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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芒子
评论:随意
备注:写着写着又成了俗套的故事
望着面前朱红色的大门,我背着行囊的手有些发汗,门外马车来往,人群熙攘,衣着华贵谈吐不凡,显得我格格不入。我深吸了口气,使劲地拉着门环叩了几下。门开了个缝,一个扎着角辫小童从中钻了出来,“你是什么人?要钱的隔壁偏门去,别杵在这里。”
“不不,”我脸涨得通红,连忙拿出那封信来,“我有江南书商罗响老爷的推荐信,前来谒见梅花君的。”
小童眼睛溜溜一转,有些狐疑:“什么梅花菊花的,这里是谢家,不过你既然是罗老爷推荐来的,那就先在这里等着吧,老爷看了信之后,自会有人带你进来。”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关了门。
过了半晌,正当我考虑要不要去前市茶铺吃点茶之时,门又开了,来了两个年纪相仿,容貌清秀的侍女,“老爷要见你,你且跟我来吧。”
于是我跟在她们身后进了门,绕过雕梁画柱的门厅,走过幽深的回廊,一拐又是一个花木扶疏的庭院,花红柳绿,亭台流水,颇有江南风韵。侍女到这里便止住了,指着假石上的那个小亭子说:“老爷在那里等你,快去吧。”
还没等我道谢,她们便如烟般匆匆离去。四下无人,我循着石子小径蜿蜒前行,两侧点缀不少白芷、玉兰等香草,亭边蒙着纱帐,隐约可见其间有一人影在自饮自酌。
这就是梅花君吗?那本传奇话本《探案小记》的作者,记述了金陵神探江周身为江湖人士,少年英才,翩翩少年郎,行走在黑白官民之间,为不平者伸冤,将不义者绳之以法的故事。故事中江周最终和邪教头目凤九对决后双双坠崖,失去了踪迹。这样狗尾续貂般的结局让不少读者愤愤不平,心有不甘,纷纷开始寻找这本小说的作者“梅花君”,而我正是其中一员。我的表姐恰巧嫁给了江南书商罗响的侄子,罗家老爷见我对梅花君如此痴迷,便差人给我送来了这封介绍信。
《探案小记》风靡一时,不仅因为江周惩奸除恶、匡扶正义的形象受人追捧,更因为其中所述的案件都大有来头,不少都与江湖秘辛颇有关联。比如三十年前的萧家灭门惨案,被认为是招惹了仇家而为。在二卷中化名为云台山庄,江周却查出是被旁家嫉妒其家大业大,与家主夫人珠胎暗结,设计将十三口全部下毒害死再伪装成仇杀。有意者将二者关联起来,查出当年的萧家夫人与如今江南富商夏家主母同属陇西人士,而且当萧家灭门仅半月后,夏家迎娶这位名不经传的陇西李夫人,之后突然购买了不少商铺田地,有了本金这才做起了买卖。这事一起,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夏家也煞费苦心地出面澄清,又是威胁又是布施,却拿不出证据来证明那笔来路不明的家产,更有小道消息称夏家主母私下出资给萧家重修了祖坟,也不知道是念祖还是想要赎罪。
类似的事件不甚枚举,大家纷纷开始猜测是否真的有江周这个人,而最简单的方法,便是找到幕后的作者——梅花君。
只见周围香风阵阵,花瓣飘飞,亭中人察觉到我的存在,起身掀起纱帐来。曾有猜测说梅花君便是文中的江周,因为江周袖口纹着暗色的梅花,武器也是一把梅花刀。有着梅花君这一雅号,来人不是光风霁月,至少也是温文尔雅之辈吧?
只见纱帐中探出的手带着翡翠扳指,五指短粗,关节粗大,手掌上带着硬茧。不像是出生世家修生养性的公子,更像是常年奔波在外劳碌着的生意人。
“你是罗老爷说的那位读书人吧?请坐,喝点茶。”梅花君长着一张颇有福相的圆脸,面颊红润,蓄着短须,两个眼睛被两颊上的肉挤成了缝,显得整个人圆滑又精明,不像是孤高的江周,倒有点像是罗老爷的翻版。
我连忙朝他行礼,“久仰梅花君之名,托罗老爷从中介绍,特来拜见。”
他乐呵呵地拉着我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不必多礼,你既然是来找梅花君的,那便没什么老爷少爷的,你我都是知心知意的老友。”
他听到梅花君后有些高兴,唇角止不住地上扬,“说吧,想找我聊什么?江周?还是《探案小记》的结局?外界的猜测老罗和我说了不少,却没有一个人找到这里来的。”
我咽下茶水,看着面前敦实的谢老爷,“您认识江周吗?”
谢老爷端茶的手有些不稳,似乎有些诧异我的开头,“认识,也不算认识。”饮下茶后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反问道:“你怎么想的?”
“《江湖小记》里的江周虽然有很多江湖好友、红颜知己,但大多数时间里都孤身一人,但从行文来看又像是从旁人视角。比如夜探云台山庄中,江周明明能够轻松翻墙而入,但是选择了开锁撬门,这样看起来有损体面的方法。还有一段,到桃源村之时江周朝店家要了一辆马车再上路,江周会骑马又何必突然换一辆马车,直到我想起这章是血战张家湾之后的事情,会不会有人受伤了而不便骑马呢?所以我觉得江周自始至终都是与一人结伴而行,只是被梅花君,也就是谢老爷您刻意隐去了。”
谢老爷摩挲着手上的扳指,赞赏地点头:“是我能力不足,江周也时常说我看得不够细致。”
“那么江周他现在……”“他死了。”
“怎么会,”我难解地摇了摇头,“江周和凤九最后一役虽然惨烈,但江周不会是那么轻易就……”
“不会吗?那可是凤九,杀死了前任武林盟主,杀死了自己的父亲,手握五教三派,就连朝廷都奈何不了的角色,”谢老爷微微睁开了眼睛,是浅褐色的瞳孔,放在他这副身躯上有些诡异,“况且人都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更不用说江周当时还得分神兼顾我。”他深吸了口气,又深深地吐了出来,似乎把旧日的悔恨一并吐了出来。
茶水味苦,空气变得沉闷了起来。我干干巴地想说两句节哀顺变。
谢老爷又笑了起来,“不过你说对了,他没有死。”
“我在崖底发现了凤九地尸首,却没有江周的。他走了,我也受了不少的伤,后面赶来的正派人士救了我,我们四下寻找,都没有发现江周的踪迹。”
“失踪了?”我脑里闪过不少狗血失忆最后和林间少女捡走过上幸福生活的话本。
“不会。”谢老爷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之后我在客栈里看到了一封信,江周写的,他说他走了。”
“去哪里?”
“不知道。”
我皱眉有些不满这样随便的结局,又不甘心地问道:“那之后呢?还有他的消息吗?”
谢老爷又给我倒了一碗茶,“你在想江周为什么一声不吭的消失匿迹,甘愿放弃一切的名誉,更辜负了百姓们的期望?我可以给你很多答案,朝廷的忌惮、邪派的仇视、正派的鄙夷。朝廷曾想招安他,正派给称他大侠,但这些都让他做不成江周。”
“但是为什么连你这种推心置腹的好友都不告诉?”
“我一开始也在想这件事,不过后面我想通了,不再浪迹江湖,回了家继承了家业。这个院子很不错吧,我花了大价钱买下来的,里面的一草一木都没有再动过。”
“很漂亮,”我跟随着谢老爷的视线,见繁花似锦,鸟语花香,亭台水榭,岁月静好。
“那就够了。能一己之力扫天下之积弊的,从来不是江周;能让世人津津乐道的,也从来不是我梅花君。我只是一介俗人,没法做大官,只能弄点小买卖,闲暇的时候写点小书调调情。”
“所以——”我想说点什么,呼之欲出的答案却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来。
“你该走了罢。”谢老爷站起身来,这才发现他其实长得很是魁梧,不像是江南人士,不过疏于锻炼,身体像是衰败的老树根般,青春不再。
+展开作者:夜雀子
评论:随意
“阿宇,”我的女朋友一边叫着我的名字,一边伸手指向身旁的柜子,“帮我拿——”
“那瓶红酒,是吧。”我提前接过了她的话。
“......是的。”她点了点头,侧身给我让了一条路,而我则爬上梯子,帮她拿下了那瓶放在柜子顶端的红酒。
这瓶红酒是五年前我们交往纪念日时买的,因为出产日期与我俩生日一致,所以我们一直舍不得喝。同居的时候阿慧——我的女朋友——建议将它装饰起来,等特殊的日子再饮用。
我双手双脚赞成这个提议。
“喏,红酒。”
“嗯。”阿慧接过红酒,视线落在酒瓶的标签上。我抬头看向柜顶,两个成对的娃娃摆放的位置显得过于遥远。
如果那瓶红酒还在中间的话,他们的距离看起来也就不会如此遥远了吧。
耳边传来手指摩挲纸张的声音,我回头之前,就知道是阿慧正在抚摸酒瓶标签上的生产日期。
“......”
你看,果不其然。每次把那瓶酒拿下来的时候,她都会看着生产日期发愣,然后用拇指摩挲这个日期。我曾开玩笑,这个日期都要印到她手上了,她则回敬我,说要用手指在我脸上盖章。
“我去拿酒杯。”
我走向橱柜,开始在里面翻找酒杯。然而找了半天,除了锅碗瓢盆以外,并没有看到我想要的东西。
“别找了,”阿慧的声音从客厅飘来,“酒杯在客厅旁的酒柜里,开瓶器也在。”
我回过身,阿慧已经将两个玻璃杯放好,甚至连酒也打开了。
她做事总是那么麻利。
“喏。”她将一杯递给我,然后坐到她平时坐的那个位置。阿慧怕冷,所以她爱用的位置总是能晒到太阳。平时她会靠着她中意的靠枕在沙发上打瞌睡,等一觉睡醒,阳光总会将她的脸晒得红彤彤,看起来像个可口的苹果。
“这个酒好香。”阿慧闻了闻杯口,身体向后仰去。但是,她仰到一半又直起了身,背脊与沙发之间空空荡荡。
“那当然,这可是我特意去买的。”我笑了笑,坐到她的对面。这也是我平时最喜欢的位置,虽然中间隔了个茶几,但是能看清她的身姿。
要说这个位置有什么不好,那就是偶尔会因为背光,看不清她的表情。
比如现在。
“......不来碰个杯吗?”阿慧抬起头,之前藏在阴影之中的脸庞重回光明,我看到温和的笑容出现在她脸上。她抬起手举杯,红酒与玻璃杯的杯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当然要碰。”我同样举起杯子,身体前倾,伸长手臂。
还好茶几买的不大,我俩只需伸手,就能让杯口相碰。
叮咚一声,碰杯的仪式宣告结束。我们将红酒送入口中,口腔中混杂着甘甜与苦涩。我看着空空荡荡的杯子,突然感觉应该说点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直到阿慧开口。
“......很好的红酒,你一个人喝得完吗?”
