主持激情澎湃地报幕,声如爆鸣,罩在他们身上的打光调低,但他也能辨认出男人笑里那抹恳求,以及乐队成员们向他、向彼此交换惊喜、好奇和不安的神色。既来之则安之,他耸耸肩,生出一丝好笑,深呼吸后,琴声不假思索从手中倾泻,如洪涌冲刷出满场寂静。小号乐声乘风而至,他的琴声嵌合、追逐上悠扬管乐的节拍。
乐队成员们眼中一亮,爵士是互相激发灵感和激情的音乐,碰撞出收缴听者呼吸的漩涡,只需彼此紧咬厮缠,相互推涌,便能将全场搅动至屏息或高潮。群舞的舞者们像飓风刮入舞台,那拖把,以及扫帚水桶若干,果然是他们手上道具,像一路赶来信手拈来的火花,平常得一如场下每个人都能掂起身边灵感,一起跳舞。他们步伐眼花缭乱,在光影乐声中似鸟雀跃动,人们跟着有节奏拍掌,满厅浪潮轰动,在浪峰直至顶点时,舞者们顺着这涌潮向两侧滑褪,如红海分侧,以供摩西现身,遗留舞台中央唯一的那个男人。
“Santa!赞多!”满场的观众,替他告与于洋答案。
他的肢体,有笔走龙蛇的刚绝冷峻,随意伸手一拽,便攥住了全场人的呼吸。当他手指柔软舒放,人们才感到心脏一松,紧跟着呼嚎声才得他的宽恕而爆出。他腾挪的舞蹈间,释放一身悠游魅惑的优雅,目光仰俯,掠过睥睨庸人的轻蔑,人们心神仍在那一瞥的悚然中未定,便立刻被他的狂放脚步拉扯入狂欢,那幕冷傲,就像他身上的虚象,被他的情热和快乐驱散。爵士,蓝调,踢踏舞乐,所有音乐都像融进他的躯体,经由他彻底明了地倾泻、爆发出细腻的活力。
他手臂勾旋,似一道美妙月弧沿轨迹漫行,被他指尖眷顾的方向,便被他拉入高涨的潮汐漂流,吧台方向的老板没忍住,手中高酒杯叮铃哐啷应和节奏,台前一个老人手中拐杖也叩敲起地板,场中年少的旅客目不转睛,忘了举起相机,浑似瞩目一生一次的奇迹。若你意欲成诗,便该看他跳舞的样子。
Jazz Hiphop的鼓点肆性奏响,他大幅度的House衔接上rapper高超技巧,待rapper的段落告毕,他在两人擦身交错间,心领神会把麦克风抛给赞多,赞多精准接过,开口的瞬间场中尖哨不断,他没有那位rapper突出,但少年音色桀骜洒脱,节奏杰出,就像一头蓬然巨鹰忽地甩开它的金属翼展那样,掀刮满场另一个狂欢。几分钟前那个温软安慰于洋的男人像是消失了,他浑身绽放锐利异彩,声嘶力竭挥洒着才能,作每个人理想中的化身,他们纷纷冲他吹口哨、付出掌声,回馈他的慷慨。他笑得眼睛眯起,又故作矜持,做一个绅士的鞠躬礼,在礼末用手指悠游一指,那位女歌手也心照不宣,承接着他的风暴,用曼妙爵士高音唱下去。此起彼伏而一脉融洽,恰是爵士魅力,每个人都是汇入海中的洪流,构筑出一艘在狂风骤雨中波动沉浮,驶入宁静洋流的帆船,因人们凝聚而起的闪光大绽,鼓荡船帆。
“像不像他们信奉的神?”同他一道中场休息的乐队老哥喝着酒,不忘冲于洋打了个响舌,示意他看沸腾人群。
于洋松了领口,在场外的吧台角度看,人们的狂热几乎凝成实体,他艰难咽下那口酒,眼睛转向舞台,在场上由煽情的管乐统治时,人们仅剩的含蓄也被音乐和舞者们焚烧。赞多带动人们跳起简单又明快的律动,他是全场的焦点,不论热情澎湃的观众,舞者,还是乐队成员,总不自觉地一晃神,才发觉视线停留在他身上许久,控制自己移开后,不久又会罗盘指针般转回来。他即场中的道标。
他捋起汗湿的发,汗液津津,划过他衬衫敞开下的胸膛,像剧场画像中蜜色皮肤、堕入人间的天使,张开支配人们信仰的庞大翅膀。蓬松洁白的翅膀逐渐湿漉,沾染人们沸腾的汗珠与热望,容纳人们所有情热爱欲,可他依然是干净利落,不留痕迹的,沿循他更高层面的星轨。像有某种引力牵在这颗行星与他之间,只要于洋抬头,总能轻易被他投射的目光捕住,但他深以为,在场的所有人,大概每个人都觉自己是被赞多注视的。一头以狂热为食的野兽,抱持他一种可爱的、收割似的贪婪。可赞多浑身那锐利的侵略性,他经历过用音乐向他承接,用音乐控制他的身体,每一块、每一寸骨头。不,或许是不知不觉间,已是用音乐烧却自己身心,迸裂振鸣,只为赞多铺平道路。那种共鸣的颤栗,至今灼烫他指腹。
“为什么是我?”他自言自语。
那老哥却听到,“这家伙,我们原定弹琴的,因为暴雨堵车在半路上了。本来打算这货赶不过来,上半场就不要钢琴,或者干脆用录播的音乐,幸好Santa找到你救场,不然效果就差远了。”
“反正我们还会演出很多场。”那个姗姗来迟的乐手,正猛灌酒暖身,不忘冲他眨眼。
“很难构成找我的理由。”他深沉道。
“我也觉得!我看Santa他就是想看你弹琴而已,没别的!”那老哥说完,同乐手一起笑喷了酒。
那他和赞多,倒是如出一辙的心情。在舞台上,能将赞多舞姿尽收眼底,他便也觉得没什么不好。当于洋再次回到场上时,人们那时已快乐得几乎有些疯,跳了水的赞多被观众们高高抬起,他高大身躯陷入承托、也抓握他的热情手掌,怕痒的他高声大笑,陷在人潮无数信赖和渴望的抱拥里,如同神在信众间难以脱逃。
他手指翻飞出一串飞快而明丽的旋律,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他奏响非常松快适合跳舞的韵律,赞多也在人群中向他望来,赞多满目的欣赏喟叹,让他撞进了演奏音乐的意义。满场人间烟火色在那双眼睛的光亮中,都显得黯淡。
那双眼睛……他久久像透过它去环顾四周,吧台上的木牌的字体纷纷颤扭跳出,每一瓶酒的玻璃反光都合上音乐节律,桌上五光十色的风车在无风自转。他的肉体,被卷入舞乐与酒精交融的美满欢愉,而精神悬空,清醒且怜悯,垂头注目他的双手。那双手停驻在琴键上,一丝熟悉和剧烈的忧伤袭来,可赞多热切的视线,又将它们挥散。
他和着赞多的舞步肆意弹奏,借他明媚光辉,驱散心头久积不去的浓雾。他徜徉在那迷醉中,不知疲惫停歇,直到手中只余零星敲响。香槟色旋转的光圈,将无尽欢快的笑颜溶成涡流,他看着赞多在舞池里旋转的身影,无数雪白的手举起,像他身周桦林枝桠护佑。
不是他。
那个幻觉。他的心,清晰无误地告诉。
他在一个陌生城镇的狂欢中,想着一个连脸都不知道的,甚至不知是否存在这世上的人落泪。他自诩泪腺很高,却在短短几个钟头内见这人,便像拧了自己心脏两回。浑身上下所有细胞,一遍遍轰鸣,都苦苦哀求——如果你是那个人,该会多好。
5.
于洋胡乱瞎摸,在摇晃的四下里捞半天,直到碰到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哦,赞多啊。
“于洋!”赞多兴奋大叫,扑挂他身上,“你很擅长!你有过乐队吗?”
“大学玩过吧,我记不清了。”自从他幻觉出现,医生说他的正常记忆或许会被渗透,甚至扭曲,但有得必有失,他努力抓住仅有的已经够难了,除了怀中这团被酒精浸软泡重的热量,暂且不想别的。
“你不开心……”赞多直往下滑,于洋把他往上拎抱,心想让一个微醺的照顾一个喝醉的,人生要不要这么艰难。奈何赞多那帮朋友一块都没能把赞多从他身上扒下来,便把他俩打包塞上出租送去旅馆。车离旅馆还有一段,于洋提前就拉赞多下了车,清冷夜风把他醉意吹跑不少,也把他旁边这人吹得好似无骨,重量直往他坠。“我拉你上台,你为难……”话尾都像噙了两泡委屈。
他见酒精催得赞多头昏脑热,生怕他受凉,艰难从背包里取了件白色纱质外套,给赞多披上。昏魅路灯下,树叶阴影轻摆,婆娑在赞多脸上。他估计赞多是看见自己的眼泪了,这人蛮不讲理地拉上他,喝醉了又露出小心翼翼。于洋心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借着那点酒劲不吐不快。他推开他,这费了他不少意志力,费劲表达那番话,更是好生拮据:
“我为难,只是因为我见了你,就好想、好想!给你弹一首曲子。”他双手比划着,“但是,一时半会还,就是弹不出来。”他突然顿住,面露窘迫,好像一身空空,手脚都恨不得蜷缩起来塞满它。
赞多猛地揽住他脖子,把他带得弯腰驼背,“我可以等,等很久!”他神色认真,姿态亲昵,架势要跟他耗到天荒地老的。
酒精害人啊,于洋心想,这人要啥没有,现下为了一个虚无的许诺,像个孩子在他怀里拱动,甚至浑劲儿上来,捧住他脑袋,是一口吧唧在脸颊。于洋因那柔软双唇,迟滞一瞬,轻轻叹气,揽往咯咯大笑的赞多往他颈窝枕去。鼻息萦绕酒气,他闭上眼,呼吸他的温热。
在这样的夏夜,一切都应恰好为止,他不再说更多了。
6.
偏生他欲止歇时,总有更多的画面,光影,顺着风潜送来。
‘于洋。’
渗过厚重窗帘的光,透过绻着窗框蜿蜒的花藤殷红的丽影,漂浮在他眼睫上。日光间隔舒缓地亮起,暗淡,他眨了眨干涩眼睑,视线顺着上世纪法式风情的墙纸暗花纹,挪到随风掀舞、漏入阳光的纱帐帷帘,再移到阳台上,那趴倚在栏杆的身影。
赞多穿着ALOHA衬衫,勾翘着一只脚,向外望去。街道人潮来往,繁盛花簇攀沿古老建筑外墙。熏风拂过他头发,光是背影,也显出悠游而惬意。他弓起的背脊,像道嶙峋隐秘的山脉,收纳诸多热烈的寄托,肩背的起伏,浓缩了燥热海风刮来的节奏,整片海洋的脉搏,都因他同步波动。
先于欣赏进入于洋脑子的,是天翻地覆的宿醉,赞多在阳台转过身来,他逆着光,于洋在昏暗室内看去,他像一幕难抵御的征兆降临。太过美好,便成了一种提醒——“一切必不得久远”。正如掠过阳台迁徙的海鸟,势必撞上盘踞海际的厚云。他盯着他的脊背,直到赞多侧身看过来,满怀笑意,于洋愣神时,他已轻巧溜达进来。
“你刚才有喊我吗?”
“嗯?”赞多歪头,疑惑看他。他呆愣着,看赞多俯身过来。
“我们昨晚没做什么吧?”随着赞多往床边一坐,他莫名心虚。
“欸,做什么……你想要我们做什么?”他笑意吟吟看于洋,脸上被日光晒出红痕,分辨不清是成心还是羞赧,或几分期待雀跃。
“啊……”他看着赞多呼之欲出的愉快,诚实说出他看着他背影时所想的:“我只是想,大好春光,不想浪费呀。”
“我也是这么想!”赞多兴奋叫道,像头金毛拽住他,奋力一拉——
——他把他拉进扑面的鲜花锦簇,坠入整座城市的嘉年华狂欢中。他们在当地逗留了一个月,那真是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间。
街道夜灯初亮,便加入即兴演奏的潮流。他看见赞多在人群浪潮中打着碟,那些人声都膨胀,模糊了,就像是为了衬托赞多的皮肤上汗水亮光的存在,而随意休闲的涂抹。那些光怪陆离的夜晚,于洋后来回想,总像在旁观他人生活,缺失了无尽细节。他想不起那些个晚上的舞步、旋律或音节,脑中定格录像里,倒是赞多兴高采烈的汗滴格外清晰。
他拉着于洋的手,跑跳过那些历史悠久的石街,跃上高墙,做着危险而快速的平衡动作,颤巍巍起舞,在于洋紧张跑到另一头去等着接他时,大笑着轻松蹦下。他拉着于洋的手,穿梭过集市一个个民俗风情的摊位,琳琅满目的女巫市场,他兴奋张望,仔细挑选那些象征幸运与姻缘的彩色石头装饰,“很适合,帅”,只要于洋这么说,他便会得意兮兮,不舍得再把那藏了一声夸赞和摊主连串祝福词的石头放下。
只赞多毫无防备的模样太惹眼,他只得在当地人不断跟赞多兜售充满巫术诅咒、或强行结缘的符咒娃娃时,把又怕又想听、人菜瘾大的的赞多拉出重围。他们跑到路边的小吃摊,赞多还在专心致志研究菜单,于洋已经随手点了当季的浆果冰饮,酸得他俩龇牙咧嘴,形象全无,险些把牙齿都冻掉。他俩的饮食习惯大相径庭,得以交换着尝遍各式口味。是一路吃穿了各色食街,美得拍照都数次忘记。
在盛名的高塔古建下面,赞多算是想起拍照这回事,拉着于洋给他拍,直到怎么拍于洋都觉得不够完美,路人隐约笑声传来,赞多双手捂着脸跺脚,却没跑,也没能捂住耳廓通红。一路还没等他俩脱离奇妙氛围,便被兜头盖脑一盆水强行冷静。“是祝福有情人的!”泼水那人也浑身透湿,喊笑道,那也不妨碍赞多迅速融入战局,大大方方泼了回去,节日的广场上尽是兴奋的尖叫,和不分你我的水枪狂射,哪个最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才是最受眷顾与祝福的对象,赞多虽靠着他的敏捷腾挪躲闪,几番下来还是最被集火,他看上去像是后来者,但却成了人群目光凝聚所在,因他的甜蜜奔放,那些天南地北赶来的人,都脱下了那层腼腆封闭的外衫,广场上水流的光波和虹色,褪了又现,于洋本还手持小水枪乐呵呵看热闹,直到人们视他们一伙而被连带狂泼,他才拉着赞多抱头逃窜。
他们奔跑过群鸽纷然飞起的广场,途径群马奔腾的雕像,向远处山峦热气球群升起的方向逃去,他们大笑着停下时,已不辨东西南北。赞多眼里意犹未尽闪着光,笑得颠来倒去,让于洋把他俩身上湿黏外套揭下,日光透过树荫,热气蒸腾,湿缠的薄T紧贴颤动的皮肤。
他们有时会花半天时间,他同赞多看遍古董古着店,赞多和他在唱片店流连忘返,他看着赞多在复古风格的装潢间铜金光影下的侧脸。不需要拉走谁,只是尽情享受光影声色中的散漫。又或许什么也不做,只在防波堤上,或行或躺,看海面浮光掠影,海鸟成群盘旋,用支离破碎的三种语言,聊上一下午,直到傍晚时分,粉紫晚霞像从整片海面升起,他们突然兴起,问过停靠的船只,便赶着霞色,乘着旅游特色的渔船出海,停在海面中央,看夜晚发光的海鱼。出海的路线连到另一边小岛上,他们在那里靠岸,深夜里踏着厚积的落叶散步,爬上小岛山丘。继于洋走得气喘徐徐,还差点脚下一滑后,赞多就怎么都不肯放开他手,生怕跟他失散在岛上。
虫声鸟鸣从幽径传来,在船上波荡的余韵未退,他们登顶后,远望城镇海滩夜晚的篝火,整座城镇在天色落幕后陡然亮起,万般明艳的暖色灯火与建筑,遥望海岛这边的他们。
赞多湿润的眼睛在夜月里泛着光,他看着于洋,像看着他的轻盈快乐高涨的源泉。有萤火虫幽幽飞来,停歇在赞多头发上,正当他俩忘了呼吸,却像是那点暗光,唤醒了千万烟火,浩浩荡荡,星光粼粼,怦然绽放最盛大的一刻。他们怔怔地看着天上花火,对岸人们狂欢庆祝的声潮,拍岸涌来,只有他俩,站在人烟外的地方,海潮声声,撞上崖下孤零零的礁石。
时间太短了,快乐太短了。夏日烟火明亮一瞬,落下无尽寂寥,只有赞多眼中仍然闪亮,就像把他未曾说出的,都在此刻绽放了,他的指尖,像要捉住焰火的长尾,如同拈来一个梦想。那些碎火照映他脸颊线条,更添他绚丽。他矗立在黑暗里,身上外套随风微摆,如一只夜月下的白鸟,安宁又神秘,只在风里短暂休憩,下一刻,便会飞离。
于洋知道,这样的人,大概不会再有了,今后一生,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刻。这个想法浮现时,笼罩他的,是离幸福最遥远的情绪。他清楚,这只白鸟,仅只此一刻,降落他眼前。
‘于洋。’
他听得见。那个幻觉,此刻又在轻唤。
7.
“你哪天走?”
“……你从哪听来的?”今晚赞多的状态出奇地好,于是于洋便没料到回到旅馆时,他的第一句。
“他们都告诉我了。”他要闹似的,“噗”地拍在被上,“我为什么,是最后知道?”
赞多趴在他怀里,眼睛湿润,氤氲酒气,唇放松而微张,嘴唇好似缺了水,房间顶灯的微光下,银丝隐隐粘连。于洋想翻身起来给他整杯水,愣是被赞多用体重耍赖地扣押在床上。当他想要留下于洋,于洋很难生出反抗的念头。这仿佛一个早在相遇前便植入基因的种子。他全部肌肉都放松,像张厚实暖热的猫毯烙平在于洋身上,似颗氤氲酒香的成熟果实,掉在他怀里,于洋掠过一口咬上去的冲动,但转瞬即逝,怕给他留了指痕,等把他扒拉下来,倒把自己累得满头汗。
“你,非要走,为什么?我们一起,可以做更多,看更多……”
他回答不上来。说他像被科学怪人植入了芯片,上了发条,在世上行走时,像纪录片里那些头戴仪器,拿着两根探测棍的目盲寻宝人,为了一个脑内的虚景不甘不休?
可那个幻景……是否也有生命,是否是靠着他的念想去维系,一旦他将它失散,放弃,无论幻景中那个人,还是自己身上未知的一部分,都会顷刻死去?
“于洋来后,我就,不想,没有于洋的生活。于洋,不这样想吗?”他反复念叨,到了末,声音几成呜嘤,细软溃散在枕头里。
你是不想要,还是不愿想?
他把企图用枕头厥过去的赞多翻个面,赞多双手愣不老实,抱搂他脖子,把欲起身的他一同拉倒在床。揉了海浪的月光越入窗,在赞多的脸上泼洒幽蓝与柔金的色调。他在黑暗里发困,抓着陷入昏睡前一丝清明,对于洋轻细咕哝。
“你要找的那个人,是怎么样的……”
那天晚上,他看着赞多的脸入睡,好比看月光洒落。那幅色调柔和的画面,烙印在他大脑皮层,直到睡着,眼前还是白月下由海浪构筑的赞多。他看久了便明白,须得赶早出发了。他能感知,他即将成为这热烈又短暂之地,成为这凝结世上全部美好之人的俘虏,打从心底厌恶鸣笛和引擎,而赞多,也将因他的私情,如笼鸟被困在他那不可告人的隐秘中。倘若他无法抽离的话。
但我想啊,Santa。真的想。
第二日,街道响动未起,他已取了藏在柜里的收拾好的行李,环顾这间浓缩了他仲夏幻梦的屋子。房间费用他早给赞多以月计续上,一圈皆是他念着赞多有用无用而筛留下之物。相较之下他一身轻,更像个从完整故事中摘出去之人。
临到走了,他到床边俯身,想再看一眼,却被赞多抓住手腕。他微阖眼睛,朦胧看着于洋,口中喃喃有词,像于洋只是要出去采购点什么,就算被被窝深拉硬拽,也记着醒上一醒,给他再交代点有的没的,他就定会再打开那道门。是颠三倒四,也只想再说上一句。
这样的分别,他定在某个地方见过,在某个时空上演。又或许只是他脑里无数电影中的老桥段。美妙重合和强烈的异样,交织冲击记忆,他定了定神,一一记下赞多的碎念,寻思等到下个城市,再给他寄过来。他给赞多掖好被,轻推门,离开前,细微的抽泣自房间里漫涎。
他转头,见昏蒙房间,厚重的泛红窗帷,连同那无从再捕获的哭声,停滞在一个,他无法再次到达的空间。
重塑
1.
“所以打那之后不久,你也离开了。”
“嗯,我有,更多地方想去,还有,更多新朋友。”
这从他载着赞多回山脚下驴友营地的木屋,被众人大惊包围,兴师动众得如油锅炸开,就可见一斑。
赞多估计是被饿醒的。他们到达营地是黎明前后,现下已近傍晚时分,阴云疏散,风雪渐消。他努力小口又快速地喝着营地里的人留给他的炖肉姜汤,脸都要埋进那宽大木碗去。每个路过或专程来看望他的人,手都会自动呼噜上他脑袋,直把他乱蓬蓬的头发揉成爆炸视觉系。还有女孩子状若不经意,转悠在他附近,往他鬓发夹上一瓣干花簇,待他懵懂抬头去看,又嬉笑跑掉。
“我都说了,不要自己一个人到处去转,你看吧!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场怪雪,天气预报真是瞎扯,吓得人心脏病都要犯……”那妇人边把另一碗肉汤塞给于洋,边冲赞多絮絮叨叨,于洋没听明白她语言,也觉出亲切,“幸好雪刚下起来,赞多就遇到你了,哎……”
“他是于洋,我的朋友,”他一手抱住于洋肩膀摇晃,加上一句,“永远!”
