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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御门佐仓,现在十分郁闷。
郁闷的来源,是在他对面安静坐着的,穿着艳丽的红色和服,宛如座敷童子一样天真甜美的女孩。不知情的人看了大概会惊呼“好可爱”“像洋娃娃一样”吧。的确对方有墨一样漆黑的头发和眼睛,还有光洁白皙如同瓷器的肌肤,说是女儿节架子最高处的玩偶也不为过。
但是这幅皮囊下面是恶魔啊啊啊!佐仓在心里尖叫。
“……总之,我的诉求就是这些。”小巧红润的唇一张一合,在佐仓还在走神的时候说完了自己的要求。
“……什么?”佐仓的意识终于重又被这个小小的榻榻米房间占据。
然后他感觉到什么东西炸开了,就像女孩身后的蜘蛛脚一样。
“你的祖父可没这么不上道。”瓷娃娃样的女孩坐在副驾上,艰难地拽下安全带给自己系上。
佐仓揉着被打疼的额头,老老实实开着父亲的车。他还没到能继承神社独当一面的程度,自然在家里地位也是一塌糊涂,只能用父亲的座驾代步。
不过她自己去的话不是会比坐车还快吗!佐仓愤愤不平。
“你也不想看到大蜘蛛白天在市区狂奔吧。神官大人?”女孩像是有读心术那般,对他张开了八只眼睛。
佐仓一脚油门踩下去,汇进车流。
目的地并不遥远,就在城市另一边的树林中,在佐仓停车的五分钟前,他还能看到住宅楼与在楼下散步的居民。甚至连他们下车的地方,也不算是非常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至多只能算得上是城郊的荒地。
“真的会在这种地方吗?”他突然打了个寒战。
“是的,我家孩子不懂规矩惹的祸。”女孩一抖袖子,一只火红的大蜘蛛啪一下摔在地上,八条长腿挥舞半天才挣扎着翻过身。
“带路!”与幼女完全不同的尖利凄号从细软的嗓子里传出。
佐仓看着蜘蛛如同被雷劈了一样狠狠地抖了一下,舞动着八条长腿冲进树林。
其实不用蜘蛛带路,佐仓也能找到这里。
在外面的时候他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不妙的东西,那种背后发凉的感觉即使没有进入树林依然清晰可辨。然而一想到在距离城市并不远的地方有这种存在,恐怖的感觉只会更甚。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是真正亲眼看到那个东西的时候,哪怕现在是白天,他的第一反应依然是试图拔腿就跑。那一大团蠕动的黑色物质的表面上,镶嵌着无数的五官,眼睛,嘴巴,耳朵……混杂在一起,然而没有一只眼睛与另一只相同,也没有一张嘴与另一张嘴相同,就好像无数张脸被融化后混在一起,然而这些脸的主人又没有死去,只能在这种凄惨的境况下哀嚎至失去理智。
“……说了多少遍了带着负面情感的信物要分开处理,听都不听是吧!”耳边尖利的训斥声拉回了佐仓的部分神智,女孩正掐一手掐着那只蜘蛛对它咆哮,一只手指着那一大团诡异的存在。佐仓看着蜘蛛抽搐的长腿,突然感觉到一丝丝怜悯,以及同甘共苦的欣慰。
但是马上他又想起来,这种东西,他一个见习神官真的可以处理吗,他只是有些灵力,比起灵力强大的父辈和祖辈,来说简直没法看。
“你最后净化就行,前面我去收拾他。”女孩吼够了,将蜘蛛随手一扔,可怜的蜘蛛掉到草地上,长腿抽抽着仰面缩成一团。
多年之后,佐仓多次试图回忆那天的场景,但可惜的是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因为你被吓得做了一个月噩梦,屁滚尿流地来找我要消除那天的记忆。”只要他问起,红蛛母永远是这个回答,“虽然我觉得我只是用了正常捕猎的方法,但是按照当时你的描述是‘人这一生也不可能见到的极致血腥残忍的画面,比起最残暴的杀人狂撕开受害者的肠胃更凶残’,为了你好我还是帮你删了。”
但是那天之后的记忆倒是没有被删去。他记得他颤颤巍巍地对着那堆东西的残骸完成了净化仪式,空气中的怨念和红蛛母的怒火一起消失了,返程路上她温柔得就像全世界最幸福的人,还嚷嚷着给他和那只红蜘蛛买零食。
“别害羞啊,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红蛛母把那一堆糖塞进车里,“哦它也是。”她指了一下头顶的蜘蛛,“它爬你头上你还会笑。”