她问我,而我摇了摇头。
“那么,我们一起分了吧。”她站起身,离开她爱用的那个位置。她端着酒杯、拿着酒瓶,坐到了我身边。
空空荡荡的杯子随着酒瓶的倾倒,逐渐被香气填充。
“干杯。”
阿慧一边说,一边将她的杯子与我的相碰。清脆的碰杯声让早晨的空气多了一份清凉,窗外阳光姣好,今天看起来是个好天气。
是阿慧说的那种,很适合享受安宁的好天气。
“干杯。”
我轻声回应,将红酒送入口中。
安宁的时光不需要太多的话语,最多不过一句“干杯”。
一杯酒下肚,又一杯酒下肚。酒杯再次空了,但这次酒瓶也空空如也。
“......喝完了呢。”
一丝呢喃传入我的耳朵。
“是啊。”
我回应。
“比想象中要快呢。”
“是啊。”
阿慧没在说话,她端详着酒杯许久,叹了口气。
她朝我伸出手。
“酒杯给我吧,我去洗了。”
我下意识地想将酒杯递过去,但是手伸到一半,我又缩了回来。
“阿宇?”
“放着吧,我之后会洗。”我说:“放着就行。”
“......你知道洗了以后放哪里吗?”
“橱柜里?”
“是客厅的酒柜。”阿慧笑了起来,只是笑容看起来有些苦涩。她想了想,去书房里找了张便签,在上面写上几个字。
“酒杯洗好后放客厅酒柜里”。
我看着她将便签贴在酒杯上,又看着她站起身,离开沙发附近的区域。
只是,这一次她不是向室内走去,而是走向了门口。
门前放着两个行李箱。
阿慧穿上鞋,将拖鞋装进一个塑料袋,提在手里。她打开门将行李箱放出门外,在脚迈出去之前,又回头看向我。
“我走了。”她说:“照顾好自己,阿宇。”
“......嗯。”
不知我的回应有没有传到她耳里,但我看到她露出了一丝微笑。明明已经是看惯了的笑容,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那抹笑容却让我移不开视线。
阿慧跨过门槛,转过身,将门向内推合。她的身影随着逐渐闭合的门扉消失,在那抹笑即将被门挡住时,我下意识地开了口。
“阿慧。”
门扉暂时停下了动作。
“我们......”我张了张嘴,有很多想要说的。但是看着阿慧平静的表情,最终思绪化为一句话。
“我们,究竟为什么走到这一步?”
过于老套的发言,过于无趣的问题。
然而,却最适合收尾不过。
阿慧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否则她为何会如此迅速地做出反应——
“......你有发现厕所的灯坏了一个星期了吗?”
“......有坏吗?”
她露出我熟悉的笑容。
“这就是原因。”
她关上了门。
END
+展开作者:懶懶透
评论:隨意
「你回來了,這次怎麽樣?」
坐在辦公桌對面的女人一副陰沉的表情,但他還是按照流程問了這麽一句。
女人沒有開口,眼框内卻逐漸濕潤起來。
男人在心中嘆了口氣,伸手整理了下自己系的有些過於緊了的黑色領帶。
雖然自從幾十年前那次最近的著裝改革之後,地府的所有工作人員都脫下了長衫換上了西裝。
但這麽久了,他依然沒能習慣脖子上挂著的布條,每天動手繫領帶的時候,都會讓他聯想起那些吊死鬼。
穿著黑色西裝的黑無常──工號666,再一次開口溫聲説道。
「你整理下自己的想法再回答吧,不急的。」
就像是等著這句話一般,女子的淚水終於決堤般從眼框内大顆大顆的涌了出來。
她斷斷續續、磕磕碰碰的説起了這輩子的經歷,還伴著抽泣聲。
敘述有些顛三倒四的,女人還常常想起了什麽就突然插進來一些和正在説的無關的事情,但是已經習慣了聆聽的黑無常,還是從話中大概理解了女人想要表達的是什麽。
大致上來説,這就一個女子追求愛情,最後卻被現實無情的抛棄了的故事。
從青春期的學園戀愛,青年期爲了愛情下嫁,她愛的灑脫張揚、無怨無悔。
卻在婚後就像是突然發現了夢想在抹去了化妝了之後的現實到底有多麽的殘酷。
首先是結婚頭幾年想要孩子卻要不上,在受盡了婆家的冷眼之後,小兩口終於下定決心去了醫院檢查。
結果丈夫是弱精症,但是她堅持不離不棄,爲了兩人的愛情結晶而去做試管。
最後折騰了幾年孩子總算出生了,孩子他爸也出軌了。
要說這是最慘的?這倒不至於,更慘的總是在後面。
男人出軌,背叛了和她的愛情,相信愛情的純潔性的她又怎麽忍的下去,當場提出離婚。
可這時候男方卻説,她可以走,孩子要給他留下。
兩人爲了爭孩子的撫養權鬧上法庭,她以爲孩子還小,撫養權基本上都會判給母親。
誰知道前夫居然放下面子說自己生育困難,這輩子很難再有孩子,女方生育沒問題,再次結婚就能再有個孩子,希望法庭考慮這點。
最後就是她千辛萬苦生下來的孩子,居然被法官就這麽給判給了男方。
「那個取卵針……有這麽長……。」她筆了個有一個成年男人的手臂左右的長度。
「從這裏插進去、」她指了指自己的大腿,「到這裏。」她又指了指自己的下腹部。
「我吃了這麽多苦才來的孩子!居然就這麽便宜了那個沒良心的!!!」她大聲的哭了出來,惹得周圍桌的黑白無常們都一陣側目。
她就像是將身體内的液體都通過眼睛排出去了,這才又是一陣的嗚咽。
看對方又開始沉浸在發泄情緒裏,黑無常有些好奇的搜了搜什麽是取卵針。
在被先端又粗又長的先進醫學器具嚇到之後,他也確實對女子的遭遇產生了些同情以及不平的情緒。
要知道靈魂外觀的年齡一般就是當事人在現世去世時的年齡,所以在這個辦公室内進進出出的,除了黑白無常們,一般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家。
可是這個女人的外形卻看起來很年輕,面容憔悴之下卻難掩她年輕的顔色,應該最多也就三十出頭的樣子。
但是黑無常知道,除了這次,在之前的幾次見面,女人的年齡也沒有一次是能超過40歲的。
「那……下輩子你還要繼續嗎?」
看到女人總算停下了嗚咽,只是時不時的打個哭嗝。
他才不太確定的問到。
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是希望女人不要這樣了,每個輪回都不能壽終正寢,實在就算是黑無常這種看慣人間生死的,也無法贊同她這樣輕賤自己的生命。
但是女子卻抹了抹眼淚,然後斬釘截鐵的説到:「要。」
「確定?」黑無常垂下了眉毛:「如果這次還是不喝孟婆湯,直接輪回的話……你就只剩下這一次輪回了。」
他警告到。
這已經是女人第四次輪回后的面談了,就算是她的靈魂强度,不喝孟婆湯的話也就只能撐的住最後一次。
那這也將是他和她之間最後一次的會面。
「你知道,無論你活得開不開心,你就只剩下最後一輩子了,但如果喝下孟婆湯的話,沒有記憶的負擔,你依然可以有十世輪回。」
他忍不住又勸了一句。
「……我知道……但沒有了記憶的我,就不是現在這個我了呀。」女人垂下了頭。
她的聲音有些沉重:「不是說記憶形成人格嗎?就下一個我一輩子如何的快樂、如何的成功,那和現在的我又有什麽關係呢?」
「而且我都活了這麽久,那麽多個輪回,卻還是沒能找到能和自己相伴一生的真愛、我不甘心!」
「我累積了這麽多輩子的經驗,下次一定能找到那個對的人的!」
她擡起了頭,眼睛内又開始閃爍著希冀的光芒。
男人沉默了,他記得每次她在出發去下一個輪回前,眼睛都和現在一樣閃著對真愛的渴望。
雖然他被并沒有給與過,也沒有被賦予過所謂的愛,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滋味,能讓人追求幾個輪回也絕不放棄和後悔。
但是女人的真摯的目光總是讓他原本想要説到的話卡在喉嚨裏,到最後都沒法吐出來。
於是他只好點了點頭,然後開始往電腦内輸入需要的資料,并且讓女人拿著對應的號碼牌去孟婆橋。
最近地府又有了新規,所以黑無常按照流程和她説明了下到了孟婆橋那邊要怎麽做。
到了之後先將號碼牌給招待她的孟婆,對方會根據她的號碼來搜尋她的資料,之後讓她喝下普通的熱湯,而不是孟婆湯。
這新規完全也是因爲孟婆湯這東西的功效實在是太有名,而時代也進步了。
以前就算是看到了也會忍著什麽也不説的鬼魂,到了最近看到鬼魂不需要喝孟婆湯,直接就會大鬧孟婆科投訴有人走後門。
甚至會集結大量鬼魂閙起來,所以才會多了這麽條新規。
女人的腦子也不是笨,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自己絕對不會在喝湯的時候表現的和其他的鬼魂不一樣。
在確定細節之後,她這才淚眼朦朧、依依不捨的和黑無常告了別──女人也知道這是和他的最後一面了。
送走了女人,黑無常仍然沉浸在剛剛送別了女人的感慨裏,無論結果如何,他都沒有機會在知道女人下一輩子能否得到想要的真愛了。
「哎,你剛送走那個女的,應該是選了不喝湯吧?」
毫無顧忌的打破了他的憂思的是隔壁工位的白無常,她一邊八卦,一邊正在打開放在桌面上的飯盒。
原來送走女子之後剛好是午休時間,其他的黑白無常們要麽三兩成群的出去吃飯,要麽就是帶了便當已經在桌位上吃了起來。
和黑無常工號666不同,白無常穿著件白色的襯衫,衣服的下擺被收進了褲子裏面,就顯得腰部特別細,胸部又特別波濤洶湧。
可能是因爲是最近幾年才從鬼魂轉職成白無常的關係吧,她的工號的長度直接突破了五位數,就連貼在胸前的工號卡上的數字也都印的特別小,就更顯得衣服下面的部分更大了。
她似乎也知道這點而且擅於利用,不僅在她手上的男性靈魂都會變得非常好説話,就連簽下作爲勞工在十八層地獄工作50年的不平等條約的時候也特別的爽快。
當然期限超過了50年的話,美貌和好身材就不太頂用了,聰明的頭腦和見好就收的性格讓這幾年的年度最佳員工都成爲了她的囊中之物。
和這些豐功偉績一比較,黑無常就只是個工號好看但實力非常普通的一般員工了。
而且對方還能言善辯長袖善舞,在整個科室内混的風生水起,所有人都在議論等組長升了之後,接班人就是她了。
科室内混了千年都升不到組長的都大有人在,而她成爲白無常也才幾年,這讓有點呆板又寡默的他從來都不敢搭話這個隔壁桌的同事。
想不到自己會突然被科内的希望之星搭話,黑無常怔了一怔,才回答道:「是的。」
「一單就賺這麼多,看來你這個季度一定業績很好了。」
白無常笑著說到,手上的筷子正夾著由靈魂碎片所製成的米飯。
地府所謂的業務成績就是靈魂每次轉生時所造成的損耗。
作爲一個管著輪回轉世,還有十八層地獄的大型組織,養著一堆孟婆,黑白無常,閻羅王等等的公務員,地府又怎麽會不需要運作的成本?