是了,他本就是浪迹在国家与国家间的孩子,于通达行路,各色人群中被哺育。他仔细端详着赞多,兴许是旅行的充实,舞者体质的强健,他看上去竟和三年前别无二致,仿佛时间的水不曾浸没过他一样,自在年青丰盈。人们像家人一样自发围住他,于洋替他发自内心感到快乐,就像他一双明亮湿润的眼睛装进自己,自己也被他复苏了。
赞多的笑,热情的拥抱,兴奋得手舞足蹈……他能感到浸泡在寒冬里的身体,开始回暖,苏醒,无不向赞多渴望,贪慕更多。过于美妙,并让他深知这次邂逅是场糟糕的巧合。
当从雪中挖掘出沉寂的卵,温存孵育,却无人知晓它将酝酿诞生何物。他道一声离席,借着帮手劈柴添旺柴炉,以摆脱这个念头。
到了晚上,从其他地方赶来汇合的人一多,木屋容纳不足,人们便在厚雪地上支起了客厅帐,他沉默跟在附近,见人打量便笑笑,或寒暄一二,见需要帮手的便主动揽过,忙着砍取柴堆,生火,固定烟囱和隔热篷布。他听见相机细微的咔嚓声,一张望,见因为身体状态有待观察,而被七手八脚强行按在原地的赞多,坐在门口台阶上,从镜头后抬起头来对他笑。
“干嘛不进去啊。”他往赞多方向走去,把自己围巾摘了给他包上,本想摸摸他脑袋,赞多也一脸期盼看他。他伸出手,才反应过来手套粗糙,可还未收回,便被赞多一把拦截。
“我记得,刚见面的时候,箱子,你不太搬动,现在……”赞多干燥热烘的手,顺着他的手套底部往下剥拉,露出一段皮肤,抚触于洋一双手,它们不复当时细柔,“很不一样。”
于洋没有出声,赞多抬头,见他眼中温存,却晦暗难明。他抽出手,把那围巾绑个妥帖的结,手便退开了。
赞多随心做着自由职业者,浪漫快乐来去自如,变换着身边的人,而每一次看到他,他都已足够接近他们中凝聚点的地位。这很好,于洋心想,他一时竟想不到还有什么,比看到他自信灿烂的笑更好的事。
只是到夜深雪霁,他坐在帐篷外篝火暖炉旁,人声在身后宽阔帐篷中影影绰绰。他被鼓荡的山风吹刮,风穿梭在他和天地、和人类之间,筑成呼啸的屏障。他望着盘绕山岳的漫长公路,其中星点焰火粼闪。他手里杯子空空,反复摩挲着,倒也没放下。
直到他听见悉索响动,回头看见赞多掀起帐篷的帘子。起初赞多在帐篷的暖橙光下,柔和一笑,于洋以为这是幻觉的一幕,但幻觉是不会带来热气腾腾的牛奶和曲奇的,至少迄今为止没有。
“你怎么过来啦?”这话说得……于洋都觉出好生拿捏,介于惊和喜之间,再夹杂含蓄的期待和嗔怪,总之他听着戏很多,但赞多倒是很喜欢的样子。赞多一下咬住他话里的薄弱,往于洋身上厚毯下一钻,挤挨一坐。这种敏感,是令他沉迷的开端,偶尔也令他生忧。
“于洋,那时候的车呢?”赞多看着远处,于洋的车和自己被拖回来的车,并排在一块,被落雪裹成一堆。
“那是租的,退了。”他成日辗转多个地方,无需囿于一辆车,拥有固定的车会有更多的琐事,且如果不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也能自由畅想自己可即将拥有的车,副驾又将呈现如何的人或画面。
“欸?!可是,你非常喜欢它,”赞多惊,“一直喊它‘宝贝儿’。”
“那是车,赞多,每一辆车都是我的宝贝儿。车上坐了谁才是重要的。”
赞多鼓起脸,毕竟他是个把身边爱物命名个遍的人。
“重要,是这样吗,”他曲抱起腿,埋进膝盖,反问道,“你在躲着人。他们都说,你很好很好,但是一点点陌生,靠近很难。好像,故意在推远……”
“不不,”他像被赞多的潜台词吓到,“我没有远离人类,或者任何,厌世的意思。我喜欢人。就是因为,太喜欢了。”他环顾四周,看见营地附近沿山遍布的树丛,“就像那些树,到了春天,boom一下,开好多花,好热闹,大片大片的花墙。我在它们身上看到了许多,很美,但是也会被挡到,因此看不见花墙那边,更远处的山。”
赞多顺着他慢吞吞的描述望去,同他一道看着光秃山峦出神。他只看了一小会,就把目光收回于洋脸上,像笃定他所见的比山更重的一方。于洋知晓赞多的专注,继重逢便感受它辐射的热度和慷慨,就像一个大型的探照灯,让自己无所遁形。他感到自己所有漫不经心的嬉笑或麻木,在他眼睛下开始难以维型。
他突然感到一股力,勾上自己后脖领,不容置疑拉近,赞多的脸凑近到他已无法聚焦之近,于洋安静看他,任赞多勾起嘴角,按住自己后颈,以额抵上他额头。片刻后,他轻轻松手,于洋也没后撤,反而更专注地凝目。
“至少你没躲开我。”像发现新大陆。
他躲任何人都可能,唯独赞多……当他触碰到赞多温度的瞬间,再也无法回到之前那样了。那道界限被他自己亲手打破,模糊了。他看着赞多冻得通红的颧骨,鬼使神差地:“太冷了,想不想去车上。”
赞多眼里迸出的光亮,一瞬盖过篝火:“欸,想去开车吗?”
2.
“多多,我怎么觉得,这条路走不通啊?”他攥紧扶手。
赞多先用半个颠簸的漂移回答他,颠完了才开口,“不用担心,交给我,你坐好。”
他们乘着夜色的隐蔽,车子像一只小虫,悄无声息溜入群山阴翳,直面伴随夜幕降临的原生荒莽。于洋看向窗外,密林枝桠抽打玻璃,似魔鬼触手蜷曲,混着蓬松白雪,拍散在前窗。虽然身体在这旷野颠簸中自主紧张,但他倒没生出太多忧心。在这无边际的逼仄黑暗中,他恍然发现,他不在意赞多带他去什么地方。只要赞多还坐在身边,他或许甚至不能发觉前路是否通向深渊。该怎么说,这种天然的、该称作迷信的心情……
当然那最好不要发生啦。他看着愈发雀跃的赞多,见他猛打方向盘,拐入一条密径,颠晃如身处旋转滚筒,于洋时常以为石头会刮到底盘。车前盖震动的悲鸣不断,汽车随糟糕路况,偏摆幅度逐步升级,并飞速窜上一个斜坡,视野只能看见密林遮掩的天际,一线黎明青白,翕动着扩散。
他们向前疾驰,似穿梭在幽暗隧道,天明前极致的深蓝将他们包裹。树冠触手争先恐后往身侧褪去,他们向着黑暗隧道唯一的出口,那点厚云边界压缩的橘金色光亮,每行进一分,那金辉便扩大一寸,橙红光辉吞噬四周黑暗,紧追身后的幽暗正酝酿最后一场爆发,他们向着世界的裂缝扑去——
于洋有一瞬,确切感到车身腾空,他下意识想往赞多方向护去,却听赞多一声兴奋惊喜的叫喊,他顺着赞多视线前望,太阳似从天地尽头破出,撕裂沉云,灿烂橙金翻卷浮跃,向晦暗天幕与白雪原覆盖、铺展去。车子箭矢般从山坡疾出,像归鸟冲向天际,视野中是悬空的、遥远的地平线。而后车身呈抛物弧线坠落,亏了沉积厚雪,猛地弹起,歪七扭八滑行一段,才徐徐回归路线。
“太刺激了。”于洋夸张地喊出声,禁不住给他鼓起了掌。
赞多笑得咳上了,“来这里的时候,一开始是,我开错了。我不知道有路,很害怕很害怕,等开出来,wow,又一次活过来,的感觉。”
毕竟也是在高危边缘徘徊了一番,但是眼前所见,让于洋觉得驶入莽原酝酿的些许恐慌,皆烟消云散。
赞多从后视镜里看他,语带欣喜与笃定:“你笑了。”
于洋一愣,他分明自再次见到赞多后,一直是笑着的,但他随即明白赞多的意思。
“怎么可能不笑呢。”他撑着窗沿,闭着眼,压抑不住嘴角,浑身都轻盈得要翩飞,那种发自真心的快乐,从赞多身上漫渗过来。
雪原是铺陈无垠的广袤白镜,天空,白树,群鸟,车身,都因它映照而鲜亮通透。群鸟共他们身侧伴飞,他们仿佛在白海上航行,沿着航路,细碎雪沫似鸥燕,从轮胎下翩跹飞溅。荒无人烟的白茫雪域,只有他们的两道车辙印到达,如同并肩行驶进了全新的纪元。
于洋侧头看着赞多,他飞扬的神采,唤出了景色的瑰丽。赞多在唤醒他的感知……以他的怦然好奇,以他的炽热和亲昵,分享给自己他的视野。他看着兴奋的赞多,突然,很想把这几年的旅途和他再走一遍,缺失了他的旅程,像一幕幕褪色的静物,树风雪浪的脆响与波澜,仿佛此刻才涌入他生命……共他一起时,他们拥有的是两人的、甚至更广的感官和人生,或许他渐驶入荒寂的一路,经受的是他本不该经受的苦……
‘于洋。’
那个幻觉闪现,像雪原上一阵冷风,把他的遐思尽数吹散。他咽下那口不负责任的妄想带来的涩。
赞多百分百的真心和赤诚的披露,让他更觉怀揣秘密的自己,怕是连坐在这辆车,这个紧密的空间都不相适合。他的胸腔涌荡暖热,也凶涨出无处泄洪的愧疚。赞多一直在黏黏糊糊哼歌,像猫狗温吞的轻哼,而他却被勒在脖上的禁令关在客厅里,不得走出屋去,拥纳它入怀。
他浸在赞多柔软歌声和凛冽的风里,笑容分不清是松懈,或发苦,他阖上眼。而赞多在后视镜中,安静看着他。
他们在一个可尽收崖下辽阔大地风貌的,白镜的中央停下,赞多开了门,飞窜出去,在雪原上踩出活蹦乱跳的脚印。于洋靠在车上,往手里直哈气,笑呵呵看着他撒欢,直到赞多一声惊叫,没了身影,他大惊,赶忙奔过去,见赞多滑倒在雪地,满身白霜,深陷入蓬松的白棉花堆。他笑弯了腰,向赞多伸出手,没预防赞多露出坏笑,拉住他手便是一拽,顺势搂住倒下的于洋,在雪地里翻了个卷,他把笑得乱七八糟的赞多一把抱住,两人一团滚进雪中。最后双双成了裹满糖霜的黑麦面包。
他呈大字状,躺在雪原上,望着云卷云舒的明媚穹隆,久违地澄明畅快。
“于洋现在,开心吗?”
他躺在雪地里向上望,赞多的背后是湛蓝天幕,他笑得脸颊泛红,眸光闪烁。
“很开心。”他由衷叹息。
赞多心满意足,翻倒在他旁边,共他看着天幕。四下许久宁静。
他听见悉索声,侧头见赞多在雪上翻身撑起,极近地俯视他,眉眼有一丝懵懂和隐忍,又像下了什么决心。
“于洋是温柔的人。不能告诉我的时候,会有于洋的,理由。我希望,只要你,开心。”
“那边的山,风景,我想再看看,拍照,于洋还没看过吧,”他坐起,“如果,你也想,我们一起吗?”
除了当下,他们能求的,为数不多。日光熠熠,旷达的天幕太过耀亮,让眼睛酸涩。他捱着胀痛,看了很久赞多的背影。
3.
赞多抱着那堆特产和原生食材,模样颇有点沉重的满足。
“我都陪你来了这么多次了,还一次都,没见过他老人家的样子。”他帮赞多把东西搬上车,故意逗他。
赞多挠挠头,“他不喜欢,见外面的人,我到这里的山,好久了,他才让我进去。”言下之意是他也不算特别,“他是很好的人,做的羊奶酪,真的非常好吃。”赞多没忍住咬了一个,给他递来一个,于洋手上没空,便顺着他手叼走。
那个独居老人,算是当地半个林区的管理者和引路人,可他只有巡林放羊,弹弹琴,极少次数参与营地的聚会时,才会出来。老人的女儿在几十年前和同性恋人走了,杳无音讯,兼之老人信教,自此视外地人和同性恋者为洪水猛兽。自赞多在这片山间暂留,听营地人们谈起,上山给他送了几回必需品后,老人倒是肯给他开门了。但于洋这阵子帮着来了几趟,只能见对他紧闭的门,偶尔附加老人幽幽刺在他背上的视线。
那间阴暗冷的木屋,困住一个自甘于此的游魂。黑黢黢的入口盯着他,像一个吸入生气的黑洞。他也凝视那深渊许久,直到赞多出声。他转头,见赞多疑惑看他,嘴角还沾着奶酪碎,于洋指指自己嘴角示意他,他歪头,又给他递上一块,他被逗笑,低头些许凑近,轻揩掉赞多唇上那点痕迹。
“SANTA!”屋内老人嗓门震飞群鸟。
“哎哎!什么!”赞多被惊得一跳,连跑带蹦进了木屋里,于洋在外头,只听得见他轻软的只言片语,“欸,这么多,我不能再拿……什么,欸?!他不是……啊,这个,你要去喂吗?我……”
于洋暗暗发笑,方想起老人那两个禁词。待赞多提了两桶羊饲料走来,老人半藏在屋中,眼神自昏暗中,钉扎在于洋身上。于洋好脾气笑笑,却也无自觉地婆娑指尖。
「人们通常只看自己想看的事情。想看的部分是树叶,一片就足够遮挡群山,可能一生都只从各种树上找那种树叶,最终可能迁怒整座山为什么变不成想要的叶子。」
于洋咬着笔帽,风吹乱他头发,遮掩他眼中粼闪的幽光,视野中穆蓝色的天幕连地,被黑发切割成无尽小块,视野里,赞多穿着白色外套,抱着一头羊羔,那条牧羊犬围着他兴奋转圈,前脚搭在他背上。这一幕,像被他的头发交叉定格成一张永恒的相片,鲜亮烙印在视网膜上。风呼呼掀吹他手里纸张,他突然感到难以为继。
「我这种对他的凝视和判断,是不是对他的质疑、不尊重?看着他……快活的,独一无二的他。我突然不那么想知道真相。比起‘是不是他’,我更宁愿是我自己疯了。」
“于洋,快来!”赞多轻握羊羔的前蹄,向他的方向上下招手。
“就来!”他向他喊,起身向他走去。
‘于洋。’轻轻自他身后传来,压过天地间的风声。
于洋回头看去,视野未定时,他的幻觉正坐在他坐过的石头上,双手托腮笑看他。于洋定睛时,只余苍茫天幕下,一地乱石荒滩。
暂给予我忘记你的片刻时间吧。我依旧在你的牢笼里。
4.
“我跟这王八羔子杠上了。快零下三十度我死蹲着,人都快睡过去了,竿子一抖,我拼了命拉,他倒好,直接张着大嘴巴,呼呼窜上来,青面獠牙一嘴腥的,差点把我头都扯下来!”
“咿,”人们往后一缩,“结果呢?”
“喏。”那个破产的企业家,下巴努了努那锅炉中肉汤。“就是它,绝对错不了,嘴上还有我几天前扎上去的钩呢。”
雪山风象,常年吸引无数摄影师、采风者和自我放逐者,当地人逐渐垒建扩大的营地,多是为这些人的驻足开放。笼罩于自然威压下的偏僻山隅,人们置身其中,反而比在外边时产生更多联结。因而每当有人满载食材而归,凑得多了,不时也会演变成更热闹的聚结光景。
“那鲶鱼是冲着复仇来吗?咬过你鱼钩一次,明明跑掉了,还要再咬一次钩。”那个吉普赛人端详着碗出神。
“鱼嘛,只是不会瞻前顾后想太多吧,光顾着跟前的好了。”前公车司机大嚼着,他招呼于洋,“兄弟多吃点。别给Santa留了,他们队伍出去,通常不拍到凌晨不回来的,你不用担心。”
于洋笑着应了。
“它为什么要咬钩,在感受过一次剧痛之后?一定是更高级别的驱动力。它或许在湖底向上看,认出你是不久前那个人了。”吉普赛人不服,手中鱼肉此刻拔高无匹。
企业家笑出声,“那我们就是专门奔着对方来的了,还挺前缘未了。”
“只是本能控制着它而已。食欲性欲,人类都差不多。”那个流浪汉开口,“都是被大自然编写好程序的机器。”
“打住,你让我想起按着路线开车的感觉。”司机不忍卒想。
“就跟缸中之脑一样,嗅觉触觉都是提早被输入,再经过自我反复暗示,终成感情。始终意识不到自己身处缸中。”言语间颇为不屑不平。
她笑道,“要按你说,都只是欲望支配的话,那人类可不如鱼。想咬钩之前,还要列出个一二三四……”
身边隐约有孩童的声音传来:“钓鲶鱼用的是什么?”有人答他:“虾吧,其实什么都行,只要鱼爱吃。”
那被视作饵食和“什么都行”的生物,在故事开始前,没有遇到人和鱼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也享受着日光照晒下,冬湖的清澈与冰冷吗。
他并无素食观念,可此刻胃里莫名翻江倒海。碗中肉片一瞬像活物鲜红蠕动,荒野里通常以煮罐头和速食为主,于洋对着难得的鲜食发呆,脑里最终,只停留在赞多上山后的伙食上。
5.
人们酒足餐毕后,各自休息散去,他笑笑,说要留到最后等赞多回来,人们便一脸“果然”“我懂”地离开。剩他一人,独坐在深青天地间,守着那团颤悠悠的火。
他坐了不知多久,直到寒意渐重。他先往火台里加入干柴,用火棍轻微掀拨,再用圆木和石头覆紧,点起能燃整夜的火堆。他一切都做得慢条斯理,稳妥无比,几乎像某种沉默的仪式。火明亮窜烧,赶跑方寸深黑,于洋坐在山野间这点火旁,边收拾锅炉和散落的工具,边轻轻哼歌。
“太阳像虎豹眼睛,照亮路径,他去骨肉森林……”
“你在唱什么?”
于洋转头,赞多一身装备未脱,正站在火光外的地方看他。
“回来啦,我瞎编的。”他笑笑,递给赞多那碗温了半天的汤。赞多却没接,他只好重又把它架回去热着。“外面冷,喝了就回去睡吧。”
赞多依旧没说话,于洋也深深凝望赞多,借着沉默,长久地注视彼此。
“你又要走了。”赞多肯定道。如今他已不再惊讶于赞多的敏锐。
篝火劈啪作响,赞多始终站在冷暗处,不肯踏进他营设好的这方温暖。
“不会那么快,等给那老人的羊,建好冬窝子,再说吧。”他手指交缠。
他们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对话,进行着这种把汹涌喷薄的情绪压抑在平静日常下,就不会发生般的默契。只是为何他要习惯这些,更为何要让赞多再得经历一遍……他已经许久,未对那个幻觉产生如此扩涨的负面情绪。
“于洋像这火。”赞多沉默许久,缓慢道,“天亮后,火就没了,再也看不到。我就是知道。”
那声音到了末尾已掺进痛苦。于洋猛地看去,泪水不断从赞多眼中淌出,赞多嘴唇轻颤,再三想说什么,又低了头。
这把他也击溃了,他踉跄起身,带翻了地上铁桶,三两步奔过去,一把把赞多抱住。
“我不想,第二次再,真的不能……”赞多被他抱住的瞬间,眼泪和哽咽像被他搂碎了,爆发在于洋的肩膀上,他鼻音断续厚重,浓缩的痛苦和热量狂涌来。一旦知晓分离的可怖,光想象便不住颤抖。“我想和你走。随便去哪里。”
“你的路,我耽误太多了,我们迟早要回到各自路上的。”他埋在他脖颈,贴着他鼓动的脉搏,喃喃道。
“那为什么,不能是同一条?”最初他想过,于洋追逐着某个遥远的恋人。但于洋看向他的每一个眼神,都令他反复抹去这条假设。“现在的于洋,真的,感觉很远。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这里。”他轻缓拍抚赞多的头发,“但你该在其他地方,各种地方,现在遇到的,和还没遇到的人们,他们都在等你。”
“可他们都知道!知道我喜欢,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喜欢我想喜欢的,”赞多猛抬起头来,“他们都看出来了,对我说。当年的时候,一起跳舞的朋友们,也说过,”他呼吸仓促而停顿,“你喜欢我……”带着赧意,垂下头,复又直视于洋,“但对我来说,喜欢你,是一样的心情。你看我的时候,你的眼睛,也这么讲。我看不见我们中间有什么。”他眼中涌出彷徨不安的泪水,“喜欢……这有什么不好吗?为什么你,一定要逃走呢?”
他至今为止,都认为把“我脑海中存有一个幻影”这一精神困境,分享与另一人,尤其是敏感的赞多,是一种对彼此都无甚帮助,只能徒添难堪的孱弱。他凭什么寄望,他说出口后的轻快和无辜,要以施与赞多无能为力的负担、踌躇,去作为代价?
但明显,比起坦白后带去给赞多的重压和影响,猜疑和芥蒂,或许将更早、且破坏性地降临。
所有的关系最终都会消失,或者早在消失前,就已被不信任所吞噬,一段关系光是寿终正寝已是珍稀。而当于洋想到他们间的关系,不但已要以这种波澜不惊、寿终正寝的普通作比照,甚至他们间的联结再次断裂,亦将停滞在赞多的恳切和质问。
赞多的痛苦里,甚至已经掺进了自我怀疑。他的眼泪,他的动摇,无不在撕裂于洋。架着秘密与袒露的天秤被他砸毁,他夷平那点仅剩的可怜防御。只要不要再让他流泪,他抱着呜咽的赞多想,只要不再让他难过了。因他是赞多,于洋知晓这不可能。如果无论如何,这个柔软的人都难免难过,那他也要亲口告诉赞多,关于只属于他一人缔造的所有秘密与错误。
“别哭了。你想知道吗,我会告诉你。”他在赞多耳边,柔声道,“把全部,都告诉你。”
他捏捏赞多的脖子,把呆住的赞多身上背包解了拎上,率先往自己帐篷走了两步,回头看,赞多还在发愣,颇不敢相信。
于洋站在雪中,神色平和,似放弃什么后的坦然。当赞多向他走去,他笑了。这也许是赞多主动向他接近的最后一段路了,他想珍惜、牢记他走来的样子。
6.