佐仓估计他们家族还要和这只以情感为食的蜘蛛纠缠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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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见了那个男人,就像她幼儿园时那样。
男人出现在街角,穿着肥大的连帽衫,揣着兜,帽子底下泄露出一丝金发,和她一样站在人群中,和所有人一起看向一个方向。在第一声警笛声响起时,她扭过头去,心脏上伴随着一阵激烈的跳动浮起一句话:“我见过他。”
她没有这样的朋友,或者说她的生活中不该存在这样的男人,她的生活是洁净安全的社区,海边带泳池的白色房子,是宴会上西装革履摇曳生姿的男孩和女孩们,是古典歌剧里华丽的女高音,是迈巴赫的后座,还是每天可以直接看到市中心的办公室。连帽衫这种东西只会出现在他们社交圈子里所说的“下等社会”。
但是他们就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就像是前一家商店橱窗里摆着的小饼干,你在下一家商店的货架上又看见了。你不会记得它的花纹和牌子,但是视线带回信息刻进视网膜,大脑拼凑完所有的信息后传达回了"它们是一个物件"的结论。
“这就是那个人”,那一刻她的大脑疯狂叫嚣着,从很久以前,从她高中还在和一个男孩约会时,从她还是个骑着小马的女孩,从她还在母亲的怀中看着天空开始。她走遍了这座城市,失去了小马和母亲,还有那个曾经她爱过的男孩,只为找到她一直苦苦寻觅的"小饼干"。
那个男人没有回头,眼神穿过人群,随着警察和医生的动作移动,人们疑惑,惊恐,窃窃私语,他晃动脑袋,被帽子遮盖的脸终于在她面前呈现了那么一部分。那张脸随处可见,随处可见的嘴唇,随处可见的鼻子,以及一双乍一看算是漂亮的蓝眼睛,现在这些五官拼凑着,扭动着,摆出一个名为"惊恐"的表情。
“这就是我们的相遇。”她说,“我们都在围观一场事故,然后我们看见了对方。”
她在键盘上敲下这些,点击发送的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这一生往后再也无所求。她的欲望源泉仿佛彻底枯竭,甚至宣传的欲望也到此为止,眼下她是不想再和朋友聊下去了。她的心里是一片死水,而她对此非常享受。
现在男人就在她的屋子里,片刻前她亲手把他领进这里。她从窗户看出去,只看见院子里有一只死去的海鸥,以及一只怪鸟,它收起翅膀站在那里的样子也远超一个人的个头。
她飞奔下楼,却从客厅的落地窗里看见男人站在院子里,手里拎着海鸥的尸体。
"垃圾桶在哪?"男人的蓝眼睛看上去很无辜,仿佛他只是看见了一块垃圾。
"你没看见有只怪鸟吗?就在那只海鸥旁边。"
"院子里只有我。"
这个插曲很快被她抛之脑后,很快她开始考虑婚礼的事情,她想去海边,穿上比基尼,戴上头纱。男人似乎对此没有什么意见,最大的阻碍来自她的父亲,他不能把女儿交给一个来历不明又居无定所的男人。
"你们玩摇滚的不都是这样吗?"她和父亲大吵了一架,跑出来,和男人坐在漆黑的海边。
"不……实际上我不玩摇滚。"
"你不是告诉我一直喜欢那个吗?"
"我没说过。"
那晚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她最后的印象是在海边,而醒来时她在自己的床上。男人无影无踪,佣人们说她吃完了晚饭就回了房间。
男人从那一天开始便无影无踪,而她的欲望源泉开始喷薄不歇,也许那个男人就是能堵上这源泉的塞子。这个状态她很熟悉,这感觉困扰了她大学四年,从一次连续通宵了三个晚上的期末复习开始。
没有人对他有记忆,她惊觉自己从没见过男人的亲人,甚至是身份证。她从不提及这些,她只是看着男人每天到自己家里来,穿着套头衫、西装、衬衫、甚至是万圣节的鬼怪服,她以为那些只是他在逗自己发笑。
但是她又想起了什么,小马、母亲、爱着她的那个男孩。这个状况她似乎见过,小马被狼咬死时,她在山坡上看见的黑马,母亲去世时站在病房最角落的那个穿花衬衫的医生,她遭遇车祸被男孩推开时,人群里那个穿黑斗篷的男人——第二天的报纸上,她并没有从照片上看见他。
这似乎就是答案。
如果……这就是办法呢?