不僅他們這些地府人員需要,一些大型設施,孟婆橋,陰司七十五司,運作起來哪個不需要成本。
曾經的時代,時不時就發生一些屠殺,戰爭。
曾經人與人之間的傾軋比比皆是,罪惡的事情在眼皮底下發生就和喝水一般平常,那些惡人生前不受懲罰,死後卻會直接下十八層地獄,靈魂接受懲罰,填補了一大部分的地府的運作成本。
但是近年陽間發展的太快,不僅科技進步,法制的完善和將惡人懲之于法的技術都是一日千里的進步。
這麽一來一些原本會犯罪的大惡人,就因爲怕被懲罰而不敢犯罪了。雖然還是有些人會賭上自己的運氣犯下中重罪,但早已不是百年前那種光景。
最近最下層的無間地獄,基本就那麽幾個孤零零的鬼魂,上面都在考慮要不要將無間地獄的範圍縮小成十分之一了。
連靈魂輪迴轉世時所造成的損耗的能量,也大部分都會被吸收再造,用來補填因爲地獄收入減少而增加的缺口。
只是被消除了記憶的鬼魂轉生時,靈魂的損耗非常的低,就像是人每天新陳代謝而造成的皮屑那樣,灑落在地面上,不累積個幾個月基本看不到。
但是像是先前那位女子那樣保有著記憶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帶著原本的記憶走在輪迴路上就像是用豆腐在沙地上死命磨那樣,就算是原本可以經過幾十世輪迴的靈魂強度,也可以在區區幾次內損耗殆盡。
很明顯女子就是這樣的靈魂。
「不過那種強度的靈魂也是少見,而且還真的就這麼被你遇到了。」
白無常又說道。
「唉,我的客戶也多點那種蠢貨就好了。這樣就不需要一天接待那麼多人了。」
聽到這句,黑無常有些不快的説到:「她不蠢,她只是想要尋找真愛罷了。」
「啊?你認真的?」白無常瞪大了眼睛,嘴裏還叼著夾著米飯的筷子。
「……什麼認不認真的?」黑無常皺起了眉頭。
「原來是誤打誤撞啊?」她撇了撇嘴,吞下了米粒:「還以為是啥幕後大佬呢。」
「哈哈哈蠢貨配蠢貨,我也是白擔心了。」她翻了個白眼,就轉回去繼續專心吃飯盒了。
「你什麼意思?什麼蠢貨配蠢貨?」
這次倒是輪到黑無常不放過對方了。
他捏緊了拳頭。
「我不否定自己沒你聰明,但請不要這麼說她。」
想起女子望著自己的眼神,他還是開口反駁道。
「喔。她不蠢?她不蠢會為了所謂的真愛,就讓自己那種强度的靈魂就這麼5世而亡?」
「你?你的話簡直就是蠢貨中的蠢貨,廢物中的廢物。」她一臉鄙夷用著手上的筷子指向他:「看自己的客戶每次都為了所謂的愛情早逝,卻一個屁也放不出來。」
「不僅一點建議也提不出來,還沒次都被她對所謂真愛的憧憬給感動了。」
她輕蔑的笑了一聲。
「我還以為你為了賺她的損耗,才故意放任她每次都選擇絕路,結果居然還真的是被她給感動到了啊。」
「可是她也說了,沒了記憶了就不是自己了,那就算輪迴很多次不也只是不同人在過不同的人生嗎?」
他搖了搖頭。
「那當個戀愛腦,過五次被自己的戀愛腦害死的人生就是好事情嗎?」
「難道不是丟掉過去的記憶,再不同的環境内得到不同的教育,重新塑造三觀會更有機會得到她所謂的真愛?」
「怎麽了?都掉在在同一個坑裏四次了,你們就是認準了這個坑了還是怎麽了。」
白無常臉上的鄙視之情就快要溢出來了。
「就算不肯放棄自己記憶,如果你好好的開導她,讓她在新的人生裡面不要再光顧著追求所謂的男女的情愛,她也不至於每一次都早死吧?」
被對方這麼連珠炮的說了一堆,不善言辭的黑無常都不知道如何反駁才好。
他又在心中回想起和女子相處時的情景。
對方對真情的渴求、爲此所作出的風險和犧牲也都不是假的。
「可是……可是這是她的心願……。」
但是這樣放任她、直到她撞死在南墻上,真的是正確的嗎?黑無常不禁想到。
誰知道最後一次那堵墻到底能不能被撞開呢?只是他是再沒有機會知道結果了。
「我。。。難道我應該反對她那麼做才是正確的選擇。。。?」他喃喃的說到。
「唉,算了吧。」白無常也嘆了口氣。
「你以為你有的選,其實沒有,她以為她選了自己想走的路,誰知道這路早就給她鋪好了,就等著她一路走到底呢。」
「你什麼意思?」黑無常感覺他已經足夠混亂了,但是隔壁的女人就像是要將他的人生觀弄成碎渣那樣不肯放過他。
她轉了轉眼球看了看周圍沒人,才輕聲說到:「你第一次按照指示和她說因為她靈魂的強度足夠,可以選擇帶著記憶轉世的那一輩子,並不是她的第一世,而是第七世。」
此時她挂在臉上的各種表情早就消失了,只剩下了一張雪白而又面無表情的臉龐。
「而且之前負責她的黑白無常也是其他人,她是那次才被調給你負責的。」
「我之前去查了查資料,那輩子她出生在一個管教很嚴,男尊女卑的家庭,社會風氣也很崇尚愛情,真愛無罪。」
「當時她的興趣愛好就是看那種戀愛小説,啊……以前那個時代是叫話本子吧。」
「你的意思是?」黑無常有些疑惑的問到。
「還不明白?」
她無奈的聳了聳肩:「也就是說其實從第一世結束,就可以讓她選擇要不要帶著記憶轉世了,但是多半直到第七世為止,上面都判斷那幾世的她的性格,都不太適合帶著記憶轉世。」
這倒是連黑無常也聽説過。
雖然高强度的靈魂不多,但也大概有百萬分之一的機率。
但是就算他們選擇了帶著記憶轉世,在陽間也從來沒有造成什麽特別大的問題。
有傳言說上層每次在挑選靈魂的時候,都會一早調查清楚靈魂在那一世受到的教育,家庭社會環境,以及性格和生平的經歷,專門找那些就算轉世了,也不會有啥想法報復社會的那種人。
但這和男尊女卑和崇尚愛情又有什麽關係呢。
「只有第七世的她,被教育成了一個真愛致上的戀愛腦,肯為了愛情簡單的就付出自己的生命。」
「最適合用來快速的磨損靈魂。」
而實際上她確實這幾輩子就沒有一次是壽終正寢的,被真愛背叛了,就輕率的選擇離開人世。
最後這四輩子活著的日子加起來,居然連200年都沒能超過。
「而且她下次的轉世投胎去哪裏,可也是地府在管的。」
説到這裏她露出了一個無感情的笑容。
「他們會不會想要繼續鞏固她那種爲了愛情可以不要命的思想?」
黑無常已經被她的話弄的找不到左右了,沒想她對他的批判現在才剛來。
「倒是你。」白無常望著黑無常:「基本就是個說什麼信什麼的蠢貨。」
「現在是不是被我一頓說,你就心裏想著我說的確實沒錯?」
她笑了笑:「我是不是真的為了她好,還是看不得你好先別説,但是你就是最適合用來送她上絕路的人選。」
他只能從喉嚨中擠出了一聲沒有意義的喃喃聲。
無法,也不想打斷她。
「你現在覺得之前應該選擇勸說她去喝孟婆湯,但你不會做出這個選擇啊?你就是個對方只要意志足夠強硬,就只能被拖著走的人。」
「指哪打哪的。」
她又笑了笑。
「不然你以為為什麼上面將她特地轉給你啊?」
説完了這麽一大堆,白無常總算放過了他,又轉回頭去專注與自己的午餐了。
比起平時和自己完全沒有交集的人突然對他一大頓發泄的迷茫感,黑無常更加無法不在意的是白無常的那段話的内容。
如果周圍環境和教育都在洗腦她追求至死不渝的愛才是她生存的意義的話……那讓她做出選擇又有什麽意義?
可是擅自幫她做出選擇的話,自己又和上層部那群人有什麽不同呢?
離女子離開,已經過了一小會了。
按照黑無常的經驗,她多半現在正在排著隊等著被叫號。
現在就是修改資料的最後機會了。
黑無常沈默了一小會,最終將手放在了鍵盤上。
+展开懒懒透的这篇,虽然以灵异玄幻设定中常见的轮回地府作为背景,但内容意外地接地气,跟进发展契合社会,为文章后续的揭秘也做了铺垫的感觉,本质都是在写“人”的故事。通篇看下来可以将内容一分为二,以文中女子灵魂为代表的人间故事,地府组织运转以及对灵魂的操作,二者联通才有了人世上演的幕幕皮影戏,在此基础上文章的欲抑先扬做得可谓不露声色,因而白无常的话才显得愈发振聋发聩,才愈发引出对“选择”本身存在的真实性的探讨。不过对于她的说辞,我比较在意的是本篇文章中地府官方对灵魂和自我的定义区分,从黑无常的表现来看,他们的眼里似乎只有灵魂,而女子纠结的则是“自我”,但转念一想,即使在人类社会里也不可避免会有剥离个体性而贡献出普遍性的情况,地府这种非人性质为主的组织这样操作也理所当然了吧……
以鬼代人,以人代傀儡,白无常的长篇大论道出天上地下只要有人类就有卑劣人性勾心斗角的现实,道出这个被资本与政治控制流向的社会,阶层固化后血淋淋的真相。
但我还是觉得女子说得对,如果我不是我,我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选择以理解同情的方式对待被活成了少时最讨厌模样的白无常们当做工具的生命,黑无常这样被职场老油条们嘲笑的“傻子”才能,才配活出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真实的人的样子。
附上我今天看到的视频评论
所谓的“00后整顿职场”,不过是这一代的青年因为专业的学识和职业信仰不愿再唯唯诺诺,面不公起而论之。“看见”是“改变”的起点,我们普通人能为这些勇士能做的,就是不要浪费他们为我们的奋不顾身,让更多人看见他们高举的火把。
选择哪个方向的台阶,
西面南面还是北面?