于洋的帐篷里,基础生暖设备同私人物品,皆陈放得条理稳当,不乏一些颇有意趣的藏品散落,但也能看出,是随时可以打包离开的摆设习惯。他向赞多招招手,赞多还在门口,犹豫自己从山上下来一身湿泞,于洋一把把他拉了进来,三下两除二把他厚重大衣同装备卸了,往赞多怀里塞了一个暖炉,一套睡衣,一床厚被,一包冬袜,直到赞多抗议太热了,才放弃把他包成粽子。赞多的矜持倒是只在门口维持那么一小会,此刻已控制不住本能,轻车熟路滚到他床褥里去,把自己裹巴缩成紧挨着于洋的蛋卷,眼巴巴盯着他。
于洋也大喇喇躺好,翻找衣物,从深处抽出那本日记,“看看,给我们多多讲点什么睡前故事好呢……”
“我不是小孩。”他鼓起腮帮,瞪他。
“欸,不是吗?!”于洋造作地挪揄,在他趴上来装作要抢日记本时才笑着投降。他随手翻了一页,“从哪开始呢……”声音沉凉,像帐篷外鼓吹的风。
「……我在浴室的镜子中看见他,就站在我旁边,有点挤,我怕他消失,不敢抱怨。他刷着牙,嘴角沾点泡沫,叼着牙刷,手上扎着短短的头发,绑成一个小辫。他把手臂举过头顶时,肋骨强健地起伏,上面也有一颗痣。
我午睡醒来,眼前是一把剪刀,吓我一跳。他好像不乐意我动弹,说了句什么。视野逐渐清晰,他手指微微贴住我额头,下手很轻,很慢。他这么近,剪着我的刘海,我依然看不见他长什么样子。年纪轻轻,却体会到了‘命里有时终须有’的后半句……
我看见他的手指,在一列列书脊背上游移,好像在日光下弹琴,最后停在一本中文教程书上,我刚想开口,‘那本有点坑,换成这本吧’,虽然也没搞懂这印象从何而来。可他依旧消失了。一个书店里刻苦的、支持“不要交谈”标语的幽灵。
我在他弯腰研究餐牌、好像犯了选择恐惧时,差点在冷饮店多买单了他那杯。成为别人眼里和空气对话的精神病,未免有点小伤心。我可能不该来夏日嘉年华,鉴于几乎在所有地方都能看见他。舞池里跳舞的人潮,地下酒吧的通道,他是乐队的鼓手,海上冲浪的旅客……我眼睛啥时候装了这种雷达自动定位的功效。分明他在人群中,是我唯一看不清的人,感官上,却完全相反……是不是有待医学上开发的潜能?
他走在防波堤上,我只能看见他的手,一节手腕,连着鼓起的臂肌,比我矮一点的肩膀。他走在前面,背影漫步在风中,拉着我的手,走着,走着,像要顺着海岸线,走到尽头,走入那融化的黄金太阳中去……」
一开始赞多以为于洋在写他,耳廓发红,然越听越发觉不对,他眯起眼睛。
“这是,现实中的人吗?”他用手指指那句末尾,“而且这一段,好奇怪,最后看到太阳,然后呢?”
“之后呀,我咣地一下,整个背都湿了,傻傻躺在海堤下的石头上,泡在海水里,明明那时候我只带了两套换洗衣服!哎,雨季真的是……”
赞多紧张起来,有一会似他现在身处当时情境,往于洋背后摸去,要看他是否有擦伤,于洋任他摸了好一阵,才说,好久前的事了,而且老天对他也不薄,偶尔会跟着出现一点惊喜。那天他多少想风干衣服,遂在海岸游荡了许久,回了旅馆,便遇见了赞多。呃……
“于洋?”赞多看他出神,手在他眼前晃晃。
于洋回神,把日记交到他手上,赞多小心翼翼,动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语系翻了起来,许久后才道:“你这样,一个人,快四年?”
“这倒不是,还有车和幻觉。”他见赞多神色严肃,玩笑道:“哎,不过路上又遇到了你,生活就好起来了嘛。”
赞多合上那本日记,却目光炯炯,定在他脸上,于洋摸摸鼻子,找补着:“后来习惯了就还好,真的,现在,也差不多能做到区分开幻觉和现实了。”
听上去有些不妙。赞多没有说出来,他知道于洋同样能明白。
“有几次,我从幻觉中醒神时,发现自己正跨过了公路的栅栏,脚下是万丈深渊。有一次我是被溅到裤管上的海浪冻醒的,下面就是礁石乱海。但每次,我都会在一跃而下之前醒过来,甚至唯一一次,我因幻觉滚下山坡,才在山坡下发现了山民隐秘的小路,在此之前,我已经在那带森林转悠了三天,找不到出去的路。”
“你,你一次都,没有,想过摆脱它吗?”
确实,这感觉很奇怪,就像你是带着某种目的,或一种使命,降生在这个世上。尽管它是如此没有由来,你却像从思维根部被植入了这一念头,或许,终生要活在它的影响下,将在它的驱使下,越走越远,越走越深,它或许会借由渗透意志,渗透肉体,乃至渗透身边的人和事物。到了最后,我的存在和心灵,或许会被它稀释,甚至于认为,那才是我失去的人生,而对眼前的世界弃之不顾……
于洋回想那片金光粼闪,绿意盎然的森林,那个模糊的笑脸和呼唤。
“如果我说不,可能像在骗人吧。以前也有过犹豫,困扰,但事到如今,我的心底,很难生出摆脱它的念头。有可能,我会变成需要它,作为一个支柱,道标一样的东西。”他比划,低笑了一下,“它让我得到的,看见的,有时感觉上比我失去的还多。”
他沉默,像个束手就擒的人,安静等着赞多的审判。
“于洋过着你想要的生活,很酷。”半晌后,赞多躺进被褥里,把被子拉高到头顶,声音沉闷。“也很傻。”
山风撞击帐篷,头顶微灯轻摆,光影在赞多的黑发上晃悠。他把被子拉下一点,露出赞多闪烁难明的眼睛。他把被角给赞多掖实了,就像结束了一个故事,拍拍他身上被子。“睡吧,明天我不会走的。睡饱了,我们去看,你说的那个湖。”
7.
“东西都带齐啦?”又一袋交到他手里。
“都齐啦。真装不下了,再送你们得和我一起走才吃得完了。”他怀揣人们沉甸甸的心意,干粮,罐头,面粉,糖,茶叶,他的车来时和赤条条比差不了多少,离去时几乎称得上满载。人们不知打哪看出或得知他要离开了,他话时常不多,但营地的人把他心肠看在眼里,不少起了个早给他送行。今日是难得晴日,气温回升,雪渐消薄,他们围成圈,站在天幕下,于洋一一注视他们或许此生不能再见的脸,相信他们也有同样体会。
那妇人听他这话,眼睛一亮,四下张望一圈,纳闷道:“Santa呢,你跟他闹别扭啦?那孩子怎么没来送你。还是你做了啥让人家不开心的事?也不该啊……”
于洋哭笑不得,打断她脑内剧场:“估计睡太沉,别叫他了,让他睡吧。他从半个月前就经常拍到快早上才回。”
于洋上了车,看见先前他放在车前的,那沓赞多交由给他,用颜料干花造就的明信片。“我想于洋的时候,就写一张,不知道寄哪里,所以放着。”他看着赞多细碎涓流的意念垒成的小岛,攥紧冰冷的方向盘。他深而缓地呼吸,重复多次,才止息手的颤抖。
这比想象艰难太多了。主观无限延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想不通,人如何能消化这种时刻。他头抵在方向盘上,按捺胸口和胃部剧烈抽痛,半晌后才能抬起头,对窗外忧心的妇人挤出一个笑,“这车,又打不着火了。”
那点引擎失灵没能挽留他,因而他错过这个命运给予的信号,他同人们招呼作别,汽车刚启动开出去一截,老天就像看他木头脑袋,而迫不及待应验这个征兆般,他听得车身传来两声急促拍响,人群不知为何低低呼喊,他还未转头去看,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就跟电影迟到的主人公一样,映在后视镜中,目光燃烧着足可烧融雪原的火光。
于洋急忙刹车熄火,几乎是惶然地出了车。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赞多仓促呼吸,他本以为自坦白的夜晚后,赞多半个月的行踪不定和趋于静默,已经给了自己答案。还没待他开口,赞多也不想给他这个机会,扑过来一个凶狂的拥抱。赞多的拥抱每次都用力得厉害,像要把他的灵魂都勒出来,叫他什么也不想,只得认命活在这臂弯间的温度里。
“我想跟你走。”他眼眶发红,但是声音非常坚定。
“你的团队呢?”
“工作已经,我的部分,完成了,你以为这段时间我晚回,是为什么?”
“你的车呢?”
“送朋友了。”赞多一脸“这是重点吗”的表情,“重点是,你在危险,你不知道。你告诉了我,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以为我还可以,什么都没做的,让你自己一个人走掉吗?”
“我、看得到……”他如鲠在喉,颤抖抚触赞多的眼角。
“没所谓!你看你想看的,我做我想做的,”赞多急切而笃定,“我想要,在你要掉下去的时候,至少能拉你一把。”耍赖地追加,“难道你又要让我留下吗?”
“不。”他脱口而出,“不。只是,”他深吸一口气,赞多便要掉下泪来,“开车坐车,都很累。”他缓慢牵住赞多双手,“你愿意吗?”
人们瞬间爆发出的兴高采烈,程度堪比世界杯进球。剩下没醒的人此刻也全醒了,哆嗦着奔出帐篷,睡意迷蒙地搜索热闹的源泉,一看他俩牵上手,立刻恍然大悟,加入欢呼起哄的浪潮。赞多风一般拉开车门,像炮弹蹦撞进了车,好似车座是他天经地义的着陆点。
他们开着车窗,人们围在车侧,欢欣雀跃不休,口哨与赞声连连响起,甚至还有人用土方法的纸袋模仿了礼炮响,惹来一片爆笑,有女孩往他们车上抛洒细碎干花,花瓣在空中平缓飘飞。那个老人也站在人堆里,他是疯狂厌恶出格举动的,恨恨了一声,可于洋如今才不在意他这些反应,他的心都被那些欢呼、与赞多副驾驶座上挨过来的热度所感染,好似这辆车就能这样缓缓沿着雪路,开到绵延至尽头的天际。
那个老人喊了一声,似是不甘寂寞,紧步往他们车窗里塞了一包当地的土产,按他之前的话,那就是“是人就要吃饭的”,可他又想掩饰这点好意,先是恨铁不成钢地念了赞多几句什么,又对于洋大声吼,叫他好好照顾赞多,不然他们都会有他好看。赞多撅起嘴,心想按于洋那副恍惚起来,油盐不进的样子,还不知道谁照顾谁呢。于洋又听不太懂当地的语言,凑近悄悄问,赞多突然就被满心的暖涨撑住,大声说我照顾你呀,我想照顾你!
于洋恍惚感到,这些人们像他这一路所能见的,最后的人间声色。他们的美,似由身边这个人的美好而激发,他们的欢呼,也因他而赋予了意义。赞多在身旁,他也已不能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再次产生拥抱人潮的念想。
澎湃希望,隐晦不安,糅和了延伸开去,凝成路上云雾。
他们的车驶入无尽雪野,澄明世界,目及皆辽阔透亮,而不见路途。
消融
1.
这带地表一贯闷灼,呼吸都似口鼻被悟住,从于洋角度瞥去,热辣阳光下,赞多的麦色手臂架在车顶,肩膀汗涔裸露,那个方向被柱子挡住,有女性笑声传来,爽朗抑或暧昧。他跟着笑,露出尖俏下牙,身体细微晃动,肩胛骨在白背心下扩张。分不清他是一脉注入空气的清流,还是令城镇徒增焦渴。
他拎着两瓶冰镇汽水往回走,于洋收回视线,投在笔记本上。
“于洋你看。”赞多指着那柱子,上面是一张地下说唱的宣传海报,视觉张力十足,没有任何人物相,只有由名字变形组成的设计。“好帅,”他兴奋,“这个名字,是中国人?唔……”
“刘彰。”这个名字在他心头泛上一丝熟悉,就听赞多说“哦,电台里播过他的歌,好听。”他交叉双腿挨着于洋坐下,跟着记忆轻晃瞎哼。
我怎么印象里他的名字,是出现在海报之外的地方……是出版物封面,还是新闻台?于洋暗想,不过兴许是和赞多相似的人,身兼数职脚踏众多领域。“你想去看吗。”
“但是,别的路线计划,会赶不上。”赞多纠结一会,便被他手上吸引,“这次也错了好多?欸……”
“很棒了,进步真的大。”他拉出之前的日志对比,需要他纠错的地方逐日减少。说到底,以赞多用母语不时给旅游摄影杂志写作供稿的水准,大可不必开一个用中文写博文的专栏。但他如此坚持。而于洋所能给予支持的,也只有应他要求,给他改改瑕疵。他的博客很受欢迎。于洋看了眼热闹的评论区,对他这次博文做出“帅,很有性格”的评价,在赞多顾着得意时,把评论区那条“博主真的不是女高中生吗”迅速拉掉。
“其实你不用非得学,口语够用就行了。”因赞多日夜捧着那本中文教程,于洋的日记,后来也已开始用中日双语书写,权当外文练习。可随心所欲、一停可歇上个把月的日记,和博文的负荷,区别还是不小。
“不行,我想,系统地学中文。我想说更多,和你。”
他感到赞多的迁就,明白很多超出语言外的东西,须得在对方的文化背景与语境下领悟。赞多毫不犹豫踏进他的语境,因想和他更深地交流。
他想起最初那个起点般、最频繁出现的夏日幻觉。
在他与赞多的日常交往中,他会不自觉把赞多往幻觉的方向引导和塑造吗?这个假想,恐怖得他一整天胃里像沉了石头。
起初半年前,春暖复苏,刚踏上未知路程,一切就像春水漫涨,在河床上冲出大片摇曳灿烂花海。相比身心浸润于风光,兴奋不已的赞多,他一路看着赞多的背影,不时会生出念头,如果他不在这里,他该在何处,挑战着如何的新高峰,踏遍多少崭新领域,遇见多么志投意合的挚友?他的人生轨迹因在路上同自己相遇而被一笔改写,他本该肆无忌惮扑向长天,却甘愿有无形丝线牵在他手上。或许赞多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每行走出一段,一旦于洋脱离他视线一阵,他必将回头来寻。
而当从前于洋他一人独自在路上,就连幻觉也生恐被孤寂触到,并非经常出现。当他遇见赞多,那幻觉就像伴随于洋的心绪卷土袭来,日益频繁。从前他借幻觉中出现的景象,寻找对应相似的城市或地点,可如今他意识到,很难从这种渐增的波动中,提取现实的对照。
有日他们在跨海大桥上,望着翻涌白浪,他不禁问出赞多那个问题:“你不在意,我看到吗?”关于另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
“欸……”赞多趴在栏杆上,看绵亘的紫红色晚霞,声音慵懒,“我想过了,我就是我,我不是谁。你要是忘了这个,我会帮你想起来的。”他弹着空气脑门。
于洋也笑,带着苦涩,“阻止我不是来得更快吗?”狂风刮得他眯起眼睛。
“阻止你,你只会更难受吧,放弃是最糟的。”赞多托腮看他,“而且我喜欢于洋”,做了个汽车前冲的手势和音效,“——的样子耶。”
他的笑在漫天瑰红晚霞里,染上一丝魔魅,坦然且放松,“现在和于洋一起在路上的,是我。你需要的时候,我帮你,你不用担心。”
这就是他的担心。赞多毫不在意己身。并且他似乎以为,那是于洋大脑产生的某种视觉影响,毕竟他自己也很长时间如此认为。于洋解释不清个中偏差,甚至自己也无从明白幻觉同赞多的关连。可就跟每个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定位,来龙去脉一样,他对那个幻觉也有同样,根深蒂固,反刍多年而趋于具现的认知。
这时赞多在他身旁噼里啪啦打字,声响穿不透燥热闷滞空气。瓶中冰块消融,一处镂空,周围陷下去。于洋看着远处嶙峋山脉,手中笔记,仅两三句:
「第1657日。一座伴死神入睡的城市。休眠火山,只是还未迎来它的爆发。」
2.
地热蒸汽从任一缝隙中升腾,他们穿行在焦黑壤质,茫茫白烟里。大地焦灼躁动,似在脚底酝酿、预备迸出铺天盖地的火灰。赞多体质比他强健太多,一路就像身心为各种地形和气候做好了准备,浑然天生地融入,不见一丝退却。他在前面攀爬着探路,不时回头示意于洋落脚点。他三步并作两步,抢先蹦上山壁顶,回过身来,先看了一小会于洋在天地间独自攀登的样子,待于洋近了些,他向他伸出手。
“于洋!”
于洋抬头,望着他的方向,停滞了许久。他们悬在山脉上,隔着咫尺相近的一线。直到赞多再次放低声音,犹如生怕惊扰什么:“于洋?”
他方才回过神,忙伸出手掌,赞多笑着,握住他手,一把将他拉上去。
火山口似疮痍地面的一个创口,向他们喷涌摄人的热度,他们在弥漫硫磺味的白烟中,渺小地游荡,后一致投票通过离去。远离那片火山区域,行到绿野沃壤时,他们仍能望到那高耸山脊,突兀凝望自己。
“在它们面前,人类可能看上去都差不多吧。”
赞多脱着透湿衬衫,像把湿粘的膜揭离皮肤。摇曳火光在水润的肌理上晕开,他彻底脱下,水滴飞溅,发出剥离的爆响,火光也一瞬暴涨了些。他顺着话音看过去,于洋手上不停,把火堆生得更亮,更温暖的明火烘染他,也覆盖了于洋发下的神色。无论于洋内里如何,面上总有条不紊,生了火,再拧了衣服搭在防水布上烘,看上去平定似老僧入定。好像把他放进榨汁机里压了,他也只能吐出甜味,拧不出一点苦。
似要驱散一路临界值的焦灼炙渴,荒野的雨下得好没由来。他们寻了临近一处天然凹陷的岩洞,靠着石壁歇息。先前的硫磺气味他闻了不太舒服,混着烦郁在胸口闷塞,赞多像看穿他心里的迷雾,等于洋转向他,他露出“你再不开口我快要憋不住问了”的眼神,回看于洋。
他人通常尚未意识到自己的需要的时候,赞多已经比他们更先明白。可于洋不想做“他人”,他突然想念赞多对他撒娇耍赖的样子,更好的是蛮不讲理的索求,总之好过赞多看在眼底,掌握着最舒适、最温存的善解人意。
他招招手,待赞多凑近,牵住赞多的手,拇指轻轻抚过赞多手背。
这只手,在山岩上,毫不犹豫向自己伸来。
那时他抬头一瞬,幻象画面掠过。但消散后,他的的确确,看见赞多眼里的担忧。那是生怕他主动放手而掉下去、真实的忧虑。
“你有没有觉得,旅途中遇到再有趣的人,也总会有和他相似的人出现?”
岩洞外雨幕缥缈,这头安静的、枕在他腿上的豹子,向人类展现不可想象的野性与宽容,似用纤长的身体圈围住他,叫他不至往那密林迷失去。
“人和人之间,原本可能便没有那么大的不同,毕竟对自然来说,都一样渺小。执着到最后,可能只是,自己不甘放下而已。”
赞多半侧过身,仰起脸,轻轻抚过于洋的脸颊,碰触他仿佛无论如何都难以摆脱的哀悲。他读不懂,但没有怜悯一团混沌的于洋,只将手掌长久地贴着他。他的注视和温度,已明白无误地传来:你相信你所说的吗?
于洋垂下头,黑发散在赞多脸上,一双眼中幽邃隐忍的火,俯近他。
赞多的陪伴,更像出于对他的依赖,掺杂了责任,将赞多的心拧成了系在他身上的一股。这种全情的温柔和看顾,在他心中生出悲凉和强烈的难过,因赞多自甘于把来自自己的绳子往身上捆。他该自由,肆无忌惮,而非为他提心吊胆。倘若他不能为赞多带去安全感,不能让他眼中焕发安心与愉快,那他,还有留在赞多身边的意义吗?
他这种脑内无时无刻进行强行拆离的分裂,只会搞得他们都身心疲惫。他为何从心底,从根基,如此恐惧于幻象和赞多,一定会逐渐有一方被另一方吞并。当他一日紧抓这个念头不放,他便一日不能令赞多真正彻底信赖,信赖互相深扎在识海中的、无可磨灭或取代。
“路上,遇见的人,可能有像的地方。但大家心里都知道,不一样。任何人都不一样的,每个人都是,特别。没有谁能代替。”赞多的眼睛在昏暗中熠熠,像黑暗里跳荡光明的火。
雨声回荡在他们之间。于洋伸手,拨开赞多的额发。“你眯一下吧,雨停了我叫你。”赞多听见他声音,酝酿了与往常截然不同情绪的沉哑,但仍渗出一丝熟悉的,较往日更为浓稠的安抚。便全然放松了躯体。
于洋靠在山壁上,暗自笑了,目视前方仿佛幽深无尽的漆黑岩石,细细毛雨,像八月的霰雪,纷撒在天地,落入岩壁外凌空深渊。他的意志,在推涌自己的汲汲浪潮中,如此力微。
无从抑制喷薄的情涌,无法抵御包裹渗透他的爱意,视线也无法穿透哪怕一丝跟他开玩笑的命运。但赞多触及他绷紧至断裂边缘的意志,将它筑成山川磐石。
他阻止我迷失,也不肯我放弃。他抚着赞多的头发,向山岩外无垠的深渊望去,心中从未如此平静,混合着绝望,几近决意的果断。他想起赞多日志里那句,“拥有遇到巨大幸福与巨大不幸的觉悟”。
不管你是谁。你们必须是不同的。他已经明白这就是与赞多同行的代价。
3.