她从自己的办公室里跳了下去。八十楼,全市中心视野最好的建筑里最高处的三层之一,为了防止有人高空坠落他们故意把那扇窗子做的很重,但是依然拦不住她。
剧痛顺着脊柱爬上来时,她听见了那个声音。
“聪明的女孩,你找到了我的秘密。”男人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然而那声线和音调却不似人类,如同无数个声音混合起来。她理应拒绝他,然而大脑却如同被操纵了,疯狂地把这个声音与她熟知的那个匹配起来。
她看见了那个男人,她的小饼干,从她的眼角余光里。她看不清,这还是大脑传来的信息。听起来他就在她身边,然而她的余光中只有一点点影子。现在警笛的声音响起来了,她躺在地面上,眼前时天空,耳边是人群的低语,很快这些离她远去,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人群里,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捧着装满文件的纸箱,一副刚被开除的恶样子。那五官就如同超市货架上一模一样的货品包装一样,唯独那双蓝眼睛看上去漂亮又无辜。他跟随着身边的人们,挤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一如他们相遇那天。
+展开作者: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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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江边还没什么东西,没几棵树也没多少房子,就是一大片荒地,连路灯也没有,散乱地堆着几个菜市场才会出现的那种铁皮垃圾箱,都破破烂烂的,塞满了垃圾。
一般没人会来这种地方,垃圾站的人起码一星期才会开车来收拾一次,而尽管处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位置,垃圾箱里的垃圾也从来不见少,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堆回了原来的样子。
常树在这样的江边来回走着,尽量站得离河水近一些,好让那些从远处飘来的恶臭气味离自己的鼻子远一点儿,但最起码一千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味道还是缠在了一起,在高温中大摇大摆地四处飘散。
白到晃眼的太阳光底下,常树已经晃荡了好几分钟。他的手表落在了教室里,没法精准地知道现在是几点,只能抬起手臂从手指的缝隙里眯起眼睛望向天空,试图从太阳的角度推算出大概的时间。
光线穿透皮肤钻进血肉与骨头中,又穿过一层皮肤然后落进他的瞳孔里,他艰难地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只得出“离太阳落山还早得很”这样一个结论。周围静得很,常树放下手臂,垂着头叹了口气,转过了身。
他已经什么都没在想了,在此之前思考得太多太快,而天又太热太晒,不过才一百多厘米的身体已经不剩下什么精力给他继续考虑事情了。所以他转过身,打算就这样再继续贴着河岸走几个来回,但是一个身影几乎是贴着他站在背后,让他差一点儿就撞了上去。
常树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反应了一下才觉得吓了一跳,对面那个人却仿佛要被撞到的不是自己一样,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就那样走了过去。
高挑的女人左手提着一个编织袋走过,而直到这时常树才听见了塑料摩擦时吱嘎作响的声音,他站在原地看了几秒那个背影,然后迈开腿跟了上去。
一片寂静的河畔开始有风吹过来,女人的鞋底在前方一下一下敲着地面上的沙土,绿色的编织袋不断地发出声响,以一种不容忽视的架势强行把常树的注意力从女人那儿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那里面装着些什么?常树盯着那个皱巴巴的袋子,不自觉地又思考起来。为什么会提着这么个袋子?提个编织袋要来装什么?她来这种地方干嘛呢?
——这个人是谁?最后,所有的疑惑还是停留在了这样一个最明显、但也最不管他事的问题上。常树又打量起女人,看着她趿拉着的塑料凉拖、松垮垮的裤子和发黄的短袖衫,还有被乱糟糟地别在脑后的头发,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考虑起了完全没必要的事情。
女人提着袋子向前走的模样看上去随意却又目的明确,常树隔了一段距离不声不响跟在她后面,走出二三十米,然后又跟着停了下来。
女人转过头,露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半睁着眼睛望向常树,目光在他身上飘了一下就转走了。
“小孩,别跟着我。”她这样说。
好像有点绿,常树看着她脸颊旁翘起的被光照亮的头发,这样想到。他完全没注意女人说了什么,只顾着观察她的样子了,强光让所有的颜色都有些失真,他眨眨眼睛又仔细看了看女人的头发,又觉得刚才只是自己看错了。
女人沉默着站了片刻,看这个孩子呆愣愣的没什么反应,就自顾自转身又开始朝前走了。常树的视线还跟着她的头发,那片模糊的颜色在阳光下晃起来,更加让人没法看清了。
校服的白衬衫背后被汗湿了一块,黏糊糊地贴在身上,风一吹又凉又痒,像一群蚂蚱在爬来爬去。他看着面前的人,一声不吭地跟着继续走,时不时伸手到后面扯一下衣服。
三道杠被他扯下来塞进裤子口袋里,别针不知道是没收好还是弹了出来,针尖隔着薄薄的布料刮擦着皮肤,没一会儿就把大腿刮得刺痛。常树想伸手进口袋里把别针拿出来,汗津津的手指摸了半天才摸着,一个不注意别针就掉在了地上,被他一脚踩进沙土里。
他低头看了几眼,没能看清别针被踩到了什么地方,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跨了过去,跟着女人一步也没有停。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在河岸上走着,走到了那几个垃圾箱边上。常树抬起手捏住鼻子,刚准备加快脚步,就看见女人又一次停了下来。这回她没转头看身后的男孩,也没说话,自顾自地抖开编织袋,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伸进满满的垃圾里,开始翻找起来。
常树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她从一大堆垃圾里翻出一个又一个塑料瓶子,随手在编织袋的外侧擦了擦就丢进袋子里,然后又开始找下一个。
绿色的、橙色的、紫红色和白色的,许多种颜色的塑料瓶沾染了污垢,在夏天的太阳下有气无力地反射着光线,而女人盯着它们,却像是找到了什么好东西一样微妙地有了些表情。
常树仍然呆站在一边看着,看她捡完了第一个垃圾箱里的瓶子,又转去另一个箱子旁,用脚把那些堆在一起已经没法分开的东西都踢到一边,再次弯腰翻找起来。
就这样过了好几分钟,直到风已经快要把背上的汗吹干了,常树才挪动自己快要在沙土上生根一般的双腿,走到女人身边,蹲下去捡起一个还算干净的塑料袋,又翻出一个半透明的蓝色瓶子,用塑料袋擦干净,放进了女人的编织袋里。
女人低头看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下。她就好像完全没觉得这孩子的举动有什么问题一样,继续捡着瓶子,让常树跟在她身后一起捡起来。
塑料袋的窸窣声不断响着,他们往编织袋里塞了一个又一个空瓶,直到那些五颜六色的玩意轻飘飘地填满了整个袋子才停下来。女人直起腰,又抬脚在垃圾堆里翻了翻,在看到好几个瓶子滚出来时撇了撇嘴。
她的袋子已经被装满了,而这里还有许多没法被带走的塑料瓶。常树看着她的动作,不知怎么地居然也跟着觉得可惜起来,轻轻叹了口气,而女人就在这时转向他,居高临下地盯住了他。
“你叫什么?”她问道。
常树愣了愣,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常树,平常的常,树木的树。”
“常树,”她又撇撇嘴,神情似乎有点失望,又似乎早有预料,“你不去上学,跟着我做什么?”