作者:米琪雅
全文1w4k字,有点长!是三个分篇构成,我还蛮喜欢的!
简单形容就是脆弱又不值一提的青春期少女偶尔会病病的心,加一点乱七八糟的鬼气森森——
评价请随意~
从大巴车下来的时候,榎本看向天空,轻薄的天之穹顶像是用水彩淡淡上了一层灰。有点晕车。她皱起眉,竭力忍耐引起作呕感的不适,同时架起了女高中生的傲慢,立刻讨厌起九份的一切。与日本相似的有些湿意的空气,逼仄精致的石板巷道,店门口挂起的红色灯笼,来自无聊观光客的熙熙攘攘,太讨厌了。
与此同时,杉野在她斜前方不远处,打量着四周的异国景观,轻声说:“真好。”
榎本微微弯下腰,捂住胸口。
可笑,这下想呕吐的感觉变得更强烈了。
吵闹的日本高中生一个接一个地从大巴车上下来,女生对着石阶下蜿蜒的房屋指指点点,掏出坠着奇妙饰品的手机不停地对着镜头自拍,男生则百无聊赖地靠在车旁和朋友闲聊,有两个刺头类型的男生鬼鬼祟祟地躲到角落里掏出了香烟和打火机。
榎本拧开矿泉水瓶,咕嘟咕嘟地灌了一大口。在清凉的液体滑过喉管后,胸闷得到了缓解。她擦去嘴角的水渍,转过身去,让杉野不要出现在她视线内。
根据老师的安排,全班将分成四组住在金瓜石的民宿。刚才去放行李的时候,榎本特意留意了一下住宿地的情况,与九份的热闹喧哗相比,金瓜石安静极了,正是日本那些鲜有人至的山村模样,但这种相似无法给这批日本高中生带来什么他乡遇故乡的欣慰感。
榎本和杉野,还有另外四个女生一起住在比较靠南的那栋漂亮的小别墅。
她知道这个分配的时间太晚了,已经来不及对老师提出抗议。榎本负气地将自己的小行李箱用力推到房间里,将门扉合得震天响。
阿遥,不,杉野她一定听到了。听到就对了。
当时班里对毕业旅行的选址还装模作样地搞了投票,结果嘛,大部分同学不过麻木地按照提名顺序选了台湾九份。榎本心里颇刻薄地对随波逐流的同班做出了鄙夷的评判。她当时提名的是普吉岛,虽然也是俗套的度假地,但是她从没有获得多少票的结局里,反而得到了叛逆的自我满足。
“好了!同学们。”班主任北泽老师已经三十七岁,干练又美丽。她一只手理了理被风吹散的长发,将精力旺盛的学生们聚拢起来,“我们在九份停留一夜一日,等会每个人有自由活动时间两小时,吃过晚饭后,大家还有一小时的时间逛夜市,我们的大巴会在那个路口等大家,有遇到任何事情一定要先联系老师……”
榎本心不在焉地听着,她有些走神,没有焦点的视线慢慢滑开,落到了自己手机上最后一封未读短信的通知栏。
【您有一封未读信息,来自竹田泰介】
她读着那行名字,焦躁地想,泰介现在还好吗?脑海中一浮现这样的疑问,她触电似的用力甩起了脑袋,像要把这名字从发根摇出去一样。这种出轨的人渣管他去死啦!!!
突然做出不合时宜的大幅度动作,少女后知后觉,周围瞬间变得安静。北泽老师的旅途教诲已经讲完。榎本惊慌地心想,该不会自己刚才把心里藏匿的那句话大喊出声了吧。就在这一刻,原本乖乖站在集合地点的男生们一齐发出烦人的吵闹,有人用力地踩着会发出空空回响的石板,向着石阶下的街道奔跑。
原来终于可以自由活动了。
榎本瞥了一眼和朋友说笑着往前走的杉野遥,又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随后将手机塞到了自己的小挎包里。
榎本宝石(写作宝石读作takara),现年一十六岁,鹤川三中高二年级生。今年夏,因全班修学旅行,来到台湾九份。
她被自己逗笑了,露出少女才有的清透笑容。榎本想,干嘛要像个游戏旁白似的在心里默念着介绍自己。然后她收起了笑容。要是真的像游戏似的,能有个折返回分歧点的选项的话,和泰介就不会这样……
她顺着九份狭窄的台阶往下走,从上方往下看,屋檐制造的层叠阴影,被游人的足底磨得发亮的石板,它们彼此互相妨碍。游客真的很多,大部分是亚洲人,人群中偶尔也能看见金色长发和蓝色的眼睛。榎本时不时就想将手伸进自己的小包里,冲动诱惑着她去读那封信息,尊严则死死拉住她的手指。
九份的商贩拥有很懂分寸的热情,蒟蒻果冻、虾饼、百香果茶、金丝糖还有炒樱花虾,无论经过哪一个,都有人亲切而不给人压力地招呼着客人买来尝尝看,就算在摊位前驻足良久犹豫不已,小贩也还是笑容可掬。榎本看到有同学尝试着用手机翻译软件去表达想要的东西,而摊主也能配合着讲出一两句日语。她心里嘀咕起来,比其他地方要更容易融入的感觉。
她朝对面的台阶看去,不知该说好巧还是好不巧,视线立刻捕捉到了并不想见到的人。
杉野正在小摊前挑选着手链,与榎本隔着五米的距离。女孩带着穿刺感的视线刚刚触到对方的后脑勺,杉野就转过了头,导致两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杉野倒是很平静,转身朝榎本的方向走了过来。
九份老街并不大,但因为同班的21人各有游玩的兴趣,青春期的无聊少年此时已经被游客稀释到四周看不到其他同学的地步。杉野想要借这个机会单独说点什么吧。榎本心里立刻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不要不要,才不要和她讲话!榎本用力地握紧自己的挎包,向着和杉野完全不同的方向迈开了脚步。她灵活地穿过好几对游客,借着人群将对方阻隔在街道的那一边,她回过头看了一眼陷落在人群里的杉野。转过身,自己正朝向一条无人的岔路口。榎本稍稍停了一下,果断地跨了进去。
如果这是一篇发在2ch版的第一人称的帖子,也许会用“穿透了未知的境界线”或者“感到不寻常的氛围笼住了街道”这种故弄玄虚的句子,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抉择往往在一瞬间,干扰未来的节点也许小到所有人都无法察觉。榎本停下脚步的时候,她看到了缠绕着攀附在古朴墙壁上的爬山虎,自己正站在奇异的分叉路口,有三道不同方向的石阶,朝向无尽的神秘蜿蜒,无论哪一条都很吸引人。
所以,是哪一边呢?
西 · 不要拍照
对不起,宝石。我想,有必要跟你严肃地说——
回忆到这里就停止了。
朝着西边的石阶走下去,她脑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竹田泰介的脸。
当她的回忆读到两个人最后一刻会面的情境时,榎本忍无可忍地抱住了头,蹲在了地上。她把头埋在衣服里,发出无声的尖叫。
九份的游人惊讶地看向她,有正在炒栗子的摊主将铲子从锅里拿出来,用腰间的围布擦了擦手,像是准备过来问问她怎么样了。
“哎呀,小姑娘。”
在榎本正对着的旧货店里,探出头的老奶奶关切地用不太标准的日语招呼了她。
她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灰白长发的老人,茫然地跟着站起身,走进店里。
就像一枚石子投入了河流,刚才被少女惊扰的九份老街,和往常一样继续运转。
旧货店的门“吱嘎”关了起来。
“哭得很伤心啊。”老奶奶指了指她的脸,榎本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脸上已经满是泪水的痕迹。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纠结于自己的行为,也有些担心对方无法领会自己的歉意,榎本嗫喏着道了歉。
对方安抚地笑了起来。
“我听得懂,没关系的。”
老奶奶用大铜炉里烧开的泉水给榎本泡了一杯台湾古早风味的茶。少女看向漆黑的瓷杯里,自己的影子清晰可辨。
味道意料之外的香甜。
这里有让人安心地卸下防备的氛围。如果榎本是已经三十岁的成熟女性,也许会对这种氛围产生一种警惕——能让人轻易放下心防可不是什么好事,但是榎本宝石才十六岁,是一个遭受了打击,对自己的一切都不甚明了的少女。
“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吗?”老人家披了一件灰棕色的蕾丝披肩,很典雅。本来,榎本不会轻易将自己的重荷告诉异国的老妇人,但失恋带来的辗转反侧让她抵抗的心轻松溃退,在老妇人的温和注视下,榎本将自己和竹田的故事讲了出来。
因为没有人可以讲了啊,不想告诉父母,不能告诉其他人,连阿遥,连杉野遥也背叛了自己。
就把这些讨人厌的故事倾泻在他国的空巷吧。
和竹田泰介交往,印象里,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
该说是青梅竹马,两边的父亲以前是在同一个工程组的同事,所以结下了长达十年的友谊,在榎本宝石还会因为羞愧而不愿举手跟老师说自己肚子痛的时候,竹田也是个虎头虎脑冲动莽撞的小孩子,他哐地站起来,直直举起手臂向老师报告:老师!榎本她不舒服!
事后回想起来榎本很感激有人将她从忍耐的境地里解救,但当时年幼的她只是又羞又恼,肚子剧痛的同时大脑也一片空白,终于在被老师询问的时候“哇”一声哭了出来。这间歇的抽泣持续到了放学,两个小朋友并排走在人行道上,竹田几次张开嘴试图和她搭话,榎本都在他想要说话的同时骤然提高哭泣的音量。
听说竹田回家后还一度被误以为上课的时候欺负了榎本,导致他被母亲狠狠教育了一顿。
榎本为这件事认真地讨厌过竹田,可能有三天,可能有五天。竹田第三次被父母提着来榎本家做客后,两个人的友谊就修复了。也许那时候就埋下了种子,两个人彼此认识得太早了,导致察觉到心中有什么特殊的情愫时,榎本义无反顾地就朝着那个方向努力了。
她还记得在小学毕业典礼前,两边的父母非要他俩站在学校的大门前拍合影。她梳着一丝不苟的羊角双边小辫,和竹田站得笔直。她有偷偷去看竹田的侧脸吗?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笑着对他们比手势:1、2、3,smile!