从火山下来后,他莫名想念远离人烟。那座山依旧有访客踏足访至,因此他能感到仍不能满足。
他看着坐在咖啡馆的桌前,笑着同服务生说话的赞多。他们比之几年前在那个夏日,固然更亲近,也令他更为混乱。倘若他治好了这个幻症呢,再假使万一,他真的在人海中找到了那个人,而那人也并非赞多呢。到那时候,赞多也会像对每一个人露出柔软笑脸那般,抽身飞离吗。
渗过临街玻璃窗的天光,如白雾笼罩赞多微垂的,凝神在书上的脸庞。假使光晕是鸟类,他的眼睫是它初生的绒羽,令于洋想起教堂大型管风琴上铜金的色泽。他看上去有了雕像无机质的俊美。而当他意识到于洋的视线,星眸弯作月弧,他便超越了人类所能抵达的,生与寂的美的边界。当于洋面对这陷于光中的缪斯,和空白稿纸,却愣是挤不出一星半点那段想为他撰写的旋律时,挫败感如泥沼拖拽,把他摁进自我质疑和困惑。
当他前不久,意识到他对赞多,已不仅有为他付出的渴望,也生出抓住的欲念时,眼前的幸福,便像一个随时都可失去的幻觉。跟他在一起,每分每秒都是欢愉,也都是折磨。他不可能对赞多这样说,不能对一颗毫无遮拦向着自己的心,倾倒复杂百感。
每天都像生活在海里盘旋过山车上,在被海水淹没窒息与吸入鲜活空气之间往返,而水平面上依旧风平浪静。人一旦每日像拨片,在美满与低谷的两极来回拨,没过多久都会像他一样,被精神折磨得苍白瘦削。他现在看上去,倒比任何时候更像一个刻板概念中的音乐创作者。
“于洋最近总是发呆,状态也不好。是上次旅行太累吗?”
他已经意识到他和赞多,越发在意、顾虑彼此,就会被命运的捉手推得离对方越远。灵感同幻觉也如此。越陷入繁杂人潮,刻意去寻,越不见踪迹。
是否只有当抽离视线,才会在寂静的月色下降临?
“我只是,偶尔在想,要不要试试远离人群生活。”
他从黑发后抬起眼,含蓄而恳求地看赞多,像从深潭中散发劝诱,“我们带够必需品,规划好补给的路线。看最远能走多远。只有你,和我。”
人声从他们身边、从玻璃窗外熙攘而过,他平静地对赞多这么说,就像只是问他这句旋律写得如何。
“欸,听起来有点可怕,但是也可能,会很放松?”赞多双手捧着咖啡杯,“我得想一下哦。”他这么说完便去看于洋的表情,却笑出声,“我怎么感觉,第一次在这么近的地方,看见于洋呢?”笑得甜蜜。
那时的于洋,尚且能模糊产生一个意识——他在引诱赞多踏入他的孤独,也在背弃喧闹的现实,沦陷入名为赞多的囚境。可那时的他,选择了坚信自己意志。对此,也已然是甘之如饴。
4.
他像大团冬眠的毛兽,手脚艰难蜷缩在这辆越野车放平了的座椅,只听得底下漏出沉缓的呼吸。于洋放低声音,轻推他,比起叫醒他,倒像更深地把他往黑甜乡哄去。奈何于洋锲而不舍。他被于洋叨扰得手脚乱蹭,鼻音湿重,醒得很不情愿,待勉力看到于洋,便伸出手臂一揽于洋脖子,挂在他脖上,没几秒又酝酿睡着。
于洋呆在原地,沉默闭上眼,感受他洇过来的体温,维持这种要犯颈椎病的姿势过了好久,才道:“起床啦多多。”
“你最近睡不好吗?起得好早。”赞多看来是对中文充满信心,边刷牙边叽里咕噜问他。他没有告诉赞多,他已长时间缺觉。最近于洋总是有种迫切的念头,迫使他在睡不着的凌晨起身,看上很长时间赞多的睡颜。他从未有如此强烈的珍惜的念想,对于眼前触手可及的幸福。日复一日,他的体重不升反降,精神状态却是没有一日退减,甚至于有些异样的高亢。这种笃信自己可以分裂开幻觉与现实的凝神,让他视野如此清晰锐亮,世间仿佛成了眼睑下尽可收揽之事。
“这里,我们到过。”
于洋启动汽车,赞多咬着笔帽,在地图画一个笑脸的标志。
他们沿着规划的蜿蜒路线,向北深入,标出途径的城镇。它们相隔越发遥远,路上景色日益荒深,于洋有天摇晃着走出帐篷,才发觉极目不存建筑,他们像背弃了人类文明的,荒野上的两个遗者,沿途只有被风蚀的轮辙。
“于洋,你很擅长记这个。”赞多惊讶。
“我自己都不知道,吓了我一跳。”空间记忆,路线规划,生存指南。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这些上面极有天赋,仿佛在接触前便无师自通。
“好厉害,没有你指路,我是走不出的。”
实际上,恰好相反。于洋想。
他们由赞多调查地况和气候,决定目的地。虽然经常得出天气预报就是一团烂泥的结论。由于洋规划路线,计算补给,两人一道整理物资,关注、清扫车子,实际上两个清洁癖的人搭档起来非常舒心。于洋偶尔会不辨时间。人为的设计到了后来,除了支撑他们行路外,意义无多。
他在荒野中过极简主义的人生,认清着对他而言最为重要的那些人和事。他能感知到,在这样的视野下,他反而看得到的东西更多,并且赞多的一切,在他眼里几乎显得透明,纯粹得令他惊叹。
赞多走在途径瀑布的天然桥下,皮肤在透湿的薄T下泛着日光的红,水花溅在他肩颈散发光晕,他的脚下堪堪要踏上一片滑腻青苔,于洋便及时出声提醒,通常会换来一声惊喜。
当一个人占据了全部视野,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放大至一览无余,甚至他闭上眼睛,都能描摹赞多靠近的模样。而他越看着赞多,便越意识到,这个灵魂出奇的美好。以至于他竟长久存在自己视线中,已显得是奇迹。
他原本已经许久可以做到区分开现实和幻觉,如今却到了一个任何时期都不曾到过的感官状态——他强烈苛求、命令自己区分的意识,精神处在一个外表看不出丝毫倪端的,高速运转膨胀的常态。周遭万物经此,争先恐后进入他视域。随着他睡眠的糟糕,幻觉像乘风而入,他开始在现实中体会到近似梦境的画面。现实和幻觉,从显而易见,到逐渐皆无限靠近,几乎是占据了他全身感官,在他体内轻柔而不容抗拒地、攥握着心脏。而那些幻觉,已不再是人所能呈现的范畴。
他走过瀑布前,雪白瀑布飞溅,在瀑布水帘后,有隐隐身影,和他仅一水幕之隔。他安静走过。
湖岸芷草蔓生,树丛绿枝盘绕着飘拂。他们在澄碧的溪湖中,顺舟滑行,溪流中心底部清明透彻,一目了然,而渐入湖畔,树荫缠绕,睡莲丛簇,底下水流碧绿舒缓,赞多卧在船上,趴着船舷,枕着手臂看底下花莲与庞大圆叶,碧光隐隐在他脸上流溢,犹似童话中的主人公,或神话中的神祇。
于洋望向湖面,看到那个幻觉,正在水面下,如人鱼在水中仰面,随水波轻缓漂流,他凝神看去,那幻觉便像感知他的呼唤,温柔睁开双眼,在睡莲湖畔中弯着眼眸注视他。
‘于洋。’
他已经到哪里都能听到幻觉的呼唤。这是从前的他不曾想象,也不曾面对的。他攥紧浆,浑身僵硬,不忍破坏那幅水面。
夜晚他也不时被这个声音惊醒,每次醒来,第一时间去看赞多,赞多的睡眠太深,从来只留给惊魂未定的于洋一个乱蓬蓬的后脑勺,和被毯下轻柔起伏的轮廓。他独自在周遭无尽的黑暗荒深和呼唤中,满头大汗地,浸没在前一秒的幻象里。
他们到过很多不同的山脉,在他混乱的记忆中,有一幕,他同赞多跋涉在星斗下的山脉,像在龙脊攀登,穿行在远古生物的背上。满天星辰,像天际幕布细小的无数光孔,从遥远宙域穿来,洒落在赞多衣服上。于洋担心赞多轻微的恐高,事实是轻微程度完全能在美景前抛却,他回过头去,偶尔会看见已经摆脱了紧张的赞多,作出一副在细窄山路上摊开双手行走,游刃有余的嚣张模样,换来于洋不满的眼神,正中赞多下怀,只有于洋偶尔作出坏心的加入,他便会立马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抢救他四肢不协调的失误。
他们攀上一处峰顶,讶异大片夜幕下的白净峰原,叫他们想起多年前见过的雪野。每有难以自抑的感情呼之欲出,无论赞多擅长多少领域,他总只想要跳舞。
赞多在星空下,在山脉上,在银河里,为他悠游跳舞。
宙域因他而燃烧起来,天幕银河粼闪,幻象如潮浪流淌,旋转,盘绕在他身边。他长久地活在这样的世界,隐瞒着自己能在任何岩石、冰面瞥见影像的现状,看着这个唯一将自己系于世间,也将自己带离凡俗的神。
当时间对他丧失了大部分意义,季节常在他没有发觉时便已轮转,他们躺在秋日的草坡上,望向不远处的湖色,浸润着徐风与落叶,有叶子落在赞多鼻尖,他凑过去轻捻开,赞多被吓了一跳,见他笑得停不下来,赞多将黄叶扑得飞腾。他的瞳仁洋溢秋天的金棕光泽,粼粼瞩目自己,而于洋在他近在咫尺的瞳孔里,看见了像调色盘翻倒般,光怪陆离的幻象。
当他笃信着人的独一无二,由心相信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自己不可被动摇——越是在意,那些幻觉反而越从路边安静植物,从被抑制在日常的边缘,蜕变成一举侵蚀了他的思维和视野的参天森林。
年月已超出他的把控,经年来,他的神智,已被撕扯得摇摇欲坠,事物也已换了一种扑向他的形态,不断湮灭、重塑他多年来赖以为生的认知。幻觉已渗透进了世界的任一超乎意想的角落或镜面。他可能是彻底疯了。但彻底疯了,他也依旧保持着表面高度的平静,甚至他大概没有一个时刻看上去如此意识清晰,汲取、辐射着鲜亮的感知,丝毫看不出他在崩盘的边缘岌岌可危,因为他没有一刻松懈。
赞多能感受到他的精神高亢,他以为那是丰沛,比他开心多了,他将风平浪静的温柔伪装得很好,没泄露一丝疯迹。他看着赞多,如今他比从前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清晰而贪心地看着赞多的存在——他泛着粉红的颧骨,脸上散落的细小的痣,金灿灿的眼睫和绒毛,干净的下巴上剃须后的淡迹,每一寸恰到好处的莹润的肉色和肌理。他又好像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简单地看清赞多——他浸淫、收缩了世间融化的万象之美,他的细节方寸清晰可见,又似月辉朦胧,成了世间明确的指向,又变得意味动荡复杂。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面前,于洋却能清晰感觉到,他扩散进了世间周遭的一切,一草一木一花一沙,皆因他一眼的垂顾,而疯长着蓬勃。
直到他的视野,已被周遭的形态异化。他身陷其中,垂死挣扎。他已错觉踏在簌簌落叶上,如踏在柔软的皮肤,雨从天而降时,密密麻麻,织成一张血管的网,硬石路径筑成骨骼,白苍苍蜿蜒,全部指向赞多的背影。
他一步一步,叩行在赞多的的骨骼上,而那人被他冒失的举动惊扰,频频转过身来,最终凑近了,触碰他的脸。
于洋,你在发烧。他慌急道。
他想开口,但却被他的碰触震慑在原地。
下一刻,昏暗袭来。
5.
起先,只在云际翻滚,在环状封闭空间里荡着回响。逐渐壮大,到电光轰下,将于洋从昏沉中惊醒。
他以为自己是洞穴里的一颗石头,因他浑身又重又硬,像被同胞压了多年般酸痛,后来模糊自觉,石头不会同时又热又冷,那早晚开裂,他的思维才逐渐清醒,被赞多背到这里安置的记忆也开始回溯。
他艰难挪动,往干燥的洞壁上蹭,半坐起身。洞穴外白金色光线,锐利刺亮,是暴雨将至前加倍反噬的焦灼。雷电声充斥他耳朵,停歇时,伴随极度的寂静感降临,在耀眼得诡异的白光下,显出可怖。没有赞多在时,这种寂静再也难以忍受。他只想动身去找他,在这种荒野地带,而赞多是个路痴。慌乱一瞬压倒他肉体的抗议,他踉跄着走了几步。
他本的确是可以走出去的,直到赞多出现在洞口,背对着光线,出声道:
“于洋?”
遥远平原上雪白乍亮,电光贯轰,划破天幕。
他颤抖着,无力跌跪在地。他看着赞多,那种每番见到赞多,都会从他灵魂深处奔涌出的明媚喜悦,和他万般滞黏的、浓雾的忧郁自疑,在那明媚前无从消化的负疚羞惭感,以及长期割裂严重的神智,他像任何一个人类在一轮包围炙烤自己的日轮面前,切身直面那溶解凡胎肉躯般的凝望,不可言说之黑洞,深邃噬来,他错觉自己整个人被扭拧变形,几乎不能抬头再看赞多的脸。
赞多真慌了,他冲过去抱住于洋,急得眼泪不受控涌出。
“放过我吧,好痛,求你啦……”于洋胡言乱语,看去是真病得糊涂了,眼泪淌过他嘴角,他弯垂眼睛,苍白的脸疲惫不堪。他憔悴、柔声地恳求着,当他的爱、悦喜、眷恋,他的犹疑、背叛与负罪,同时且没有由来地,由赞多担负起了他所有情炽念重的指向,他模糊只剩下一个念头,期望赞多远离此刻的百种痛苦。
赞多将他扶抱到干燥的石壁一角,将他从开来的车上取来的药剂,哄劝他服下,而他此刻就是赞多给他毒药,他也会毫无抵御之力喝下。赞多用热水擦拭他汗湿的脸庞,脖颈,安抚地亲吻他的额头和太阳穴。赞多的虔诚、温软和无辜,与幻觉重叠,一瞬间巨大的美好与痛苦交融在一起,化成一柄扎穿他心脏的枪,翻搅出于洋对自己深切的恶心。他不愿赞多看到自己的难堪,挣扎着背过去,扶住墙壁干呕起来,却什么都呕不出,唯满腹苦水撕心裂肺。
而赞多只能竭力缓解他病理上的热焰,捱受着他在无名业火中的精神同等的难受。他一遍遍叫于洋的名字,按揉他头颈,攥握他的手心。直到于洋终于恍惚地,抬起头。
暴雨倾盆直倒。山间的雨阴冷瓢泼,潮湿的风吹荡得树木颠浮乱晃,沾染林荫泥草的气味,灌入这方像天然形成的内凹石壁。
“……赞多。”于洋昏昏噩噩,像认不出他,却又对他刻骨铭心,即使病中,也能从满目混乱中第一眼认准他。他手掌覆上赞多的脸,面色苍白,大汗淋漓,眼神温软得一塌糊涂,眼球微颤,衔接着赞多的视线。
“我……我爱你。”于洋哽咽,半昏半醒地虚弱。
赞多不曾料想,在此刻听到他如此坦白,他想让于洋冷静下来,可于洋像再不说就永无机会,正在虚空中抓取仅剩的一缕本能。他破天荒涌出了,于洋只能对他如此诉求,而非对某个意象的凝集的一股冲动,驱使赞多顺着于洋一道发痴,劝诱地问下去。
“我知道这个。还有呢?”赞多抚触他的脸,正如捧易碎珍爱之物。
“我无时不刻在想你。”他难堪地抬眸,眨也不眨。
“我想听更多……更多我不知道的。”赞多啄吻他汗涔涔的额头、太阳穴,如布施温热的雨泽,孩童般追问。
“我,我有过,想着你,自慰……”他神色崩溃,像被魇住了,哽噎着往阴暗处缩,高大瘦削的身体艰难蜷起,打着冷颤前后摇晃。
他在无数个夜晚,从幻觉中惊醒,伴随那轻盈的嬉笑声,耳鬓厮磨的轻咬,手掌抚上肋骨的暖热,贴住颈部动脉的吻。还有那柔软摇摆的腰肢,搂住自己脖颈的痴缠,鲜润湿红的舌尖吸卷,磕疼下唇的贝齿。赞多正在身侧放平的副驾驶座上酣睡。幻觉里的欢笑蜜语,逐渐被下半夜的寒凉驱散。他不能把他的举动,归置于糟糕的精神状态与道德约束的降低,他在幻觉的甜蜜影响下勃起,只有一次,却想象着身边赞多的温热,犹疑羞耻着,仍解开了腰带,手上像被无形操控,践踏他的自控与理性,在幻觉的余温与赞多的呼吸声里,抚慰自己。他咬紧牙齿,眼泪静默流下,为他对赞多的欲情,为这欲念的不当与不齿。当他释放,强烈的自我厌弃随气血上涌至脑浆,将他吞噬。
“对不起,赞多,对不起。我没做到。”他泣不成声。幻觉和赞多,重叠成一个温柔注视他,也被他注视的虚影,他被彻底笼罩在那神魂颠倒的曼妙和诡丽中,受着自己的残形陋影折磨,惶惶然不知身属何方。
“为什么要对不起?”赞多托起他的下巴,“你在那种时候,也想着我做吗。”
他像一条洞穴中的巨蟒,滑入于洋高热的怀抱与空隙,跪坐在于洋身前:“你那时,有想着我的哪里。这里,还是这里?”他抓住于洋的手抚上身体。
“别说了……”于洋高大的身躯蜷缩,像被他这句话打碎了,湿漉的眼睛向赞多求饶。
“为什么不呢,我好喜欢……你想要我。”他吻着于洋的鼻梁,“我的膝盖,腰,胸,脖子,嘴唇。你用你的语言,为它们命名。你带给我的部分,是你的结果,”渗进我的血肉,我的心脏,我为你燃烧的血液。“它们就在这里,这还不够真实吗?”
“于洋想要的话,”赞多拉住他的手贴在胸口,那里炽烈怦动,“为什么不来拿呢?”
他猛烈地抱住赞多,像回到了初见的钢琴旁,只不过他用力拥抱赞至剧颤,赞多只得维持艰难的后仰。
他倾身抱箍住他赤诚而滚烫的火焰,手掌托住赞多的后脑勺,将赞多带倒在地上,他哽咽着吻住赞多,顶开他唇齿,侵占他全情敞开的口腔,汹涌亲吻他,舌头舔过赞多的上颚,同他的软舌湿濡高热地交缠,像要剥夺两人的呼吸和这方狭窄的氧气。
赞多从未见过于洋这种强硬和失态,一时发愣,随即回舔于洋的唇舌,他丰润的唇被涎液浸润而湿红,毫无抗拒地打开他的口腔,像个挟裹地狱火的魔鬼,也是带来宁息的天使,他被于洋的舌堵住呼吸时,温顺十足,在于洋变换角度,他以为于洋要撤开,反而凶急追逐上去,更急切吮吻于洋。惊雷声阵阵劈穿雨幕,他们在雨幕泼散的水汽中,饱尝彼此存在着的温度。
他们离开时涎液牵带出,赞多啄吻他的唇,像湿润的风啄过他的眼泪,于洋手掌包揽住他的头颈,呼吸沉重湿热,他们都像要在一个吻中窒息而亡,仿佛倘若停下亲吻赞多,顷刻便要在更绝望的窒息中冻毙。
于洋无声而嘶哑地嚎哭,喘泣间喉咙整截发抖。这个信奉情绪内化的人,抱住他全部的幸福和痛苦,要淌干多年积聚的泪水,哀声絮叨。
拜托了……不要再离去了。
6.
当于洋再次醒来,依稀辨别发白天色,已是隔日早晨。他像从意识陨灭的边缘摸爬滚打,堪堪回来,还没重新学会人身怎么使用,陷在这具沉荷酸痛的肉壳里发蒙。
“于洋。”他循声望去,见赞多走近,赞多眼底青黑,步伐晃荡,明显照顾他一夜,“不再睡会吗?”
他看着赞多走近,他行走过的路,像一段连接他回到现实的桥梁。赞多摸上他额头,见他不再烧了,手还未放下,就被于洋圈握住。
“我好像有一阵,看到你在夜幕里,要走去某个地方,天黑地暗的,我想追上去,什么阿猫阿狗都出来了,咬住我的裤管,就地往我脚一躺,这么一愣,就差点追丢你,急得我赶紧扑腾,好容易是抓到了你的手吧……”
“欸,你开始做梦了?”赞多一脸惊喜。
“我猜是吧。”他还在琢磨,但见赞多比他兴奋多了,便不自觉顺着他说下去。
“别怕呀,噩梦都会飞走的,”赞多扑住他,抱住他狂薅一通,摇得他左癫右摆,他笑笑,反手也摸了摸赞多的脑袋。不得不说这见效,他飞掉的七魂六魄,接触了这人间的体温,顿时三两归位。
“你梦到了我,虽然不是好的梦。我是你的第一个梦吗?”