“……我没地方可去。”常树低声回答道。
“你没家吗?”
常树摇了摇头:“不能回去。”
女人没点头,也没问他为什么不能回去,转身就沿着河道向前走去。常树站在原地看着她往前走,走了几步停下来,向自己回过头。
她表情不变,只是看着他,而他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摆开手臂跟了上去。
“你叫什么呢?”常树跟在她身边走了一段路,忽然间问道。
“谢青。”女人回答。
常树想了想,又问道:“感谢的谢,青蛇的青?”
女人点点头,把编织袋换到另一只手上,继续向前走。常树侧过头悄悄看了她几眼,发现她的脸又恢复了那副没表情的模样,于是他便也没再说话,默不作声地跟着一直走了下去。
太阳开始有些往西沉了,他们在垃圾堆里翻找花掉的时间似乎比想象中要久不少。常树跟着谢青走上河堤又窄又陡的阶梯,在开裂的水泥路上又走了好一段,最后停在了一个只立着一块站牌的公交车站前。
常树喘着气,侧过脸在肩膀的衣服上蹭了蹭脸颊上的汗水,四处望了望,发现除去向两头不断延伸的道路和远处的田地以外,这里站着的就只有他们两人了。
而这时,谢青把空着的那只手伸进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枚硬币,递到常树面前。
“给你,”她说道,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举起来对着太阳看看。”
常树愣了愣,莫名其妙地接过硬币,抬起头就那样举到眼睛前对着太阳,看了起来。
他汗湿的指腹捏着硬币的边缘有点打滑,刚刚好被挡住的太阳从后面向他的视线四周散发着光芒,有那么一会儿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好让自己的目光聚焦到满是划痕的硬币上面,试图看清楚谢青想让他看的东西。
但是什么也没有,这只不过是枚硬币罢了,银色的、斑驳的、陈旧的硬币,在他的手指间挡着太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想让我看什么?”常树下意识问道。
回答的声音没有传来——倒不如说,从他举起硬币开始看的那一刻起,周围就只剩下隐约的空气流动的声音了。常树猛地回过头,看向身边,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她走了,他这样想到,看着空荡荡的、一直通向远处的道路,看到眼睛开始发酸发涩,才回过头用力闭了闭双眼。
现在没有人在他的身旁了,常树独自站在慢慢往西落下的太阳对面,捏着手里的一枚硬币,靠在站牌边上等待着。风里带上了低沉的嗡鸣声,远处的道路尽头,一辆老旧的公交车朝着这边开了过来。
+展开作者:诸子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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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观为架空世界观,大部分地方与法律与现实三次元世界不符,文中地点皆为虚拟。)
“几点了,不回来吃饭?”没有夕阳的灰蒙天遮住半座楼房,半敞窗户内传着锅气,不断的咕嘟咕嘟。
“别催,我在酒店喝酒。”外放声音之洪亮,完全遮住沸腾的开水声响。
“又跟你那群狐朋狗友堆一块了?”切菜声戛然而止,菜刀重重摔在菜板上。“刚从家得点小钱,范润勇你别臭显摆借钱!”她一说完,直接挂断电话,扭过头推开厨房门,头一眼落在躺在沙发的女儿身上,孩子穿着睡衣慵懒瘫在沙发上,手里也没闲着,一直在刷着颤音段子。
“你也不看着你妹妹学习。”
女儿刷手机的手在唠叨声中停下,瞥了眼身旁低头玩手手的妹妹,妹妹胳膊肘下还有未动笔的练习题。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爱扣手指,妈妈的话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范茹茹做作业!”
姐姐扔下手机,摆出命令的架势,这时厨房那边依旧不断钻出几串话,惹得范茹茹捂上了耳朵。
“茹茹你得努力,隔壁一班第一名是谁家的孩子你知道吗,人家范知秋比你小还考了第一,跳级上的一年级,那天去你奶奶家还看见小姑娘在看书呢,妈妈也没有逼你,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行,你就不行?”
“范知秋,,”姐姐及时插进话题,“秋秋来市里了?”
听到这话,厨房里再次没了剁菜的动静,姐姐见情况不妙,立刻扬起嗓子,指着题问:
“茹茹,一加一等于几?”
“一加一等于三!”
这边电话挂断没多久,范润勇位置身旁的瘦猴大哥夺声入耳,醉醺醺的口气熏的范润勇变了脸,那大哥猛灌了半瓶酒,吵吵嚷嚷着“那东西叫什么,问问?一加一大于二,什么——共赢!”