她没有想过会有这样骤然终结的可能。
竹田跟她摊牌的时候,她以为是久违的约会,两个人有短暂且恶劣的争吵后,有长达两个月的时间没有一起出门玩,有几次竹田试图约她,被她严厉地拒绝了。现在想来,也许是内心深处的警报,让她觉得不能轻易面对。但最后这一次邀约她同意了,她认真地化了妆,穿了新买的裙子,与竹田在闪烁着和煦阳光的河边咖啡小店里见面,她亲昵地缠着对方要自拍合影。
竹田并没有拒绝,和往常一样露出笑容。只是后来很多次榎本重新看那张合影,都能看出他的笑容里有歉意和勉强。
对不起。宝石。我想,有必要跟你严肃地说——
之前和父母也确认过,我从下学期起会去美国……
那么在离开之前,我有必要和你坦白。
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对宝石的感情逐渐变化了,所以,是要结束了。
我们分手吧。
……请原谅我。
在台湾特有风味的茶香里,她像要排除什么毒素似的把这一段复述出来。
“我什么也没有做错,为什么要面对这样的结果呢?明明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不是吗!泰介他,就这样就想要把那些过去一并抹除吗,我不接受,我绝对不接受!!”她激动地加快了语速,也没有再考虑对方能不能听懂她的话。她掏出手机,将过去作为竹田泰介女朋友的时候,与竹田共同拍摄的照片一张张展现给老人看,眼泪再一次顺着面颊滴落,落到她握紧手机的手背上,她像被烫到一样用力地抖了一下。
她的手被老人轻轻捉住了。
“可怜的孩子。”告知了她自己的姓氏是“姜”的老妇人,用一种深敛而有力的目光注视着榎本。“可怜的孩子啊。”她这一次换了汉语,榎本没有听懂,只是能从她的语气里大概体会到对方的同情。
“你很爱他吧。”老人用随身携带的布帕擦拭着少女的泪水,古朴的丝麻手帕在她脸上留下柔软微凉的触感。
“即使这样,也还是保留了过去的照片,不想遗忘,也不想让这一切就这样过去吗?”
榎本没有听懂,呆呆地抬起头。
“相片,是很神奇的。”老妇人慢慢地说道,像是自己也陷入了什么样的回忆似的,“有时候能拍到什么,留下什么,谁都无法知道。”
晚饭在颇有名气的一家没有名字的餐馆——颇有名气和没有名字感觉是对立的,但考虑到这里是九份,倒也合理。因为北泽老师早早和店家确定了时间,所有同学都有安排好的位置,店家也考虑到了日本人的用餐习惯,给所有人准备了木制的分餐盘,准备的桌菜包括鱼丸汤、凉拌小青菜、红槽肉圆和一份筒仔米糕,甜品则是芋圆冰沙和芋圆豆花二选一。
大家在九份老街逛了一下午,趁着吃饭的时间互相交换着信息,聊些路上的见闻。
“……竹田他……”在嘈杂声中,榎本清晰地听到这样的一句话,或许是错觉,她认为那是杉野遥的声音。
她抬起头朝杉野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对方被灯光照亮的无瑕的侧颜。杉野脸上的表情非常放松,像是在这次旅行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和幸福。
榎本用力地攥紧了筷子。
大家在餐厅里开心地互相给彼此看今天拍到的照片,坐在榎本旁边的是班里最喜欢的热闹的女生吉野早纪,“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嘛takki?”takki是宝石的昵称,她平常很喜欢被亲近的朋友这么叫,但此刻她只是默默地拿起手机给早纪看了一眼。
“什么嘛。”早纪不满地撅起了嘴,不过也只是几秒钟的功夫,她就又去看其他同学拍到的照片了。少女们总是这样,叽叽喳喳地混在一起,在timeline上互相发今日的自拍,同一个组合在不同的滤镜下,脸会变成这样那样和真实有所出入的样子。
榎本宝石的相册里只有四张照片。
如果早纪多看两眼的话,也许就会发现,照片里的榎本,稍微有些奇怪。
而更奇怪的是,其中有一张全黑色的,什么都看不出来的照片。
我说。泰介啊。
我本来一直负气着决定不看你发来的短信,最后却还是看了。
在我们要去九份参加毕业旅行之前,听说你出了小型车祸,其实我很担心。泰介有没有很严重?需不需要我来照顾?这样的念头也一直回旋在我脑海中。
但是我没有去看你。
并不奇怪吧,其实泰介也因为这样,内心暗暗松了口气吧。
也许这样讲出来,大家会觉得我疯了,但是因为是只告诉泰介的话,所以任性一点也能随便就讲出口。
我有想过,泰介这次之所以出车祸,是因为,抛弃了我。
这样讲好像太过分了,但是我从你这样残忍地对我说了分手之后,没有一刻停止过痛苦。我每天正常地上学,放学,和朋友们聊天,可是精神里的内核已经痛得缩紧了全身,躲在没有阳光的地方拼命的哭泣。一开始是泪水,然后是血,最后是已经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黑色恶心的浆液。
为什么就这样放弃了我啊,是因为我做得哪里不对吗?如果我不对的话,就要早点告诉我啊,我会改的,我都会愿意做的,只要你能留在我的身边。
但是泰介说,要去美国了。那么就是,已经决定无论如何,要离开我了。
我不能接受这件事。
这种“不能接受”,不是由我的大脑控制的,而是我的灵魂在这样对我强调。
不行。
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她这样在我耳边聒噪地喊着,哭着。而我一直没有察觉。
在九份,遇到了一个很有趣的老人家。她的姓氏的发言我念得不太准,大概是じゃん这样的发音。她有跟我说一些台湾的特有的忌讳。其中有一条说,不要随便拍照,因为在一些很古老的地方,也许会拍到不应该被注意到的东西。比如说佛像什么的,就不可以随便拍哦,除非回家会认真供奉起来。
我以前好像听说过这样的说法,但是当时肯定不以为然。大概是我太年轻了,似乎这种是亚洲文化共同的忌讳呢。那位老人家还跟我说,现在的年轻人很喜欢自拍,不过,那些自拍的照片里,真的能看过真实的自己吗?
很奇妙,我大概能理解她的意思。
泰介,我们也有很多照片,我一次次地把它们翻出来回看,几乎每一张我都能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保存这些,唉,不重要了。
嗯,不重要了哦。
你还记得你说过,有时候会感觉小宝石就在自己身边,类似这样的话吗?我那时候只当你很会哄人,说出让人脸红心跳的甜言蜜语。但是现在我知道,也许是真的呢。
我把自己拍下来了。
是真实的,一直在哭泣的自己。没有被注意到的,被无视的自己。
已经是全黑的。
那真是一家不可思议的旧货店,我后来再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条路和那家店了。姓氏是“姜”的那位老妇人,她到底是做什么的呢?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她帮助我,看清了我自己的心意。
你读过源氏物语吧。泰介一定知道,六条妃因嫉妒和羞辱,生魂出体作祟葵夫人的故事吧,那是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事情,是不受控制的痛苦的灵魂自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我在九份之前,也一直没有察觉到。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她想,她想要,和你在一起。
我的生魂。
我把她拍下来,寄给你。
我想读到这里,你也许会看也不看后面的东西,就将整件邮件删掉了。
不过没看到也没关系了。
泰介,我爱你。
所以就算你要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
以后在灯光的暗影里,在无人走廊的回音里,在洗澡之后模糊不清的镜子里,当你有感觉到有人在看着你,而回头却发现没有人的时候。
不用怀疑。那是决定跟随你的我。
南 · 蛙鸣
南边的台阶正好远离了老街。
榎本越往下走,两边的景致就越荒凉,一开始还有零星卖奶茶和纪念品的小店铺,最后干脆是紧闭的门扉和茂盛的野草。
糟糕了,总不会在这里迷路吧。她有些慌乱起来,心想这时候打电话给北泽老师她找的过来吗?她慌慌张张地将手伸进挎包里一阵摸索,结果迎面遇到四个人从一扇朴素的门里走出来。
其中三个人穿着西装戴着墨镜,脸上的神情严肃到仿佛充满杀气。他们一出来就对着门这边轻轻点点头,非常敷衍地做了告别的示意,然后脚步飞快地沿着台阶向另一个方向走了。
就跟逃走一般。
榎本睁大眼睛看向停留在原地的最后一个人。
那是一位很英俊的年轻人。皮肤白得有些过分,穿着休闲的T恤和宽松的牛仔裤,感觉像是暑假来旅游的年轻游客,榎本甚至能注意到他脸上有一点点不甚明显的雀斑。
他转身就看到了榎本,他笑起来,热情地招待她进门。
“要来看看吗?”他一开始说的是汉语,留意到榎本疑惑的神色,又换成了韩语、最后是日语。
“这里是私家博物馆哦,关于九份过去的一些风物。”
真的是博物馆吗?榎本心里有一瞬间闪过这样的想法,但反正走到这里,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欲望逛街,就来参观看看好了。接待者的日语听起来亲切极了,让人很舒服。
她走了进去。
“九份这个地方,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一种偶然。”
接待者用不疾不徐的语气慢慢地讲着。
“大多数的旅游景点,要么是因为景观很好,要么是因为人文气息厚重,有时候两者还是互相辅助,但是九份很特别。我一直觉得,九份是一个处于死去边缘的城市。”
对游客讲什么死不死的……不会很失礼吗?榎本这样想。
像是察觉到了少女的想法,接待者歉意地一笑,解释道:“虽然这样讲很奇怪,不过我想,大部分游客来,可能是因为宫崎骏吧。”
突然听到自己国家的动画导演,榎本微微吃了一惊,但是随后回想了一下刚才看到的景观,她好像理解了。
“是千与千寻那部动画吗?难怪说刚才感觉景观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接待者赞许地点头。
“是的,一开始做旅游开发企划的时候,九份对外宣称,这里是很像千与千寻取景地的地方哦。”