梦,幻觉,以及现实,它们的界限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它们唯一的共同点是确定的,没有赞多在,无论哪处,都不像值得留恋。
他身体未康复的日子,赞多二话不说包揽了各种杂事,包括驾驶。他在副驾驶座上,微阖眼,见山原公路的风将赞多头发吹得乱倒。赞多不笑的时候,便有股落拓潇洒的野性,莫名吻合电台传来的旋律。
追逐多肆意,西北东南不须顾忌,纵我破开迷障也拥抱友谊。于洋恍惚听着,隐约想起应是某位rapper的作品,他们依稀还看过那场演出的海报。
过往共歌词,在脑海中,恍如隔世,已离他们太过遥远。
那阵子的神智紊乱,好似上辈子的事,如今幻觉还在那,但已像跟感知隔了层厚膜。那场病的尾声折腾了他个把月,期间他日记可记载的愈发减少,待到他久病痊愈,看一眼厚厚的日记,最尾仅零星一句,恍觉出,幻觉像倦了他的徘徊,背过身去。
他们在夏末时,开到了一片圣境般的溪泉密林,蓬然林叶于翠绿明黄之间过渡,群鸟啁啾,他们熄了车,一路顺着透过树丛的圣洁日辉,直走到深蓝夜色乘着烟雾披拢森林,他们拨开含蓄遮掩的枝叶,潺潺流水声渐趋连绵一片,悦耳却显笃静,瀑流坠入清潭,清潭涌出浅溪,明晃动荡的水色映得满林波痕,如幻境秘地在月色下显现。
赞多轻呼一声,像生怕惊扰沉眠的生命。他赤足走进溪中,站在清溪的卵石上,夏夜粼光月色朦胧映照赞多,清凉水雾浸润皮肤,恍如梦境,也似他如影随形,爱深意炽的劫簸。
“消失”,已然成了于洋接近他想接近的景象后的必然,他放轻呼吸,不敢轻举妄动。他认出赞多身上这件白色纱质外衣,是很多年前那个海边夏日夜晚,他为赞多披上。
赞多像山涧轻盈的鹿,亭亭立于水,被碎玉飞溅的溪泉浸湿,他的肢体像溪潭俊挺的莹白植株,他双手缓缓褪下那层薄衫,如褪去委婉的遮掩,像从白色茧中破出的蝴蝶,承载于洋不敢瞩目的念想。
赞多却向他涉水而来,恍如密境孕育中的生灵,打碎一溪静寂。他双手执住于洋左右手,将他拉入他的溪流,引入由他造就的仙境。他仰起头,亲吻于洋的眼,鼻,唇。他揽住于洋脖子,缓缓后仰,像笃定于洋必会把握住自己,也的确如此,他勉力抱着赞多,倾身俯下,直到他们跌浸在粼粼浅溪中。
“看着我,”盈盈水影覆游在赞多肩颈,他抚触于洋的脸,“我想要,你确认我。”他脸颊浮上薄红,神色却平静认真。“于洋害怕我离开,那就留下你的痕迹。痛的,受伤的,只要你想。”
我想……我想疼痛,伤病远离你。我想这份不公允、不应生发的渴望,连同所有阴暗,从你身上褪去。
赞多眼瞳中倒映灰绿树影,如碧泉饱满欲滴,执拗不甘地燃烧,衬得脸颊发白,于洋缓缓将他抱起,让赞多贴靠住他胸膛,换成自身没入溪水。赞多撑在于洋身侧,俯在他身上,身体凹下比山更悠远的曲线,水雾驱散夜暑,穿林风摇落碧叶,飘眠在水面。
他逃避着这一刻,他们却等待了太久。当赞多骑坐在他下腹,迫不及待吞吃进于洋的饱热时,他们双双发出喟叹,他肌肉如新蜜在指腹下轻颤,蕴藉了山涧溪露的鲜美与水润,汗珠同水液湿淋他纤长而饱满的肉躯,他忘情而忘境,青涩而纵情地扭蹭,在于洋埋身在他深处,抵住他极乐的柔软甜蜜,将两人抱拥作一堆无法熄灭的燃火时,从喉咙哽咽地,愉悦而绵长地软哼。他双腿往这个赐予他喜乐欢愉的人腰身上挨蹭交叠,收割着他的理性与感官,要将于洋自矜自禁的欲念,用他缠绵多情的皮肉来唤醒。
他轻咬自己露出的软舌,神情懵懂而显痴,在瘦削的腰肢、下腹,被微微探起突痕时,发出饱足而美满的柔哼。
“你为什么,不早点这么做?”他像尝了甜,爱极个中滋味,语带娇蛮往他脖颈上咬,当然不舍用力,只似动物厮磨舔舐,直到被人类捕获了作怪的工具,将他的唇齿都融化在水腻的吻中。“你干嘛总那么温柔?”他语带讨伐,是得了便宜卖乖的典型,却又偏偏渗进一点不忿的真,是巴望他烙在他体内的热涨更进犯、更侵占,将含蓄外壳都撕毁,共沐原生坦荡的爱欲。
他看着自己埋在他明媚的肉体里,无从辩驳。他溃败的羞惭,在赞多的坦荡面前,都无地容身。
“我想给你,安心。”但我恐怕给你的只是除了它的感情。
“我想要于洋,不想要安心。”他急道。他揽住于洋的脖颈,急切得不得章法地吻。于洋抚捋他汗湿而披散的发,他的吻珍而重之,让主动得破罐破摔的赞多都开始莫名害燥,脸上晕开熟透的赧红。
他抵抗着这世间、对他而言最深邃的美好,以致一败涂地,逐渐连为何开始的理由也散形。他抱着这个将自己从困顿雪境中捞出来,也将自己从白茫虚影拉入实地的人。他再也没法走完他的路,但他已然顿悟,他漫漫长路的终点,除赞多以外,已再无他想。
“抱我。”赞多伸长手臂,眼睛明亮而固执。于洋在水中,缓缓抱搂住他的悲喜,他的答案。
金光璘闪,绿意盎然的森林,闪烁模糊的笑脸。它们在眼前啪地扭颤,如最初降临时的火星熄灭。
7.
“帮我写吗?”
赞多拾起那本平放在背包上而滑落的日记,闻言猛抬头看他,于洋只一下一下,背对着他削土豆皮。“你的中文书写那么好了,用日语写也没问题。”
“我的字不好,你的日记,我不能写。不管于洋是不是开玩笑,不要再那么说了。”
“没事的,赞多。”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直盯着那口锅的滚滚白烟,“第2596天,他站在日落的悬崖边上,说着什么,没有看向我。”
“我不写。”赞多赌气似的把那本日记按到他怀里,神色严肃且不满。
“你一直看着他对吧?他的笑,他的哭,直到现在也……这是你的日记,你的世界,完成它。我会陪你写到最后。”
于洋静静地看着那本日记,拿起它,轻轻拭去封面上薄灰,将它揣收进贴着心脏的里侧衣袋。“好。”他低声道。“对不起,我不会再那么说了。”
这个不愉快的谈话,很快被赞多抛之脑后,于洋自叹弗如。他们在这片深黑色的莽原跋涉多天,天色苍冷,地上罩了一层淡灰紫色的雾气,四下皆是寂寥,远离人烟的荒芜,半天才见一匹悠哉掠过的鹰。他们漫行许久,见一荒废无人木屋,兴许是多年前隐居此处之人所建,门框上木牌歪斜欲坠,门旁却有一厚木靠背长椅,孤零零多年,才等来他们。
他和赞多坐在屋檐下,远望那片荒廖,极目之地冒着淡烟,瞬息又被风缭散。一派灰白似雪丘绵亘至天际,仔细看去,只是成片荒凉盐碱,铺陈在萧索天幕笼罩下的旷阔黑原。
他们安静欣赏着这方荒景,寸草不生,却叫人清凉清醒,像从土壤底质便发酵着不逊色苦烟叶的麻涩。
“我现在觉得,停下来,也很好。”于洋平静开口。
“是啊……想象一下。”
他们坐的是沙发,前面是投影仪投屏的无人声风景纪录片,伸手一拿就是可乐薯片,伸腿一架就是毛垫软凳。一身睡衣轻松,干净整洁。荧幕熄灭,他们拉开窗帘,满室绿意灿然。
“我要熊猫的图案,”赞多表示,“你可以穿小狗的那件。”
“都行。我们可以把睡衣都在客厅架出来,看哪件喜欢,重新再买一遍。哪件不喜欢的,就劝它加把劲,变一变。”
赞多吃吃笑:“你好久以前说,不会做梦的时候,我觉得好可惜。可是我喜欢做梦,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他的手做了一个波浪起伏的动作,在虚空游出一道景色,“梦见我们像梦里那样子,弹琴,跳舞,很多很多年,有时却光是我跳着舞,你看着。虽然一点点寂寞,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在一起的。”
“我真希望,于洋要找的那个人是我。”他看向前方,轻声道。
“我也希望。”一句话,于洋说得很缓慢,很深长,费尽力气。
“但是,和你走这么多路的人,会是我。”他靠在于洋肩上,“现在,也感觉到,非常幸福。”
赞多枕着他的肩膀。于洋突然感到,心底深处隐约的害怕也已烟消云散。或许是厌倦了那攀附脊椎的惧意,他看着赞多颤动的眼睑,在他肩膀挨出柔软肉痕的脸颊。于洋放松肩背,往后靠坐。不管那幻觉是什么,一直在追着自己,他希望它到来的那日,能共赞多一起去面对。他现在已经能平静审望他的路,赞多就是让自己不至于在这段旅行走的旅程上,失手开车翻下山崖的阀门。他也已难以想象,赞多同那个幻觉一同存在的生活的场景。只是因为有赞多在身边,他才不至于对幽邃的未知,如此焦灼、渴虑而脱力。
只要是共他一起的话,前路无论有什么在等着,他都觉得他过了具足的一生。
赞多时常感到最近于洋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于洋极少这么含情脉脉地看他,像纯粹的恋人,而非家人,他怦然心动,奈何衣服笨重,头发东倒西歪像鸟筑巢,他着实纳闷于洋含情的点。
该如何长久地留住赞多,这个不像应为某个人停留的人。他想到人们向来的纽带,但世俗的架设,能否留住这颗自由的心灵,这是否是另一种无奈的选择,卑劣之私欲——
一个家。在这世间,属于我们的。一座房屋,永远为他亮起的灯,映照他无名指上的戒指。水瓶中为他更迭的不同花枝,只是他每日鲜妍明媚之万一。纪念日也非必须,因时刻都忆起、感恩与他相遇。
他慢吞吞讲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因赞多抱搂住他脖子,哽咽的泪和笑,濡湿他脖颈。所有历经,所有他们失去的日子,和拥有的未来,都在眼前徐徐绽放了。他抱着于洋兴奋得直蹦颤,突然,被一个重量级现象惊到,大呼小叫:
“于洋,你有白头发啦!”
“我知道,我知道!”于洋笑得鬓边那几根白丝都蓬乱飞,赞多按住他脑袋,给他轻轻挑拔,他看着赞多认真的神情,忍不住低下头,凑过去吻他,在他唇间生发出感慨:“早知道,我当初就和你一起好好跳舞,锻炼,你看你,跟那时候一模一样。”
8.
温暖日子中的美满生出、且身心浸润其中时,通常无知无觉,也无暇思忖那些或将相伴而来的事。经历时,未曾觉察一生一度的可贵,醒觉时,却早回不去那个时空。
一个月前,他吻着赞多的侧脸,在星光熠熠的河旁,他们决定在这座城市稳定下来。二十五天前,赞多显露踌躇,被于洋捕捉到视线,便作无事发生,又失落难掩。二十二天前,他对赞多说起那个长期国际街舞盛赛,伴报名资料,机票酒店路线图若干,求赞多肯首,赐他目睹天才异彩,换来赞多翻过沙发奔扑来,给他抱住转了四五圈才卸力。他明白赞多不需他如此做,最终都会去追梦,但他想多少为他做点什么。
二十天前,他苦笑听赞多唠叨,自认几番精神失态后失了信用力,让赞多拿出对孤寡老人的劲猛担忧,再三保证他不会躺在水沟里等赞多回来后,赞多才啄了他一个吻,蹦跳着,一边奔向去机场、去梦想地的大巴,一边两手挥着行李袋旋转,阳光泛着虹晕,灼亮地笼住他,他浸没在纯澈、炽白的光中,欢笑雀跃着,在垂荡的繁枝茂叶间,在盎然的澄金绿意里起舞。待于洋眨巴、揉完眼睛被光刺出的泪,那里只余苍青林木,蓬然摇曳,一地扬沙。
十五天前,他安分守己,足不出户,沉浸于作曲。只在夕阳落辉寂静降临,他环顾租处房屋,发觉视野如此宁静,单调,森罗万象的幻觉,似从未出现他生命。
一周前,他灵感泉涌完成了手上作品,交接完后一身轻,瘫在沙发听时钟滴答,任那首未竟的钢琴曲在心中沉默流经,不着痕迹,又似呼之欲出,他的五感,在空中勾勒出赞多趴在身旁的触感温度,平静,满足,自觉时日漫长,为它亦无需再焦虑。三天前,他在网上浏览已久,而一见钟情的,那栋满布他与赞多幻想过的元素和设施的房子,他收到了不久后即可相约详看的邮件,决定把它当作英雄凯旋归来的礼物。
一天前,他的日记记载到近三千天,堪堪写完那本子最后一页,虽后六分之一,已然和人们的平常生活无甚两样。他把它锁进箱中。
那天夜晚,他做梦,梦见日光粼闪的森林深处,传来模糊的欢笑。
“这是什么?”
“鼻子、嘴巴、脖子,”赞多一字一顿,声音绵软,顺着话音,活泼地抚按自己身体。
“这边呢。”口吻是全然不知,等着恍然大悟。
“胸、腰、膝盖。”赞多笑得颠来倒去,抱住双膝,像只被戳到痒肉的兔子飞速拍打脚掌。
如今这种场景已非学习,只是某种心照不宣的游戏或……情调?赞多将头发撩至耳后,笑容明丽而期许,作独一无二的梦中人。于洋温软、又不满足地凝望他,明了多年的寻觅、寄托与珍爱,尽在怀中此刻。
今日。于洋醒转来那一瞬,想念赞多到全身酸痛。
他后知后觉,反应大抵是久未出门,叹自己活在两头极端。待他听从内心,走出去,去到林木中,坐在长椅上,闭目嗅吸青草气,他才发觉他已为见到赞多做好了全身心的准备,哪怕只是通过电视和网络的屏幕,花簇也会为此雀跃绽放,青枝蜷曲着,蓬然延伸,它们汲取他的渴望而生发,暗自欣悦,抽芽窜长。
他漫浸于斯,轻哼曲调,聆听枝条盘曲蠕动的婆娑,森林幽邃的翻涌。直至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兄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解构
1.
刘彰在昏暗室内睁开眼。
他左右环顾,是一间大型的酒吧,看样子废弃许久,桌椅尽数落灰,维持在一个人们匆匆撤离,或突然消失的形态。他从椅子上起身,发觉身在宽阔舞台中央。正前方一支立式话筒,像深暗中的枪口,对准他喉咙。他没忍住被吸引接近,皮鞋幽幽自大厅叩响,走到跟前,缓缓握住那支话筒。
瞬时,满厅大亮,灯球五彩斑斓,爵士乐女声四下旋绕。先前四下昏暗,现在他终于认出这个酒吧在现实对应的地方——那桩任务的地点。他与赞多第一次共同出任的任务,他们也在此结识了于洋。虽然从剧场被篡改成了酒吧,但诸多装潢细节皆吻合。
爵士女声暧昧多情地回旋,他孤身呆立厅中,许久,才轻轻绕开桌椅,走了出去。
城市街巷已空无一人,电力却还在维持运作,他回望,那间剧场外表被诠释成一间普通的海港酒吧。临海建筑已开始被海水侵蚀,崩塌,他避开楼身钢筋溅起的巨大水花和碎石,庆幸自己进入的着陆点是安全屋般的酒吧,而非在这片海里集体下饺子。他沿街相中一辆车,自路过的超市捡了工具,猛地击碎玻璃开门,拆电路板,接上火,引擎轰出爆鸣驶离。
在这一旦死去便会醒来,进入的条件又极苛刻,每一次进来亦伴随无从清醒的风险,他没有那么多次机会。他沿着海岸线,向同一个方向,在这个城市基建齐全,但荒凉透顶的世界行驶。
极目空无一人。一个潜意识投射的路人都无,却竟然在电气方面依旧遵循物理规则,就像打造这个地界的筑梦师,仍没意识到他精神的火车已脱离常轨,还在慢条斯理往大海里开。刘彰猛打方向盘,漂移闪避轰然断裂的桥梁,建筑已大量塌方,像崩溃迸裂,掀发海啸的情感。他途径过大抵有几十个屏幕,位于大楼外壁、商店电视等地,竟还在播出,且统一播放着同一个采访,他看去,那个记者,赫然竟是他自己,背景是烟火盛会,“他”正大声报道着“新年新气象”的跨年倒计时。十个数,每倒数到零,便一片雪花闪屏,重头来过,永远不能跨到新年。
太诡异了兄弟。他记起,这是他和于洋赞多、仍得以一块约年夜饭的最后一年,隔年,那两人间,便在自己逐渐触及不到的地方静默演变。
极目城建楼群,几乎完全是现实世界产物的翻版,只除了明显剔除了非筑梦师审美的部分,以及其他超越他想象范畴的,其他被全然搬入。明显这种模糊现实与梦境、可能酿造的危险,对精神可能产生的创伤,已非筑梦师的考虑范围。
“于洋这家伙到底什么情况……”刘彰暗骂,也无奈。在他的认知里,他体感上只和于洋分开了七个多小时,现实的时间过去二十四分钟。而他估摸时间流速,于洋呆在这起码已有八年。他眼睁睁在上一层、即第三层梦,看着于洋中枪而亡,意识掉入迷失域。
可因于洋最后那铤而走险开的一枪,他和同伴才得以在第三层只花四十分钟到达和打开保险箱。但因第一层不稳定,加速二三层相继崩坏,他们只得暂撤回第一层。
他费尽全力,才说服其他人,能通过另辟蹊径,再设计两层新梦境为台阶,重新下到那片共通的、原始的迷失域去捞于洋。他们在第一层花了近七小时,依照预备方案的地图重构出两层梦。
因他是主动选择下潜迷失域,并不会如突发死亡掉入导致失忆,只他和于洋进入时的因素相差过多,着陆点预计会和于洋巨大错开,身处极远一隅。这也是众人异议最大的一点,他有极大风险,在理论上无垠的迷失域里和于洋永远错过,不能衔接上轨迹。
“怎样都好过什么都不干吧,”刘彰如是说,“再说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他一路惊险重阻杀将,方降身于此地。
他见诸、辨认着一路上,记忆混乱的潜意识领域与现实错位、所产生的扭曲,即使有预备看到不妙的东西,还是难免发悚。他沿路开过废弃的、依稀昨日繁华的旅游城区,城市在以惊人的速度溃型、塌方,似他的到来便是死神,一路飞驶,收割这个世界维以成形的最后一丝生气。
但这些,也已经是大半年前,他在迷失域所见的光景。
起初那段时间,刘彰见路边无人的超市和油站,便破门而入,洗劫扬长而去。直到有日,他在油站超市反光窗中,见自己皮肤日晒粗糙,胡子拉渣,眉宇紧皱惫冷,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才恍惚意识到在时间漫长到丧失概念的领域,每日活成个亡命狂徒,踩紧着油门直飙的半年,仍确凿地烙印在了身上。他从动手剃了三次发须,到后来的只得全副精力,集中去生存于废土。有次甚至引爆了一处废弃而泄露的燃油库,他甩着车尾,命垂一线逃出爆风。
无多提示的寻人主线,一死即全域封禁,无边界地图,一条命——等他出去,定要把于洋关进不把这种游戏打通关不给放人的小黑屋。他靠这种愉快的想象以保神智。
他逐渐脱离城市,在盘山的公路,雪地,直至谷涧,荒原上疾驰,他明显看出它们间,过渡地带的渐变逐渐粗糙,显然中途筑梦师的精神被别的什么牵绊住,已经没有环顾四周的余力或欲望。而一旦潜意识转移了视线,或不再在意,它们也将继而荒废,非现实的造物唯一的生机来源仅是缔造者。
刘彰观察这些地貌,倾向于这个大举改造迷失域的人,他的主观意识趋于沉睡,可潜意识却根深蒂固地活跃、记住,将现实扭曲、分解,刻入了潜意识,完全无法消磨。以至于一边不断感知,一边不断创造,像台自主辐射,无休无眠的机器,极度自然地演化构筑出一整个世界。
该怎么评价这种现象。自甘沉眠美梦的人?
车子在荒石峡谷中急速颠簸,刘彰赶在石壁剧裂收缩前,堪堪猛踩油门,向着狭窄出口处猛冲。
玫红和暗蓝云霞轰卷厮缠,车后大地龟裂动荡不止,细小如蚁的车身,如刀锋偏摆摇晃,向显露魔魅狂乱本色的地平线冲刺去。直到他一头扎进那片盘踞整道地平线、漫无边际的森林,车子被巨树虬结的根绊住。
他猛拍了一下方向盘,果断弃车徒步。
森林极难行走,即使迷失域相比上层或现实,流速奇慢,他也已耗费了比设想更长久的时间,丝毫不敢放慢动作。照这座奇诡荒深、不见边际的森林来看,要不是陷在这里的人夜以继日做出的巨大改造,要不就是这个人的潜意识,已经扩展壮大到无从控制。
但他经历众多梦境,也从未见如此茂密,葱郁,如同荒长了很多年的原生森林,极难由外打破进入,俨然向内围拢包裹,自成宇宙的幽邃秘地。他拨开重重雾障的细径,于根枝中攀爬行走。树木古老虬结,纷乱隐秘,像遮掩着无数沉重心事。所有不被袒露在表面的,冰山底下无垠的深悲和幽邃,化作参天巨树,回涌着湿润潮湿的水雾,滋养这座活着的森林。巨大的心声构筑了它们,它们絮絮低语,泣诉被筑梦师背过身去的悲伤。
过于浓郁和湿润,刘彰的行进极为艰难。虽然它们毫无攻击性,只全然封闭、包裹起来。但他依然竭力在其中辛苦开路,力求不至彻底被吞没。直至漫长又模糊的时间后,他听到了低柔的歌声。
这是自进入迷失域后,八个月以来的头一遭。
他竭力挥拨开荒深树枝,向着那线光,跌撞扑去。
2.
“我写歌呢。”于洋笑笑打招呼,这男人看上去年纪比他轻不少,像他刚遇见赞多那时候的年轻气盛,但有些面熟面善,兴许是宅居太久,他莫名有些新奇,“你到这来干嘛呀?”
“我散散步,就走到这里,”刘彰挑眉,放缓呼吸,“没想到遇到作曲家了,”他一副自来熟,慢慢走近,“什么类型的歌,能听听吗?”
“见笑了,不过这个嘛……”他挠挠脸,面露羞赧,“打算让我爱人第一个听到的,却到现在还没写完呢。”
刘彰动作一僵,站在离于洋有段距离处,“啊,那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能让你为他写歌。”
于洋出神片刻,目光柔和。刘彰警惕环顾,明显感受到周遭树木一瞬蓬涨。“好……不足以形容他。真想让你看看他跳舞,哎呀,那可能是超越人们的言语和理解的范围的,没看过的会很难懂……不过今晚他街舞的决赛节目,嗯,有幸目睹哦。”他话尾带着玩笑,满心期待到眉眼弯弯,是真心实意浸透了爱。
仿佛全身血液倒流,刘彰感到大脑气血上涌,四肢发麻。一丝愠怒在胸口翻卷,掺杂他因想到那人而难抑的刺痛。这大半年来路上的心理建设几乎顷刻坍塌,他极少有如此心头无名火起,突觉谁都可在此地,以如此口吻提起那人,唯独于洋,他不堪忍受。
“这样啊。那我问你,他对手都有谁,主持是谁,在什么渠道,面向何人播放?”他面对于洋的懵然,愈发急促,像枪火诘问,“你答不上来,是因为在你眼中,还有他人存在吗。你不记得我,不记得你自己,除了你那一个‘爱人’,还有哪些人是你记得住的吗?”