“瞧这玩意没文化的样子。”饭桌旁秃头大哥连连嫌弃摆手“那叫winwin,还问问。。”秃头大哥转过身转了话把:
“勇子啊,最近弟妹催的越来越急是不是孩子快落地了。”
范润勇见状立刻站起,端起酒杯点着头哈着腰“翠儿下个月月初就该生了,没大哥还惦记着小弟”范润勇朝前碰杯,本就蜡黄的苦瓜脸在这一刻像是刷了新漆,顿时油亮许多。
“哥带你赚个奶粉钱。”
钱字一开口,其余人跟只苍蝇闻见屎味儿那样,瞬间没了噪音齐刷刷的看着光头哥。
光头哥对坐的是俩张家夫妻,妻子脚下碰碰丈夫丈夫瞬间会意,带着酒临前。
“大哥你看。。”
没等这丈夫开了口,秃头大哥从身下抬出一个大箱,箱子坚硬带有提手,锁的那是严严实实。范润勇眼睛都看直了,他是干运输的,在座的所有人都是蹭着这行干的,秃头大哥的意思,屋里所有人瞬间了然。
那夫妻中的妻子双手抱壁,一副誓要拿下的讲价的姿态。
“这东西,你们估计都没见过。”
秃头大哥撂下酒杯,双手打开箱子,所有人全都盯了上去,里面的东西让所有人的脚竟有些发软。
“这里面是多少钱。。”这么强大的视觉冲击力使得张家妻子本能瘫在桌子上,丈夫眼里简直冒着绿光, 馋啊,太馋了!
“我靠一百万,这里面一百万现金。”
范润勇头一次见这么大额的现金,没忍住挤出一句发自肺腑的脏话。瘦猴大哥也不由自主打开手机摄像,想着颤音记录美好生活。
秃头大哥立马捂住瘦猴摄像头,左看右看半掩上箱子,“私密运输,这可不能传网上。”
瘦猴左右观望,见唯独自己这么没见识,只能识趣的撇下手机,红彤彤的钞票塞得箱子满满当当,他透过缝隙看见了一点黑色的袋子。瘦猴怕自己眼花,手肘碰碰张家丈夫,这人心直口快,瞅见那点黑的直截了当问道:
“那黑的是啥子东西?”
秃头大哥摩挲着自己的秃瓢,嘴里似有笑意。这个问题像是早就预料到那样,在这堆垒得满满当当的钞票中抓起那团黑色的包裹。
不知道秃头是不是喝多了,手指着在座的所有人又拍了拍巴掌大的包裹,故作神秘的样子让张家丈夫感到厌烦,一个破东西故弄玄虚。
“这东西平常人可弄不到。”秃头看见张家妻子眼睛瞥向她手上米粒儿小的钻石戒指,他继续笑道摆摆手“这可不是金啊,银啊这种不值钱的东西。”
他伸手从箱子里拿出一摞钱拍在桌上,扑鼻的金钱香气让其余四个人支起了耳朵。
“钱就我们5个人赚,一人25万五公里把这东西运走就行。”
张家妻子听到这直冒绿光“就,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秃头又拍了拍黑色的包裹,小砖头的东西包的严严实实,黑色的包装内还能看见内层的蜡纸。
“你这难不成。。”瘦猴推了推眼镜定睛瞧,直接看是看不出什么,他摸到那层蜡纸后脸色骤变。
秃头敏锐察觉到了瘦猴的表情,拍拍瘦猴肩膀,力气不大却让瘦猴汗毛倒立。
“你还挺识货,这是冰糖。”
范润勇听见这个字眼,表情一百十八度转变,那这岂不是,岂不是——
“毒?”这字在张家丈夫嘴里脱口而出,他抑制不住的兴奋,“媳妇咱今儿赚了。一人五多公里就25万!”他可不管毒不毒的,给这么多钱就是大爷。
“弟儿看这份量不小。”瘦猴见状低声凑到范润勇的耳边,“成功了也就赚个小轿车钱,不成功可就大半辈子蹲苦窑。”瘦猴说罢吓得范润勇一激灵。此刻气氛比先前热闹,怎么脖子后面依旧凉风阵阵,甚至腿都在打颤!
“嗡嗡——”
范润勇低头看难怪打颤,裤兜的手机来电话了。他接起电话,翠的声音几乎快吼了出来。
“范润勇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翠儿,我这我这”此时此刻真的是天神下凡,翠儿就是那仙女来救他了!他连连点头,声音故意放大“翠儿我这就回来。”
“你就是不让我省心,你不能给孩子做个榜样吗,赶紧回来!”
翠儿的这句出来无疑是给范润勇一记定心针,他抄起褂子急忙要走的姿态,“对不住啊周哥,媳妇催得紧。”
秃头哥叹口气,在怀里拿出钱包
“兄弟理解。”
秃头哥数点了500块钱叠的整齐放范润勇手里,“干完这趟我就去躲躲风头,这是我给小侄子的,收嗷。”
范润勇拿着钱弯着腰连连道谢,他很感激可这趟浑水他真的没胆量蹚啊!桌上那摞钱范润勇离屋前都不敢再瞧第二眼。
出了酒店范润勇上了高速,才给翠儿回拨电话,
“你刚刚挂我电话有能耐了?”
“没有,上高架了。”
“这次还挺听话。”电话那边的气已经消了半截,方才稳住语气“
范润勇试图试探,他秃和尚摸不到脑门实在拿不准主意,只好:“他们要运毒,洪弟跟警察那岔子人挺熟,咱要不要搭个线报警?”