“听说其实取景地并非这里,宫崎骏本人也反复做了说明,但是因为真的很像,加上政府为了旅游业兴旺,而故意混淆,导致这种说法以讹传讹,流传越来越广。除此之外,对日本人来说,九份这边无论天气还是文化都与日本接近,加上开支也不会昂贵,日本游客占了九份游客中很大一部分比例。我想你们学校也是这个原因才优先选择了九份。”
在接待者正式介绍九份的历史和习俗前,他询问了榎本来这里的原因,她提到自己的学校和毕业旅行的负责老师,对方表示有听说过的样子,也表示就算迷路了,他能联系到可以将她带出去的人。
“但是不说这些因为意外而拼凑起来的要素,九份是一个反反复复在繁华和荒凉中前进的小镇。”
“你们今晚的居住地是金瓜石,没错吧,你们比较一下那里和九份这里,不觉得只隔了一点点距离,热闹程度却差了不止一点半点吗?那里晚上如果不结伴走的话,有时候会感觉安静得有些吓人。幽幽的黄色灯光,也许有黑色的猫咪站在灯下静静地看着你,之类的。”
“九份和金瓜石就像是双胞胎姐妹,拥有相似的风物和相似的文化,也走过了相似的经历。上个世纪的时候,因为金矿开挖,两边都一度变得很热闹,然后金矿挖空了。曾经旧有的光辉就这样消失了,小镇重归平静,直到作为旅游景点的价值被再次发掘。”
“嘛,不说这些只让人感伤的事情了,我来给你看我们收藏的东西吧。”
放在博物馆外层的,是一些明显能看出时代感的文物,但是也能让人察觉到,除了上面附着的时代感和本土的旧时代氛围外,珍藏的价值也许并不高。接待者在展示那些上世代的器物时,短暂地沉默了片刻,随后又兴致高涨起来。他引着榎本,朝更里面的馆藏走去。
她看到了一只奇怪的青蛙形状的器物,那看起来有点像烧制的陶瓷瓶子,可是脚的部位看上去又像是木制的,两个明显不同材质的部件紧密地融合在一起。
那是一只三足的青蛙。
“嗯——”接待者笑容变得有些轻佻起来,他用手轻轻地抚摸青蛙瓶子的玻璃柜面,用故意吓人的那种感觉讲了起来。
“青蛙啊,有一些蛮有意思的传说。”
日本应该也有一些关于青蛙或者蟾蜍之类的传说,江户时期不是有很多百物语之类的故事吗?听说有身形庞大无比的大虾蟆的故事,好像在周防一片出没,有两个人那么大,能在呼吸中吐出红色的气雾,被红色气雾沾染到的生物就会被吞吃,也有说那种气雾有毒,沾到会全身溃烂。
据说有两位武士相约钓鱼,然后其中一位蹲在一块方正平整的灰绿色大石头上,两人正钓着,对面的武士突然对他疾呼:快离开这里!!这位武士不明所以,但还是从石头上跳了下来,和对面的武士一起迅速离开了这条河岸,待他想问个究竟时,那位武士露出很害怕的申请。
“你没有发现吗?刚才那块石头,突然睁开了眼睛。”
两个人战战兢兢地走回到刚才垂钓的地方,那块大石头已经不见了。
信浓地区的土地神叫诹访大明神,其原型通常是蛇,但偶尔也有以青蛙的样子出现,这二者还是天敌,这么一想也很有意思。中国也有类似的传说,特别是三足的青蛙,听说会为曾恩惠过它的人指引方向,占卜吉凶,庇佑家宅。当然,招财恐怕是更常见的一种说法。
但是这里的这只瓶子,是一个关于嫉妒的故事。
大概是五百年前吧,在中国明代时候,有一名小吏。他娶了一位夫人,夫人相貌美丽,但背部听说有恶疮,偶尔会渗出恶心的粘液,这位妻子虽然身有恶疾,无法医治,但因为容色一流,且性情和顺,对夫君尽心尽力,在远近邻居口中都可以说是极其贤惠的妻子了。
这名小吏因机缘巧合,在夫人的襄助下,逐渐混出了头,得到了上司的赏识,也渐渐升了职,日子也过得滋润起来。
有一日,他提出想要纳妾。
夫人平日凡事均以夫君意见为第一要务,遇到这件事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了小吏三个问题。
——您现在已经对我厌倦了吗?
小吏摇头,说不是这样的,你这些年对我照顾有加,我都记在心里。
——那么,我这几年来有做什么对不起您的事情吗?
小吏更是用力否认。
最后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问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您已经有想要纳妾的对象了吗?
小吏点了点头,说,确有一人。
是一位昔日同僚的女儿,夫人也曾见过一面。
夫人知道是谁后,沉吟良久,对小吏说,那么您就按照您的想法去做吧。
然而,第二日,夫人就失踪了。
家中只留下这只奇怪的蛙瓶。
初时这名小吏努力寻找过自己的妻子,但同僚和下属都规劝他,就算要寻找夫人,也可以先行纳妾,这样内务才有人打理,家室亦有人照料。小吏觉得此话在理,于是择日便全了礼,与那名女子一起生活。
两人的生活起初还算平静,但渐渐地,那名女子变得消瘦起来,甚至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
小吏询问她出了何事,她说,总是从水里看到青蛙的影子,便感到非常恶心。没有办法喝水,连食物也感觉有青蛙遗留的味道,所以也很难进食。
后来这症状越发严重,甚至能看到家里四处有三足的青蛙在爬来爬去,能反反复复听到青蛙的鸣叫声。这名女子就这样饱受摧残,精神脆弱地死去了。
据说有人在那名女子死后,看到这只瓶子里,爬出来一只青蛙,背后有疮口,于是便有谣传,小吏的原配夫人实为青蛙所化,最后因嫉妒而要加害于小妾。
“很不可思议吧,如果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位青蛙夫人的选择很不公平,就算要报复,也是优先报复决定纳妾的丈夫吧,但只因为丈夫回答第一个问题时对她还有爱意,便不忍下手,只是静静地加害着无辜的女子,倒不知该让人如何评价了。”
榎本心想,啊,是这样吗?
她大概能理解那位夫人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她还爱自己的丈夫啊。
晚饭在颇有名气的一家没有名字的餐馆——颇有名气和没有名字是对立的,但考虑到这里是九份,倒也合理。因为北泽老师早早和店家确定了时间,所有同学都有安排好的位置,店家也考虑到了日本人的用餐习惯,给所有人准备了木制的分餐盘,准备的桌菜包括冬粉血汤、鱼丸三吃、炸虾饼和一份卤肉饭,甜品则是在花生卷冰淇淋和草仔粿里二选一。
榎本归队的时间有点晚,在其他人已经落座后,她才赶到晚饭的地点。北泽老师很自然地对坐在角落的杉野招了招手。“阿遥,让榎本去你边用餐吧。”北泽老师笑吟吟地说道。
周围和榎本或杉野关系比较亲近的女生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眼神,然后就用或担心或看热闹的眼神悄悄巡视着这两人。但让大家惊讶的是,榎本安静地接受了这个安排,她朝杉野旁边的位置走了过去,坐下,吃起自己的晚饭。
“喂喂,takki,你跟阿遥现在这是,和好了吗?”早纪作出说悄悄话的姿态,但声音刚好能让坐在旁边的杉野听到。杉野也侧了侧头,像是想确认榎本的看法。
没有得到榎本的回应,早纪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哎呀想必是和好了吧,你们可是好朋友呢。”
如果是几个小时前听到这种话,榎本会直接把筷子甩出去走人。但是现在她只是默默地咀嚼碗里的冬粉,一口一口。
杉野遥和榎本宝石。在上周之前,的确是最好的朋友。
榎本是在上高中后才认识了阿遥。升学后,初中时代的好友大多去了其他学校,学业压力的陡然上升和缺乏朋友的寂寞迫使她尽快与新学校的少女们构筑友谊。
杉野遥能和榎本宝石成为朋友,这在一开始是榎本不能想象的。
阿遥是那种大小姐类型的女生,头发即使在台风天来临的时候也梳得一丝不苟,制服永远熨得柔顺,无论何时回答老师的问题都是稳妥且从容的语气,榎本第一次来到新班级就注意到了阿遥,她对这样优雅自信的女孩子充满了向往。
以及淡淡的嫉妒。
榎本很多次在想,如果阿遥最终没有和她成为朋友的话,也许有一天她就会自己先受不了,然后成为阿遥坚定的反对者和敌人,而追根溯源,就只是因为,这个人好到不真实,好到自己永远追赶不上。
成为朋友的阿遥和之前的那种印象又不一样了。因为亲近,榎本能发觉阿遥也会有幼稚的时候,也会有任性发脾气的时候,睡眠不足的时候还会有起床气,充满光辉的阿遥也有不想做作业的倦怠期,也会因为搞不懂自己功课而垂头丧气。
这是以前藏在完美面具后的阿遥所不会展露的一面。
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榎本也许会和这样的阿遥维持着难得的友情,互相见证着彼此的青春慢慢成长吧。
如果没有看到那一幕的话。
阿遥和泰介手拉着手一起逛街,他们在阳光明媚的街道上,幸福地朝彼此微笑,就像一对情侣一样。
榎本将晚餐吃得干干净净,她静静地看着杉野,嘴角噙着一丝奇妙的笑容。
杉野并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就和以往一样,即使是那天她发现被榎本看到了,也并无心虚地回看着她。
但是渐渐的,杉野的表情变了。
她皱起了眉毛,脸微微地扭曲了起来。
不知道是谁突兀地说了一句。
“我说,你们听到了吗?好像有青蛙的叫声。”
杉野身体轻轻地晃了晃,她左手悄悄地探到桌子下方,像是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榎本凑到她耳边,轻轻对她说:“呐,阿遥。”
“青蛙在你的胃里,感觉到了吗。”
“也有说那并不是妖怪或者诅咒,只是瓶子留下的幻觉,你能注意到那只青蛙瓶的色彩艳丽得不同寻常,是因为用了特殊颜料的缘故,能特殊着色的颜料往往有着不同寻常的调配方法,大多数原料会对人体有害,可能因为那个瓶子,逐渐产生了中毒的反应,甚至产生了幻觉,这才是导致小妾去世的原因。”
“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哦,小姑娘。”私家博物馆的接待者突然凑近榎本的脸,像是从她脸上读到了不同寻常的信号,“你是在打算着什么吧,嗯?想要从我这里交换到什么吗?”
她想着杉野的事情。
阿遥是她最好的朋友啊,她曾经真心实意地相信过她。
她不能忍受这样的背叛,也不能忍受这样的嫉妒。
“所以,有什么办法吗?”
“要说有没有呢,其实是有的啦。”接待者仿佛有点心虚地挠了挠下巴,然后对榎本摊开双手。
“对了,你一直不知道怎么称呼我吧,我姓姜,对日本人来说,是不是有点不好念呢?”