于洋以为是个玩笑,“我的记忆力确实靠不太住,好几次差点出事,如果没有他拉住我,你现在可能就见不到我了。”他好脾气笑笑,“这么说来,我们在哪里见过?”
“我叫刘彰。好好想想,你见过我,但是以其他的形式。你不记得,但潜意识替你记得。除了新闻台,我猜,可能还有广播广告之类。”
那张扬沙下柱子上的海报,书店里《传播核心理论引导》腰封上的作者名字,电台主持关于候鸟集群返巢的念白声音,一句歌词,像刀刃切入记忆。
“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你会担忧到要未卜先知拜托我了。”刘彰预感在走一步危险的,可能让棋盘倾翻的棋,怒气和恐惧拧在他胸口,可追在身后的现实扼着他喉咙。
“我拜托过你什么?”于洋皱眉,面色冷淡下来,像头打量不速之客的牡鹿。
“关于在你撑不住想放弃的时候给你一个‘Kick’,在你打算屈服于美梦时给你一个大喇叭循环播晨间操,还有在你自甘做一个混沌的疯子,爱上你潜意识里的幻影时候,告诉你,”刘彰深吸气,攥握拳头,“你就是在现实里,到处找他找到要发疯,干一堆危险的事,才在上一层的梦境里失手,掉进迷失域来的。”
“至于真正的,现实的赞多,你不妨想一想。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世界的‘赞多’,有像你一样变老吗,还是一直一个样?那他,是不会变老,还是他不能,”他眼眶猛地红了,“你心里深处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吗?”
“你可以停下了。”于洋站起来,平静而冷郁。“趁我还没赶人。还是需要帮忙叫救护车。”
“这里除了你和‘赞多’以外,已经没人了,”刘彰惊愕,“你还记得,上一次看见路人是什么时候吗?”
确实很久了。他做着自由职业,以不和人接触的方式,亦认为是自己的滤过性筛选,是想要得到、而失去某些部分的选择。
这个神神叨叨,疯人院逃出来似的青年,一身沙土,眼神冰冷锋亮,犹带不甘,直欲刺穿世间虚伪和谎言。他熟悉这种眼神,多年前,他在镜中看到自己挥之不去的幻觉,也有同样的,烧除雾障的孤执,也熟悉被当作疯子的痛苦。
“我明白你在说什么,”他沉声道,“但你也知道这在我听来有多荒谬,我的爱人、家人,被你说成一个假的投射,是个臆想。”没忍住轻笑一声。
“因为他不在这里!你的人也在外头,当着植物人呢,如果你没法醒来!你的朋友,”他原本言辞颇激烈,此处却顿了下,苦笑:“我也在外头,只是你没能记住。作曲家……你的记忆,好像只停在遇见我和赞多前的生活了。但才能倒是一点没忘。”他张望已暴涨圈缩,围困他们的树林,“这个世界的模样全是你无自觉的延伸,简单讲,就是附属于你的,被你所创造出的。”
风浪催打周遭森林,掀刮起比海啸更可怖的巨鸣,不久前的明亮金青色调,已幻变成阴冷灰青。厚云冷漠在天际凝结,翻卷着郁怒的雷压电涌。
“看来还包括天气。”
“所以我成了神了。”于洋柔声道。
“可以说是吧,毕竟迷失域只有你一个人。你给自己、和你那个投射,打造了一个理想世界。”
“你如果,还想要我继续听你说话,最好停止那么说他。”
刘彰被于洋眼中怒火和语气的冷极震慑。他这种人,真正发怒时是极惊人的。刘彰模糊意识到,若于洋视这个世界的‘赞多’、为真正的赞多,那他面临的将是不愿想的棘手困境。他此刻仿佛成了上一层梦里、他们目标对象那些潜意识的防御者,直面于洋愤怒的枪口,被他沉默地撕成碎片。
“对不起。你跟我,其实都不怎么喜欢靠说,一切都比不上自己去看。”刘彰举手投降,“看看周围,整一片树,一个入口都没有,想一想,你是怎么进到这里面的。”他放缓声音,“我的话,是被放进来的。这片自我封闭的潜意识,偏偏留了点缝隙,也没有二话不说困住外来者。”
于洋站在灰暗的暮色下,像一个亡魂盯着他。刘彰也直视他,焦急之余,渗上一丝悲悯。
我只在这片土地挣扎一年,已受尽无时不刻想出去的郁燥和麻木沉沦的撕扯。你在这里被困了多久,经历了什么,你也会期待吗,一个外界的破解进入,像一只手打碎玻璃鱼缸?
他低声劝道:“真的对你看到的,就满足了吗,不想去看背后隐藏的东西?那些疑虑,它们一直在那里,只是被我叫醒。你也不想就这样,被它们看着,一生都被纠缠吧?万一你是想知道真相的,却一时把这点也忘了,那岂不是很惨。”他转身,往某个方向走去,“而且这里,刚才有一个通道吗,我不记得了,你说呢。”
于洋抬起头,木然看去。方才那片紧闭的密林,赫然伸出一条长路。
“走了。”刘彰率先走进,“想知道点你不知道的,还有赞多的事,就自己来想起吧。”
3.
“所以,你们属于一个组织,雇佣你们盗梦师,偷盗别人梦中的天价信息。”
森林潮湿压抑,他们不禁开始漫聊,为免被密不透风的悲意渗入骨髓。在他听来,更像刘彰讲一个以他为原型的故事。
“我猜我只是个无辜躺枪的路人吧?从小都是普通家庭学校,接触过最高级人物的场所也就是演出的剧场了,但那些也不等于人脉。旅游遇见的驴友我就不清楚了,应该没有隐藏着石油王才对。”他数着,“除非连这些记忆也出问题。”
刘彰笑,“如果不是路人,我们很难成为这样的朋友吧。”
于洋看他,这个对他而言的陌生人,提起“朋友”二字,脸上有满足神情与淡淡的自豪。刘彰断断续续,讲了一个在剧场发生的任务。他们目标人物,是手握人口交易产业链条的企业家,偏爱古典和爵士,唯爱当日该乐团某支经典曲目,而他,好巧不巧他应聘了乐团钢琴演奏者的空缺。
“而赞多,是我们的伪装者。你们是在剧场彩排时认识的,当时他只是执行任务……”
于洋差点滑倒,“等等,开玩笑。他连个谎都撒不好。”
“那是日常,外加对象是你。”刘彰暗翻白眼。“只要他想。一个是一旦捕捉到人物的关键细节到位,人们在梦中潜意识便会自然补完整体,一个是,”他望天,“引导梦中的目标上钩、去猜测,是比撒谎更高级的技巧,他对演诱惑性的角色有超常的理解力。他本来只是执行从你那套话的任务,因为那次目标人物的人生经历和思维模式,显然和音乐、和那支曲目绑定很深。”
“我也不知道你们发生了啥,反正我见到你,就已经是你主动报名当入梦观光客,无偿当信息劳动力来了。明明不是闹着玩的。”他苦笑,“答应了你,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
模糊画面泛上,昏黄的剧场,满座沉睡的观众。他们买通服务员给包厢的目标下药后,不料目标一旦被监测到入睡,场内催眠气体便启动,并自动发信通知下属。他们只得抢在现实中对面赶过来的短短几十分钟内,下潜了多层梦境,上演生死时速。待他们得手后,逃出那些填满了音乐抽象诠释的巨大迷宫,从最下层,一层层相互“Kick”回第一层。
第一层梦的设计同样是剧院,只不过于洋身在台上,穿着上世纪戏服。目标狂暴的潜意识防御者一拥而上。他以为就要这么混乱死去,坠入迷失域。
赞多自黑暗中提剑而来,溅起血迹,一身琥珀色曳地收腰长裙,金箔灯澜照映,拉长他黑金光影下的挺拔身影,犹如持剑从蛮荒中来的女武神。明知防御者不过是投射,他依然被这份凶暴的美丽震撼。
有必要穿成这样吗?他笑。
我也不想的。赞多含混抱怨,却牵着长裙做一个礼,上面还沾着血。他说,这是目标的母亲生前的戏服。
“等我们从第一层梦回到现实,赞多殿后让我们先走,当时一片混乱,你也留在后面,结果在爆炸发生,没想到你居然扑过去给他挡了,幸亏伤得不重。你们才认识没几天欸,不过爆炸如果发生在你那片地方,估计赞多干得出的事也一样,你们傻起来有得拼,”刘彰感慨,“不久雇主的人马就赶到救了场。你被送进手术室。哎,后面想想都太经典了,你醒来刚见到赞多,麻药劲还没过,还沉浸在创作里,满嘴瞎喊我的缪斯,笑死我了当时……”
寂静病房中,赞多守着于洋等他醒,就见于洋睁眼。于洋第一个见到的,便是坐在床边椅子上的赞多。他一反平稳常态,急切地撕扯身上的仪器设备,等赞多急忙安抚且阻止,他以软塌塌的力道捧握住赞多双手,似嗔似怪,溢满了不受控制的失态的甜蜜,一本正经委屈状告:
它们太碍事了……我都不能亲你。
刘彰边攀住藤蔓往斜坡上攀,笑得猖狂毫不给面子,于洋跟随其后,都怕他摔了。“虽然结果不算完美,但那确实是赞多和我最享受的一次任务了,按他的话,就是充满了音乐,他能自由跳舞。因为受伤,乐团是暂时没法参加演出了,赞多那阵子也得了长假,就以照顾你为理由,住进了你家。”
他们攀上一处坡顶,前方出口泛着白光,森林的尽头终于浮现。“只是……我们没能好好做到把你和这个行业隔开。因为那个任务走漏的细节,你被上司那边的人盯上了。”
刘彰向那洞天走去。“因为,你在筑梦上确实有天赋。”
这是……城市?
于洋走到边缘,被无机质的建筑外层冷光刺痛眼睛。森林毫无过渡地接上了城市,中有一道突兀的界限。难以区分是它以丰茂淹没了城市一半,还是城市本就是托着这片密林的地基。不见边际的建筑群,从主干道两侧,像地面的起伏褶皱,密密麻麻,在大地辽阔铺开。
他看不见自己脸上表情,刘彰却像不忍看他,轻声说:“走吧”。
他们小心翼翼走下斜坡,进入荒无人烟的城镇,踏上深长的主干道。“这是……这个街道,我看过。”
“因为你在靠现实记忆重建。但,倒也不全是这样。”整片领域看上去都是不甚发达,较适合居住的旅游城镇,楼房层高均只有个位数,夹带未开发的空白地带在其中,建筑外表皆是老式和复古风格。
“但我并没有系统学过建筑。”他低声道。
“那是遇到我们之前。而且,知识后天能学,梦更多是靠感觉感知,而不是视觉或规则。潜意识也是受的情感驱使,不是理智。就是说感情越丰富,梦境越庞杂。”刘彰环顾“而你,有从音乐细节中提炼,构建意象的天赋。毕竟想象力在梦中是最大的武器。然而它们,”他拍拍楼房墙面,“如果出现在现实中的话,物理层面是经不起还原的。”
“你是说,这整片建筑不是照搬现实,和现实中这片区域原本的样子,有区别?”
“和现实这一带区别……呃,很多。”刘彰开始斟酌用词。“想看它们真实的样子吗?”他回头,慎重看了一眼于洋。
于洋沉默许久,深吸一口气。“让我看吧。”
刘彰半抬起右手,五指摊开,像贴在空气玻璃墙上,随着前行,一路悠游划过。
柏油路面应声而动,从原本的低层建筑底部,传来筑基打桩的爆响,似巨物被开闸前的铁链抽动,下一刻,无数钢筋铁骨,衔接着楼层拔地而起,刘彰信手一抬,万丈玻璃大厦轰然矗立,骤时遮天蔽日,路面变暗,光柱竭力漏入铁林,沙屑粼粼缥缈。
但实际上,更像是它们原本就该在那里,完全填补了所谓未被开发的空白地带,此刻只是遮住了它们的反光迷彩布被掀开。于洋安静看这奇诡画幕,莫名生出纳闷,他为什么之前从未留意过这些城市高楼的轮廓,那些富有与科技感的新型建筑,直到刘彰像飓风刮过,它们才真正揭下了伪装。无穷无尽的钢铁巨人将他们重重包围,俯视前行的两只蝼蚁,反射金属无情的色泽。
“那当然,你对你看不上眼的东西向来都懒得多看几眼,就更别说在你的潜意识里了。”刘彰听罢他说的,表示他建的,应该是有些年头之前的这一带的样子,大概是老电影中的画面,还有一些现实里被保留下来的老建筑倒是被搬了进来。“被潜意识厌弃的东西,自然不会投射在美梦里。”
“……我厌恶城市?”
“是厌倦吧,我猜。赞多没法脱离控制他的组织,而组织那边,又坚持你知道太多内幕,不肯善了,加上虚假的橄榄枝,附赠一大笔威胁……”刘彰语带烦厌,“没有办法。那段时间,你们是我们中最好的搭档。但到后来,应该是在筹划通过某项任务,成功后一同脱身离开。”刘彰没有回头,“不允许失败,失败不允许活。这类组织的风格,想必你也知道了。”
于洋仰望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的大楼。“我们失败了?”
“具体我也不知,靠你自己想起了。”刘彰摸出一枚光感材质的金属邮票,镂空花纹设计了一系列数字,通过只有他知道的规则,可转换为他至亲与挚友的人名。他的锚点还是于洋给他的灵感,说他怎么老是喜欢写信联系,写了又不贴邮票不戳章,一看就让人紧张。“你现实中的锚点,像这种小物件,应该也有一并被照搬过来。”
被放在潜意识中,珍重而安全的地方。他心中浮现答案。
循着“厌倦而逃离”的指向,他们很快觅到了那座孤零零的房子,它既隐蔽,藏身曼妙繁复的林叶,被裹于繁花与蔓草植被中,又显眼,因它,被独立地安放在大片雪白沙地,较远的外围仅有老式建筑,独处一方远离高楼的地带,像钢筋水泥中开辟的,环绕了一圈粼粼清水的绿洲。倘若这个迷失域世界有俯视图,它一定是位于中央的位置,一切前因后果,都由它延伸出。
我知道这里。于洋喃喃道。
我就不进去了。刘彰拍拍他肩膀。他也回拍着。
4.
于洋缓慢走上楼梯。这栋房子,能看出时间的痕迹,但物品摆放都无甚落灰,依稀留存主人们珍惜的痕迹。这里明显无人居住,却像是上一秒仍有生活气息,整座从记忆里搬出来,还原了无尽细节。
天花板有修补的印记,他们曾因被冰雹砸破的玻璃天窗,面面相觑而大笑,也有人波澜不惊站在人字梯顶安装,另一人在底下,像要把人字梯捏出水,按捺住团团转的紧张。
他走过餐厅,有锅碗瓢盆声从厨房传出,他看过去,看见蛋糕奶油涂在赞多脸上时的乱糟糟,他在烛光下光影斑驳的笑颜。
厅房有一双面对面摆放的软垫摇椅,透过落地玻璃窗,夏日时,青翠倾泻摇曳。他们考虑过要不要养一条金毛,最终以两人各自忙碌为由,且他看着赞多蹲在窗前逗弄着窗外草坪的鸽子后,就觉得金毛也并非必须。
他望向庭院,赞多在晾晒被单时,蓬软的发丝,连同轻柔衣袂,被风吹裹入翻飞的白浪。
于洋最后推开书房。
一室高耸的书籍资料,散落一地,能看出主人离开前的仓促。他抚着书架,缓缓走入。
墙上贴满了各种城市旅游的风景画、杂志摄影,有周密的攻略计划,也有散漫的灵光一闪。无数他八年以来,一路走过,见过,触摸过的风景,都像被拍扁拍平,浓缩于这面墙上。
他更深走进屋内,墙上资料越发繁杂,笔迹混乱,关于最后一个任务的密议,底下掩盖着关于同组织割离,藏身的方案,被反复修改涂画,皆穿钉成密密麻麻,透不过气的线。
那些线,像一大团鲜红毛细血管的乱麻,纵横交错,要凝结成一颗搏动的心房。他注视那细线粼粼的反光,鬼使神差地,回过身,看向那心房最密的血迹、指向的对面——
一座留声机。
他清晰记得这座留声机。它不应出现在这个位置。这是赞多在古董市场发现的,它造型别致,但内里是已全然磨损,金属唱头损坏、歪曲严重,是再无演绎出百年前喑哑柔声,古典音色的可能。
“它看起来好可怜……”赞多抱着对旧物市场而言身价不菲的它不肯撒手,眼巴巴看来,像一尊抱着留声机的小狗铜像。“它明明好帅气,好用心,一定有过非常,非常被珍惜的时候的,现在却,要被分成一块块卖掉。”他猛眨眼睛,“你不觉得,它很适合,在家里吗?”
两个喜欢古货与爵士的人一拍即合,怀着兴许能重振它荣光的心情,把这个复古的旧梦搬回了家,可惜折损程度,甚至已难更换维修,尤其是唱臂上,那颗独一无二的唱头,从这最明亮的部分损坏下去,便连带一身金铜木色都无法再次发光了。他们忙碌时也常把它忘却,最终只做了厅房角落一处装饰。
因此在他印象里,这台留声机,是不可能发出声音的。它只是一个,他们那天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搬它回去,蹲坐地上欣赏研究,热烈讨论了半天的,那阵平凡日子的缩影。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接近它。他颤抖着,动作像坏死般迟滞,最终,还是只能竭力抑制至平稳,将唱针嵌上转碟。
起先是赞多轻轻笑声。像风一样轻,蜜一样甜软。
现实中的留声机,是绝不存在达到这般境界,犹如将往事在空中回放,直接穿回到当时情形。接着是轻细的欢呼雀跃,杂乱的拍手和庆祝声,伴随生日快乐歌的含混嚷嚷。再是酒鬼不屈不挠的撒娇,拥抱间衣物的悉索摩擦声,床褥发出噗地闷响,因酒精而酣睡的轻鼾。很久没有任何声音,他以为就此中断,却想起,这段是他正安静看睡着的赞多。
直到他自己的声音响起:“多多,睡着了吗?”
静默许久。而后一首钢琴曲,流入空气。
无人听过的,那首曲子,那首他无论如何想不出下篇的旋律,驾轻就熟,由心而发地漫淌,比起开口说话更加澄明,轻盈,像把他的心揉碎,攥散了,散落于风里,吹拂过想送达的人身周。
于洋在曲声中,看见赞多的无尽身影。他如身陷庞大环绕的,透明的蜂巢,每一细小微格,都装盛、满溢出了赞多的影像和踪迹,构筑成错综复杂,又单一无匹的巢。
他从没牢牢记住过墙上这些城市的名字,或者特征,因每当赞多趴在地板翘着脚,兴高采烈计划起来时,他最后都会被他的神色吸引,最终放任自流,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唇,变成只懂缠绵热吻。
直到最后,他们还一个城市都没能去。那吻已逐渐在怀中消融,只余白色窗帘飘飞,厅房空荡,窗外枯木丛簇。
任务成功,却暴露了预备逃离。赞多被派遣某项任务,被美称作“将功补过”而失踪。他被摁倒在地,嘶吼质问而无人应答。高层的老人俯瞰蝼蚁的眼神。被监视囚禁中的天花板。被刘彰私自救出潜逃的躲藏,不甘和愤怒导向的密行,搜寻可能的知情者作目标,一层一层往更危险更过激的梦中下潜。
最终,听闻赞多下落消息的瞬间,血液逆流的轰鸣,失了冷静的复仇冲动,伴随一颗子弹飞至。
画面熄灭。曲声轻缓淡出,如退潮,遗留出水的孤岛。
他取下那枚铜币尺寸,五瓣镂空樱花构造的古董唱头。这是他现实中损坏变形,只在梦里如初鲜亮崭新的,他的锚点,播完了这支他写给赞多,打算向他求婚的曲子。
5.
“给我一个晚上。”于洋坐在房子门口,“今晚他行程结束,就会回来了。”
刘彰眯眼,但于洋的神色让他不忍。陪伴自己多年,活生生的一个人,只是一缕寒冬里吹出的白烟,任谁没见到真人前,都不可能善罢甘休。他只怕于洋脑壳烧坏,不肯回去面对惨淡现实,更怕自己最终也选择理解。
“迷失域已经很久风平浪静了,即上一层情况还在掌控中。我死前,也开枪带走了那个投射,上一层的保险箱应该能被破解了才对。依旧在计划的时间内没错。”他已找回原有的冷静。
“这栋房子,我知道的。就是我之前在……这边,想为他买下的房子。”他手掌按掐着脸,佝偻着背,“再为我争取一个晚上好吗,我不想他没地方回来……没有见到他之前,我不会做出决定。不管他是不是……”他惶然顿住,不能再辨认虚实,“不论怎样,我也想同他告别好吗,好好告别。”
他若能回来这里,他就已经不是你什么都不知道时的那个赞多了。刘彰没有说出口。他没有问出口的,同样有一个问题:如果你原本知道,当你想起来的瞬间,这个领域的赞多、这个由你潜意识主导的世界的概念,也会顷刻改变,那你是否还会选择想起?
刘彰有一瞬间感到错误的,撕裂的负罪,随后意识到此地不需要再多一个人迷失了。而现实也不会再有人能下来找他们。他只说:“好。那边同伴会尽力争取,保持稳定,这边的流速也比上层慢很多。”他还是没忍住,“那是投射,于洋,而你是投影机。你没有意识到在做梦的时候,他的确,就是赞多,否则你也不可能相信。但当你意识到了,他便不可能再成为赞多了。”
于洋没有出声。他坐在屋檐下,像魂魄融散进了这座房子的幽灵。
6.
于洋陷在舒适温馨的摇椅里,缓缓醒来。电视低声播着街舞比赛的重播,赛事漫长,就像背景乐,浮动暖意的底噪。
他已是桩僵硬的木雕,等着悬在头上的斧子,最终竟等到再无心力维持而睡着。直到他睁眼,见赞多枕着胳膊,甜蜜地冲他笑,像只大型犬挨趴着他摇椅,斜坐在地上。
“我回来啦。你在等我?”能看见他尾巴拍打地毯。
他没有一句,问起这座房子。没有一声惊讶或喜悦,就像这是他经年累月以来,他们共同的家,而他是另一个房子的幽灵,没有任何意外的地方。赞多优柔地伏在扶椅,枕着他手,降落在他掌心。
“于洋,你冷吗?脸色好白。啊,你出了好多冷汗。”
“空调调太低了。”他嘴唇颤抖,听见不知是谁的声音。
“真是,怎么连个毛毯都不盖。”赞多起身要去拿。
他“哐”一声站起身,几乎是跌撞猛冲,把摇椅带得侧翻,一把拦腰抱住赞多。赞多低低叫一声,又开心地回抱他,随后意识到不对,“你到底怎么了?欸,你哭了?”