范润勇左拐出了高架桥,停红绿灯的空档,翠那边听到他这门子话立马又炸了,
“我还想夸这次你脑袋瓜还算挺聪明,别打!”吵吵嚷嚷中范润勇被怼的没有脾气,那边也习惯了这边的沉默,泼起冷水“我就说你这些狐朋狗友没一个好东西,这次敢运毒下次就敢杀人。”
深夜的马路车辆本就稀少,范润勇的黑车似是隐匿在黑夜之中,又一个红绿灯路口中拐过一辆银白色货拉拉,在远方异常鲜艳,连带着车牌也是一清二楚。
“新DZY1314。”范润勇嘟囔着,号码十分熟悉可惜他脑子一片浆糊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不是你那张哥的牌号?”电话那边给出答案,这是张哥的车!范润勇抬头,货拉拉已经过了路口继续行驶,
“他们已经开始了。”
范润勇看见如此场合,心里直痒痒,抓心挠肺实打实的嫉妒!这群家伙真是踩了牛粪走了狗屎运,跑一趟二十多万就到手了!
电话那边的翠不见本人也能看穿范润勇的想法,一句话把他的心彻底稳下
“眼不看心不烦,他们赚的是黑心钱,赶紧回来!”
“好,好。”红灯转为绿灯,范润勇朝向另一条拐道疾驰而去,迎面而来的小货车与这辆黑车擦肩而过,开往货拉拉那边路上。
“他这车比咱家的小轿车还新呢。”黑车内副座女子开口,她摸着车顶,柔顺的手感使她爱不释手。主驾驶的男子开着窗户啐了口黏痰,一脸的不悦: “干完这趟你别说是这破奥迪了,宝马保时捷都能买,一百万花着又不心疼。”
“张岩,咱真的要这么干吗?”副驾驶的女子神情净是担忧,“咱让赵猴子开咱的车,换接力顺序,这算不算犯罪?”
张岩满眼全是眼前不远处的货拉拉,这可不是普通的货拉拉,这可是价值一百万的货拉拉!
“屁!他不也想赚这黑心钱,都是一条绳子的蚂蚱还分什么大罪小罪?”
刚才满箱子的钱历历在目,打量着那么大嘎钞票,换做谁谁不眼红,这时候媳妇儿的话倒像是一壶汽油,内心的欲火愈来愈旺
“哼,大半夜喝醉歇逼躺路边的一抓一大把,就准他是被咱俩打的?”
这通歪理终将是把张家妻子悬着的心彻底绞死了,她暗想:也是,富贵险中求,一百万可不是小数目。
车内幽幽亮着红光,与远处路口的红绿灯不谋而合的同步,过了这个路口就是一条正在施工的小道,按光头哥的要求尽量走小道,此刻路灯早就没了照明的作用,漆黑的拐角只剩有气无力的灯光点缀。
按公里数走,银白货拉拉该在拐角处不紧不慢的停车,张岩死死盯着,没成想绿灯一开货拉拉踩了油门超施工小道快速驶去。绿灯没灭的功夫,最后一点的白色被拐角处彻底吞没。
“这崽种要独吞!”张岩心中一紧,不顾闯了红灯驶向同样的方向,“你跟周秃子打电话,说赵猴子带着箱子跑了。”
嘟——
张岩拐过见小道乌漆麻黑,仅仅只有货拉拉尾灯闪烁,可张岩妄不敢开车灯,生怕惊到前车,再让他跑咯。
嘟嘟——
兴许是张岩跟的太紧,瘦猴一出小道再次加紧油门,一股劲儿直接莽进高架桥上。这段地带,这个时间,一前一后夹紧的车辆,明眼人都能看出黑车的急躁。
嘟嘟嘟——
张家妻子打了至少10分钟有余,只好作罢 “周秃子没接。”
“这就跑路了么,这个怂逼。”张岩将怒气撒在周秃子身上,目的地是什么临着景区山的茶馆,一听就是富家人爱去的私人会所,茶馆前有一段路通着野外,张岩嘴里骂着心里直打算盘,
“赵猴子只会跑市里,这种野路他技术还不到家。”真如张岩的神机妙算,瘦猴不出意外的话是出了意外,临到茶馆不远,狭窄的山路迫使瘦猴速度变慢,路旁连那摆设路灯都没得,货拉拉一歪陷进泥坑不得动弹。
这是好机会!张岩朝媳妇使了眼色,在后头停住车,瘦猴开了车门,他嘴里不知在讲些什么,左右张望,急忙绕到车后打开后备箱,那个大箱子赫然躺在其中。
张岩脑子一热,趁赵猴子低头的功夫掏出手臂长的把手,恶从心中,手仿佛有了千斤的力量狠狠砍向赵猴子的后脑,人不到眨眼的功夫直挺挺晕在了地上。张岩觉得无处发泄,连带踹了赵猴子几脚,“别怪兄弟狠,是你先犯界的。”
箱子被张岩提了出去,他也没想到一百万这么沉手,他有些迫不及待,比起那块黑色板砖他更在意的就是整箱的钱。
“媳妇儿,媳妇儿,钱我拿到了。”张岩兴奋之余回过神寻找妻子的身影,凉风习习下没有旁人的影子。
“岩儿,我在会所大门里头!”会所内传出张家妻子的声音,张岩的嘴咧的停不住,情绪激动中没有察觉到会所内的异常。他抬到沉甸甸的大箱到会馆大门处,第一眼便看见了妻子,会所内的灯可比路灯有用多了,该说不说连张家媳妇哭丧的脸都照的一清二楚。
张岩沉在收钱的喜悦当中,殊不知身后悄无声息走进两个陌生人,将张岩牢牢压在地上,张岩的手比嘴硬,这么大的动静没有撇下手中的黑箱子。
“警察同志,我们也是一时糊涂被人指使的,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啊!”张家媳妇此句一出,仿佛刚才的把手砸在了他的头上,彻底清醒,撒开箱子准备哭喊:“警察同志,我们夫妻也是替人办事!”