榎本洗澡的时候哭了出来。她的眼泪混杂在热水中,没有痕迹地滑下。
阿遥最后什么都吐出来了。白天吃的东西,晚上吃的东西,弄得一地狼藉,场面非常难看。最后被老师扶去休息的时候,阿遥对老师说,对不起。
热水淋在榎本后背上的时候,她感觉到撕裂的疼痛,她知道后背上长出了一个恶疮,那道丑陋的伤口在吞噬她的悔恨、她的嫉妒、她的不甘和她的不堪。
她与阿遥的痛苦在同时滋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终结。
北 · 金色的路
泰介,这次毕业旅行,要一起去吗?虽然说跟我们不是同班……啊,会担心看起来太刻意吗,也是呢……听说这次要去台湾九份。嗯!虽然还会再征集一下全班的意见,但是之前看反响应该就是定这里了。不会啊,我很喜欢这里,听说和日本的气候很相似,也能体会到异国的风情,会很开心的。一定会很开心的。
阿遥!泰介说这次没办法去呢,所以陪我多多地拍照片吧,之前搜过去九份的旅游攻略哦,那里的石阶和店铺太好看了吧,一层一层地铺上去,密密麻麻的有瓦片房顶的房屋,神秘的东方国度感!你干嘛这样笑嘛,人家是真的很期待啦。而且会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我都写在小纸片上了。你看你看,芋圆听说是必选的第一名,然后是这个,各类丸子的汤,还有这个,筒仔米糕,到时候一起去买来吃哦。
榎本在茫茫的人流里穿行,有些游客是往上走,有些是往下走。她觉得周围的声音很吵,于是从包里摸出了耳机戴上,清亮的声音在耳朵里流动起来,奇异地覆盖掉周围的喧嚣。这让她有更多的空间去回想一些,其实不太久之前的事情。
那时候自己,真的跟个傻子一样。
榎本板着脸,伸手揉了揉眉心。不知道为何,她觉得身体沉甸甸的。她也是曾经欢呼雀跃地期待着这次台湾之旅的学生中的一员,她也曾经热烈地希望和友人共享这次旅行的快乐。但现在自己就像一个被抛弃的破布娃娃,她回想起阿遥安静的脸,就用力地咬住牙齿,用自己也知道很愚蠢的反叛心去对抗不愿接受的现实。曾经有多期待这次毕业旅行,现在就有多讨厌,曾经有多想要和阿遥一起逛街,现在就有多讨厌看到杉野。
泰介与她们不是一个班级,但这次他也没有参加自己班级的毕业旅行。
泰介出了车祸。
车子的刹车出了故障,导致与街道的墙面相撞,泰介在这次事故中左腿受了伤,在医院里据说要养一个月左右。
有点讽刺的是。榎本淡淡地垂下眼帘。
事故发生的那天,正是她发现泰介和阿遥在交往的日子。
晚饭在颇有名气的一家没有名字的餐馆——颇有名气和没有名字是互相对立的,但考虑到这里是九份,倒也合理。因为北泽老师早早和店家确定了时间,所有同学都有安排好的位置,店家也考虑到了日本人的用餐习惯,给所有人准备了木制的分餐盘,准备的桌菜包括卤猪脚、炖蛋、白灼青菜和乌冬面,甜品则是在蒟蒻果冻和梅子布丁二选一。
其他的同学在愉快地分享着今日拍到的照片和买到的特产,榎本吃完晚饭,在北泽老师那里报备了一声,就出了门。晚饭之后还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榎本沿着点亮了灯笼的街道漫无目的的走下去。
说出来也许会让很多人嗤之以鼻。榎本一度想过,要利用这次毕业旅行离家出走。
嗯,就是离家出走。收拾好行李,趁没有人发现的时候坐着火车去台北,再去台南,总之去大家找不到的地方,北泽老师大概会很头痛吧,会拼命打她的手机,然后联系她的父母之类的,然后她再帅气地留下藏在桌布下的信件,要用好看的蘸水笔认真写下:真抱歉,让大家担心了,但这是为了找到我真实的自我而必须去做的事情
……以上,都是骗人。
太麻烦了,对现在的榎本而言,需要用太多的冲动和勇气才能构成这样的胡作非为,所以就算是遭到了连番的不幸,也还是没办法漂亮地做出让大家都担心的事情。
所以说,为什么你们就可以这样,毫不顾忌地伤害别人呢?
她突然转过身,顺着石阶向上方看去。太阳已经落山了,在吃晚饭前,还能看到余晖柔顺地从狭窄的台阶里照下来,有慵懒和羞怯的余味,而现在只剩下小店两边的灯光和装饰灯笼这种人造的光源,榎本的影子在她脚下,像是要活过来一样延伸到很长很长。
她像是发了魔怔,盯着影子看了很久,然后突然之间,影子的末端动了一下。
榎本吓了一大跳,但是再一看,就能发现影子的末端露出了两点墨绿色的光,是猫的眼睛。那只通体漆黑的猫咪隐藏在她的影子里,尾巴懒散地晃来晃去。
榎本蹲下来看着它,有点傻气地对着猫咪学“喵喵”的叫声。
黑猫一脸无聊地打了个哈欠,露出尖尖白白的牙,然后它立起身子,朝上方走了过去。
猫的足印在地面上留下了金色的痕迹。
榎本用力揉了揉眼睛,却能看到猫咪的爪印留下的金色的辉光越流越多,顺着台阶向下滑淌,而猫咪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回过头来看了看她,就像是希望她跟上一样。
这是什么啊……
周围明明还有上上下下的游客,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看到这奇怪的一幕,只有榎本能踩在那条金色的小路,她感觉像是要陷落进去一样,她本能地向外用力地抓了一下。
有一只小孩子的手握住了她。
是扎着丸子头的小姑娘,她笑嘻嘻地看着榎本,嘴巴甜甜地问她:“大姐姐,你迷路了吗?”
榎本像被迷惑住了一样,甚至没有思考为什么她会说日语,就回答了她。
“没有哦,只是在这里逛一逛。”
“这里没有什么好玩的啦。”小女孩晃了晃脑袋,露出可爱的浅淡的酒窝。
“跟我去那边看看吧。”小女孩伸出了凉凉的小手,牵住了她。
榎本跟着比她小好几个头的小姑娘,在金色的小路上迈开了脚步。
小孩子的手捏起来软软的,完全没有出汗,明明是夏天,握住却感觉凉凉的。
和泰介的手握起来感觉安全不一样,和阿遥的也不一样。
曾经也和泰介一起手牵手逛街,泰介的手比她要大一号,可以把她的手拢在手里,握起来能感觉到是男孩子那种分明的轮廓,她喜欢与泰介十指交握,彼此不留空隙,就好像这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阿遥并不喜欢和人牵手,但偶尔也会纵容她这样亲昵地挽住。阿遥的手是那种有力度的纤细,无论什么时候碰到,都能感觉少女的皮肤真是光滑得不可思议。
然后泰介跟她说,我们分手吧。
然后阿遥在街角回过头,和她长久的对视。
黑猫在离她们不远的前方慢慢地走着,而脚下是一条金色的路。小女孩则拉着她在九份的夜市里到处乱看,像是对什么都很有兴趣,又像是对什么都不屑一顾。
这样要走到什么时候呢?榎本迷惑地想,再往上,会有更好玩的地方吗?
“会有很多很多的金子哦。”小女孩满不在乎地说,“大姐姐,你看起来不开心吧。以前也有很多这样的人呢,但是,没有人不喜欢金子,所以,去有很多金子的地方吧。”
诶?是这样吗,有金子就会开心了吗?榎本更加迷惑了。她想要试图松开对方的手,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到了完全认不出的地方。
小孩子柔软的手变得非常寒冷,冷到她无法继续握下去,可却也甩不开。
九份以前有一座金矿。她想起之前和泰介还有阿遥讨论毕业旅行的时候,那两个人这样告诉她。
金矿给九份带来了繁华,可是后来金矿开采光了,于是那些热闹又消失了。
九份这座城市会在意自己曾经得到的和后来失去的东西吗,那些金光烁烁的过去,和金矿捆绑在一起的楼起楼塌。
榎本喃喃地问她:“你是谁啊?”
小女孩露出开朗的笑:“你不会发我名字的音吧,我姓姜,我叫姜……”
她说了她的名字,可是榎本没有听清楚,她只感觉自己越来越无力,脑袋里晕乎乎的,眼里只能看到满眼灿烂的金色星辉,在她的周围逐渐盘旋包围。
是要去更远的地方了吗?会有更多的热闹吗?可是为什么,心里某一个地方,好难过,好冷,好想哭呢。
和泰介在一起的快乐的日子,和阿遥在一起的过去的时光,都像逐渐褪色的旧日胶卷,在强光下从她的脑海中飞速闪过,她不想重温,可再一次重温时,她不得不承认那曾经有那么多快乐。
她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泰介!!!”她大声地喊了起来,“阿遥!!!!”
喊的是她最不想再看到并列在一起出现的两个名字。
身后传来急匆匆冲上来的奔跑的足音,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被人强硬地拉住了一只手。
拉住她的那只手温度也不高,但皮肤光滑,有少女的力度和纤细的线条。
榎本不停向前的脚步被迫停止了。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你再往外走的话,就要从台阶上掉下去了。”阿遥听起来声音有一点紧绷,像是对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榎本充满了不满。
脚下有金色足印的黑猫,有酒窝的小女孩,像夏夜的热梦一般,就这样悄然不见了。
榎本在杉野遥的怀里放声大哭。
“不要再悄悄一个人跑出来了,北泽老师还在找你……”
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要将什么东西说出口,榎本骤然打断了杉野的发言。
“我不原谅你。”
那是和杉野之前的句子完全无关的论断。
但两个人心里心知肚明。
就因为是你,所以才加倍不能原谅,我绝对不会祝福,也绝对不会接受,以后的人生,都绝对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不知为何,哭到泣不成声的榎本总感觉,阿遥也像是落下了眼泪。但是她抬起头,只能看到一如往常的宁静的眼。
阿遥用口型对她说,对不起。
泰介最后那封她不愿意打开的短信也在对她说,对不起。
她好像得到了想要追寻很久又逃避很久的一个回声。然后某种重荷化作了深夜里无处不在的金色的光辉,从她的肩头消融了一些。此刻她还背负着那种难以言说的情感,但也许之后,会慢慢地,慢慢彻底从她的未来里剥离。
“下次不会再来这里了。”阿遥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哪还有下一次毕业旅行呢?榎本心想。
她们一起朝集合的地点走去,走在褪去了金色光辉的,黯淡无光的石阶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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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亱煌绯
评论:随意
注:新年快乐桀桀桀桀桀桀【发癫】
(1)
“祈唤恒古冰雪之神,祈唤祖祖代代之英魂。”
寒风彻骨,大雪纷飞。
“冰雪桂冠,时光之军。”
银枪旋舞,入敌即出。
“一日对我有千年,千年与您仅一日。”
振枪横扫,飞身后撤。
“永恒之花中藏着您的泪珠,高贵的狼群追随着您的左右。”
弗安纳急切地瞥了眼正在身后吟唱咒文的弗安诺,抬枪横拦堪堪挡住敌人的挥砍。疲惫的身体已不足以支撑他去思考更多,只是机械性地挥舞着手中的长枪,将枪头又一次刺入它们的心脏。
天与地的交界处,冰雪无法触及的终焉,那来自寰宇的诡谲生命,可与神明比肩的存在,弥漫着腐朽气息的巨大独眼正贪婪地注视着地表上的一切,渴望让这片大地上的生灵们化为它伟力的一部分。它将天幕撕裂出数道裂缝,让它的子民踏上这片大地,奔向尚且年幼的人类文明。
弗安纳此前从未见过这般可怖的生命。空洞的眼口,扭曲的五官,或枯瘦干瘪或臃肿肥腻的肢体在雪上飞速窜动。口器旁淌着的、令人作呕的灰白色脓液与天空一同摇晃着。那奇臭无比的脓液比尸体在太阳下暴晒后散发出的气味更让人难以忍受。
弗安纳不敢望去,哪怕一瞥。他怕懦弱的自己被名为绝望的情绪侵蚀,再无力挥动手中的武器,无力保护唯一的血亲。可即便如此,他还能撑多久呢?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只了。怪物们争先恐后扑向弗安纳,它们的脓液与体液早已聚成一条污浊的河流,蠕动的肉块铺满了雪原可见的每一寸角落,毫无忌惮地亵渎着这片神圣的雪域。
风动,雾起。
腥臭的雾霭从四面八方升起,恰到好处地藏住了那些令人作呕的巨大肉块。可弗安纳仍能感觉到,或者说,隐约看到雾气深处那庞大而可怖的阴影。
“退后!”清亮的女声透过雾气传来:“默克林斯的巴莱尔啊,为我的敌人指明通往阿尔笛之宿的道路!”