他抱紧赞多到全身痉挛,热泪止不住地淌,他胸口成了个破洞的血窟窿,错觉七窍流血,整个人的暖热被抽走,快淌干了,不知用哪里仅存的意志力在控制声带:“我在电视上……看到你,我感动……你太美了。你的舞跳得实在太好了。”
于洋用力得赞多喘不上气,他被抱得只得艰难踮起脚,又被挟到痒处,他听到这句话,顿时像回到当初,夸张地笑起来。于洋也笑,边笑边哭,笑声疯狂也滑稽,几乎背过气去。直到他俩双双喘不上气,靠彼此支撑着呼吸。
“做梦了吗?”
“啊……不过你来了,我就醒了。”
“你抱着冠军哦!我会带来幸运。”赞多在他怀里咯咯笑,明媚健康,快乐无忧。一点没错,这就是他想要的世界。
“你已经是了。”于洋长长叹一口气,任赞多擦去他眼泪,隔着模糊泪水,一眨不眨看着他,像能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看到天明,直到赞多涨红脸,扭过头去。发现他在看决赛录播,赞多兴奋地凑近,盘腿坐在了电视机前地毯上。
他从安静看着这一幕金棕色调的温暖,再到无声走近赞多,挨着他坐下。赞多絮絮叨叨,说起决赛现场的沸腾,说起回程的深夜,飞机途径灰白冰山,漆黑海面有鲸群渺小浮跃,群峦云缭的峰顶,有新日如火,夺目肆出。
“那时候我想跳舞,现在也好想跳舞,比任何时候都想。在各种音乐里,在你弹琴里。我们一起去过那么多地方,却还是觉得不够。”他依偎在于洋怀里,微微仰脸,抚摸过于洋脸颊,耳廓,衣领。“我们可以一起看更多,做更多。我想和你去看,行星尽头的太阳的样子。”
“我的幻觉。”他停顿,“还记得吗?如果他再次出现了,如果他向我伸出手,呼喊我回去那个世界,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赞多眼中,有一瞬迷茫掠过,“我会很难过。不过我想,于洋选择想要的幸福。”
「“但是,和你走这么多路的人,会是我。现在,也感觉到非常幸福。”当我想和他共度一生时,他也这么对我说。」
他已经永远、彻底地失去他了。
来临和消失,都是一瞬间的事,命运吝于给他任何缓冲。而这次,是第二次。他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伴随喉头咽不下的哽塞,又只得挤空了肺,吐出浓稠的,湿重的执。
“发生了什么?”赞多担忧地转过身,在极近的距离共他呼吸,他一只手抚上于洋的脸,眼中满盛于洋的样子。
“我只是……想你。我太想见到你。”他捏握赞多的温热的手掌,贴上自己潮湿的脸颊,笑容惨淡,带着认清后的释然。“只是好想再见上你一面而已……”他亲吻他的指根,手腕,将颤动的唇久久依贴赞多的脉搏。当他终于,从灵魂深处倾吐这句话,他也于虚空看清了全貌,触到他无从醒转的内核。
我们在离开那座屋子时,能否不再受迫使,少一点仓促和粗糙。那天的任务,我为什么不在最后昏倒前攥紧你的手。我有什么能做的,去让我们的相遇换一种全新的可能,让我们并驰在路上永不告别。
那么多过往片段,来不及修正的细节,又因赞多而无尽扩大重量的画面。一点点快乐,都在他煎熬的日夜里反复咀嚼,再受尽极度的清醒和刀绞脏腑的不甘。赞多离去的瞬间,他清晰感受到身体的一大部分,对美丽,快乐,朗悦,暖热的感知,对世上的期盼和维系,都追随他抽走。而他困在一遍遍不同方式的失去中,对他一见钟情。
“我们分开也没有多久嘛。”赞多被他抓住的手毫无抽离,另一只手轻拨开于洋的鬓发,抚摸他憔悴眼尾,“我不在的时候,你又睡不好了吗?”
你真实的温度,你伤痕累累的膝盖,你作怪灵巧的,泛粉的手指。以及和这一切永隔时空的我。你只是无论在哪边,都是这样好,愿意溜入梦里,渗透、填满我念想中的空白。
赞多抵上他的额头,和他鼻尖相对,“我就在这,哪也不去。我还要看着于洋好好的,幸福的。”
“幸福,我想要的幸福吗……比如,我还没见过你老的样子呢。没你在的时候我想象力好差,想不出没见过的你的另一面,没去过的地方,没和你做过的事,比如一起去海里潜水,一起看你的比赛……”他在赞多的手掌间,轻声低语。他像一截干枯的焦木,再无泪可流。但至少还能烧尽,烘暖这座明亮的房子。在分离时,要做到他所有的最好,即使要将他碾碎。他已经对着幽囚的天花板,想了太久,太多遍。
“什么!等等,难道你没有看我的决赛直播吗?”赞多抓住关键词,用力勾住他脖子。
那个夜晚是刘彰到来的夜晚。
“我还没有!”他笑,“你一不在这,我好像就过得好混乱,连日期都记错了……而且,我想和你一起看,你也没有看过吧。”
赞多的眼睛只亮起一瞬,又睁不开了,“我想从头看,好多超级厉害的人,可我现在好困。”他说话都气若游丝,哼哼唧唧,“而且现场人那么多,没有我出场的时候,你在画面里,都不一定找得到我。”
赞多把所有重量都搁在他肩头、他怀里。于洋一下一下,抚摸他后脑蓬松的发,“我是会来找你的。”
他把赞多身上外套衣物解了,给他换了件舒适的睡衣,吃力地扶搂这头浑身发沉像石头的小熊,哄劝他挪到床上,将房间橙黄灯辉,调暗至经记忆层层涂抹后,他人不得知悉,画家无从描绘的暖调。
“你先睡一觉,等我找找看,你在哪里。等我找到你再喊你,好吗?我会记下来的,”他点点相机,“用这个,就像我也在你那,”拍拍脑袋,“用这里,我记性其实很好的。只怕到时找到你在哪了,拉着你讲没完,你还要嫌烦呢。”
赞多听到“嫌烦”,挣扎着想反驳,却被灵魂深处的睡意拖着下沉,只能咕哝强调:“好,等你找到我了,记得叫我醒噢。”
“我会的。”于洋跪在床前,抓握住他的手,亲吻他的掌心,给他留下最后的晚安吻。
赞多眯起眼,好像于洋偷懒了,视野昏黑前,他努力挣出,要教他一个世纪的重大议题。
“晚安吻是像这样子的……”他在陷入香甜的深眠之前,食指弯曲,轻轻勾近于洋下巴,给了他一个困顿的,绵软的吻。
7.
他轻轻带上房门。
走出到玄关时,见刘彰倚在门旁,像个隐匿的漆黑符号,打在宁静的墙上。刘彰见于洋走来,他多少有撞破他人秘密花园的尴尬,又生出奇异的悚然,一时无语凝噎。
在这房子正门向外望,视域宽阔,由近至远,是光柱打湿的青翠树丛,白茫软沙地,繁花蜿蜒攀爬的复古街区,亦能将这一带建筑,及更远的高楼大厦尽数饱览眼底。刘彰看了一天一夜这个静谧幽美,亘古不变的景色,悟到迷失域的永劫。他在屋外,焦灼得坐立不安,嘴巴发苦,即使为保持造梦的清醒从不吸烟,此时多少也想尝试一根。时间一长,便怕于洋潜意识的动摇,怕他累积的负面情绪,会把潜意识的赞多往攻击性的糟糕方向去扭曲,或将迷失域演变得无法收拾。以至于不够妥帖地驻扎在门口。
于洋在这个家中,总是步伐柔缓,像不愿惊扰什么。他拍拍刘彰的肩膀,轻拧把手,走出门去。
“他睡着了?”刘彰也放低声音,又感到莫名。
“嗯。”
刘彰突然在这样的于洋面前,短暂失了信心,意识到他已远出掌控。他的打破太过突兀强硬,也已拿不准骤变之下的效应。“……那意味着你的放下。”
他看不见于洋的神情,眷恋、哀伤,混着烧剩的麻木和冷寂,却听得于洋语带自嘲笑道:“或许该放下的,还要有一样东西。”
于洋伸出右手,闭上眼。第一次有意识去感受迷失域,同自己的同步和共鸣。
指腹微微发麻,如无形电流灼烧,他的身躯,似乎有生以来终于融入这个世界,被其彻底接纳包容,他的意识,皆由此,散布至世界任一缝隙。
他轻抬食指。动荡的起始,刘彰第一反应是上层梦出了什么纰漏,影响到了下层,随后听闻低噪,仿佛成万上亿蜂鸟集体振鸣,他凝神望去,极遥远开外,灰霾烟雾飘弥天际,待到他发现,那些是重若千钧的实物,趋势已无可避。
他五指在空中,似初识物质和规则般,缓慢移转。他长指忽一抬,目所能及或不及的大厦高楼,尽数被无形巨力连根拔起,钢筋水泥似泡沫被轻易掰碎,飞悬至半空,幽幽沉浮。绿树植被,街面基础设施,轻皆随他意志崩裂、溃散,瓦解分尸,自地面掀扯拽离,飘飞悬停。
万吨钢铁在空中混乱无序,失重般挪移,碰撞出巨大爆音。金属城市发出尖锐的爆响和利啸,彻响无机质的鸣叫,被撕成天地间的碎片。他肆意篡改逻辑和秩序,揭露它们的波澜壮阔,它们不堪一击的虚弱,即使它们能将他化作齑粉,也同他一道无力。随着高楼大厦渐次粉身碎骨,地平线和苍蓝天幕再次粲然现身,狂风连天席卷而起,磅礴巨石与细屑,被卷成了天地间游荡漂流的深海群鱼。
狂风吹掀他的外套,于洋深吸一口气,走进他缔造的蛮荒中,大地似有意识地起伏,他漫步在遍布寰宇的碎砾中,从未有像现在这样,醒悟这个世界,同他生息与共,每一块碎石,都连接一幕悲喜哀苦。当他捕捞到、掐灭懦弱那一刻,天地才随之而来。当在梦中,亲手选择毁灭与死亡的一刻,清醒的帷幕,才自天际降临,审视他赤条己身,昭示幽暗的覆灭,抑或未知的重生。
狂风对他来说,像将他托于空中的流云,他坦然自若,似俯视地面。他展开双臂,尽情在风中释放,深叹一口气,拥抱这场好梦落幕。
天崩地陷之际,他们的身影渺小如蚁,身处庞然洪流倾倒之下。他听见那根弦绷断将即,听见时间倒计的冰冷,听见刘彰喊他的声音。
到了最末,他轻而稳地,打了一个响指。
醒觉
于洋睁开眼。
他迟钝转头,撑住一边身体,缓慢爬起来。雪白四壁安静注视他,四下只有输液的滴答和监测仪的轻响,不时扩散。
他似尊大理石雕塑,脚掌踮踩在瓷砖面,慢慢踩实了,凉意浸渗,现实顺着脚掌爬上心脏,石头软化成皮肉。他侧过头,病床旁的椅子朝着他的方向摆放,空无一人。
足够他拔掉针头,下到地面,向门的方向走去。
他走在玻璃回廊中,天光漏过玻璃顶,温室花房繁绿幽深,延展在他道路两侧的玻璃墙外。他走到回廊上一处正对休憩庭院,视野较开阔的休憩地,慢吞吞坐在长椅上。两日前他身体早经过检查,年青无恙,只是仍时常有灵魂塞错了躯壳的滞涩感,偶会四肢和指令接触不灵。
满目青翠游曳,他看了许久,听身后懒散脚步,径直走来。
刘彰在他身旁落座。寒暄对被留下的人意义无多。他们有一阵无人出声,只寂静观看草木。
“我怎么记得,你家后院好像也有这几种植物。”
“确实是他喜欢的种类。”
这家私人疗养院,庭院中草木繁盛,丰枝叶茂,风吹过便簌簌作响,满目金影摇晃。此间主人,因曾被赞多救过,而甘冒风险伸出援手,提供他们一个暂时性的避所。
“说到底,还是受了他照顾。”刘彰边说,边取出那本档案。
他们在那个目标脑里保险箱找到的地址,两月前就人去楼空,失了一场火,重要设施资料皆化作灰烬。该研究所属于赞多最后接触的任务对象名下。关于此权势遮天、已超出他们掌握范畴的人,过往涉及人体实验的指控和报道,因无证据均不了了之。
“和火灾时间吻合的死亡失踪人员名单,有这个人。该所研究催眠剂和麻醉药的一名博士,事发一周前转移了银行名下资产,行踪记录都被抹去。这种催眠剂,”刘彰指指椅上档案袋中照片,“也是从那个时间点开始,分散地在药剂师的交流范围中出现。可以从调查货源入手,找到这个人。”
他深吸一口气,“他们一听说那个研究所的名字,都说我们走得太远了。甚至还有劝我,尽早放弃一个进去过里面的人。但至少,有个方向。有得干,而且是我们能接触到的领域了。”
“你不阻止我走太远吗?”于洋语气平淡。
刘彰沉默片刻,“我不会再那样做了。”
“为什么?”
走过的梦太多,他们的视野已渐扭曲,投射出的人类在眼中,皆成了可被一枪爆头的烟雾。而当于洋在梦中,因那人成为了丰沛、圆满的人类,他二话不说,把他感情来源的那个美好掐断了。
“当我出现在你面前,让你想起来的那一刻,同时就意味他的死亡。”
“他不会。”于洋说,“他是投射,不会受伤,在我脑里,当我离开迷失域,亦随我抽离。”他轻声模糊,像念催眠咒语。
“你看到、感受到的,经历过的,对你而言,那就是你的真实,千真万确。”刘彰手肘撑在腿上,脊背弯拱,“再来一次,我大概也会做我认为该做的事,那样就会……毁掉你的和‘他’的人生。”他眼底深藏动摇,但下了他的决意,“我的错误无法弥补,可能即使找回他,也不行。说真的,我的理智对他……不抱什么希望,但这是我唯一能做和想做的事。”
这个只认真实与真理的人,为找他不惜下潜到迷失域,却背负上了来自自己的混沌枷锁。做梦也好,唤醒也好,当他在自己的识海沉浮时,困住的也不止他一个。
“你是被我连累。因为我拜托你,你才这么做的,”他用力拍搂刘彰的肩膀,“何况如果不这样,失去的就会是他和我。”
“而且,或许,恰好相反。你的出现,只是让他重获自由了。”他喃喃道。
“哈……”刘彰笑了一声,“我甚至没和他见上一面。”
“他到后来,中文很流利了哦。”
“真假,我好想听听。”刘彰交缠十指,抵在颤抖的额上,语带哽塞,“……我真想他。”
于洋轻轻转动手中那颗走形的金属唱头,攥住游离的魂,握住熟稔的色调和温度。
大风掀刮而过,林木清脆沙响。如今满目,无一物与他无关,又无一物是他。梦、幻觉和现实,没有赞多的时候,身在哪里,景色看起来都差不多。没有他在的现实,反倒更像是一个梦。
刘彰坐直,“你打住,别再想了。这边生命只有一次。真的,算我求你,不能连你也丢了,我心脏真的会爆炸。”
“他没丢。”于洋清醒异常,前所未有地笃静,声音却轻而呢喃,“他在某个地方睡懒觉而已,我还得去叫醒他。”
他心心念念,一个愿景,留着这具平凡身,可共他一起看更多,做更多。
于洋坐在玻璃房内,看玻璃外那片森林被金光淋洒打湿,蓬然潋滟,澄金洒在柔软草坪,模糊有一道修长身影,散漫坐于其间。看着便仿佛,自己也走近了,依稀还在当时那片树林间,陪他颠三倒四地识字。玻璃外草木如碧青麦浪,风声大作,蓬发成葱茏幽林,深不见底,于天地迷离扑朔。他清晰听得见的,只有那声柔软,缠绵的,归乡的呼唤。
是赞多喊他的名字。
完
番外
劫簸
药剂师尤其喜欢看赞多刚醒来的表情。
似经历百千混沌劫难后、骗不了人的倦与麻,又似无知无觉、再世为人的空白懵懂,脸上显出一丝无辜稚态。此时通常,亦是另一个窠臼的开端。
赞多此番被湿漉渔网捕住,白尼龙绳纵横交陷入他的肉体,四肢被艰楚地弯屈,水流像河道淌过他蜜色皮肤,像捕捉住一道金色闪电,他睁眼望来的瞬间,劈穿而烧灼他颤抖的心。
他在轰荡拍岸的浪潮旁,替赞多剪渔网,这像个仪式般的过程,撕开玩笑般的见面礼,经由此进入这方未知地界。这个青年像赤裸从壳膜中被剥出,黑发成缕打湿,垂散在湿润脸颊,弯贴在下颚与脖颈,似海妖被遮掩住腮腺而仓促呼吸,水渍从唇齿间滴淌。
真是热情似火的梦,对吧?他笑,伴随赞多呛咳出一滩水。
赞多深重喘息,摇晃站起,接过他丢来的薄衬衫,胡乱往身上挂,冲吊儿郎当坐在礁石上的他翻白眼。他装模作样指指手表,“你浪费了一个钟。马车来接你了,”他吹着口哨,“只剩三十九小时哦,辛德瑞拉。”
赞多听得汽笛声,三两步迈到崖边上,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他小跳着后撤,快步助跑,朝下方轮渡驶过的白浪,像只腾空的大鸟,一跃而下。
神色分明是从容的。
***
药剂师通常不入梦,他多是接触不肯从梦中醒来的,将梦当作现实的人。
最壮观的时候,是三四十个人共享一个共同梦境。听起来就好像一个三四十人的读书会或茶话会一样,不过是时间无限延长,内容自由构建,一般由当天“读书”的那个人的人生经历和潜在希冀,去延伸构筑。每天可以花上三个小时,换多活梦中四十个小时,并且活上百种不同的人生。
最近他的顾客,在共同梦境中找到一个默认般的“好彩头”。彩头这种东西,持之已久,就会变成必须、固定,直至没有它便不再完整,再到依赖、迷信,因其而存活。人的贪欲,渴慕,爱念,在梦中都无限扩张,毕竟梦是没有边界的。他打破自己不入梦的原则,也因此而起。
“他们只是因为,醒来没有,人里面看到我,”赞多指指门外,示意隔壁集体入睡的房间,又指指他独自被安置的这个房间,不安分乱抬的手臂连着输液管和连接集体梦境的仪器,“不能就,随便说,我是不存在吧?”
“世界上不会存在这样的人类,”药剂师把他手拿下,摊平,顶着母猫敢怒不敢言的目光,塞只店里刚出生一周的幼猫进赞多手掌,叫他丝毫不敢动弹,“这种谣言传播速度可快了,还容易让人想信。”
“不找一下,怎么知道。”赞多鼓起脸,不敢苟同。
“不,就是为了来梦里见你。对他们来说就够了。梦才是他们的现实,他们把你当某个只在梦中才出现的共通意象了。”药剂师龇出看艺术品,或看培养皿的笑。“就是醒来剩下那二十几个现实的钟点挺难熬的。”
他像往常他们已经默认那般,拿出配好的催眠剂,赞多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抽取药水,像抽取的是他的筋骨,逐渐僵硬。
“不要,再给我下药了。”药剂师第一次听见他明确的拒绝,遂挑挑眉。深层稳定的睡眠,对身体伤愈恢复更快,他又不是不懂。
“药用多了,会变得不能,自己做梦。我会好好配合你,好好睡觉的。”他有些为难地偏过头,但神色笃定。他盯着墙纸出神,像要看出一片海际。
有不惜捱着伤痛煎熬,也想梦见的人。他有多容易一眼看穿的神色,可最好是佯装不知。
***
那把火,放得他端得是无比爽快,连带被圈束多年的乙方怨念一同释放。销声匿迹全身而退,转眼行头一换,做起地下生意,前东家的人马找人跑断腿,碍不着他低调日子照过钱照赚,感叹还是早做老板自在。他偏爱悬行钢丝,剑走偏锋,多少抱持凌空俯视人们百态诸梦的心理。只新鲜意趣一过,多少也觉出寡味来,人们只是在梦里更尽兴滥情地活,在梦里释放他们在现实本就难掩饰的索求和豪欲。
可一旦梦里放进一个既叫他们痴癫沉迷,也叫他们彷徨醒知的比照物,他们会蜕变成更丰富有意思的姿态,甚至甘在无边放纵的地界、甘作陨石激起的重浪中,渺小的浪花。
药剂师坐在甲板一角,看着这个成瘾源。赞多在人群喧繁中腾挪辗转,他垂头或仰视,轻揽他人或被拦腰搂抱,深深凝望每一个舞伴,要把他们的模样特征尽数记得,像只不知疲倦的鸟,欲飞至双翼筋疲力尽。
这艘在涌荡的风中孤行的轮渡,被他扭转成人类最后情热的堡垒。筵席纵欢,香槟漫涎,他挪步起舞,放声大笑,他的汗水滴落在残疾梦里,养润出周围人们健全或隐晦的情意,梦中人们像受他召唤而来的浪涛拍击船舷,他向四面八方布施、号令他们复苏爱欲。
他让他们感知美与好,点燃他们的梦和想象,缴获他们的五感,只是更深地让他们意识到,他在天堑外的遥远,以致不敢假想他于现实中存在,只将人类的劣根性与高尚性,烧融在一日日、一个个不同人的梦中,让这个“梦中人”,以不同身份,在迥异情境,一遍遍被他们虔诚供奉的美酒浇湿。
***
想想看,几辈子的人生,到达无人能达之境,见诸无人涉猎的风景,他们用梦筑给你一个休憩所,而你在梦里做庇佑他们的神。药剂师的声带像浸了蜜劝诱。
“谢谢,但是,不要。”赞多斩钉截铁。
“我喜欢自己的身体。”赞多触碰自己的胸廓、肋骨末端,顺过他皮肉的凹陷与柔软,如蛇的骨节张弛。“梦里面,血,”指指手臂内侧筋脉,“汗”,双手做满头哗哗的动作,“痛”,深深按在心口。“都很简单,太简单。”
梦里血汗痛,自然都有强烈感觉。只是皆可被一键重置,从头再来,任凭心意涂抹修改无数次,任一丝瑕疵,便推倒重来。在完美的日子里接近永生,那样完美和永生,是否也代劳了噩梦的功能。
“我想记住,我想珍惜。”他艰涩咬字,像从哪里学来,还未融会贯通的发音。
你就是不能被阻止对吧?炽烈的剧痛,跋涉在切肤刺骨的刀上行走,摈弃模棱两可或暧昧不清,你像焚火滚过他们的荒原之后,又要像早晨的寒霜,退出他们贫瘠的土壤吗,在他们枯萎的芽因你重生之后?