箱子摔在地上,兴许是出发时瘦猴见财起意没有关严实,还是酒桌上周光头吹水时压根没上锁,或许还是交给秃头时原原本本就不牢固,那个箱子实打实摊在地上,箱子锁扣彻底摔开,无数张红色的票子挤出箱子,迫不及待散落开来,一张一张悠悠的飞着。
漫天飞舞的纸币如同坠石,一块接着一块砸到他的心里,他的心仿佛在滴血。
“警察同志我们错了!”张家妻子哭了起来,张岩更是欲哭无泪。冷飕飕的风在他脸上胡乱的拍。
这一百万,这一百万!
票子飘落眼前,张岩沉下的心终于被淹死了——人民币练功券。
敢情只有拿出的那一沓时真的,张岩醍醐灌顶!
不过箱子里的红纸差不多飞尽了,剩下的,只有那块黑色砖头裸露其中。
隔日,半座楼房外如约升起炊烟,半敞的窗户内有个身影忙碌。
“我得亏没去。”热锅炒菜中范润勇出了声,“钱是假的,就连那个毒也是假的。”
身旁靠门的翠儿刷着颤音,里面传出新闻播报,接住话茬“消息真够快的,上本地头条了。”
“昨儿晚上前脚张岩被抓,后脚周秃子就在天上人间被抓了。”范润勇撂下炒菜摆上盘,又道“刘蒙子也被抓了。”
“他干啥坏事了?”翠端菜临走前不忘问一嘴。
“说是十几年前杀了人。”
翠撇嘴给了白眼不忘补一句“我就说,你交的朋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范称心,范茹意吃饭了!”
房间内姐姐伸出两根手指,问道:“一加一等于几?”
范茹茹圆溜溜的大眼睛叽里咕噜转了一圈,声音响亮放出自信答案:“等于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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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选择,良心的选择,平凡的选择。这些选择融入生活里随处可见,却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找到正确的答案,得到相应的结果。面对那些致命的诱惑,平凡的生活和平日里所厌弃的种种,就是救命的绳索。
之前看过一篇帖子,就是在讨论中国的禁毒,做的有多好,好到大部分人对于毒品甚至没有了一定的常识,在这篇文章里,男主的家庭生活或许窘迫,但所做出的选择,实属意料之中。
但我觉得重点并非是男主做出的选择,而是他的家庭,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从开头中就能看得出丈夫导致无能妻子的抱怨,甚至将牢骚转移到孩子身上,这真的是司空见惯的家庭模式,也是最现实的生活。而到最后的时候,丈夫甚至将平时最为厌烦的妻子电话铃声当做救赎,甚至在最后重复问女儿问题1+1等于几的时候,女儿自信地笑着说等于3,这种反转又可笑又悲哀。这让我不得不想起我对象经常跟我说的农村孩子的生活。他们年纪轻轻,高中或初中就辍学在家种田种地或进厂打工,早早的结婚,用贫瘠的知识养育下一代,一辈子又一辈子,一代人又一代人,我一直想象不到的人生,在文章里有了具现。
作者:魇
评论:笑语
题目:被删掉的博文
你看,很多事情都需要细细讲,边讲分析,才能逐渐变得条理清晰。古人说“灯不拨不亮,理不辨不明。”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拿我表哥这事儿来说吧,一开始,他被查出了癌症,而我同事的父亲几乎是同时查出来有同样的问题。现在我同事的父亲被单位返聘回去上班,七十多岁了,还早八晚五地干活。而五十多岁的表哥,哎,我上周参加了他的葬礼。
同事父亲找了好多人,去大城市做了好几种检查,之后的手术又是找了专家,在上海动的刀。钱么肯定是花了很多的,但人家一家人都会赚,也能赚,据说医保也报销了不少。至于表哥那边,在我们小城市里做的检查,听医院安排做了手术——当然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现在想想,这截然相反的结果几乎是一开始就注定了。
我跟表哥不算亲,虽然住得不算远隔万水千山,但一般也不会走动。人长大了,工作方面没交集,经济实力又差距不大,肯定会越来越疏远。葬礼上一帮兄弟姐妹也都感慨,没想到多年来亲戚最齐全的一次,一个躺着,剩下的吃席——扯远了,我是想说,比起表哥,我对同事父亲的病情反而更加了解。理所应当地,几天前我感觉表哥应该也在好好生活。没想到给家里打电话聊天时,母亲告诉我,表哥已经很不好了。
当天晚上我梦到了表哥,我们在一起打游戏,玩一款十多年寿命的网游。醒来时我想,表哥其实从来没跟我去过网吧,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我爱人说,病人禁不得梦,这回大概是真的大大不好了。可我又能说什么做什么呢?这个时候的人是脆弱的,连带身边的人也都不快活,我若大包小裹去探望,他还要挤出为数不多的精神头儿来招待我,照顾他的人也难免要分神跟我说话,那算是照顾我,还是照顾病人呢?我看着他那副病容肯定也要心里不痛快……我又能怎么办呢,只能等着,等着消息来。
又过了几天,我梦到了大姨,就是表哥的母亲。这次我是哭醒的,可梦里明明是阖家团圆的场景呀,不知为何我根本控制不住,眼泪直刷刷地淌过太阳穴去。表哥在大姨去世的时候还没成家,大姨大概在另一个世界也在担心这个儿子。我打电话跟亲生姐姐说了这事儿,姐姐肯定了我的想法,因为表姐说过,大姨临终前交待她一定要好好照顾这个弟弟。
表哥病时自然就是就是表姐在照顾,其实这个时候表哥已经结了婚,所以是表嫂和表姐两个人伺候一个,不算特别辛苦。这个时候就觉得家里人多,肯出力的人也够,算是大家的福气。可病了的人就算有被照顾的福气,终归也痛不到别人身上去,所以要这福气又有什么用呢?