暖黄的光芒穿过浓厚的雾气,擦着弗安纳的鬓角,直直刺入他视线死角的一只怪物的心脏。弗安纳下意识扭头望去。紧接着,光芒急速膨胀,向四周炸开。脓液飞溅向后方蜂拥而来的怪物,径直穿透它们腐臭的身躯,留下数千或数万道细密的小孔。光芒再次膨胀,炸开,如瘟疫传播般。
是阿希莉娅的灵术。
弗安纳借此机会得以喘息,望向光芒飞来的方向。
纤细的身影破雾而出,身后不时有或大或小的暖黄光芒闪烁。
忽地,腥臭的气息直冲颅顶,弗安纳胃部顿时痉挛,吐出一滩灰白的液体,并不断干呕起来。
阿希莉娅快速来到弗安纳身旁,戒备着四周随时会冲出来的漏网之鱼:“不要再让你脆弱的口腔皮肤和它们的体液接触。”
“谢谢提醒,我已经在呕……考虑要不要直接把舌头呕……割掉了。”弗安纳嘴角抽搐着,僵硬地给人回了个笑。
就在刚刚,光芒炸开弗安纳视线死角的那只怪物时,一些脓液好死不死飞进了他的嘴里……此刻,他的舌头与脓液接触过的地方正火辣辣地疼,像是直接将舌头伸进过饱和溶液里般。而那残留在口腔中的恶臭气息伴随着他的每次呼吸直冲颅顶,让弗安纳止不住地干呕,恨不得给自己来上一拳,两眼一黑直接躺尸。
阿希莉娅抬手贴在弗安纳背后,快速吟唱道:“默克林斯的巴莱尔啊,在红与白的交融中为我面前之人降下圣洁之力,让他得以重归纯净的国度。”
淡淡的白色光球自掌心融入弗安纳体内,后者很快便止住了干呕。
弗安纳咂咂嘴,又唾出一口唾沫:“不开玩笑,我当初真该听米夏埃尔的话,和安诺一起多学些灵术的。话说他人呢?”他指的是米夏埃尔。
“巨狼化了,在前方处理那些难啃的骨头。”阿希莉娅一脚踹飞右侧扑来的怪物,弗安纳默契闪身上前,一击刺穿它的心脏。
“也是。”弗安纳抽出长枪,侧耳听着弟弟吟唱的咒文:“还差最后一段,快让米夏埃尔回来。”
阿希莉娅抬起手,掌心对着雾气搅动最频繁的部分吟唱道:“风之灵安波莱特,且聆听自蒙塔力之巅的祈祷,为我扫清这片迷雾,让我得以窥见真实!”
无形的风环绕在阿希莉娅周身,加速搅动着周遭的浓雾。旋风破开迷雾向前推进,不过顷刻,视线却又再次被迷雾笼罩。
怎么办?这样根本通知不到米夏埃尔。
两人对视一眼。
弗安纳率先开口:“你那种链式爆炸还能用几次?”
“两次。”阿希莉娅皱起了眉——常年的并肩作战让他们深知对方接下来的举动——而后补充道:“我们只剩两分钟。”
弗安纳点点头:“好,照顾好我弟弟。”说罢,便一头冲进浓雾中。
(2)
和那时一样浓的雾。
只有无尽的白皑,看不见半点希望。
只是苦苦挣扎着,向前又迈出一步。
弗安诺伏在兄长的背上,无奈地干笑两声:“哥,别挣扎了。”
“闭嘴!”弗安纳红着眼 厉声呵斥,将背上的人又往上托了托:“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掉的……我们还有好多没吃过的东西,好多没去过的地方,好多没遇见的人和事……如果……如果你不在的话这一切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弗安诺轻轻“嗯”了声,将头深埋进兄长的脖颈,梦呓般说道:“我可以要些糖吗?”
“可以!”弗安纳下意识地回道:“等你好起来我每天都给你买糖!但是你也要记得好好刷牙!”
“好。”
弗安纳听见弟弟略带笑意的呢喃。
小小的身影在雪上艰难地移动。
弗安纳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寒气刺得他的肺生疼。他红着眼望向雾中庞大而扭曲的阴影,攥紧了手中的长枪。
现在没时间让他再去胡思乱想了,得尽快找到米夏埃尔。
“祈唤恒古冰雪之神,请为您虔诚的信徒指明希望的方向,引领我们回归您的怀抱。”
弗安纳快速吟诵咒文,一条冰路随即在他面前凝聚而出。他猛然踏上,借着重力急速掠过那些扭曲的诡异生物,向着山下滑去。
在日光照不到的地方,雾气骤然散去。那些怪物瞧见了自投罗网的食物,争先恐后向弗安纳扑来。
没时间跟它们纠缠。
弗安纳蹬起一脚,跃向空中,快速扫视下方的雪原——怪物褐灰的皮肤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显。几乎是瞬间,弗安纳的视线就被一片格外空旷的雪地吸引住。巨大的白狼正和两坨与他体型相当的肉山撕斗在一起。
那肉山被巨狼狠狠扯下大半身躯,踉跄着向后倒去,冲散了怪物们行进的队列。巨狼飞扑而去,将利爪刺入肉球的内部,带出一团明显异于其他部位的、长满细长触手的肉球。
另一座肉山紧接着高高跃起扑向巨狼。巨狼将身一滚堪堪躲开,没来得及给那肉球最后一击。
两座肉山相撞,激起大片飞雪,连带着引发周围的一场小雪崩。肉山剧烈鼓动起来,像贪婪的巨蟒迫不及待将对方吞入体内。下一瞬,肉山合二为一,体型却不见增大,反而小了几分,并拟态出了类似狼的生理结构。
它们在学习?!
弗安纳不敢细想,再次吟诵起咒文,将脚下的水汽凝成片片薄冰,借力凌空向米夏埃尔的方向奔去。
米夏埃尔快速翻身,半伏起身子低声嗥叫,戒备地盯着面前的敌人。
“米夏埃尔!”弗安纳的声音自上方响起。
米夏埃尔转动了下耳朵,示意自己知道弗安纳来了。
肉山发出尖锐的咆哮,向米夏埃尔奔袭去。
弗安纳轻念咒文,在米夏埃尔身后铸起一堵冰墙,后者侧身闪过,顺势扫起一尾雪雾。肉山直直撞到冰墙上,发出一阵闷声。弗安纳找准机会将长枪投向拟态的狼头。米夏埃尔亦趁机扑向肉狼的胸口,划破后者的胸口,扯出后者的“心脏 ”。
没有多余的交流,一人一狼对视一眼,米夏埃尔腾空接住了弗安纳,不带半分犹豫地往山上跑去。弗安纳揪着狼毛,在狼背上给米夏埃尔吟唱增速咒文。
就在此时,天地异动。
他们脚下的土地开始急剧震动,不少怪物的尸体在震动下带着一些松动的雪块慢慢往山下滚动。
怪物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发出尖锐的叫声,转头向着山下奔去,向着巨眼撕开的空间裂缝逃窜。
天空的诡谲巨眼猛然转动,猩红的瞳孔直勾勾盯着山顶的方向,弗安诺所在的方向。
弗安诺闭上眼睛,对巨眼的方向抬起手,淡蓝的法阵以掌心为中心展开。同时,巨眼上方的天空也出现了同样图案的法阵,且以极快的速度呈几何倍地扩大着。
“再快点!”弗安纳冲着米夏埃尔大喊。“被那玩意蹭到半点我们连灰都没得剩!”
米夏埃尔顾不得回话,脚下的步伐又快上几分。
……
弗安诺呢喃道:“哥,神明真的会倾听信徒的祈求吗?”
“会。祂一定会听的。”
“大家向神明祈祷的应该都是好事吧,比如家人平安之类的。但为什么还会有不幸发生?”
弗安纳双唇嗡动,沉默良久。
是啊,为什么呢?那可是神啊。神不该是全知全能的存在吗?为什么还会给世人带来不幸呢?
年幼的弗安纳不愿再想。他不该有这般渎神的念头。
……
几条细长的触手从巨大的瞳孔中游出,悠悠然伸向上方的淡蓝法阵。
触之即碎。
法阵碎了。
弗安诺身子猛然一僵,瞳孔急剧收缩成点。手中的法阵并发出刺眼的白光,将他吞没其中。
寂静无声。
阿希莉娅只觉身后强大的灵力波动瞬间消散了。她错愕回望,弗安诺本该站立的地方空无一人,只剩两个脚印。
“不……不不不不不不!安诺!安诺!!!”弗安纳失神地望向天空破碎的法阵,心跳忽地漏了几拍。他下意识地揪紧手中的狼毛,央求道:“米夏埃尔!再快点!再快点啊!!!”
“冷静点。”米夏埃尔沉着声音,“超位灵术完成的瞬间就和施术者无关了,弗安诺除了身体透支,应该没事。”
“可是……”弗安纳喉头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掉。他低下头哽咽道:“我的心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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