赞多眨巴眼睛,当药剂师对他如对顾客,叙说引导性质的催眠话语,他不能彻底明白那些超越常规的语言部分。但懂与不懂对他不甚要紧,泛红的耳廓表明他多少领会了含义。
“只要他们,从梦里,出去了,不会是你说了算。”
是吗。哎,歌颂自由啊,意志啊。他像犯胃酸嗳气般,表情作怪。你这么说的时候,就没有感觉到一只手,一点点捏在你后脖子的感觉,还带轻兮兮捋捋你的脊椎骨,叫你安分点,听听自己的心吗?
“你看了我的梦?”赞多一脸不可置信,还有些受伤。倒叫药剂师怀疑起他们是否真有过牢不可破的道德约束来。
只是路过。他莫名解释了下。我观测顾客的梦,跟看监护仪是一回事,总不能漏个“吾好梦中杀人”的人物进来吧。
他打个响舌。所以,那就是为什么你念念不忘要回去咯?
赞多赧红了脸,仅是没防备被偷窥的尴尬,而非对他珍梦的内容的羞怯。他的梦,在他的心中,大方而透明。
要我说,你们上司比我前东家斯巴达多了。任务失败了就活不成,光是想离开也得死,如果不去做一件拿命抵的任务,下一秒两人就都要被处决?他啧啧生叹。靠那点梦中亲昵,就能支撑你在一场彻头彻尾的的胁迫中铤而走险,拿命去搏一个虚无的可能吗?听听看,事成后,不仅你们都能被放过,还能就此一举获自由身——多高高在上。你敢在枪顶着脑门下赌命去求那人活着,又拿什么赌你们上司不赖账呢?
他嘶声吐信。痛失所爱,功亏一篑……被孤身遗弃在茫然荒野中的绝望与负疚,会让那张温和的脸呈现什么表情?你为什么只梦到他温柔的手指,不愿想象他被留下来的样子呢?还是你就算遭受了那些后,即使是在梦里的他的面前,也不肯,不能悲鸣,只在温存的手指触到你脖颈时,才把落泪强撑作幸福吗?生怕渗进悲痛,眼前即刻灰飞烟灭?
“喂,你是看了多少?”赞多捂了一下脸,攥紧栏杆,蹦着跺脚。“你看就看,不要都讲出来,我很难做!”
毕竟澄洁的好梦,最容易引来目光,就像此刻船上某处踌躇的窥探,如同林叶悉索幽响。
“Last Shot。你还剩最后一小时。”他像个鬼魂,待赞多转头时已潜匿。
***
我不曾在我的梦中见你。你进入他人的梦,也只因人们等待你的垂怜。你到来,赐他们噩梦平息,以远离我把玩恶念。
你踩过无数为你铺陈的梦境和命运。脚尖一点,偏陷入众生架设的涡旋。
第一个夜晚,你在永不落地的飞机驾驶舱副驾上醒来;第二个夜晚,你深埋在林地金黄的落叶堆中,旅队似发掘珍宝般,将你轻柔捧出;第三个夜晚,你在漫天扬洒的花瓣中望来,代替那位新娘坐于车伍……
人们渴求你的莅临,只为从你身,汲取他们怯于直面一眼命途的勇气。邀你做他们最纠缠终生一幕中的拯救者,或教他们届时如何去活。不如干脆化作一座神像,支撑无止境的好忆。
假使你问我,我的梦,会是如何对待你。我说,当你照入现实那一刻,梦对我已无意义。
若你执意问起,我想在你入梦的那刻,让你安眠于床铺上,脱去你双足的负累,给予一场漫长饱足的小憩。为你抗争时的荣光,敬你松懈时的美丽。
倘若你仍要坚持认为,那只是辱灭你的魂灵……
***
“这是那个人的梦,对吧?”赞多兴奋异常。
海风的咸湿掺了霉木味,浸湿的麻绳味,渗透了海上无时不刻的怒涛轰涌。那个男人的皮肤,有久不见阳光捂出的苍白,他邀请男人在甲板上跳舞时,触到男人指上老茧,缠着在一双逐年疲软的手掌。一支意犹未尽的舞,令男人追随他踮起的脚尖,让男人的无望嫉妒羞怯折磨,都被他的双脚踏碎。
这艘轮渡的梦主。一个困缩在办公间,活在往日或心中怒海,两头皆排斥又不甘的灵魂。
药剂师挠着头公布答案,赞多像被冠军奖杯当头砸得一个大跳。
“放松点。现实伤还没好全呢,记得不?”他有些好笑地摇头,“我费心巴拉把你从那地方折腾出来,治了一堆钱,不是为了让你再回去的。”
“我知道,你是很好心,”赞多轻捂住心口,向他颔首,“但是,我必须回去。”
外面会有无穷尽的厮杀,追踪,这人会像活在黑暗森林法则的鹿,没有一日安宁。纵觅得有情人,共他一道直面两人的疮痍和灾祸,又胜得过在梦中漫长无休、同完美恋人的百种长生吗。他反正是道行不够,没法理解。
“劝了四五十天,外加做梦的1600多个小时,说再多,你始终想出去,你不累我都累了。”他叹气,“你知道,只要我愿意动动手,你可以永远醒不过来,只看我想给你看的东西的。”
“你答应过,四十个梦主,还有他们,心结,我找对了,就能离开,一旦一个错,就永远留下。”他的眼睛通常藏着不衰减的太阳,可一旦如水中月般湿润地看他,便胜过催眠剂干扰心神,“我做到了,你看得很开心。该是你为我做的时候了。”当然他嘴里是不可能说出柔顺的话。
“得,宁可在大海游到死,也不愿困在为你建的孤岛上,这不是你的活法,对吧?”
“而且,还有就是,我不想再在,同一首音乐放完,被叫醒了。我想,有天我会害怕这首好听的音乐?很可怕。”赞多夸张摩擦着手臂,指指心口,“这是最大的痛。”严肃道。
他笑出声,不舍地注目他的珍宝,嘴角渐化作垂怜而阴郁的微笑。
“死去便是醒来,”他念着他们这行才懂的咒语,“我见了太多你醒来的样子,但还没有见过你死去的样子。你成全他们了,不想成全我吗?”
赞多也笑了,像头野豹咧出尖牙,长腿几步迈动,甚至不需用手抓持,便跳蹲上船舷栏杆,仅靠超凡的平衡力,如大型猫科稳当立住,看得人心惊胆战,他却在栏杆上如履平地,信步悠游,鞋跟叩出铿锵金属响。
他站在属于他的悬崖边界上,海风掀卷他雪白衣摆,游荡日影下的金浪银波向他涌来,凛风呼啸,自这道白色山脊的边界掀起。他衣衫单薄,似凌空站在海上,仿佛衣袖随时展开成翼。
“谢谢你救我,”他说,“到那边见。”
赞多噙着得意的微笑,唇角抿出得偿所愿的颤抖,如山巅的风,张开双臂,向后自由倾斜。承接他的将不是浩瀚危难的海,是他自由归宿,他的魂牵梦萦。他兴奋大笑,迎来覆灭。刹那间,梦主童年梦中的巨鲸,轰然腾跃出海面,从胸腔中迸发长鸣。就像男人身在渔船漫长年月中,无尽渴求之降临。
见不到了吧。
“是你救自己。”他向着海风,惫懒平静。
他半生做截麻木机器,深坠将梦寐与睡眠用数据转化的牢狱。直至被带到透明玻璃前。
冰冷封箱中,斑驳滴甩的血迹,被赞多匍匐的胸口如心血拖印。拘束衣具下背脊艰难起伏,牵动颈椎,艰涩抬起头,血成丝下坠。深重呼吸间,自幽暗中,暴涨淬火铸刀般的眼睛。在那双眼下,他才顿悟身处囚笼。
归来的,只会是涅槃的他,共斩尽混沌的爱意。
完
免责MODE:求知/笑语
是…盗梦空间的AU,应该很好猜就是了…
+展开
《红山魂》
太阳正当空的时候,昆弥老汉坐在树下深吸一口气,让干燥热辣的空气在肺里过了一圈,然后放缓力唱:
红山~底下的木依吉呦!
太阳晒得脊背开~
耕地耕到太阳落呦!
一年到头没酒喝~
老汉唱过几句,捞起树阴凉里的葫芦,里头还有小半葫芦冷烧酒的,晃起来哐当哐当。老汉的脚露在荫凉外面,被太阳晒得红彤彤,昆弥就把一片大蕉叶拿去盖住脚掌。
山路上有个背柴火的小人拄着树枝走过来,看见昆弥老汉躺在树下,走过来喊:“阿爷,有水没有?讨口水喝!”
这小人穿着双破草鞋,敞着胸,头上包着一束白布,笑嘻嘻地,像是地里长到一半的胡麻。老汉眯起眼睛,努力看他的脸,看清后却叹口气,摆手道:“走一边!没得水给你喝。”
小人用树枝敲老汉的葫芦,笑嘻嘻地说:“哎,有水的嘛!阿爷,行行好,给口水喝吧!”
“走!走走!再缠着,把你头砍下来!”昆弥老汉伸手握住身边的砍刀,敲得地上的石头咔咔响。
小人才看见砍刀,往后跳了一步,又看见树枝上缠着的红头巾,才吓了一跳,咋舌道:“阿爷!你是红水寨的砍头的莫?你放过我咯,开开恩!”
“你哪个寨子的?”昆弥听他猜出自己是红水寨的人,不禁坐起身,把小人吓得往后跑了好几丈远,“娃娃,走过来点,老汉不砍你头,你跟我说说。你是哪个寨子底?”
“木龙寨!”小人也不跑,也不走近,站在几丈外跟老汉说话,“诶,阿爷,你在这儿躺着,有人头给你砍不?”
昆弥老汉骂道:“再唧唧呱呱,把你地脑袋砍落充数!嘴巴上面毛都没出来,砍了你脑袋,龙王爷都不收。你想被砍脑袋,再回去寨子里,多睡几个日夜,长几把胡子再来,老汉头一个砍你底脑袋。”
“这里没得外人来!阿爷!你想砍人头,去外面,去城里面找人砍莫!”小人现在倒不怕了,老汉坐在地上,举起砍刀来他也不怕,笑嘻嘻地跟老汉说话,“我们寨子砍头汉比你灵光,我们寨子都是跟外面买人!你这傻憨憨地在路边等人,等到红河干了也等不到莫!”
小人啪嗒啪嗒走了,留下昆弥老汉一个人在树下坐着,老汉喝了几口玉米酒,舔舔嘴唇,等到酒上头,就眯眼在树下面睡了。
他正做梦,稀里糊涂梦见前日里寨子头人蹲在火塘前面,在夜里一起跟自己抽烟锅。
头人说,昆弥,今年太阳太大咯,雨都没得,只得等到太阳落,去河里挑水回来灌田,白天日头辣,又把水都晒干,几十年没见过干了这么久,寨子里的大大小小都要没活路咯。
昆弥老汉知道头人话里意思,默默抽烟锅。两个人的烟锅在夜里明明灭灭,村子外头,大大小小正在摸黑走山路,去山下的红河里挑水。昨天去过的人说,红河的水都下去好几丈,河底凹凹凸凸都能看见哩。
能从外面买人头不?昆弥老不好意思地问头人,头人啐了一口吐沫在火塘里,哪个有金银去买人来给你砍喔。有那份钱儿,拿去买米买盐不好咯。昆弥老汉,你是扎红头巾地砍头人,你阿爹是砍头人,你阿爷也是砍头人,要跟谷米神仙说话,让他老人家开开恩。都十多年没孝敬咯,神仙也要生气嘛。人头,你自个想办法嘛。你年轻时候不是能砍人头地嘛。
昆弥急道:那是年轻时候嘛,那时候来往人也多,有胡子的好头也多。最近些年,收米地来得都少。来往人一年到头没几个,哪有人头砍咯。
喔,头人虎着脸说,那你老了咯,没得用了咯,红包巾还我嘛。
啥叫没得用嘛。老汉大声嚷嚷。我这就!我出去给你砍个头回来!
老汉提起砍刀就出门去,摸黑里走,山路本来就弯弯绕绕,他在梦里走了半天,眼前突然一片红光,好像走到红河边上,河底里有东西发出红光来。昆弥停脚观看,河里一阵翻涌,一个胡子比昆弥还长,一直拖到肚脐眼的老汉从河里走出来,哈哈笑道:“昆弥老汉,你也跟我老汉一样,要做神仙咯。”
昆弥老汉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要当神仙,忧的是自己还没找到头砍落给谷米神仙,不免要给人落下话柄,就说:“红河水里的老神仙,你胡子比我长,智慧比我广。昆弥是包红头巾的砍头汉,就要去砍头来给谷米神仙,请它保佑地里谷米丰收。不然老汉我自己去当神仙,寨子里地大大小小都要饿死,还要骂我说,昆弥那个老汉,自己去当神仙,不管寨里人,不是好人。”
长胡子神仙摇头,说:“昆弥老汉,你砍了人头丢在红河里,人头都被我收去。谷米神仙根本不晓得。日后你要替我做这个神仙,你要知晓怎么跟谷米神仙打交道,今天我带你走一趟,你就知道要怎么做。”
于是河里涌出一辆金马车,昆弥老汉颤颤巍巍上了马车,金马车开动,轱辘转动便腾云驾雾,往高天里飞。长胡子神仙一边赶车一边唱:
红山~底下的木依吉呦!
红山有多大,你就有多大~
红山~底下的木依吉呦!
红河有多老,你就有多老~
昆弥老汉坐在马车里,风呼呼刮过,他看见黑黢黢的地上,随着神仙的歌声,有好多火炭一样的红点从土里钻出来。暗沉暗沉的,像是烧过一宿的煤团。这些红热的煤块从地上密密麻麻地飞起来,像是反往天上飞的的雨点,数也数不清有多少。好像地上、山上,直到远远的天边,到处都钻出火一样的小团团,海浪一样翻涌起来,哗啦啦地飞过金马车。昆弥发现它们竟然长得像鸟,红亮的光鸟,有翅膀,身体圆滚滚的,只是没有头。这些没头鸟往天上飞,飞到天的顶上,又往下飞回来。
长胡子神仙说:“这些鸟是谷米神仙呼出来的气,它们飞到天盖下面就没办法再往上飞,只能飞回来,谷米神仙就把它们吸回去。一吐一吸,就是一年过咯。春天谷米神仙把无头鸟吐出来,秋天再吸回土里去。这些气飞在树上,树就开花发芽,飞在田里,谷米就速速长高,飞在山间,就有红山民钻出娘胎。红山上下都是红土地,谷米神仙吐出来的气也是红彤彤的。”
无头鸟越飞越多,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把黑夜里的山川也照得透亮,天地间都是红色的火团在滚动。
长胡子神仙说:“你现在能听见谷米神仙,你听。”
昆弥老汉挖挖耳朵,就真的听见谷米神仙的声音,原来那是天地间无头鸟在飞,它们振翼的时候有好大风声,千百万无头鸟一起振翅飞翔,呼呼风声就像是一个巨人在呼吸,很缓慢的节奏,从地下到天顶,让昆弥老汉觉得连绵群山也在缩涨呼吸。
长胡子神仙又说:“你再仔细看脚下。”
昆弥老汉眯起眼睛往下看,看见红河弯弯曲曲在下方游动,原来红河下面是一条红鳞龙,正睡在河底。
昆弥老汉问:“这就是谷米神仙莫?原来是好大条长龙!”
长胡子神仙说:“这不是谷米神仙,这是祖先长龙!是红河里保佑你们的龙王爷,是我!”
昆弥老汉说:“龙王爷,原来人头都被你收去,怪不得谷米神仙不保佑我们。你能不能去给谷米神仙说说情,或者给我们洒点水。”
老龙王爷说:“昆弥!河水干了,是上帝在管,龙王爷管不起。起初我也不是龙王,我也是个砍头汉!我变成龙王是因为我死在红河里!”
昆弥也吃了一惊,喊:“死在红河里,就变成个龙王?”
龙王问:“昆弥,为啥红河是红色,红山是红色,红土地是红色?”
昆弥说:“小娃娃都晓得,是我们先祖死在这里,血把山和水染的红彤彤。”
红河龙王叹气说:“昆弥!我就是世上第一个砍头汉,也是第一个往红河里抛人头的砍头汉。你看红河下面卧着的那条龙,就是死人变作的祖先长龙!人腔子里有好多血,每有一个人死在红河里,龙就长长一寸。从我开始才有砍头汉,才有砍头献给谷米神仙的传说。但是我砍的不是外人的头,我砍的是自己人的头。我阿妈、阿爷,是我自己砍落他们人头,丢进河里。”
昆弥骇了一跳。
龙王却不解释,抬手指指天上还在飞的无头鸟,说:“昆弥,现在这些气被谷米神仙藏在红土里,但终是要吐出来。但谷米神仙把气吐出来,要有个引子,这个引子是你。你想做神仙,梦醒来就来找我!”
昆弥睁开眼睛,背上大汗淋漓,看见日头已经落下去,蓝黑色的天穹上,星星也要出来了,好像跟刚才做梦梦见红河龙王时候一样。白天热气还在,老汉感觉自己的脸还是红彤彤的。他爬起身来跺跺脚,心想这红土底下居然藏着那么多无头鸟,也不知到底是钻在多深的土里,如果自己掘一口井,能不能在地里挖出这些鸟来,让谷米神仙把这口气吐出来。
昆弥取下挂在树枝上的的红头巾往山下走,一路上看不见人,倒是能看见寨子里遥远的一点火光。昆弥想着梦里长胡子神仙的话,就往红河边上去。山路上能看见河对岸有别的寨子的人正在取水,取水的人从石崖上的洞窟路过,昆弥揉揉眼睛,竟然看见洞窟里好像有红色的无头鸟往外飞出来,再眨眼睛却又看不见了。
昆弥老汉提着刀走到岸边,看见河岸边影影绰绰站着三四个人影,老汉心中一动,红河龙王在梦里引我来这里,已经备好了人头?他悄悄走近去看,借着红河水倒映的星光看见其中两人依稀有一把胡子,心中不禁砰砰直跳。
“阿爷!”那三人中的一人突然发出凄烈的嚎叫,随后用力一挥,刀光闪处,一个人就木桩一样噗通一声倒下,一颗人头滚入红河的波涛。河水波浪翻涌,另一个人一声不响站在原地,好像对此一无所觉。持刀人再次号叫一声,挥刀砍下,第二颗人头也滚入波涛。
昆弥老汉愣在原地,明月升起,两具尸首在月光下模模糊糊的,红光闪处,竟化作两只无头鸟,往天上一飞,转瞬间消失无踪。
有个最小的人影站在后面,注视着这一幕。持刀人回过头去,喊:“你阿爷现在还能打猎,能挑水耕地,等你阿爷牙齿掉了,没有力气了,你来把阿爷头砍了,免得遭罪。”
小人含糊地嗯了一声,却转身跑走了。
昆弥老汉走上前去,持刀的人看着他,两个人手里都有明晃晃的砍刀。月光照下来,昆弥看见对方的面貌,一阵乌云飘过,把月光挡住,天再亮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没了。
月光下的红土看不清有没有血。
昆弥懂得了,原来千百年来,死人的血全部渗在地下,在地底下变成无头鸟,变成谷米神仙年年岁岁的呼吸。他瞅着河对岸那些黑黢黢的洞,河对岸的寨子没有砍头汉的传说,但他们有山洞里住着神仙的说法。如果人老了,牙掉了,吃不动苞谷,挑不动水了,就去河边的山洞深处,再也不出来。
昆弥老汉想再唱一嗓子歌,是说红山民的祖先,从红山肚子里钻出来的巨人木依吉。木依吉死后,从他的血里诞生了红山民。木依吉的血把红山染成红色,流到山下便成了红河。红山民们挖开红土地,就找到了谷米神仙。谷米神仙教给他们种田耕地,却要收取长胡子人头作为供奉。在这之前的砍头汉只知道谷米神仙喜欢有胡子的人头,胡子越密越长,谷米就能长得越密越壮,就去砍那些过路人的头,或者是敌对寨子的人头来供奉。
昆弥摸摸自己的下巴的胡须,软里带硬,自己的牙口近几年来也不如以往了,吃苞米的时候要自己手剥苞米粒。自己是寨子里最后一个砍头汉,却连刀都快拿不动了。年轻时候坐在树下等过路人,现在坐在树下自己都打瞌睡。
自己的血流在土里,也会变成无头鸟。
最开始,谷米神仙大约也有别的名字,在土地被开耕之前,红山地下的神仙。
红山~底下的木依吉呦!
你看着我们流血流汗。
红山~底下的木依吉呦!
红河是你的血,红土是你的肉~
红山人是你的魂儿呦!
红河寨的挑水人们排成行,打着火把走向红河,听见昆弥老汉在远处唱山歌。人们打着火把去找他,看见老汉远远地舞起砍刀,把自己的头砍了下来。老汉腔子里的血喷上半天高,头落入滚滚红河,身子却变成一只无头鸟,倏忽间飞上云霄。
夜空中的云朵忽然烧了起来,在云上面仿佛有些什么东西正在发光,热烈地翻涌起来,如同一口倒悬的大锅,云层中沸腾的血脂刹那间倾泻下来,千千万万点红斑从天而降,将众人打得湿透,却是久违的带着落日余温的暖和雨水,顷刻不停地渗入红土。
昆弥老汉是红水寨最后一个砍头汉,后来他们说,昆弥老汉去当了红水河的龙王,有时候还能听见他在红河里唱歌哩。
——————————
部分素材取自云南佤族传说。
作者:伯欢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