再过几天,我迷迷糊糊做着单子,母亲打了电话来,叫我去表姐那边。我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什么啦,可这个时候直接赶过去也是不好的,人死了,只有死去的人才不用操心后面的事,活人有的是要忙的,我直愣愣去了,人家是招待我还是忙活其他必须要忙活的事儿?我先给表姐打电话,果不其然没有人接,再给表姐夫打电话,表姐夫说人手足够不用我过去,等着两天后火化时一起过去就好。
我听人家安排吧,可别给人家添乱添堵。按时到了地方,上了接客的大巴,先到遗体寄存处。告别仪式简简单单,一群人围着看看遗容。我姐姐拽着我不肯看,我倒远远看了一眼,只来得及瞥到表哥的侧脸。哎,瘦得哟……这是活活熬没了的人,走了甚至算解脱。表嫂开始哭嚎,我不知她是真的痛苦还是按照习俗演给活人看……或者二者兼备?按说他们是四十多岁才走到一起的,这个年岁我实在怀疑还会不会有真的爱情,更何况他们也没有子女。丧礼主持人吩咐表嫂的朋友们拦着点儿,时辰到了得继续下一步骤。表嫂就在朋友的怀里往下坠,一边撕心裂肺地叫嚷。在这样的凄厉声音里,表姐的孩子摔了盆,大家合力把棺材盖上,推上灵车。
一行人乘车去了殡仪馆,待客大厅里来来往往,都是穿着黑衣服的人。等着火化的时候出了岔子,表姐出来问大家要一元钱硬币。我是知道本地风俗要这个的,但没想到表姐并没有预备,于是只能跟着责备丧礼主持人。凑了又凑,也只找出五枚,据说是够用,我也就闭了嘴。
我跟着去了骨灰寄存处,但没有进到里面去。这个时候,在里面在外面各有各的难受法儿,但外面的人好歹不用亲眼看着,应该会舒服一点吧。
之后就是去饭店吃白事席,这里不流行大操大办,表哥的岁数肯定也算不上“喜丧”,大家只是默默低头吃着。桌上都是一些预制菜,看着丰盛其实味道一般,倒是一盘豆腐有些滋味。表姐忙了许久,总算能歇上一会儿,吃上几口。大家陪着,小心翼翼地没话找话。表姐说起表哥最后的日子,不知为何非要去大姨去世前待的医院住院。本来确诊后大家就开始瞒着他的病不说,但都到最后了,大概他自己也察觉出时日无多了吧。当时那家医院正在装修,病房还不开放,表姐连续几天跑过去打听,最终在医院点头之后带着表哥住了进去。而表哥,就是在母亲去世的病房里去世了。
表姐低头吃饭,大家也都住了嘴。
没过一会儿亲戚们互相聊起来,你家的孩子结婚没有,他家的退休金是多少,大家都小的时候一起去偷谁家玉米……我想自己算是感情淡漠的人,但其他人怎么也并没流露出多么悲伤的表情呢?大概表哥是个平和开朗的人,也不想大家悲悲戚戚地送走他吧!
饭后人就都散了,远路的去了车站机场,近路的就直接回家。我蹭了亲姐的车,路上聊到电饼铛烙韭菜盒子效率翻倍,当即给姐姐家下单买了一个。
我细细地说了这么多,道理又是什么?我嫌弃表姐不够照顾表哥么,可我又有什么资格嫌弃?我觉得亲戚们不够悲伤么,可我也没有多么难过。我也没有觉得给表姐一些份子钱不对——虽然头痛是难免的——毕竟照顾那么久病人,这是她应得的。
说到底,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需要总结的道理,对我这样庸庸碌碌之辈来说,人活着便就是生活罢了。
非要说什么道理,我倒觉得,若人真的有灵魂,那是大大的好事。活着没有能继续下去的生活,死了换个环境能继续下去。哪怕再枯燥无味,对只能阅读记忆的人来说,也是一线可爱可笑又虚无缥缈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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